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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中     一伞之下txt下载     一伞之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舍得

    一切排布妥当后,已是夜幕沉沉。这几天百官命垂一线,此时疲惫不堪,炵颖请百官回府休息,第二日一早再来,自己也回偏殿找墨非毓和颜雪。

    偏殿中除了墨非毓和颜雪,还有两名看护颜煜的随侍,三人都有话要说,不约而同向门外走去,径直来到阁中后殿外的游廊上。

    胧月初生,远处虫鸣不绝于耳。大家略略介绍了彼此的情况,话题很快转到颜煜被刺的事上来。

    从得知百官和父亲被炵烆挟持开始,颜雪神情一直不对劲,从东宫救父亲回琅琊阁之后更是如此。炵颖代为讲述了黎东护送颜煜入宫,半路颜煜跳下马车被太子的人软禁东宫的过节。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炵颖将目光投向颜雪。

    颜雪看了一眼两人,似乎想笑一笑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安喆山倒戈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们赶到东宫时,比我们先到一步的东宫六率已经知道主子正被送往天牢。我承诺只要放过父亲可以一概不咎,可他们都是炵烆身边的死士,开始不顾一切反扑……我们的人打到二门后,他们中有人开始调转枪头,要与父亲同归于尽。”说到这里,颜雪声音兀自哽咽了,“要不是叛军中拿钥匙的狱卒死于乱战,关押父亲的琴楼反而成了屏障,也许我就见不到他了。”

    三人沉默良久,墨非毓道:“我们一入城就商量营救陛下的事,我后来才发现你不在,意识到大人可能出事了。”

    “都怪我太心急,”炵颖满脸自责,“要是知道先生会来,要是不急着让你去营救大人,也许大人就不会受此剑伤。”

    “人在,人心就在,父亲选择留下来,是为了竭诚尽忠,稳住京城百官的心。”颜雪抬起头笑了笑,泪水却顺颊而下,“父亲能活着出来,我已经很知足了。”

    确实,若非安喆山突然反水,局势将如何发展,颜煜性命如何都还是未知数。

    星月朗朗,鲛珠般的泪珠在明灯映照,闪动着晶莹剔透的光。墨非毓眉目低低地打量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读出什么。

    “你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颜雪恢复了最基本的镇定。

    “硬闯。”

    墨非毓向前走了一步:“对一个从不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来说,偶一用之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墨非毓道,“炵烆打的是一场注定失败的仗,一旦陷入消耗战,他手中兵力会严重不足,到最后时刻一定会抽调东宫和安府的力量,只要安府一空虚,青青要从府上救出我并不难。”

    “最后时刻,”颜雪仰头望向茫茫苍穹,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不少,“确实要等到最后一刻。”

    这句话并没有引起墨非毓的特别注意,但一旁的炵颖好像突然触电一般,凝眉愣怔在原地。

    “小妤,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

    “跟我来。”炵颖迈步离开了游廊。

    “先生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

    “你确定要在这里说吗!”炵颖辞色陡变,扭头向她投去一道锐利的目光。

    颜雪看了一眼墨非毓,跟着炵颖去了。

    炵颖大步走到琅琊阁外,也不管颜雪跟不跟得上,一直走到肃门城墙下才停下来。

    皓月当空,柔润的白光洒落大地,将白天的喧嚣与纷乱都平息下来,更衬托出炵颖难以平息的剧烈情绪。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炵颖咆哮着喊了一声。

    颜雪吓了一跳:“我……”

    炵颖狠狠瞪着颜雪,见她一脸茫然地样子,更是气得大袖一挥。转头凝望着天空的皓月,竭力地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久,才克制地道:“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样做。”

    炵颖没有扭头,但他感觉到月色下颜雪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炵颖实在难以抑制情绪,“还有几个‘血刺’就在东城,你要我现在找他们来对质吗!”

    颜雪的头埋得更低了。

    炵颖再次望向她,目中愤慨之外,还有不解与失望。

    “要不是刚才看你突然心安理得的样子,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几天为什么你眼睛都是红的,为什么总是魂不守舍。原来你为了先生,弃百官性命于不顾,更罔顾你的父亲的安危!”

    见颜雪不说话,炵颖望了望四围,这里是肃门,几步之外就是炵烆残杀百官的地方:“你是没料到炵烆会杀百官,但是你和血刺之间是有联络暗号的,你有办法救他们。你不救,是因为怕打草惊蛇,因为一旦血刺进入前往琅琊阁,炵烆就会知道城里有我们的人,他会立即加强安府的防备,先生就没机会逃出来。后来得知颜大人被囚东宫,你更是为难。因为在百官与颜大人之间,在颜大人与先生之间,你只能救一方。”

    “说实话,当得知炵烆屠杀百官时,我犹豫过,但也许你坚持要退兵我就真退了,”说到这里,炵颖再次将目光落在颜雪身上,指着琅琊阁方向道:“我没想到,你为了他放弃百官,放弃你父亲。”

    颜雪抬起头,眼神迷离地望着炵烆,没有否认,没有辩解。

    “真的值得吗?”炵烆再次发问。

    “父亲被抓住是个意外,我只是没有改变既定的计划而已。”

    “可你明明可以改变。”

    “真的要改变吗?”颜雪静静凝望着他,“你今天能站在这里,东宫此刻虚位以待,这一切是依靠谁的力量?你能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以后就亡命乱军之中吗?”

    “这是两码事。你不要逃避问题。”

    “没错,我是在逃避,如果舍弃他,我会恨我自己一辈子,如果舍弃父亲,我会后悔一辈子,我已经够难过了,你为什么非要戳破,非要在伤口撒盐。”

    炵颖望着颜雪,心情很复杂。刚知道她在父亲和墨非毓之间做了选择时候,他确实气恨交加。可听她坚定地说出“后悔一辈子”几个字时,却一点儿也恨不起来。他没有料到,一个人会如此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

    “他知道吗?”

    颜雪摇摇头:“我不知道。”

    炵颖皱眉道:“你不知道?”

    颜雪低下了头。

    忽然,炵颖一拢衣袖,迈步就往回走。

    “你去哪?”

    “我去告诉先生,把一切都告诉他。”

    “不要。”

    炵颖停下脚步,因为颜雪态度十分坚决。

    “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在此之前,你我接触并不多,我们是朋友不假,但交情远远没有到要扶持我正位东宫,继承西唐大统的地步。你选择帮我,也是因为他,对不对?”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那什么时候告诉我?”

    “很快了。”颜雪看他一眼,眸中忽而浮起狡黠的微笑,“你已经知道你是我不经意之间的选择,还能最终走向成功,那就该知道,我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失败过。”

    炵颖到现在还没有习惯,一个人如此深情的同时,又如此冷峻,一时间怔怔不知说什么好。

    碧月渐隐,京城迎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伴随着阵阵的清风,刺破黑夜的曙光即将到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善后

    暴乱平息了。

    一场兵戈抢攘,企图颠覆整个西唐王朝的暴乱,最终在一个女人的运作下平息了。尽管很少人知道,息乱者恰恰就是始作俑者。

    解围兴德宫只用了不到半天时间。葛羽前往赤营军军营与录毛相见后,一直负隅顽抗的录毛竟然在没有带一兵一卒的情况下陪同葛羽前往禁军军营。结果可想而知,录毛立即被控制起来。

    没了统帅,叛军大乱。赤营军中有人主张投降,有人提议杀出城去,不过大部分人都很清楚,只要离开唐帝大家都是死路一条。所以一时间虽然人心涣散,但对兴德宫围困并没有如何松懈。

    赤营军推举李副将——罗公公的义子为新统帅,李副将推辞了两次之后,终于临危受命。正当他下令增兵兴德宫大门,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忽然缓缓打开了。

    宫中只剩下一片瓦砾,和二门外一堵被熏黑的,满布箭矢的墙,除了开门的罗生,偌大的兴德宫空无一人。

    叛军心胆俱寒。

    此时,炵颖力排众议,毫不犹豫地发动总攻。李副将下令绝地反击,同时亲率五个亲信杀进兴德宫。面对十数倍于己的禁军,叛军很快全面崩溃。在战到只有不足五十人时,李副将和那五个亲信挟罗生出现在宫门口,并宣称唐帝已经不在兴德宫。

    在尽数歼叛军之后,李副主动放开罗生并跪在了地上。

    紧接着,身着睡袍的唐帝从箭痕累累的二门走出来。

    “儿臣救驾来迟,让父皇受惊了。”炵颖率领全体禁军一起跪倒在兴德宫大门前。

    唐帝在罗生的搀扶下缓缓步出兴德宫,连续几天处于极度紧张之中,从昨天起又断水断食,唐帝显得憔悴不堪,那一身满染尘灰的睡袍,更增加了这位帝王的疲色。

    “朕的爱卿,他们都还好吗?”唐帝问了第一个问题。

    “回父皇,百官正在城外恭迎父皇。顾丞相,吏部李大人,户部张大人、王大人,工部张大人、尹大人被仗杀肃门之下。”

    唐帝一个示意,罗生扶着他来到炵颖身前。

    “好孩子,快起来。”尽管站着都费劲,唐帝还是俯身将炵颖扶起,一双手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后,就一直没松开,“这些年,是朕错怪了你。”

    唐帝短短几个字蕴含着多少意味,群臣心知肚明,有的忍不住将余光看向炵颖,有的将目光落在两人的手上。

    “众将士辛苦了,都平身吧。”

    大家刚起身,一御厨端着几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跑了过来。

    “坐朕旁边,我们说说话。”唐帝也真是饿了,让炵颖坐下后,吩咐将饺子放到一旁的石阶上,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吃起来。

    “罗生,你们都下去吃饭吧。”

    “是。”罗生低低回了一声,吩咐守护唐帝的侍卫和太监下去,自己仍然站到唐帝身后。

    “东城外整整打了五天?”

    “是,多亏了附近折冲府的将士浴血奋战,儿臣才能见到父皇。一开始儿臣手中兵力只有三千人,损伤极为惨重,儿臣恳请父皇厚葬所有战死的兵士。”

    “不但要厚葬,家属也要多加抚恤,这几天你很辛苦些,这件事,还有宫里,满朝文武,京城的百姓,一切善后之事朕全部交给你处理。”

    炵颖毫不迟疑:“儿臣领旨。”

    唐帝抬头看了他一眼:“还要朕亲下口谕让他们退下吗?”

    炵颖恍然大悟,当即让禁军退下,稍事休息后各司其职,并传令人人都有封赏。众将士虽然疲惫,但士气高涨,兴高采烈地退下。

    “陛下,这几个人怎么办?”说话的是葛彦邦,他身后二十名禁军正看押着六个跪在地上的叛军,包括李副将和刚才一起进兴德宫的五个人。

    唐帝龙眉一竖,正要下谕全部处死,罗生跪地道:“陛下,这几天,是这六个人全力周旋才拖住叛军攻入兴德宫。此外,霜云殿爆炸也是他们所为,这干人身在叛军当中,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何处置,请陛下圣裁。”

    唐帝吃了一惊,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境:“所以说,他们是在提醒朕?”

    罗生伏地道:“是。”

    唐帝目光一沉:“你认识他们几个?”

    “是,”罗生似乎没明白唐帝的话意,“这几天为陛下供饭的,就是这个李副将。”

    唐帝想了一想,道:“先押入天牢,听候处置。”

    “是。”葛彦邦说完,撩衣跪地道,“老臣识人不明,失于守城之责,请陛下将老臣一并关押。”

    唐帝瞪他一眼,道:“朕怪你了吗,下去!”

    “陛下……”

    葛彦邦没有起身,他一赳赳武夫,声音竟有些哽咽。唐帝初时以为他是因部下谋反才至此,见他神色黯然,自责之中更有深深的悲恸,忽然想起是他的爱女在炵烆和录毛当中牵线搭桥,还把老父亲得险些再也站不起来,愤怒之后心不由一软。

    “此番暴乱,所涉之人极多,朕不可能现在一一赏功罚罪,你先下去,朕自有区处。”

    “老臣对不起陛下。”葛彦邦伏地磕了三个头,手扶双膝撑持着缓缓站起,领着禁军和李副将等人退下。

    葛彦邦今年六十二岁,本来一向健朗,但一病之后元气大伤,这几天坚守兴德宫,又苦无有效的营救之法,身心俱疲之下走起路来难免蹒跚。唐帝望着他高大阔实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自己满是尘灰的睡袍,不由得发出一声轻长的叹息。

    所有人离开后,炵颖再次跪下,从怀中取出兵符高高举起:“儿臣已取得兵符,请父皇收回。”

    唐帝手中筷子在半空微微顿了一顿,很快就明白炵颖为什么此时才献出兵符。兵符是在尚书房被盗的,当着众将士献上兵符,炵颖担心自己威严有损。再则,当众献出兵符,那就等于给炵烆定罪,而是否要给炵烆定罪,定什么罪,自己并没有发话。

    “是从孽子手里取得的?”唐帝并没有伸手去接。

    “是三弟交出来的。”炵颖举了半晌,不闻动静,只好继续举着。

    “他在哪里?”

    “葛将军将他关在天牢候审。”

    唐帝夹了一个饺子放入口中:“你先收着,朕要你上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交出来。”

    炵颖抬头望着唐帝。

    “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孽子诛除弟兄,祸乱皇城,勾结叛党盗取兵符谋反,是你临危受命率兵救驾,让朕脱此险境!谋反的孽子,朕要严惩,救驾的孩子,朕要奖赏,要好好补偿!”

    一听“补偿”二字,炵颖浑身一颤,慌忙跪地:“儿臣只想着助父皇脱困,从未想过要封赏,补偿一事……更是从何说起。”

    “咔擦”一声,唐帝将手中筷子折成两截,重重扔在一旁:“你受了四年的冤枉委屈,整整四年,难道想一直这样含冤下去吗,你想让世人,让后世都以为四年前是你谋反吗?”

    “儿臣怎样不重要,”炵颖辞色镇定,“四年前,儿臣确实心有不甘,不过这些年儿臣想明白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骨肉亲人更重要,只要父皇和娘能够美意延年,儿臣就心满意足。”

    “难得你这样想,”唐帝的音调突然低了下来,他站起身后,发现腿麻了,柔声道,“扶我一把。”

    炵颖上前扶住唐帝,唐帝垫着脚缓缓转过身,回望着兴德宫,满目都是苍凉,“你这些年来的表现,朕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几天,包括昨晚儿朕也一直在想,到底是赫赫明明的君威重要,身后之名重要,还是朕的孩子,朕的子民,我们的西唐王朝重要……”

    说到这里,唐帝缓缓闭上了眼:“孩子,你要记住,身居九五,知道怎么做比做什么重要。西唐自太祖建国以来,凡一百三十七载,除了炵烆这个孽子下辖江南近年乱象频仍,其余地方也当得东风入律、国泰民安八字,正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西唐现在需要的,不是雄才大略的英武之帝,而是一位仁德之君。”唐帝缓缓睁开眼,将目光落到了炵颖身上。

    炵颖觉察到了父皇厚重而慈爱的目光,缓缓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回道:“儿臣谨记。”

    “行了,你下去忙吧,有罗生陪着朕。”唐帝忽然想起什么,“你有落脚的地方吗?”

    “有,儿臣住东来客栈。”

    “住客栈像什么话?”唐帝道,“先住英武殿吧,那里离你母亲近,你自己打理一下。”

    炵颖大喜:“谢父皇。”

    炵颖起身,行完礼刚转身,唐帝又叫住他。

    “有个叫墨非毓的读书人,你认识吗?”

    “墨先生……”炵颖目光遽然地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这几天群臣都在议论,听说此人是炵烆身边的首席谋士,却是他从父皇这里将密诏携出宫,最终送到儿臣手里。”

    唐帝望着他:“你从未见过此人?”

    “没有。”

    “此人是炵烆谋反案的关键人物,也是江南之乱的主要证人,还有四年前的庐陵之乱……总之不要让他离京,”唐帝顿了一顿,又道,“也不要动武。”

    “是。”

    从兴德宫出来一直到琅琊阁,炵颖脑中只有一件事。炵烆谋反、江南之乱、几个皇子出事,还有四年前的庐陵之乱,他相信墨非毓既能置身事外,又有确凿证据。只是群臣已在琅琊阁中见过“慕非毓”,他一旦上朝两个身份不就露馅了吗?墨非毓是继续做炵烆的“首席谋士”,还是以“慕非毓”的身份留在自己身边?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问题,从江南东州到西京,墨非毓那一双无形的翻云覆雨手将官场、朝廷、宫廷的黑幕无情地扯开,撕得粉碎,并将其一一摧毁。他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目的,促使他耗费这么大的精力去做这些?去年雨夜暗访墨非毓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但对于“墨先生”,对于“墨非毓”三个字,和那张只在昏黄灯光下见过一次的脸孔,炵颖是那么熟悉,同时又感到异常陌生。

第二百四十三章 开始1

    皇城比城外晚一天平息,好在前者主要集中在兴德宫,炵颖又全力以赴,两边都很快恢复了平静。

    安抚百姓、救扶伤兵、抚恤死士家属、彻查叛军同党、奖赏勤王军、搜集谋反证据、稳固边陲军心、重建兴德宫……炵颖当仁不让,事事躬亲。一切是如此突然,又是如此自然,京城百姓都很快习惯这个四年前被逐出京城的太子重返京城。

    而对于文武百官而言,炵颖的归来意味远不止如此。

    京城恢复平静后的第四天,刘韧勍抱着一大摞奏疏上早朝,当庭揭发捐银案所有尚未揭发的官员,谁知刚汇报没几句,唐帝就打断了他,下谕将捐银案交由炵颖全权处理。炵颖要求大理寺会同刑部、御史台共同审理。新乱方平,炵颖又是新晋,三司不敢怠慢,结果七十三名涉事官员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发配的发配。其中,把控捐银案要津的户部官员多达三十三人,处斩的十七个,户部尚书端卜正被流放岭南。

    审查结果出来后,唐帝又下了一道旨意,空缺全部由炵颖任命。

    从京城暴乱结束那一天开始,朝臣就知道风要往哪里吹,只是没想到这股风来得这么快。最初,捐银案所涉官员遍及吏礼部兵刑工五部,唯独没有户部,而现在,捐银案查处的户部官员占了整个案子的十之七八,炵烆的旧人都战战兢兢等着灭顶之灾,其余朝臣也是惶惴不安,完全摸不透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皇子是什么态度。毕竟四年前炵颖虽是太子,但那时候他对政事只有参与权,并没有决定权,而且与群臣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不过很快就有了一些端倪,炵颖得到任命权后,第一时间跑到御史大夫刘韧勍府上。

    此外从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也能窥见这位皇子的作风。那日退朝后,吏部主事第一时间造访英武殿,列出了炵烆整整三十二条罪状,并牵扯出十几个与炵烆有瓜葛的官员。谁知炵颖反应十分冷淡,除了查处两个与捐银案有关的官员,其余一概不问。还有两名兵部官员在朝堂上大肆颂扬颖王平乱功勋,结果其中一个已经公布任命的官员第二天突然被除名。另外大家发现,不少炵烆的旧人因为处理暴乱后的烂摊子有功被列入名单,即刻任用……

    不问过往,不涉党争,不偏无私,与其曲意逢迎,揣摩上位者的心意,不如老老实实、脚踏实地把事情做好……那些炵烆的旧人心中的巨石首先落下,群臣也看准风向,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朝堂风气焕然一新。

    尽管忙得脚不沾地,但每天都能见到炵颖的身影出现在城东的端府,而且一待就是几个时辰。炵颖入住英武殿后,第一时间向墨非毓发出邀请,被墨非毓婉言谢绝后,又亲自安排他暂时住在被流放的端卜正府上,因为这里离英武殿仅一街之隔。

    “那天早朝的前一天晚上,刘大人私下来找我,说是想将颜大人几个月来查出的捐银案涉案人员全部揭发,我当时确实很犹豫。一来涉案人员中,炵烆旧部几乎占了一半,二来我才刚入京就开始大规模整治朝臣,大家会不会以为我急着上位,甚至让朝臣再次陷入恐慌?再则朝廷积弊显非一日,我这样做是不是太不顾父皇威仪了?”忙了一天的炵颖一从宫中请安出来,就直奔端府来见墨非毓。他虽然面有疲色,但心情还不错,“说实话,要不是先生也极力赞同,我可能就否决了。”

    “刘大人在京城之乱结束第四天就要求彻查捐银案,初时我也有些不解,后来才知道这正是大人的高明之处。”这阵子墨非毓并没有歇着,而是在背后为炵颖出谋划策,还要负责整理庐陵冤案、江南之乱的证据,可以说,炵颖在外面有多忙,墨非毓在背后就有多累。

    炵颖点头道:“只有掀起风浪,表明态度,大臣们才知道怎么做。”

    “不错,其实这样反而更有利于更快稳定朝局。”

    墨非毓一袭杭缎长衫,相形清矍,文雅淡然,只有知道他做过什么的炵颖,才能觉出斯人斯貌之下的分量,用他的话说,是“就之如日,望之如云”。

    “这些天事无巨细都劳烦先生,先生辛苦了。”

    墨非毓淡淡道:“我只是提建议而已,统筹大局的是你,还要麻烦你天天往这边跑。”

    “先生也知道麻烦,那何不搬到英武殿去。”

    “你又来了,”墨非毓起身走到窗口,望向院中成荫的绿树,过了一会,才道,“你要知道,我不去是为你好。”

    “我知道,群臣都以为你是慕先生,但父皇见过先生。”

    “你只说对了一半,”墨非毓缓缓道,“这一半已经够严重了,夺嫡之争,朝局剧变,每一次阴谋我不但参与,还是主谋,还有一年前的江南之乱……陛下如果知道我是你的人,只怕比痛恨炵烆更痛恨殿下……”

    “可先生本来就不是我的人……”炵颖顿了一顿,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忘恩负义,“再说,先生所做的这一切,哪一件不是为国为民,又有哪一件是错的?”

    “有些事,不能用对错来衡量,也没人会真的在乎真相。”

    “先生说只对了一半,另一半是什么?”

    墨非毓转过身,用郑重的目光望着炵颖:“我只是一个行阴诡之术的术士,靠的是阴计诡谋,勾斗夺权尚可,但要治国,绝非正途。西唐在陛下三十多年的励精图治之下,已是河清海晏,殿下现在需要的,是像颜大人、刘大人、葛大人那样的贤臣良将。”

    这番话让炵颖又是佩服,又是感动,不过墨非毓既不求财逐利,也无意功名仕途,炵烆不由想起心里那根刺:“那先生还事无巨细帮我?”

    “你要知道,你只是我在几个皇子当中的偶然选择。”墨非毓淡淡一笑,“我也只是回京之前这段时间闲得慌,顺便向殿下建言献策而已。”

    “先生要离京?”炵颖吃了一惊。

    “难道要我一辈子躲在这里吗?”

第二百四十四章 开始2

    炵颖脸色很快就暗沉下来,墨非毓离开简直如失一臂,虽然此臂从来就不属于他。他还想到一个人——颜雪,他很想告诉墨非毓有个人一直在背后默默地,竭尽所能的支持他,可颜雪偏偏不让透露半个字。他还有个疑问,那就是墨非毓如此聪明的人,难道真的对颜雪的态度毫无知觉么?

    “先生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炵颖抬起头望着墨非毓:“我不但是先生的偶然之选,也只是先生整个棋局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先生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墨非毓眸中闪过一丝迟疑之色,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两人现在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应该都有迫切的愿望为庐陵之乱翻案,墨非毓此时说出来,毫无疑问有利于为慕衣族平冤。不过,墨非毓有一条基本原则:让一切在不着痕迹之下发生,不让慕衣族留下任何报复的影子,不要让族人蒙上哪怕一丝暗尘。

    “这个问题已经有无数人问过了,我只是看不惯江南官场乌烟瘴气,籍萧子钰之力为老百姓做点事,后来顺便把罪魁祸首拖下水而已。”

    “真的这么简单吗?”这个答案显然难以让炵颖信服,他走到窗口,与墨非毓并肩而立,诚挚地道,“先生如有什么要求,我一定竭尽全力做到,现在做不到,就以后做。”

    “你若有心,就扎扎实实为江南做几件事,还江南东州一个清明太平,”墨非毓顿了一顿,稳稳地道,“还有那些含冤负屈的人,琉璃岛被灭族的那些无辜的人,是时候为他们,也为你洗雪冤情了。”

    一听这话,炵颖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你懂我的意思吗?”墨非毓轻声追问。

    “我懂,我今天来找先生,就是想请教此事。”

    “哦?”墨非毓目光微微浮动了一下,“怎么?”

    “以前我最担心的是父皇这边,虽然他在兴德宫解围后说了那些话,不过彼时彼境,事后他会不会变卦,或者避而不提,我心里也没底。”说到这里,炵颖移目窗外,声音冷峻中多了几分苍凉,“现在他放手让我做事,说明他已经做好选择。”

    “那不是很好吗?”

    “正因为父皇如此选择,我才在犹豫,”炵颖没有避讳,“这将是父皇登极三十余年最大的污点,不单朝廷,整个西唐也可能物议沸腾,不单是现在,后世也会非议指责,父皇……他不应该承受这些。”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墨非毓万万没想到,炵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当胜利的果实已经毫无悬念到他手中时,他竟然想选择自己忍辱负重。

    对于炵颖来说,这不过是一个选择,纵然艰难,但已与大局无关碍。而对墨非毓来说,就等于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化为泡影。

    “你有没有想过,”墨非毓反问道,“一个谋反的皇子登基称帝,群臣会怎么想,老百姓会怎么看?”

    “凡事总要付出代价,世人怎么评价我不重要。”

    “代价?被灭族的慕衣族蒙冤尘下,当年受牵连的耿耿诤臣客死异乡,永远无法回京,这些代价谁来承担?”

    炵颖微微颔首,脸上仍透着一股固执的坚持。

    墨非毓留意他脸上神色,冷峻的辞色中透着凌厉:“你现在不翻案,一旦你的几个弟弟,流亡在外的皇子站出来,你将毫无招架之力,这或许又是一场殃及百姓的祸乱!”

    炵颖一怔:“先生好像很激动。”

    墨非毓拢了拢衣袖,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我只是对你的自私感到气愤!”

    “自私?”

    “你为了帝王的声誉,弃含冤的百姓和大臣不顾,不是自私是什么?”

    炵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不过这一次与刚才不同,从他快速转动的双眸中,可以看到他的想法正在改变。

    “我也只是这样想想,所以才来请教先生。”

    “再说,这也并不是疵咎污点,陛下雄踞至尊之位,却能主动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敢问有几个帝王能做到?现在可能有人不明白,可能有人非议,但时间越长,就会有越多人明白这不是污点,这是气度,是胸怀,是一代明君的仁德风范。”

    炵颖闻此深深一振,很显然,墨非毓的话占了绝对的上风。

    “先生金玉良言,一言惊醒梦中人。”

    墨非毓心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口中道:“为君之道,仁孝为先,你能想到这些,也实属难得。”

    “不瞒先生,庐陵之乱的证据我已派人去搜查了,只是时间久远,恐怕要些时间。”

    “你找我啊。”

    “找先生?”

    “你忘了我之前替谁做事了?在萧府的一年时间里,庐陵之乱我已调查得清清楚楚,包括萧子钰与炵烆勾结,十三个州联名上书诬你谋反,还有火烧琉璃岛,慕衣族全族上下三百七十六人被活活烧死,所有的证据我都有,如果不够,我还有人人证。”

    “人证?”炵颖十分惊讶,“慕衣族不是被灭族了吗?”

    “还有一个在世,”墨非毓缓缓道,“他叫慕巴祁。”

    “慕巴祁?”炵颖回忆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就是一直跟在先生身边的那个人?”

    墨非毓点了点头:“几天前他托人捎来口信,说已回到江南,一切安好。不过证据确凿,根本就用不上慕巴祁这个人证。”

    墨非毓说着,转身走到案前,打开抽屉,从中取出厚厚一摞文案:“不但庐陵之乱,萧子钰在炵烆的指使下操纵江南东州的所有证据,我这边也有,太多了,我只挑了百来件重要的案子,每一件案子,是每一件,都有确凿证据。”

    “太好了,我只需让三司拿去和炵烆一一对质就可以了。”

    “此事你不要出面。”墨非毓道,“最好等颜大人痊可,请他呈递三司。”

    “小妤在江南整整留了一年,颜大人也去过江南,由他出面确实最合适。”炵颖说完,抬起头道,“先生留在京城,就是在等结果?”

    墨非毓笑着道:“毕竟耗费了这么多精力,总要亲眼看看结果。”

第二百四十五章 探病

    因为谈到很晚,墨非毓快晌午才起来。入住端府后,炵颖亲自送了几名贴身侍婢过来,墨非毓倒也习惯,只是一直担心没了巴祁这块挡箭牌,万一月青青突然出现该怎么办。

    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墨非毓刚到书房坐下不久,就见一个轻盈的绿影从角檐上飘下来。

    “起来。”

    “干什么?”虽然这样问,墨非毓急忙老老实实站了起来。

    “跟我走。”

    “哦。”

    “快点!”

    “来了。”

    小跑到门口,又想起案头忘了收,墨非毓陪笑道:“等我一下,就一下。”

    出端府,直到上了马车,墨非毓才又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能不能告诉我什么事?”

    “你怕什么!今天不弄坏东西,黎东快死了,你快去看看。”

    尽管说不弄坏东西,但月青青那一句“你怕什么”还是让墨非毓浑身一哆嗦。

    “黎东快死了?”

    “颜大人受伤以后,黎东一直郁郁寡欢,整天像个游魂似的,昨天我去他府上找他,他瘦得连我都不认识了,他连我也不认识了。”

    这句话有些绕,墨非毓理解了一下,随即心下黯然。最近一直忙着善后京城的事和整理炵烆在江南东州的证据,也曾派人去问候过颜大人的病情,确实没想起黎东来。

    “是我疏忽了,他……怎么就快死了?”

    “我不是见他瘦了一大圈嘛,就趁他和黎嫂出门的时候,花大力气把常乐坊的赌桌啊赌具啊赌徒啊全都搬到了黎府,我以为他见到这些会好起来,不想他进门看到院子里满满二十三桌人正在玩得热火朝天,病情不但没好转,还呕出一大口血,倒在地上就人事不省了。”

    “你……”

    “我怎么,我这不是好心吗,你们怎么都当成驴肝肺。”月青青瞪了他一眼。

    墨非毓仿佛看到猛兽一般,一路上没敢再说一个字。

    到黎府时,赌坊的伙计们正忙着把赌桌、赌具一件件搬出去。进门后,看到一个左颊一大片乌青块,右眼角高高肿起的中年男人,正垂头丧气吩咐大家搬运。这人精明干练,应该是赌坊掌柜。

    墨非毓很快就明白,月青青刚才说的“花大力气”,是真的花了“力气”。

    “你还来干什么?”一眼睛红红的中年妇女刚从房间出来,看到月青青就像见了鬼似的。

    月青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娇声道:“嫂嫂,对不起,我真的是好心……你先别赶我走,这位是墨先生,马马虎虎还算个大夫。”

    “墨先生?是……夏吕的那个墨先生?”得到肯定回答后,黎嫂慌忙迎了上来,将墨非毓请进门招呼坐下后,又是吩咐斟茶,又是吩咐端果盘。

    “不用这么麻烦,黎东在哪?”

    来到黎东房间,墨非毓坐下为他把脉,祥嫂和月青青就在一旁静候着。

    黎东没有睡,但目光一直直愣愣地望着屋顶,他脸色焦黄,颧骨高高地凸起,双颊深凹了下去,几乎脱了相,完全见不到昔日那个健壮饱满的黎东的影子。墨非毓给他把脉时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也毫无反应。

    “先生请用茶。”把完脉,黎嫂递上了茶,直到墨非毓放下茶杯,才轻声道,“先生大驾光临,招待不周,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墨非毓劝慰道,“你不必过于担心,黎东只是忧郁成疾,又突然情绪波动才这样,暂时没有大碍。”

    “多谢先生。”黎嫂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黎东后,眼眶又红了。

    “嫂嫂,先生都说了黎东还没死,你怎么又要哭了?”一旁月青青不解地道。

    此言一出,黎嫂更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忙扭头拭泪。

    月青青见状,皱着眉半晌,转头用夸张的口型对墨非毓道:“我又做错什么了?”

    墨非毓道:“黎东是心病,非药石能奏效,黎嫂是担心颜大人一日不好,黎东就会一直这么下去。”

    “可不是么?”黎嫂不想让客人见到自己这番模样,又怕不礼貌,拭了拭眼泪,略略扭着头道,“他从琅琊阁回来后就一直这样,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日价地在屋子里发呆,叫他也不答应,今儿个天气不热,我寻思着拖他出去散散心,谁知回来后看到满院子都是赌牌的,他就……”

    墨非毓道:“颜大人受伤第二天就醒了,这个他应该早知道?”

    黎嫂眨了眨眼,等眼泪不会再涌出来,方道:“那天上午本来已经好了很多,可是下午又听一个朋友说,颜大人被救出来的时候太晚了,就算醒了也可能……站不起来,只怕御史台以后也不会再有那个一身正气明察秋毫的大人了……黎东他一听又人事不省了……”

    “谁说我站不起来,谁说御史台少了我就不是一身正气明察秋毫?”

    一个有如洪钟的声音打断了黎嫂的话,也打破了屋子里沉重的空气。门口一个身材魁伟,高鼻阔口,双手扶着一根手杖的人直挺挺站在门口,正是颜煜。

    颜煜身后,是颜雪和许太医。

    “民妇见过颜大人。”黎嫂慌忙跪地,墨非毓和月青青也跟着跪下。

    忽然间“砰”地一声,刚才纹丝不动的黎东听到颜大人的声音,竟尔从床榻上弹了起来,他连忙灵巧地翻身下地,也跟着跪在地上。

    “你们都起来。”颜煜进屋,将黎嫂搬来的藤椅一脚踢开,大步走到黎东身前,气呼呼望着形容憔悴的黎东,“这才几天,就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黎东木讷地跪着,也许是太突然,他仍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颜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杖在地上狠狠杵了几下:“我跳我的车,我自愿被虏去,你自责个什么?啊?刺伤我的是叛贼,又不是你,就算有错也是小妤来晚了一步,你在这里要死要活是个什么意思?”

    “大人,不可动气。”一旁许太医上前提醒。

    “让开!”颜煜一把推开他,“要是我真的死了,或者站不起来了,你是不是也要跟我去阴曹地府?”

    “爹……”

    “我说错了吗?京城暴乱方息,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做,他不好好将息待命,却在这里自怨自艾,这不是存心要气死我吗?他要是一命呜呼,妻儿老小怎么办,都到九泉之下陪他吗?”他大病未痊,又动了真气,扶着手杖的手快速地颤抖着。

    这番话听起来不近人情,但人人都知是颜大人爱之深,痛之切,连一旁的许老喉结也剧烈的浮动着。

    “大人,黎东知道错了,黎东再也不自怨自艾,再也不气大人,黎东一定好好活着。”黎东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再起来时,已是热泪满面。

    黎嫂见夫君流泪,终于忍不住笑了,泪水也紧跟着夺眶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给我起来!咳咳咳……”

    “是……大人息怒……”黎东用力抹干眼泪,站起身来扶住大人。

    泪水染湿鬓边发丝,杂乱地贴在脸上,黎东更显得沧桑憔悴,不过他总算恢复了活气。

    “好了?”

    “好了。”黎东挺了挺胸。

    “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是,我一定好好活着。”黎东有些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颜煜却是一脸肃然:“老许不让我下床走动,要不是小妤说你茶饭不思像个孤魂野鬼,老许怕我气死,今天也不会让我出门。你吃顿饱饭好好睡一觉,明天跟小妤到御史台去帮衬刘大人。”

    “是。”

    “走。”

    祥嫂忙道:“大人……不坐会儿?”

    颜煜瞪了一眼太医许太医,道:“坐什么,我要回去躺着!”

    黎东不过一名随侍,望着大人蹒跚而急促的背影,黎东的眼泪又来了,过了片刻才想起出屋送客。其余人也紧随而出。

第二百四十六章 结局

    “让我进去!”

    一行人刚到二门,就见一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那人满头大汗,是刘韧勍府上的阍人小中中,因走得太急,他险些与颜煜撞个满怀。

    “你急着投胎啊!”似乎是受了颜煜的影响,许太医也变得急躁起来。

    “大人,出……出大事了……”

    颜煜眉头一皱,有些不安地道:“又出了什么事?”

    小中中一面喘气一面道:“葛大人……大人……走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颜煜也退了一步,声音也顿时哑了:“你说什么?”

    “葛大人绝食府上,今天上午刚发现。”

    “绝食?老葛会绝食?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颜煜伸手捂住了胸口。

    “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话是墨非毓说的。

    “葛府的人说,兴德宫之围平息后,葛大人也没什么异常,仍是每日巡视皇城,并未稍懈,只是每天回府后,他都会去兵械库,整晚整晚待在那里,仆人备好饭后他也吩咐送到门口……今天早上,府上的人发现昨晚送过去的饭仍放在门口,而且久等也不见大人出来。葛府上有规定,不得葛大人允许,任何人是不准进出兵械库的,所以一直等到上午,大家才让老管家进去看看。”

    “结果,老管家发现葛大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桌上放着陛下赏赐的丹书铁券,手里握着陛下赏赐的狼牙金锏,老管家叫了好几声也不闻葛大人答应,后来才知道大人早已气绝。”

    “老葛身子骨比我还硬,一顿没吃就饿死了?”葛彦邦目中闪烁着锋锐的光芒。

    “不是一顿,仆人们发现送到门口的饭菜葛大人都给倒掉了,他已经整整七天粒米未进,去查验的太医说,葛大人重伤未愈,他能撑七天,还照常巡查皇城,已经是奇迹了。”

    小中中说完后,院子里陷入了沉重的死寂。树上聒噪的鸟雀也识趣地振翅而去,斑驳的树影在院中缓缓地摇曳着,搅弄着。

    “黎嫂,麻烦你搬一条凳子来。”颜雪见父亲身子轻轻的颤抖着,向黎嫂要凳子。

    “老葛是条硬气的汉子,”说到硬汉子,颜煜自己颤巍着坐下来,坚毅的目光中泛着微光,“他十几岁就从狼窝里把姐姐救出来,当年的发妻不辞而别,他苦寻至今,也不见他掉一滴泪,说一声累。我不相信他会想不开,会和黎东这个东西一样自寻短见,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其实并不蹊跷。”一旁的墨非毓缓缓说道。

    颜煜刚才气急败坏地入府,直到这时候才留意到墨非毓,他看了墨非毓一眼后,略略有些讶异:“这位先生好像有些面善,我想起来了,你是一年前协助查赵府爆炸案的墨先生。”

    墨非毓拱手道:“大人好记心。”

    颜煜微一沉吟:“你不是江南东州萧子钰的侄子萧锦弘的先生吗,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都惊讶颜煜能这么快想起一年前极不经意的一幕。颜雪扫了墨非毓一眼,道:“爹,萧锦弘后来不是来京城了嘛,先生也跟着来了,后来结识了黎东,他也正好过来探病。”

    黎东广交朋友,京城里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颜煜也没深究,问墨非毓:“你刚才说,葛大人之死并无蹊跷?”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墨非毓缓缓道,“对葛大人来说,西唐的安宁,皇城的安宁就是一切,可是葛将军守御的皇城出现暴乱,为乱之人偏偏是他最信重的录毛,自己的爱女竟然为了让禁军溃乱想将自己气死。皇城之乱虽平,但葛大人的心已经死了。陛下,家国,亲人,他已经找不到继续下去的理由。”

    墨非毓这番话说得甚是悲怆,众人只觉喉头发硬,颜煜两颊肌肉紧紧鼓起,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万般惋惜地道:“他这是何苦呢!”

    墨非毓也是感触良深:“大人明知跳车也于大局无益,还是毅然跳下去,黎东明知自弃对大人病况无益,还是颓靡不振,这又是何苦呢。”

    “这是两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颜雪娇声道,“爹,墨先生说得没错,你们啊,就该学学刘大人,凡事多变通,不要一大把年纪还这么顽固。”

    “我何时顽固了?”颜煜气呼呼道,“再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你看你看,还说不是。”

    不管怎么说,颜煜总算挺了过来,精神头还不错,也能走路了,黎东也好了,大家都展颜一笑,也算聊以自慰。

    “我颜煜没别的本事,凭的就是这这一股子刨根问底固执劲。”颜煜缓缓起身,走了一步后又拄着手杖停了下来,目光在墨非毓身上缓缓滑过,“不过人嘛,总是会变的,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挺好。”

    送颜煜离开后,颜雪并没有跟着回去,因为墨非毓让她留下来。

    “黎东,你觉得大人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颜雪有心要看看黎东是否清醒了。

    “什么什么意思?”黎东一脸茫然。

    “刚才我爹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大人不是说人总会变的,有些事不一定非得刨根问底吗,这叫难得糊涂,对,难得糊涂。”黎东对这个总结很满意。

    “我就是问你,这个难得糊涂指的是什么?”

    黎东一愣:“不是御史台的公干吗?”

    “当然不是,”墨非毓淡淡笑道,“大人指的是我。”

    黎东皱眉良久,更是茫然,墨非毓解释道:“我突然出现在你府上,大人可能猜到我和你,还有颜雪姑娘不是朋友这么简单,他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说不想追问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到底做了些什么事。”

    “哦。”黎东恍然大悟,“那是先生长得面善,大人相信先生。”

    “嗯?”月青青道,“他面善吗?”

    黎东忙改口道:“心善,是心善。”

    “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大人心善,大人心善。”

    颜雪笑而不语,父亲目光如炬,虽说执拗固执,但没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今日他和墨非毓碰面,看起来对他印象还是不错的。

    一行人回到客厅,黎嫂已经沏好茶,黎东还是忍不住道:“不管怎么说,大人是真的变了,若是以前,他不问清楚才怪呢。”

    墨非毓笑道:“你也变了。”

    “我怎么变了?”

    “看到牌局也无动于衷啊。”

    月青青道:“怎么无动于衷,他不是吐血了吗。”

    说笑了一阵后,大家的话题渐渐转移到正题上来,当墨非毓说起炵颖本来不打算翻案的时候,大家都吃了一惊。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慈孝二字之外,炵颖身上还有很多优点,有眼界,有襟怀,只要稍加引导,要他改变主意并不难。”

    颜雪道:“他没有对你起疑吧?”

    “暂时没有。”

    “你让我留下来,也是为了此事。”

    “没错,”墨非毓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炵烆所有的罪证,包括此次谋反,在江南的所作所为,还有庐陵之乱的所有细节我都整理出来了,这些证据让炵颖交出去不合适,还要请颜大人出面。”

    “这个没问题,”颜雪慨然答应,“当年的庐陵之乱,受到波及的老臣不在少数,他们都是敢于直谏的忠义之臣,只是迫于强权不敢作声,只要炵颖提出翻案,朝臣这边不是问题。”

    “陛下那边也不是问题,”墨非毓声音悠闲,但语气肯定,“从他选定炵颖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从澄海村到夏吕,再到京城,墨非毓一路苦心经营,翻云覆雨,如今心心念念的业事眼见就要大功告成,屋子里几个人也是唯一知道真相的,心情都不免激动。不过墨非毓此时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淡然。

    “先生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激动?”黎东好奇地问。

    墨非毓淡淡一笑:“其实最难的是开头,后来每做一件事,我就能松口气,最难把握的京城内外鏖战,劝说陛下,让炵颖改变主意三件事都出奇的顺利,结果该走向何方已经明确。现在只需静静的等待结果,我还激动什么呢?”

    “真的一件遗憾的事也没有吗?”颜雪静静地看着桌上的茶杯道。

    “还真有一件。”

    颜雪眸间闪过一抹亮光:“什么?”

    “芈准。当年提出活焚慕衣族的就是他,炵烆被送往天牢的时候,他趁乱逃出城去了。”

    “这事简单,交给我好了。”颜雪几乎没有多想。

    “你有把握?”

    “要在西唐找出一个人或许不易,但要揪出芈准,小事一桩。”

    “哦?”

    “芈准不贪财不好色,也不嗜权恋栈,不过我知道几年前他在河西道建下一座庙,佛前吃斋念佛,背后以火烧牲畜,刀剐活人为乐,听说,寺庙的名字叫浮图寺。”

    黎东道:“他要屠狗杀猪在哪里不好,为什么偏要在寺庙?”

    “心性异变之人,岂能以常理度之,或许在佛前杀生才能让他快乐。”墨非毓面色沉郁,显然想到了被活焚的族人,过了片刻,才将目光投向门口正玩耍不知从哪里捉来一只蛐蛐的月青青。

    “知道了。”月青青用竹篮将那只蛐蛐一罩,“他怎么对待小动物,我就怎么对他。”

    一直闲聊到晚上,黎嫂备了极为丰盛的晚餐,大家谁都不客气,就在院子外摆了桌子,就着繁星朗月吃喝说笑。

    只有墨非毓,最终也没有逃过月青青的魔掌,因为她将那只蛐蛐放回草丛的时候,墨非毓偷偷说了一句“我发现在青青眼里,我连一只蛐蛐都不如”。

第二百四十七章 雪冤

    重审庐陵案是唐帝亲自提出来的。半个月后,也就是万寿日的第三天,唐帝晋封刘韧勍为刑部尚书,颜煜为御史大夫,下旨刑部、礼部、御史台联合审理炵烆谋反案和庐陵案。审理的过程看似简单,其实麻烦颇多,不是因为证据不足,而是因为证据太多。颜煜坚持全部公开,所有真相必须公诸于众,礼部尚书鲁昙主张维护唐帝颜面,让炵烆“正法”即可,刘韧勍则从中调和。到这时候,群臣才明白唐帝的安排大有深意。

    这样的大案,自然轮不到颜雪插手,不过她也起了一定作用,那就是竟然站到父亲这一边,坚持庐陵一案不能有丝毫隐瞒,理由是这是炵颖含冤被贬逐、炵烆非正当入驻东宫的关键。让三个主审都有些诧异的是,对于这一点炵颖也坚决支持。

    审理过程十分顺利,所有罪行炵烆全部招认,还补充了一些细节。这是一直屈居芈准之后的一名谋士的建议。毕竟,证据确凿,炵烆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保命。

    两个月后,两件案子基本审理结束,由于案情重大,牵涉极广,历时久远,审理结果的公布又延后了半个月。

    十月初七,炵颖领刘韧勍、颜煜、鲁昙入宫面圣,从早朝后一直到向晚方出。次日,朝廷公布了审理结果。第一,炵烆、安喆山、录毛为首的四十二名文武犯大逆罪。炵烆本当处斩,但炵颖三次否决,最终改放逐丘池国,终生不得踏入西唐;安喆山本当处斩,姑念及时悔悟,又祖父有功于先朝,改抄没家财,终生监禁;录毛处凌迟之刑,并枭首示众十五日。其余与谋反案牵连的一百二十九名谋反者全部处斩。第二,俪妃打入幽掖宫,亲族中除吏部侍郎、郎中、礼部主客三人未涉案免官外,灭三族。第三,凡参与勤王的折冲府都尉进爵三等,别将、长史、兵曹加两等,卫士加一等,死者从厚抚恤。第四,迁修仪为皇贵妃,加黄袍、垂珠一百九十二颗,四日后举行赐宴嘉礼。第五,定于月初重立炵颖为储嗣,以崇国本,承祧守器,继西唐统业,三日后举行册封大典,昭告天下。第六,庐陵冤案的结果诏告天下,公布包括炵烆与江南东州萧子钰合谋,勾结江南东州中十三州刺史、节度使诬告前太子炵颖举六万慕衣族谋反,活焚慕衣族三百七十六人在内的所有细节。炵烆两罪并罚,十三州刺史均已亡故,不究。第七,唐帝下罪己诏,半月后举行告天之仪,筑道场,设灵坛,服素冠,以安慕衣族冤魂及京城暴乱死者亡灵。

    诏告传下去后,舆情并没有像炵颖预想的那样引起举国哗然,恰恰相反,西唐老幼妇孺无不争相传颂当今陛下仁德爱民、过而能改、气度雄远,文人雅士间吟咏唐帝功逾文武,德侔先皇一时间蔚然成风。告天仪式当日,京城几乎所有的老百姓都前往灵坛围观这一幕。所有人都知道,江南有个与世隔绝的慕衣族,他们被诬叛乱,四年后的今日方冤情得血。

    至此,京城暴乱的风波被这样这一事件颇为意外的事情洗净。

    告天仪式结束后,炵颖入朝请安,唐帝留他同食。当他把袖里京城文人骚客们歌功颂德的诗词拿出来时,本以为父皇会龙颜大悦,谁知唐帝的反应十分淡然。

    “吃菜。”

    “谢父皇。”

    炵颖紫色直裰长衫,腰间蛛纹带,头饰五珠,精神很好,形容与刚入京时几乎是脱胎换骨,他扫了一眼被父皇随手仍在一旁的诗词:“外面的舆情,父皇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妥不妥的,朕已经做好面对各种可能的准备,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其实没那么重要。”唐帝说话的语气、辞色缓慢而柔和,以至于短短几个月中龙颜似乎也变了不少。

    “这阵子你辛苦,多吃点。”又给炵颖夹了菜,唐帝才接着道,“很多事就是这样,你越在意,越是与愿望背道而驰,当你真的放下的时候,却发现心愿已经实现。”

    父皇的态度、摇曳的烛光、自己的处境……听到这番话,炵颖不由百感交集。

    “父皇,既然现已查清炵烨、炵烻都是被构陷,儿臣想请父皇允他们重回京城来住。”

    唐帝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想让他们回来?京城刚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一点余悸也没有?”

    “儿臣相信他们,也相信自己。”

    “相信?”唐帝以目相询。

    “炵烨和炵烻都不是野心狂妄之人,儿臣也有把握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你要如何把握?”

    炵颖起身道:“秦二世而亡,汉文帝一代明君,也先遇济北王刘兴居公然谋反,后逢淮南王刘长率七十人加四十辆马车而反,难道这些都只是谋反者的错吗?”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似乎是“不是谋反者的错,而是帝王的错”,若在平时,唐帝势必质问,不过此刻,他只是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秦是不施仁政,”炵颖继续道,“至于济北王和淮南王,他们一个是被逼反的,一个是被宠反的,当然,文帝是半路被请出来的皇帝,对刘姓宗室敏感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唐帝道:“炵烆四年前陷害你,现在又勾结安喆山谋逆,难道这些都怪别人?”

    “炵烆固然有错,但儿臣也不是毫无责任,”炵颖镇定地道,“当初儿臣若足够好,炵烆就算别有用心,也不会走到今天。”

    “也怪朕识人不明。”唐帝轻叹了一声。

    “儿臣并无此意。”

    唐帝摆了摆手:“难得你有这样的见解,你会是一个好皇帝,比朕好。”

    “儿臣不敢。”

    炵颖正要下跪,唐帝拦住他:“朕还是打算把此事推后,你明白其中的用意吗?”

    炵颖想了一想,道:“父皇是想让炵烨、炵烻感念儿臣的恩情。”

    “这些年,朕欠你太多,就当是补偿吧,”唐帝感慨了一番,又道,“朕让你留下来吃饭,是有一事要你去做。”

    “父皇尽管吩咐。”

    唐帝望着烛火,有些浑浊的双目中浮起一抹苍凉之意:“炵烆明天启程去丘池国,你去送送吧。”

    炵颖见父皇神色,道:“父皇要是不舍,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诏令已发,岂能随意更改?”

    “就算去了也可以再回来,丘池国苦寒,炵烆自幼中原长大,别说不习惯,只怕生存都难。”

    “那是他自作孽!”唐帝加重了语气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朕是担心,他以己度人,怕你对他娘心生怨念。你去见见他,告诉他你会善待俪妃。另外,下令路上戒严,他爱面子。”

    “是。”炵颖沉吟了一下,“还请父皇出一道手谕。”

    “什么手谕?”

    “我是怕……炵烆不肯信任我。”

    “不信任?”唐帝再次提高了声量,“他还有什么资格要信任,你去就是,信不信是他的事!”

    对于这件事,炵颖只是点到即止,没有多坚持。

    “对了,那个姓墨的先生,有消息了吗?”唐帝转移了话题。

    兴德宫之围后,唐帝曾要求见墨非毓,但为了避免让群臣知道墨先生就是慕先生,炵颖一直推说没找到墨非毓。审理庐陵冤案和京城暴乱案时,唐帝只是随口说了句让他继续找找,炵颖没料到他会在此时再次提起。

    炵颖摇了摇头:“京城仍无此人踪影,他是江南人士,父皇如果一定要见他,我派人去江南找。”

    “不用了。”唐帝放下筷子,“朕只是觉得蹊跷。”

    “何事蹊跷?”

    “朕也是刚发现,过去两年,江南东州十六个州中一共有十三个州的刺史出事,而这十三个州的刺史,恰恰就是庐陵冤案中联名诬告的人。无论是仍在地方任原职,还是已升迁至京,竟然全部出事。另外三个当年未曾联名的,竟然恰好都相安无事,你相信这是巧合吗?”

    有那么一瞬间,炵颖愣在坐位上好像凝固了一般。桌上的烛光轻轻摇曳,将他的脸颊映得时明时暗,饶是如此,还是能看到他脸色急剧变化着。

    “包括炵烆,”唐帝没有留意到儿子脸色的变化,而是一面思考一面着,“他也是牵涉庐陵冤案的人。”

    “还有萧子钰,他也死了。”这是炵颖心里的话,并没有说出来。关于墨非毓,他做出过很多猜想,唐帝这番话,将他的所有猜想都连成了一条线,而且这条线正迅速的清晰起来,清晰得让他觉得猝不及防。

    墨非毓曾说过,巴祁是慕衣族唯一的幸存者,这个幸存者恰好是他身边的仆人,真的这么巧吗?

    “墨先生,墨先生,墨先生,慕先生!”

    炵颖脑中的那条线,终于完全浮出来,在一系列看似毫无关系,错综复杂,杂乱无章的线索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朕是怀疑,这个墨非毓,或许与慕衣族有莫大关联,你以为呢?”

    “这个……儿臣还真没想过。”炵颖的声音保持着稳定,“不过父皇既然如此说,儿臣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虽然炵烆和十三个州的刺史是咎由自取,但如果这一切真是由这个墨先生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是他一手操纵,那此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唐帝说这话时,辞色间也透着如无边无际地如坚冰般的寒意。

    而炵颖,此时实在无心和父皇多说,他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一切,每件事。

第二百四十八章 送别

    清晨,薄雾笼罩之中,一辆带重枷的囚车伴随着沉重的车辙声,由天牢缓缓前往西京南城门。这道门还有一个名字,叫悔过门,只不过从这里出去的人不是死囚就是重刑犯,纵然有心悔过,也永远无法回到过去。

    因为事先安排,囚车行进途中并无人迹,没有看热闹的老百姓,没有讥诮、谩骂和围观,这让炵烆心里舒服了一些。可当囚车一路走出京城,仍然没有一个人来送行时,他心里又泛起一股茫然地、苍凉的没落感。尽管明知多一个人送行,前往丘池国的漫漫囚徒之旅也不会缩短半分,还会徒增伤感,但每远离一步,这种没落感就增强几分。

    当西京地界惟余蒙蒙轮廓时,一阵清越的马蹄声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和落寞,也将炵烆被凌乱散发遮掩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然而冲破雾纱而来的,是他最不想见,也最没想到还能再见的人。

    炵颖在车前停下,翻身下了马,他身后跟着三辆马车,前面两辆车下来六个人,分别是炵烆最得力的近侍和他昔日最宠爱的爱妃。

    晨雾当中,牢笼里外,两人四目相望,良久无言。

    对于炵颖,他已度过与面前这个人易位而处初期的所有情绪,一切归复平静。而炵烆则完全不同,他靠着炮制庐陵冤案入主东宫,这些年苦心经营,眼见离帝位已经那么近,近得只在咫尺,孰知一朝梦碎,繁华忽成烟云,前程满目凄凉,此刻除了身上的重枷和天牢里那一股并不浓郁,但久久挥之不去的酸味,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曾经拥有的一切被眼前这个衣着华丽、神采奕奕的人取代。

    “你来干什么,”还是炵烆打破了僵局,“来奚落我么?”

    炵颖微微转身,望向随来的六个人:“我们来送送你。”

    随炵颖而来的六个人站得远远地,全都低着头一语不发,炵颖目光所及,他们更是垂头丧气,似乎深怕靠近自己。

    “送我?”见此情状,炵烆咧嘴一笑,仰头眨了眨眼,“是想让大家都看到这一幕吧?我已经沦落至此,你想怎么奚落就奚落吧,我无所谓。”

    炵颖冷静地打量着他,目光镇定而坦然:“路是你一步步自己走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是吗?”炵烆嘲讽之中带着几分怨毒之意,“你是不是要说,那个姓墨的,他在江南搅弄风云,最后又渗入到我身边,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炵颖抿了抿嘴,没有做任何解释,因为既无必要,也解释不清。

    炵烆脸上浮现出短暂的胜利的笑容,但很快又消失在仇恨当中:“当年你谋反只是贬到允州,那儿不但就在西唐境内,离京城也近,我呢,我要被放逐到丘池国。哼,这些日子在天牢我想得很清楚,你比我狠,你赢了,我炵烆愿赌服输。”

    “你的意思,把你流放到丘池国,是我在这里面做了文章?”

    “别告诉我你没有。”

    炵颖仍没有解释,沉吟了一下后,道:“是父皇让我来的……他让我问你有没有什么要求。”他本来要说“他让你放心,不会亏待丽妃娘娘”,可见炵颖仍是满怀怨念,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炵烆浑身一震,双手紧抓囚笼道:“真的是父皇让你来的?”

    “父皇圣意,我岂敢假传。”

    炵烆快速地审视着炵颖,乱发遮挡下的双目迸出兴奋的光芒,不过那一抹光亮很快被戒备之色取代。

    “你到底想干什么?连丘池国也不让我去吗?”

    “这六个人,是我擅自做主让他们随你西去的,诏令只准你一个人前往,这几个人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晚一步启程,你还有什么要求,能满足你的,我会尽量满足。”

    炵烆审视了一会儿炵颖,目光从六个人身上缓缓移到三驾马车上,这才发现他们当中两个人臂上挂着包袱,透过第三辆马车的车窗,能看到车中满满堆放的行李。

    是啊,自己沦落至此,是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以炵颖的脾性,不会专程来此落井下石,他身为太子,奉父皇口谕前来送自己一程也在情理之中。一想到自己对炵颖的所作所为,他心头突然一热,眼眶不由发潮。

    “哥哥,好哥哥,求求你,求求你求求父皇,我不要去丘池国,我想留在西唐,允州,让我去做允州王,不行去岭南或者剑南也好,我真的不想客死异国别乡,那里太苦了,我会死的……”说到这里,炵烆哭着跪在了囚车中。

    炵颖望着他,既没解释说诏令已传至全国,再无回旋的余地,也没有说自己曾劝说过父皇,而是用沉默给了炵烆否定的答案。

    炵烆见状,只好主动退一步:“现在不行,以后呢,父皇年事已高,他已经没有几年好……我的意思,我在丘池国慢慢熬着,等你让我回来好不好?”

    “还有别的吗?”

    一阵激奋之后,又陷入了绝望,有些神经质的炵烆目光中又浮出深深的恨意,他恨,恨面前这个人夺走了他的一切,恨墨非毓将他推入万丈深渊,尽管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摔下去的。可是,他知道此时仇恨一点作用也没有,不可能留在西唐,那现在唯一能做的,能争取的,就是怎么在丘池国活下去,活得舒适一些。

    “那,你能多派几个人给我吗?”

    “你要多少?”

    “一百个,除了他们六个之外,再给我一百个人。”

    “好。”

    “丘池国茫茫千里,苦寒贫瘠,能不能把抄没的家财都还给我,当然,除了那些不正当手段得来的。”

    “好,这需要一些时间。”

    “良晋和薄姬,她们都被关在天牢,你能不能放她们一马?”

    “这个……”

    “让她们都来丘池国陪我。”

    “还有吗?”

    “东宫乾元殿里都是我最喜爱的东西,能不能也捎给我?”

    想带走的太多,可是路途遥远,一时间着实难以取舍,炵烆一口气提了十几个要求。炵颖一开始还有些迟疑,不过越到后来,越干脆地一一答应。

    “时间不早了,该启程了。”

    “好哥哥,你一定要都给我送去,不许骗我。”炵烆满眼的期许。

    炵颖缓缓点了点头。

    天大亮,雾散了,马车“吱呀”一声启程,缓缓开向遥遥的天际。

    炵颖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扬鞭回城。

    炵烆的要求,他全都答应了。但每听到一项要求,他的心就往下沉三分,因为炵烆提到了他积攒的财产,他的爱妃,他的用人,甚至他的玩物,但唯独没有提到的是,他在冷宫的母亲俪妃。

    当炵烆求他放过良晋和薄姬一马时,虽然为难,但炵颖会答应,也一定会办到,但他没料到炵烆的要求竟然是让两人陪自己去丘池国。

    于是,承诺渐渐变成了谎言,两人分别时那一次点头,算是对炵烆这四年让自己受尽苦难的报复吧。

    到最后,他也没有传达父皇的旨意,因为没有必要。在炵烆心里,他的母亲俪妃还不如他喜爱的一条珠串。作为兄长,他建议过唐帝对炵烆从轻处置,作为受害者,他只是建议,并未苦求。作为兄长,他亲自前来送行,作为受害者,他更多的是来完成父亲的旨意。

    “你们都不必去丘池国了。”

    “啊……殿下……您说什么……”

    回答六名随行者的,是高高扬起的尘土和快速远去的马蹄声。

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心

    炵颖刚回府就听到一个消息,慕先生不见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炵颖接连在马臀上猛抽了七八鞭,疾奔端府而去。

    天刚亮,街上行人寥寥,商贩大多还没摆开摊。炵颖一路上没有任何阻碍,可他还是觉得太慢。

    当听说“慕先生”不见的消息时,他就产生了强烈的预感,自己再快也是徒然,墨非毓很可能已经离开端府,离开京城。他为什么这么急?是因为墨非毓让他走到了今天?因为他已经知道墨非毓的身份?还是因为墨非毓没有和颜雪道别?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切不出所料,找遍整个端府也没有墨非毓的踪影,他没留下甚至哪怕一张字条。

    坐在书房里,就在墨非毓常待的那个位置上,炵颖心绪复杂,有些怅然若失,甚至最初那种不踏实感又一阵阵袭来。他睁开眼望着周遭,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才送炵烆离开京城去丘池国。可是见不到墨非毓,他又觉得一切似乎像是一场梦,一场醒来之后就成幻的梦。

    很久,很久,他释然地笑了。是啊,对墨非毓而言,他已完成他的使命,没有理由继续留在京城。而不管墨非毓是把自己当棋子为慕衣族复仇,还是帮助自己重返东宫,只要从江南到京城,从地方到朝廷,从百姓到官员,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又何必刨根问底,追问孰是孰非呢?

    或者,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墨非毓也好,慕非毓也罢,根本和慕衣族没有任何关系?

    炵颖站了起来,视线轻松地投向东南方向。对于墨非毓,他现在唯一挂记的是颜雪。从始至终,颜雪也没有向墨非毓透露自己的心迹,她也不让任何人说,还总是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可现在墨非毓已离开京城,人海茫茫,天涯路远,也许,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随着炵颖的离开,端府人去楼空,代表着炵烆一党大部分人的结局。而作为代表朝廷、代表胜利者的颜府,此时此刻却是热闹非凡。

    从一品的太师、太傅、司徒、司空、亲王到从四品的光禄、卫尉、宗正、太仆、鸿胪、少监、护府、长史,几乎所有的文武都齐聚颜府后花园之中,足足有百余人,以至于官阶较低的只能退到花园外的游廊中。

    但凡在东宫暴乱中保住官职或者得到晋升的,哪个不是临危不惧的铮铮直臣?炵烆倒台后,朝廷气象为之一新,而颜府又仿佛一个巨大的保护伞,似乎在这里大家可以毫无顾忌,畅所欲言。群臣三五成群,扎堆议论最近发生的大事,炵烆所作所为,京城暴乱,新任太子,唐帝最近的变化……

    不过大家齐聚颜府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议论朝事政局,而是来贺喜的。颜煜痊愈半个月后,也不知刘韧勍是哪根筋坏了,忽然在朝堂上提议让颜煜宴请文武,恭贺他伤愈晋升。唐帝对颜煜忠义之举大为赞赏,竟然下了一道明诏,要求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到颜府,由内府拨款设宴庆祝,并表示晚上会和太子亲往。

    此刻的场面,对有“刘府宽,颜府严”之名的颜府来说实在是稀奇之事。不过既是圣上明诏,颜煜倒也没有反对。

    颜府几乎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么多客人,府上无论仆人奴婢都忙得晕头转向,府上每个角落都能看到人在奔跑着、呼喊着。

    整个颜府之中,最安静的恐怕只有笃忠堂了。笃忠堂位于颜府正北,是供奉颜氏先祖的地方,颜氏世代忠良,政绩显赫,先帝曾钦封此匾以示恩荣。

    尤其在远处喧闹声的映衬下,笃忠堂显得更加清净。这种气氛似乎也感染了坐在笃忠堂偏房的颜雪。此时,她坐在繁花灼灼的窗前,纤白如玉的手支着右颊,正静静地凝望着身前,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凝望着,微笑着。

    她身前一张简易的木床上躺着一个男子,正是墨非毓。

    直到下午,墨非毓才悠悠转醒,当他睁开眼看到颜雪,不由得露出惊诧之色。

    “你醒了,”颜雪仍是面带微笑,“我只是让青青送你来这里,没想到她下手重了些。”

    墨非毓缓缓起身坐在床上,觉得头有些痛,用手摸了摸后脖颈:“是她把我打晕的?”

    “你不知道啊?”

    “我只是觉得后脖颈一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墨非毓打量了一下这间偏房,“这是哪里?”

    “我家。”

    墨非毓略略凝神后,很快就听到远处嘈杂的声音。

    “是文武百官,”颜雪并未隐瞒,“他们来恭贺爹爹病愈晋升,一会儿陛下和太子也会来。”

    墨非毓看了她一眼:“是你安排的?”

    “我爹才不喜欢这些排场呢,我求了刘大人好几天他才答应帮我向陛下呈说此事。”

    墨非毓略一沉吟:“你不只是让他们来贺喜吧?”

    “当然是让所有人都知道,炵颖身边的慕先生,其实就是潜伏在炵烆身边的墨先生啊。”

    墨非毓视线柔和地落在她的身上:“我说真的。”

    “从你眼睛里,我看到了信任,”颜雪冲他笑了笑,在笑容消失的那一刹,她已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小院,“可我看不到别的,没有别的。”

    “不过我不在乎。”颜雪回头时,脸上重新洋溢出笑容。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辞而别?”颜雪反问道。

    “慕衣族沉冤得血,我是时候回去了。”

    “非要不辞而别吗?”颜雪望着他侧颊,“真的没有任何值得你留念了吗?”

    墨非毓随口而出:“还有什么?”

    “我。”

    尽管只有短短一个字,但双方都感觉到,这不是说笑。

    气氛顿时变了。

    “是我疏忽了,”墨非毓的辞色既不太亲昵,但也不疏远,“这两年一步步走过来,你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作为朋友,我是应该谢谢你,或者,向你道别。”

    “你为什么要强调朋友二字,”那个“我”字仿佛是一个缺口,一旦打开,瞬间就会决堤。颜雪欺到他面前,双眸几乎碰到他的鼻梁,眸色更是热烈如火,“你知道这个称呼对我而言不是馈赠,而是伤害。我做了什么不需要你说出来,甚至不需要你记在心里,因为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的是你,墨非毓,我要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你,你知不知道?”

第二百五十章 蓄谋1

    一场蓄谋已久的,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爱意,终于在爱人面前表露。颜雪那汹涌着的,翻滚着的情绪一瞬间倾泻出来,是如此之深,如此之切,如此之真,如此之炽热。足以让空气凝固,让一切消失,让这间小小的偏房变成永恒。

    墨非毓依然是静静地站着,也不知是对方的情感来得太突然,太猛烈,还是根本就没感受到这份汹涌,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不是傻子,岂能一无察觉。就拿你的未婚夫来说,你回京之后,可曾有半句提过他?你和炵颖,应该叫太子的关系,也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墨非毓的声音依然平静如水,他退了半步,镇定的目光中透着如寒冰般的冷漠,“可你也该知道,我是一个诡谋者,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能产生哪怕一丝感情。”

    “是吗?”颜雪并不吃惊,反而淡淡一笑道,“你是说,你从始至终都在利用我么?”

    “是。”

    颜雪静静地望着他,继续笑着,坦然而从容地笑着:“听你这样说,我真的很开心。”

    “为什么?”墨非毓有些意外。

    “因为你一直骗我啊,你不辞而别,不愿意再让我见到你,甚至到现在也不肯戳破你的谎言。因为你在担心,在害怕,在退却,你怕我难过,怕辜负于我,你选择默默地离开,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尽管墨非毓移开了视线,颜雪还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微的闪烁了一下。突然,颜雪上前一步,一把抓起他的左臂,左手重重捻住他的衣袖:“你要我亲自揭开吗?”

    依然是毫无反应,但原本淡漠的眸色有那么一阵子变得捉摸不定。

    墨非毓一直以为,这件衣服下的秘密除了自己、巴祁和死去的萧子钰,世上再无第四人知道,他没有料到,颜雪早已将一切调查得一清二楚。

    或许是,他自欺欺人不想去想清楚,调查清楚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墨非毓缓缓从她掌心抽回手,同时将脸转向窗外。他需要冷静与清醒,以便重新思考:她已知道这件衣衫之下是一具面目全非的躯体;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她将自己半路擒获带来颜府,还请来唐帝和文武百官,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行动,可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良久,墨非毓才开了口。

    “巴老告诉我的。”

    墨非毓见她满脸笑意,也忍不住笑了,她到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

    “在夏吕的时候就知道了,”颜雪随手摘下一枝伸到窗户里的杜英花,轻轻摊在手里,“你为什么怕太阳,怎么会变成这样,伤得多重,有没有可能治愈,我和你一样清楚,不,应该说我比你更清楚。”

    “你一直在为我寻求治疗之法?”

    “还没找到,但我不会放弃,就算永远都找不到我也不在乎。”没有眼泪,没有同情,没有悲痛,颜雪眉宇间,只是带着安然的笑容。

    “小妤,”头一次,墨非毓头一次这样称呼她:“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这些付出,就算我用这一生也无法偿还,可这种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如违此誓,形同此坠’,”颜雪仰着头,面上带着一丝微笑,“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吗,现在证明你在撒谎,你越是对我撒谎,越是刻意和我保持距离,就说明你越怕伤害我。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我又不是魔鬼,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朋友。”

    “朋友,这真的是你的心里话?”

    “是。”依然是冰冷的回答。

    “没关系,”颜雪淡淡一笑,“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墨非毓重新打量了一下周遭,摇了摇头。

    “跟我来。”颜雪引着他从偏房的小门走到正厅。这里,满满摆放着颜氏先祖的灵位。

    这是颜家的祖先堂,外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颜雪将他带来这里,是要把他当做家人。可仅仅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吗?她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这个?

    “你不用猜了,过来,我都告诉你。”

    颜雪带他来到门口,给他指了指头顶“笃忠堂”的金匾。

    “这是先帝的御笔?”墨非毓微微一怔。

    “嗯,我娘说,我的高祖父有一次随先帝巡幸江南,在经过苏州的时候遇见了一位陈姓姑娘,两人一见钟情,彼此心生爱慕。可这个姓陈的姑娘是陈国的后裔,当时陈国已经灭国很久了,但论身份她还是公主,而陈国皇族一直都有一条规矩,就是只许与陈姓的人婚配。陈家家风很严,高祖父也是一个不知变通的老顽固……”

    墨非毓笑道:“这一点和颜大人倒是很像。”

    “不觉得我也很像吗?”颜雪笑着看了他一眼。

    “陈姓姑娘对尊祖一见倾心,想来当时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墨非毓岔开了话题,“他很年轻就在朝为官了?”

    “高祖父十七岁登科,二十四岁已是西唐的尚书令,朝中的右丞相了,我爹和他比呀,差着好大一截呢。”

    “两人后来怎样了?”

    “陈姑娘的做法也惊世骇俗,”颜雪一面往回走,一面道,“她全不顾家人反对,自己一个人带着个包袱跑到高祖父所住的客栈要跟他一起回京城,高祖父轰了她几次她也不走,硬是一路跟到了西京城,在颜府对面住下来,诺,就在那边。”

    墨非毓定定看了颜雪一眼,这才顺着他手势看去。

    颜雪接着道:“听说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不但全城的百姓知道了,还传到了先帝耳朵里。后来一次晚宴当中,先帝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此事,就问高祖父到底对人家有意无意,也不知高祖父是怎么回答的,单证当时有个与陈家是旧交的大臣,说愿意替他去探探陈家的口风。”

    墨非毓笑道:“这门亲事陛下惦记着,大臣忙着张罗,也足以成为一段佳话了。”

    “可陈家一听高祖父是外姓,当场就拒绝了,当时已是晚上,陈家连客也没留。”颜雪顿了一顿,“那位大臣碰了一鼻子灰,先帝也是随口一提,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谁也没再提起。”

    “啊?”墨非毓皱眉道,“莫非这段姻缘最终未能成正果?”

第二百五十一章 蓄谋2

    “陈家姑娘可没有放弃,我娘说,那一年八月份,先帝出宫狩猎,她竟然拦在御辇前请陛下为两人赐婚,理由是陛下是君,陈家是臣,自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在臣前,父在子前,只要陛下下旨赐婚,陈家就必须答应这门亲事。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跟着心上人来到京城,还当街拦住御辇让陛下赐婚,先帝十分赏识这个奇女子,也知道高祖父的心意,所以非但没怪罪,还立即向陈家下了一道圣旨,结果陈家果然很快就答应了,听说光陪嫁嫁妆就排了整整一条街。”

    墨非毓奇道:“陈家这么快就改变态度了?”

    “君臣父子嘛,两个不知变通的老顽固碰到了一块儿,还都吃这一套。”

    “尊祖既然有意,何不主动向先帝提出来,如此岂不便宜很多?”

    “你看看我爹就知道了,他是那种肯主动表露心迹的人吗?”

    “嗯,”墨非毓点了点头,又问,“这些往事,和这块金匾有什么关系?”

    “高祖母嫁入颜家的当日,就在祭祖的时候,先帝看到他赐的这块金匾,说了句从今往后谁想嫁入颜家,只需从此匾下走过,金匾就是圣旨。本来是随口一说,但君无戏言,颜家又都是老顽固,”说到这里,颜雪有意放慢了语速,“后来这句话的意思变成了,凡是进出先灵堂的就是颜家的人,这条规矩慢慢成了颜家家训,有几位公主皇子嫁娶颜家人,也都谨遵此训。”

    到这时候,墨非毓才明白颜雪带自己来这里,又请百官和唐帝来此的原因。她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是要让唐帝和文武群臣亲眼见到自己从颜氏先灵堂走出去。这既是先帝的旨意,也是颜家的家训,加上这么多人见证,他和颜雪就成了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风清鸟鸣,两人倚窗而立。面对面前这位如此深情、如此执着、如此美丽的姑娘,想起两人一起走过的风雨,经历的过往,要说毫不感动,那是骗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

    颜雪静静地望着墨非毓,想要看清他的反应。墨非毓没有回避,他那双镇定得如同深潭秋水的双眸,终于顺从地低了下去,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眸中终于头一次,深深地涌出绵绵无尽的爱意。

    爱人眼中,哪怕一抹极淡的情绪,也能被准确捕捉,直至无限放大。

    虽然从未计较过得与失,但当所有的付出终于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终于感动得热泪盈眶。只觉得整个人软绵绵的,有些站不住,脑中一片空白。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终于,这位痴迷的姑娘大胆地扑向他的怀抱,整个人都融在无穷无尽的幸福之中,她没有喜极而泣,有的,只是幸福的笑容。她越抱越紧,以至于墨非毓感觉有些气滞。

    如果说这一切不够真实,那墨非毓轻轻搂在她后背的双手,证明这并不是梦。

    文武们争论的声音消失无影,时光,也不复存在,甚至连自己也已感觉不到了,手里、怀里、心里,只剩下对方,对方的温度,对方的气息,对方的一切。

    可是,很快,颜雪只觉得,爱人搂着自己的手缓缓上移,抚摸过自己的头发后,轻柔地,但是坚决地把自己和他分开了。

    “非毓……”

    “你不可以这么自私。”

    “我……”

    颜雪想再次扑进他的怀中,可墨非毓温柔但坚决地拒绝了。尽管他的辞气中满是情意,但颜雪还是感觉到了他态度的坚决。

    “有人想把他最好的一面,或者说他完好的一面留给你,请你不要去揭开他的伤疤,让他看着他最在乎的人去陪伴一个残缺的人,看着她舍弃年华,舍弃青春,舍弃一生一世陪伴着这个,甚至都算不上人的人。”

    “我不在乎,就算他是魔鬼我也……”

    “他在乎。你有么有想过他要背负多少负累?”墨非毓沉痛的目光再次落到颜雪身上,“你越是靠近他,他背负的自责与痛苦就越多,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对他来说既是幸运,也是苦难,是惩罚。因为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过得好。小妤,你不能为了自己,让他背负这么多,他承受不住的。”

    颜雪后退一步,目光空洞而惘然。

    “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去,”墨非毓的声音依然温和,“以百官为媒,请颜大人答允,求陛下钦赐,如果你愿意让他承受这一切……可是,如果你想让他好受一点,不让他每天活在负罪之中,你就放他离开。只有你放弃,才是对他的成全。”

    静默,长久的静默。

    颜雪苦心经营,她以为,找到治愈伤病的办法,或者接受他的一切,然后逼他就范,一切就会如愿。她从未想过,这对墨非毓而言不是惊喜,甚至连施舍都算不上,而是无尽的伤害。

    “我这样做,真的太自私了吗?”

    “小妤,你有更好的路要走,我也希望你过得更好。”

    墨非毓的辞色十分温和,但颜雪知道,这是朋友才有的温和,这种感觉一旦产生,就永远回不去了。

    日已西斜,黄昏来临。而这似乎足有一年,三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百官的声音又重新回到偏房,筵席开始了,觥筹交错之声,让这边厢更加寂寞冷清。

    颜雪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四周,之前的喜出望外,方才的郁郁悲凄渐渐散开了,她将目光落到墨非毓脸上,仍是那张静如清风的脸。

    “你要回澄海村?”

    “嗯,”墨非毓道,“除非你现在走出去,当着众人戳穿我的身份。”

    颜雪有些木然地一笑,似乎是想为他做最后一点事:“我保证,不戳穿你,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

    “多谢。”

    两个字,让两人之间那一条鸿沟更大了,这一道鸿沟让颜雪脸上本来就木然的笑容变得更加僵硬,她几次想说什么,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索性放弃了。

    “这里不会有人来,我会让青青送你出去。”

    “好。”

    对话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颜雪知道,该离开了,她还是迟疑了片刻,她也只是迟疑了片刻,随后缓缓转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在她的身影消失了很久之后,墨非毓抬起了眼眸。望着只剩下空空荡荡暗影的走廊,悲怆地、带着成全地笑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余音(完结)

    墨非毓没有急着离开西京,而是一直待到九月,天气转凉才启程南下。这段时间,炵颖更忙了,颜雪也没有再来找过他。雨多九十月,遍地生秋草,西唐上下已是一派凄清景象,不过墨非毓心绪很好,一路过渔阳,在挂甲禅寺住了十余日,吃了半个月的素斋,沿着运河东南而下,登泰山,守日出,又在洪泽湖边上的农家里住了几日,访古迹,钓河鱼,直等到洪泽湖八鲜吃腻歪了,才继续辗转南下。回到夏吕澄海村时,已是十月初。

    忙着秋收的乡亲见到墨非毓回村都纷纷过来打招呼。还是那张面孔,还是那个声音,这里,似乎一切都从未变过。村里的孩子可不一样,都长高了好多,有两个甚至已经认不出来了。两个孩童得到墨非毓从外面带回来的礼物后,争先恐后去通知巴祁了。

    刚望见村里那一弯碧湖,就见巴祁匆匆迎上来。他身着一件厚实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棉衣,在秋光之中气色好极了。

    “先生回来了。”

    “你也来澄海村了?”

    “还能去哪里,总不能去倒胃的萧府吧?”

    “萧府是倒胃,”墨非毓笑着道,“其实荻芦书舍还好。”

    “前几天小月月还特地告假来村里看你是不是回来了,她在府上住了两天,走的时候从书房借走三本书,这小妮子,几个月不见一下子长高了好多。”

    再也不是那个木讷的巴祁,墨非毓见他满面红光,利齿能牙,不由打心里高兴,付了车夫工钱,由巴祁驾着车,两人一面闲聊,一面缓缓摇回墨府。

    “你回来有五个月了吧?”

    “已经有半年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墨非毓留意到,巴祁那黝黑的面颊上竟然泛出一抹红光。

    “陈老呢?”

    “陈老在山南收花生,他应该还不知道先生回来。”

    “走吧。”

    马车徐徐而行,刚转过一个弯来到湖岸,就见墨府的门牌下,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子站再门口,正有些忸怩地笑望着两人。直到走近,墨非毓才认出,她是一年前颜雪请在赵府的管家兰姐。

    “先生好,我……走路不方便,没能去恭迎先生,还望先生勿怪。”

    兰姐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右手轻轻抚着的小腹微微隆起,竟像是有了身孕。

    “不必多礼,外面风大,快进来吧,”也不知是太意外还是太高兴,进了院子,墨非毓才想起提醒巴祁,“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扶一扶。”

    兰姐是怀孕了。巴祁离开西京后,一路星夜兼程回到夏吕,根据兰姐留给他的地址找到她,第二天两人就搬到了墨府,把原来的管家陈老“赶”到了河对岸。

    府上多了一个女人就是不一样,不但处处布置得温馨舒适,院子里的花草也修剪得疏落有致,连驴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晚上,送走陆续来访的乡亲邻里后,已是戌牌时分,兰姐怀有身孕,已早早去睡了,陈老和巴祁都无睡意,陈老主动献出两坛他珍藏多年的花雕,墨非毓则以茶代酒和他们饮乐闲聊。

    “先生以前真的会游泳?”

    “岂止是会,那时候先生是族里游得最好的小伙子,”巴祁已有八分酒意,说起话来更是滔滔不绝,“我还记得有个叫阿顺的和他比赛,阿顺在岸上跑,先生在水里游,结果他每次都输给先生。”

    “那可真是奇了,每年夏天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会泡在湖里消暑,可我从来没见过先生下过水,他都没光过膀子。”又一杯酒下肚,陈老咂了咂嘴,熏熏然问巴祁,“你刚才说什么,先生在……族里?”

    “人总是会变的,”陈老是后来遇到墨非毓的,墨非毓并未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听巴祁说漏嘴,轻轻接过话题,“我要告诉你巴老的山歌唱得极好,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陈老自斟自酌饮了一杯,“自从他来这里后,每天都对着院里的驴哼个没完,你没发现,那头驴都瘦了。”

    “我哪里瘦了?”巴祁醉醺醺反驳。

    墨非毓噗嗤一声喷出一口茶来,又问陈老:“我离开这两年,村里还有什么变化?”

    “大家都是老样子,如果要说变化,那就是新任的官老爷上台以后,苛税轻了,大家米仓里都有了余粮,城里帮会也没了。”

    “帮会?”墨非毓怔了一怔,“你是说百里门和天风教?”

    “什么门什么教的我不知道,听说新来的官老爷是新太子信重的人,他上台后第一件事就是严打江南的地方帮派,现在帮会已经绝种啦。”

    墨非毓闻此,想起自己对炵颖提出的要求,知道他并未忘记自己的嘱咐,派了最得力的官员来江南,望着杯中竹影,一时间不由感触良多。

    “先生……我没有让你……你失望吧……”巴祁已不胜酒力,可兴致仍很高,端起酒坛又斟了满满一杯。

    眼见上好的花雕有一半倒在了桌子上,陈老忙抢过酒坛帮他倒。

    “你从来都是最让我放心的,何来失望一说。”

    “您说,要好好活着,我就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巴祁自顾自地道,“你说,不能让慕衣族绝后,我回夏吕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生孩子,生一个还不够,我还要生第二个,嗝……第三个……”

    巴祁回江南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娶兰姐,可他这样做竟然奉命行事,他养儿育女,也只是不让慕衣族绝后,甚至他嬉笑怒骂,喝成这个样子,也只是听墨非毓的话“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墨非毓望着他,一时间百感交集,连自己也判断不出他是变了还是没变。

    “嗖!”巴祁正喋喋不休说着,一声劲疾的箭鸣划破了清净的夜空,也打破了墨非毓复杂的思绪。

    陈老和巴祁的酒意也一瞬之间醒了九分,循声望去,只见门柱上插着一支箭羽,箭头上钉着一张五色花笺。

    陈老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巴祁想站起来,可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墨非毓起身取下箭羽,将花笺拿在手里时,眸中闪过一抹光亮。

    花雕香盈,灯烛未眠,缓缓展开花笺,一行秀俊的字映入眼帘:

    “火疗化腐,寒凌生肌,两法联施,火患可痊。”

    短短十六个字,让墨非毓目中放出灼灼亮光。这些年他穷尽一切办法,都是在探寻如何治疗、缓解烧患,从来都对火敬而远之,未想过以火制火,用“火”来“化腐”。不管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只要能愈痼疾,都值得一试。

    而就在此时,大门外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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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伞之下介绍:
白衣书生墨非毓托名医者,以奇谋智术搅弄江南十三州,深入官场而又游离于宦海,最终成为宫朝谋客,明辅储君,暗破密谋,凭一己之力昭揭冤案,一雪族人血海深仇,为西唐创开新气象。权诈智斗过程中,一场蓄谋已久的女儿情柔也萌动渐深……
已完本,持续更新!一伞之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伞之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伞之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