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一伞之下TXT下载一伞之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一伞之下全文阅读

作者:武中     一伞之下txt下载     一伞之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出宫

    接下来整整二十五天,唐帝对承乾宫一事只字未提。第二天晚上如时到玉烟宫上寝,之后的几天兴致似乎也很高,几乎每天晚饭后都会抽选红牌。罗生曾絮絮叨叨劝说“保重龙体”,见唐帝每天早朝、南书房、批阅奏章均未懈怠,也就没再多说了。

    可就在第二十六天,一道谕令惊动后宫和满朝文武:二皇子炵勒即日搬出皇宫,另赐勒王府。

    炵勒早已婚娶,按制早就该搬出皇宫,群臣虽然震惊,却都无理反驳,只是这一消息来得也太过突然。因为头天晚上唐帝还去承乾宫下了棋,回来的时候还在为赢了炵勒一局而兴致勃勃。

    朝中不乏深谙唐帝脾性的老臣,知道此事绝非突发,甚至有人指出,唐帝这一个月比往日勤政,是否就与此事有关?为了求证,几个暗中追随二皇子的大臣备下好礼去找罗生,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午后的承乾宫不如他的夜晚醒目,但初夏阳光之下依然明亮澄澈。宫外停了三辆大车,头两辆车已经装满。不过对于多年来受陛下恩宠的皇子来说,这三辆车无论如何都太寒酸了一些。

    “殿下,别的真的都不要了吗?”

    “不要了。”炵勒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落寞,不过也仅仅是一抹淡淡的落寞而已。

    老管家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承乾宫”三个大字,目中往事纷踏至来,渐渐蕴满浊泪。

    “不过换个住处而已,用得着这样吗?”

    “老奴只是……”

    “去吧,别忘了父皇赐的那块‘亭中弈’金匾。”

    “是。”老管家轻叹一声,蹒跚而去。

    老管家刚走不久,一个丽影出现在大道上,炵勒认出来后,笑着迎了上去。

    “小妤,你怎么来了。”

    “我去菲宁宫,顺道过来看看。今天就要搬走?”

    “嗯,父皇的旨意是这么说的。”

    “有需要帮忙的吗?”

    炵勒托着下巴想了一下,道:“还真有,这里我最舍不得的就是那座‘亭中弈’,听说你府上有位匠人,能不能请你出面帮我从颜伯伯那里借用一下。”

    “区区小事,不必知会我爹爹。”颜雪笑了笑,对于炵勒这句话,她有些百感交集,在自己面前炵勒不必暗示什么,他这样做显然是真的舍不得亭中弈的过往。他此时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也证明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大。

    “你这样我就放心了。”颜雪笑望着炵勒。

    炵勒也淡淡一笑:“虽有不舍,也会有恨憾,不过想一想,这也未尝不是好事。”

    “哦?”

    “你知道父皇为什么突然让我搬出去?”

    “不知道。”

    “这一个月,父皇几乎隔一天就会来承乾宫,府上的书令史老蒋曾经提醒我,让我注意点,”炵勒抿了抿嘴,“深处宫闱,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易,搬出去也好,谁能保证父皇下次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个你不能怪陛下。”

    “我当然知道。”

    “知道原因吗?”

    炵勒摇了摇头,笑道:“什么原因又有什么要紧呢?”

    颜雪没再多说什么,因为今天就要搬离,她吩咐其中一名婢女去颜府请那名匠人绘测棋亭,然后带着另一名婢女前往菲宁宫。

    颜雪常在宫中走动,也隔三差五去菲宁宫,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倒是宁嫔,当她看到颜雪身后的婢女时,震惊得忘了迎客。

    颜雪身后的那名婢女,正是菲宁宫的兰儿。

    宁嫔是个聪明之极的人,见到这一幕,已经料到大半。不过她还是很客气地请颜雪到宫南的一座凉亭小聚。

    玲珑小池,碧水繁花,成群蜂蝶,沁著茶香,两位佳人相对而坐,与亭景交相辉映,自成一幅绝美绝艳的图画。

    “兰儿那丫头,想来不是小妤妹妹半路捡到的?”宁嫔盈盈笑着问。

    “当然不是,我只是物归原主。”

    “这么说,”两人都不是平庸之辈,虽非手帕之交,却还算合得来,“真的是你把她带出去的?”

    “嗯。”

    “为什么?”

    “帮娘娘,也帮他。”

    短短几个字,宁嫔却从她语气中听出了深长的意味。而且颜雪去年一年都留在江南,所有的事无需多解释也就明白了。

    “墨先生?”

    “嗯。”

    宁嫔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会,道:“我姊姊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一个月前我来菲宁宫玩吗?”颜雪笑道,“我在你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青囊经》。”

    “然后呢?”

    “我把淑妃娘娘的事和发现《青囊经》的事告诉了他,他让我从娘娘宫中带走一个丫鬟,随便一个就行。”

    宁嫔凝眉沉吟了片刻,忽然睁大眼:“从头到尾,兰儿什么也不知道,是你们诈我?”

    颜雪笑道:“不瞒娘娘,那日你上山之前我刚见过他,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凭一本《青囊经》就能发现娘娘的秘密。”

    让颜雪有些讶异的是,宁嫔明如秋水的眼眸中看不出来后悔,而是坚定甚至有些执拗的恨意。而这样的恨意,显然不是针对自己的。

    “他告诉我,淑妃失足致胎死腹中,而众太医查而无果,唯一合情合理,而又在能在《青囊经》中找到证据的,只有麻沸散。当然,他只是赌一把。”

    宁嫔抬起眼眸,冷冷看了一眼颜雪,随即将目光投向亭外开得正好的繁花丛中:“你要揭发我就去吧。这个地方,从来就没只有胜负,没有任何情感,我和炵烻都不过是失败的那一方而已,我死而无憾。”

    “我既然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揭发你。”

    “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娘娘,墨先生的承诺依然有效,而我,墨先生,还有娘娘,现在是站在同一条船上。”

    “你们到底在支持谁?”

    “娘娘真的不知道为好,墨先生让我来,就是为了让娘娘安心,娘娘可能相信他三分,加上我,或许能有五分。”

    “我有把柄在你们手里,又亲自设计将炵勒挤兑出宫,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宁嫔顿了一顿后,抬头看了她一眼,“话说回来,有你在,我心里踏实了不少。毕竟我和墨先生只打过一次照面,对他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颜雪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啊,我派了一个新面孔的丫鬟隔三岔五去葵楽宫,对葵楽宫的人说是玉烟宫的玉嫔来请,对芫妃却说是我来请。然后我找来三个舞姬,每次都和她切磋舞艺,她自然逢请必至。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以为她去了玉嫔那边。陛下去玉烟宫,玉嫔恰好生了病,他只好去葵楽宫,到了葵楽宫却发现芫妃不在,而下人都说她在玉烟宫。”

    “陛下刚从玉烟宫过来,并没有芫妃的影子,他自然会起疑。”颜雪沉思了一下,“你怎么知道陛下会去玉烟宫?又怎么知道玉嫔病了他一定会去葵楽宫找芫妃?”

    宁嫔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颜雪思索了片刻,道:“罗生是你的人?”

    “和你站在一条船上,我还是放心的。”宁嫔露出赞赏之色。

    “谁都知道罗生谁的账都不买,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谁都不听,正是因为已经是我的人。要在这深宫中活下去,一要有眼光,二是切记首鼠两端。”宁嫔道,“宦官弄权,是圣上深恶痛绝的。罗生深知加入到满朝文武和几个皇子中的任何一方都会非常危险,所以他聪明的选择了后宫,而后宫之中,他选择了我。”

    “所以,陛下抽红牌是罗生动了手脚,陛下去葵楽宫,也是他暗中指引的?”

    “陛下抽红牌有个习惯,每次都从左往右,为了避免嫌疑,他在左边放了几个圣上最不喜欢的人,然后才是玉嫔。”

    “前几次,芫妃都是来的这里。那一天,你却特意安排她去了承乾宫。”

    “不错,元斐和炵勒两个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芫妃纯真烂漫,炵勒始终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最重要的是,两人都爱养花。”

    “养花?”

    “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让芫妃去承乾宫吧。”宁嫔嘴角微微上扬,“我猜,陛下最早起疑,是发现了我在承乾宫前门留下有红沙土的脚印。他开始怀疑炵勒,是因为芫妃和炵勒在大门外牵手惜别。”

    颜雪以目相询,宁嫔道:“因为我给了她一盆睡火莲的花,让她带去给炵勒。另外还给了她一颗种子,我的运气不错,她到门口才想起那颗花种。”

    “此事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

    “是啊。”宁嫔幽幽说道,“陛下当时可能很生气,但冷静下来后,一定会暗中查证。睡火莲不但珍贵,而且十分娇弱,当我建议芫妃每三天去照看一次这朵花时,炵勒当然不会拒绝。他什么都会不拒绝。陛下也真沉得住气,直到今天才下旨逐炵勒出宫。”

    墨非毓嘱咐过不要伤害炵勒,现在看来宁嫔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娘娘费心了。”

    “还是炵勒坦荡身正。”宁嫔显然知道他的意思,“他和芫妃并无踰矩的行为,所以陛下才只将他赶出宫。”

    “陛下的谕旨,并没有提到芫妃娘娘。”

    “放心,”宁嫔道,“这件事陛下不会想让任何人知道原因,芫妃娘娘的为人陛下很清楚,更何况没留下什么把柄,她应该不会有事。”

    话到此处,已是尽时。两个都是女人,颜雪知道面前这位绝色佳人可能不是后宫中最厉害的角色,但绝非易与之辈,好在在自己和墨非毓的努力下,她站到了自己这边。

    颜雪正打算起身,宁嫔笑道:“说了这么久,你一口茶都没喝,是怕茶里有毒吗?”

    颜雪回之一笑,端起花茶一饮而尽,两人同时起身。

    “小妤妹妹,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对她痛下杀手?”将到大门口,宁嫔忽然问了一句。

    颜雪知道她口中的“她”是指她的姊姊淑妃,摇了摇头。

    “是她引荐我入宫的不错,可她见我日渐受宠,送了我一个婢女给我,这个婢女精通医理,她换着方儿长期在我食物里下苦寒之药。”

    对于医技,颜雪一窍不通,不知苦寒之药有何害处。宁嫔笑道:“能凭一部《青囊经》将整件事弄得水落石出,墨先生岐黄之术远在我之上,你回去问他就是了。我只想说,我是狠,但并非冷酷无情、六亲不认的人。而这个淑妃,是真的不淑。”

第一百八十三章 捐银

    颜府坐落于西京东面,府邸依西唐《营缮令》中御史中丞规制而建,正堂五间,进深九架,歇山顶、惹草等也都规规矩矩,得力于府上巧匠和颜雪慧思,府上阁楼错落,轩窗掩映,明屋曲径,雕栏朱砌,回环往复,幽然生趣。

    颜雪回府时,颜煜正在书房整理案牍。

    “爹爹,我回来了。”

    “爹!”

    颜煜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埋下头:“你先出去。”

    “我不!”颜雪双足一撑,坐到了堆满案子的长桌上,一副娇憨顽皮地看着父亲。

    她这模样,与在书房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判若两人。

    颜煜一吹胡子,瞪着爱女道:“上面都是公文,你下来!”

    颜雪嘴巴嘟得老高,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我已经回来快一个月了,你说你,一次也没陪过我,人家好容易满心满意来看你,你还凶我,我……我真是不想理你了……”

    “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你看看你,人虽然回京了,府上有几天见过你的影子?”

    颜雪伸出素手搂住父亲的脖颈,娇声道:“那都是你太忙,所以我才出去野的。”

    “还好意思说。”对于这个聪明伶俐,性情活泼,陛下钦赐“御令巡按”,而且有时候能在公务上助自己一臂之力的掌上明珠,颜煜虽然很严厉,但总也饶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所以此时话虽严厉,但辞色已经变得十分慈爱,“先下来。”

    “你答应陪我我就下来。”

    “陪陪陪。”

    “这还差不多。”颜雪从桌上跳下来,转身看了一眼桌上的案牍,“什么案子?”

    颜煜拿起左边的一张文案递给女儿:“两个月前,陇右发生洪灾,祸及秦州以西,流沙以东等地,陇右宕州的主簿晁渊捐银四万两赈灾,蕲州刺史亲自上奏请陛下表彰,陛下龙颜大悦,答应表彰,可就在两天之后,事情出现了转折。”

    “什么转折?”

    “陛下突然想起,州府级的主簿月俸是二十五两,一年是三百两,加上腊赐一百七十五两,一共是四百七十五两。”颜煜正色道,“一年四百七十五两,十年才四千七百五十两,晁渊要捐四万两,要不吃不喝一百年,他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一个字,贪呗。”

    “是枉顾律令,贪墨败度!”一提到案子,颜煜来了气,“更奇怪的是银子的来源。”

    “哪来的?”

    “晁渊本是江南东州润州的主簿,因为陇右苦贫,没人愿意去做官,陛下下了一道谕旨,凡到陇右为官满三年的,即可连升三级。此旨意传达至地方后,全国上下有近一千五百人前往陇右做官,为了得到陛下的注意,他们或多或少都捐过银,而历年的捐银数量,没有一个不远远超过他们的薪俸的。”说着,颜煜将厚厚一叠账簿放到了桌上。

    “也就是说,一个小小的捐银案,成了牵扯出一千五百人的大案。”颜雪看了一眼桌上文书,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官员名字,“这都是爹爹您查出来的吧?”

    “一定还有漏网之鱼。”

    “爹!”颜雪拖长了声调,“你说你,陛下让你查晁渊,你就乖乖查晁渊好了,干嘛牵扯这么多人给自己过不去?”

    “陛下将案子交给我,那是对我的信重,我岂能蒙混了事,有负圣恩。”

    “好啦好啦,”颜雪娇声道,“你要查就继续查,我才懒得管你,我出去了。”

    “又出去?”

    “是啊,出去野咯。”

    “记得回家吃饭。”

    “知道了。”颜雪右脚已经抬起,忽又退了回来,“爹爹你不觉得,最近发生的事很奇怪吗?”

    “什么事?”

    “在一个月之内,炵烻和炵勒一个悬梁自尽,一个被逐出皇宫。”颜雪一字一顿缓缓道,“爹爹莫不以为这是偶然?”

    颜煜有些花白但仍十分浓密的剑眉微微蹙了蹙:“你的意思,两件事另有因由?”

    “我就这么一说。”颜雪咧嘴笑了笑,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颜雪走后,颜煜很快也离开书房,吩咐车夫出门。晁渊捐银案并不大,涉事的大多是七品以下的“芝麻官”,官阶最高也在刺史以下,不过因为牵扯进来的人实在太多,几乎遍及西唐一百八十州的一半,所以唐帝吩咐颜煜随时禀报案情进展。颜煜做事一向是风行雷厉,将涉案人员和金额厘清后,立即吩咐车夫前往御书房。

    门口等了一刻钟,六管局的公公公灰头土脸地从里面出来,罗生招呼颜煜进去。

    “老臣参见陛下。”

    “嗯。”唐帝的头仰靠在椅子上,语气慵懒中带着些许疲惫,“起来说吧。”

    颜煜起身,看了一眼唐帝后道:“陛下若是龙体不适,老臣可改日再禀。”

    “没想到后宫之中,零零碎碎的事竟是这么一大堆。”唐帝抛出这么一句话,静静地望着御书房盝顶,两颊的肌肉微微抽出线条。

    颜煜正色道:“陛下,西唐礼制,后宫之事乃是皇后娘娘职责所在,‘秦本纪’有云,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别的不说,单单每日早朝,就有礼法、纲纪、大政、大狱、苍生、外夷等需要陛下圣裁,陛下要是连后宫的事也管……”

    “好啦,你不要一来就絮絮叨叨说大道理教训朕了,朕已经够烦了。”

    “陛下答应不管后宫的事,”颜煜腰杆挺得笔直,“老臣就不说了。”

    唐帝见他不卑不亢,不知为何,心下忽然对身边有这样的谏臣感到欣慰,不过仍是一脸阴沉:“皇后近日凤体微恙,后宫之事,朕自然知道该交给六管局的人去处理。朕也是一时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勒儿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已婚配的皇子,本就该出宫开府,对此老臣不止一次上奏,”颜煜顿了一顿,接道,“老臣斗胆,不知炵勒到底因何事搬出皇宫?”

    “你啊你。”唐帝指了指他,辞色却十分温和,“你知不知道,你这两句话,朕都可以治你犯上之罪。”

    “老臣是实话实说。”

第一百八十四章 君臣

    “行了。”唐帝不愿提起炵勒,“说说吧,案子有什么新进展。”

    “所有的涉案人员和捐银数额都核对出来了,从陛下‘凡至陇右为官满三载的官员,均可官晋三级’的旨意下达以来,三年零七个月里一共有一千四百二十五名各地官员至陇右为官,自从三年三个月前盛行捐银赈灾以来,前后一共有一千三百三十七名官员捐银,数额最低的三百三十五两,最高的十七万两,总额近七千三百万两。”

    “不到一千五百人,有近一千四百人捐银,最低的也是三百多两,他们年俸很少有超过五百两的,最多也就七百两。”唐帝越说越怒,最后声音已提高八度,“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颜煜已经料到龙颜会震怒,赶忙跪下,一句“陛下息怒”还没出口,唐帝又接道:“除了朋比为奸,贪赃枉法,祸国害民,交朋结党,他们还能怎么做,还会做什么!”

    “陛下……”

    “查,不管是一千人,一万人,就是西唐一百八十州的官员为之一空,也一定要给朕查清楚!”

    “是。老臣一定严查。”颜煜等着唐帝怒颜稍霁,方道,“陛下,捐银恶风长达三载,波及官员如此众多,没有朝中大臣的默许甚至遮瞒,是不可能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的,要是……”

    “要是什么?就是查到三公皇子,查到朕的头上,也不许姑纵。为官不清,天下何以安宁,安宁都没有,何来财阜民殷,马壮兵强!给朕记住了,只要朕在位一日,就决不能让这群凶逆坏了整个社稷江山!”

    “是!”

    也许唐帝听到的是颜煜异常坚毅肯定的回答,而不像其他大臣在“朕在位一日”上大做文章。大怒之后,他看了颜煜一眼,很快平静下来,略一考虑后道:“还是老规矩,有任何进展,随时来禀朕。不要像炵烻的事冲进朝堂直禀。”

    “是。”

    说完后,唐帝将整个身子靠在椅子上,喘了好一会儿粗气,等到怒气渐渐消了,心底渐渐涌起一股淡淡的苍凉。一个小小的捐银案,牵涉的不仅仅是地方官员的腐化,还很有可能涉及朝中大臣,映射出整个西唐官场的腐败与污浊。一想到此,唐帝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有些迷蒙潮湿,暗黄的脸上皱纹在光线里似乎又深了一些。

    “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唐帝咳了一会,才捂着胸口道:“起来吧,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跪多了容易腿麻。”

    “谢陛下。”见唐帝不忘关照自己,这个花甲老臣也觉得心里热热的。

    “颜卿啊,你说朕是不是不是个明君?”唐帝忽然又问了一句。

    颜煜被问得有些发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朕一直以为,朕虽然德不及三皇,功不如五帝,至少是个清明之君,可为何捐银歪风长达三载,朕居然到现在才察觉?”

    颜煜忙又跪地道:“回陛下,捐银之事起自陇右,到户部就结束了,捐银的账目直到最近才从户部拿过来,要不是陇右刺史的折子,还没人留意此事,陛下要怪,就怪老臣监察不明,有失御史中丞之责。”

    “责任多在朕,”唐帝浑浊苍老的眼眸中藏着一丝深深的忧虑,“再说,朕也老了……”

    “禅位之事,陛下休要再说,”颜煜抢过话,腰板挺得笔直,“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千年不变之礼法,自夏以后几无禅位之例,周公曾言,毁礼法是为贼,掩贼为芷……”

    “行啦,你也说是几乎没有,而不是没有。”唐帝叹了口气,“你什么事都非得跟朕对着干吗?”

    “老臣不敢。”

    又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唐帝道:“刚才罗生说,今日是萱妃的生日,你陪朕说说话,到了西宫再回吧。”

    与唐帝共辇不是头一回了,颜煜的性子也一向宠辱不惊。这一对君臣之间的关系,颇有些与众不同,朝堂之上,颜煜经常犯言直谏,弄得唐帝指着他鼻子骂,可退朝之后,唐帝又往往对他格外专宠,比其他大臣更为亲近。

    因为天气渐热,龙辇两侧的丝帘已经卷起来,车内暖烘烘的,不时有软绵绵的风溜进来。

    “天真暖和。”唐帝懒懒仰在车栏上,不经意发现阳光下颜煜头上的华发,再打量他的脸,也是满脸皱纹,苍苍老矣。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一双枯索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不由吓了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十分陌生。

    “你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有几年了?”

    “回陛下,十二年了。”

    “这么久啦,”唐帝缓缓闭目,似乎在回忆过往,过了有一会,才道,“十二年了,朕一直不提拔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陛下怎么做,自有深意,老臣岂敢妄自揣测。”

    “你呀,你要真这么听话就好了。”唐帝这话,让气氛轻松不少,“你这股追根究底的臭脾气,若论察奸办案,还在刘爱卿之上。可人不能只会做事,还要会做人,你这种脾气,在御史台要是没有刘爱卿处处兜着,是很危险的。”

    “老臣做人怎么了,老臣不觉得做人有任何问题。”

    要说颜煜做人什么问题,还真不知道怎么说。唐帝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摇头道:“没问题就没问题吧。”

    从御书房一路南行,走到半路,颜煜抬起了头,面上有些迟疑地道:“有句话,老臣不知当说不当说。”

    “看来我们是真的老了。”

    颜煜有些莫名,唐帝道:“以前你可从来没有不敢说的话。”

    “老臣不是不敢说,只是这句话只是捕风捉影,更或者是无中生有,但因为事关重大,老臣又不能不说。”

    颜煜的脾性唐帝还是了解的,他这样说自然不是为自己开脱:“说吧,说错了朕不怪你。”

    “炵烻和炵勒的事,前后相距不到一个月。老臣在想,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嗯,”唐帝似乎已经昏昏欲睡,过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炯炯双目望着颜煜,似乎要透过颜煜看到什么,“你说什么?”

    “老臣的意思……”

    “你的意思,”唐帝打断他道,“这两件事的背后,其实是有人策划?”

    “老臣说了,只是捕风捉影,并无任何证据,”颜煜斟酌了一下,“两件事的个中过节,老臣并不清楚,都是陛下圣裁的,一切还要陛下定夺。”

    唐帝的视线从颜煜身上收回来,眸色变得深沉而遥远,遥远得有些阴晴不定。

    如果炵勒和炵烻的事真有人操纵,那就不仅仅是皇储之争,还是手足相残。作为皇帝,他不容许出现前一种情况,作为几个孩子的父亲,他更不愿意看到后一种情况出现。

    可会是谁呢?他或是他们要达到什么目的?

    八年前,颖王立为太子,四年后因为庐陵之乱被贬允州,唐帝力排众议让三皇子炵烆入主东宫。炵烆老诚持重,为兄慈,为弟恭,太子之位一直很稳固,他从来没有想过还有人心存觊觎。

    首先排除的应该是炵烆,他不可能跟自己过不去,剩下的呢?要说可能性,几个皇子都不是没有可能,朝中文武也不能排除在外。如果真有其事,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证据来审视查证。

    “这番话,可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是你家那个丫头片子告诉你的吧?”

    “陛下英明。”

    唐帝的目光很快黯淡下去,又仰在车围上合眼养起神来:“把你刚才的话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提。”

    “是。”

    对于任何重大的事情,这对君臣无需交代太多,只要点到即止,就已经够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千秋

    萱妃年过半百,并未为唐帝诞下一儿半女,她又笃信佛法,常年深居简出,故而与后宫众嫔妃几乎没有正面冲突,因为是九妃之一,她的生日唐帝是要去一趟的。

    尽管是千秋之日,除了皇后和三个妃嫔差人送来了礼物,紫萱宫依然如往常一样冷冷清清,连个客人的踪影也没有。

    唐帝心绪本来颇不宁静,来到这里后,反而觉得清净舒适,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半仰半躺和萱妃说着闲话,一晃就到了斜阳西落时分。

    “陛下今儿个不去别的地儿了吗?”

    “你在赶朕走吗?”

    “臣妾不敢,”萱妃的声音始终不高不低,“陛下难道忘了,今天也是修仪的寿辰。”

    “修仪?”唐帝半眯着眼,似在回忆一个遥远的人,“你不提起,我真把她给忘了。”

    又眯了半晌,唐帝才缓缓起身:“自从修仪降为贵嫔之后,她的座次排到了中间,年结场合朕很少留意到她,颖儿到允州之后,我也好久没去修仪宫了,行吧,既然想到了,就过去看看吧。”

    下午刚过问了捐银案,又在冷清的紫萱宫待了半晌,唐帝从紫萱宫出来后,心里总有一股落寞感。对萱妃、修仪生出莫名的悲悯的情绪。所以他并没有让罗生事先传报,打算给修仪一个惊喜。

    修仪宫和紫萱宫比,冷清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紫萱宫虽未大肆庆贺,宫女们总还忙着制新衣,献甘露、盥浴装饰,修仪宫却和往常一样,有好几个在门口说笑,直到见到陛下降临,众婢女才慌忙跪倒。

    “今天是娘娘的寿辰,你们就这个样子?”

    “娘娘说国丈老爷和国母娘娘已故,当食素追思双亲,不必庆贺,也不得有燕乐,让奴婢做几道殿下爱吃的菜就可以了。”跪在地上的婢女慌慌张张,不敢有所隐瞒。

    “颖儿来了?”唐帝有些诧异。

    罗生解释道:“年底的时候,陛下允炵颖殿下可以随时进出京城,年节寿辰祭日等也可以入宫。”

    “嗯,”唐帝望了望宫中房舍,“母子俩也难得见一回,你们不必通报,罗生,我们到花园里走走吧。”

    花园雅垣修舍,翠竹掩映,游廊两侧是石子漫成的甬路,曲径通幽处有两座凉亭,亭中石桌木椅,悠然生风。往里走,是一道小门,门里是后院。

    整个院子布设精雅,夕阳之下满院殷红的果实赏心悦目,许是因为被景致吸引,唐帝一不留神,腿被伸入游廊的枝条上的刺剌了一下。

    “陛……”罗生正佝偻下身子要去察看伤情,唐帝踢了他一脚,罗生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下去。

    “这里清净倒是清净,只是孩儿不明白娘为什么要在好好的院子里种满带刺的杂草?”

    “娘这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有些事不能忘。”

    “什么事?”

    “这里啊,看似安适闲淡,但平静永远都是表面。你也是,不要以为在允州就可以无忧无虑,真正的危险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尽管很久没见,不过炵颖和修仪的声音唐帝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索性就站在小路旁静静地站着,罗生自然也不敢出声,缓缓站直了。

    “娘,”只听炵颖的声音缓缓传来,“这些年,孩儿想明白了很多,孩儿现在只想多陪陪娘,其他的不想管,也管不到。”

    “你有这番孝心,娘自然高兴,”修仪辞气十分慈爱,“可你不要忘了,你不是布衣芒屩,从你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面对这些危险的虎刺。”

    “孩儿已经铸成大错,连累了太多人,也让父皇彻底失望了,”炵颖停顿了很久,才接道,“上一次端午节,我看到父皇……他看上去很累,脸上也添了好多皱纹,孩儿不想再让父皇操心失望。孩儿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待在父皇和娘身边,好好孝顺二老。”

    听到这番话,唐帝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喜怒不形,不过他疲惫而浑浊的双眸中,涌出一抹温润。

    “娘不是要你伤害别人,只求你能保护好自己。炵勒和炵烻的事,你还没看明白吗?”

    “什么?”

    “我的孩子啊,你真的以为,你这两个弟弟的事是偶然的吗?”

    听到这句话,唐帝神色深深一凝,修仪所见竟然和颜煜相同。这不禁让尘封在唐帝记忆深处的画面渐渐浮现在眼前。修仪颖睿机敏,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英飒之气,政事上唐帝有时也问问她的看法。难得的是,修仪从来不避后宫嫔妃身份之嫌,而后宫和朝廷文武也从来没人非议,为此,唐帝常把“内助之贤”挂在嘴边。

    这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唐帝没想到是,被冷落这么多年,她的脾性依然如故。

    而炵颖四年前的锋芒和棱角已经无踪无影,如今的他,只是一个乖顺谨孝的孩子。

    “你们母子两个好雅兴。”唐帝迈步走了出去。

    两人这番话虽非隐秘,却也不像是寻常家常。唐帝的突然出现,两人都很意外,同时又吃了一惊。毕竟,唐帝已经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

    “臣妾不知陛下降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修仪和炵颖一齐跪了下去。

    “都起来吧。”唐帝抛下这句话后,走到几步之外,“本来以为你们在屋子里,有心让你们母子好好聚聚,谁知道你们也在这里。”

    “没什么事,儿臣就告退了。”

    “怎么,朕一来,你就要走?”

    “儿臣不敢。”炵颖虽然恭敬小心,但还算镇定,“今天是娘的寿辰,儿臣……想让父皇和娘好好说说话。”

    去岁年宴,炵颖将母亲的一枝朱钗献给唐帝,其用意十分明显,加上刚才母子俩的对话,唐帝不由看了他一眼:“去吧。”

    “儿臣告退。”

    “等等,”炵颖已经退出几步,唐帝道,“从今往后,你想入宫看你母亲,随时来吧。”

    “多谢父皇。”炵颖愣了一愣之后,慌忙一交跪倒,接连磕了三个响头,他看了一眼唐帝,又看了一眼母亲,顿时喜极而泣。

    让唐帝有些意外的是,面对此番“恩赐”,修仪不但没有任何表示,连刚才脸上那一抹笑容也没不见了。他有意等了片刻,仍不闻动静,这才吊着眼角回过头来。

    “怎么,你不高兴吗?”

    修仪欠了欠身:“谢陛下厚恩,臣妾能时时见到炵颖,心里自然高兴。”

    修仪的话明显欲言又止,唐帝凝视她良久,突然怒道:“你当朕是什么人,老糊涂,傻瓜吗?炵勒天牢悬梁,他真的就毫无过错吗?炵烻和朕的爱妃过密往来,你们就只怪朕多疑?再说朕也没杀他,只是让他出宫开府,哪里不妥了?”

    母子两人见唐帝发怒,都一起跪倒。

    “陛下见责,臣妾罪该万死,”修仪不慌不忙道,“臣妾并非是埋怨陛下。难道陛下不觉得,颖儿这孩子变了,变得与人无争,变得听天由命了?他这样会吃亏的啊。”

    “他不犯错,吃什么亏?”

    “他不犯错,并不代表别的人不犯错啊。就像陛下说的,炵勒天牢悬梁,原因不在陛下,而在炵勒做错了事,可陛下敢保证,这些错事背后就没有别的原因吗?”

    修仪这番话不卑不亢,最后一句更戳中了唐帝的痛点,唐帝看她半晌,竟给她搞得没了脾气。

    “起来。”

    炵颖扶着母亲起身,唐帝望着炵颖:“君无戏言,你以后随时来探望母妃。”

    “多谢父皇。”

    又略略嘱咐了几句,炵颖退下。为了消气,唐帝在院子里信步而行,直到来到一处繁花开得正好的亭中,才让修仪陪自己坐着。

    一则今日是修仪的千秋之日,二则这些年确实冷落了这对母子,三则可怜天下父母心,唐帝这段日子是颇有感触。两人对面坐下后,唐帝出言安抚修仪,承诺只要炵颖不犯错没人敢把他如何。谁知修仪谢恩之后,很快反过来劝唐帝要学会操事不操心,与其对朝事宫事耿耿在怀,不如尽快想办法解决,尤其还提醒唐帝要谨防有人继续对炵勒不利。

    后宫美人固然千娇百媚,不过声色欢愉之外,要么是提这样要求那样要求,要么是抱怨这个诋毁那个。唯独修仪,似乎从来不需要唐帝操心,还能为他排解忧愁。几年前,唐帝或许还更偏向前者。但现在,尤其是炵烻出宫后,他常常感到疲惫不堪,又不知往哪去。此时见到修仪,不但填补了炵烻的空缺,四年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了眼前。

    “炵勒和炵烻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陛下答应不怪臣妾多嘴,臣妾自当知无不言。”

    “说几句闲话,怪什么怪。”

    “是。”修仪没有迟疑,“臣妾以为,最近发生的捐银案,也许和两位皇子的事有关联。”

    “你说什么?”

    “陛下别急,且听臣妾慢慢说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信任

    炵勒之所以成为太子炵烆的眼中钉,是因为他身处皇宫,深得唐帝宠信,虽然他和朝中文武没有任何非正常的往来,但始终都有一大批朝臣暗中追随于他。被“逐出”皇宫的结局是与炵烻不同,不过这样一个倚仗唐帝宠溺的对手一旦失宠,便不再是威胁。至于朝中那批附势之徒,炵烆还是有很大的信心收同伐异的。

    “本王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太子向来不苟言笑,可炵勒出宫开府的事实在太大,而墨非毓不但说到做到,办成此事还毫不费力,全无痕迹。所以当墨非毓和萧子钰再次来到太子府时,他态度从客气变成了热情。

    “殿下不必客气,就当是萧大人给殿下的一点心意吧。”墨非毓一身素白,依然云淡风轻。

    太子笑了笑:“先生经时济世之才,无论何时都是本王所急需的,本王能得先生支持,实是一大幸事。”

    “殿下言重了,我替大人谢过殿下。”

    两人一个再三言谢“先生”,一个再三替“大人”表示感谢。一旁的萧子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太子倒也不介意,萧子钰本来就是自己的人,就算有他夹在当中也完全不是阻碍。

    “萧大人,上次和你说的天风门……”

    萧子钰忙躬身道:“是天风教和百里门。”

    “这两个江湖门派安排得怎样了?”

    “回殿下,已经安排好了,只等殿下差遣。”

    “好。”太子赏了萧子钰一杯酒,本来想说两句鼓励的话,但萧子钰始终唯唯诺诺,太子觉得无趣,很快又和墨非毓攀谈起来。

    “我想知道,炵勒的事先生是怎么做到的?”

    “我只是说服宁嫔帮忙,其他的,殿下应该比我清楚。”

    太子冷冷一笑:“说服她帮忙,先生说得倒轻松。”

    “另外,以后凡是有需要地方,宁嫔也会全力以赴。”

    太子微微一愣,望着墨非毓道:“先生可是说好不暴露本王的。”

    “既是向殿下邀功,我自然不敢利用殿下的身份。”

    太子皱眉想了一想:“宁嫔不知道是在为谁效力?”

    墨非毓肯定地点了点头:“对宁嫔来说,有些事不知道并不是坏事,反正只要殿下知道是她出过力就是了。”

    太子点头道:“先生神机,实在鬼神难测。好,我也不问了,总之,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先生。萧大人。”

    太子这句话,算是正式请墨非毓进入东宫谋士之列。虽然不可能是东宫之枢机,但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取得信任,在太子身边还从未有过。以至于一旁陪伺的芈准有意做出惊诧的样子。

    用饭期间,墨非毓提出要掌握西京的情况,请太子派几个熟悉京城和朝廷形势的人来荣府,太子略作思考后答应了。饭毕,太子领着墨非毓、萧子钰、芈准以及巴祁来到上次与墨非毓密会的舞雩楼,再一次介绍了彼此的情况后,话题渐渐转到捐银案上来。

    “本来只是一件芝麻绿豆的案子,被颜大人这么一搞,闹得是人心惶惶。不只是地方官,捐银案所涉的官员、账目、钱款都是到户部截止的,这件事迟早会查到户部头上。这几天,已经有不下十个人来找我,个个都是来禀报捐银案的,他们嘴上不说自己与案子有关,可来求本王的,哪个脱得了干系?连户部尚书端卜正也在当中。”太子说完,见墨非毓兀自品着茶,竟是毫无反应,接道,“户部掌管钱粮,其余各部都会伸手要钱,有时候给不出钱还要上下两头受气,的确是个苦差。可它的好处也正在于此,没有钱,谁都办不好事。”

    墨非毓放下手中的茶,淡淡道:“也就是说,只要户部在殿下手里,六部的官员也就一大部分都在掌握之中。”

    太子望着窗外的古木,斟酌了一下后道:“不瞒先生,就连掌管官员升迁黜免的六部之首吏部,也得看着点儿端卜正的脸色行事。”

    “所以,户部一定不能被牵扯进捐银案当中。”

    “难就难在,父皇指派御史台的人去审查此案,还是骨头最硬的颜大人。”太子缓缓摇着头,“他这边,我实在插不进手。”

    “其实御史台这边,殿下不必过分忧虑。”

    太子转身以目相询,墨非毓垂目不语,只用余光看了一眼萧子钰。萧子钰怔了一怔,很快明白了墨非毓的意思,忙赔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颜煜的千金……和先生是好朋友。”

    太子双眉一凝:“颜雪?”

    萧子钰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怵,声音也低了三分:“是。”

    “你们可别小看这丫头,年纪不大,做起事来才智不在颜大人之下,做人可比他老子高多了。”

    “卑职……”话刚出口,萧子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江南东州监察使,自称卑职当然不妥,可称草民或是奴才,既不合适也不是滋味,不过这时候也来不及多想,“颜雪姑娘之所以在夏吕待了整整一年,其意只在先生,她回京城也是这个缘故。过去一年里,她还给卑职提供过不少情报,帮过卑职不少忙。”

    “有这回事?”太子神情复杂地转了转眼睛,“靠得住吗?”

    “这一点卑职可以肯定。”萧子钰顿了一顿,“卑职虽然眼拙,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娃娃还是看得准的。”

    太子转向墨非毓,墨非毓并没有解释,而是道:“我会让颜雪姑娘想办法避免户部被卷入捐银案当中。反正现在没人知道我在为殿下效力,殿下不必承担任何风险,靠不靠得住,日后自然知道。”

    太子吸了口气:“先生的意思,这件事我不用管了?”

    “这个敏感时期,殿下最好不要有任何动作。”

    太子沉吟了一下,静静凝望着墨非毓,似笑非笑地道:“户部要是丢了,我可为你二人是问。”

    萧子钰偷觑了墨非毓一眼,墨非毓淡淡一笑:“如果户部出事,任凭殿下处置。另外,我这边最好有一份名单。”

    “什么名单?”

    “户部之外,哪些是殿下的人,能保的,也都尽量保住吧。”

    “难得先生考虑得周到,”太子沉吟了一下,吩咐芈准道,“尽快整理一份名单出来交给先生。”

    “是。”芈准警觉地察看了一下太子的脸色。

    “对了,不知先生可听说过颖王?”

    “颖王?”墨非毓皱了皱眉,“可是当年谋反的那个?”

    “正是。”太子眸色阴沉,“去年年底,父皇解除了他不得入京的禁令。就在昨晚,父皇又恩准他随时出入皇宫。而且昨晚父皇在修仪宫,就是颖王母亲的宫中没有回去。”

    有颜雪和月青青,这些消息墨非毓是早上才知道的,谁知太子也已尽数掌握。

    “殿下的意思是?”

    “他可是当年的太子,这半年连获恩宠……我是想听听先生的意见,此人要不要防,怎么防?”

    “我听说,颖王四年前就被贬到了允州?”

    “嗯。”

    “他在朝中可还有残余势力?”

    太子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四年前他做出那等大逆之事,大臣们避之不及,谁敢和他往来?”

    提到“四年前”,墨非毓眸中闪过一道寒光,不过很快隐没于平静之中:“既是如此,我认为殿下倒不必急着把力量用在此人身上,除了其他更棘手的对手,捐银案能牵扯出些什么来也还不知道。”

    “好,”太子起身拱手道,“请先生先处理捐银案。”

    墨非毓站了起来:“有些证据,恐怕免不了要动用非常之法销毁,到时候还要请萧大人相助。”

    太子不冷不热地望着萧子钰,萧子钰忙道:“殿下的事,卑职敢不竭心尽力。”

    太子见他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既觉厌恶,又觉可怜,脸上肌肉松了一些:“你本属御史台管,如今到本王这里,本王也不便安排你什么差职。放心吧,本王不会亏待你的。”

    苔痕新绿,密林成荫,太子立于阁楼的阳台,直到墨非毓三人消失在小道尽头,目光仍凝望着远方,眸色深远而阴沉。

    “殿下,户部度支主事范晟还在书房等着。”芈准一旁低声提醒。

    “找几个人给我盯着,不要多,但一定要精明能干。”

    “是。”芈准思索了一下,“殿下这是?”

    “这个墨先生不但举手投足之间除掉了炵勒,居然和御史台的人也有往来,本王实在是小看他了。”

    “既是如此,殿下为何还要用他?”

    “不放心,也不一定就是敌人,墨先生这等高才,得之者大幸,错过就是一大损失。如果他到了其他几个皇子的帐下后果将不堪设想,更何况他手里还有御史台这张牌。”太子转身走进阁楼,“而且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事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我根本没有配合做任何事。”

    “卑职明白了,卑职这就安排可靠的人。”芈准低头想了一想,“那份名单?”

    “列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人吧。不过几个人名,出不了什么事。”

    “是。”

    “宅子的事,办得怎样了?”

    “看中了四处宅子,选哪一处,还要殿下挑选。”

    “你看着办就行了,记住一点,两个人最好安排在一起,萧子钰虽然无用,心还是在我们这边的,多个眼线也好。”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战败1

    半月后,墨非毓和萧子钰搬进了距东宫大约五里路的一处宅邸——荣府。荣府是先帝时期一位战功彪炳的将军留下的,为示器重,太子吩咐芈准亲自操办,几天下来,除了大门口的牌匾,整个荣府全部布置一新。

    至于没有换牌匾的原因,芈准说是避免引起过多的注意,不过大家心知肚明,太子看中的是墨非毓,这个宅子不可能挂上“萧府”的门牌,但墨非毓之前毕竟是萧子钰的门客,换成“墨府”也不合适,考虑之后,索性就没换。

    芈准请两人入住荣府时,萧子钰还想推辞一下,不过墨非毓似乎很乐意,直接就让巴祁拾掇行李。

    “先生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从荣府出来,萧子钰就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也难怪,他在夏吕掌控着整个江南,墨非毓只是府上的一个门客。现在到了西京,非但没捞到一官半职,太子对他也是不咸不淡,居然还让他和自己的门客分院而居。

    墨非毓没有理会萧子钰的情绪:“大人知不知道,芈准为何会挑选这处宅子给我们?”

    “先生现在是东宫的红人,太子自然要向先生示好。”

    “难道大人没有发现荣府的特点?”

    “什么?”萧子钰不冷不热地道。

    “荣府是昔日的将军府,虽位于闹市,可整个宅邸周围都无民宅,只有东南两条大道直达府上。”

    萧子钰沉思了一下:“你的意思,太子在监视我们?”

    墨非毓轻拂衣袖:“这样也好,殿下越早肯定大人,大人就能越快重获太子信任。”

    “重获信任?”萧子钰皱眉道,“先生的意思是,太子在怀疑我的忠心?”

    “总不可能是我的。”墨非毓淡淡一笑,“就算不是怀疑,起码也心存疑虑。毕竟,过去一年江南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是大人你的宾客,太子对我恩好,一来确实是想拉拢我,二来嘛,我想他是要大人明白,他不是不器重你,而是要你证明给他看。”

    没有萧子戊和王夫人,墨非毓连像样的搪塞之辞也懒得费神。只见萧子钰深深望着脚下地板一言不发,也不知他有没有想明白。

    行李不多,芈准又是个细致周到的人,所有安顿排布只用了一天半时间。萧子钰居东院,墨非毓住西院。巴祁以为,安顿下来后墨非毓会像在萧府一样立即开始着手做事,至少应该先搜集西京的情报。毕竟两人初至京城,人地生疏,和朝中官员几乎毫无往来,可以说完全是个局外人。谁知入住后墨非毓每天不是翻翻闲书,就是邀颜雪和黎东品茶闲聊,接连半个月根本不问正事。

    “先生今天又要弹琴?”

    “我约了颜雪姑娘和黎东一起喝茶。”

    “又要喝茶?”巴祁连着说了两个“又要”。

    “不然呢?”

    巴祁低着半晌,终于说出了压抑已久的话:“我们住这里有半个月了。”

    “炵烆都没急,你慌什么?”墨非毓让他坐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我现在是东宫的谋客,太子要做什么自然会告诉我什么,我主动搜集情报算怎么回事。”

    “可我们现在对京城还一无所知。”

    “身为东宫的谋客,你还怕没情报么?”墨非毓笑着摆好四个瓷杯,给他斟了一杯茶,“天气热了,尝尝我新配伍的五花茶。”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茶刚煮好,颜雪和黎东就到了。

    “请坐。”

    两人甫一进门,墨非毓就发现颜雪眼睛有些红肿,分明刚哭过。这段时间墨非毓经常约两人来品茶,颜雪有几回因为有事未能赴约,她这个样子还准时赶来,显然是有事情。

    “怎么了?”墨非毓为两人斟了茶,递过一杯给颜雪。

    颜雪手中的瓷杯在柔润的指尖转了一转:“还不是我爹,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差,真拿他没法子。”

    “颜大人怎么了?”

    “他今早在朝堂上当着陛下的面和人打了一架。”

    “打了一架?”墨非毓奇道,“为什么?”

    “因为张掖战败的事。”

    “张掖?”墨非毓凝眉相询。

    黎东接过话头道:“上个月,东突厥薛延拓侵袭张掖,仅仅三天时间,张掖两千守军又全线溃败,守将裘将军在乱战中被杀,城内被洗劫一空,听说张掖连一只鸡一袋米也没剩下。”

    “然后呢?”

    “一说我就生气,”颜雪气呼呼坐下来,“刘伯伯说,早朝时我爹看到张掖戍边副将鄂沐图一副回京请罪还毫无反省之意的样子就气得吹鼻子瞪眼,鄂沐图还没禀报完,他就冲上去打了他一拳。鄂沐图的门牙被打掉了一颗,他的手也破了,要不是众大臣及时拉住,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你说,一个快六十的老骨头在朝堂之上打掉去年新晋武探花的门牙,像什么样子?”

    黎东在一旁暗暗发笑。墨非毓想到这幅场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们还笑。”

    “至少证明颜大人老当益壮,身子骨还很硬朗。”

    颜雪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些年在朝廷没少得罪人,我是怕他吃亏劝他。”

    “此事陛下怎么处置的?”

    “陛下倒是没怪罪我爹,只是按唐律将鄂沐图撤了职。”

    墨非毓缓缓道:“虽然是句玩笑话,不过也能说明颜大人深得陛下信重。有陛下在,颜大人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不要过于操心。”

    “我就是气他老顽固。”

    墨非毓安抚了几句后,很快将话题重新回到张掖战败的事情来:“你们说张掖两千守军三天时间内又一次溃败?”他将重音落在了“又”字上。

    黎东道:“对,几乎每一年,薛延拓部都会侵袭边镇几次,而每一次,边镇都必然失守。”

    “既然每次都失守,薛延拓为何只劫财,不掠地?”

    “这……”黎东对边疆战事不太了解,也答不上来。

    “如果我没记错,”墨非毓并未追问,“张掖应该是陇右的下属县之一?”

    此言一出,黎东更是惊讶:“先生真是神目如电,这么快就和颜大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不错,张掖隶属陇右,和捐银案发生地是一个地方。”

    “哦,这么说,颜大人也怀疑两件事有关?”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战败2

    “刚才颜大人和刘大人回府后还在争吵,颜大人说这些年兵部每年冬夏两季都会招募士卒,但凡骁勇或者有一技之长的大多会派往陇右和剑南两地,可这两个地方还是依然如故,每年都有外敌入侵,西唐几乎没打过胜仗。大人最气愤的是,陇右地方和军中一样,都是乌烟瘴气贪腐成风。”

    “薛延拓原是铁勒诸部之一,后来役属突厥,从来都很少有能挡住他们的铁蹄。西唐要守住边地只有精兵强将远远不够,会不会是两地军饷兵器配备不足?”

    黎东想了一想,道:“我有个朋友在库部当差,听说每年购买粮草、兵马、甲械、旌旗战鼓都会向户部要银子,陛下在这方面非常慷慨,没有一次不准的,他一个差役也能从中捞到不少油水。”

    “朝廷每年募新,在粮草甲胄方面也所费不菲,西唐将士还是如此不堪,也难怪颜大人会气得在朝堂上打人。”

    颜雪不好气道:“他一个御史中丞,操边地战事什么心。”

    墨非毓喝了口茶,道:“既然大家都觉得当中有问题,我们不妨查一查。”

    “我们急着来见先生,也正是为此事。”黎东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对边地战况一无所知,也几乎没有这方面的朋友。”

    “是难了点,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墨非毓缓缓站了起来,目光虚浮地眺望着窗外,好几次去捉茶杯都拿了个空。大家知道他正在思考,都没敢打扰。黎东怕他碰到茶杯,小心翼翼往旁边移开了。

    “鄂沐图真的是满不在乎,毫无反省之意吗?”

    大家都没料到他想了半天,居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黎东慎重地考虑了一下后,道:“大人说,要不是鄂沐图是在朝堂之上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年年都战败,又不光是我一个’,他也不至于动手。刘大人也说了,当时朝堂之上有不少大臣为鄂沐图求情,陛下本来只是罚俸降职的,就因为他神情倨傲、毫无悔意才撤了他的职。”

    “好。”墨非毓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又道,“接下来有几件事,需要你们尽快查明。”

    黎东立即正色道:“先生请吩咐。”

    “第一,查一查这几年镇守张掖的将领的名单。”

    “这个不用查,连西京老百姓都知道……”黎东话到一半又停住了,“去年和今年的,我要核实一下。”

    墨非毓看了看窗外的荣府:“然后派人去看看这些将领的邸府,是比荣府大一些,还是小一些。”

    黎东睁大眼道:“比房子的大小?”

    “有些可能已经离开京城,只查留在京城的就行了。”墨非毓转身道,“第三,我需要知道西京人口的数量,以及每年的募兵人数。”

    这个黎东不敢轻易应承,不由望向颜雪,颜雪道:“这个我来想办法。”

    “就这些,查到后你们再过来一趟。”

    黎东眉头几乎皱成一团:“先生就这三个问题?”

    墨非毓笑道:“怎么,你嫌少吗?”

    “先生的吩咐,多少都一样。只是张掖战败这件事,我看除了大人情绪过激一些,其他大臣都已经见怪不怪,连陛下也没有办法。我实在不知道先生就打听一下京城有多少人,要几个将领的名字,比一比他们的房子的大小就能查到什么。”黎东嘴角最大弧度的耷拉着,“比房子的大小,我真是闻所未闻。”

    “你和我共事一年多了,应该知道很多复杂的事,不一定需要用复杂的手段去解决。”

    “先生的手段,我看我是一辈子也学不会了。”

    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温和地道:“每个人自有偏擅,你结交网络、搜集情报的本领,我们在座谁也学不来。”

    黎东本来十分沮丧,听到墨非毓的褒赞,不由得脸上发热,笑得合不拢嘴,他满脸胡须,形容粗犷,此时却像个孩子。大家看着他,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巴祁的嘴角似乎也向上抽了一下。

    “这一回请你们过来,我也有几句话要交代。”墨非毓回到座位,“第一,颜大人手里的捐银案,我们要尽全力配合,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天风教和百里门。”

    “萧子钰的人?”

    “他是太子的人,我们动用他的力量有何不可?”

    颜雪和黎东都知道,但凡墨非毓做的事,多半不是事情本身这么简单,往往会意想不到地牵扯出极重大的案子来。

    接着,墨非毓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颜雪:“这是太子整理出来的一份名单,我已经答应他,捐银案尽量保全户部和名单里的人,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颜雪接在手中,并没有打开,连信封也没看一眼:“我爹负责查办这件案子,他要查谁我可以第一个知道,包在我身上。”

    “多谢。”墨非毓喝了口茶,缓缓道:“接下来如果一切顺利,你们将会看到其余皇子的力量大大削弱,东宫一家独大的态势更明朗,给颖王传句话,让他一定沉住气。”

    黎东刚端起茶杯又放下了:“太子现在已经是一家独大,先生还要让他继续坐大?”

    “太子实力太强,颖王太弱,要让两个互换位置,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黎东实在不明白削弱其余皇子的力量,让东宫一家独大怎么会让太子和颖王互换位置,不由皱着眉半天也没说话。

    颜雪道:“你安排吧,我和黎东全力配合。”

    颜雪话音刚落,只听门房来报:“墨先生,太子殿下和芈准门外求见。”

    “太子?”此言一出,黎东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四下望了望,“这里有没有后门?”

    颜雪道:“怕什么,我们也是在为他出力,以后难免要相见的,现在见见也无妨。”

    墨非毓到:“虽不用避讳,但你们现在还没必要急着会面。”

    “好,”颜雪没有犹豫:“黎东,我们走。”

    黎东跟在颜雪身后,刚要踏出门,墨非毓拉着他,低声问道:“她怎么了?”

    黎东有些欲言又止:“不是被大人骂了嘛。”

    “如果只是挨几句骂,她应该不止于此。”

    “什么都瞒不过先生。小姐的奶妈今早因病离世了,在府上时哭得跟个泪人似的。”黎东沉吟了一下,又道,“小姐得知鄂沐图的事后,急着告诉先生,所以也顾不上……”

    “黎东,走啦!”颜雪不见黎东跟来,回头见两人鬼鬼祟祟,大声催了一句。

    “来啦,来咯……”

第一百八十九章 奏折

    因为黎东耽误了功夫,他和颜雪离开的时候,还是给太子和芈准看到了。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颜雪姑娘梨花带雨,果然还是先生厉害,哈哈哈……”还没到房间,芈准就大声的开了句玩笑。

    墨非毓全然没理会芈准,招呼太子进屋后道:“颜雪姑娘的奶妈因病去世,一时感怀伤情,我顺便安慰了几句。”

    “是该安慰,”芈准跟着进来,依然笑容满面,“女孩子嘛,遇到伤心事就喜欢撒撒娇,可你越劝呢,她越是哭得厉害,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这一次,他直接点名问墨非毓。可墨非毓硬是装作没听见,依然没理睬他。

    “先生在这里还习惯吧?”太子适时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托殿下洪福,京城水土和夏吕差不多,只是饮食上略有不同,稍微适应一下就好了。”

    “那就好,”太子道,“缺什么先生尽管吩咐芈准,他会去办的。”

    “殿下以后能不能派其他的人过来?”

    太子愣了一下,很快明白墨非毓说的其他人,是除了芈准之外的人。可他纳闷的是,两人总共也不过碰过两三次面,何以会产生芥蒂,而且已经深到在自己面前公开的地步?

    “当然可以,”太子轻松地笑了笑,四下打量了一下后道,“西院的下人也太少了些,明天我再吩咐送几个过来。”

    “多谢殿下。”墨非毓没有拒绝。

    众人进屋入座,巴祁上前斟茶,也不知是墨非毓不喜欢芈准,还是觉得芈准也是个下人,他只斟了两杯茶。

    其实和在东宫第一次见面相比,芈准对墨非毓的态度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荣府也是他亲自翻新的。他没料到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做客”就受此冷遇,不过因为有太子在不敢拍屁股走人,只是低着头,脸色铁青。

    太子只装着没看见,大致介绍了一下荣府往日的欣荣气象后,很快提到正事上来。

    “颜大人那边,先生已经安排好了?”

    “我让颜雪姑娘过来正是为了此事,她答应全力保护户部和名单上的人。”

    “那太好了,”太子赞了一句,不无忧色地道,“希望这一次户部不要太难看。”

    “我的担心和殿下相反,如果户部一个出事的也没有,我怕不止颜大人,朝臣和陛下也会生疑。”

    “颜大人可不是易与之辈,先生觉得,颜雪姑娘能保住户部和名单上的所有人?”

    “除了颜大人,她是最容易接近此案的人,另外,她能动手脚的地方还不止颜大人这边。”

    “本来我还担心这一条线不够,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太子点了点头,“户部这边,先生还是尽量保全每个人吧。”

    “好。”

    太子扫了一眼书房:“我今日来此,一来是看看先生西院还缺什么,二来有件事想请教先生。”

    “殿下请讲。”

    “捐银案首当其冲就是户部,换句话说,就是冲着我来的。”太子端起茶杯酝酿了一下,“先生可知此案为何会发生?”

    墨非毓微一凝神:“殿下查出这当中有人为因素?”

    “我一直很纳闷,一封普通的表彰奏疏,怎会勾连出如此大案。”太子手中的茶杯稳稳地放到桌上,脸色阴沉,“前几天,我几经辗转看到了那封表彰的奏疏,奏疏篇幅不长,找不到有什么问题。”

    “这应当不足以引起父皇的主意,而且还是在批完奏折,嘉奖已经下传至户部的两天之后。”太子接着道,“所以,我调查了前后几天所有上奏的折子,结果发现其中一封当中夹带着州府一级官吏的薪俸标准。”

    “殿下是怀疑,这两封奏折一前一后出现,是人有意为之?”

    “这就是我要请教先生的事。”太子看了一眼芈准,脸色很难看的芈准从袖中取出一卷卷轴。

    “本王不会冤枉好人,但也绝不会姑纵害我的人。我找人把折子一字不落的誊了下来,并尽量做得一模一样,请先生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茶炉里换了上好的明前茶,而太子对茶艺也颇有心得,他斟了杯茶,打算趁墨非毓审查的时候品一品。谁知刚喝了一口,连杯子都还没放下,墨非毓已经放下卷轴。

    “先生……看完了?”

    “这封奏折,要么是经过精心布置,要么出于无心,想要从字里行间找出破绽只是白费功夫。”

    “这么说墨先生也看不出来破绽。”一旁的芈准终于找到机会不冷不热地嘲讽说了一句。

    “殿下有什么发现?”墨非毓根本没理会他。

    太子摇了摇头:“整个奏疏除了四万两赈灾银的‘肆’字改过外,其它并无特别的地方。”

    “问题恰恰就在这个‘肆’字上。”

    太子一怔:“怎么说?”

    墨非毓将卷轴转个方向针对太子:“这封奏折是地方呈上来的,全篇字迹娟秀工稳,装订得整整齐齐,偏偏是一个简单的‘肆’字写错了,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太子皱着眉没说话。

    “就算写错,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数目写错了,比如把‘叁’写成了‘肆’,二是字写错了,多了一笔或者少了一笔,可这份誊写的奏折是把正确的‘肆’划掉,重新写了个‘肆’,这就很明显是有意为之了。只不知原奏折是不是这样?”

    “因为有心请先生查破绽,这几乎是从原奏折上拓下来的,”太子回忆了一下,“我记得很清楚,原奏折上就是‘肆’字,而且也并没有写错。”

    “那就证明确实是有人蓄意为之。”墨非毓淡淡道,“既是蓄谋,那那封夹带薪俸标准的折子就不是巧合。”

    太子看了一眼芈准,芈准道:“夹带薪俸的折子是礼部呈上去的。”

    “炵烨。”太子辞气淡然,不过双目中透着一股幽远清冷的寒光。

    “殿下,篡改奏疏是西唐二十八大罪状之一。”芈准望着太子,脸上露出窃喜之色。

    墨非毓留意着两人的表情:“为什么是烨王?”

    太子一震衣袖,冷笑着站了起来:“六弟精于国学,尊儒重礼,礼部几乎全是他的人。所以,他实际上控制着全国庠序和科考。”

    “既然烨王以尊儒重礼闻名于天下,应当不会使出这等卑劣的伎俩?”

    “他是一根筋不假,可他手底下的那些读书人哪一个不是满肚子坏水。”太子辞气阴鸷。

    “也许,此事并非烨王策划,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此事。”

    太子回过头:“先生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是殿下没明白我的意思,”墨非毓眸色幽幽,“这确实是打击烨王的好机会,不过殿下可有想过,此事也关系到捐银案,此案牵连出一大批官员也是事实。如果再闹大,陛下很可能会亲审。篡改奏折的罪名是不小,可如果代价是整个户部,殿下岂不得不偿失?”

    太子缓缓吸了口气,确实,捐银案已经够让他头疼了,好容易颜雪答应帮忙,如果还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会弄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好。

    “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墨非毓定定望着太子,给出了肯定回答。

    太子端起茶喝了一大口,久久没有说话。

    “先生查出凶手,又不让殿下动手,这和没查出来有什么两样?”墨非毓对芈准不友好,芈准态度也急转直下。

第一百九十章 攻守

    “殿下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一直以来,殿下总是出了麻烦再想办法解决麻烦,东宫似乎就从来没有获得过主动权。”

    太子歪着头以拳捂着嘴,他自认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但绝不会任人宰割,当年的庐陵之乱就是他一手炮制的。

    只是,最近江南和朝中发生的事,确实让他焦头烂额,墨非毓这么一说,不禁让他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太被动?

    炵烻之祸,炵勒内宫兴风作浪,假使墨非毓没有出现,他这个东宫之位会不会动摇还真不好说。

    “我就是太心软。”太子抿着嘴说了一句。

    “如果东宫一直是这样的态度,江南之乱这种事还会发生,也可能出现防不胜防的情况,就比如这地方奏疏案。”

    太子看了墨非毓一眼:“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这当然要看殿下的态度。”

    “什么态度?”

    “是主动出击,还是安守现状,殿下是时候拿出一个主意来了。”

    “两者有何不同?”

    “选择进攻,我会想办法一一排除东宫任何可能的对手,让殿下前面的路没有后顾之忧,选择守势,殿下遇到什么困难,我就尽力帮殿下解决什么困难。”

    “两条路,先生都能办到?”

    墨非毓淡淡一笑:“不然我干嘛提出来。”

    太子慎重地思考起来。尽管墨非毓尽量客观地解释两种选择的不同,不过免除后顾之忧显然比见招拆招更有吸引力,尤其是经历了炵烻和炵勒的事之后。而且他一直坚信,慎重绝非持盈守成。

    “选择前者会不会有风险?”

    “任何事都会有风险,不过好在对所有人而言,我和殿下没有任何关系,出了任何事也不会危及东宫,而所有的好处,东宫只需坐享其成,不会惹人怀疑。”墨非毓淡淡道,“当然,殿下需要给我提供必要的情报。”

    芈准冷冷道:“先生上个月刚到西京,在京城并无一官半职,竟然想不假殿下之手翻云覆雨,口气也未免太大了。”

    终于,墨非毓头一次将目光投向他,淡淡地落在他脸上。也不知为何,芈准和他目光微一对视,心头竟忍不住一颤,忙避开了那两道看似飘虚但直达心底的锋芒。

    有几点可以肯定,第一,从双方的关系看,墨非毓做任何事都与东宫毫无关联。第二,他一旦做出对东宫不利的事,自己马上就会知道。第三,要取面前这个文弱书生的性命,简直就是探囊取物。

    唯一不太肯定的是,他为什么如此积极。

    “好,那我就选择前者。”

    “殿下最好是下定了决心。”墨非毓抿了口茶。

    “本王的话岂能出尔反尔。”太子大袖一挥,表示了自己的坚定,同时为了进一步表示诚意,他凑近墨非毓低声道,“只要先生诚心助我,不要说任何情报,就是本王,先生也尽可差遣。”

    墨非毓道:“殿下有此诚心已足矣,打击对手的事还是不要介入的好。”

    “好。”此言正合太子心意,他看了墨非毓一眼,“先生为本王殚精竭虑,我若再疑而不问,也太不磊落。我始终觉得,先生的出现有些突然,你来本王身边做事的意图,说是为萧子钰吧,也不太像。”

    “一点也不突然,意图也很明显,”墨非毓笑了笑,“我也实话告诉殿下,为了来殿下身边做事,我在江南已经准备了整整一年。”

    “哈哈哈。”太子笑道,“先生终于说实话了。”

    “萧大人那边,还请殿下不要让我背上不仁不义,过河拆桥的骂名。”

    “我有数了。”

    两人又谈了一会,见天色已晚,太子告辞,墨非毓起身相送。从西院到荣府门口,有一条长长的甬道要走,虽然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但太子似乎没有不让墨非毓送的意思,直到快到门口,太子才停住了脚步。

    “炵烨如此害我,这件事真就这么算了?”

    “殿下想怎样?”

    “正如先生所说,我若一而再再而三忍气吞声,对手只会变本加厉。既然选择主动出击,本王就该让他们知道,跟我过不去是要付出代价的。”

    墨非毓缓缓点了点头:“那我们就拿烨王开刀好了。”

    太子一愣,好奇道:“先生改变主意了?”

    “不从奏疏动手,还有其他途径啊。”

    太子等了片刻,道:“真的不需要我的任何协助?”

    墨非毓透过门口,望着远处黯淡的街影:“让他离开西京,到地方去做个郡王,这个结果不知殿下能不能接受?”

    “只要他能离开京城,就永远别想再回来。”太子沉吟了一下,“先生要怎么做?”

    “我会劝他主动离开。”

    太子目中兴味更盛,其实他倒没想过要立即除掉炵烨,只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随口那么一提,谁知墨非毓的口气比他还轻松。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三皇子炵勒本来好端端的,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就被逐出了皇宫,炵烨受宠还不如炵勒,要他主动离开西京,别人做不到,墨非毓却大大的未必。

    “先生若能逼炵烨离开,本王定将先生的名字刻上‘燕云阁’。”

    “大业未竟,功名二字还言之过早。”

    燕云阁是西唐效唐之凌烟阁,为表彰功臣而建筑的绘有功臣图像的高阁,是西唐历代文武功臣最高的荣誉。太子以为,墨非毓处心积虑要辅佐自己,无非名利二字,不过怎么看,他脸上也看不出来欢喜之色。

    太子并未深究,他现在最想看的,是墨非毓要怎样不假自己之力将炵烨赶出京城。

    芈准确认左右无人后,太子很干脆地登车而去,他所乘的灰幔马车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在夜色里很不起眼,更别说看出车中人的身份。

    “府外的眼线,让青青盯紧点。”望着缓缓而去的马车,墨非毓轻声吩咐巴祁。

    “是。”巴祁停顿了一下,“他还信不过先生?”

    “此人猜疑多忌,不可能完全信任任何人,更何况一个刚结识的,知道他不少秘密的外人。”墨非毓幽幽说道,“好在,我们也不需要取得他如此程度的信任。”

    话音刚落,只见太子的马车忽然慢了下来。

    车帘掀处,只见芈准从车中走了出来,走到墙角,扔下一些东西,很快又上车而去。

    墙角几个黑影争先恐后冲上去抢夺扔下的东西,原来是几个乞丐。芈准方才扔的,是一把碎银。

    “回吧。”

    墨非毓一甩衣袖,毅然转身回屋去了。这样的神情,连一向木讷的巴祁也看得出来,他对芈准充满憎恶。

    “先生好像很讨厌芈准?”

    “我不想再看到他,一眼也不想。”

    “为……”

    墨非毓的凄厉目光打断了他的话:“你知不知道,慕衣族被灭族时,他负责监军,‘活人焚场’的主意就是出自此人。”

    巴祁深深一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此人双眉下垂,天庭饱满但山根低陷,一看就是阴鸷狠毒的人,”墨非毓走得很快,“比起无恶不作的凶徒,这种行小善,铸大恶之人才真正可怕。”

第一百九十一章 空饷

    一天之内,墨非毓就招揽了一大堆事。张掖战败案、配合捐银案、力保户部、除掉炵烨,几件事没有一件简单的,而且全都毫无头绪。巴祁是很沉得住气的,可是接连好几天墨非毓还是日上三竿才起床,用完早点后总是到后山密林中走走,下午才晃到书房,也不是读书就是打盹,他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这一天,正当他在门口踌躇要不要进去叫醒墨非毓时,颜雪和黎东来访。

    “先生,你真是……”黎东兴致勃勃冲进书房,一看墨非毓在午休,忙捂住了嘴巴。

    “你们来了,坐吧。”墨非毓差不多刚好睡醒,伸了个拦腰振作了一下精神。

    “有结果了?”

    “嗯。”

    “看样子,这些被撤职的将领大都在京城,不但在京城,过得也都很优裕。”

    “岂止是优裕,”黎东四下看了看,“荣府和这些西唐败将的府邸比,不说土阶茅屋,也差不多了。”

    “查到了几个将领?”

    “五个,最近几年西唐戍边将领年年换,也年年战败。”

    “西京人口数和募兵数查到了吗?”

    “查到了。”黎东从怀中取出一叠黄粟笺,一面在书桌上展开,一面解释道,“这是西京的人口数,通过盐课查到的,这是成年男丁的数量,通过丁赋查到的,这边是西京每年的募兵数,是小姐推算出来的。”

    “怎么推算的?”墨非毓仔细翻阅着情报,同时在一旁快速地做着记录。

    颜雪道:“朝廷每年招募的禁军、番兵、地方军数量并非是机密,但如果要知道具体的数字,还是要从兵部拿到兵籍才能知道。我想过让我爹直接去要,或是经由户部这条线,查出兵部支出的军饷、购买兵械甲胄的钱额来推算,但程序都太繁琐,还可能打草惊蛇,于是就换了一个办法。”

    “是什么?”

    “黎东在制戎工坊有几个朋友。”

    “哦?”墨非毓饶有兴趣地抬起了头。

    黎东有些激动地道:“制戎工坊制出来的戎装全是发放给西京招募的士卒的,所以,只要知道戎装数量,就能推算出募兵数。我核对过,原料的买入量与出货量相符,腰带和靴履的数量也基本相同,说明数量没有错。”

    “确实很巧妙。而且我要的只是佐证,只要佐证与推测不是背道而驰就行了。”

    黎东好奇地望着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笔记:“先生在写什么?”

    “佐证啊。”墨非毓将笔放到笔架上,从书桌前走了出来,“我去东院一趟,巴老,除了我写的那一张,其他都烧了把。”

    黎东道:“这么急吗?”

    “鄂沐图三天前被撤职,加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再晚恐怕来不及了。我还有事情找你们商量,等着我。”

    “先生怕热,有事吩咐我去就是了。”黎东抢在了墨非毓前面。

    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拦路劫财的事,还是我亲自去比较好。”

    “啊?”黎东还想问什么,墨非毓已迈步离开台阶。

    正午时分,天清气朗,明亮的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墨非毓的伞撑得很低,走得不慢但步幅很小,显然是身体暴露在烈日下。

    黎东望着这道有些滑稽的背影,想起那身衣服下掩盖的创痕累累的肌肤,心下酸酸的,不由看了一眼同样站在门口的颜雪。

    颜雪晶莹透亮的双眸中,分明有些潮湿迷蒙。

    “奇怪了,先生好像很急,可我们来的时候,他明明还在睡觉啊。”黎东担心巴祁注意到颜雪的神情,不过很快就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巴祁很认真地焚烧情报,从始至终就没有抬头。

    墨非毓没多长时间就回来了,黎东跑过去接过他手中的伞。

    “先生刚才说拦路劫财,是要让萧子钰去?”

    “让他安排百里门的人去。”

    “劫谁的财?这……和张掖战败案又有什么关系?”

    “太热了,回屋再说。”

    回屋后,墨非毓抖了抖衣服,似乎想抖掉身上的阳光和余热:“现在我们一个个来分析。”

    黎东忙小心翼翼坐好,颜雪也放下了巴祁刚沏好的花茶。

    “从你们提供的情报看,京城的募卒一共分为五种,加起来每年发放冬履的数量都在七万双上下。”墨非毓拿起桌上刚才做笔记的纸,“再看西京人口,一共是二十二万左右,其中征收丁赋的,也就是十五到五十岁的男丁人数是三万八千人,西唐服兵役的年龄是十六到五十岁,所以服兵役的人数和缴纳丁赋的人数应该相差不大。”

    “嗯。”黎东认真听着。

    “也就是说,就算西京的五个兵种,也就是十六岁到五十岁的人都赴边从戎,也不会超过三万八千人,而兵部报上去的却有七万人之多。”

    黎东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是我们的情报有误?”

    墨非毓摇头道,“情报没有错。”

    “那为什么会自相矛盾?”

    颜雪冷冷笑道:“有人虚报募卒数量,从中吃扣军饷。”

    黎东摸着粗黑的胡须思考着,忽然一拍桌子道:“我明白了,这些将领被撤职后个个高屋华舍,钟鸣鼎食,都是因为坐吃空饷。”

    说到这里,他深深吸了口气:“不对啊,既然可以坐吃空饷,为什么要年年换将?”

    “这个等一下再说。”墨非毓道,“现在有一点可以肯定,镇守张掖的士卒数量远远不及上报朝廷的数量。”

    黎东喃喃道:“兵力不足,军饷还被克扣,张掖守卒毫无斗志也就不奇怪了。”

    “边陲易乱,又远离朝廷,如果只是虚报军机、坐吃空饷,也许不会引起我的注意。怪就怪在,这几年边镇战况既不见好转,也不见如何恶化,至少,边陲之地西唐寸土未失。”

    李东一愣:“那能代表什么?”

    墨非毓望着大家,一字一顿道:“逢战就败,敌人却只劫物,不掠地,西唐的将士不但全无斗志,好像根本就没有抵抗,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此言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颜雪想了一想:“就好像是商量好的。”

    黎东再一次张大嘴,过了一会儿,才用不肯定的语气道:“先生和小姐的意思,张掖的将士私通敌人?”

    屋子里空气变得凝重起来,连巴祁也伸长了脖子,脸颊肌肉紧紧鼓起。国之土地,壤土必争,百姓尚且如此,何况边疆将士。而按三人的推断,张掖的守军不是不抵抗,而是开门揖盗,让薛延陀长驱直入劫掠我西唐百姓!

    “如此一来,朝廷投入到边镇的兵马钱粮会连年增长,”颜雪接着道,“而戍边将领从中能捞到的好处也会越来越多。”

    “回到黎东刚才的问题,能坐吃空饷,却年年换将,只有一种可能,背后有人控制这一切。”墨非毓眸色苍凉中带着凄厉,“边陲战事,朝廷会派监军随往,可边陲如此糟糕,朝廷和陛下却一无所知,只有一种可能,背后的人可以一手遮天。”

    “会是谁?”黎东大声道。

    墨非毓看了大家一眼,神情冷静得近乎冷酷:“只要不是太子的人就行。”

    “真是这样,也太可恨了!”黎东一拳打在桌案上,同时挽起了袖子。

    颜雪道:“这些都只是推测,而且兵部的案子,不止是御史台,刑部也无权查办。”

    “所以我才要动用萧子钰的江湖力量。”墨非毓将情报缓缓放回桌上,“我们的推测是不是准确,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杀人劫财?”黎东突然想起墨非毓的这句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仍是一脸茫然。

    “现在,我们来谈谈炵烨和他的礼部。”墨非毓没有打算继续解释,而是转移了话题。

    对于这句话,颜雪和黎东都吃了一惊:“六皇子炵烨?”

    墨非毓向大家介绍了捐银案之所以事发,很可能是礼部有人在背后做文章,太子因此要报复掌控礼部的炵烨,并说了自己对太子的承诺。

    颜雪认真听他说完,沉吟了一会儿后道:“你真的要劝炵烨去地方做郡王?”

    “我只能帮到这种程度了。”

    “帮他排除一个争夺皇位的对手,这个忙还不够大吗?”

    “我说的是帮烨王。”

    颜雪一怔之后,缓缓点了点头:“太子已经盯上他,如果太子亲自动手,结果确实可能比这个更糟。”

    “西唐的人文化成可谓盛矣,这和烨王以及礼部的努力与主张是分不开的,”墨非毓轻叹了一声,“只能暂时委屈他了。”

    “这些年,敢和太子对着干的人不多,炵烨要算一个。”颜雪面有难色,“我和他不熟,不过也听过一些他的事,此人是儒学大家,在西唐文人中很有威望,不过为人迂执,连我爹背地里也叫他‘儒老先生’。你越是威胁他,他恐怕越不会听你的。”

    “读书人的脾气我自然是了解的,所以才找大家来商量。”

    大家开始围坐讨论,黎东想到利用捐银案,可炵烨与此案并无牵连,颜雪主张从礼部官员入手,不过礼部大多清廉平正,就算个别有问题,也不足以让炵烨离开京城。巴祁提出直接告诉炵烨太子要对伐他,大家一致认为这样会坚其留京之志。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考虑。”墨非毓一面思考一面道,“但凡读书人,富贵荣华未必会看在眼里,反而是仁义礼智忠孝悌之类的礼法看得极重,尤其是推崇礼法的炵烨。”

    颜雪道:“所以任何威胁都可能适得其反。”

    “正面威胁是没用,反过来呢?”

    “怎么反过来?”

    “如果他不离开,就会陷入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于礼法有害的境地……”

    墨非毓话犹未了,忽见院中有人左右徘徊。那人是东院萧子钰的仆人,因为同在荣府,东西两院并不独立,可以随意往来。他见屋子里有人,不敢贸然走近。

    见墨非毓注意到他,那仆人才快速走近:“墨先生,我家主子请你立即过去一趟。”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门口的颜雪低声道,“烨王那边我不太熟,需要调查一下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你等我消息。”

    “好。”

    “黎东,我们走吧。”

    “这就走了?”

    “先生有客人。”

    “可……先生话还没说完。”

    黎东见颜雪起身离开,只好跟了上去,不过脸上始终是一脸茫然。

第一百九十二章 强盗

    荣府确是闹中取静,东面两里不到就是皇城,南面不足一里的地方便是著名的西京八衢。说是“八衢”,其实是由这八条四横四纵的大道为轴线的城中城,有人数过,当中大小街道加起来多达六百条。西京八衢百业兴旺、房舍参差毗邻,街肆上繁荣异常,无论白天夜晚永远是人流如织,车马粼粼。

    西京八衢东北、西北一面三山环抱,一面赑河横穿,分别是西京有名的“贵胄”、“富户”聚居地。虽然这些宅邸大多是贵胄名流的戏玩之地,但因为府邸动辄占地十数亩,耗资百万文,所以是西京乃至西唐最高地位的标志。

    伏月渐近,木槿飘香,朝开暮萎的花朵就好像八衢北面的贵富一样,越繁华,越易逝。这不,八衢有名的巨贾李老板这一年就祸不单行,从西域运货回西京途中遭遇“天雨土”,几乎血本无归,在西京经营的酒楼又被对手挤垮,在尝试过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后,李老板决定出售在八衢的宅邸。因为急着翻本,他这套宅子售价二百五十万贯,本拟只要有人想买二百万贯就出手,谁知时来运转,第五天来了一个人看房子,没有半句讨价还价,只提了一个要求:主人半月内要入住,要他两天之内搬出去。

    经过长达半月的日夜赶工,府邸上下重葺完毕,大门口的“李府”也换成小叶紫楠真金字匾的“鄂府”。

    西京八衢的老百姓知道,这里又换了一位新主人。看样子,这位新主人比李老板还阔气。无论官场商场,大起大落都是常有的事,大家对此已见怪不怪,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

    西京八衢永远是熙来攘往,毂击肩摩。

    申正初刻,七辆双驾马车出现在西京八衢的“正阳大道”上,每辆马车都铁辋灰幔,由车夫驾着自西往东缓缓行进。从行驶的速度和碾压在麻石板路上的声音判断,前面六辆车都载着重物,只有最后一辆也许是空车,也许载着人。

    这也并没有引起老百姓的过多关注,因为经常有车马从各方驶往北边,这些车上毫无疑问运送着大量的财富,天子脚下,是没人敢拦路劫持的。

    不过很快,两条街的人都沸腾起来,并将所有的注意力尽数集中到了七辆马车上。

    因为就在马车由“正阳大道”转向南北向的“清平大道”时,忽然听得四面马蹄声响,在小摊小贩的惊叫声响起的同时,四条劲装大汉已经抢到马车前。

    “就是这狗官害我西唐生灵涂炭,先扣车!”

    七个车夫都是就近雇来的,哪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强盗。有三人尚未回神,已中剑倒地,还有两个吓得从马车上滚下来,像烂泥一般瘫软在地,当中一个车夫胆子最大,翻身下马后拔腿就跑,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四条大汉也不去追,提缰来到最后一辆马车前,很快将马车团团围住。

    “滚出来!”为首大汉大喝一声。

    “嗤!”大汉话音未落,一柄锋锐的钢刀从灰幔中裂帛而出,直劈左边一光头汉子面部而来。

    这一刀来势极疾,霎时间已到光头汉子面额,他全无防备,又骑乘在马上,欲退已是不及。

    “好家伙!”眼见剑锋已到鼻梁,光头汉子右手对准刀身反手拍出,嗡地一声,那柄明晃晃的钢刀被他手背一荡,向左下划出。

    这一招已绝非普通强盗能做到,饶是如此,光头汉子左肩衣袖还是被划破,鲜血汩汩而出,一拭左颊,也有血印。

    就在这时,车中跳下两名汉子,这两人一个碧眼鹰鼻,一个左耳坠着个硕大的翠色玉珰,一看就是胡人中的异士。

    “原来是道上的朋友。”为首的大汉冷冷看着两人,抱拳道,“两位好汉,在下既已在天子脚下拦下此车,就绝无退缩之理,两位现在离开,十三弟这一刀可以既往不咎。”

    两位互望一眼,鹰鼻的胡人怪腔怪调地道:“钱收了我们‘漠北二怪’的,没有道理,没有道理请你们离开。”

    为首大汉领会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们收了钱,没道理离开”。

    “两位真的不走?”

    “不假。”

    “十三弟,你且一旁掠阵,这里交给我们。”

    “这点皮肉伤不碍事。”光头汉子抽出了腰间长剑。

    为首大汉看他一眼:“让人去报官。”

    “报官?”漠北二怪汉语未精,听到“报官”二字还是一惊。只此一分神,为首的大汉双腿已离开马匹,挥剑直向鹰鼻胡人刺出。

    天清气朗,金色阳光轻快地在两旁的绿树地跳跃着,带来阵阵温煦和暖。就在这样的空气当中,在繁华的西京八衢,阵阵血腥蔓延开来。

    街上的老百姓见此突变,有的远远躲开了,但围观看热闹的竟是多数。“十三弟”将刚才倒地的两名车夫扶起来坐到一旁,围观的人见这一伙强盗连车夫也不肯伤时,更将马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后来的人看不到,索性爬上了房顶。

    老百姓传递消息的速度真的惊人,没多久西京八衢有一半人都朝正阳大道和清平大道涌来。

    垓心之中,五人激战在一处,为首的大汉独挑鹰鼻胡人,其余两个围攻另一个。

    “汉人的剑术,强身有余,华而不实,我打不赢也。”鹰鼻胡人也不知从哪里拣来的汉语,他一声甫毕,一个纵身举刀直劈而下。为首大汉横剑过头,右手握剑,左手二指抵住剑尖,“刺啦”一声,火星溅处,为首大汉被钢刀震退半步。

    看客无不惊呼,城内大多数并不知双方到底是什么人,因何事激斗,但见一边是汉人,一边是胡人,而且刚才还听到前者骂“狗官”,心里还是向着这突如其来的“强盗”的。

    为首大汉的同伴见状,嘴角都露出笑容。长剑乃是细小轻灵之物,尤其为首大汉手中这柄剑,乃是墨纹玄铁所铸,剑身绵柔,薄如蝉翼,重不足半斤,使时以轻、快、活、变为要,而那鹰鼻胡人手中的钢刀,少说也有二三十斤,方才两人硬碰硬,后者以己之长搏彼之短,还纵身使出全身之力,才将对方震退半步而已。

    而且,行家都看得出来,为首大汉只是在试探对方路数而已。

    “十三弟,把你的剑借我,让他们识见识中原的剑术。”其中一个灰衣汉子使的是五尺夹链棒,因为是二对一,三五几招下来,他已发现对方武功不如自己,便有心炫耀一番。话音方落,只见他左足一点,身形倏而右转,抛棒的同时接过十三弟的长剑,顺势从那胡人的侧面攻入。

    果然,转眼之间鹰鼻胡人和为首大汉已经斗了三十余招,他一计“九牛扛鼎”,又一计“敲山震虎”,手中大刀劈砍刺剌,刀背滚撞剃搅,虚虚实实,猛辣凶狠,可无论如何连对方的衣襟也粘不到,额上还渗出豆大的汗珠。

    “这点本事,押镖也就罢了,还敢对我中原剑术品头论足。”剑光闪处,为首大汉卖个破绽,陡然间转守为攻,手中玄铁剑粘连推挡,变幻如电,足下移挪腾走,妙步连珠,眨眼之间已使出五计杀招。鹰鼻胡人手中大刀接连招架,都被对方以更快、更准、更巧妙的招式抢攻,他一刀未举起,玄铁剑已到面额,欲待避退,为首大汉早已先他一步封住去路,方才使得赫赫生风的大刀登时被逼得左支右绌,全无章法。有一次因用力过猛,钢刀竟险些掉落在地。

    此时,戴玉珰的胡人已经中了三剑,被另外两人逼退至在马车旁,完全坐了下去。

    老百姓见状,都一起叫起好来。

    为首的大汉一招“拖尾式”,轻轻一跃,后退出垓心,对鹰鼻胡人喝道:“还不快滚!”

    鹰鼻胡人望着同伙,还要去救人,玄铁剑已拦在他身前。

    “他要留下做人证。”

    鹰鼻人不肯走,为首大汉不由露出钦佩之色,道:“再不走,你们两个都得留下,现在走,他还有希望活命。”

    两个胡人都是意气中人,但终究是不过江湖二流人物,知道这回遇到了高手。戴玉珰的胡人摇了摇头,示意鹰鼻胡人不要管自己,鹰鼻胡人对为首大汉说了句“不许吃话”,倒纵上房顶,忽向垓心抛下一物,很快就消失在丽日之下。

    众人正自惊骇,却见到地上多了两根鲜血淋漓的指头,原来他是留下自己的两根指头陪同伙。

    “大侠饶命!”

    就在这时候,最后一辆马车车帘缓缓掀开,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涕泪纵横地从马车中爬出来,因为马车距地面有两尺来高,他不小心还摔了一跤。

    阳光之下,一眼可见到他裤腿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水印,原来被吓得尿裤子了。

    “你就是鄂沐图?”

    胖中年望着停在路上的马车,又看了看周围,泪目中满是绝望。

    “问你话!”为首大汉手中玄铁剑一挥,指向他脖颈。

    那人摇了摇头,忙又点了点头,随即望着马车放声痛哭起来,口中兀自念叨:“白干了,这一年白干了……”

    等围观的老百姓听明白,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眼泪屎尿一起来的就是镇守张掖的副将时,一开始是窃窃私语,后来开始高声指责喝骂起来。

    为首大汉憎恶地移开了目光,走到身后的马车旁,右手运力向马车推出一掌,他本拟将马车震翻,谁知那马车好像生了根一般,只是轻轻晃了一晃。另一个见状,一刀劈开灰幔,又用力砍了几刀,忽然间往后纵了一步。

    无数珍宝从车中滚出来,金银、银票、古玩、文物、金银、瑟瑟、赤畦、白玉、珍珠、洒落一地,发出夺目的光芒。

    阳光,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眼。

    为首大汉怔了一怔之后,向同伴递了个眼色,四人混入人群,很快就消失无踪。

    两条大道的交叉处,已聚拢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所有人开始大声咒骂,围住七辆马车的圈子越来越小,仿佛一朵黑压压的乌云渐渐将中心吞噬。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守将

    又一件大案轰动了整个西京。不同的是,之前的案子老百姓只是口耳相传,至于真相谁也没见过,而鄂沐图案几乎是被半个西京的老百姓亲眼目睹。七辆马车、堆积如山的财宝、四名除暴安良的侠士、两个胡贼、一场恶斗,还有肥头大耳、吓得尿裤子的边镇守将,这一切都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疯传、议论、叹息、咒骂,他们望着西京八衢的东北和西北两角,猜测着这两个地方住着多少个鄂沐图,加起来应该有多少财宝,他们更为边疆担忧,为在边疆戍边的亲人担心,他们私议着当今的朝廷。

    事发当时,三个老百姓依“十三弟”之请,将案子直接报到了京兆府,而时任京兆尹的,正是去年娈童事发的三王爷的长子允王。刚开始,允王只派了一个右少尹前去查办,直到半个时辰后少尹向他禀报现场情况时,他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因为发生在闹市,出事的又是边关守将,还涉及到整整六车来历不明的财物,允王身边有人建议他立即入宫禀报陛下,允王在简短而慎重地考虑后,扣押了鄂沐图、扣留了不明财物,自己乘轿前往皇宫,并同时派人骑快马将案子密报到了东宫,在入宫前收到东宫回信后,这才立即入宫。

    唐帝勃然大怒,立即招来刑部尚书籍嗣童和御史大夫刘韧勍,下谕刑部和御史台联合办理此案,两位大人陛辞出来,还没走出皇宫,唐帝又传下一道谕旨,三省、御史台及九寺五监在内的太常、光禄、宗正、国子、司农、将作等部及所有官员,一律配合两部查办鄂沐图一案,但有丝毫违拗、隐瞒、推搪,与鄂沐图同罪。

    事态严重,容不得两位大人怠慢。按照西唐律典,查审案件,尤其是朝廷百官及京师徒刑的案件都是刑部的职责,虽然这几年唐帝下旨让御史台查办了几件大案,但那是御史台单独查审,一旦两部合审,刑部还是主角。一开始,刘韧勍还担心颜煜会过于主动,以至于抢了刑部的风头得罪人。谁知这一次,颜煜竟然只按上峰刘大人的命令行事,其余的概不插手,半个字也不多说。刘大人一开始是又惊又喜,可没过两天又开始狐疑起来。

    鄂沐图是一根彻头彻尾的软骨头,下狱第二天,刑部最得意的九大刑具一个都没用上,他已将所有罪状全都招了。依照提供的线索,两部分头行动,刑部将兵部的二十七个人,其余五部的九人控制起来,御史台则派人突查过去几年镇守张掖,已被撤职的守将。

    按理说,鄂沐图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甚至已传到了临近的州府,住在西京城内外的几位被撤职的守将应该早就闻风而逃。这也正是刑部让御史台负责查办的原因。可奇怪的是,颜煜派人突查这些人时,竟然没有一个人离开府邸,全都乖乖留在府上,不但在等着束手就擒,似乎还十分期待朝廷赶紧来抓自己。

    这几个人和鄂沐图都没资格进天牢,而是关押在刑部的大狱之中。关在这里的人声名地位不如天牢囚犯,刑部也可以放手去严审,所以那道锈迹斑斑的大栅门之后,经常传来撕心裂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过鄂沐图诸人被关进去的时候,大狱之中一如往常,甚至比以往更安静,也不知是这几个人硬气,任何严刑拷打都不出声,还是根本就不需要拷打。

    事实证明,监狱这个地方并不是世上最阴森、最恐怖的,最阴森、恐怖的,是人的内心。刑部大狱内一波不惊,大狱外却是暗流涌动,审查鄂沐图等人的五天时间里,有三个兵部官吏悬梁,一个服毒,一个吏部官员“失足”坠湖死亡,还有两个企图逃出京城,被奉命暗伏在城门的禁军当场抓获。一时之间,朝臣之中万马齐喑,武官更是噤若寒蝉。

    还有一个地方,虽然是朱门红瓦,矮墙阔门,那扇大门经常就那么开着,院内还总是传出鸟雀的啁啾,可让官员们避而远之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刑部大狱,那就是御史大夫刘韧勍的府邸。

    坊间流传的“刘府宽,颜府严”的童谣,实在让人回味无穷。

    向晚时分,一阵爽朗的笑声伴着鸟雀的叽喳从刘府传来,再次印证着这句童谣。

    “我说老颜啊,这几天为了鄂沐图的案子,我们可是眼皮子也没合一下,来来来,再喝一杯。”

    “不能再喝了。”

    “来啊。”

    清脆的瓷杯碰撞声之后,又是一阵大笑。日夜不停地忙了五天,御史大夫刘韧勍和御史中丞颜煜才偷空从刑部出来。在平时,两人一定各自回府补觉,不过这一次,刘韧勍硬是要拉着颜煜,让他到自己府上喝两杯。一到刘府,刘韧勍就吩咐备上下酒菜和窖藏的好酒,在南花园的凉亭之中和颜煜畅饮起来。

    “老颜,”刘韧勍放下酒杯,红红的眼睛望着颜煜,“你老实告诉我,鄂沐图这件案子,你为何始终不冷不热?”

    “我几时不冷不热了?”颜煜目光低低地望着婢女斟满的酒,“你吩咐的事,我又不是没做。”

    “你这臭脾气我还不了解吗,”已是酒过三巡,刘韧勍的语气变得比往常亲近,“你是做了,可这一回你也做得太少了,你说,你我共事十三年,哪一次你是完完全全按我的意思办事的?”

    颜煜抬起头,灯光映在他脸上,更显得脸上火红,他嘴唇轻轻动了动,目光又落到了酒上。

    “嘿嘿……”刘韧勍忽然诡笑了一声,身子有些摇晃,不过口齿仍然如清晰如常,“你不说,别以为我就不知道。”

    颜煜再一次抬起了头。

    “这几年,刑部办的案子可谓多矣,光今年的大案重案就有近百起,这些案子从外面看起来实在是漂亮,可是里面呢,都烂到骨子里了。”刘韧勍瞟了颜煜一眼,“今年朝廷文武中出事的,是十七个吧?”

    “十八个。”

    “管它娘的十七还是十八,”刘韧勍凑近颜煜,“你以为我是糊涂虫么,我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吗?刑部办的十八个人,除了一个实在遮不住丑的是户部的人,其他的,户部是一个也没有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毒醉

    “岂止是出事的!”颜煜手中酒杯重重一放,酒水撒了一桌,“六部的职位,但凡重要的位置都去哪了?礼部的蔡庆宇、朱云亭,工部的刘文静、李遂,翰林院谭圭张纬王玉仙……这些人哪个不是才德兼备、资年资和经验也够的良臣?可有哪一个得到提拔得到重用的?这新朝还没来,他的人是全都到位了……”

    “喝酒!”刘韧勍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新什么朝,老弟慎言。”

    从鄂沐图案件开始,颜煜就一直憋着一口气,他本来就不是工于城府的人,听到刘韧勍引逗,自己一番怨气忍不住倾泻而出。

    他也立即反应过来说错了话,皱着眉恨恨半晌道:“我就说不能再喝了。”

    刘韧勍斜瞥他一眼,缓缓道:“这几天你闷不吭声,一开始我还高兴,后来我才发现不对劲,你这老东西啊,已经把案子查到根儿了。”

    颜煜怔怔望着他,刘韧勍伸手道:“你别不承认。”

    颜煜沉吟了一下,道:“颜某敢作就敢承认,没错,一开始我是不想和这帮老狐狸共事,看看他们到底要玩出什么花来,谁晓得这群混账东西,后面这几天干脆把我们的人支开了!”

    “所以,”刘韧勍定定看着他,“你表面上一言不发,暗中却加紧调查,如果籍嗣童明天只揭发到兵部,你就要把背后主使安喆山干的那些事都抖露出来,是不是?”

    颜煜望着漆黑的夜空,目光仿佛要穿透黑夜。

    “我就知道是这样!”刘韧勍定定看着他,声音有些颤抖,“老颜啊,安丞相是当今的尚书令,长公主的夫君,当今陛下的姐夫,你知不知道?”

    “他也是炵烆的姑父!”

    “我知道他和太子走得近,这些年太子一直想拉拢他,可就因为这一层,此事又复杂了三分。”

    “你别劝我,”此时,颜煜反而比他的上司更冷静,“我知道安喆山权势滔天,如果我怕,我早就不坐御史中丞这把交椅了。”颜煜声音低沉而坚定。

    “你不怕我怕!”刘韧勍气得将手中瓷杯在桌上一摔,“我怕你死,我怕他和太子联合起来弄你,别的仇家还有陛下给顶着,他们两个,陛下未必会选择保你,御史台不能没有你这个老东西,西唐不能没有你颜煜,你知不知道?”

    “国之山河,寸壤必争,百姓之利,寸金必守!”颜煜忍不住想拍桌子,可也许是这几天太累,手拿起来又落了下去,“安喆山里通外寇,坐吃军饷,致我西唐边境如若无守,百姓生灵涂炭,你要我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坐视不理?”

    颜煜十分激愤,以至于唾沫溅到了刘韧勍的脸上,刘韧勍似乎没察觉,双目散漫地望亭外黑黢黢的花园,目中满蕴泪光。

    泪光之中,刘韧勍忽然惨然一笑,目光中有赞赏,有无助,也有兄长的慈爱:“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听我的。”

    颜煜已有七分酒意,也听出刘韧勍语气有异,不由松开了拳头,扶着座椅扶手扭过头去看他。

    “老颜,老哥佩服你,敬重你,这些年,一向是你做事,我顶缸,老哥不能没有你,我要你好好给我活着。”

    “刘兄你……”颜煜这才发现不对劲,他想站起来,发现双腿已经不听使唤,目光自然落到杯中酒上,“酒里下了药?”

    “今明两天,你就在府上待着,哪儿也别想去,我会派人去你府上说一声,反正你又不是头一次吃醉在这里留宿。”

    “老刘头!”

    “我意已决,”刘韧勍道把酒喝得吱吱作响,“你叫老狗头老猪头都没用。”

    话音刚落,凉亭外站着的侍从忽惊惶失色地说了句:“启禀大人,颜雪姑娘来了。”

    “哪里?”刘韧勍几乎是跳了起来。

    侍从斜着眼,悄悄往后指了指。

    从颜雪会走路开始,她进出刘府从来无需事先禀报。不过一来因为两人回府的事没有通知任何人,二来没料到颜雪会这个时候来,所以刘韧勍并没有特地吩咐阍人。

    侍从禀报的同时,刘韧勍也看到了颜雪。

    “小妤,你来了,嘿嘿……”刘韧勍满脸笑意。

    颜雪看了一眼两人,皱着眉道:“你们又喝了?”

    刘韧勍看了看颜煜,方才悲怆突然变成了低声下气:“嘿嘿,一点点,就一点点……”

    “嗯?”

    “我是说多了一点点,多了一点点,嘿嘿,我知道,老规矩,攒到明天一百个。”

    “不许耍赖。”

    刘韧勍一拍胸脯:“我什么时候耍过赖?”

    原来,刘韧勍和颜煜是几十年的老酒友,他酒量也一直比颜煜好。在颜雪五岁那年,有一回来刘府叫父亲回家,颜煜喝多了,还没走出门口就摔了一跤,因为他牵着颜雪,或者说是颜雪牵着他,所以颜雪也摔倒了,手还在地上划了一条口子,顿时就大哭起来。刘韧勍在孩子面前一向没大没小,很讨孩子们喜欢,当即跳了六十个“青蛙跳”,颜雪很快就破涕为笑。也不知怎么,六十个“青蛙跳”竟成了两人喝酒的惩罚标准。后来颜雪渐渐懂事,知道两人常常偷偷喝酒,也就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只要碰到,规矩还是老样子。再后来,刘韧勍年纪上去了,惩罚就改到了第二天,条件是增加四十个,凑足一百个。

    玩笑归玩笑,两人说完之后,目光都落到了颜煜身上,因为他从头到尾都睁大眼仰躺在椅子上。

    “把车赶进来。”正当刘韧勍不知道怎么圆谎,颜煜突然打破了诡谲的气氛。

    “什么?”颜雪大为惊讶。

    “把车赶进来。”

    “到这里?”

    “再喊两个人把我抬上车。”颜煜喘着粗气。

    颜雪摸了摸父亲的脸颊:“我的老爹,你到底喝了多少?”

    颜煜气呼呼道:“老刘头我告诉你,明天就是让人抬,我也要去面圣!”

    颜雪听得蛾眉微蹙:“这到底怎么回事?”

    刘韧勍嘿嘿一笑,道:“小妤,来,坐。”

    待颜雪坐好,刘韧勍道:“鄂沐图一案,你听说了吗?”

    “嗯。”

    “事情是这样的,鄂沐图事发后,陛下不是下旨御史台和刑部联合查案嘛,这几天我们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往上查,你也知道,前后有七个人‘意外’出事。可就在我们查到兵部尚书苟良身上后,刑部开始遮遮掩掩,故意不让御史台的人介入。你爹这个老家伙,早就料到他们会玩这一套。”

第一百九十五章 揭底

    按理说,此案属于机密,不得泄露给任何人。不过这些年不少案子颜雪都会破例参与,很多有时候还能起关键作用,唐帝对此不但持默许态度,有时候遇到难题,还会责问御史台有没有问过颜雪,所以慢慢地这种情况成了常态。刘韧勍看了一眼颜雪,接道:“你老爹暗中已经查到了证据,要是明天刑部有所隐瞒,他就要在陛下面前把所有的人都抖露出来。”

    刘韧勍语气森森,指节重重的敲着桌子,有意加重了“所有的人”四个字。

    “兵部尚书上面,到底是谁?”颜雪问。

    刘韧勍左右看了看,沉声道:“当今的尚书令,长公主的夫君,太子的姑父,陛下的姐夫安丞相。”

    “安喆山啊。”颜雪轻飘飘地应了一句,仿佛在回忆什么。

    刘韧勍不料她是这样的反应,接着道:“这个安喆山在朝中有多大势力我就不说了,但凡得罪他的,哪一个有好下场,上个月就有房大人被镬烹的事,这表面上看是刑部的量刑,但谁都知道是因为房大人得罪了安喆山。小妤,你别怪老伯,我这也是为了你爹的安危,迫于无奈才对他下药的。”

    “我听说,太子一直想拉拢安喆山?”颜雪似乎没听到刘韧勍的话。

    刘韧勍怔了怔,道:“没错。”

    “那就是说,如果爹爹举证安喆山,不但很可能不会成功,而且还会得罪太子,反过来,如果放他一马,只问罪他以下的人,安喆山的势力将会受到重创,太子这个时候拉拢他,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大几成。”

    刘韧勍又是一怔,锁眉道:“这一点我确实疏忽了,不过这么大的案子,总不能就拿几个虾兵蟹将顶罪吧?”

    颜雪忽然冲他一笑:“刑部籍嗣童现在指不定头有多大呢。”

    “嗯?”

    “他们是一定不愿意举证安喆山的,可又怕御史台手里握有证据,明天被当众戳穿。”

    “嗯,有道理,你说这个干什么?”刘韧勍越听越糊涂。

    “我想请你现在去一趟籍府,请他放过安喆山。”颜雪望了一眼父亲,“告诉他你已经控制住我爹,请他放心,明天御史台不会让他难堪。”

    刘韧勍两道有些花白的眉毛几乎连成一条线,他揉了揉眼,以为自己喝醉听错了,却见颜煜也瞪着女儿,才确认自己没听错。

    “臭丫头,你说什么!”颜煜挣扎着想站起来,无奈双腿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仅仅拽着扶手。

    一开始,刘韧勍的神色只是不解、疑惑,可是越到后来,他的神色越凝重,似乎比这茫茫夜色还要沉重。

    忽然,他又抬头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几乎站立不稳。

    “你笑什么?”

    “我笑我老糊涂了,竟然会怀疑你投靠了炵烆。”

    “不可能吗?”颜雪脸上始终洋溢着淡淡的笑容。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心在哪里,我还是知道的。”刘韧勍慈爱地望着她,道,“我知道你这丫头鬼点子多,不过,你要让我去籍府,也得告诉我原因。”

    “什么原因?”颜煜气得脸都黑了,“放过真凶,还会促成他和炵烆勾结,什么原因也不行!”

    “爹,你先别生气,待会儿我会给你解释。刘老伯,我们到那边说话。”颜雪站起来,踱步到凉亭外的一条走廊中,刘韧当即跟了过去。

    “虽然刑部告发安喆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沉默良久,刘韧勍终于忍不住道,“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让我去表明我们这边的态度?”

    “我也不明白。”

    夜色如墨,两人头顶只有一盏昏黄的琉璃灯,丈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刘韧勍疑惑地望着她,显然没料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我只知道,一年前他在夏吕做萧子钰的谋士,结果江南官场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他来京城不到一个月,炵烻和炵勒都先后出事。不瞒刘老伯,鄂沐图贪腐一案,也是他发现,并一手揭露的。”

    先是一头雾水,渐渐地,刘韧勍锁定在颜雪脸上的目光变得惊骇,面容变得苍白,酒也已经完全醒了。颜雪这几句短短的话包含了太多内容,以至于让他的呼吸也有些痉挛,脸上的肌肉也有些僵硬。

    “你是说,去年的江南之乱,还有炵烻和炵勒的事,都是有人暗中策划?”

    “当然我也出了力,”颜雪笑道,“一点点。”

    “他是谁?”

    “太子的一个仇家。”

    “仇家?”刘韧勍回过神后,认真地思考了着颜雪的话。良久,他才说了一句:“他助太子除掉炵烻和炵勒,这是哪门子的仇家?”

    “他虽然没说,不过我总结出来八个字。”

    “什么?”

    “物极必反,盛极而衰。”

    刘韧勍定定地颜雪,再次陷入沉默,良久,良久的沉默。

    颜雪上前两步,素手扶着一旁粗犷的石柱,缓缓道:“要不是一年后再回过头去看,我也不会相信,他选择报复萧子钰的方式,是去萧府做谋士。”

    “江南是太子的地盘,十六州的官员是没有几个清白的,可炵烻炵勒……”刘韧勍回过头,“他到底是谁,会有如此大才?”

    “一介布衣。”

    刘韧勍留意了一下颜雪的脸色:“我是说他的来历。”

    “我过来给刘伯您说这些,是希望你相信我,我没有投靠了太子。我和他,还有伯伯和爹爹的目的也许各不一样,但我们的方向是相同的。”

    “你过去一年不肯回京,就是为了他?”刘韧勍看了她一眼。

    颜雪没有否认,算是大方的承认了这种说法。

    “小妤,你可不要被儿女之情冲昏了头脑。”刘韧勍这话,慈祥中带着深深的隐忧。

    颜雪转过头来,冲着面前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伯伯一笑:“放心,我知道什么事该清醒,什么事该糊涂。”

    对于这句话,刘韧勍显然是深信的,因此并没有反驳,不过他仍有太多疑问。

    “就算我犯了糊涂,有一点也可以毫无疑问地确认,”颜雪补充道,“他与太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他既是一介布衣,怎么会和太子结仇?”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伯伯放心,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所有的真相。”

    要思考的问题太多,让刘韧勍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也想不完。他首先想到的是“庚子日凶案”,因为这个案子是他经手的,他和颜煜都觉得,此案办得太顺。然后是鄂沐图案,当中也有蹊跷,比如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强匪”,比如全城已然风声鹤唳,几个守将却都坐等被拿。最让刘韧勍吃惊的是,一年前震惊朝野的江南诸案,原来竟是有人暗中操纵,而且,不单单是自己,整个御史台,甚至整个朝廷,似乎都只是此人的棋子。

    他越想,越是觉得害怕。在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已经做了几十年了,他不是没有怕过,但这时候,他真的感觉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不安与害怕。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颜雪,黯淡的灯光下,颜雪神情坦然而镇定。

    “刘伯伯,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疑虑,”颜雪恢复了平日里娇憨的样子,推着刘韧勍道,“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去籍府。”

    不管如何,自己既然已经决定阻止颜煜揭发安喆山,此时去给刑部送上一个顺手人情也未尝不可。

    “我去。”刘韧勍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让自己平静下来,“有句话我要告诉你,你提到的这个萧府的谋士,我一定会查清楚他是何方神圣。”

    颜雪笑道:“你去查好了,他叫墨非毓,就住在京城的荣府。今天的这些话,也是他让我告诉你的。”

    刘韧勍再一次愣住了。

    “他担心你和我爹因为即将要发生的事太过绝望,所以才让我传话给你。”颜雪展颜一笑,望着颜煜道,“他是个老顽固,这些话不能给他说,编瞎话哄他的任务就交给你啦。”

    望着颜雪离开的身影,刘韧勍的心情始终很沉重,思绪纷涌却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直到听到颜煜因为女儿不顾自己扬长而去而大吼大叫,他也没有挪步,只是立于暗廊之下,静默无言。

第一百九十六章 鬻爵

    从三王爷的案子起,发生在京城的大案几乎就没有断过,朝廷明令禁止妄议朝政,刑部专门组建拱卫局,一是严防皇宫内消息流出,二是巡察缉捕妄议朝政的百姓。唐帝曾亲下圣谕,在控制舆情方面朝廷要慎之又慎。所以刑部的拱卫局对朝廷官员主张“杜渐防萌,慎之在始”,对百姓主张“可使者由知,不可使者杀之”。从去年拱卫局成立后,效果看起来还不错,舆情既未出现失控的局面,百姓也没有过于恐慌。

    不过,刑部和御史台都认为鄂沐图一案有所不同,一是发生在宫外,看到的人太多,二是此案结得“还算漂亮”。

    果然,布告一张贴出去,百姓都交口称快。仅仅用了九天时间,只有江湖好汉劫车这一条线索,朝廷就查处了包括兵部尚书苟良在内的两名官至三品的九锡之臣和十七名兵部重臣,这还不算被抄家处斩的鄂沐图和十一名已被撤职多年的将领、副将,以及十二个被牵连的陇右武官。

    当然,因为涉及军机,布告除了公布被处置的官员的名单,其余说得含糊而笼统:兵部尚书苟良枉法受财、克扣军饷,鄂沐图之流上行下效,以致张掖连年失守,边镇遗患。不止是对外,除了唐帝、刑部和御史台的几个官员,朝中很多大臣也并不清楚个中细节。唯有一点,大家对当日颜煜突然“染恙”颇感兴趣。不过这种兴趣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颜煜发现除了安喆山,涉及本案的主犯几乎没有遗漏,在颜雪和刘韧勍的轮番苦劝下,他也隐约知道这样做另有目的,也就不如前几回见到谁就骂谁,大家也就相信他是真的病了。

    也只有唐帝和为数不多的几个负责查办此案的重臣知道,鄂沐图牵扯出来的比表象要严重得多。据苟良、鄂沐图等人交代,张掖之所以逢战必败,不仅因为克扣军饷,不仅因为士卒数量远不足兵部报上去的数字。一直以来,兵部对薛延陀的态度是“讲信修睦,财福同享”,每半年开城让薛延陀铁骑入城抢掠一次,抢来的财物张掖守将和薛延陀二八分成。此外张掖守将裘将军之所以被杀,竟是因为主将和副将分赃不均,鄂沐图暗中勾结薛延陀暗杀所致。因为这个,边陲贪腐之风大盛,张掖主将、副将的位置明码标价白银十万两和八万两,以下官员也都有不同价码,任期一年。如果两个以上的人想得到同一个职位,则由出价高的任职,落败者银两分文不退。苟良的管家交代,偷偷送到苟宅的,不但有现银,也有古玩字画,而苟宅一向来者不拒,甚至只值几两银子的银盏,也照收不误。

    苟良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一是“年近古稀,明年致仕”,另一句是“严守军纪,奸盗重罚,勿信谣言,揭者重赏。”其妾旁氏仅凭着第一句话,就在底下大肆卖官鬻爵,称“大人干不了多久了,要升官发财的抓住机会”,四个儿子中有三个尚未袭爵,就频频插手兵部的军械、戎服、粮草、车马等军机事务,比其父更为狠辣贪堕,暗地里人称“苟爷”,苟良叫“苟爹”。凭着第二句话,苟良一面大呼整肃军纪,让人告发打着他旗号胡作非为的人,一面大肆受赂,存同伐异,故意颠倒是非,避免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同时又方便浑水摸鱼。

    兵部尚书尚且如此,问题自然远远不止出在张掖,而在整个西唐,这才是唐帝深为担忧,对涉事官员严惩不贷的原因。

    案子落定,一向固执的颜煜也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不合时宜,所以索性他一头钻进捐银案当中,一连几天待在御史台公署,直到昨晚才回府,他回府后谁也没见就把自己关在书房。

    “爹,”厚重的木门轻轻推开,上午的阳光顿时装满整个书房。颜雪迈步进去,将手中托盘放到旁边的一张长几上,有意轻手轻脚走到书桌前,笑嘻嘻道,“爹,过来歇歇。”

    颜煜面无表情地整理着桌上的案牍,既不抬头,也不吭声。

    “爹……”

    颜雪嘟着嘴转身,端起托盘里的碗,小心翼翼舀起一匙汤,吹了一吹递到父亲嘴旁:“来,爹,喝口汤。”

    “忙着呢,一边待着去。”

    “这是绿豆老鸭汤,去心火的。”

    “不喝。”颜煜伸手挡开了勺子。

    颜雪似乎料到父亲要如此,不过丝毫没有让开,反而轻轻迎了上去,手中匙子一晃,满满一匙汤顿时洒到了文案之上。

    “我都说了我不喝,你看你都干了什么!”颜煜忙从一旁去过毛巾去粘文案上的汤汁,不过绿豆老鸭汤油脂甘厚,还都浮在汤面,文案上几乎全是油,越擦越糟糕,看样子只能重写了。

    “你快给我出……”

    颜煜“去”字还没出口,硬是生生给咽了下去,因为女儿两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一脸的委屈与伤心,似乎随时就会哭出来。

    “干什么,你还受委屈了?”颜煜的语气已柔和了三分。

    “我知道你办案辛苦,亲自下厨熬的绿豆汤,自己都舍不得喝,送早了怕烫,送晚了又怕凉,你不记女儿的辛苦也就罢了,还动手打我,你不是好爹爹。”

    颜雪这样一说,颜煜才见她额上、嘴角都锅底灰,心更是一软,口中道:“刚才是不小心,再说我几时打你了?”

    小嘴儿撅起,薄怒道:“明明就打了!”

    “行行行,打了。”

    “你看,还敷衍我。”颜雪眼泪已到了眶外。

    “爹错了,给你赔不是,行了吧?”

    “你怎么陪?”

    “你要我怎么陪?”

    “喝汤。”颜雪眼眶还湿湿的,不过已经很自然地转委屈为欢喜。

    被爱女这么一磨,颜煜再大的气也消了,不过脸仍是沉着:“拿过来。”

    颜煜正去接碗,颜雪娇声道:“女儿喂爹爹,也给爹爹赔不是。”舀起一匙喂到他嘴边,颜煜刚喝一半,颜雪手一晃,剩下的半勺汤全都扬到了他花白的胡须上。

    “啊呀,你还生我的气啊。”颜雪似笑非笑。

    “你个小顽皮,明明是你捉弄你爹。”

    “谁让它小时候老是扎我……”虽然这样说,颜雪还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绣花手帕,仔仔细细地帮父亲擦净了汤汁。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8591/ 第一时间欣赏一伞之下最新章节! 作者:武中所写的《一伞之下》为转载作品,一伞之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一伞之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一伞之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一伞之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一伞之下介绍:
白衣书生墨非毓托名医者,以奇谋智术搅弄江南十三州,深入官场而又游离于宦海,最终成为宫朝谋客,明辅储君,暗破密谋,凭一己之力昭揭冤案,一雪族人血海深仇,为西唐创开新气象。权诈智斗过程中,一场蓄谋已久的女儿情柔也萌动渐深……
已完本,持续更新!一伞之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伞之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伞之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