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礼部
也不等颜雪同意,颜煜端起碗将汤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小顽皮,我告诉你,别以为插科打诨就能糊弄过去,你和老刘放掉安喆山这笔账可还没完。”
“爹爹你真以为我和刘老伯是在帮他吗?”颜雪放好碗后,也换了一副神色,“鄂沐图牵扯出兵部这么多人,陛下他老人家还会把兵部的权力放手给他人?安喆山他虽然没出事,但已是百足之虫。”
“话是如此,但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安喆山是整件案子的幕后主使,不能就这样算了!”颜煜道,“而且他手中权力一旦受损,太子必然去示好,他们联合的可能性会更大。”
“联合有什么不好,爹,你想想,这个安喆山现在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谁拿在手里,谁就会成为陛下的眼中钉,虽然陛下未必会说,但他也不是糊涂虫。”
“越大越没规矩!”颜煜训了一句。他一直不满太子任人唯亲,提拔亲信到六部,兵部是他尤为担心,一直竭力阻止的。他这几天在气头上,不过经女儿这样一说,他赫然发现,女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此时笼络安喆山不一定是好事。
“你这小鬼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颜煜辞色温和,但神情严肃。
“爹您放心啦,我只是觉得,放安喆山一条生路的好处大于坏处,所以才建议刘老伯这样做。”颜雪眸色幽幽,“至于谁会去拉拢安喆山,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后果也要自负。”
颜煜咂摸着女儿这句话的意思,不由抬头打量着她,自己这个掌上明珠十五岁起就能帮他查办一些案子,不过在夏吕待了一年,她思虑变得如此深熟,甚至连自己也看不透了。
“我知道爹心里再夸我呢。”颜雪看了父亲一眼,拿起桌上的一叠文案,一面翻找一面道,“我也知道你还在生气,所以帮你查出了两个捐银案的真凶将功补过。”
“我正要问你,这些东西,你没乱动吧?”
颜雪娥眉一蹙:“干嘛?”
“这个捐银案越查越复杂,几乎六部都有人牵涉其中,可奇怪的是,单单户部这边连一个人也不能查实,每次不是证据不足,就是不能查实,可此案明明与户部的关系最为密切啊。”
“你是在怀疑我吗?”保住户部是墨非毓意思,这些情报自然是颜雪偷偷泄露出去的,不过她当然不能承认。
“我就问问你,”颜煜是相信女儿的,低着头认真地思考着,“可除了你还会是谁呢?”
颜雪看了父亲一眼,知道他一向直言不讳,说话永远也学不会委婉,所以连假装生气也懒得装,叹了口气道:“我的老爹,你平时总说,查案最重要的是搞清楚作案动机,我为什么要帮户部的人,难道你怀疑我会投靠太子?老爹啊,你别忘了,当年因为庐陵之乱被贬的人当中,也有不少我的好朋友,难道你觉得女儿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
“我没有说就是你。”颜煜缓缓垂下眼眉,“不光放在书房的与户部有关的案子查无实据,连放在御史台公署的案牍也是这样,有的证据甚至不翼而飞了。”
“书房除了你和我,还有人能进来吗?”
颜煜摇了摇头。
颜雪望着他道:“你放案牍的地方,除了你,还有谁能进去?”
“只有老刘。”
“那就是刘伯伯了,一定是他。”
“这怎么可能。”
“你也知道不可能啊,你怀疑我也就罢了,难道刘老伯也怀疑吗?”
颜煜被女儿堵得哑口无言:“此事我会查清的,你刚才说查到两个牵涉捐银案的人?”
“没有。”颜雪故意别过头去。
“你说呀。”
“就不。”
颜煜问了两次,女儿不说,他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颜雪看了他一眼,拿起案牍道:“我以为爹爹把户部和刑部查得差不多了,就看了看其它四部。你看这两个人。”
“罗云和童生,这两个都是礼部的人。”
“不错,罗云是礼部主事,资格很老,而且年轻时就以满腹经纶闻名于当时,所以很多年前他就任‘知贡举’一职,这些年培养了不少门生故吏。”
颜煜捧着颜雪拣出来的文档认真地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他的门生遍及西唐个个角落,最后几乎都捐银到了陇右。”
“他和捐银案一定有牵连,还有这个童生,和罗云差不多,官阶不高,不过是掌管西唐军礼的副手,你看这里。”
“大封之礼?”
“勘定封疆,植木以固,聚民以养,这是西唐军礼上明确记载的军礼。问题是,边陲之地年年被劫掠,疆域未变也就罢了,人口也从来没变过,你说奇不奇怪?”
“半年一次劫掠,老百姓一定是流离失所,人口势必会减少,此地可能早已杳无人烟,户部和礼部串通一气篡改人口数,显然是想保住陛下捐银晋升的旨意。”
“也许这些捐银的人,只是挂个名头,根本就没有到过陇右也未可知。”
颜煜深吸了一口气,在书桌前走了两步,道:“查清楚这个童生,就能知道捐银案和鄂沐图案之间的关系,都在陇右,哼,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案子!”
颜雪摊了摊手,道:“歪风邪气,可比爹您的一身正气容易染上。”
颜煜无心听她逗趣,考虑了一下后,将颜雪整理出来的文牍拾掇了一下:“我要入宫一趟,午饭你自己吃。”
颜雪道:“快中午了,你也不用急着现在就去吧?”
“这是圣意。”颜煜说着,人已到了书房外,两步就迈下五六级台阶,很快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颜雪望着父亲高大健硕的背影,眸中笑意温暖而知足,父亲年近花甲,头发是白了不少,可身子骨健朗着呢,作为女儿,自然是最大的幸福。
“小姐。”一直守在门口的黎东小声地叫了一声颜雪。
“联系上了?”
“就在府里。”
颜雪四下打量了一下:“让她行动吧,然后你去一趟荣府,让先生立即去见炵烨。”
“小姐……你不去?”
“就传一句话,我去做什么。”
“好。”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无备
荣府西院后山有一源竹林,因地势参差错落,林中溪声此起彼伏,与清风鸟语相映成趣。
林深处有一雅舍,名为“焚丹亭”,斋前溪旁,古琴震案,弦曳碧波。斋中古砚、长木桌、旧窑笔洗、滚脚凳、禅椅、字画、就地取材的竹笔筒……甚至敝帚簸箕,皆成点缀。
一隅静意,满斋聚香。荣府本为将军府,自不会筑此雅舍,不会置办这些文人器物,更不会取名为“焚丹亭”。这一切自然都是芈准的安排,墨非毓有个习惯,很多书喜欢阅后即焚,“焚丹”二字,芈准可谓用心深矣。
“我来荣府两次先生都出去了,今天也算‘三顾茅庐’了吧,哈哈哈……”焚丹亭中围坐着墨非毓、太子、巴祁和太子的另一个随从,首座的太子一身紫衫,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初履京城,兴起时想看看这里的人情风土,就常让巴祁陪着我出去走走,怠慢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哪里的话,先生到京城后的几次出手,哪次不在本王智囊当中传为美谈,出去走走好,走走好。”
太子心情很好,不等墨非毓接话,又道:“不瞒先生,若非芈准及时提醒,我还不知道,鄂沐图一案原来是先生的一石二鸟之计。”
兵部一直是太子极力插手,却一直束手无策的地方,鄂沐图一案让兵部大换血,不说东宫可以完全掌控,至少让太子渗入兵部提供了可能。
墨非毓本来正喝着茶,闻此微微一怔,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太子笑道:“安丞相啊,先生是不知道,这些年本王不知想了多少办法,送了多少厚礼,这只老狐狸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
墨非毓放下茶杯,望着他道:“殿下的意思,想现在拉拢他?”
太子注意到墨非毓辞色有变,眉头深深一皱:“怎么,先生觉得有何不妥吗?”
“看来,殿下不是想拉拢他,而是已经拉拢他了。”
太子怔了怔:“怎么了?”
“殿下以前想拉拢他,当然是必要之举,可现在兵部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不会意识不到问题,殿下觉得陛下还会放权吗?安喆山老老实实待着还好,他要是舍不得兵部的权力,只怕新账旧账一起算。殿下这个时候拉拢他,与捧一个烫手的山芋有何区别?”
“先生为了保住安喆山,不惜让颜雪对他老子下药,难道不是为了替我拉拢他?”
“揭发鄂沐图,一是为了西唐边镇,二是为了打压兵部,让殿下有机会介入。而保安喆山是我对殿下的承诺,因为殿下的那份名单当中有他的名字。”墨非毓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是颜雪对颜煜下药,不过太子既然这样说,他也没必要澄清。
“这样啊……”太子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忽然咧嘴一笑,“芈准提醒我时,我不是来过两次荣府嘛,但先生都不在,嗯……我确实没想到安喆山可能会惹出麻烦,多谢先生提醒,我会把握分寸的。”
太子的语气显然只是客套客套,并没有真的认为拉拢安喆山有何不妥。
墨非毓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太子此来有两件事,一是感谢墨非毓,二是六皇子炵烨。
“鄂沐图的贼党已尽数伏法,上次先生说劝炵烨的事……”
“我还在等一个人的消息。”
“颜雪姑娘?”
“嗯,她应该一直在等颜大人回府。”
“是吗,”太子的手紧紧握住了扶手,“我听说,颜大人昨天晚上已经回去了。”
“那应该快了。”墨非毓微微颔首,“殿下对颜大人的动向十分清楚。”
“知己知彼嘛。”太子笑了笑,“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先生到底要如何说服炵烨去地方做郡王?”
墨非毓望了望杯中茶水,幽幽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又不清楚?”太子道,“上次对付炵勒,先生也说不清楚。”
“不都是宁嫔娘娘一手炮制的么。”墨非毓笑着说完,见太子一幅好奇的样子,解释道,“这件事一直是颜雪姑娘在操办,我真的不是很清楚,非要说怎么做,那就是见机行事。”
墨非毓正解释,目光忽然透过窗口移向外面,只见房门快步跑来:“墨先生,颜府有人求见。”
墨非毓微一凝眉:“颜雪姑娘没来?”
“没有,是颜府的一个下人。”
“让他来焚丹亭。”
“是。”
太子见状,当即起身告辞:“颜雪姑娘应该还不知道先生在帮谁,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一个下人,殿下不必屈尊,”墨非毓道,“说不定就是烨王的事呢。”
太子沉吟了一下,便又坐下了。
片刻,黎东来到斋中。他虽然不下千百次提到过太子,但一个是东宫之主,未来的皇帝,一个不过是颜雪身旁的随从,两人还从来没如此近距离接触过。此时见到墨非毓对面这位华服公子,虽然猜到他的身份,还是装作不认识,向太子点了点头后,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墨非毓身上:“黎东见过先生。”
“坐吧,巴老,斟茶。”
“多谢先生……”黎东喝了一口茶后,既没落坐,也没放下茶杯,抿着嘴唇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墨非毓以为他碍于太子在一旁,道:“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黎东确认了一下墨非毓的脸色,“小姐让先生立即去六王府。”
“现在就去?”
“是。”
“她还有别的交代吗?”
“没有了。”
太子不紧不慢地品着茶,脸上肌肉越绷越紧。
“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真的没有了,”黎东本是极聪明的人,那天商量如何说服炵烨的时候,他是在场的,自然清楚这件事没有任何地方需要隐瞒太子,抬起头道,“小姐安排了人与先生里应外合,不过这是我看到的,不是小姐的话。”
“怎样里应外合?”
“小姐没说。”
太子仔细审视着黎东,直到确认他没有撒谎,才将同样疑惑,又带着质问的目光转向墨非毓。
“既是如此,那就走吧。”墨非毓拿起伞,并吩咐道,“巴老,备车。”
“既是里应外合,先生不知道计划就去?”出门的路上,太子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不说,多半是我不必知道。”墨非毓道,“殿下放心,颜雪姑娘做事我还是放心的。”
黎东听到“殿下”二字,才故作吃惊,慌忙下拜。太子此时无心这些繁文缛节,脚不停步地招呼他起来。毕竟,现在墨非毓要凭一张嘴说服当今皇子离开京城,自贬地方。
他还有很多疑问,但见到巴祁的“备车”后,所有问题都咽了回去。
太子和黎东的马车旁,多了一架破破烂烂的牛车,车前是一头又瘦又干的老黄牛,车上横着两块的木板,上面胡乱地铺着稻草。太子为了避人耳目,乘坐的马车和黎东的相差仿佛,都是最普通的单驾马车,可和这辆牛车比,依然显得气派豪奢。
“先生就坐这个去见烨王?”这话是黎东问的。
“烨王以礼贤下士闻名当世,接触的都是读书人,这辆车比你那辆管用。”
“先生,”墨非毓正要登车,太子终究还是不放心,“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草率了些?”
“殿下等我的消息吧。”墨非毓坐在一块破木板上,样子颇有些滑稽,“就算失败,于我于殿下也不会有损失。”
直到牛车缓缓起动,黎东和太子仍立在原地,谁也没离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礼义
牛车行驶缓慢而颠簸,坐起来很不舒服。因车座就是一块木板,连扶手也没有,一段路程之后,墨非毓索性让巴祁坐后面,自己亲自驱起车来。两人的身份一眼可辨,一路上引来不少人驻足侧目。
牛车径直驶到六王府大门口停下,果然,墨非毓向阍人提出要见烨王时,阍人竟然很客气的请他稍候。片刻功夫之后,门内迎出来一个年过七旬的儒者,两人在门外谈了约莫半刻钟,墨非毓被引到中门内。
烨王送完客人正准备回客厅,见到老者和墨非毓,脸上很是诧异。
“这位先生有些面生,是邵老的故人?”
拜谒烨王的多是读书人,从七八年前开始,六王府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进王府中门之前要过大儒邵老先生这一关。“大门似家门,中门如闺门”,邵老先生这一关是最难过的,通常十个人也难进一个,而且最快的也要考问小半日,三年前有个叫兰之廷的在半个时辰里完成了邵老先生的考验,在六王府至今传为美谈,如今兰芝亭已经官至殿阁大学士。
烨王对天下才学之士了若指掌,既觉墨非毓面生,又见邵老这么快就带来见自己,所以以为他是老者的故人。
“不是,”老者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这位墨先生才贯二酉,短短几言若揭日月而行千载,老朽对答尚且捉襟见肘,不敢再忝颜考辩,故而请来谒见殿下。”
烨王闻此,不由肃然起敬,招呼邵老退下后,很客气地延引墨非毓进入客厅。
让墨非毓颇感意外的是,烨王的客厅之中除了书槅鼎案、四壁书画外,正当中既不置几案,更无文房四宝,而是三个大小各异的羯鼓,书槅旁有两个敞开的木柜,柜中满满当当地放着黄檀、狗骨等木棍,有的断裂,有的破损,显然是平时击鼓用坏累积而来的。
“殿下好击鼓?”
烨王见他不住打量,笑道:“怎么,先生以为本王的客厅当是怎样的?”
“我以为,殿下的客厅当中,应该悬一把剑。”墨非毓走到羯鼓前。
“为何?”
“因为殿下正身处龙潭虎窟,随时可能面临杀身之险。”
墨非毓音调不高,但清清楚楚传到了烨王的耳朵里。他本来以为烨王对这样一句唐突而充满威胁意味的话就算不畏惧,至少也应该感到吃惊,哪怕是对一个陌生的客人说出这句话而吃惊。
可这个尊贵气质与书生意气兼具的青年,既无惧色,也毫不诧异,只是有些不屑地,淡淡地笑了笑。
很显然,这样的话对方已不止一次听过。所以墨非毓很快调整着既定策略:“看来,已经有人提醒过殿下了。”
“先生是不是觉得,我身边的读书人都是腐儒,不通世务的迂夫子?”
“我想错了。”
“是错了。”烨王朗声道,“风俗教化是民之大事,经世治国也是国之要务,本王忝为礼部之首,岂可偏废一端,让我西唐只有闭门读书之人,而无通世事,理国政之才。”
“礼部有殿下主持,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先生此来有何事?”听邵老说得厉害,但一听仍是老生常谈,烨王辞色不免大事失望。
“殿下真的一点也不怕吗?”墨非毓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
“怕什么?”
墨非毓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反问。
烨王湛明的双眸与他坦然对视:“先生此来是试探也好,好心提醒也罢,你既然知道本王有危险,自然也知道最近朝廷内外最近发生的事,敢问先生,一个任人唯亲,弑兄杀弟,暗屠忠良,所辖州府内所有官员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枉顾唐律、贪得无厌的饕餮之徒,这样的人做了西唐的皇帝,能对读书人,对天下百姓有一丝仁慈之心吗?”
烨王在众皇子当中排行老六,年纪不过二十一二,他身上除了常年浸淫尔虞我诈的宫斗的深沉,还有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独属于读书人的执拗与愤世嫉俗。
“殿下所指分明是当今太子,你就不怕我告密,或者说,我就是他派来的吗?”
“哈哈哈……”烨王仰天大笑,不过笑声很快就戛然而止,“我如果怕他,就不会和他斗到现在。”
“殿下拿什么斗?”
“这个不是先生操心的。”
“殿下觉得,比二皇子炵勒和四皇子炵烻如何?”
“论受宠,吾不若二哥,论谋断心计,从事狠毒吾不如四哥。”
“也就是说,殿下明知继续下去是死路一条,仍执意不肯回头?”
烨王慨然道:“我巍巍西唐,总要有人站出来,哪怕是以身殉国。”
墨非毓淡淡一笑:“原来殿下是想捐生殉国。”
烨王凛然道:“总比苟且偷生的好。”
“殿下以为,这样就对得起礼部,对得起天下读书人,对得起西唐了吗?”
“至少问心无愧。”
“亏殿下还好意思说问心无愧!”墨非毓突然冷嘲了一句。
“我意已决,也姑且认为先生是想劝我,请吧。”炵烨端茶送客了。
“我没想劝你!”墨非毓加重了语气,“殿下根本就不值得我劝。”
烨王微微一怔,转头冷冷看着他。
“殿下一定很自豪,面对太子的明枪暗箭,党同伐异依然毫不退缩,穷而愈坚。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最终得益的是谁,最终害的又是谁?那些你器重的,愿意与你并肩而战,舍身而出的忠良最终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你所谓的以身殉国,不过是让千千万万的读书人,无数的忠直之臣跟你一起殉葬。说到底,殿下还是书生意气而已!”
在众皇子当中,烨王是皇子当中少有的,墨非毓既敬重又想保全的人,说到这里,他也渐渐真动了真气:“殿下,你以为你在坚守吗,你在保护谁吗。不是,真正的坚守不是这样的,你只是在执迷不悟地以卵击石而已,你自己头破血流,甘愿献身也就罢了,可你是皇子,是礼部之首,注定有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陪着你头破血流,随你枉死于千百年来一直都有皇储血战当中。你怎么忍心,让这些国之梁栋就这样枉死?往小了说,因为你的一己私愤,书生意气,可能让你的至亲被牵连进去,你怎么狠得下这份心?你这不是在保护他们,是在伤害他们啊……你口口声声说儒道教化,敢问蛮干胡来,是智吗?害自己害家人,是孝吗?害同僚害朋友,称得上仁义吗?忠孝仁义礼智信,你到底做到了哪一样?”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出奇的静,静得压抑。
刚开始,烨王还冷眼旁观,渐渐地,他从聆听变成疑惑、凝重、自省、彷徨,墨非毓句句严词直达他内心最深处,最后一句“忠孝仁义礼智信,你做到了哪一样”更像一把锋锐的剑,一刀剖开他的胸膛,露出他最自豪,也最脆弱的部分。
要让一个人知道他一直坚持的东西是错误的并不容易。不过墨非毓这番话,显然让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识到了。
烨王缓缓坐在椅子上,过了良久,良久,才将悲怆的目光投向远处:“本王真的错了吗?”
“我想,已经有人因为殿下的固执受到过伤害。”
“王生、林厚寀、岳木笙、朱峻荥,还有本王的妹妹安葶郡主,”烨王喃喃道,“如果不是我一再坚持……真的是我害了他们?”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殿下,已经有人盯上礼部。殿下再这样坚持,受损的不会只有王林岳朱四人和安葶郡主,也不会只有殿下你,而是整个西唐的文人栋梁。这场血雨腥风甚至都还没开始。”
又过了一会,烨王才回过神,缓缓将目光投向墨非毓:“什么盯上礼部?”
“殿下应该知道,捐银案矛头直指户部,而户部大多是太子的人。”
“嗯,”烨王神思有些飘忽,“那又如何?”
“前阵子,有人查出捐银案事发,是礼部有人动手脚。”
烨王一怔,略一思索后,右拳重重落在桌上。
“看来,殿下已经猜到是谁动的手脚。”
“我一直告诉他们,不要自己动手,有什么事我来,他们就是不听。”炵烨看向墨非毓,“是太子?”
墨非毓用沉默做了肯定回答。
“他是怎么查出来的?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有多少手段,殿下当比我清楚,如今他怎么查出来,我是如何知道的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想方设法把这笔账算到殿下头上。”
“让他来了好了!”炵烨脾气上来,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墨非毓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殿下还不明白么,太子的目标是你,但是他不会傻到直接对付你。”
烨王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片刻之前,他还视己命如草芥,不过现在他意识到,他的坚守不管是否能取得成功,都会让身边的亲人,万千读书人受到伤害。
正如墨非毓所预料的,这个主持礼部,西唐鸿儒之首的年轻人,可以不顾生死与太子对着干,但如果以千万读书人为代价,如果会让自己陷入不忠不义不孝,他是能够改变的。
就在这时候,只见邵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样子神色有些慌张。
第两百章 代价
“进来。”
“殿下,廉奘求见。”
“廉奘?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他只说要立即求见殿下。”
“让他进来。”
“是。”
阳光之下,年逾古稀的邵老走起路来有些蹒跚,迈过门槛时明显已经显得费力。若在平时,烨王根本就不会留意,可此时见到这个老人佝偻的背影,心下忽而生出无限的苍凉感。
自己再坚持下去,这位自己敬重、尊慕的老孺的命运将会何去何从?他不敢想。
“殿下,大事不好了。”片刻功夫,一身着五品官服的中年抢入客厅,一交跪倒在墨非毓身前,过了一会才发现跪错了人,赶忙挪动了方向。
“慌什么,什么事起来说。”
“是,”廉奘起身,看了一眼墨非毓。
“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你说吧。”
“殿下,罗云和童生被人暗杀了。”
烨王让廉奘不要慌,听到这话时,自己却是深深一震:“被人暗杀?什么意思?”
“罗大人和童大人两个时辰前被暗杀在府上。”
墨非毓一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吃了一惊,随即快速地分析这件事的因由始末。
“死在府上?”烨王皱眉沉吟了片刻,“罗府就在街尾,你住在城北,为什么是你来告知本王?”
廉奘道:“这不岭南道的荔枝成熟了嘛……哎呀,总之卑职方才去尚书房面圣,事情刚说到一半,颜煜颜大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因为贡荔也不是什么机密,陛下就让宣他进来等着,这个老家伙也不管卑职在禀事,更不在乎我就是礼部的人,当着我的面儿就向陛下禀报了罗云和童生涉嫌捐银案的事。”
颜煜一向公而忘私,这一点烨王是知道的,倒不惊讶,皱眉道:“他们牵扯进了捐银案?这和被暗杀又有什么关系?”
“完全是两件事。我和颜大人前脚刚从尚书房出来,就听到刑部向陛下禀报罗云和童生两人被暗杀的消息。”廉奘抬头看了一眼烨王,“殿下,正因为是两件事,这才最要命啊。”
烨王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嚼了一下廉奘这番话的意思:“你的意思,颜煜举报罗童二人和罗童二人被杀之间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话是墨非毓说的。
烨王看他一眼,墨非毓接道:“颜大人查到罗云和童生与捐银案有关,这时候两人突然被暗杀了,幕后主使的用意其实很明显。”
“杀人灭口,”烨王眼眶忽然大了一圈,“是污蔑我杀人灭口。”
“卑职是偷偷来禀报殿下的,”廉奘额上冷汗珠子似的滴落在地上,低着头道,“刑部的人应该马上就来了,没什么事……卑职就告退了。”
廉奘对烨王的耿耿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此人谨小慎微几乎是到了惩羹吹齑的程度。炵烨平时总怪他胆小怕事,不过此时,他点头允可了,廉奘刚走几步,他又让邵老带他走侧门。
烨王在羯鼓前走了一圈,望着墨非毓道:“这么看来,他已经动手了。”
“我担心的是,”墨非毓道,“刑部可能已经在现场发现对殿下不利的证据。”
“以前礼部的任何事,他们都是先来我这里通报。”烨王一拳落在羯鼓棬的钢索上,手背关节顿时磨出一条血痕,“炵烆!”
墨非毓看他一眼,冷冷道:“殿下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太子所为?”
炵烨丝毫也没觉得痛,只是呆呆地望着羯鼓,良久没有说话。他琴棋书画无一不好,无一不精,不但在众皇子中,在整个京城甚至西唐,也是排在前十的才子,可是要论阴狠、毒辣、手腕,他难及太子十一。就算明知是太子害他,他也找不出任何证据。
“先生觉得,我该怎么办?”
“殿下和太子斗,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炵烨的目光移动了几下,要说最终目的是什么,他还真没想过,为了天下读书人?也许是这样,但是正如墨非毓所言,为他的执拗付出代价的读书人已然不少。也许更多的,他是咽不下胸中这口气。
墨非毓留意他脸上的神色,缓缓道:“殿下可是要和当今太子角逐九五之位?”
炵烨哑然失笑:“先生在说笑话吗?”
“既无此愿,殿下为何还恪志不渝,罗云和童生的死才仅仅是开始,这一次,罗童二人刚好犯了事,太子只是借刀杀人,下一次太子会不会栽赃陷害,可就不好说了。”
炵烨手扶书架,眸色有些茫然:“那我怎么办?”
“离开京城,去地方做郡王。”
“离开?”炵烨抬望着墨非毓,又缓缓低了下去。
“当下之势,殿下选择离开,是保护家人,保住礼部,保证西唐读书人不被迫害的唯一途径。”墨非毓一字一顿道,“也许,殿下有朝一日还能重主礼部。”
对墨非毓来说,此次任务虽无风险,但有多大可能成功他也不是十拿九稳。毕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要改变一个人,并让他做出重大决定。不过,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因为炵烨脸颊滚落下两行泪。
正当墨非毓暗舒一口气时,炵烨突然他投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先生今日造访府上,礼部就出了这样的事,真的是巧合?”
墨非毓回望着他,镇定地:“殿下不会觉得,我是太子的人吧?”
炵烨凝视他片刻,再次移开了视线。的确,墨非毓如果是太子的人,他就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也不会提醒罗童二人之死是炵烆想针对自己。
可他为什么要来六王府?只是为了帮自己和礼部?答案似乎是否定的。还有一种可能,他是其他某个皇子的谋士,可这样做,对哪个皇子有何好处?炵烨实在猜不出来。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坚持这场注定会失败的战斗,会有更多的人牺牲。
“先生的意见,我会好好考虑,请回吧。”
再说什么,都只会适得其反,墨非毓起身告辞,中途没再多劝说一句。
就在墨非毓的牛车刚离开,烨王转身回府的时候,刑部侍郎带着四人求见。
第两百零一章 大妨
颜煜在府上待了不到半日,又因罗童二人被刺案接连三天没回来。就这三天,颜府还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男仆林生和女婢秋月在花厅私会,被婢女幽花当场抓住,因为林生想跑,结果闹得满府皆知。
西唐律令,入府为奴者发生“私情”,归于“通奸”罪,而“通奸”属十恶之“内乱”,男者处以绞刑,女的额上要刺“奸”字,发配边疆。女方虽非死刑,不过在发配途中,能活下来的十无一二。
事关颜府声誉,管家不敢怠慢,将原告被告控制在偏厅后,第二天一大早报知颜雪。
听管家说完后,颜雪吩咐将秋月分开看押,说是要单独审问。
林生在偏厅中等了一个晚上,直到将近中午,才见到颜雪在管家的陪同下走来。
“是奴才禽兽不如玷辱了小月儿,这一切都不关秋月的事,小姐要杀要剐,奴才一人承当。”林生一见到颜雪,忙膝行着转向颜雪。
“把幽花叫过来。”颜雪吩咐管家。
霎时,幽花来到偏厅。
“你什么时候发现两人在花厅私会的?”颜雪在对面坐了下来之后,没有理会林生,而是询问一旁的幽花。
“回小姐,是昨晚亥时。”
“这么晚了,你去花厅干什么?”
幽花眉梢一跳,觉得话音儿有些不对,不过她是告发者,神色还算镇定:“奴婢早就发现秋月对林生眉来眼去,昨天晚上,奴婢又见她描眉打鬓后偷偷出去,一时好奇就偷偷跟了上去,没想到被奴婢抓个正着。”
“你早就察觉了?”
“是,奴婢还有证据。”幽花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管家接过后递给颜雪。
纸是罗纹纸,只有两指来宽,裁叠得整整齐齐,信上字迹墨秀韵雅,一看就是出自女孩之手。颜府之中会写字的女婢不多,秋月是一个,这也正是她的笔记。
颜雪看完信,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张字条,道:“木二是谁?”
“木二是‘秋月’二字的拆字,是那狐狸精的别号。”
颜雪冷冷瞟她一眼:“我记得你好像不识字?”
幽花一怔,道:“奴婢是问了人才知道的。”
“你可真是有心了。”颜雪望着她道,“两人私通情意,这字条一定是私下密传,不太可能会遗失,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这话音越发的不对了,幽花不由想了一下,道:“是林生的同伴不耻于两人苟且之事,偷偷给奴婢的。”
“哦?”颜雪音调不高,但辞色冰冷,“有人发现府上的丑事,不去告诉大人,也不来告诉我,却偷偷把字条给你,你算什么东西?”
幽花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林生和秋月是被她当场抓住,而且还有把柄也在自己手里,她怎么也没料到颜雪不问罪林生却连番审讯自己,顿时答不上来。
颜雪也不理她,将目光转向了林生:“林生,现在可以证明的是,一直是秋月引诱你,昨晚也是秋月让你去花厅,你是被她骗去的,是不是?”
林生被幽花告发后,决定一口咬定是自己胁迫秋月到花厅。因为他知道,“通奸罪”两人都是死罪,而“施暴罪”只惩治“施暴者”。谁知幽花竟找到了秋月写给自己的情信。从见到那封信开始,他脑中轰然作响,刚才腰杆挺得笔直,现在却觉得连跪也跪不住了。
“问你话呢?”
“是奴才自愿去的,”林生既没有申辩,也没有求饶,“是奴才和秋月约好在花厅私会,我们每一回都是约好的,小姐要罚,就让奴才和小月儿一起受罚吧。”
“可这张字条,还有幽花的证词,都只能证明是秋月对你有私情,罪不在你。”
“就是奴才的错,”林生道,“要不是一年前奴才来颜府,就不会和秋月相识,要不是去年的端阳节奴才撞翻她的粽篮,就不会和她暗生情愫,越走越错……”
“你要知道,这可是死罪。”颜雪再次提醒。
林生抬起头看了主子一眼,不慌不忙地磕头道:“秋月受罚,奴才绝不独活,奴才生不能与小月儿同衾,只求死后能同棺。”
颜雪看了林生一会儿,目光再次转向幽花:“说吧,你是怎么得到这张字条的?”
颜雪审问林生的空当,幽花已有时间思考:“回小姐,是奴婢前几天在路上捡到的。”
“怎么可能,之前的字条我都烧了,这一张我昨晚看完之后明明是压在枕头下的,怎么可能掉在路上?”
两人说完,不闻颜雪说话,目光不由偷偷向前移去,只觉颜雪一言不发站了起来,走到了两人跟前后停了下来。
两人不敢抬头,不过都能感觉到主子的目光正审视着自己。
屋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旁的管家看了一眼颜雪,也微微低下头,将拳头放到了自己嘴边。
“秋月怀孕了。”
“什……么……”林生如坠云雾,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真。
“我已经审过她了,她昨晚约你花厅相见,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她和你一样,死也不肯承认孩子的父亲是你。”颜雪向前走了一步,又站了一会,才道,“难得你们两个如此情深,去账房支度半年的工钱离开京城吧。还有你,幽花,也别留在颜府了。”
这几句话并不冗长,也不费解,不过两人似乎都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林生和秋月所犯是死罪,让他们去账房支度半年工钱再离开,这非但不是惩罚,而是变相的奖赏。而幽花告发府上下人私通,却被逐出颜府,这无疑是最重的处罚。
直到颜雪迈步离开房间,幽花才觉出不对劲,她两步爬过去抱住颜雪的小腿:“小姐……小姐是要把奴婢也赶出府吗?”
“我给了你时间考虑,你还是选择了撒谎。”颜雪轻轻挣开她的手,将那张字条放在桌上,“你也太不小心了,去男仆房偷字条,居然留下脚印。”
“当然,就算你不撒谎,我也不可能再留你。奶娘走了之后,大人曾提过在你和秋月之间选一个来伺候我,你煞费苦心打压秋月,目的是什么你应该清楚。一个心机如此不纯良的人,我敢留在身边吗?”颜雪头也没回,大步迈出了房间。
管家对门口的用人吩咐了两句,忙跟了上去。
“小姐就这么让林生和秋月离开颜府?”
“不然呢?”
“这样的事,传出去怕不好听。尤其是……秋月还怀了林生的孽种……”
“那就不要听。”
“老奴是担心有人风言风语!”管家提高了声量。
颜雪在一处繁花盛开的游廊停了下来,望着管家道:“什么风言风语?”
“小姐在江南这一年,老奴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管家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决定说出来,“这两人在府上私通,还怀下祸胎,实是惘顾礼教大妨,目无纲常,要是知道小姐把他们打发出府,还给半年工钱,只怕说得更难听!”
“礼教,什么是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天经地义,你情我愿就天诛地灭?为了门第宦途指腹为婚就冠冕堂皇,两情相悦就是见不得人,就是死罪?这就是礼教?”
颜雪一番话,听得管家瞠目结舌,从他的表情看,他绝不是觉得颜雪的话有理,而是对颜雪说出这番话吃惊,只是因为对方是主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反驳。
颜雪也没打算和他辩驳:“去办吧,不许私做主张,也不需要克扣。”
“可……”
就在这时,只见黎东匆匆走来:“小姐,觉远求见。”
第两百零二章 用心
“来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他们说小姐在审林生,我让他在中门外等着。”
“快请进来,请他去南书房。”颜雪看了一眼管家,“你不用怕,大人怪罪下来,我顶着。”
“老奴不是怕……”
管家还想说什么,颜雪已经匆匆离开游廊。
觉远出现时,颜雪已在南书房候了一会儿。
“贫僧见过颜姑娘。”
“觉远师父辛苦了,请坐。”
觉远四十来岁,虽然身着海青,但双目炯炯,一看就是精明干练,八面莹澈的人。颜雪对他也是恭敬备至,等对方落了坐,才打斜坐了。
颜雪显然很心急,寒暄了两句之后,直接进入了主题:“师父此番前来,想必我嘱托之事已有进展?”
觉远抿着嘴轻轻点着头,又喝茶润了润喉,才开始道:“西唐一共三千多座庵寺,其中有两千三百多座都以义诊之名举办了‘青囊’法会,或大或小,或长或短,能发动起来的贫僧都已发动了。另外,这些寺院一共召集到九百多名烧伤者,有的是局部烧伤,有的是全身烧伤,其中有七百二十三个愿意以身试药。”
“贫僧于岐黄之术一窍不通,不过这阵子天天听那些杏林耆老争论讲述,也知道了一些,烧伤乃是强热入肌所致,轻者皮肉焦腐粘连,重者脏腑不和,更甚者火毒炽盛,伤及阴液,致阴阳失衡,是最难治愈的顽疾。这七百二十三个烧伤病患已分别接受过诊疗,”说到这里,觉远轻叹一声,微微摇头道,“目前看来,不尽如人意哪。”
颜雪用力地咬着下唇,以便不让人察觉到她的双唇在微微颤抖。
“有多不如人意?”
“首先是,这些所谓的回春妙手,大约只有一半是有真本事的,这一半当中,手段高明的十不出一二,七百二十三个人当中,有明显疗效的只有三十二个,这其中还包括十七个局部烧伤的人,剩下的十五个,别说由内而外痊愈,只是祛除体表疤痕,也没有一个完全成功的。”
“会不会,是时间太短了?”颜雪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时间不是主要的问题。”觉远看了她一眼,道,“但凡有本事的,贫僧已亲自问讯过了,还有宫里与贫僧交厚的几位太医,他们都说烧伤分为火毒伤津、外盛内陷、阴伤阳脱、气血两虚等不同病因,而且很多是多症合一的,具体如何治疗因人而异。颜姑娘,你让贫僧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法会,可见此人对你一定十分重要,可他如果连面儿也不肯露,贫僧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觉远说完后,南书房变得很安静。不过这样的气氛并不沉闷,虽然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不过对于这样的结果,颜雪也并不意外。
得知墨非毓举止异于常人的原因是身上有极重的烧伤之后,她曾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回,不过这个生在名门世族,长在京城的天潢贵胄,完全没有原本属于她的娇憨与柔软。她清醒地做出了判断,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选择放手,离开夏吕,回到她熟悉的环境中去。忘记也许需要很长时间,但总会有那么一天。而且从始至终,她的那一份炽烈的情恋也许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对墨非毓而言根本就不成存在,自然也谈不上结束。二是选择继续下去。
她毫不犹豫地,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开始想办法寻找治愈烧伤的方法。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看到他对自己的真正态度,哪怕最后的结果是一场梦,她也心甘情愿,不怨无悔。
希望并不大,因为墨非毓自己也精于岐黄之术。就这仅有的一点希望在请教过宫里的所有太医之后变得更加渺茫。她没有放弃,在经过一番安排之后,她打通了与祠部关系,并由觉远牵头在西唐所有庵寺以“义诊”为名寻找能够治疗烧患的办法。西唐佛教是三教之首,遍布全国,信徒极众,她相信通过寺庙义诊这条途径,不管是江湖名医还是杏林隐士都能最大程度地吸纳。
一场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法会就这样在全国开展起来。于她,却是不露声色,依然笑意冁然,丝毫看不出她为了发动义诊,甚至不惜利用父亲的力量所付出的努力,看不出她在这条看不到前途的路上满心的希冀与背负的惶然。
“全都结束了吗?”颜雪完全恢复了平静。
“只有岭南和剑南的几座庵寺还没有传来消息,不过也应该差不多结束了,”说到这里,觉远双手合十,“‘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此等行善积福之事,自然是多多益善,贫僧已传下令去,无论大小庵寺,立六疾管以养患民,名为六疾,实则继续为姑娘网络天下圣手名医。”
“多谢师父。还有地方尚未传来消息大师就前来告知,有心了。”颜雪回了礼,话锋一转道,“师父前来,想必还有别的事?”
觉远笑道:“贫僧此次前来,确实也有一事相求。前几日,礼部罗童二人突然被刺,让礼部下属四部人心惶惶,贫僧此次前来,也是奉厍大人之托,请颜姑娘关照一下祠部。”
罗童二人被刺,虽然嫌疑人直指烨王,不过归根到底还是因捐银案而起。颜雪回之一笑,几乎没多思考:“请师父转告厍大人,祠部的事,包在我身上。”
“如此就多谢姑娘了。”
两人显然不是头一次碰头,彼此点到即止,无需任何絮言承诺。觉远站起身来告辞,颜雪也不留他,和黎东亲送到中门门口。
如果说六月的天空尚还不肯裂帛,七月则完全不一样,天地间褪尽了最后一抹轻寒,阳光更加明媚通透,繁花成海。
两人缓步往回走,刚转过一条小径,黎东忽道:“要是就这样了怎么办?”
颜雪看了他一眼,黎东道:“我是说,要是整个西唐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们要怎么办?”
“不会的。”
“万一呢?”
“其实,我并不怕万一,”颜雪放慢慢了脚步,眸中带着坦然的笑意,“这只是一个愿望,他现在这样也很好。”
第二百零三章 自贬
“夫孝,德之本也。”炵烨尊儒术,尤重孝道,主张以“仁孝理国”,下令全国“向白叟行孝”、“养孤养老”,官员要以身作则,朔望之日要陪伴父母,违者罚俸甚至降职。
母亲宣妃体弱多病,他一向亲自奉养,从不假下人之手,就算自己卧病在床,也坚持每日早晚为母亲熬药喂药,寒暑不避。对母亲的话更是百依百顺,奉若圭臬。
刑部的人来找炵烨时,指出在罗童府邸的屋顶、书房、两人的尸首旁发现多处证据,请炵烨立即回刑部接受调查。和墨非毓密谈之后,一向愤世嫉俗的炵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据理力争,而是冷静地答应前往。
谁知刑部的人还没有请炵烨离开,管家就报说炵烨的母亲萱妃病倒了。一个是陛下的宠妃,一个是誉满朝野的皇子,快成精的刑部侍郎当即提出改日再来,又礼貌性地问候了几句后就离开了。
好在只是急火攻心,经过太医的诊治后,宣妃很快就无大碍。宣妃倒是一句也没说,不过眉宇之间的愁绪怎么能逃过炵烨的眼睛?那天晚上,炵烨一直陪在母亲身边,就那样静静握着母亲的手,直到她沉沉睡去也没有松开。
第二天早朝时,炵烨当着群臣,当然也包括太子的面向唐帝请允离开京城,前往岭南做郡王。
对于炵烨的请求,唐帝没有立即给出答复,而是斜斜倚在龙椅之上,半眯着眼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罗童二人的案子还没有结,你要现在自贬为郡王?”
“请父皇答应。”炵烨跪在大殿上。
“这么说,罗童二人的死真的和你有关?”
“儿臣请求自贬为郡王的原因,”烨王微微低着头,“就是求父皇不要再追查罗童凶案。”
“是有关还是无关?”
“儿臣求父皇不要再追查罗童凶案的事。”
“那就是有关了!”唐帝被他的态度引得有些火起,不过见他今日与往日容色大不相同,忽然想起炵勒和炵烻,又忍了下去。
这时候,刑部左郎中陈子盎站了出来,禀道:“陛下,虽然目前罗童凶案还未查实,不过二人被暗杀之时,正是在颜大人查出两人与捐银案有牵扯之后,既然在死者的府邸查到了不利于烨王的证据,烨王殿下也自认罗童二人的死与他有关,臣觉得完全可以得出定论,烨王此举是杀人毁证,他与捐银案脱不了干系。”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有一部分大臣附和。
“你想要怎样?”
“陛下曾有明旨,”陈子盎似乎没留意到唐帝的辞色,朗声道,“无论牵扯捐银案的是谁,都要依律查办,绝不姑息。正所谓君无戏言,还望陛下依律而行,以正国法。”
“万万不可。”太子炵烆从群臣当中走出来,“儿臣听说,萱妃娘娘昨儿个因为六弟的事病倒了。六弟之所以请允不要再查下去……不管怎么说,也是出于一片孝心。父皇,六弟乃‘十孝之首’,我西唐的才德典范,此事如果传诸天下,岂不让世人心寒?”
“儿臣当然不是想让父皇答应六弟去远在千里之外的南蛮之地做什么郡王。”太子略略哽咽了一下,才接道,“先是四弟,后是二哥,现在又是六弟,孩儿实在不忍在看到骨肉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儿臣求父皇不要再追究罗童二人之事,也不要让六弟离开京城。”
“儿臣有此请求,还有一个原因,”炵烨道,“母亲近几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太史令张大人曾经说过,母亲四柱八字当中有三柱属阴,所以易感寒邪之气,要是母亲或者她的至亲能常住南地,病体当会有所起色。都说母子连心,孩儿此去岭南,也是希望母亲添福添寿,能颐享天年。”
“六弟!”炵烆颇有些恨其不争地跺了一下脚。
唐帝右手支在龙椅上,右颊依然枕在右手手背上,深深地打量着两人。分列左右的大臣都知道这是陛下做决定的动作,谁都不敢再上前多说什么。颜煜倒是早就想站出去,每次都被刘韧勍给拦住了。
“准奏。”
“父皇……”
太子还想说什么,唐帝举手拦住:“难得你有此孝心,就封你为孝亲王,迁居岭南,可随时回京奉母。”
“多谢父皇。”
“你既已不是亲王,现在就退下吧。”
“是。”炵烨伏身跪下,两手扶地,如是者三,行了拜辞父母的叩首礼后才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出大殿。
罗公公见唐帝昏昏欲睡,道:“有事上奏……”
唐帝止住他,疲累地向后仰靠在龙椅上,酝酿了一会儿,才缓缓坐直了:“朕登极以来,凡十七载零三个月,无论行政军务,无不夙夜兢兢,如奉霆雷,未至倦劳不敢稍逸,朕不敢亟思功移上墋,德耀中阳,然则也不至于沦入昏庸无能,误国误民之流。”
“今年以来,朕日觉神昏智迷,怕一日万机不能决,故而,欲旬日间让太子持玺登极,管理庶政,朕也好退就颐养以安天年,不知众爱卿意下如何?”
“万万不可,”太子浑身一颤,当下跪地道,“西唐怎可一日没有父皇,再说儿臣……”
“陛下此举,有三不合。”颜煜猛的一挥手,挣脱刘韧勍站了出来。
唐帝闻此,面上微露失望之色:“什么两不合三不合?”
“其一,”颜煜丝毫不理会唐帝辞色不悦,“陛下龙体无恙,此时退位让太子登极,于理不合;其二,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千年不变之宗法,父在子继,于礼不合;其三,去年以来,朝中地方颇不宁静,很多事情还等着陛下圣裁,陛下此举,于时不合。”
颜煜每说一句,唐帝脸色就难看一分,听到一半,他就继续仰靠在龙椅上,闭着眼揉了揉两眼之间的眉心,也不知有没有继续听。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群臣有一半低着头,另外一半之中,有的踌躇迟疑,有的在观望太子脸色,有的在偷觑唐帝。唐帝内禅的想法以前就提过几次,只是向个别大臣,不是在大殿之上,更不是在早朝之时。可圣意难测,陛下这话看似出自圣心本意,但到底是真是假,没有人能摸得透。而且不管实际上是谁的人,此时出来赞同,未必能讨好太子,却可能会得罪当今陛下,出来反对,一定会得罪太子。
总之,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观望。
所以,一时之间,大殿上三十多位朝中重臣,只有太子和颜煜两个人站出来说话。
“方士孺!”颜煜向左边一位大臣喝斥了一句。
一工部的大臣浑身一颤,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接着,又陆陆续续有五位大臣站了出来,请求唐帝收回圣意。
唐帝用几近怨毒的眼神望着几位大臣,声音不大,但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朕还不够勤政,非要朕在政务上咽气才甘心是不是?”
“臣等不敢。”群臣闻此,一齐跪地。
刑部尚书籍嗣童和户部尚书端卜正互望一眼,籍嗣童上前道:“先皇以来,西唐屡罹内忧外祸,恭亲王不免其身,皇后王氏几近灭族,直到圣上鸿续西唐基业,才内诛奸邪,令国祚复盛,外荡敌寇,使边陲立威。十七年来,圣上布德音于海内,施惠政于八方,教化天下,纯净风俗,可谓千古贤君也。可是诸位大臣,陛下是天子,也是人哪,我等都知道陛下涉文武而善音律,尤好弈棋,难道人这一辈子,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户部尚书端卜正道:“陛下,此等大事,万万马虎不得,还是要请太史令张大人择吉日,告天地,祭宗庙,授册宝才是。”
颜煜见唐帝嘴角竟然露出笑意,气得浓密发白的须髭在唇边发颤:“好,陛下什么时候下棋,老臣就什么时候告老还乡!”
“求父皇收回成命,儿臣……儿臣真的还没准备好。”太子诚惶诚恐,几乎要哭出来。
唐帝恨恨盯着大殿中央的几位大臣,好几次想要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最后伸手揉了揉脸,不耐烦地道:“退朝退朝!”
众大臣纷纷退出大殿,虽然都心事重重,不过还好没有惹出什么大事。
第二百零四章 吃瓜
“陛下是去尚书房,还是去暖阁休息?”群臣退下后,机敏的罗公公见唐帝面有疲色,小心翼翼请旨。
“朕敢休息吗?去尚书房!”
罗公公自然知道唐帝这火气不是冲自己发的,不过还是认错似的默默地领受了,从大殿出来,沿着乾堃宫走了一阵子,唐帝的气才消下去。
“你昨天说上林苑送了西瓜来?”
“是,”罗公公道,“陛下想现在尝尝,奴才这就让人送到尚书房去。”
“嗯,”唐帝想了一想,道,“要生的,越生越好。”
“啊?”
“啊什么,快去,另外,让刘韧勍马上来一趟。”
“是。”罗公公不敢多问,吩咐随行太监侍奉唐帝去尚书房,自己跑去准备西瓜和兜截刘韧勍。
暖阁和尚书房有很多不同,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不过最大的一点不同,是暖阁之中会有太监陪侍,而尚书房之中,除了每日黄昏负责打扫的和陛下召见的人之外,其他任何人不得入内。
没多大功夫,御史大夫刘韧勍进入尚书房。
“平身,坐。”
“谢陛下。”刘韧勍起身后,首先留意到了案上半生不熟的西瓜。
“吃瓜。”
“诶,是。”刘韧勍拿起一牙西瓜,看了看后地吃起来。
“今天早朝时,你怎么一句话也没有?”
刘韧勍一怔,早朝时一句话没有的可不止他一个,陛下突然这样问,他咽下了口中整块西瓜,抹了抹嘴道:“老臣还没想好,不敢妄自开口。”
“是吗?”
“此事关系国祚,西唐将来,老臣确实是还没想好。”
唐帝定定望着他:“朝臣都说你和颜卿是‘姚宋同朝’,可你知不知朕为何始终让他跟着你干,而不是让你跟着他干?就因为你不只处世比颜卿灵活,考虑事情也比他深熟。”
“谢陛下谬赞,要说守文以持天下之正,老臣远不及颜大人。”
“朕想过了,退就养颐确实不合适,”唐帝若有所思地道,“朕打算退一步,让太子监国。”
刘韧勍深深一怔,抬头望着唐帝。
唐帝郑重其事地道:“朕叫你来,就是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你如果同意,好好下去给朕劝劝颜煜这个老家伙,不要当着群臣的面让朕下不了台。”
刘韧勍听到这话,两道浓眉渐渐向眉心聚拢,他缓缓低下头,茫然地望着手中吃得只剩一半的西瓜,似乎想要放下,又不敢放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这里不是奉天殿,你不用怕成这样。”
“陛下真要放权给太子殿下?”刘韧勍似乎没听懂唐帝的话。
“君无戏言,你当朕一直在说笑吗?”
唐帝有些愠怒,不过刘韧勍显然在思考着什么,连“臣不敢”都忘了说,唐帝见他一脸忧虑的样子,叹了口气,接道:“朕真的是老了,想当年,朕制驭群臣,亲征狄戎,两平蛮荆,何等快意决绝,可最近些年,朕是越来越觉力不从心,越来越想多陪陪孩子……刘卿啊,你知不知道朕为何要禅位?”
“为何?”
“朕这心里怕啊,朕怕再不退位,就来不及了。”唐帝此时的辞气,无论怎么看也更像一个老人,一个孩子的父亲,而不是一国之君。
刘韧勍抬起头:“陛下的意思?”
“你真的以为,朕的三个孩子走的走,散的散,都是他们做了错事吗?”
说到这里,唐帝浑浊的眼眶有些发红,眼角也有些湿润,为了掩饰情绪,他拿起一牙生瓜慢慢悠悠地吃起来:“朕想,如果太子监国,那些别有居心的人,自然也就罢手了。”
“老臣以为,万万不可。”刘韧勍低着头足足过了一牙西瓜的时间,才咬着牙抬起头,定定望着唐帝道。
唐帝以目相询。
既然做了决定,刘韧勍没不打算继续掖着,毅然地道:“陛下,如果别有居心的人恰恰就是太子殿下呢?”
“西瓜好吃吗?”唐帝突然问了一句。
刘韧勍一愣,摇了摇头:“不好吃,太生。”
“你会说实话啊!”唐帝突然勃然大怒道,将吃剩得一半的西瓜用力掷出,重重打在了刘韧勍脸上,“朕不逼你,你还打算蒙朕到什么时候?”
刘韧勍小心翼翼,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唐帝从早朝开始就一直在演戏,还一直演到现在,而且为了诓自己说实话,竟然不惜当着自己的面儿落泪。他过早朝这一关时还暗自庆幸,没想到却没能过第二关。他也不敢去擦脸上的西瓜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愧是“‘姚宋同朝’的刘韧勍,如此情况下,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恢复了镇定:“陛下息怒,臣不是不说,也不是不敢说,而是此等关乎西唐社稷的事,臣不敢捕风捉影,信口胡诌啊。”
“颜卿就敢!要不是他,朕可能还没觉出问题。”唐帝暴跳如雷地道,“捕风捉影,炵烨自贬岭南去做郡王,除了颜卿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挽留,朕要内禅退养,奉天殿上几十个九锡老臣,竟然只有五个人勉强站出来,姓端的还当堂筹划着要择吉日,告天地,这叫捕风捉影,啊?”
“陛下,这些都是猜测啊,也许端卜正真的就是希望陛下能颐养天年,难道这有错吗?”刘韧勍眼眉低垂,“退一步说,太子终究是承续西唐大统的,朝中群臣巴结他一些,端卜正之流心急一些,其实也无可厚非,并不能证明这些人对陛下有二心啊。”
这番话,也只有刘韧勍能说出来了,唐帝看着他,这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老臣右额青中泛红,也不知是肿了还是西瓜汁,不由心一软,从一旁取过一根毛巾递给他。
等刘韧勍擦了脸,唐帝才道:“接着说吧,罗童二人的案子,你怎么看?”
经过刚才的事,刘韧勍胆子大了一些,不过还是慎重地道:“虽然所有证据都直指炵烨,不过以臣对炵烨殿下的了解,他不像是做出暗杀这种事的人。至于他和捐银案的关系,炵烨殿下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可老臣特意查了一下,这些年前往陇右捐银的,还真没有他的人。而且,殿下和罗童二人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平素走得并不近,似乎也不太可能相互勾联。当然,这一切都是老臣的猜测,若要知道真相,除非陛下下令刑部彻查。”
“刑部?哼,刑部要是能让朕放心,朕何苦屡屡把案子交给你和颜卿。”唐帝说完,又道,“此案是刑部负责的,再让你接手也不合适,而且朕已答应不再深究,就这样罢。”
这件事虽然不再追究,但炮制冤案、诛逐皇子、把控朝政……这一切疑虑并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明显。唐帝绝无可能在这些疑虑之下让任何人续承帝业。他今天只是略略试探,必要时,别说几滴眼泪,让某人受些委屈,甚至做出牺牲也是必要的。
准许炵烨自贬为郡王也是为了保他周全,他这个儿子的脾性,唐帝还是很了解的。
“今日我二人的话,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唐帝望着案上半生不熟的西瓜,脸上闪过一抹寒光,“接下来要怎么做,朕自有分寸。”
“是。”
唐帝已没有心绪再理政事,扫了一眼书案:“回兴德宫,你陪朕走一程。”
尚书房离奉天殿很近,与兴德宫却是一东一西,路程甚远,主要是因为早朝后前往尚书房方便,午饭或晚饭后回兴德宫休息,又正好走一段路。不过今天,唐帝一步也不想走,吩咐罗生备辇。
“你这条腿有毛病?”
“回陛下,是。”
“朕不记得你有腿疾?”
“也是最近一两年的事,现在每回变天就会痛。这人上了年纪,总会这里痛那里痛,陛下不必为老臣挂怀。”
帝辇之上,君臣二人对面而坐。尽管同是在朝为官多年的股肱之臣,也经常与唐帝同辇,不过刘韧勍在车中,要比颜煜拘谨得多。
“你这老东西比狐狸还狡猾,朕才不担心你。”唐帝的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方,“朕担心的是颜卿。”
刘韧勍闻此,也是轻叹一声:“是啊,他这些年竖敌已经够多了……”
话刚到一般,帝辇忽然急停了下来,原来有三个人推着一辆很大的木车挡住了路。
三个人都灰头土脸,满身污泥,一见是帝辇,其中一个忙吩咐将木车推到一边。
“孩儿惊扰父皇圣驾,请父皇恕罪。”
唐帝微微一怔,凝目看了一下,才发现其中一个满脸泥污的是炵颖,而木车上,竟然是一株树。
“你在干什么?”
“回父皇,娘喜欢茶花,孩儿把这棵雪塔送进宫给母妃。”
“西京好像并无茶花树?”这话是刘韧勍说的。
“是,这棵树是我两年前从邕州移植到允州的,怕养不活惹母亲不快,就养在我府上,没想到长得很好,我想着,今年它或许就能开花,所以趁现在把它送过去。”
唐帝冷冷打量了他一下:“去吧。”
“是。”
两人分别后,帝辇继续前行,唐帝闭目仰靠在车栏上一言不发,眼见已经过了宫门口,快到兴德宫,唐帝仍没有发话,刘韧勍也不敢下车。
“炵颖这孩子,真的是变了。”
“啊?”刘韧勍顿了一顿,“是啊。”
“你觉得,他和炵烨,谁更孝顺?”
“两个都是好孩子。”刘韧勍抬起眼眉看了唐帝一眼,很快又垂下了,“可惜都犯了错。”
唐帝起初也没什么反应,不过片刻之后,他突然睁开了眼,疲惫的双眸之中闪过一道厉芒。
都犯了错?如果炵烨是被人陷害,那炵颖呢?
不过这种疑虑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因为当年的庐陵之乱可以说是铁证如山,而且这么多年来,炵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许久,刘韧勍的视线才触及唐帝紧闭的双目,露出精深幽远,异常复杂的微光。
直到到了兴德宫门口,唐帝既没有下车,也没有让刘韧勍下车的意思。
“你觉得,两个谁更能干?”
刘韧勍怔了一怔,这些年炵烨将礼部治理得风生水起,而炵颖自从贬为允王之后,几乎没有任何作为,答案还不明显吗?
“自然是烨王殿下。”
“嗯,”唐帝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没有再说别的。
第二百零五章 成熟
虽然两个月之前,太子的势力就已经稳占上风,然而其余皇子仍有掣肘之力。野心勃勃的炵烻,深受宠信的炵勒,名声在外的炵烨,都是自己的强劲对手。而现在,这几个对手全都被墨非毓在不显山不露水之间除掉了。
纵观西唐,能与炵烆竞争帝位的,已无第二人。
对手的倒台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那些原本依附于三个皇子的大臣已经有人态度明显改观。三大势力之外,原本首鼠两端、观望摇摆的大臣也开始向东宫示好。不单是群臣心向,在所有的事情上,东宫这边都是顺风顺水,喜讯频传。
比如此时,东宫的偏殿之中,太子仰坐在椅中,头微微歪着靠在椅背上,意态悠闲地听芈准询问一个身着劲装的中年汉子的汇报。
摇曳的烛光下看得分明,中年汉子正是天风教教主碧楚寒。
“户部这边,墨先生真的一个也没漏掉?”
“可以这么说,”碧楚寒道,“捐银案被查的二十一个户部官员中,一共有三人被捕,分别是金部的刘大人,左侍郎王大人,巡官左大人,不过我已经调查清楚,三位大人出事之前,墨先生已经提前做了安排,是萧子钰派去的百里门没做干净才出的事。”
芈准望着太子道:“贵教和百里门之间的过节是尽人皆知的,碧教主可不要让殿下对贵教失望。”
碧楚寒道:“为殿下效力,岂敢因公徇私,再则在下和墨非毓虽非敌雠,却也绝不是朋友,又岂有偏袒他之理。”
“本王既然用你,自然就相信你。”太子看他一眼,“下次过来记得换身行头。”
碧楚寒一怔,忙道:“在下鲁莽了。”
原来,萧子钰入京之时,曾约定让天风教和百里门轮流为太子效力,不过碧楚寒心里清楚,自己这边被派出去的可能极小。他倒不想谋官,也没想过从太子这里谋财,而是百里门继续壮大,天风教势必更被动。敢为他人所不敢一向是碧楚寒的作风,他索性绕过萧子钰,自荐为太子效力。
对碧楚寒的目的,太子自然心如明镜,正好东宫一直没有得心应手的江湖势力,而且本来就对萧子钰不放心。慎重考虑之后,太子决定让天风教做一些萧子钰和墨非毓不便知晓的事。比如监视墨非毓。
芈准接着问道:“颜府那边可有动静?”
“没有。”
“荣府呢?”
“也没有,这阵子,墨非毓总共只出去过一次,此外一直在荣府待着,连那个叫巴祁的也没出过荣府半步。”
“就是劝服炵烨自贬郡王的那一次?”
“是。”碧楚寒顿了一下,“荣颜二府虽然没有消息,不过在下的人查到,昨天上午刘韧勍鼻子红了一大块,他本来让车夫去酒楼,结果到了酒楼门口,他又让车夫立即回府。”
“昨天上午,就是父皇说想要内禅之后?”太子看了一眼芈准,又问碧楚寒,“为什么?”
“还不知道。”
“你做得很好,”太子缓缓坐直了,“本王知道,你为本王做事不是为财,更不是为官,你放心,本王不会亏待你。”
碧楚寒喜道:“多谢殿下。”
“继续监视颜荣二府,下去吧。”
“是。”
碧楚寒走后,芈准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太子端起桌上的茶。
“让宫里的人探探口风,看看刘韧勍昨天早朝后去过哪里。”
“是。”芈准虽然应着,但杵在房间里没动。
太子吹了吹茶水:“怎么,到现在你还不放心墨先生?”
“这不能说明什么,像墨非毓这么聪明的人,就算暗地里做文章,我们的人也未必能察觉。”芈准显然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而且有很多话要说,“殿下,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关于此人有三点一定要留意。第一,他的出现很蹊跷,归顺殿下的动机也不明不白;第二,此人深不可测,我实在是看他不透;第三,也是最要重要的一点,此人和颜煜走得太近。”
芈准在东宫多年,无论忠心、才智、能力都深得太子信重。他说完后,太子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哪里得罪了墨先生?”
“我说这些,不是因为私怨。”芈准语气颇为不快。
“我当然知道,我是在想,真如你所说,这个墨先生背后一定藏着巨大的秘密,那是什么呢?”
“疑人不用,既然殿下信不过他,为何还要用他?”
太子淡淡一笑:“为什么不用?他这两个月里做的事,比我们几年的成效还要大,而这一切,我东宫丝毫也没染指。”
“可殿下别忘了,”芈准眸色烈烈,“眼下炵烻,炵勒,炵烨悬梁的悬梁,失势的失势,放逐的放逐,殿下莫不以为,陛下对此会毫无察觉?”
听到这话,太子手中茶杯凝定在了胸前,不过目光中并不是惊诧,而是一抹森寒的笑意。
“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太子稳稳地放下了茶杯。
芈准抬起头道:“这么说,陛下果然起疑了?”
“昨天,陛下在早朝时提出要内禅于我,尽管大殿上所有人都以为是真的,不过在我看来,这分明就是在演戏。”
“啊?”芈准吃了一惊。
“当时朝堂上还有好些糊涂至极的老臣,居然随声附和。”
“这才是墨非毓用心险恶所在啊!”芈准的声量不高,但明显有些歇斯底里,“殿下有没有想过,也许姓墨的全心全意帮助殿下不假,不过他的目的就是让陛下对殿下起疑啊?”
让芈准意外的是,面对自己这句从墨非毓为东宫效力开始就思考,直到昨天才得出结论的话,太子脸上依然看不出来意思惊澜,他只是深沉地笑了笑。
“那又怎样?”
“什么叫那又怎样,如果陛下对殿下心存疑虑,甚至已经怀疑京城中的这些事是殿下暗中策划,他还会将西唐帝位传与陛下么?”
“呵呵,”太子冷笑着望着他道,“实话对你讲,墨非毓是否有险恶用心本王根本就不在意。老东西是否起疑,本王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芈准惊骇地望着他。
太子深喜他做事智珠深虑,谨小慎微,在外能够八面玲珑,对自己又忠心不二,拍了拍他肩膀道:“看来,你没懂本王的真意。”
太子缓缓转过身,眉宇之下两颗像锥子一样的瞳仁,锐刺刺地投向窗外深幽的苍穹。
“如今,几个皇子死的死,走的走,朝臣当中连安喆山也归顺了本王,区区一个墨非毓能掀不起任何风浪。就算老东西怀疑,就算老东西知道这全是我干的,他又能奈我何?”
芈准怔了一怔,随即浑身一颤,更加惊骇地望着太子,颤声道:“殿下……是要逼……逼宫?”
“能不这样做最好。”太子的眸中浮现出浓厚的苍凉,眼角竟有些发潮:“老东西今年已过花甲,丰神可一点儿也不让春秋鼎盛之年。我呢,我已经三十有五了,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三十五?”
听到这里,芈准豁然明白,自从墨非毓进入太子的视线,他就劝太子不要用此人,更不能急功近利。可太子一直不听,原来他的目的是要籍他之手除掉对手,控制朝廷,拉拢安喆山,不仅是让墨非毓,也让陛下对措手不及,无能为力!
芈准猛然回首,才发现事情发展进度超过自己的预料,逼宫的时机已经成熟。
“想要在幽幽宫闱,煌煌朝廷的漩涡里活下来,”太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面上不无得色,“如果什么事都能让人猜到,要如何出奇制胜!”
“殿下深谋远虑,芈准实在佩服。”太子这份城府,这份心计,真的是让芈准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子显然比他冷静太多:“我让你想的事情,有对策了吗?”
芈准尽力从惊骇中抽离出来,摇了摇头:“方案是不少,但不是太过冒险,就是代价太大,目前还没有一个万全之策。”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墨非毓可能是个威胁,仍然留着他重用他了吧?”太子嘴角一抽,“因为他才智绝人,确实不是你手底下那些人能比的。”
芈准有些不服气地道:“此事关键是芸妃,她不答应,任何奇谋妙计也是没办法,他墨非毓再聪明又能怎样。”
“那你就等着瞧好了,”太子说完,转身望着他道,“你也别愁眉苦脸的,我知道你手底下的人对我重用墨非毓很不满。放心,此事一成,他墨非毓就是真的义胆忠肝,我也要把他的肝胆挖出来!”
太子的声音低低地,数尺之外,已然无声。
而窗外,狂风正起。
第二百零六章 惊觉
“本来线索已经断了,工部这边没有查到任何证据,还是小姐慧识过人,建议属下绕过上林三官,直接从铸币的官匠查起,这一查,果然查出问题。”
颜府之中,一身着七品官服的青年正向颜煜汇报。按规矩公事应当在御史台办,不过颜煜好容易回府,而这位官员又正好查到重要线索,不得已破例来报。其实也不算是破例,御史中丞府上办案于颜煜是家常便饭。
当然,颜雪坐在父亲的桌案上旁听也并不稀奇。
“接着讲。”颜煜沉着脸。
“属下审问了几个铸币的官匠,得到的信息是一样的,他们每年四月初一到十五铸的银币,当中会加入七成分量的铜,有时候还会掺入铁块。就是这样,银币的分量也不足实际分量。”
“这些银子都是军饷用银?”
“这些铸银全是用于边陲将士的军饷、奖励有军功的战士和抚恤战死家属。”
颜雪冷冷道:“虚报人数也就罢了,军饷实际发放数量也远远不足,连打赏和抚恤金也作假,已经烂到根了,也难怪这些年西唐边镇一塌糊涂。”
那官员道:“这是初步的调查结果,如果属实,那就涉及到工部的好些个官员,而且按照西唐律令,军饷发放是由陇右的官员督办的,所以这些地方官也脱不了干系。事关重大,晚一步就可能查无实证,属下这才斗胆叨扰大人休息。”
颜煜看了一眼一旁坐在书桌上的颜雪,胡子一吹:“站没长相,坐没坐相!没看到有客人吗?”
颜雪调皮地笑了笑,从桌上跳了下来,右手却攀在那七品官员的肩膀上:“陈大人是我的好朋友。”
陈大人缩了缩脖子,很不自在地朝上司笑了笑。
颜煜此时也没心情说教:“有军饷问题作为证据,直接拿人应该没问题?”
刘大人道:“属下以为,此案贵在神速。”
颜雪也点头道:“此案的难点不在找证据,而是发现问题。因为很多戍边将士将银子花出去也不知是劣币,真正遗祸的是以后。”
颜煜认真地思考着,以便确保不会有地方疏漏,一想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捐银案,查来查去竟然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工部也有牵连,他气就不打一处来,重重一拳落在桌角,将桌上的砣矶石砚震得当当作响。
“立即查审与工部铸币有关的人员。”
“是。”陈大人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那方砚台上,微微凝了凝眉,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缩了缩肩离开颜雪的手,笑着道,“小姐,我有句话说。”
这意思显然是要私下说,颜雪也不以为意:“出去说。”
望着两人的背影,颜煜心下别有滋味。他是行峻言厉的人,这个陈寅柯能受他器重,脾性也甚是古板,可他竟然和自己的女儿有悄悄话说。
“有什么事吗?”颜雪迈着轻松地步子,漫无目的地来到一个幽静的庭院之中,尽管面上仍是融融笑靥,不过在父亲身旁那种娇憨已然不见。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颜雪笑着道:“我又不是我爹,我不叫你陈大人,你也不必拘束。”
“好,”陈寅柯还是规规矩矩地抱了一拳,“昨天便装去明月楼调查那几个铸币的官匠时,碰到两个喝多了的书生,他们提到一个姓墨的人……”
“哦?”颜雪一听姓墨的人,不由慢下了脚步。
“小姐虽然没有当面给我提过墨先生这个人,不过我也听到过好几次,就多留意了一下,当然他们口中的姓墨的人也未必是小姐说的墨先生。”
“你接着说。”颜雪摆弄着身前的一根石榴枝。
“两个书生喝多了,先是谈论炵烨皇子自贬岭南的事,后来渐渐提到这个姓墨的人,他们说什么只需再利用他做最后一件事,就会把他的心肝都挖出来,他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陈寅柯低着头道,“总之都是些酒后胡话,刚才要不是大人震得砚台响,我还想不起这个事。”
“嗯,”颜雪漫应了一声,忽然,她摆弄石榴枝的手猛地一颤,转头惊恐地望着陈寅柯。
陈寅柯吓了一跳:“莫非他们提到的墨先生,就是小姐的墨先生?”
“明月楼就在海文阁旁边,那里的书生是海文阁过去的?”
“来赶考的书生,绝大多数住在海文阁,吃在明月楼。”
“海文阁一直都安插有太子的人?”
陈寅柯不知墨非毓与太子的关系,被问得有些丈二和尚,还是如实道:“之前是为了对付把控科举的炵烨……”
颜雪明显更加惊慌,她强自定了定神,加快了语速:“他们说再利用墨先生做一件事,就会杀了他?”
陈寅柯道:“是利用姓墨的,没说是墨先生……”
“什么时候的事?”颜雪打断了他。
“昨晚。”
“你怎么不早说!”颜雪转身就跑,跑了两步,又道,“帮我备辆车,要快。”
陈寅柯望着失魂落魄的颜雪,自己一脸茫然,怔了一下后才向门口跑去。
上次在朝堂上反对唐帝内禅之后,墨非毓就把月青青安排到了颜府。虽然从来没见过她的身影,但她一定就在附近。颜雪找到黎东,让他叫上月青青一起去荣府。
“到底怎么了?”上车后,黎东和月青青都注意到颜雪神情大异往常。
“太子可能要杀先生。”
“什么?”黎东和月青青都是大惊。
颜雪似乎没听到,自言自语道:“好几天没过去,希望他没出事。”
“到底怎么回事?”黎东道,“是先生即将面临危险,还是……已经遇险?”
已让黎东催过车夫三次,再急也没有用。也许是盼着有人能推翻自己的结论,盼着有人告诉她结论有漏洞,她耐着性子把事情说了一遍。
“你们说,我的担忧是不是多余?”
颜雪如此没有主见,黎月二人还是头一次见到。月青青半是安慰,半是分析地道:“姐姐你疑心也太重了,首先他们说的姓墨的人,未必就是那个书呆子,再说了,这两个书生也未必是海文阁的人,就算是,也未必是太子的人。”
“说什么挖心肝,显然是以讹传讹。”黎东也附议道,“墨先生入京后,一直在全心全意帮太子,连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而且现在的局势,完全还没有到要杀先生的地步啊。”
颜雪有些干涩苍白的嘴唇,并没有因为两人的质疑而变得有血色:“你们想一想,炵烨离京以后,京城之中还有谁能阻挡炵烆?”
黎月两人互望一眼,都没人接话。确实,仔细一想,三个皇子失势以后,六部几乎尽入太子之手,朝臣也是一边倒,西唐帝位继承人实已没有第二种可能。
只是让颜雪,让黎东和月青青,让包括太子的心腹芈准都没想到的是,一切来得这么快。
不得不说,炵烆确实高明。
最让颜雪担心的是,消息是昨天听到的,而海文阁的书生得知这个消息很势必更早。太子有可能已经去找过墨非毓,他完全有可能在“利用他做最后一件事”后直接杀了墨非毓,这正是他惯用的伎俩。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足以让她魂失魄落,更何况这种可能性还很大。
半个时辰的路程并不近,但也不算远,尤其是这一回,耳听着车声辚辚,颜雪表现得十分焦躁,既嫌车夫太慢,又明显害怕车停下。一旁的黎东和月青青也都是忧心忡忡。
当马车停在荣府门口时,黎东和月青青迟迟不敢下车时,颜雪却长长地舒了口气。
荣府没有发生骚乱。一问门房,得知太子最近几天都没来过。三人来到西院书房,书房的人又说先生在焚丹亭。
第二百零七章 预测
穿过那条青石板路,只闻琴声远远传来。那琴声仿佛来自高山幽谷,澄澈明净,潺潺流动,伴着清越的溪水声,涤人心神。
六月的焚丹亭绿荫峥嵘,小坡上只有几道稀稀疏疏的阳光洒落房前屋后,几乎感觉不到暑气。墨非毓一直非常喜欢这个林子,他没有待在屋子里,而是在屋外浓荫下摆案煮茶,焚香抚琴。
那一缕琴音,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人安心,三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颜雪在拐角处停下了脚步,一股混杂着喜悦、担心、忧伤、怅惘的笑容在唇边浮起。而同时,晶莹滚烫的泪花也溢满双眸,模糊了这位年轻姑娘的视线,模糊了远处那位一身素白的男子。
她退了两步,隐于一丛灼灼盛放的六角荷之后。
黎东望着颜雪,心里万般滋味。
一旁的月青青一脸茫然,她今年十五岁,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墨非毓没事颜雪却哭了,黎东看起来也不开心。当然,她如果知道她的姐姐对那个书呆子如此情深,情况当早已不是今天这番模样。
“看不出来吧?”颜雪伸袖印了印眼角,调整了一下情绪。
黎东点了点头,颜雪抬头眨了两下眼睛,又深吸了两口气,迈步从花丛中出去。
墨非毓见到三人,手中的琴声在一如裂帛的铿锵之音后收拨停下,他起身喝了口茶后,又吩咐巴祁为大家斟茶。
月青青一见他意定神闲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喝喝喝,整天就知道喝,都快死了还喝。”
“谁快死了?”
“你!”
“我……要死了?”
“马上就死!”月青青不好气地打横坐了下来。
墨非毓面有惧色,他倒不是怕“要死了”,而是月青青看起来很生气。
“到底怎么回事?”
“啊,是这样。”黎东将陈寅柯听到书生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正说到颜雪的推断时,墨非毓手中的茶杯忽然横飞而出,撞到两三丈外的一棵树上摔得粉碎。
“墨非毓!”月青青见墨非毓既不害怕,也不吃惊,还不慌不忙去端茶,更是气得火冒三丈,“我们紧赶慢赶就怕你死了,你就这幅死样子?”
“我怎么了?”心爱的茶杯被打破,墨非毓也有些动气。
“你不许这样!”
“那我要哪样?”
“怕,怕得要死了。”
墨非毓看着她,又生气,又害怕,又无助。颜雪笑道:“好了青青,他又不知道自己有危险。”
“我没说不知道啊。”
听到这句话,月青青实在忍无可忍,豁一下站了起来。黎东真怕她没轻没重,忙起身拦住她。
“你听先生说完。”
“我不要听!”月青青瞪着墨非毓片刻,忽然将茶桌整个儿掀翻,气得离开了。
大家见月青青这么生气,而墨非毓也是一头冷汗,都是又好气又好笑。眼见月青青走远了,墨非毓才站起身,气呼呼道:“谁让你们带她来的,进屋去!”
荣府不是狄芦书舍,没有信得过的眼线。墨非毓吩咐巴祁尽快收拾残局,然后守在门口。
“这么说,先生知道自己有危险?”三人落座后,黎东当先问道。
“我已经扫清了太子面前的所有对手,还知道他很多秘密,他没必要,也不会再留我。”
“那先生还有闲情在此品茶抚琴?”
“因为太子还需要做最后一次选择。”墨非毓缓缓道,“一是守住东宫现在的成果,直到顺利继承帝位。”
“第二是什么?”
墨非毓端起茶却没有喝,只是将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逼宫。”
此言一出,大家无不骇然失色,连门口的巴祁眼睛也大了一圈。
“太子要逼宫……”黎东发现声音太大,下意识捂住了嘴。
“虽然是两种选择,”墨非毓缓缓道,“但是怎么选其实已经很明显。”
黎东皱眉道:“什么意思?”
“还记不记得,”墨非毓看向颜雪,“之前我让你提醒颜大人,炵烻和炵勒出事绝非偶然?”
“嗯。”颜雪回忆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你想通过我爹把这话上达圣听?”
“以颜大人的脾性,这么大的事,我想就算并不确定,他也一定会提醒陛下。”
“难怪!”颜雪忽然说了一句。
墨非毓问:“难怪什么?”
“前几天刘伯伯从尚书房回来,他的脸被陛下用西瓜打肿了,还怪我爹多嘴,有的没的都敢说,害他被陛下狠狠骂了一顿。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这件事。”
“两位大人一个耿直性急,一个稳练世故。陛下听了颜大人的话后一定会反思,尤其是炵烨请求自贬,他发现身边成年的皇子只剩下炵烆时。他会找最信任的人确认,刘大人之所以挨骂,恐怕是因为陛下费了些功夫才从他嘴里撬出实话。”
“也就是说,陛下已经对太子起疑?”颜雪终于看到了些微亮光,“退位养颐只是试探?”
“不过太子根本就不担心。或者可以说,这一切正是他的意思。”墨非毓缓缓道,“借我之手杀炵烻,逐炵勒,贬炵烨,不是因为他急功近利失去了耐心,而是要让所有人在反应过来之前准备好。”
“对手被除尽,安喆山也到了他的手里,”颜雪分析道,“逼宫的时机已经成熟,就算陛下起疑也没用,。”
“怎么我觉得现在问题并未解决,反而越来越复杂了。”黎东不安地道,“先生的危险也并没有解除,还多了个太子谋反的噩讯。”
墨非毓温和地一笑,道:“你不用紧张,别忘了太子取得今天的成果,都是出自我手。”
颜雪道:“你要怎么做?”
“先帮他解决一个难题。”
“什么?”
“守卫皇城的十二禁卫军。”
颜雪凝眉思考了一下,道:“你的意思,他要夺取十二禁卫军?”
“他要逼宫,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黎东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十二禁卫军加起来不过三千人,他手里已有安喆山的百万大军,要这三千多人干什么?”
“人再多不在京城也没用,更重要的是,”墨非毓强调道,“一旦强行攻城,太子谋反就成了不可否认的事实,几个被放逐的皇子,地方折冲府如何反应也完全不能把控,太子这么虚伪权诈的人,他会尽量选择帝位平稳更迭。”
“要取得十二禁卫军的控制权确实很困难,”颜雪道,“掌管十二禁卫军的葛将军是陛下的内兄,他的妹妹就是后宫之主芸皇后。陛下在众皇子中排行第五,他能最终登大宝,继帝位,芸皇后这个内助之贤功不可没。也因为这个原因,陛下才一手提拔了葛将军……总之,太子要想在葛将军身上打主意,不可能。”“不可能”三个字,颜雪说得并不重,但语气不容置疑。
“那就好。”黎东总算舒了口气。
“这也是我这些天在这里等他的原因。”墨非毓轻声道。
黎东问:“等他干什么?”
“当然是好人做到底,助他控制禁军。”
“啊?”黎东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出手,自然做得到,可……一旦十二禁卫军的力量到手,太子可就真的没有任何阻碍了。”
“而且,”颜雪尽量表现出作为友人的担心:“他真的会在你献计之后立即杀了你。”
“我既然在此等他,自然会有自保的方法,这个你们不必担心。”
墨非毓说完,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忽然之间大家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巴祁又将目光投了过来。
一切都在墨非毓的安排之中,不但太子的每一步动作墨非毓了如指掌,而且连唐帝这边何时起疑,何时逼问刘韧勍都准确预估。墨非毓有闲情在喝茶抚琴也就不难理解了。
还有一个问题,大家出奇一致地想到一块去了:从始至终,墨非毓似乎就和他们要达到的目标背道而驰:眼下东宫已无对手,他还要帮太子控制宫城禁军,大家实在猜不透,他要如何扳倒太子。
至于要如何扶持炵颖,似乎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这封信,你们转交给炵颖,让他提前做好准备。”墨非毓从袖中拿出一封准备好了的信递给颜雪。
“准备什么?”
“重新入住东宫啊。”墨非毓淡淡道,“要怎么做,都在这封信里了。”
黎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在做梦一样。巴老,你进来,你扇我一耳光,我看痛不痛。”巴祁毫无反应。
“若不出意外,今天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见面的机会会少一些。所有的事,你们可以见机而动,比如保证颜大人和刘大人两人的安全。”墨非毓起身道,“至于我这边,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家一定要沉住气。”
黎东看了一眼颜雪,道:“先生,你真的不会遇到危险吧?”
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走到焚丹亭西窗负手而立,过了一会儿,声音才缓缓响起:“慕衣族三百多位亡灵含冤未血,我不能遇到危险。”
第二百零八章 侥幸
尽管相信墨非毓自保不是问题,但颜雪还是提议让月青青留在荣府以防万一,而墨非毓则要月青青回颜府保护颜大人。本来此事颜雪和黎东站一边,月青青和墨非毓站一边,可因为墨非毓一句的话,不但让他失去了“盟友”,门口那架古琴也跟着遭了秧。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那架古琴被月青青提起往墙上一摔,顿时木屑四溅,琴弦也七零八落,墨非毓气得双手发颤,手里的茶水也倒了一大半在前襟上。
那架古琴不是他所有,而是太子送给他的。不过这把琴来头实在太大,当年楚庄王得到绕梁琴之后,整日抚琴作乐,经月不朝,王妃樊姬以夏桀酷爱妺喜之瑟,纣王误听靡靡之音劝告,楚庄王怕无法抗拒绕梁之音,命人锤烂此琴,以至琴身碎为数段。所幸,当时一名太监酷爱此琴,在宫女打扫时将那把残琴偷偷带回家,最终得以保存琴轸、雁足、龙龈和承露四个部件,又请当时国内最有名的琴匠经过长达半载的修补,得到半块底板,另外半块底板,是斩断一把“九霄环佩”琴拼接而成。
“本姑娘要去要留,凭太子手底下那几个废物能发现?你也太小瞧我月青青了。”月青青将琴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
“走。”墨非毓脸色铁青,声音中透着怒气,“这里不需要你,你愿意去哪里去哪里。”
“走就走。”月青青毫不示弱,说完后,冷冷看了他一眼,“一个大男人,这般的没骨气,我瞧不起你。”
墨非毓没有理会他,一旁的黎东看了两人一眼:“青青,先生怎么就没骨气了,还不快道歉。”
“别说是整个族人,就是生我养我的父母,此仇也不共戴天,他不但要帮他当皇帝。”月青青转身指着墨非毓鼻梁道,“还拿着仇人的破琴整天弹弹弹,堂堂八尺男儿,这般的是非不分,这般没有血性,我还保护他做什么,不保了!”月青青脾气是大,但也是头一次这么动气,说着就要走。
“青青。”颜雪忙拉着她手,“你误会先生了。先生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墨非毓看了一眼月青青,他没想到,月青青摔琴是因为这把琴是太子送的。他没想到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看法相差如此之大。他也没想到,月青青对他辅佐太子如此不满,能隐忍这么久。
“你听谁说的?”墨非毓沉声道。
“我十五岁了,我还当我是小孩子吗?”
最终,墨非毓不肯多做解释,月青青也不肯示弱,两人还是不欢而散。不过颜雪和黎东离开时,回府的马车中并没有月青青的身影。
因为太子随时可能造访,墨非毓再次吩咐巴祁收拾残局,并重新煮茶。
水刚煮滚,太子造访。
“先生知道我要来?”太子登上最后石阶,在墨非毓对面站定,他很快留意到桌上多备了一个茶杯。
“守卫皇城的十二禁卫军还没到手,殿下自然会来。”墨非毓直接道明了对方的来意。
太子吃了一惊,逼宫一事是他最得意的计划,也是绝密,墨非毓竟然一语道破。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定,而且并未否认:“先生真是未卜先知,也好,先生既知我此行目的,想来已有解决办法?”
墨非毓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道:“我说这个,是想提醒殿下,我能料到殿下的意图,陛下也能。”
太子又是一惊,因为按照芈准的说法,让父皇起疑不正是面前这个书生的目的么?
“怎么,先生也怀疑父皇已对我起疑?”
墨非毓反问道:“殿下也觉察到了?”
太子沉吟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两年了,父皇上次提出退就养颐还是两年前,最近忽然提起,实在是耐人寻味。我听还说,前几天刘韧勍被父皇叫到尚书房狠狠骂了一顿。”
“殿下怀疑与内禅一事有关?”
“怀疑?为什么要怀疑?”太子望着墨非毓,也许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如何,斟酌了一下后道,“多亏先生出谋划策,现在能与我竞争的皇子已全部剪除,朝外,安喆山已是我的人,朝内,除了刘韧勍这只老狐狸和颜煜这根硬骨头,其余也大部分收服,就算有几个首鼠两端的,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要先生助我取得禁卫军的控制权,我何必费这个神?”
“要是我做不到呢?”墨非毓半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
“先生是聪明人,我也不绕弯子了。”太子也开玩笑似地道,“有些事,一旦进来就出不去了,就好比我现在的处境,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尽管都装作开玩笑,尽管从头到尾都是伪装,但太子之前毕竟还是礼贤下士的姿态,这句话算是撕掉了伪装的面具。
墨非毓淡淡地望着茶水,颜雪的担心和自己的推测没错,太子果然向自己摊牌了。不过他似乎没有听出他这话的威胁之意,只是含笑不语。
“所以,先生要如何助我取得十二禁卫军的控制权?”太子追问道。
“请殿下进屋说。”墨非毓站了起来。
“先生请。”太子刚伸手,忽然又收了回来,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先生的计划中,不会再用到刘韧勍吧?”
墨非毓微微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也没什么,刘韧勍这个老东西一直碍手碍脚,为了防止他继续坏事,我已派人在他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
尽管知道太子正观察自己脸上的表情,墨非毓的眼眉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
“怎么,先生好像在担心什么?”等了片刻后,见墨非毓仍没反应,太子加重了语气,“先生!”
“我是担心殿下,”墨非毓面上的凝重之色,并没有因为太子的紧逼而有所掩饰,“殿下大局在握,现在对一个御史大夫出手,万一节外生枝……”
太子不以为然道:“能生什么枝?”
“殿下已经派出了大队人马?”墨非毓抬起头问。
“暗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还用不着派大队人马。”
“殿下能保证刘大人准时出现,派出去的人也可靠吗?”
“先生多虑了,这些情报早就侦察好了,派去的人也都是百里门中一等一的好手。”
“百里门?”墨非毓视线微微下移,有那么片刻功夫,神思也不知飘飞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有问题吗?”太子追问道。
“当然有。”墨非毓很快抬起了目光,看了一眼太子后,目光落到焚丹亭西北角的檐头上,“殿下别忘了,萧大人是江南东州的监察官,他也是你的人。万一,我是说万一百里门行事不利,萧子钰又不小心暴露身份,最有嫌疑的就是殿下你。”
“这个……不会这么悖时吧?”
“萧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可他办事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啊。不瞒殿下,因捐银案出事的三个户部官员,并不是在下疏忽,而是萧大人派去的人没有做干净。”
“这个我知道,”太子话音刚落,已意识到说漏了嘴,忙道,“萧子钰已经当着我的面保证一定小心了。”
“来得及阻止吗?”
“当然来不及了。”
太子挥了挥手,不以为然中还有些自得。他这样做当然不是心血来潮,他对刘颜二人早已恨之入骨,恨不能早日除之而后快,打听到有可能是刘韧勍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的时候起,他就起了杀心。谨小慎微的他在决策之前,还做过多方面的权衡:朝堂之上都是颜煜反对自己,刘韧勍闷不吭声,除掉刘韧勍,父皇不会这么快疑心到自己身上。这些年,论办案颜煜比刘韧勍强得多,可前者始终居于后者之下,原因就是颜煜只会办差,而刘韧勍更世故圆滑,也更难对付。刘韧勍一除,颜煜将不是大麻烦。
朝臣已尽在己手,掐断了刘韧勍这条线,再控制住墨非毓这边,唐帝的言路就彻底断了,行动才会让人猝不及防。当然,如此还能顺便看看墨非毓的反应。
“去吧。”墨非毓突然幽幽说了一句。
“先生说什么?”
“剑已出鞘,那就去做吧。”墨非毓转身过来,用安抚的口气道,“也许是我过于小心了,刺杀一个文官,应该不会出岔子。”
“正是如此。”太子轻轻掸去了落在衣袖上的一片落叶,这才迈步进屋。
第二百零九章 突破1
“这样搬来搬去多不方便,”太子见巴祁正往屋子里搬茶桌,“明天,我让他们另置一套放外面。”
“多谢殿下。”墨非毓心下觉得好笑,对于已经“进来就出不去”的人来说,太子关心多一套少一套茶具茶桌实在有些讽刺。
“先生请赐教吧。”两人落座后,太子直接进入了主题。
“我要再次提醒殿下,眼下之势,殿下依然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墨非毓道,“第一是继续让群臣劝谏,请陛下退就养颐,内禅于殿下。”
“拜刘韧勍所赐,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
“只是可能,也可能陛下并未起疑,他是真的是想禅位。”
太子颔首不语,从表情看,他不抱多少这样的希望,或者说,到现在他已经不想、不愿意抱有这样的希望。因为就算唐帝并未起疑,他退就养颐的想法已经被颜煜等大臣驳回,要等他再次提起,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后年,也许他有生之年再也不会提起。
“与其守着这种危险的可能性,”太子神色渐转厉烈,“还不如主动出击,一举致胜。”
墨非毓见他态度坚决,方缓缓道:“殿下觉得,要获得葛将军的支持,关键的难点在哪里?”
“葛彦邦、父皇和芸皇后三人的关系。”太子显然被这个难题困扰很久,“统领十二禁军的大将军叫葛彦邦,他是父皇一手提拔起来的。十七年来,父皇一直对他恩遇有加,不但皇族祭祀年年有他,两年前的泰山封禅也破例让他排在三公之中。葛将军也算得不负厚望,这些年朝乾夕惕,未曾稍懈,西京老百姓还给他起了个诨号。”
“叫‘葛门神’。”墨非毓轻轻插口道。
“嗯,”这个诨号西京的老百姓都知道,墨非毓要为自己争取到葛彦邦的支持,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太子接道,“他和父皇的关系,先生也应该知道了。在皇室之中血缘关系有时候非但不是纽带,反而是祸患。可这三个人不一样,父皇当年能登大宝,主社稷,芸皇后功不可没。至于葛家兄妹二人,也有一段故事,据说三十多年前,葛家村闹了一场瘟疫,当时葛家上下除了葛彦邦全都染病,父母先后病逝,妹妹也一病不起。那时候邻村出现一个传闻,说有一种子母草能治愈此疫,不过这种草药只有村北才有。”
“子母草?”墨非毓也算精于岐黄之术,却从未听过这味药。
“这是葛家村当地的叫法,先生自然没听过,”太子道,“我后来跟随父皇去过葛家村村北,那里深沟高壑,野狼成群,父皇派了八百骁勇,才允葛将军再次进去。很难想象,当年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有勇气背着十一岁的妹妹入林寻药。”
“兄妹情深至此,也是一段佳话了。”
“芸皇后现在还常常提起,葛将军当时并不认得那种草药,结果以身试药中了毒,才导致右半边脸比左边黑一些,葛门神的诨号也是这么来的。”说到这里,太子轻叹一声,“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先生,三人的关系就是铜墙铁壁,我身边的谋士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突破的方法,更别说让葛彦邦听我号令了。”
“殿下刚才说,什么方法?”太子介绍完后,墨非毓紧跟着问了一句。
“突破三人关系的方法啊。”
墨非毓捧着茶杯,细品了两口茶,又缓缓放到桌前:“这么说,殿下从一开始就错了。”
太子一怔:“怎么错了?”
“这世上有很多问题,原本是没有答案的,就算费尽心血也没有。”墨非毓道,“就像葛将军,殿下明知威逼利诱都不会有任何作用,为何还要钻此牛角尖?”
太子眉头深皱:“先生的意思是?”
“殿下可以换个思路。”
“怎么换?”太子一振衣袖,正襟而坐。
墨非毓缓缓道:“逼宫可能是谋反,也可以是保护陛下啊。”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黑暗之中看到一丝亮光,整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先生能否说明白一点?”
“其实很简单,”墨非毓把自己的茶杯放在左边,又端起太子的茶杯放在右边,随后拿起桌上的茶匙将两个茶杯分开,“不同的人看同一件事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会不同。在葛将军看来,他可能是在救驾,可在陛下看来,他可以是在谋反。”
墨非毓望着太子,知道他还没有完全明白,又进一步道:“如果宫城内突然出现了一小股反叛力量,葛将军会怎样?”
“宫城内?”
“是。”
太子摇头道:“宫城内不可能出现反叛力量。”
“请殿下先回答我的问题。”
“自然是立即前往平叛。”
太子说完,见墨非毓正定定看着自己,显然是让自己再往深处思考一步。果然,片刻之后,太子目中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奋的光芒:“先生的意思,让葛彦邦平叛救驾,而在父皇看来,他是在谋反?”
“如此一来,不但能逼陛下禅位,还能给葛将军扣上谋反的帽子,让殿下名正言顺地继承西唐帝位,顺带除掉葛将军。”
鸟愈噪,林愈静。屋内的檀香烟气仿佛呼应太子的沉思似的,几乎变成了一条直线。太子有些喉干舌燥,一连倒了两杯茶喝光,又搓了搓手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段时间,他就仿佛十二禁卫军这道坚冰下的一条鱼,始终找不到一丝缝隙,就在他感觉要溺亡的时候,墨非毓终于为他撬开一条裂缝。
只是,这条裂缝看起来仍有不少问题,或者说有很多问题和细节需要考虑。
“有几个问题,”太子一面思考一面道,“第一,这一股反叛力量从哪里来?”
“这个一会再说,”墨非毓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道:“要在皇宫内放一把火,殿下应该能做到?”
第二百一十章 突破2
“能。”
“安排我面见陛下呢?”
太子一愣,警觉地问道:“先生要入宫面圣?”
“既然是葛将军谋反,总要有人入宫说服陛下下旨让殿下救驾,让葛将军打开城门。”
听到救驾和开城门,太子不由得双目放光。不过他很快陷入沉默,让墨非毓面见唐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墨非毓可能背叛自己,将江南的事,几个皇子的事,还有自己逼宫的事向父皇全盘托出。
此事太过重大,太子当然不放心。不过如果按照墨非毓的计划,宫城内将出现葛彦邦和录毛两股力量,能同时顺利通过两股力量面见父皇,还有能力说服他的,好像还真没第二个人。
退一步说,他原本的计划是,如果实在不能拿下禁卫军就让安喆山强行攻城。墨非毓能兑现承诺最好,要是不能兑现或者胆敢背叛自己,大不了还是强攻,而自己有一百种方法慢慢折磨叛徒。
这个问题还需要慎重考虑,沉吟良久后。太子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放一把火让葛彦邦前往救驾,让陛下以为是葛彦邦谋反,可双方一对质不就露馅了吗?”
“所以需要一小股效忠于殿下的力量挡住葛将军,以护驾的名义向陛下宣称是葛将军谋反。”
“哪里来?”
“葛将军是无懈可击,”墨非毓缓缓道,“不过幸运的是我从他手底下找到一小股能够效忠殿下的力量。”
“是谁?”
“左禁卫军辖下赤营军中郎将。”
“录毛?”太子又皱紧了眉,他的心情起伏有些过于大,以至于端茶的手也有些不稳,“先生知不知道,录毛是葛彦邦的爱婿,老葛身边最信重的将领,他怎么可能效忠我。不可能,没可能的。”
墨非毓顺手从左边一个木柜旁取过厚厚一叠文档,放到太子面前:“这些是从殿下派过来的两个人和我调查发现的情报,葛将军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叫葛翃,女儿叫葛羽,分别是葛将军现在的妻子唐氏和前妻刘氏所生。十四年前的一次年宴上,唐帝因嫌刘氏相貌丑陋,又生于薄祚寒门,将时任礼部尚书唐大人的小女许配给他。尽管是席间酒话,但君无戏言,而且据说唐大人很钟意葛将军这个女婿,第二天就将爱女亲自送入葛府。陛下赐婚,又是礼部尚书的千金,唐小姐的身份自然不能是妾,可是葛将军与前妻素来恩爱,要他休妻也不可能,就在这为难的关头,谁也没想到刘氏会留下一封诀别信和两岁的女儿不辞而别。”
太子显然没心情听这些陈年旧事,不过他知道墨非毓提及,必有用意,仍耐着性子道:“这些事情,京城的老百姓几乎个个都知道,不知先生说这些有何深意?”
墨非毓接道:“十四年了,葛将军对前妻刘氏始终未忘伉俪之情。所以,他这些年从未放弃打听前妻的音讯,对前妻所出的葛羽也格外宠爱一些。”
“葛彦邦此人少言寡语,不善表达,不过只要对比一下他对两个孩子的态度,说他对女儿过分溺爱也不为过。”太子嘲讽地笑了笑,“真是事与愿违啊,老葛对儿子管教越严,这小子就越不争气,整天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听说,老葛现在已经不管他了。反而是葛羽姑娘,不但出落得容色倾城,诗画双绝,还下得一手好棋,我听说她唯一输的一次是不小心把对方的一个子儿碰到棋盘外面。连炵烨也赞她诗画双绝,才比文姬。哎,可惜啊,这么一个好好的女子,本有机会攀上高枝,没想到竟然嫁给身份地位都不远远如自己的录毛。”
墨非毓看了一眼意犹未尽的太子:“殿下没发现,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
“什么问题?”
“听说,两年前一直有王公贵族托人向这位葛羽姑娘求亲,结果全都被她拒绝了。”
“不错。”
墨非毓留意到,太子的目光下意识闪烁了一下:“也包括殿下吧?”
“是母妃的意思,再说一家女百家求,这些旧事,先生提他作甚。”
“请殿下仔细想一想,葛羽姑娘拒绝殿下了吗?”
太子回忆了一下:“倒是没听说她拒绝,是他老子葛彦邦说他的职责,我的身份,结合容易引人猜忌,故而谢绝了这门亲事。”
墨非毓双手撑着桌沿,一字一顿道:“所以,我想请殿下的母亲,俪妃娘娘再去向葛羽提一次亲。”
“什么?”太子一愣之后,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将桌子也撞翻了,他和墨非毓四目相对,相距不过数尺,墨非毓神情严肃,显然没有,也不可能开这种玩笑。
“你要我娘去给一个有夫之妇提亲?”
“殿下不必惊讶,”墨非毓淡淡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殿下位即九五之后,这样的许诺作不作数,自然是殿下说了算。”
太子拉长着脸,也不知是觉得该拉长脸,还是心里确实不快。不过很快,他的话就给出了答案:“我知道,因为身份地位,才学样貌都不如妻子,录毛是出了名的惧内,可就算录毛答应,葛羽会答应吗?”
“葛羽为什么会下嫁给录毛?”
太子摇了摇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女人要是读了点书,就会生出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猜,葛羽拒绝所有的王公贵族,最后选择身份地位、才学样貌都不如自己的录毛,”墨非毓有意放慢了语速,“不是父母之命,当然也不是因为她爱录毛,而是她宿志未酬,甘愿自弃。”
“什么宿志?”
“嫁给太子,继而成为西唐的皇后。”
“我?”太子有些不可思议。
“倒也未必一定是殿下,四年前就不是。”
太子沉思了片刻:“就不能换个人去吗?”
“我等得起,殿下等不起,要让葛羽尽快站到我们这边来,必须请俪妃娘娘亲自出面。”
太子托着下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从他马着脸和提出换个人提亲的转变速度来看,在帝位之争方面他是毫无底线的,他现在考虑的显然不是让俪妃娘娘去向一个有夫之妇求亲有什么不妥。
“先生有几分把握?”
“这是整个行动最关键的一步,岂容有失。”
太子重新坐下,再一次陷入了思考之中。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考虑,包括来自母亲这边的阻力,以及墨非毓去见父皇的风险,还有通过母亲提亲,让葛羽说服录毛谋反的可能性。同时,他也提出了各种问题与假定情况。墨非毓都一一做了详尽的回答,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他已经做了尽可能详尽的思谋,太子想到的没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还是那句话,最坏的结果大不了还是强攻。
“容我再仔细想想。”太子在盘问了已经不知多少个问题后,还是慎重地选择再考虑一下。
“殿下最好尽快决定,一旦陛下采取行动就来不及了。”墨非毓依然是宠辱不惊,云淡风轻。
“我知道了,”太子紧接着道,“非是我信不过先生,这段时间,请先生不要离开荣府,也不能见任何人。”
从“挖心肝”到软禁,这已经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墨非毓又岂有不答应之理:“多谢殿下。”
墨非毓说的是“多谢殿下”,而不是“好”或是“为什么”,太子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过彼此已经摊牌,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把头扭向一侧假装没听明白。
第二百一十一章 反杀1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两人循声望去,才发现门外已是夜幕沉沉,原来两人暗商此事,不觉已谈了足足三个多时辰。
“先生……姓芈的来了……”夜幕之中,门房手提一盏风灯向焚丹亭疾奔而来。墨非毓不喜欢芈准的事荣府上下众人皆知,所以大家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只是没料到他会硬闯。
虽然不喜欢,不过听到他硬闯的消息时,墨非毓眸中意外地闪过一抹喜色,是一件牵挂已久的事终于尘埃落定的喜悦。
“谁让他进来的,给我拦住。”太子微一沉吟,已知他说的是谁。
“小的拦不住,他……他已经闯进来……”
“殿下,出大事了……”门房话犹未了,芈准已抢在他前面,先一步登上焚丹亭的阶墀。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劲装汉子。
芈准绝非莽撞之人,太子虽然恼火,料他必有要事,看了一眼墨非毓,见他抄着手冷冷站着,佯怒道:“你最好有大事说!”
“派去夕照街的出事了。”
太子一怔,也不知是不相信还是没明白过来:“你说什么?”
芈准眼锋瞟了一下墨非毓,支支吾吾不肯说,太子道:“说啊,此事我已告诉先生了。”
“是,”芈准道,“萧子钰派去夕照街的人被人给反杀了,更糟的是,萧子钰被禁卫军当场拿住,现在已经关到地牢里去了。”
如果刚才还只是一怔,此时太子才感觉到真的出了大事:“萧子钰?他怎么会被关进地牢?”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墨非毓刚才劝诫,眸中神色颇为复杂,有自责、有担忧、有疑惑。
墨非毓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转身道:“进屋再说。”
“石舵主,”进屋后,芈准对身后的劲装汉子道,“你亲睹了事情的经过,你来说。”
“是,”劲装汉子不敢入座,道,“属下等……”
“谁的属下,谁是你的主子?”太子望着手中的茶,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石舵主俯了俯身:“昨天,百里掌门收到萧大人的来信,说是要找几个人去帮他做件事,为了以防万一,掌门吩咐我和另外两个分舵的舵主前往。我们三个是今早赶到京城,晌午时分守在夕照街的茶楼当中的。和得到的情报一样,申牌三刻,一顶无护卫,也没跟班的官轿准时出现在夕照街。按照计划,轿子一到松鹤楼前的第二根柱子,我们就从三个方向发动袭杀,速战速决……”
说到这里,石舵主顿了一顿,似乎仍是心有余悸,太子问道:“莫非,目标不在轿中?”
石舵主摇了摇头:“我们三个刚从二楼落到车轿上,斜刺里突然杀出一个人,趁我等不备偷袭了三舵主……”
“我们的目标虽然是车轿中人,不过因为是在街肆上动手,也随时防着任何突发情况,当时目标四围一丈之内都没有人,可此人从靠近我们到偷袭三舵主,我们竟然一个也没有察觉……他一掌就要了三舵主的命。”
太子吸了口气,道:“这么说,此人不但知道你们的目标,而且早就埋伏在松鹤楼?”
石舵主又摇了摇头:“动手之前,我们已经仔细盘查过周围的环境,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此人好像是突然出现的。可要说他对我们一无所知也不是,因为他杀了三舵主,转身就向我和七舵主发出疾攻。在下的齐云掌自问也有八分火候,两年前在武林大会中正是凭此忝列掌法的第三名,这两年来更精进不少……”
芈准适时提醒道:“说重点,殿下没空听你啰嗦。”
“是,”石舵主道,“此人身量不高,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可武功却远在我和七舵主之上,武功路数更是见所未见,大约十五招,最多不超过二十招,七舵主就接连中了三掌,也不知性命如何,要不是对方先停手,我一个人撑不过五招。”
“萧子钰怎呢,他又是怎么回事?”太子显然对武功强弱和两位舵主的情况没有兴趣。
“怪就怪在这里,对方好像不但知道我们有几个人,也知道萧大人就在松鹤楼二楼的西北角,似乎还认识他,径直冲过去将他从二楼上扔了下来。”
“他在松鹤楼?”太子十分讶异,见石舵主不语,提高声量道,“本王问你话!”
“因为怕有闪失,萧大人当时就在楼上亲自指挥……”
“这个蠢货!”太子重重一拳落在桌上,很快,他再次强自镇定了下来,“怎么又牵出了禁卫军?”
石舵主道:“那人就在那里守着,一直等到巡城的禁卫军发现才离开的。”
太子望了一眼墨非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一切,真的仿佛预言一样。
过了一会,太子才整理心绪,接着问道:“你刚才说,对方好像认识萧子钰?”
“是,他既没问我们是谁,也没问谁是萧大人,直接就找到了萧大人。”
太子看看大家:“萧子钰入京之后,很少与人有往来,谁会认识他?”
“也许是萧子钰的旧识也未可知。”一旁站着的芈准忽然说了一句,他进屋后就立在一旁,也不知是不屑入座还是不敢入座。
太子又问:“萧子钰被人拿住,你就这样逃之夭夭?”
“殿下明鉴,在下真的是力不能及,”石舵主的辞色,足以证明他并未说谎,“以那人的武功,就是两个我,三个我也只是徒然送命,我当时想,与其逞匹夫之勇,不如立即回来报信。”
芈准道:“他一连杀了两个舵主,你怎么一点儿伤也没有?”
“对方就是让他来报信的,”太子替他作了回答,忽然,他目中精光一闪,“你离开后直接去了东宫?”
“在下岂敢,殿下放心,我一路十分小心,绕了好几条街,直到确定没人跟踪后才去了联络地发发信号给芈大人。”
太子向芈准确认了一下,接着问道:“可有看清对方是什么人?”
石舵主摇了摇头,道:“对方蒙着面幕,不过从身形来看,似乎是个女的。”
石舵主的话并没有引起太子的注意,他炯炯目光望着桌子,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倒是一言不发的墨非毓随口问了一下:“你能确定吗?”
石舵主再一次摇头。
除了当时的情况,石舵主一问三不知,大家也就没再多问。芈准望着桌脚,眉目低低地道:“殿下,现在看来,对方对此次行动是了如指掌,而且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一箭双雕,救刘韧勍的同时拿住萧子钰,可刺杀刘韧勍的事只有四个人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