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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中     一伞之下txt下载     一伞之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反杀2

    石舵主一听“刘韧勍”三个字,眼眶大了一圈,很显然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目标的身份。

    此事萧子钰是直接受害者,对太子也是直接威胁,芈准这话意思再明显不过。太子瞪他一眼,道:“先生知道消息后,从头到尾都和我在一起,你怎么不怀疑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退一边去。”太子心绪很不好。本来,刺杀刘韧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算事有不谐,百里门的人全身而退也应该不是问题,就算百里门的人出事,也绝无可能牵连上萧子钰,退一万步说,就算萧子钰被人怀疑,自己要为他开脱,或者掐断这条线索也还来得及。所以他才会让萧子钰去做这件事。

    谁知事情偏偏如此不巧,萧子钰不但就在现场,还被禁卫军给拿了去。

    太子越想越悔不听墨非毓的警告,起身深深一揖,用尽量自责的语气道:“地牢的手段,比刑部和御史台不知厉害多少,萧子钰怕是撑不了多久……都怪我没有事先请示先生,还将先生的警告置若罔闻,才至今日之失……”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墨非毓轻轻打断他,问石舵主道,“你是亲眼看到萧大人被带走的?”

    “是,可能因为我们刺杀的……是御史大夫,所以禁卫军的人把萧大人直接押去了地牢,”石舵主在江南时就见过墨非毓,知道他现在是太子身边的红人,更何况此时还有事相求,“还有敝门里三舵主的尸首和生死不明的七舵主。”

    墨非毓思索了一下,问太子道:“地牢那边,殿下有人吗?”

    太子面有难色:“如果是刑部大狱,我倒是有办法,看管天牢和地牢大部分是十二禁卫军,这些年一直插不上手。”

    墨非毓道:“从地牢劫狱救人呢?”

    “劫狱?”太子几乎要笑出来,“他萧子钰自己闯下大祸,凭什么要本王去善后?”

    墨非毓看他一眼:“那殿下要我想什么办法?”

    太子扫了一眼石舵主,轻轻长叹一声后,用恰当的语气岔开了话题:“我又何尝不想救他,只是地牢这等龙潭虎穴,我怎么可能让百里门的兄弟去冒险,他们已经因为我的过失,折损了两位弟兄。”

    说到这里,太子索性伸袖抹了抹眼角,缓步走到石舵主身边,语气中带着一缕深浅得宜的悲痛:“石舵主,我知道百里门还有一位自己的兄弟在地牢,你放心,只要能救出萧子钰,本王就一定救出那位弟兄。另外,代我向百里掌门说一声,本王改日一定当面赔罪。”

    太子的态度,与刚才简直是天壤之别,石舵主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不过虽然掌门百里云孤一直想捞个一官半职,是否要越过萧子钰给太子做事,还要掌门发话,他略略咂摸了一下太子这话的味道,恭恭敬敬道:“殿下的话,我一定带到。”

    “你也受惊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让百里门的兄弟最近避避风头。

    “是。”

    太子拍了拍他肩膀,又转身对角落的芈准道,“你也回去,不用等我。”

    直到离开,芈准也没有看过墨非毓一眼,墨非毓也没看过他一眼。

    太子坐下后,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一年前江南闹得一塌糊涂,我还以为是炵烻作祟,现在看来,就是萧子钰这个废物百无一能,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他入京。”

    墨非毓眉目微垂:“此事也怪我,要不是我处处维护萧大人,也不至于出现今天的事。”

    太子何等精明,一听墨非毓对萧子钰的态度突然松口,忙道:“先生,萧子钰知道太多江南的秘密,还包括四年前……的一件事。总之,绝不能让他在地牢久留。”

    “殿下说的是庐陵之乱?”墨非毓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很快就淹没在平静之中。

    太子沉吟了一下,道:“先生什么都知道,不瞒先生,我在众皇子中排行第三,之所以能进入东宫,也略略使了一些手段。而这件事,萧子钰不但知道,还亲自参与过整个行动。”

    “也就是说,有可能殿下还来不及动手,掌管十二禁卫军的葛将军就已经查出足以让殿下东宫之位不保的证据。”

    “可以这么说。”太子咬了咬牙,“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救不了,舍掉也无妨。”

    这一次,墨非毓竟然并没有继续维护萧子钰,而是尽量客观地道:“人在地牢,救人和杀人的难度是一样的。”

    太子皱着眉点了点头,到地牢杀人灭口的难度,他比墨非毓更清楚。

    烛火噼里啪啦,爆出淡淡的烛油味,墨非毓揭开灯罩,从一旁取过灯油添了些进去。

    太子见他不慌不忙地样子,道:“先生奇谋妙算,无人能及,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殿下一定要让萧大人住口么?”

    “都这个时候了,先生难道以为我有闲心说笑。”

    “哎……”一声极轻的叹息之后,墨非毓缓缓道,“殿下如果能提前和我商量一下,或者及时制止,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都怪我。”

    墨非毓望着渐渐烧旺的灯火,似乎仍在踌躇当中。太子站到墨非毓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这个时候一定不能出岔子,请先生救我。”

    “不能杀人,也不能救人。”墨非毓一面思索一面道,“殿下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去地牢探探监。”

    “探监?”太子睁大眼道,“先生要去地牢探监?”

    “让我一个文弱书生去见见昔日的雇主,禁卫军应该不会太为难。”

    “先生去做什么呢?”

    “当然是劝他住口啊。”

    “萧子钰是心狠手辣,可不见得他自己就是一个硬气的人,地牢的人只要稍微上些手段,他就未必扛得住,先生要怎么劝?”

    “我既然去,自然就有把握。”墨非毓望着太子,声音中没有一丝温度,“我这一去,萧大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在效力殿下了,还请殿下三思。”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过太子担心的并不是萧子钰的生死,而是墨非毓离开自己的视线会不会有风险。

    “先生不保他了?”

    “身为谋客,感情用事是成不了大事的,萧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自当竭力保他。”墨非毓缓缓道,“不过,和殿下的大业,和西唐的未来比,要如何做出正确选择很明显。”

    太子想了一想,咬牙道:“我尽快想办法安排先生去一趟地牢,请先生随时准备。”

第二百一十三章 地牢

    天地二牢是西唐最大的两座监狱,虽然都由朝廷直接控制,不过两者却有很大不同。天牢设在西京城西,被关进去的绝大多数都曾是赫赫扬扬、地位尊崇的皇族贵富,由唐帝御审才有资格进来,所以这里的环境并不算糟糕,有的牢房甚至还称得上干净。

    地牢就不同了,犯人罪大恶极,还多处于社会底层,既无后台,也无财力。所以这里不但环境极其恶劣,还以私刑横行而著名。看守天地二牢的狱卒间有一个常见的流动现象,凡是机灵的都希望调往天牢,而那些心狠手辣甚至丧心病狂的,却渴望在地牢任职。

    天牢还时不时传出喊冤、哭嚎、唱吟之类的声音。地牢可就清净多了,迈进那道暗褐色的铁门,一股刺鼻的、让人作呕的恶臭扑鼻而来。每走一步,仿佛更靠近地狱一步,沿潮湿的石阶往下走上十余丈,三条潮湿的岔路通往无尽深处,借着墙壁上昏黄的灯光,依稀可见到每间牢房的景致。左前一间“铜柱”号牢房,一瘦骨嶙峋的男子一动不动蜷缩在半张草席上,凝固的、半干的血迹粘连在伤痕累累的后背和草席之间,右边“牛坑”号牢房,两名大汉的脚被绑在一起,上身被铁钩钩住肩胛骨分开吊在半空,“舂臼”号牢房里,一个罪犯的头被布条缠裹得严严实实,耷拉在一口烧得正旺的油锅锅沿上,那布条仍冒着油烟,地牢四处充斥着毛皮烧焦的味道,此人的头应该刚被滚油浇过。

    只有血池号牢房时不时发出的“呲嚓呲嚓”的声音,证明这里并不是地狱,而是人间。

    血池号牢房中,两个狱吏一蹲一站,正折磨一个体型胖大的汉子,那汉子四肢都被钢钉钉在木板上,正痛苦的呻吟着,他是地牢之中唯一有力气呻吟的人之一。

    说是“之一”,是因为对面的“石磨”号牢房中,还有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污秽的男人蹲坐在角落,和牢房门口的犯人相比,这人虽然不是大轿抬进来的,但显然还没受过重刑。

    “手放平,不要戳到肺。”

    站着的老吏正指点蹲着的小吏对胖汉子行刑。两人正在施行的是“锯琵琶”,顾名思义,就是用铁锯将犯人的肋骨锯下来。此刑的好处是伤口很小,如果手法得当,受刑者可以死而复生,待伤口稍愈后再锯下一根肋骨,直到百骨脱尽,仍尚存余息。

    “用点儿心!”老吏发现小吏时不时抬头看向“石磨”号牢房,不由踢了他一脚。

    这场精心安排的表演,就是给对面的犯人看的。

    一般情况下,不管是什么凶徒,只要踏进地牢大门,看到牢中惨景时意志就已经崩溃,更别亲睹这等惨绝人寰的酷刑。可对面这人,蹲在角落的中年仿佛石化了一般,两个酷吏油浇头、锯琵琶折磨了大半天,都已累得满头大汗,他仍是面不改色,连眼睛也没眨一眨。

    这个人,自然就是萧子钰了。地牢是阴森恐怖,不过这种场合他不知见了多少次,有些酷刑他还亲自动过手。

    监狱的黑幕,他简直比谁都清楚。在这里当差,一年的薪俸不够养家两个月,还不算贿上赂下。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监狱自有其生财之道,常见的,疑犯进班房候审的时候就进行轮番敲诈勒索;入狱后钱少多打,钱多少打;将恶徒与有油水的关一起,花钱就可以换牢房,钱到位还可以“一人一牢,单开小灶”;将与主犯有牵扯的人统统抓进来,再收钱一一放出去;还有就是在犯人面前施酷刑,以此恫吓威逼。这些流程分工明确,心狠手毒的负责拷打,伶牙俐齿的负责要钱,做得不着痕迹。眼前这两个狱吏,正是属于前者。

    萧子钰深知,这两个人不直接对他用刑,一是看在他身上有油水可捞,二是上头有吩咐。毕竟,自己刺杀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的御史大夫,在没有弄清楚自己是谁,谁是主使之前,他们不敢贸然动手。

    他不知道的是,刘韧勍和葛彦邦是多年的朋友,他一被抓进来,葛彦邦就亲自吩咐,不能苦打成招抓错人。

    让他如此镇定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上面这些,而是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与牢中任何犯人都不同,他还有一线生机,或许机会还很大。这一点在他被禁卫军拿住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经过在地牢里一天一夜反复思考后变得更加明确。

    地牢是葛彦邦的地盘,东宫很难插手,而且太子这等冷酷无情的人,想要他念及下属之情来救自己无异痴人说梦。可是,他有把柄在自己手里啊,这些把柄足以威胁到他在东宫的地位。就算从此以后彻底失去信任,至少太子这一次不会无动于衷。

    还有墨非毓,在夏吕的一年多,墨非毓全心全意为自己谋事,还设法在太子身边为自己谋职,自己对他也算得尽了主雇之谊,他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而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发现有什么事是墨非毓做不到的。

    相对于前者,他更寄希望于后者。

    他也知道,人心难测,世事难料,谁也不敢保证墨非毓会放弃在太子身边的大好前途来救他。不过就算诸事不谐,谁也没等到,他还有最后一招杀手锏,那就是公布自己的身份,请求御史台亲审或者唐帝御审,以太子的所有秘密换取一条生路。

    这几局,他只要赌胜一局,就能活命。

    想到这里,他暗自庆幸,还好是被忠于唐帝的禁卫军,而不是忠于太子的刑部拿住!

    看着咫尺之外的酷刑,听着回荡在监狱里的哀嚎,他一点儿也不畏惧,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些期待会等到什么结果。

    “看着点,别弄断气了。”

    “断不了,心在跳呢。”

    两人正一言一语讨论酷刑,忽听门口哗啦啦铁链声,有人开门进来。两人知道,一定是又有犯人提到地牢里来了,小吏丝毫也没有在意,放下锯条正要去拿剪刀,忽然屁股被老吏踢了一脚,他看了一眼老吏,目光很快投向门口,一怔之后,慌忙抓起稻草将身下那人给盖住了。

    逆光之下,能看到从门口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居然是天地二牢的老大,司狱使赵大人。

    “墨先生,这边请。”封闭的牢房中传来了赵大人恭敬有礼的声音。

    两个狱吏互望一眼,都有些纳闷。不过一旁的萧子钰却突然抬起了头,很快,他像一只见到主人的困兽一般冲到牢门口,一把握住了铁牢。

第二百一十四 雪恨1

    “就是这里了。”两人很快来到血池号牢房前,赵大人首先扫了一眼两个狱吏脚下的稻草,斥道,“愣着干什么,去给墨先生搬张干净的椅子来。”

    “啊……哦。”小吏偷偷将全是血的双手藏到了身后,跟着老吏闪了出去。

    这个让司狱使如此恭敬的人,自然是墨非毓。墨非毓虽然是一介布衣,不过安排他进来的人,是宫里红得发紫的李公公,他自然不敢稍有怠慢轻视。

    “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先生请自便。葛将军有吩咐,此人企图刺杀刘大人,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赵老笑着将墨非毓引向血池号牢房,“还请墨先生委屈一下。”

    “无妨。”墨非毓迈步走进了牢房。

    “先生谈完后,只需用这个敲三下就行了。”司狱使将一把木锤放在了地上。

    “板凳来了。”小吏搬来一根破旧但还算干净的木凳,在赵大人的示意下放到了墨非毓身旁。

    “得罪了,”赵大人又向墨非毓躬了躬身,拿钥匙将火山号牢房上了锁,才招呼大家退出去。

    两间牢房正面相对,当中隔着一条不算窄的过道,不可能对对方造成伤害,而墨非毓进来之前已经搜过身,对于这么一个书生,当然更不会对犯人造成任何威胁。

    “先生,你可算来了!”萧子钰目中闪烁着欣喜若狂的光芒,颇像一个赌徒拿自己的性命下注后赌赢了的样子。

    但是,片刻之后,这道光芒中揉进了一丝疑惑,而且,这种疑惑随着时间的延长而迅速加剧。

    因为墨非毓始终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

    “先生?”

    不知为何,萧子钰内心有些不安,那一刻,似乎是刹那,又似乎是很久。

    墨非毓终于略略扭过头,露出他棱角分明,毫无情绪的侧颊,随着他转动的萧子钰的神色,也由疑惑变成了惶惑。

    萧子钰不算是一个敏锐的人,可这时候,墨非毓让他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这种感觉如此清晰,几乎让自己透不过起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墨非毓的眼睛,这一看,双手不由放开了牢笼。

    有好几次,萧子钰都觉得对面这个人不是墨非毓,可他凝目之后,又清晰地看见对面这个人确实是在夏吕为自己出谋划策,在太子面前举荐自己的人。

    “萧大人,别来无恙。”

    如果之前都只是错觉,那这句话,再次证明萧子钰的预感没有错。他定定凝望了墨非毓很久后,目光终于缓缓移开,落到了仍有暗红血迹的地面上。

    这个结果,他不是没想到过,只是不相信墨非毓会这样做,所以没有细想。

    “怎么,才数日未见,大人就不认得我了?”墨非毓又问了一句。

    “这么说,先生不是来救我的?”

    萧子钰瞟了他一眼,墨非毓寒霜一般的双眸给了他肯定回答。

    “哼,”萧子钰用最快地速度接受这个事实,嘴角还浮起一丝冷笑,“在夏吕的一年多,先生为我出谋划策,可谓竭心尽力之至,原来这一切都是以我为台阶靠近太子?从始至终,你都是在利用我,根本就没念过一丝主雇之情。”

    “大人对我又何曾有过半点主雇之情?”

    萧子钰没有否认,质问道:“既是相互利用,那你为什么还让我来京城,虚情假意地在太子面前为我谋职?”

    “我承认是利用你,也承认对你从未动过哪怕半分主雇之情。但我没说过仅仅是利用你而已。”墨非毓的声音,仿佛来自深不见底的冰窟之中,没有一丝温度。

    萧子钰脸上仅有的那一丝笑容,也随着墨非毓这句话而消失,因为他留意到,面前这个书生似乎不是过河拆桥这么简单。

    “你到底想干什么?”

    墨非毓斜瞥他一眼,寒冰般的声音从口中吐出:“真替你感到悲哀,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想干什么。”

    萧子钰绷紧了脸,等他继续说下去。

    墨非毓转过身,一双云淡风轻,但深不见底的眸子注视着对面的萧子钰:“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只是命数不济吧?”

    萧子钰看他一眼,突然一把握住铁栏:“我被禁卫军拿住,是你一手策划的?”

    “想远一点。”墨非毓提醒道。

    “你早就背叛了我,从你搭上太子起,你就在想办法整我。”萧子钰说完后,似乎仍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再远一点。”

    “我没空听你冷言奚落。”萧子钰知道,论心计面前的这个人千倍万倍于己,说什么都是多余。

    “你不知道,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从我进入萧府的那一天,更准确地说,从四年前,我就开始利用你,利用你一个一个除掉江南十六州当中的十三个刺史,利用你慢慢剪除太子在江南的羽翼。不光要利用你,我还要你亲手毁掉你手里的百里门和天风教,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江南的势力瓦解分崩,我要你亲手毒鸩你的骨肉兄弟,亲手毁掉整个萧府,直到变得一无所有、毫无价值之后,再亲手掘好坟墓,自己乖乖跳进去。”

    仿佛晴天霹雳,又仿佛身在梦里,萧子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以至于自己出了骇异之外,有些无所适从。

    “你说……什么?”

    “你还想再听一遍,那我就再说一遍,”墨非毓冷漠而带着仇恨地双目凝视着他,“一年前,你萧子钰还丰神如玉,家业赫赫,操控江南百官于股掌之间。而现在,你不过是一个众叛亲离,妻离子散的孤家寡人,一个无官无禄,无依无靠的暴徒,一个从云端跌入泥里的阶下囚。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的。”

    墨非毓的每一个字,都像钢针一般扎进萧子钰的心脏。萧子钰为官多年,故事人心可谓博闻广见矣,可墨非毓说的这一切,实在太过突然,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要知道片刻之前,他还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而片刻之后的现在,对方竟然告诉自己这是他的杰作,还远不止如此,他、萧府、整个江南变成今天这样,全部都是出自面前这个一直以来都在帮自己的书生。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虽然,他一直不同意弟弟萧子戊对墨非毓的态度,但从墨非毓进入萧府的那一天起,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也一直在防着他。就算他能够背着自己做成一件两件事,怎么能将江南搅得天翻地覆,让自己亲手鸩杀自己的弟弟弟媳,毁掉萧家……而恍然未觉?

    他不相信,但又不得不信,想到这些,他只觉得毛骨悚然,心下战栗。

第二百一十五章 雪恨2

    “你到底是谁?”

    “四年前的庐陵之乱,萧大人还没忘吧?”短暂的嘲弄、奚落之后,墨非毓的面容由冷酷逐渐变成阴沉。

    萧子钰猛然抬头,他正是靠着庐陵之乱发迹的,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打量了墨非毓良久,终于道:“你是……慕衣族的人?”

    “不错。”

    “怎么可能,慕衣族没有外姓……不对,你不姓墨,你姓慕。”

    墨非毓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前:“慕衣族族长,慕长风的次子慕非毓,正是区区。”

    萧子钰脸上怀疑、惊讶,更多的是恐惧,连声回忆道:“不可能,不可能,四年前慕衣族叛乱之时,正是慕衣族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绣衣节的日子,全族上下三百七十六人都在那一天回到琉璃岛上……无论老少妇孺,都被大军赶到南山竹林之中,事后我还亲自带人逐门逐户搜查过,并无漏网之鱼……就算有极个别的还活着,也不可能是慕衣族族长之子……”

    说到这里,萧子钰警觉地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四围,“你是故意引逗我说这些话,你不是太子派来的,你到底是谁的人?”

    墨非毓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他的脸上,脸上表情仿佛凝固一般,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萧子钰与他微一对望,一股莫名的恐惧涌遍全身。

    突然,墨非毓伸手将领口的衣衫拉了下去。萧子钰连退两步,一交坐倒在烂泥地上。

    “你还好意思说我族叛乱?我族兄弟姐妹从来遁世离俗,很少与外界往来,是你与炵烆合谋冤我族人,是你带领大军杀入琉璃岛,是你纠集江南十三州捏造我族谋反证据!”墨非毓直指萧子钰,一手重重撑着小吏送进来的那把椅子上,“就因为你和炵烆的一己私欲,致我慕衣族惨遭灭族之痛,三百七十六条性命无论老幼,无论妇孺皆化为冤魂,在黄泉路上还要背负叛国之名。”

    四年,四年,四年来藏埋在心里,在骨与肉里的仇恨,终于在此刻当着仇人的面揭穿。尽管只有短短几句话,但情绪太过汹涌,太过激烈,墨非毓再也撑持不住,一交瘫倒在椅子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萧子钰静静地听着,这件事虽然过去四年多,他依然能很快回忆起几乎所有细节,这是一场太子和自己联手策划的,天衣无缝的谋反案。现在想来,依然不免得意。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死人堆里,大军泼油时,十二个族人用身体作墙,把我围在当中,他们忍受着烈火焚身之痛,直到燃成灰烬,依然将我保护在当中。”

    “凭你的智谋,要整死我太容易了,又何苦大费周折对整个江南动手?”

    “谁也脱不了干系!”墨非毓再次向他投去疾电般的目光,“江南十六州之中十三个联名诬告的官员,一个也跑不掉,也没跑掉。”

    “所以,去年江南的怪事,全部都是你的手笔?”

    墨非毓冷漠地看他一眼,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个问题我刚才已经回答过了。”

    “你要对付江南百官,要对付我,都可以,你为什么要对我的家人下手?”

    “当年庐陵之乱,是谁潜入琉璃岛的?这些年,萧子戊又在你的授意下干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至于王夫人,她是一个极端自私,心肠歹毒的恶妇。不过,她确实是受了牵连,我的目标里没有她。”

    “自私……”萧子钰不无哀痛地冷笑一声,“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装得道貌岸然,你害我萧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害得江南民不聊生,不也是为了一己私仇?”

    “你害的只是慕衣族吗?要说这几年你萧子钰一手遮天,致使江南官场烟瘴气戾,百官无一清白,十六州百姓苦不堪言,你能否认吗?”

    “我只不过顺手将本来面目一一揭开而已。”墨非毓用极其鄙夷的辞色道,“至于妻离子散,那更是大笑话,你萧子钰妻亲弟弟之妻,人伦丧尽,亏你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我没空和你纠扯这些是非,”萧子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水,调整了一下情绪,“你要为慕衣族复仇,这么说太子也是你要对付的人,所以你并不是他派来的,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墨非毓并不隐瞒。

    “太子那边,你取得什么进展了?”

    “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是差多少?”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萧子钰看了他一眼,道:“你就不怕我能够从这里走出去,把你的险恶用心告诉太子?”

    “你出不去。”

    萧子钰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仰天大笑:“要是我能出去呢?”

    “你出不去。”墨非毓淡淡的重复着。

    两人气势看起来一强一弱,不过很快,萧子钰的笑容就变得有些僵硬,因为他觉得不可能,墨非毓偏偏能做到的事实在见得太多了。

    “好,”很快,萧子钰又咧嘴一笑,“就算我出不去,你又能把我怎样,你能杀了我报仇吗?你做不到。姓慕的,你灭族的仇人就在你眼前,几乎触手可及,可你又能怎样,你只能眼睁睁看着。”

    “当年的慕非毓已经死了,这世上只有墨非毓这个人。”墨非毓缓缓站起来,在牢中踱了几步,“你不会以为,我来这里仅仅是为了奚落你吧?”

    “你能奈我何?”

    墨非毓像感受牢狱的滋味一般打量了一下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盖着受刑者的谷草上。

    “你已经知道,太子不可能念及旧情来救你,最有可能的,就是我执意要保你。”墨非毓低着头,斜斜地瞥看着萧子钰,似乎能洞穿对方所思所想,“这两局,你都输了。”

    “退而求其次,太子怕你扛不住酷刑说出不该说的话,命令我想办法弄你出去,第三局,你也输了。”

    “你怎么知道我输了?”萧子钰用阴冷的目光看着墨非毓,“是你想杀我,不是太子。”

    墨非毓淡淡一笑,道:“你啊,要是有你弟弟萧子戊一半的聪明,要落到今天这种下场,我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

    一听到萧子戊,萧子钰几乎能听到自己脖子上青筋跳动的声音。一直以来,萧子戊都苦口婆心劝自己防着墨非毓,是自己猜忌多疑,最后亲手鸩杀了自己的亲弟弟,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拜面前这个人所赐。

    突然,萧子钰脑中出现一个画面,狄芦书舍书房的火灾。自己是在看到书桌上的《禀赋志》和慕非毓留下的《蚕豆病疗法考探》,才怀疑萧子戊已经知道萧锦弘不是他亲出,才对他起了杀心。现在看来,这一切在墨非毓离开萧府之前,就已经布好了局。

    而这一切,不过是萧府、夏吕、江南大乱的冰山一角。

    一想到这里,萧子钰忍不住一把抓住铁牢,只想冲过去将面前这个恶魔掐死:“弘儿是我儿子的事,这世上无人知晓,你是怎么知道的?”

    慕非毓道:“还记得有一次太子在东宫花厅宴请我二人,你说过什么吗?”

    焦躁愤怒之中,萧子钰用力思考了一下,才想起那天的场景,可是,他脑力实在有限,还是想不明白。

    “谷疸之为病,寒热不食,食即头眩,心胸不安,久久发黄。蚕豆病常见此证,家族遗患多见。”墨非毓替他说道,“锦弘患有蚕豆病,那日筵席上,你也曾无意间提到自己不能食蚕豆。”

    萧子钰终于恍然醒悟:“子戊没有蚕豆病,而我有,所以,你猜到锦弘是我的儿子?”

    “只是怀疑。”墨非毓道,“本来,那一行字我只想让你看到,可我临时改变了注意,打算看看萧子戊的反应。他太相信你这个哥哥,根本就没有起疑,是你的猜忌妒恨害死了他。”

    萧子钰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成了害死子戊的根源。想到墨非毓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一年多,而自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突然,他抬起头大声道:“墨非毓啊墨非毓,现在我已沦为阶下囚,你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么?”

    “我何时骗了你?”

第二百一十六章 雪恨3

    “知道我不能食蚕豆之时你已经入京,怎么可能提前在书舍书布置那些东西?”

    “要在你和两个江湖门派之间周旋,仅凭我一人之力怎么行?”墨非毓目光淡然,但充满逼视意味,“实话告诉你,截杀刺杀刘大人的百里门,把你交给禁卫军的,都是同一个人。贵府还有一个也是我的人,他比我早四年进入贵府。”

    萧子钰一愣:“巴祁?”

    “没错,”墨非毓缓缓仰头道,“你们屠我族人之时,他因为北方暴雪耽误了行程,还好他只是我身边的一个仆人,没有引起你们的注意。”

    原来祸根在自己升任江南东州那一刻就已经种下,萧子钰使劲抹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别给我绕弯子,你凭什么说我第三局输了?”

    “到现在你还没想明白,”墨非毓用讥刺的口吻道,“你应该清楚,我与太子的关系,我与你的关系都一样,彼此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在扳倒他之前,我来这里,要做什么,自然都是他允可的。”

    “那是他不知道你的险恶用心。”

    “问题就在于,你根本没机会让他知道,”墨非毓道,“因为他不信任我,所以我从荣府直到地牢门口,都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也因为他不信任我,怕我出奇谋将你救出去,所以在在地牢必经之路设下了埋伏,只要你踏出地牢半步就会没命,你根本没机会见到他。”

    说到这里,墨非毓有意顿了一顿,等他把自己的话嚼烂了,才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太子已经收服天风教,也和百里门搭上了线,门口埋伏的,就是百里门的人。你觉得,你有机会和他们解释么,他们会听你的解释么?”

    萧子钰紧紧握住铁栏,全身剧烈的颤抖着,双目似欲喷火,那两道挡在两人当中的保护自己的屏障,此刻成了自己扑上去的阻碍。

    他强行压制自己的怒火,因为他清楚和面前这个人斗,任何情绪都有害无利:“你想逼疯我?我萧子钰纵横官场多年,从来都只有我逼疯别人的份儿。好,就算你和太子都想弄死我,那我不出去了,我就在这喊冤,我要把所有的事全都抖露出来,我要和太子,还有你同归于尽,嘿嘿,说不定,萧某还有一线生机。”

    “就你这点聪明,想什么,怎么动作,下一步怎么走,难道以为我会想不到吗?”

    “你还能怎样?”

    墨非毓走到牢笼前,淡淡地看着他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亲生的儿子萧锦弘还活着。”

    此言一出,萧子钰胸口仿佛被重锤狠狠一击,不过很快,他诡谲地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弘儿已经去了蜀地,你想用他威胁我,当我是傻子么?”

    墨非毓像打量一个傻子一样看着他:“假如我请他回了京呢?”

    萧子钰终于忍不住胸中的暴怒,他使劲摇晃着铁笼,掌心被铁锈划得鲜血淋漓,愤怒地咆哮道:“姓墨的,我萧家就这么一个血脉,你要敢害我儿,我……”

    “你能怎样,你什么都做不了。”墨非毓的语调刻板而冰冷。

    萧子钰用手臂使劲地撞击着牢笼,直至双臂臂骨传来阵阵剧痛,可是面对面前这个文弱书生,萧子钰感觉无计可施,有力使不上。良久,他终于停手,无力地松开铁栏。

    忽然,他扑通跪倒在墨非毓面前:“是我陷害慕衣族,小儿终究是无辜的,墨先生,看在他引荐你入府的情分上,你放他一马好不好?”

    “情分?”墨非毓冷笑道,“在你我这种人面前,情分一文不值。”

    萧子钰目光呆滞而空洞地低下了头,整个人渐渐委顿在地。这一年多,他似乎老了十岁,二十岁,甚至更多,此时蹲在稻草从中,像一只垂垂暮年的猴子。

    萧锦弘远去蜀地之后,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萧子钰也是从萧府下人口中才得知。墨非毓请他入京的事,自然也是假的。

    墨非毓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目光中似乎露出一抹悲悯之色。不过,这一抹温暖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萧子钰再一次打起精神抬起了头。

    “怎么,你还不死心?”

    萧子钰两颊肌肉紧紧鼓起,被头发遮挡住的通红的眼睛却露出处在癫狂边缘的笑容。

    “你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了?”

    “无毒不丈夫,”萧子钰一把握住铁栏,目光望向墨非毓身后的黑暗,“人死了,还谈什么儿女骨肉之情。”

    面对这个豺狼心肠的人,墨非毓胸口泛出阵阵恶心,只怕再和他多待片刻就会作呕。

    “你躲在这里,也无非是想公布自己的身份,等着刑部介入。不过你的身份如此敏感,刑部避之犹恐不及,没人会管你,就算刑部想管,葛将军也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不要刑部,我要见御史台的刘大人,他秦镜高悬,一定会答应我的条件。”

    墨非毓冷笑一声:“真是讽刺,昨天你还派人杀他,今天竟把性命寄托在他身上,你徇私枉法一世,最后竟寄希望秦镜高悬。”

    “只要能活命,有什么不可以!”

    “你还记得鄂沐图一案么?”墨非毓忽道。

    “什么案子都与我无关。”萧子钰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墨非毓说的任何话。

    “当然有关,鄂沐图祸乱边镇,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兵部尚书苟良身上,你觉得,查到根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鄂沐图一案是由刑部和御史台联合查办的,他们明明都查到了安喆山头上,可最后还是在兵部尚书就结了案,一向以铁面著称的御史台也并未提出异议。”

    “那是因为,那一天颜煜老贼病了。”虽然这样说,但萧子钰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墨非毓一眼。

    “是刘大人把他软禁了。”

    萧子钰一愣,很快,他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刘韧勍已经归服了太子?”

    “你应该清楚,无论从哪个层面看,我从始至终都在全心全意为太子效力。”

    萧子钰又陷入了沉思之中,好久,他才转过弯,抬起头道:“刘韧勍被你收买了?”

    “那也还不至于,不过刘大人能接受我放过安喆山的建议,你猜他会不会阻拦我除掉你?”

    直到这个时候,萧子钰才觉出,所有的赌注几乎全都输了。眼下,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

    墨非毓的声音也恰好在这时候适时的响起:“太子和刑部这边的路已经断了,御史台呢,刘大人这边是没有希望了,颜大人倒是有可能帮你,可是有我和颜雪挡在中间,你就不要想了。要是在一天之前,你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掌管禁卫军的葛将军,他虽然无权审你,也不太可能把你交给刑部,不过他对陛下忠心耿耿,你还有资本和他谈。但现在,什么都晚咯。”

    “你不会说,连葛将军也是你的人。”萧子钰的声音中透着绝望。

    “当然不是,不过我正在设法让葛将军的女婿,也就是掌管左禁卫军辖下赤营军的中郎将录毛归服太子,”墨非毓道,“不巧,这座地牢正好归他管。”

    萧子钰再次跌坐在稻草丛中,他只觉面前一片漆黑,那一道仅有的亮光,也完全黯淡下去。

    若是换做别人,他可能还会试图寻找其他活命的方法,但是面对面前这个人,他很清楚,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绝望,开始汹涌而来。

    “你还可以最后赌一把,赌录毛选择相信你不是垂死挣扎血口喷人,而是我有惊天诡谋,”墨非毓踱步来到稻草堆前,缓缓蹲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揭开那些染血的稻草,“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因为到目前为止,连我自己也找不到对太子不利的证据,而一旦你选择活下来,就等于选择忍受地牢的酷刑,这可不是谁都能熬得住的。”

    “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死,你的死会成为太子谋反的证据之一。”说完最后一句,墨非毓拿起木锤敲了铁牢三下。

    直到离开地牢,他也没有再看一眼这个害慕衣族灭族,让自己背负多年复仇之痕的人。

    而萧子钰,目光一直直愣愣望着那露出半截身子,胸口有个血淋淋的破洞,满身都是半干鲜血的胖汉子,也没再移开过。

第二百一十七章 求亲1

    在墨非毓探访地牢的前两个时辰,太子的母亲俪妃先造访一个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赤营军中郎将的府邸录府。

    俪妃是悄然前往的,既没有乘坐车辇,也没带侍女,她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录府任何波动。

    除了府上的女主人葛羽。

    因为这位客人的到来实在太意外,一是双方无亲无故,彼此并没有什么来往,二是无论丈夫录毛的位阶、官职、身份,都不足以让这位西唐唐帝朝三大贵妃之一、后宫数一数二的人物亲往。自己出阁之前虽然靠着父亲在每一年的年宴上有机会碰见她,但按品级排座,一个在大殿常春苑迤北正中,一个在殿外罗渊阁最末有个席位。除了这一天,两人平时几乎没机会,也从未见过面。

    然而,此刻这位处处散发着尊贵之气的客人就在门口,容不得葛羽不信。

    “怎么,不欢迎我么?”见女主人发愣,俪妃微笑着先开了口。

    “臣妾不知俪妃娘娘降临,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葛羽正要依礼跪拜,俪妃已先一步将她轻轻托住,“这里人来人往,能找个清净的地方坐坐么?”

    葛羽有“诗画双绝,才比文姬”的才名,惊讶只一瞬,已留意到俪妃是一身便服,而且是只身前来,忙侧身让路,连称谓也略去了:“请。”

    俪妃吩咐要“清净”,所以葛羽没有按寻常礼数请贵客去会客厅,而是沿着左面的一条幽静的小径,来到一处叫“思恩阁”地方。

    阁楼上布置很简单,仅有一桌、两椅,半棋局而已。

    “娘娘请。”葛羽一面请俪妃上楼,一面吩咐婢女去取上个月从南诏带回来的好茶。

    俪妃并不谦让,在一粉色丝绒坐榻上坐下,也许是一路走过来有些疲累,直到婢女沏好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才道:“现在外面风言风语,本来我该晚上来,又怕录大人在不方便。”

    “娘娘不是来找录毛的?”

    “我找他干什么,”俪妃笑道,“我是来找你的。”

    “我?”葛羽更加疑惑。

    “来,坐,”俪妃拍了拍一旁的椅子,眼锋同时扫了一眼侍茶的婢女,“我有话要和你说。”

    “红儿,你到楼下去,没我命令谁也不许上来。”葛羽吩咐婢女了楼,才在俪妃身旁在欠身打斜坐了。

    她很快留意到,俪妃的目光正从上到下打量着自己。

    “你今年是十九吧?”

    “回娘娘,是。”葛羽眼波微动。

    “嫁到录家一年多,你倒是一点儿也没变,还更风致了,只是好像比以前清瘦了些。”

    “谢娘娘挂怀。”葛羽有些不太适应对方的目光,索性抬起了头,“娘娘造访寒舍,想来不只是为了和臣妾叙话。”

    “不可以么?”俪妃柔柔一笑。

    “当然可以。”

    “尽管我们两个平时少有机会坐下来说话,不过呀,我一直就很喜欢你,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那时候就出落成一个美人胚子了。”俪妃望着她,眉间目里都是慈爱之意,“不然,一年前我也不会给烆儿向你爹求亲。”

    按照墨非毓的计划,俪妃此行的目的是向儿子来“求亲”来的,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打的三张牌。第一张就是感情牌,两人关系并不密切,但也不是没有往来,而且一年前确实向葛彦邦提过亲,这就有文章可做。

    如果说俪妃想试探葛羽的反应的话,那么她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面对一句比一句过头的话,葛羽除了礼貌性地含笑不语外,并没有表现出其它的情绪。

    俪妃望着她,继续含笑着道:“因为这件事,烆儿心里怪我这个做娘的,足足有三个月没来看我,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也是愁眉不展的。”

    “这些陈年旧事,娘娘还提他作甚。”

    “事会旧,可人心却不会……”

    “娘娘,”葛羽大胆地打断她,“臣妾已为生人妇,娘娘说这些……不合适吧。”

    俪妃并未退步,而是望着她一字一顿缓缓道:“如果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择他吗?”

    “嫁给谁是臣妾自己的选择,不可能重新来过,臣妾也不会重新选择。”葛羽语气决绝,丝毫没有犹豫。

    “好啦,和你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我只是想说,我很喜欢你,一直就很喜欢,”第一张牌打完,俪妃又适时地抛出第二张,“我今天来,确是有一事相求。”

    终于进入正题,葛羽眸中闪过一抹难以觉察的幽光。有些事从一旦发生,就注定会产生结果,踌躇、退缩不会有任何作用,所以她很坦然地道:“万万不敢,娘娘吩咐,葛羽力所能及,自当万死不辞,只是臣妾一民妇,就怕有心无力。”

    “这件事只要你有心,就一定能帮上忙,而且啊,这个世上除了羽儿你,其他人都帮不了我。”

    “是什么?”

    “羽儿,”俪妃捧起一旁斟好的茶,但并未送到口边,而是幽幽地望着,半晌,才道:“你觉得,我快乐么?”

    “娘娘……万人之上,自然是神仙一般。”

    “万人之上,”俪妃淡淡一笑,不过笑容很快就消失,脸上渐渐浮出凄楚之意,“还有半句你没说,叫‘一人之下’,因为我不是一人之下。”

    葛羽一听这话,吓得花容失色,忙跪地道:“臣妾绝无讥讽娘娘的意思……”

    “我没怪你,你起来呀。”俪妃辞气十分柔和。

    “臣妾不敢。”

    “这里又没外人,再说我今日来此是有事求你,又不是来刁难你的,起来吧。”

    待葛羽回到座位坐好,俪妃手里的茶杯也不知不觉放到了桌上:“都说母凭子贵,只要儿子身阶地位提高了,做母亲就会跟着同享恩荣,烆儿做太子已经有四年了,可是我呢,我还是四年前的那个贵妃,在宫里一点儿也没有因此而多受人半分尊崇。古往今来,有几个太子的母亲是妃子?在宫中事事都只能是排第二,还要任人摆布,看她人的脸色行事?你说,活在这样的宫墙之中,我能快乐吗?”

第二百一十八章 求亲2

    尽管葛羽已经做好出现任何情况的准备,但明显还是吃了一惊。对后宫的地位不满,对当今皇后不满,这些话无一不是大逆之罪,俪妃竟然说给一个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以说十分敏感的人。

    因为俪妃矛头直指皇后,而皇后正是自己的姑姑啊。

    葛羽不愧是葛羽,片刻的惊慌之后,再次恢复了冷静:“臣妾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娘娘?”

    俪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历经岁月和后宫诡谲洗礼而出现的浅淡的鱼尾纹中,露出同样的、深浅得宜的悲悯的情绪:“那你快乐吗?”

    葛羽又是一怔,下意识收回目光,似乎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俪妃紧接着道:“论品貌才德,京城中能有几个胜过你?当年有多少贵公子对你如痴如狂,寻死觅活,嫁给张丞相的儿子,状元郎张随,你就是诰命夫人,选择六皇子炵烨,你就是一代王妃,选择烆儿,你就是太子妃,将来就能成为‘万万人之上’的皇后,可你都没选……”

    “娘娘。臣妾一介民妇,岂敢心存非分,徒生妄念,这些话,葛羽想也不敢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你现在的夫君,”俪妃接着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像我刚才说的,你瘦了,你郁郁寡欢,你并不快乐。”

    “臣妾过得好不好,都是臣妾的选择,多谢娘娘操心。”

    俪妃望着她,道:“我们都是女人,你的心意,我能不明白吗?”

    葛羽抬头看了一眼俪妃,又低了下去。

    “你如此选择,不是因为你爱现在的夫君,而是甘愿自弃,”俪妃语气决绝,但神色中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你是在做给你爹看,你要做给所有人看,你葛羽不能嫁个最好的,那就嫁个最差的。”

    直到此刻,俪妃总算收到了明确的回应:葛羽没有立即否认,眉宇间还分明闪过一抹恨意。

    俪妃轻舒一口气,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葛羽对录毛没有爱,恰恰相反,她有的是压抑已久的怨与恨。

    这足以证明儿子的谋士推断没有错,自己此番冒险前来没有白费。在守卫皇城的金池汤城之间,能够找到一条通过的裂缝,至少是可能。

    “臣妾说了,这都是臣妾自己的选择。”葛羽的声音依然稳定,“臣妾不知道娘娘说这些,和我帮娘娘有什么关系?”

    俪妃依然没有忙着回答她,而是轻松地站起身,开始打量此屋的景致。罗绮包成的红木凳,三色绫锦蒲团,雪白的狸毛靠背,不只是坐榻,整个阁楼,整个录府,都洋溢着浓浓的女主人的特征。

    走到西窗,举目远眺了一会儿,房间里才想起她平静如水的声音:“我想请你说服录毛,让他相助炵烆,逼宫陛下。”

    清风徐来,茶香满屋,又是一阵寂静。

    让俪妃再一次意外的是,葛羽没有惊慌失措,甚至连一丝讶异的表情也没有,全身上下只有眉眼挑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异常缓慢地抬起了头,仔细地审视着自己。

    “所以,当娘娘踏入录府时,就注定臣妾必须在炵烆殿下和当今陛下之间做出选择?”良久的沉寂之后,葛羽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面前这个女人心志之坚,连俪妃也不由叹服,要知道,自己说的可是谋反。

    “本宫相信就算你不肯帮忙,也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包括你的夫君。”幸好俪妃是有备而来,“不过,这世上‘信任’二字从来都靠不住。”

    尽管俪妃说得轻言细语,但这句话的分量无疑极重,身为西唐最有权势的女人,要对付区区一个葛羽真的就像她此刻的辞气一样轻松。

    葛羽并不吃惊,她缓缓站起身,却没有挪步,只是端起茶喝了一口,以便能够冷静地思考当下的局势。

    俪妃见状,接着打出了第三张牌:“当然,你若选择我们这边,我和炵烆都不会亏待你,我之前说的话,并非信口开河。”

    葛羽抬起头道:“娘娘指的是哪一句?”

    “往事会旧,但人心不会,人的情不会,炵烆喜欢你,现在依然对你痴恋不忘,”俪妃转过身望着她,用尽量诚恳的语气道,“我今天来,就是替烆儿传句话,只要你有意,他依然愿意娶你,不但愿意娶你,还会永远爱着你,宠着你。”

    从葛羽的神情之中,仍看不出什么异样,可那双闪烁着光芒且渐渐泛红的眼眸,和放在身前的紧紧握住前襟的手,表明她内心此刻正翻涌着狂澜。

    俪妃将她神色尽收眼底,道:“宫闱之事,我现在说了也做不得数,能有多大造化要看你自己,不过有他对你的痴情,如果你再助他得到帝位,希望还是很大的。”

    “我已为人妇一年多,炵烆他……他还会要我?”

    两人一个满脸真诚,一个此时竟面露羞赧之意,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戏,恐怕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高祖朝的暐后,入宫前不也是商人之妻,更何况你爹爹是禁军首领,你姑姑更是后宫之主,你若为后,可谓名正言顺。”

    “录毛呢,他怎么办?”

    “你念及夫妻情分,他就是保护先皇最得力的人,你想免去后顾之忧,他就是谋反的罪魁祸首。”俪妃看她一眼,又将目光望向窗外,“事关重大,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吧。”

    “不用考虑了,葛羽愿听凭娘娘和太子殿下吩咐。”

    葛羽答应的速度,远远超过俪妃的预料。

    墨非毓的推断没有错,俪妃刚才也说得一点不错,从稍稍懂事时起,葛羽就很清楚,读诗书,习礼仪是为了吸引王公贵族,十四岁左右,她的目标瞄准当初的太子——炵颖,一年后炵颖因谋乱被贬,她的目标变成了炵烆。

    她盼着,渴望着有东宫这边求亲的消息。让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当东宫真的来求亲时,她的父亲葛彦邦会谢绝。一气之下,她选择嫁给自己父亲的属下,一个七品芝麻官,一个无论样貌、身份、才智都远不及自己的录毛。

    葛彦邦竟然没有如何明确反对。

    葛羽游目屋内,此刻,她的神色和俪妃有些相似,仿佛眼前的这一切都并不熟悉,甚至有些陌生,陌生到并不属于自己。

    或许,她选择嫁给父亲的属下,不是自弃,也不全是为了报复父亲,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的潜意识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包括,今日来到这座“思恩阁”。

    “很快,你就会是东宫的女主人,等不了多久,你就是西唐的女主人。”一只略略干瘦的手落在了葛羽的手背上。

    葛羽目光轻抬,很快又垂了下去,两人俨然一对至亲至密的婆媳。

    “臣妾……”

    “还臣妾。”

    “孩儿……要怎么做?”

    “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录毛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吗?”

    “让他去死他也不会犹豫,再说了,就他那脑子,要骗他做什么不容易。”

    “那好,你现在马上派人去,让录毛料理地牢里的一个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发疯

    萧子钰自杀了。

    就在墨非毓探访地牢的当天晚上,萧子钰用完最后一顿晚饭后,撞壁气绝于石磨号牢房。

    这位曾经在江南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江南东州,最终绝望地死在京城冰寒的地牢之中。狱卒将他的死上报后,因看守不力挨了训罚了三个月薪俸,所以萧子钰的尸首被直接扔进了乱坟岗,连一张裹尸草席也没有。

    据太子方传来的消息说,墨非毓离开地牢后,萧子钰并没有死心,喊冤要求见葛将军,无果后又称自己是江南东州,有绝密要禀报陛下。地牢之中犯人神智失常是常事,所以依然没人理会他。只有那个传授“锯琵琶”的老吏,见萧子钰在酷刑面前毫不变色,与他谈妥条件后答应替他说句话。

    结果老吏被打得皮开肉绽给送了回来,牢头显然已经收到了录毛的指示。从老吏受伤的程度,可见录毛对老婆葛羽言听计从的程度。

    换句话说,是太子的母亲俪妃掐断了萧子钰揭发墨非毓身份的可能。

    后来,萧子钰又嚷着要见太子,说要揭发一个惊天阴谋,结果被老吏的朋友,那名小吏暗中阴了一顿。

    他死之前曾向狱卒讨要过一件衣服,现在看来是想走得体面一些,但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

    荣府东苑的仆人很快就被遣散了,不过府上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冷清,除了监视墨非毓的人手大大增加,而且开始公开化,西苑还发生了一件惊动墨非毓的事。

    这天晚上,墨非毓正在书房看书,两个婢女忽然慌慌张张跑来。

    “先生,你快去看看吧,巴老他……他疯了……”

    “疯了?”墨非毓吃了一惊。

    “是疯了,巴老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刚才奴婢去叫他他也不理我,可我们刚丢下碗他就跑来要吃的,”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的婢女道,“我们来的时候,他已经吃了四大碗饭,还让奴婢去取什么海棠秋,奴婢问了半天才知道海堂秋是一种酒。我们西苑没人喝酒,上哪弄去……”

    “你不要慌,”墨非毓道,“他人在哪里?”

    墨非毓的声音自有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婢女顿时的语速顿时慢了许多:“在西院耳房。”

    “麻烦你提灯,我们去看看。”

    从书房出来,墨非毓又问道:“你刚才说,他已两天没吃饭了?”

    “嗯,从昨天晌午开始就没吃,奴婢每顿都送到他房间,下次去还是一口没动。”

    另一个年轻的婢女心更细一些,补充道:“前几天奴婢就发现不大对劲,他进厨房一回打碎碗,一回差点摔倒,后来干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天整天的不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的婢女想了一想:“七八天前吧。”

    “他什么时候把自己关起来的?”

    “前天。”

    见墨非毓若有所思,年轻的婢女忍不住道:“巴老会不会是被东苑萧大人的鬼魂附身了?”

    年长的婢女一哆嗦:“你别吓我。”

    西院耳房是一排供仆人起居的房舍,巴祁不住这里,但一般都在这里吃饭。三人一跨进西院,就看到巴祁正伏在桌上大口扒饭。

    两名婢女正要进去,墨非毓示意她们止步,轻声道:“他刚才说要酒?”

    “嗯。”

    “你们去弄些酒来吧。”

    年轻的婢女为难道:“府上没有,这会儿外面的酒肆也早关门了。”

    “去东苑看看。”

    “啊?”两个婢女为难之中多了几分恐惧,年轻的婢女颤声道,“先生,那里……刚死过人。”

    “人又不是在荣府死的,你们害怕,让老李去。”

    两个婢女互望一眼,只得退下去了。

    夜幕已深,夏虫脆鸣,炽热的风阵阵拂过,屋内灯光轻轻摇摆,一明一暗地映在巴祁脸上,显得有些冷清。墨非毓立在门口,静默地望着屋内,过好了一会才迈步进屋,在巴祁对面站定。

    巴祁停顿了一下后,没有抬头,又继续扒饭。那碗不算大,但也不小,他三口并两口,也不细嚼,片刻就是大半碗。

    “吃菜。”墨非毓将一盘菜推到他面前,因为用力过大,油水溅了一些在桌上。

    如果说刚才巴祁没有意识到不对劲,这一次明显感觉到了,他一手拿碗,一手举筷,良久也没敢再吃。

    “来。”墨非毓伸手去接碗。

    巴祁既不递碗,也不说话。墨非毓从他手中夺过碗,转身盛了满满当当一碗饭后,“砰”地一声放到他面前,那碗饭沿着碗底转了小半圈才放稳。

    巴祁手里的筷子也吓得掉在了桌上。

    墨非毓还想发火,但见他对自己如此害怕,脸色终于慢慢平和下来,神色凝重地望着他良久,才轻叹一声坐了下来。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巴祁终于抬起了头。

    “慕巴祁。”

    巴祁脸上的肌肉仍纹丝未动,不过那因为好几天没有睡好而有些发红的双目中涌出的情绪,证明了他内心并非一波不惊。

    慕巴祁是巴祁的原名。四年前,从北方回到江南,见族人随着琉璃岛化为了灰烬后,他大病了一场,几经周折才知道墨非毓还活着。在定下复仇大计之后,他改名为巴祁,奉墨非毓之命混入萧府,那个曾经喜欢嬉笑怒骂,走路像一阵风的人变得寡言少语。

    “以前你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关起来,要么几天不吃不喝,要么一吃就是七八碗,好几次都吃坏肚子要去找鬼爷给你抓药。”

    墨非毓这番话,一下子将巴祁的思绪拉回到很久以前,他喉结动了一动,终于道:“萧子钰死了,我太高兴了,让先生担心了。”

    墨非毓静静地看他一眼:“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们还有大敌要对付。”

    “我知道太子才是我们最终目标,”巴祁的目光有些迷惘,“可在我心里,最大的仇人就是萧子钰,我只要他死。他死了,我的心愿就了了。”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墨非毓的视线离开他,缓缓落到桌上的烛光上,“庐陵之乱以后,你一切的所作所为,唯一的目标就是复仇,现在萧子钰死了,你是欣喜若狂,可同时你的心也跟着萧子钰一起死了,你心里空空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知道该干什么,这种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后果是什么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这番话击中了巴祁内心深处那个最隐秘,又最敏感的位置,他抬起头无助地望着墨非毓。

    自从萧子钰被关入地牢那天起,他就有些魂不守舍,三天前得知萧子钰死在了地牢,他更是高兴得几乎癫狂,为了不让人看到自己失态,他只好关起门来谁也不见。

    几天之后,这种极度亢奋的情绪是渐渐好转,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会突然感到迷茫。或许因为这些年勤恳、执念超于常人,他的这种感觉比任何人都来得猛烈,来得快。

    当一个人唯一的目标落空或者实现以后,心志也跟着垮了。

第二百二十章 目标

    “我们已经替慕衣族报了仇,给婉儿、红红和小伟伟报了仇,”巴祁空洞而迷惘地望着桌上的灯盏,“我还能做什么。”

    “你以为你的性命是你自己的,你以为我们活着是为了自己吗?”墨非毓辞气中带着沉重的怒气:“不是,从庐陵之乱那天起,你我的性命,就早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巴祁愣愣看着墨非毓。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墨非毓缓缓道,“就算不是为我,为了慕衣族,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还能做什么?”

    墨非毓扭过头,沉默良久后,道:“我之前说我也不在琉璃岛上,你从来就没怀疑过吗?”

    任何事,只要墨非毓不说,巴祁就从来不问,墨非毓说一,巴祁就从不怀疑是二,他摇了摇头。

    “是蓝叔、是李婶、是三皮、是来玉,还有鬼爷、宏仁、小康、晓儿、琳琳、太伯、皮皮和果果十二个人,是他们用身体作墙,让我在火海中活下来。”

    巴祁眼眶大了一圈:“你也在岛上?”

    “你这脑子真是不开窍。”墨非毓惨然一笑道,“我是慕衣族族长之子,慕衣族族长唯一的继承人,绣衣节这么重大的节日,我能不在吗?如果我不在岛上,他们会放过我,能不四处搜查我?”

    “可那场大火后我回去过,你怎么可能一点伤也没有?”

    墨非毓默然不语,转身在巴祁对面坐了下来,他解开衣袖,轻轻将袖子往上捋了一捋。

    极明亮,似乎又极昏暗,极柔和,似乎又极些刺眼的灯光下,一段深褐色的、沟壑纵横的,比松树皮还要粗粝的皮肤映入巴祁的眼中。准确的说,那根本不能称为皮肤。

    尽管只是那么两寸,巴祁脑中还是嗡地一响,脸上顿时惨白如纸。他用力扶住桌子,眼睛死死地望着那一段没有皮肤的手腕,似乎看不清,但分明又如此清晰。

    浑浊的眼泪滚落下来。

    “我这样的人,顶多只能算是半个活人,”墨非毓将袖子拉了下来,轻轻扣好,音调极其平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慕衣族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巴祁愣了良久,忽然一把推开椅子,也顾不得两人面前隔着桌子,扑通一声跪在墨非毓面前:“巴祁知错了,巴祁不该自暴自弃,自贱轻生,巴祁一定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先生,你原谅我吧,我错了。”这个麻木不仁的中年汉子,在房间里放声痛哭起来。

    “我的任务快完成了,你还没有,慕衣族的血脉还需要你延续下去。”

    巴祁不语,也顾不得涕泪俱下,只是一个劲儿给墨非毓磕头认错。

    “你起来。”

    巴祁还是继续磕头,突然,他似乎想起什么,立即停了磕头,强忍住不让身体颤抖。

    “坐着说话。”

    巴祁像怕弄坏了自己似的,小心翼翼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才坐下。墨非毓沏了一杯水递给他,等到他情绪平复了一些,才道:“你越是如此,越说明你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

    “和先生相比,我承受的这些都不足一提。”

    “你比我早三年入萧府,这四年多,你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哪一天不是连喘口气都要当心隔墙有耳。”

    巴祁低着头,一声儿言语也没有。

    “你回夏吕去吧。”墨非毓轻轻说道。

    巴祁吃惊地望着墨非毓。

    “没别的意思,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继续留在京城,只会让我多一份挂虑,不如趁太子逼宫,监视松懈的空当找机会离开,在外人看来,你是我身边的一个仆人,没人会留意你。”

    巴祁不是一个喜欢质疑的人,不过此时却打量着墨非毓,似乎在判断他这句话的真实性。

    “先生什么时候回江南?”

    “事情办好了我就回来。”墨非毓自然知道巴祁的顾虑,沉吟了一下,接着道,“任何事都是风险的,为了慕衣族,别说风险,就是用性命去换也没什么大不了。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巴祁也知道,事到如今自己留下来非但帮不上忙,还会添麻烦,而就算有危险墨非毓也不可能放弃。

    “先生答应我,扳倒炵烆就回江南。”

    “若非复仇,我也不会来这里,”墨非毓顿了一顿,“炵烆是主要目标,但还不是唯一目标。”

    巴祁抬头望着墨非毓。

    “阴谋起于太子,但相信慕衣族叛乱,最终派大军镇压的是陛下,难道他一点儿责任也没有吗?”

    “先生还要对付当今陛下?”许是已对今天的事触动太多,巴祁只是睁大眼。

    “陛下是受害者,可也是决策者。我不要他偿命,但一定要让他认错,要他昭告天下为慕衣族平反。”

    听到这里,巴祁才明白过来,除掉太子的所有对手,让太子“顺理成章”的逼宫是一箭双雕之计,墨非毓不但要彻底破灭太子的幻梦,还要让唐帝为他犯下的错认罪。

    虽然完全不知道墨非毓要如何实现这一计划,不过一想到能为慕衣族平反,他心绪就久久难平。

    “酒来了。”就在这时候,去取酒的两个婢女出现在院子里,手里各提着一大壶酒。巴祁听得声音,略略把头扭到里面去了。

    “先生,酒来了,老李说没有海堂秋,只找到糯米浊酒。”年老的婢女将酒壶放到桌上,看了一眼巴祁,冲墨非毓做了个“好啦”的口型。

    “嗯,你们下去吧。”

    夜阑人静,墨非毓打开酒盖斟了满满两杯酒,道:“来,陪我喝一杯。”

    糯米浊酒是南方人爱饮之物,香气浓郁,柔和温润,并非烈酒,但两人都已多年滴酒未沾,一入喉都咳嗽起来。

    两人都笑了,这么多年的包袱,也随着笑声卸下了大半。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笑。”墨非毓道,“得多练练。”

    巴祁试图再笑一下,嘴角抽了抽后还是放弃了。

    “全身上下都这样么?”

    墨非毓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当时,蓝叔、李婶、三皮他们用身体护着我,还用沙土把我的头埋起来,我靠着竹林里的一根竹竿维持呼吸。”

    “我这双手,因为实在痛得受不了,深深插进了泥里才意外的保住。”说到这里,墨非毓接连喝了两杯酒,“若不受这些痛,没有这一身伤,我就逃不过之后萧子钰的排查。”

    巴祁缓慢地点着头,望着摇曳的烛火的双目之中,头一次出现若有所思的神情。

    繁星如织,除了夏虫和油灯哔啵之声,荣府,整个京城似已沉沉睡去。而在东北面,一场大动静正在酝酿。

第二百二十一章 逼宫1

    八月初三,一声巨响震动了半个皇宫。

    其实说巨响并不确切,因为爆炸发生在兴德宫旁边的霜云殿,火势也仅仅出现在西殿的三间房间里,要不是宫外传来太监和宫女救火的声音,也许根本不会惊动在兴德宫安寝的唐帝。

    说巨响,是因为爆炸发生的地点和惊动的人。

    太监罗生回报说是天干物燥引发的火情,现在已经基本扑灭,不过唐帝惊醒后没有继续睡,而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陛下,现在才二更天,再睡会儿吧。”

    唐帝没有理会罗生,端起一旁的温茶押了一口,继续在屋子里转圈。忽然,他停住脚步。

    “开门。”

    “啊……”

    “啊什么,开门!”

    “皇上,外面露重,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就……”

    “让你开个门,哪来那么多废话!”唐帝睡意被搅,一肚子火发到了罗生臀上。

    罗生一个踉跄,门刚拉开一半,唐帝气呼呼就出去了,他赶紧转身去拿雀翎扇。

    屋内青灯残焰,从水晶壁架上取过雀翎扇。刚要转身,不经意扫到灯下自己有些佝偻的影子,许是触景生情,罗生打量了一下寝卧,临走的时候,轻柔地抚了抚尚还带着余温玉带罗衾……

    兴德宫为工字型宫殿,一共两道门。中门之内后宫六间,为唐帝寝宫,大门之内前宫三间,西侧有一狭长的院落,为侍卫太监居所。

    两道门当中有一阔大的庭园,是时月朗星稀,宫灯映照,两棵古树分列庭园左右,树下花树两排,微风起处,闲花飘落,铺地数层。

    过了中门,穿过庭园,径直来到大门口,唐帝才停下脚步,罗生上前为他披好衣服。

    唐帝没让开大门,罗生也就在他身后站好:“陛下,要不要把人都起叫来?”

    “不用了。”

    “是。”罗生的声音很轻,在身旁伺候二十多年,不但唐帝一举一动,连表情语气的细微差别也能准确觉察出来。不用抬头,他也知道唐帝正在听门外救火的声音。

    夜半的宫殿仍笼罩在暑气之中,一阵热风吹来,罗生不由抹了抹额头的汗。唐帝冷冷看他一眼,因为上半夜睡不着,他让罗生一直陪着自己说话,自己睡着后,他也一直在旁边守着没睡。

    “知不知道朕在听什么?”唐帝辞气温和了许多。

    “奴才不知。”

    “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宫里的气氛有些怪。”

    “什么……怪?”罗生眉头微皱。

    “太安静了,”唐帝道,“炵烨离开京城后,宫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好多。”

    罗生闻此,头埋得更低了,过了片刻,才道:“陛下以前每个月总要去烨王府几趟,现在……也难怪会觉得冷清。”

    “朕不是这个意思。”唐帝抬起头道望着半空的银钩,“过去半年朝堂上大事小事不断,炵烨离开后突然就安静下来。朕这心里,反而有些不踏实。”

    罗生怔了怔,忽然抬起头道:“陛下是担心这火……”

    “霜云殿是纳凉之地,就算天干物燥失火,怎么会有爆炸声?”

    “这……”罗生若有所思地张着嘴。

    “也许是朕多虑了,”唐帝又站了一会儿,只听见宫女和太监救火的声音,“回屋吧,你也下去睡会。”

    “是……”

    “嗖!”

    罗生一语未毕,骤闻一声轻啸,一枚箭矢从头顶飞过,深深插在中门上。

    两人都吓了一跳。罗生赶忙跳到唐帝身前,以防止还有箭矢射来,还没站好,他又意识到箭是从身后射出的,忙又转身挡在唐帝身后。

    这时候,他才想起呼救:“有刺客,来……”

    唐帝猛地按了一下他的头,沉声道:“你想告诉外面的人我们就在门口吗?”

    罗生连忙捂住嘴,这又才意识到两人与外面仅一门之隔。不过唐帝这一提醒,罗生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大门。

    门口应该有侍从轮流守夜的,可这会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嗖嗖嗖……”两人惊魂未定,一轮箭雨从大门上空激射而出,尽数射向寝宫方向。

    “这边!”还是唐帝先镇定下来,低着头就向左边那棵古树冲过去。那棵古树能挡住箭矢,又离门口更远些。

    “陛下,”确认暂时安全后,罗生才道,“宫城内三重防守,什么刺客能冲到这里来,而且看样子……不是一个人。”

    “你看这些箭,像是行刺吗?”唐帝声音发颤,也不知是吓到了还是生气。

    大树下光影时明时暗,不过还是能清楚的看到唐帝脸上的情绪变化。片刻的惊慌之后,他已恢复了镇定,脸上渐渐浮出怒气。

    “那会是谁?”

    “就算这些江湖贼寇个个都能以一敌百,当朕的十二禁军都是吃素的吗!”唐帝说完,索性昂首向外迈出一步。

    “陛下……”罗生显然留意到了“江湖贼寇”四个字,但不及细想,去拉唐帝衣袖。

    “走开!”唐帝狠狠将他的手甩开,走到院子当中,面朝大门岳峙渊渟而立。罗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站出去。

    箭没有再射来,片刻,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救驾,快救驾!”脚步声中,一声大喝清清楚楚传到兴德宫内。

    罗生大喜道:“救兵来了。”

    霎时,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只听门外一人道:“反贼葛彦邦谋反,请陛下立即移驾。”

    罗生猛地一震,满脸惊恐而又茫然地望着唐帝。

    这一次唐帝并没有刚才那样吓一跳,只是镇定地确认了一下自己所闻:“外面的人说什么?”

    “他说……葛将军谋反,请陛下……立即移驾。”

    “哼!”唐帝大袖一挥,死死盯住那扇大门,目中迸出锋锐的光芒。

    葛彦邦,皇后的弟弟,当朝的国舅,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禁军大将军,无论谁说他谋反,唐帝也绝不会信。

    对于宫中局势微妙的变化,唐帝也并非毫无知觉。半个月前,他设了一次私宴,席间提起打算封葛彦邦为“靖国公”,并暗示他将十二禁军的控制权交出一半。葛彦邦回答说自己确是年事已高,有些力不从心,还答应替皇上想一想合适的人选。自登极以来凡十七载,唐帝自认无论用人之度,驱人之威还是识人之明,都有独到之处,就算有走眼的时候,也绝不会出现在憨直忠厚的葛彦邦身上。

    那次私宴自然只是试探,结果既然满意,唐帝事后也没有提起,打算当成是酒后戏言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第三天,葛彦邦真向他举荐了两个人,还上了长长的折子陈述两人履历以为圣裁。

    所以,唐帝根本不相信葛彦邦会谋反。

    可问题是,如果不是他,还有谁能够冲到兴德宫放箭?

第二百二十二章 逼宫2

    “禁军上将军葛彦邦谋反,请陛下立即移驾。”门外的人等了片刻,不闻动静,又重复了一遍。

    唐帝向罗生递了一次眼色,罗生立时明白,匆匆跑到门口,按了按胸口使自己的声音尽量稳定:“门外何人?”

    “卑职赤营军中郎将录毛。是罗公公吗,请立即禀报陛下,葛彦邦率十二禁军谋反,现在可能正向兴德宫逼近。”

    “可能是什么意思?”

    “卑职也是从引爆兴德宫的反贼口中得知的。”

    “你说什么?”罗生音调一高,就变得十分尖锐。

    “有人企图将火药扔进兴德宫,被卑职的人发现后狗急跳墙在霜云殿引爆。现已初步查明,这些人都是禁军右武卫的人,是受了葛彦邦指使。他们还在宫外设下埋伏,要是引爆不成,就向宫内放箭,妄图让陛下葬身乱箭之中。”

    录毛这番话不但解释清楚了霜云殿爆炸和宫中乱箭的事,也说清楚了为什么葛彦邦是“可能正向兴德宫逼近”。罗生问了这几个问题后,见唐帝悄声走到了门口,便抬头请示圣意。

    唐帝一直沉着脸,没有给出任何答复,录毛在门外催了三次,他依然没下令开门,罗生不敢多言,也只好等着。

    宫内休息的侍卫和太监也惊醒了,纷纷跑到园子里来,侍卫们都训练有素,大致安排后,三名守在门口,八名负责保护唐帝。九个太监没人管,只得在一旁站着。

    “嗖嗖……”又有两支箭射进宫中。这两枚箭力道甚小,似乎是从更远的地方射来的。

    “还有叛贼埋伏在草丛里!快搜!”

    “录大人,不是埋伏……是葛贼来了!”

    此言一出,宫内宫外都是一阵骚动。只听录毛急道:“罗公公,葛贼一旦赶到,兴德宫这扇门是挡不住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众人这才发现,将门外的人和唐帝分开的这道屏障,不过是两扇对开的木门,根本抵挡不住三千禁军的冲袭。别说三千禁军,就是赤营军的三百人也挡不住。

    这似乎可以证明,至少发动叛乱的不是录毛。

    “陛下,”罗生的声音还算平稳,“赤营军最多也就三百人,现在开门,或能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再晚一步恐怕真的来不及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们贼喊捉贼?”唐帝向他投来一道厉光。

    “这……”罗生壮着胆道,“若是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冲进来?”

    唐帝没有回答他,也不知是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不屑于回答,不过依然没让开门。

    有那么一会儿,兴德宫内外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好像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一只夜莺像是故意打破这凝寂的气氛似的清鸣两声,从兴德宫北面的后山窜出,飞过庭院后,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而就在同时,更沉重、更密集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听这声音,人马还不是从一个方向来的!

    箭矢就好像这个季节的雨水一样,时而密集,时而稀疏,东一阵西一阵射向兴德宫。随着时间的推移,箭矢声越来越密集,飞到宫中来的流矢也越来越多。

    无穷无尽的压迫感,快速地向兴德宫挤压过来。

    门外,录毛催促声更急了,几个太监开始围在唐帝身边哀求开门,甚至有两个侍卫也开始沉不住气。

    这些侍卫都是自己的亲信,唐帝倒不担心他们哗变,只是现在外面情况不明,如果真如罗生所料,这几个人该如何抵挡?

    唐帝看了一眼大家,毅然做出了决定:“留下三个人看守大门,其余的随朕退到中门内!”

    “陛下!”有两个太监哀求声中带着哭腔。

    “哭什么!”罗生虽不情愿,但知道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紧跟唐帝退了回去。

    等不到开门,门外再次响起录毛的声音:“你们去西边,你们去东边,剩下的随我守住大门。就算赤营军只剩一个人,也不能让葛贼踏入兴德宫半步。”

    “老东西在里面,冲啊!”

    “赤营军的兄弟们,守住大门,守住大门!”

    好像是很久,好像是一刹,兴德宫外喊杀声、交戈声、惨叫声混成一片。虽然隔着高墙,但火光仍将宫内映照得有如白昼。

    门内的气氛,一点也不比外面轻松。

    “陛下……听到了吗……”当厮杀真正降临,罗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怕什么!”面对险情,唐帝非但不惧,反而激起心中豪气,一把夺过一名侍卫手中长剑,大声道,“朕不相信葛卿会谋反,如果朕错了,就让朕与尔等一同葬身此地!”

    余音未落,一个沙哑而浑厚的怒吼穿破夜幕,清清楚楚传到园中,传到大家耳中:“录毛,现在投降,陛下答应一概不追究。”

    如果说唐帝的话能让大家稍稍振作精神,那这一声大吼又彻底让大家陷入绝境,因为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葛彦邦的。

    而且唐帝根本没有下这样的谕旨,所以,葛彦邦口中的“陛下”,显然是另有其人。

    “葛贼,你要造反,除非从录某身上踩过去。”

    “放!”

    箭雨再一次从天而降,大家忽觉眼前亮得刺眼,原来射进院子的是浸了桐油的火箭!

    兴德宫以木石结构为主,数不清的火箭一齐射出,火趁风威,风助火势,整个宫殿顿时被火海包围。侍卫们还竭力保持着镇静,几个太监已彻底崩溃,有的缩在角落哭泣,有的不知所措地跑来跑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唐帝两眼死盯住满园的熊熊大火,从脸上的表情很难判断他在想什么。只有罗生留意到,唐帝手中的长剑缓缓杵到了泥地里,并以之为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如果说是赤营军贼喊捉贼,他们围而不攻,那就是要以兴德宫中的人为人质,不管目的是什么,大家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可现在看来,外面的人根本没打算留活口,不管唐帝是否愿意相信,葛彦邦谋反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你们都觉得,是葛卿谋反?”

    大家用沉默给了肯定回答。

    唐帝又问:“三百对抗两期千,估计能扛得住多久?”

    一侍卫道:“所有禁军都是葛彦邦一手训练的,兴德宫又无险可据,能不能撑到天亮……怕是不好说。”

    一太监抹了一把眼泪:“撑到天亮又能怎样?”

    那侍卫想了一想:“要不卑职带人杀出去请救兵?”

    罗生道:“要搬救兵就要兵符,你有什么资格……”

    唐帝打断道:“不是兵符的事,现在兴德宫外是赤营军的人,皇城之内是葛彦邦的人,不管是谁谋反,都没人能冲出去,就算侥幸出去,救兵也在京城之外,来不及的。”

    “哐当……”一阵巨大的撞门声,让所有人都魂飞魄散。

    看样子,根本不需要等到天亮,叛军马上就会冲进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探望

    兴德宫已陷入绝境,与此同时,另一场交锋正在上演,和这里的冲天烟焰相比,这场交锋可安静多了。

    但它却左右着兴德宫的局势。

    在墨非毓的筹谋布局之下,太子的工作非常顺利,俪妃成功地说服了葛羽,一个半月之后,录毛发动了兴德宫之围。

    本来,按照炵烆的计划,赤营军于二更时分发动突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杀入兴德宫,一个活口也不留,待禁军赶到,再反诬葛彦邦。炵烆已是太子,唐帝一死,他继位可谓名正言顺,这样做还可以直接跳过墨非毓游说这一环节,避免了不确定的因素。

    赤营军不愧是葛彦邦一手训练出来的,太子一提出这个计划,录毛手下的三个中郎将都提出反对意见,因为一旦唐帝被杀,禁军主力绝不会对他们丝毫留情,赤营军区区三百人根本就无法与之对抗。

    讨论了很久,最终定下“围而不突,突而不破”的计划,就是对兴德宫发动猛攻,却不破门而入,让葛彦邦投鼠忌器。

    所以,唐帝的推断丝毫不差,霜云殿爆炸、几轮箭雨都是赤营军贼喊捉贼,让录毛投降的那一句怒吼,是从宫外找来的一个擅口技的艺人。这样做能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让所有人相信是葛彦邦谋反,他一死,录毛立即就能上位,二是一步步击垮唐帝的心理防线,如果他还活着,再派墨非毓入宫。

    当然,这只是录毛和他的赤营军得到的消息。

    得知录毛叛乱后,上将军葛彦邦立即做了三方面部署,十二禁军中前六军各抽调一半人手前往救驾,后六军抽调一部分严查皇城各处并守护后宫,以防叛军另有图谋,剩下的加强戒严。赤营军发难不到一炷香时间,禁军主力就赶到兴德宫,这无论如何也算神速了。

    守卫皇城的十二禁军共三千人,其中的六军有一千五百人,抽调一半是七百多人,兵力是叛军的两倍。而葛彦邦本来就是赤营军的首领,不但军中兵卒,包括录毛也对泰山有三分惧意。所以无论是人数还是气势,禁军都占有绝对优势。

    不过,赤营军这边太子也没有少做工作,军中人人激勇亢奋,都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而且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的部署。包围兴德宫的,第一排是坚盾重铠的盾牌手,第二排是弩手、弓箭手,第三排是步兵。刚才听到“老东西在里面,冲啊”的命令,实际上是让盾牌手防御禁军的第一波冲袭,而禁军每进攻一次,赤营军就向宫内放一波箭雨。

    一方是有备而来,一方是大有顾忌,禁军发动了两波疾攻,都没有取得显著进展。

    禁军阵前,一个魁伟高大的灰影横刀当胸,昂然而立,火光映照下,他斑白的胡须随风而动。

    几名中郎将在一旁小声的议论着,他们已上前请示两次,都被骂了回来。大家心里也清楚,大将军器重的部下,亲信的女婿发动叛乱,换做谁也难以接受。最要命的是,以双方的力量对比,这场叛乱明明可以轻易平息,但偏偏却不能够,自己纵有千军万马也是老牛赶兔子,有力使不上。

    “这样下去,难不成只要赤营军还有一个人,我们就不敢放手进攻?”

    “可不是吗。”

    “可干等也不是办法啊。”

    “敌寡我众,大不了看谁耗得起了。”

    “现在宫内烧成一片,耗不起的当然是陛下!”

    几个中郎将商量半天,也想不出破敌之计,更不敢禀报将军。

    就在这时,只听斥候来报:“大将军,皇后娘娘和修仪娘娘求见。”

    禁军纪律严明,没有葛彦邦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擅入。

    “请进来。”

    “是。”

    两位娘娘一身便服,都未及梳妆,看起来有些憔悴,显然是仓促赶来,不过在众禁军将士当中,仍是熠熠生辉。

    没有营帐,没有坐榻,只有一张临时搬来放兴德宫内部地形图的桌子,大家只好围着桌子站着说话。

    “陛下还在里面吗?”皇后进来第一句就问。

    “嗯。”

    “你看到了?”

    “没有,叛军一直把守着大门,刘公公说陛下今天就在兴德宫安寝的。”

    “你们听到呼救了?”

    葛彦邦摇了摇头:“隔得太远,就算呼救也听不到。”

    “那你怎么知道陛下在里面?你以为我是问他的尸首还在里面吗?”听到唐帝被困兴德宫时,皇后就晕过去一次,好容易撑持着来到这里,眼望着宫中大火道,“彦邦,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派人救他?你快去救人啊!”

    葛彦邦是个武人,不懂得温言安慰,只道:“不是不救,是现在进退两难,没办法突进去。”

    皇后显然也清楚此时的境况,她双手拽着弟弟的胳膊,竭力让自己站稳,情绪却终于彻底崩溃,眼泪夺眶而出。

    “叛军首领是谁?”这话是修仪问的。

    隔着两步距离,也能听到葛彦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录毛。”

    修仪看他一眼:“他是禁军中人?”

    皇后道:“他不但是彦邦的部下,还是葛羽的夫君。”

    “是我眼瞎看错了人!”葛彦邦终于没忍住,一拳落下将木桌击了个大窟窿。要不是皇后提醒,他完全没觉出手背上刺进了两条木屑。

    “现在不是生气自责的时候,”修仪劝慰了一句,“大将军可知录毛为何谋反?”

    “他一个禁军副将,不可能自己发动叛乱,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谁的指使?”

    葛彦邦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四围:“京城之中有力量谋反的,还会有谁!”

    “是太子。”虽然修仪是颖王的母亲,身份比较敏感,但她从来都是一个敢说敢做的人,“京城内外都知道将军手中的禁军是铁板一块,无懈可击,录毛更是将军最信重的人,那太子是如何与他搭上线,鼓动他谋反的?”

    葛彦邦眉头一皱:“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救陛下,至于录毛为何谋反,怎么和幕后主使搭上线,等救出陛下再查不迟。”

    “不然,正因为现在进退维谷,所以才要尽快查清原因,找到原因,或许就能找到解救陛下的办法。”

    葛彦邦想了一想,摇头道:“禁军素有严令,不得与公卿大臣、地方或边关的将领有过密私交,据我所知,录毛与太子也并无往来。”

    皇后道:“他一个中郎将,也没有谋反的动机啊。”

    修仪道:“也许谋反不是他本意,而是受了威胁也未可知。”

    “这逆贼除了羽儿,有时候连我的话也不听,谁能威胁他?”这话是随口而出,葛彦邦说完,忽然一震,“羽儿,莫不是羽儿遇到了危险?”

    话音刚落,只见斥候再次来报:“将军,葛羽求见。”

第二百二十四章 父女

    葛羽出阁之前,大家都称她“葛姑娘”,嫁给录毛后,改称为“录夫人”,现在因为录毛谋反,斥候只好直呼其名。

    葛彦邦有些诧异,一是不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宫外,二是以为女儿遇到了危险或是被人挟持,没想到她会入宫来。

    “你怎么进来的?”尽管见到女儿自己舒了口气,葛彦邦辞色还是十分严厉。

    “爹爹,能不能找个地方单独谈谈?”

    “单独谈?现在是什么时候!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葛羽四下望了望,指着距营地一箭之地的一座小丘:“能去那边吗?不会耽误爹很长时间的。”

    葛彦邦还想说什么,忽然想起修仪的话,或许录毛真有什么不便为外人知道的委曲苦衷也未可知,于是迈步往外走,两个随侍见将军出营,紧随着跟了上去。

    “你们就在这里。”

    “将军,她是反贼的家人。”

    “她也是我女儿!”葛彦邦大喝一声,随侍犹豫了一下,才停下脚步。

    那小丘是兴德宫外望荷亭的一部分,背靠疏林,面朝一池夏荷,虽然不是什么隐秘之地,但和剑拔弩张、已被熊熊大火包裹的兴德宫相比也还算清静。葛彦邦走得很快,葛羽落后了一阵子才赶上,两人在一方叠石上站定。

    “陛下现在生死未卜,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你有话就快说。”安静的环境,葛彦邦的语气听起来更加严厉了。

    葛羽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不慌不忙往前走了一步,酝酿了一下,才道:“爹,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下棋?”

    葛彦邦瞪了女儿一眼,似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葛羽也不以为意,接着道:“因为女儿一直认为人的命运就像下棋,只要算好每一步就一定会赢。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更多的时候命运不是下棋,而是赌注。”

    “什么?”葛彦邦一脸不解。

    “爹爹知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要嫁给录毛?”

    “你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女儿以为,这一步棋会让爹爹改变主意。毕竟,和录毛相比,向我示好的王公贵族个个都比他强一百倍,一千倍。”葛羽颇为自嘲的笑了笑,“可是我错了,和国事相比,女儿的幸福根本就不算什么。”

    葛羽没指望父亲能听懂这番话,话锋一转,接着道:“爹,你知道我为了嫁给太子,成为皇后,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嫁给谁?”葛彦邦又是一震,这句话终于听清了,却似乎没听明白。

    “很小的时候,姑姑就是我的榜样,记得八岁生日的时候,我许下的愿望就是长大后要做和姑姑一样的人。先是炵颖,后来是炵烆,每年的年节、祭礼是我接触他们的唯一机会,所以每一次我都精心准备,每一次都看做是一场考验。我常常去翰林院求教,因为我知道炵烨夸我一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也总有一天会传到太子耳朵里,我知道龙妃娘娘和俪妃娘娘私交甚厚,所以一有空就去看她,我努力读书,学画,作诗……”

    “你读书学画,就为了嫁给太子?”葛彦邦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那时候你还不到十三岁!”

    葛羽没有理会父亲,自顾自道:“我一步步苦心经营,一切都很顺利,京城巨富裘安的次子裘聚财,状元郎张随,还有六皇子炵烨先后来提亲……我都拒绝了,我留着最重要的一颗棋子,等着我的目标出现。”

    “俪妃娘娘确实出现了,我以为这局棋终于赢了,”说到这里,葛羽淡淡一笑,双眸中透出深深的哀凉,“我太幼稚了。”

    宫灯还算明亮,葛彦邦仔细地盯着女儿,她这番话,她的目光,甚至她的面容,都给自己带来异常强烈陌生感。面前这个女人,完全不是印象中女儿的模样。

    “你干么这样看着我?”葛羽突然转过头望着父亲,眸中透出怨毒之意,“是不是突然觉得女儿很陌生?还是女儿长这么大,你从来就没仔细看过她一眼,从来就是按照你的意愿来疼她,没有关心过她真正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葛羽的目光就像锋锐的尖刀一般,让镇守皇城数十年的老父亲也觉得背后发凉。

    确实,葛彦邦接手禁军大将军一职已有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里,他全部精力都在皇城安危上,一年到头也难得有几天在府上,他又是个武人,对儿女虽然疼爱,但素来严厉,从来都是不苟言笑,记得女儿会走路之后,他就再也没抱过她。

    “我现在没空听你说这些!”葛彦邦大袖一挥,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

    “爹,”葛羽不急不躁,幽幽说道,“你还不明白么?”

    有那么一会儿,葛彦邦没理会女儿,直到他的目光落到兴德宫的火光上,才忽然回过头,目光惊诧万分:“你早知道录毛要谋反?”

    他刚说完,整个人像触电般跳了起来:“不对,是你暗联太子,是你鼓动录毛造的反!”

    葛羽坦然注视父亲的目光,给了葛彦邦肯定的回答。

    葛彦邦做梦也没想到,造成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幕后主使之一,竟是自己的女儿,竟是他葛彦邦的爱女!他全身剧烈的颤抖着,努力地紧牙关想止住牙齿打战,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他举起了手。

    这只厚实而有力,足以让一个弱女子丧命的手,完全没有激起葛羽哪怕一丝惧意,甚至一丝涟漪。因为激怒父亲是太子的计划,所以也是她此来的目的。

    她以前的人生是棋局,步步为营却输得一败涂地,所以她决定赌一把。面前这个禁军大将军从来都是国事为重,家事次之,对他来说,女儿的性命与陛下的安危相比,后者要远远重过前者。不过,正因为以国事为重,他绝不会私下处决谋反者,因为这样做不但有为自己洗脱罪名之嫌,还是为臣不忠。

    女儿的反应让葛彦邦抖得更厉害了,他的手掌终于向女儿耳门挥落。

    葛羽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掌最终还是在葛羽耳边停了下来。

    忽然,葛彦邦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拽住她胳膊,拖着她就走:“你现在去告诉录毛,让他马上撤兵,走!”

    葛羽一个踉跄,但语声依然稳定如水:“已经走到这一步,凭什么让我住手?”

    “就凭你在我手里。”

    “我想爹一定是搞错了,现在处于被动的是禁军,而不是赤营军!”最后一句,葛羽加重了语气。

    葛彦邦狠狠拽她一把,将她拖到身前,吼道:“信不信我一掌毙了你!”

    “信。当然信,和爹爹的忠肝赤胆、丹心碧血相比,女儿的命算什么。”葛羽转了转被父亲拽得发痛的手腕,辞气轻飘飘地,“女儿今天来,可不是为了惹爹生气。”

    “你想干什么!”

    “我来劝爹爹弃暗投明,为太子效力。”

    “混账!”葛彦邦再一次暴跳如雷,见女儿眉眼中竟然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意,气得一把抓住女儿脖颈将她提了起来。

    葛羽顿时气滞,不过通红的脸上笑容并未消失:“爹还执迷不悟……赤营军就会成为勤王之师……禁军……咳咳……爹和禁军将全部沦为叛军。”

    “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得逞!”他越说越气,手中不知不觉加了三分力道。

    “……不管是成是败……这一局女儿赌定了,我一定要嫁给太子,我要做皇后……”

    “你还是个有夫之妇!”一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违背天违伦,葛彦邦手剧烈的颤抖着,脸也紫了。

    “爹,还有一件事,”葛羽的最后一口气依然透着冷静,“我肚子里已经有录毛的孩子了,您的孙子,可是为了我的将来,这个孩子我不能留。”

    “啊……”这一声大吼有如猛兽嘶吼,突然,葛彦邦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不绝,脑中一阵阵剧烈的眩晕。

    他松开了葛羽,退后两步,倒在地上开始剧烈的抽搐起来。

    葛羽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等气息喘匀净了,才不慌不忙爬起来,走到仍在抽搐的父亲身前,缓缓蹲了下来。

    “爹,我知道,您对女儿虽然严厉,毕竟还是疼我,爱我的。可这一局赌注,女儿必须下,也必须赢。”

    葛羽望着面无血色,已渐渐失去意识的父亲,确定他不会再爬起来后,起身快步往最近的宫门方向而去。

    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面圣

    天渐渐亮了。

    两个贴身随侍一直都留意着小丘这边的动静,当听到大将军那一声大吼之后,两人很快就跑过来查看情况,结果在叠石旁找到了不省人事的大将军。随侍是最接近葛彦邦的人,显然经过严训,面对如此剧变并未大嚷大叫,而是秘禀给两位娘娘。两位娘娘得讯后立即赶往望荷亭。

    皇后在心急如焚中撑持着等待哥哥和侄女儿回来,盼着已经想出解救唐帝的办法,谁知等到的,竟是弟弟的尸首。她在极度绝望悲恸之中两度昏死过去,后来虽然悠悠转醒,但一直神思倦怠,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得由修仪和几个中郎将主持大局。还好修仪精明干练,立即下令封锁望荷亭,避免走露消息,同时转攻为守,停止对赤营军的进攻。

    双方暂时陷入相持之中。

    “兴德宫的火灭了吗?”皇后气若游丝,额前细细的汗珠斑斑驳驳,她还欲开口说什么,可一口气上不来,只好先歇着。

    “皇后娘娘,保重凤体要紧,娘娘要是信得过臣妾,外面的事由臣妾一力主持就是。”修仪一向敢于担当,她这话柔中带刚,透着英武之气。

    “天已经亮了吧?”

    “嗯。”

    “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除了我们姐妹两个,别的妃嫔就没有一个知情的?”

    修仪目光微沉:“她们想进也进不来。”

    皇后摇了摇头,缓缓道:“宫中有人谋反,她们都避之不及,只有你肯前来,我怎会不信你。只是眼下危局,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躺在角落的弟弟,心头梗涩,眼眶又红了。

    就在这时候,只听斥候来报:“皇后娘娘,修仪娘娘,御史大夫刘大人求见。”

    皇后道:“是刘韧勍吗?”

    “是。”

    修仪道:“早朝时间道了。”

    皇后道:“让他进来。”

    刘韧勍大步走入营中,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乳白色直襟长袍的青年。双方行礼毕,大致介绍了皇城内外的情况。

    “情况就是这样,现在文武百官都在朝堂外等着上朝,老臣和张丞相,还有几个大臣是硬闯进来的,听说两位娘娘在营中,他们派老臣进来请安。”

    “有劳刘大人了。”皇后起身不便,一切由修仪代劳,“现在群臣是什么反应?”

    “禁军口风很紧,现在满朝文武应该都还不知道皇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韧勍道,“能瞒多久,不好说,要不要瞒着,也请两位娘娘做主。”

    皇后娘娘道:“城外还没人知道赤营军谋乱?”

    刘韧勍道:“没有。”

    皇后望着他道:“那大人也是刚知道消息,可你怎么好像并不吃惊?”

    “老臣在宫外就知道了。”

    “这里有银针吗?”皇后还想追问,角落里并不响亮的一声问话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修仪和皇后都是一怔,因为两人现在才注意到随刘韧勍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白衣青年,一个很是面生的青年。刘韧勍却是大惊,因为他现在才看到躺在角落一动不动的葛彦邦。

    很快,前面两位的反应的剧烈程度就超过了后者,以至于音量盖过了刘韧勍那一声“葛老哥”:“你说什么?”

    青年缓缓起身:“我已暂时打通葛将军的心脉,只需再辅以火灸,他应该会很快醒过来。”

    “葛将军……他没死?”修仪看了一眼皇后,顿时大喜。

    “将军急火攻心,以致阴乘阳位,清阳失旷,还好草民碰巧赶到,再晚片刻,就是神仙也来不及了。”

    除了刘韧勍杵在原地,皇后、修仪、营中将士无不大喜。皇后精神也顿时好了许多,吩咐婢女搀扶着勉强走到弟弟身旁,颤抖着握着弟弟的手:“彦邦,你真的还活着……你看我这个老糊涂,我……要不是这位大夫发现,岂不是姐姐见死不救害了你。”皇后说着,又流下泪来。

    大家都在宫中,要银针并不难,一时之间,有人去取银针,有人劝慰皇后,有人给刘韧勍补充介绍营中情况,很忙乱了一阵。

    “禁军的临时营地在那边,葛老哥怎么会到这里来?”刘韧勍不愧是监察执法的御史大夫。

    修仪看了一眼葛彦邦的随侍,那随侍道:“两个时辰以前,葛羽来到营中,说要和将军单独谈谈,属下就在那边等着,他们当时是站在这边的石头上,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将军忽然大叫了一声,属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过去看看,然后就发现将军倒在地上。”

    刘韧勍沉思了一下,转身问青年:“墨先生,你怎么看?”

    大家再一次将目光投向角落。这个青年布衣服色,看起来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而堂堂御史大夫,西唐鼎鼎大名的“官阎王”,竟然询问这个青年“怎么看”。而且,刘韧勍闯入皇宫,没有带张丞相,甚至形影不离的颜煜也没带,而是带了这位青年。更巧的是,刘韧勍显然并不知道葛彦邦发病,而这位青年又碰巧救活了葛将军。

    这位布衣青年,自然就是墨非毓了。

    修仪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墨非毓:“这位先生是大夫?”

    方才墨非毓只是跟在刘韧勍身后行礼,此时又重新施了一遍礼:“草民墨非毓,只是略通岐黄之术,一年前一直为一位有胸痹征的病人诊疗,所以在心病方面多有心得。”

    “他不是大夫,那进宫来做什么?”修仪目光投向刘韧勍。

    刘韧勍道:“墨先生说,他能救出陛下。”

    “他?”大家不约而同向墨非毓投去质疑的目光。

    墨非毓缓缓道:“草民进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兴德宫内火势刚灭,现在陛下生死未卜,请娘娘允我立即进入兴德宫,其余的,草民事后自当解释。”

    “现在兴德宫被赤营军包围,禁军尚且投鼠忌器,先生怎么进去?”

    “草民可以进去。”

    修仪审视着墨非毓,忽然道:“你是太子派来的说客?”

    墨非毓拱手道:“正是。”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诧。皇后道:“你……你要入宫去干什么?”

    “炵烆让你逼陛下退位,”修仪问墨非毓,“是不是?”

    墨非毓正色道:“他是这么安排的。”

    皇后情绪本就不稳,一提到炵烆全身又开始颤抖起来,忽然,她将目光转向刘韧勍,道,“你带他来干什么,难道连你也反了吗?”

    刘韧勍赶忙跪地:“老臣粉身碎骨也不敢。”

    “娘娘息怒。”修仪安慰了一下皇后,问刘韧勍,“刘大人带这位先生入宫,总该有个原因?”

    “陛下被困兴德宫,老臣一个文臣,实在力有不逮,正好颜雪姑娘来找老臣,向老臣极力举荐这位先生。”

    “小妤?”两位娘娘对望一眼,一时难以明白当中的曲折。

    修仪道:“所以,你和这位先生并非熟识?”

    “老臣是第一次见他。”刘韧勍道,“小妤说,愿以性命举荐他。”

    “皇后娘娘,修仪娘娘,”墨非毓上前一步,声音异常镇定,“现在控制兴德宫的是太子策反的赤营军,太子要对陛下不利根本无需另派人手。草民此时入宫面圣纵非上策,也不可能造成更大的危害。退一步讲,就算在下的目的是说服陛下退位,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

    诚然,太子此时派出说客,总比叛军直接杀入兴德宫好。而且对皇后来说,唐帝保全性命比什么都重要。皇后望着兴德宫方向,忧虑之中带着不安。

    旭日东来,一道明媚而温暖的阳光穿破树林,照向望荷亭。

    “听先生的口气,似乎助太子谋反并非真意?”这话是修仪问的。

    “当然不是。”墨非毓往左走了一步,退到荫凉的地方,同时撑起了伞。

    “那先生是何目的?”

    “救出陛下,粉碎炵烆的阴谋。”

    众人皆尽哗然,修仪问:“你要怎么做?”

    “来不及解释了,眼下禁军和叛军两相胶着,禁军虽然被动,赤营军却也不敢妄动,而且太子围困陛下只是第一步,如果陛下不肯让步,他很快就会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到时候陛下就没有退路了。”

    “太子还想干什么?”皇后看向众人。

    “安喆山!”刘韧勍说出这个名字时,自己也吃了一惊,“鄂沐图事发后,太子一直在拉拢安喆山,如果陛下不肯配合,他会派大军强攻皇城!”

    修仪看了一眼皇后,道:“娘娘,就算让这位先生进入兴德宫面见陛下,他也不会对陛下造成威胁,而且现在,陛下还生死未卜……”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大祸临头。皇后将目光落在墨非毓身上,开始一面审视他一面思考。她知道,现在的境况,根本不可能有万全之策,留给她,留给陛下的时间也不多。

    “好,本宫准你入宫。”

    “皇后娘娘……”一随侍壮着胆道,“将军常说任何事都不得有万一,这位先生来历不明……我们不能把陛下的安危赌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情况再坏还能比现在还糟吗?”皇后振作了一下精神,“送先生过去,保证他安全到达叛军位置。”

    “我送先生过去。”既然已经担保,刘韧勍主动站了出来。

    到处是残断的枪戟,烧到焦黑的士卒,半干殷红的血迹,还有痛苦呻吟的伤兵。万丈阳光射来,照得人睁不开眼,但兴德宫的外的惨景比旭日更加刺眼。一夜混战,阳光将昨夜的厮杀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每个人面前。

    两人默默地走着,除了回答禁军盘问,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直到看到赤营军叛军。

    “刘大人,多谢。”墨非毓缓缓站定,向刘韧勍拱手道别。

    “墨先生啊,”刘韧勍负手而立,眸色深远地望着兴德宫方向,“老夫这样做,不单把老夫的身家性命交给了你,也把陛下的性命,把西唐的命运交给你了。”

    “多谢大人信任。”

    “老夫还有别的选择吗?”刘韧勍将目光落到墨非毓身上,“你煽动,至少是推动了炵烆发动宫变。现在,赤营军已是鱼死网破,请问除了相信你,老夫还能怎样?”

    墨非毓平静地将目光落在一具禁军士卒的尸体上,没有否认刘韧勍“煽动”的说法,也没有否认他推测的唐帝面临的两种结果。

    “你和江南去年那一档子事的关系,小妤都告诉我了。”刘韧勍眺望远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眸色深远而苍凉,“西唐的未来,不能交给炵烆这样的人,这一点我和颜大人,还有朝中不少大臣都清楚……我知道,要改变西唐的命运,一定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老夫只希望,小妤没看错人,老夫今日的做法不会铸成大错。”

    对此,墨非毓仍然没有做出过多解释,因为任何解释都显得太过苍白,而结果,也不会等得太久。

    “葛将军和禁军,就拜托大人了。”

    “知道了,”刘韧勍看了他一眼,“去吧。”

    过了禁军这一关,赤营军这边就轻松了,录毛派人亲自为墨非毓“打开”了大门。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取信1

    那一阵巨大的撞门声,吓得兴德宫中众人魂飞魄散。唐帝、侍卫、罗生举刀的举刀,持剑的持剑,还有两个胆大的公公就地折下树枝做兵器,准备拼死一搏。

    谁知此时恰逢葛彦邦气得晕厥,禁军转攻为守,宫外突然安静下来。大家在狐疑中等待了好一会才略微松弛下来。

    神经紧绷加上彻夜未眠,众人都疲累不堪,兴德宫只剩一片焦木瓦砾,还有流矢之虞,唐帝吩咐大家就地小憩片刻,自己倚在中门内的一根长凳上,很快就沉沉睡去。身边的侍卫太监虽然疲困,却哪里睡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急剧的撞门声突然再次响起,让大家神经又紧绷起来。

    这一次进攻只在兴德宫大门上,厚实的木质门,儿臂粗的铁栓根本无力抵挡叛军大力地撞击。片刻间,门把手随着一个重击折断,木屑横飞之中大门被打开了。

    让所有人都看花了眼似的,大门打开后很快又合上了。没有喊杀声,叛军也没有鱼贯而入,门口做梦般的多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油纸伞的白衣书生。

    直到墨非毓到了二门外,侍卫才反应过来,举枪将他挡住。

    “你是什么人?”这话是门口罗生问的。

    “草民墨非毓,有事禀奏陛下。”

    罗生打量着墨非毓,目光不免在他头顶那把格外显眼的破伞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你不是宫里人,也不是朝官?”

    “在下一介草民。”

    “就凭你也想见陛下?”虽然这么叱问,不过罗生也满腹疑惑,因为这时候能顺利突破禁军和赤营军两重重围进到兴德宫来的,决然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平头百姓,所以他回头看了一眼唐帝。

    唐帝沉梦被搅,眼睛仍是红红的,此刻两手撑着膝盖,低着头,弓着背,正精神不振地坐在长凳上。他没让墨非毓进来,也没回话。

    罗生只好接着问道:“你有何事禀奏?”

    “草民奉命来此,请陛下让炵烆入宫救驾,再打开皇城门,交出禁军控制权……”

    “大胆!”罗生喝断了墨非毓,大声道,“逆贼同党,逆贼同党……还不快拿下……”

    两个看门的侍卫上前一步,却同时露出迟疑之色。因为寒气森森的长枪并没有在面前这个文弱书生脸上激起一丝涟漪,相反,他缓缓抬起了头,目光稳稳地穿过长枪,落到了唐帝身上。

    “奉谁的命,”唐帝终于开口,同时扬手止住侍卫,“是炵烆吗?”

    “回陛下,是。”墨非毓的回答简洁有力。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得到确信后,唐帝脸色还是深深沉了一下。

    “他让朕打开城门交出禁军控制权,这么说,作乱的不是葛彦邦?”

    “是赤营军突然兵变,葛将军第一时间率禁军主力前来救驾。只因陛下被困宫中,葛将军一直不敢发动强攻。”

    “朕就知道葛卿不会背叛朕!”唐帝倚靠的木栏,登时多了三分底气。

    “陛下,此人来历不明,他的话……”

    “住嘴!”也不知是不愿意听还是根本不信,唐帝不耐烦地喝止罗生,这时候才抬头斜睨了一眼墨非毓,“你是炵烆的人,怎么会告诉朕赤营军就是乱臣?”

    “草民是奉太子之命而来,却没说是他的人。”

    “哦?”唐帝摸了摸下巴,首先想到的就是,现在赤营军外还有禁军,墨非毓如果真的只是炵烆的人,就不可能进得来。

    “这么说,你是潜入东宫的细作?所侍之主另有其人?”

    “陛下误会了,草民原本只是江南东州萧子钰身边的一个谋士,因为机缘巧合才去到东宫。草民来京城不过两个月,除了太子之外,与京城人士并无往来。”

    “不帮炵烆,那你来干什么?”

    “草民是来救陛下的。”

    “就凭你?”躲在侍卫身后的几个太监嗤之以鼻。

    唐帝阴晴不明地道:“炵烆让你来讨要禅位诏书和禁军控制权,而你却是来救朕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墨非毓肃然道:“是。”

    唐帝的手掌离开了双膝:“好,朕姑且信你所言,那你要如何救朕脱困?”

    “请陛下立即下三道诏书,一道命炵烆入宫救驾,二道命葛将军打开城门,交出禁军控制权……”

    “够了!”

    墨非毓话仍未了,唐帝就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当朕是傻子吗,入宫救驾?交出禁军?朕还有退路吗?”

    墨非毓定定道:“陛下已经没了退路。”

    “那就让叛军攻进来!”唐帝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抓起长椅上的青钢剑,刷一声长剑离鞘,“只要朕还有一口气,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就别想得逞!”

    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这番举动更是震人心魄,一旁的侍卫齐声道:“卑职愿竭力致死以报陛下。”连几个胆小的太监也跟着站了起来。

    “陛下现在下诏,草民还有办法逆转形势,再迟就真的来不及了。”面对气势正盛的侍卫和明晃晃的长枪,墨非毓始终不疾不徐。

    唐帝高度紧张之下本来就有些神经质,与墨非毓沉沉的目光一遇后,略略恢复了帝王的冷静。

    “你要怎么逆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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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书生墨非毓托名医者,以奇谋智术搅弄江南十三州,深入官场而又游离于宦海,最终成为宫朝谋客,明辅储君,暗破密谋,凭一己之力昭揭冤案,一雪族人血海深仇,为西唐创开新气象。权诈智斗过程中,一场蓄谋已久的女儿情柔也萌动渐深……
已完本,持续更新!一伞之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伞之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伞之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