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地龙山,南北向绵延三千余里,雄踞一方。
山有千峰林立,万木争秀,其中有奇兽灵禽,有山妖邪祟,偶也有仙人出没。
某峰之上,今岁又逢甲子之约,峰顶上摆了块黄木大棋盘,两位大罗金仙对坐手谈。
北向执白那位,白袍宽袖,颌下三络银须,面有三目,身倚鸠杖,鸠头上挂着个大酒葫芦,因“友棋、友酒、友友”,故称三友道人。
南向执黑那位,黄裳黄冠,唇下黑髭,腰悬缺角螭纹道印,背负一剑,道号宝印。
两位大罗金仙至交多年,彼此相得,约定每甲子于地龙山手谈一局,此时棋盘上大龙相杀,正是酣处。
单论棋力,自是“友棋”的三友道人更胜一筹,要紧处,宝印陷入长考,三友道人等得无聊,想着一甲子未至,倒不知地龙山添了多少生灵,地界之物虽少有入得真仙法眼的,但得合适的奇果异花成熟,采去酿酒也极好。
地龙山山神本事却不小,这山里灵物都算那山神经营的东西,仙人也不好白拿,真有看中的,拿物件与他换就是。
宝印还在举棋不定,三友道人有闲暇,似笑非笑的,就把神识往周边一放。
以他本事,转念间已晓千里风物。
见灵物则喜,逢山妖则乐,知邪气且荡,遇地仙且避。
查看中,才知于某地,山神藏了株好桂花,某地又突然发现些仙灵之气。
天仙轻易不下界,地界怎有仙气?
三友道人大奇,特将神识放精细些,仔细打量。
却是个在山间跳跃疾奔的驼背男子,本体是人,长得却似妖,青面红眉,长得极凶恶丑陋不说,又带着恶臭,臭味是他那驼背化了脓。
这位驼背男子,身具的仙灵之气其实不少,但暗地里又有股魔气与之纠缠,以致相互遮掩,不易外泄出来,若不是他驼背包化脓,三友也不易感知到。
仙魔二气纠缠,似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生得奇怪,绝不似此方天地自养的生灵,惹得三友大奇,收回神念,掐指算起来:“待老道瞧你根脚!”
宝印还在举棋不定,三友道人掐算完毕,知晓那驼背汉子根脚,气得右脚重重一跺,厉声怒骂:“孽障!”
紧接他这一声,宝印也诧呼:“道兄!慎怒!收心!”
得棋友提醒,三友道人方回神,原来方才怒气难遏,已引发心魔劫,有魔气从地下侵体,把他整条右腿都石化了。
发觉得早,心魔侵体害不到他,但三友无意间已惹了祸。
宝印扔掉黑子,也掐指算今日之事。
三友道人仙气激荡中,魔气石化随之而解,右腿很快恢复如初,只有些碎石屑落下。
魔气驱尽,三友道人出声长叹:“唉!”
宝印也停下手指,苦笑道:“数千年来,两界天地人三仙都道我嫉恶如仇,但今日方知,宝印哪比得道兄?不过晓得些污秽事,就怒至于此,引发心魔劫!漫漫仙途,修心问道数千春秋,何至于此?”
感应着自家的破坏范围,三友道人脸色难看:“心魔劫无相无形,又因那孽障,知真仙中生出这般龌蹉之事,还同属白帝座下!她监守自盗、欺瞒天帝,若非撞到这孽障,老道也算不到她头上!一时确未防住怒,叫心魔趁机而入,沾上因果!”
宝印瞧向山中驼背汉子所在,轻轻摇头:“这个孽障,已非幽魔体,自身并无罪过,不值当我出一剑,也不值当出印,只好饶他性命。但道兄先前这一脚,暗含仙威,周边百余城封魔结印都震荡受损,若是邪魔借机生事,坏天帝结印,引发事端,必延祸道兄……”
“唉!为封堵九幽幽魔,四位天帝亲设下七千二百个结印,成就地界七千二百城,护民无数,功德无量。我这一跺受心魔所惑,无意间竟使周边百余城结印受损,便再修补,也得数百年才能完全复原,真是罪过!”
“今日之棋只好算和,就此别过,老道便留地界守护修补结印。若护卫不力,真叫邪魔得逞,放九幽幽魔侵入地界,累凡人受大害,被白帝罚去九天外受业风削骨,也算自作自受!”
“道兄放心,为友为道,宝印亦当助你消业,留地界陪你千年也是无妨,指不定还能赚些功德哩!”
1.卖虾
商三儿不是有长性的,钓虾每天只肯花一个时辰。
但真要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
绿柳城东门外小小的六节山顶,此时围在黑黢黢深不见底天坑周围的,不下百人,全都在钓虾,但今日也就他商三儿一个人开张!
虽然只是条一节的幽璧虾,卖给城主府也值一两二钱银子,只要人仙大爷们用得上,那就是稀罕物!
上次钓到一节虾,已是两个月前了。
虾抓在手里,犹在挣扎。能换银钱,商三儿绝不会嫌它体温冰冷,只防被虾钳剪断手指,把马尾线上的活结扯开,不再伤到它丝毫。
马尾做的钓线很细,但上百丈长也要裹成好大一团,加上转轮,全扔给旁边的曹老四:“哥哥帮我收拾好,明日再找你讨!”
抓着虾就想往山下跑。
曹四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王八羔子!我钓到虾时,哪次你不打秋风?怎么,今儿要自家吃独食啦?”
“好哥哥唉,我那老娘的厉害你不知么?这么多人瞧着,个个嘴碎,哪里藏得下好处?一会叫她晓得了,能赏我几个大钱买肉吃,就算发慈悲!你还想从我老娘手里打秋风么?”
曹四这才松开手,讪笑道:“看你要跑,还以为是坏了义气,倒忘了这遭!”
又疑惑地问:“那你跑啥?”
对这个逢红白事一起上门蹭席、赌钱时一起压闲吃庄、吭外地客时彼此合作的好朋友,商三儿倒不瞒着,不过压低了声音:“礼宾司不是住进好些外来人仙?我得赶在老娘晓得前,找他们卖虾,那等不拿银钱当事儿的大爷,多卖出几钱,才有落咱手里的!”
曹四了然,猛点头:“那快去,午间孟娘子那碰头!”
“好嘞!”
留曹老四收拾线团、转轮,商三儿撒腿往山下跑。
与商三儿不一样,曹四有大名,本叫作曹富贵,不过在家里确实排行老四,厮混久了,商三儿就叫他曹老四,渐渐别人也这般叫。谁叫曹富贵仗着年龄爱当哥哥,那就别怪商三儿把便宜讨回来。
六节山说是山,其实只是个大些的山包,才数十丈高,下山很快。
不过山顶天坑极深,据说底下直通九幽之地,偶有魔气透出,被风吹下山来,侵入人体就是一场大病,便胆大不信邪的商三曹四等上百个钓虾者,也只敢在有日头时下钓线。
因那通往九幽之地的天坑,就算土地婆许可,东门外也没几个人敢来种地,牲畜棚倒建了不少。
山下到东门这两里路,道旁全是百十年的老树木,稍远有些牛羊在林中吃草,放牧的老叟、童子都躲在树荫下歇凉,或抽旱烟、或捉虫子耍。
若论树龄老,绿柳城当然要数城隍庙前那株老柳,树干须得七八个商三儿才合抱得过来,它也不是绿柳城得名的第一代老柳,不过因为城名,老柳若枯死,当任的城主都要在那儿再新栽一颗,现在这棵也七百多年了。
幽璧虾命硬得紧,但力气不算大,任它在手里挣扎,下山后跑过两里林地,商三儿从东门进城。
东门历来不被城主看重,城墙上歪靠着几个衙兵,门洞下则只有两个老头儿。守门老头已老朽,负责早晚开关城门而已,又是熟识的,自是任他飞奔而入。
绿柳城不大,只东西两个城门,东门内北侧就是菜市,时令果蔬、肉食都在这卖,入城就能见;南侧是泥瓦行,堆着些东门外砖瓦窑拉来的货。
前几年,商三儿还曾讥笑过,周家城主怕不是傻,砖瓦窑还罢了,菜粮则多从西门外担进城,穿过整条东西正街才能到菜市卖,要让种菜的多走多少路?
不想曹四替城主答他,商队、人仙也全从西门来,进城就见乱哄哄的菜市,哪有体面?
说得商三儿哑口。
且不管这些,踏着青石板,从东正街抄小巷近路转入北通街,再走到尽头,城主府东侧第二家礼宾司,才是他的目的地。
本城只有两条街,东西向是正街,南北向则是通街。正街连接东西两个城门,按十字路口分为两半,就是东正街、西正街;通街也如此,两边分北通街、南通街,北通街尽头是城主府,南通街尽头则是城隍庙,两端都常有人群聚集之时,就留有大片青石铺成的空旷场地。
站在礼宾司门前,身后是大片的空场地,不见虎卫、衙役走动,商三儿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吆喝起来。
背后的空地不小,以至于绿柳城人们叫“北通街”时,若没有特别指定,代称的就是这儿。
正北端当然是全城威风无二的周家城主府,沿空场地两边也没有普通人家:东面第一家是官衙,第二家是礼宾司,第三家是商三曹四等幼时启蒙的公学,再下去衙兵府、茶坊等;西面第一家是客卿府,第二家虎卫府,第三家是工匠司,再往下是公仓、曹四本家曹大老爷的家宅、杂货铺。
比不得曹家,老商家祖上应该没阔过,常被最近三代人夸嘴的,就是商三儿的太爷爷当上了虎卫,可惜这位太爷爷未能得善终,因卷入上任城主夺位之争,死在乱中,也直接导致商家没落至今。
在平头百姓眼中,商三儿这样的泼皮算是不安分的主,可惜在这城里最要紧的地方,他也知晓自家才几斤几两。
五百虎卫都算半个人仙,个个眼高于顶,不会与街上的泼皮无赖有交情。
官衙中的小吏、衙兵,赌钱高兴时也能搂着肩膀称兄道弟,不过真有几分交情在,鬼才知晓,至少衙兵打商三儿板子时,没觉得就轻了多少。
把幽璧虾直接卖给人仙,算是抢城主府的买卖,好在对才一节的小虾,卖不上功德竹叶,周家也没怎么重视,这才有人得钻空儿,区别只在于别人有时间,逢外来人仙进城之日,能拿着虾耐心候机会,商三儿则要防备听到消息后找来的老娘,时不我待。
满城都知,老城主大丧已过三个月,周家公子们争位还没出结果,各交结外援,城里才来了这些个人仙,全不住仙客来,而是留在礼宾司。
虽说这些日子还都只动嘴皮子吵,但保不齐哪天就打起来了。
吵是定吵不出结果的,凡没有子弟亲属在虎卫里的人家,都是事不关己,连衙兵、小吏都等着好戏开场,打赌几时开始。
这节骨眼上在北通街高声吆喝,不知可会惹祸?
等了好一会,不见有出门的,商三儿就越来越焦躁。
仙凡有别,人仙一般也不会与凡民计较的!
怕个逑!总不至于因老子一声吆喝,就打了起来!
在商三儿心中,城主府太远,还是老娘更厉害难缠,实在没耐心再继续等,他略提些气:“卖幽璧虾……”
平日自诩胆儿肥,在这却不敢真张狂,叫完这一声,商三儿就住嘴等着。
听见声音,还真就有一位走出来。
看清碎步慢悠悠从礼宾司走出这位,商三儿暗叫:“老天爷好生不公,这般风吹就倒的小娘皮,也是人仙么?”
这位人仙,个子不矮,就是太瘦了些,瞧着年岁不比他商三儿大,胳臂腿似那待入灶的柴禾,只怕全身上下加一起,都没几两好肉。
瞧清楚商三儿手上挣扎的虾,她有些失望:“只…只才一节么?”
凭外观看不出是否人仙,但开口问幽璧虾的,岂能不是?
非但骨瘦如柴,小娘皮说话也怯生生的,声量如蚊,全没半点人仙该有的气概!
商三儿弯腰谄笑:“仙子,今儿到现在就我钓到,或许就那么一只,错过就没啦!”
面对个凡民,这位女人仙说话也很艰难,她摇着头,小声地道:“一节的,于…于我并无用处!”
两个说着话,她身后又走出个老妪,脚上翘头履、身上小短襟,都绣着芍药,瞄商三儿一眼,老妪对先前的女子道:“丫头,既是没用的,回去吧!”
“好的,奶奶!”
冲商三儿欠身一礼,瘦丫头搀扶老妇人,转身回了礼宾司。
祖孙俩走远,生意黄掉,商三儿很不忿,嘀咕了句:“除了白些,人仙小娘皮也不比柳絮院头牌长得好!瘦得这般模样,莫不是得了痨病?”
好在没等他失望太久,里面又出来位穿皮坎肩的大汉,赤着膊哈哈笑:“陈婆婆瞧不上一节虾,我倒不嫌小,带回去给刚修行的小辈用!”
随手抛锭碎银过来:“可够了?”
接手里一颠,凭多年手感,知在二两上下。
人仙不会讨找补的。
虾不但卖出去,还卖了个好价钱,商三儿心花怒放:“够了够了!仙大爷好人有好报,洪福齐天!”
把幽璧虾递过去,汉子接了,随手从腰带上扯个小袋子出来,直接装进去。
商三儿给他作个揖,才兴奋着离开。
近二两的碎银是整块,要想不被老娘全搜刮去,还得剪开!
心情好,脚边仿佛有风,一路小跑进西正街的银器店,商三儿才轻喘着叫:“借银剪用!借银剪用!”
都是老街坊,银器店又是惯来的,掌柜的与他熟,此时店里又没客人,随手就递把银剪过来:“老三,今天发财啦?”
“莫乱说,我这糊口都难,哪有发财?”
嘴里应付,手上不慢,把碎银“咔嚓”剪下一角,约莫六七钱重,余下的够应付老娘了。
还掉银剪,商三儿叮嘱:“可莫往外说,不然我挑桶粪泼你店里!”
掌柜的笑着挥手:“放心,我做银器的,嘴最严实不过!”
商三儿哼哼着翻白眼:“别只顾吹,就你浑家那碎嘴,城里几个妇人能比?”
掌柜的嘿嘿笑:“现下不在家,我定不与她说!”
商三儿这才出来,想着:“这角银子,先藏巷角耗子洞里去,晚间再拿去做本,若是能赢,让卖卤肉的张胖子帮存着,量他也不敢坑我!”
与绿柳城大多数人家一样,他家也在某条巷子里,巷子两头都是通的,一边连西正街,另一边可达南通街,也就是说,位置在绿柳城的西南角。
街上店铺只要没有紧挨着,中间就会有一条小巷,内里又彼此岔路相通,所以小巷很多,且都无名,祖辈世代居住之地,倒都能寻到路,外地人不识路,也不会进去乱逛。
揣好银子,暗乐着拐进巷子,但还未到耗子洞旁,许是年久失修,旁边民宅上一块瓦片无风自动,“哗”地掉落下来。
商三儿也敏捷,听到头顶上瓦响,身子急往后仰。
瓦片落在三尺外,“砰”地砸得粉碎。
不巧的是,一颗飞溅起的碎片正砸在商三儿嘴唇上,打得他嘴皮发麻!
“呸!呸!”
吐出的口水里夹着血丝,还有两颗门牙!
“今天先叫我发财,再见红,披红又挂彩,是要做新郎啊?”
心头自调侃一句,捂着嘴,感觉生疼,他又气恼地跺脚:“老子都快二十了,又不是孩童,没本事求到人仙相帮,掉的牙还能再长回来?往后人破相,说话还漏风,媳妇更难找不说,且要被曹老四他们笑话好久去!”
掉瓦的人家也是老街坊,放不下脸去讹他家,前后也无人看见,这亏就只能自家吃!
真是又疼又委屈!
“汪!”
听见熟悉的狗叫声,商三儿才一个激灵回神过来,急放眼打量身边。
这段路,别说耗子洞,杂草都没两三根!
巷角黄影闪动,先慢步来一条黄狗,后面瞪眼叉腰跟着那位,不正是他老娘?
老娘手上,还拿着老商家祖传的擀面杖!
2.老娘
老娘上前,随手揪住商三儿耳朵:“听说老商家祖上显灵,今天又叫你钓到条虾,卖了?”
“嘶!卖喽…娘轻嗲!”
说话漏风,老娘这才发现不对:“嘴咋啦?牙掉了?”
商三儿指着地上碎瓦砾:“落下来崩的!”
老娘松开捏着的耳朵,转指向落瓦片那家房子交待:“老张家也是几十年的街坊,你爹过世时还帮衬了不少,可不许去讹他家!”
“破相啦!娘不凑找不到儿媳妇,倒只怕我去讹张家!”
这句话说得清晰些,但老娘完全不为所动:“愁啥?聋的寻瞎的,瘸的找傻的,攒够银子,自有能配你的!”
“你可是我亲娘唉!”
“老娘生了三个儿子,夭掉一对,活下来这个还不成器,男人又死得早,没被气死已该给城隍爷烧高香!命里该给你老商家做奴,才落到今天,难不成还有别的指望?二十来岁不种地也不寻活计,整日只街上厮混,好媳妇儿我还怕害了人家!只要能生养,老娘瘸的傻的都不挑,生下孙子来,闭眼后敢见你爹就成!”
说着狠话,老娘再眼睛一瞪:“别想打岔,银子呢?”
商三儿伸手入怀,两颗碎银上捏捏,掏出稍大些那颗,笑得露出缺了两瓣的牙:“在呢,就等着孝敬老娘!”
不想他拿得痛快,老娘反要生疑,掂量着手里的,她问:“昧了几钱?藏哪去了?”
商三儿开口叫屈:“天地良心……”
只说得四个字,擀面杖迎头劈脸就到了!
“砰砰!”
“你哪是有良心的?藏哪去了?看老娘饶不饶你!”
“汪汪!”
配合老娘的话,老黄也吠起来。
家里这条老狗年岁已经大了,离死不远,跑都跑不快,但嗅觉依然强,只要老娘生疑,又问不出下落,非叫它嗅着味儿去寻不可,除非已转移到别人身上,否则定瞒不过的,以前藏耗子洞、鸟鹊窝里都被找到过。
老娘下手重,抱头躲闪几下,知道打完后还要搜身,已瞒不过去,商三儿才不甘地掏出剩下那颗碎银。
老娘一手夺过,又狐疑地盯着他:“就这个?可还有藏着?”
“天地良心!我找人仙卖的,才多出这几钱,真再没有了!”
同样一句天地良心,不知为何,盯他几眼后,老娘这次却信,放下擀面杖,收好银子,终于说了句当娘的该说的话:“回家拿盐水漱漱,能疼得轻些!”
嘴唇上麻乎乎的,其实已没多少感觉,倒是被老娘锤的各处更疼,只是不敢抱怨。
跟着老娘回家,老黄走得慢,落在他娘俩后面。
厨房灶下,有冒着黑烟的柴禾,锅里也有冒热气的水,不知哪个没天良的腿脚这般快,回来与老娘说了消息,她就不再做饭,急冲冲撤了柴禾来寻。
商三儿寻盐漱口,老黄在狗窝前趴了,老娘则回厨房做饭。
“娘!今天我钓到虾,又卖得好,添些荤吧?”
闻味知菜,漱完口的儿子出声央求,刚被烟熏着的老娘没好气地回他:“今早哪晓得你能钓到虾?没买肉回来,明儿再开荤,今天给你煮两个鸡蛋!”
“开块腊肉……”
“说你只会败家还不认,就知道糟践!开甚腊肉?不晓得冬腊月肉贵么?”
家里的腊肉,请客、逢节、祭神之日,没买到肉时才开。盐价不便宜,偏生冬腊两月天凉能腌肉时,肉价也最贵,老娘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当然不会惯着他,偶尔打一次牙祭,都只是现买的鲜肉,还只会挑肥膘多价低的猪肉买。
当然,平日油水不足,肥膘肉和猪下水商三儿都爱吃,绝不会嫌肥捡瘦,更特别钟爱猪大肠。
老黄在家十多年,也算从小陪着长大,现在命不久矣,曹四说了几次,想把它变成一锅肉,虽然馋肉,商三儿倒没舍得答应。
除了不舍得,还有他老娘,对老黄比自家这儿子还好,商三儿不敢作死。
捡根草逗弄一会,老黄没什么反应。
等老娘烧好饭,招呼一声,商三儿跟去厨房端菜出来,蒸小米饭、腌酸黄瓜、炒竹笋、荠菜汤,另外加两个鸡蛋,就是娘俩的吃食。
老黄已经不好进食,老娘给它熬了稀粥。
缺两颗门牙,吃饭感觉有些怪,但不耽误他的速度,几筷子把碗里饭菜扒拉掉,开始剥鸡蛋。
商三儿吃饭向来风卷残云,但怕被蛋黄噎着,就不敢再太快,就着汤慢慢咽。
再过一会,将手中物放老娘碗里,他伸着懒腰起身:“吃撑啦!娘,我去街上消消食!”
溜达着出门,过了拐角老娘看不见,再加快步伐,小跑着走了。
瞧着自己碗里已剥好的鸡蛋,他娘叹气:“孝心也有些,但怎就一天到晚不着调呢?可愁死老娘!”
比起掉的门牙,今日发了财,但全被老娘搜刮走,商三儿更不得劲。
曹家是大家族,全住在西正街北边,他不想再走那么远去寻曹四,就先到约好的孟魁首家粥铺等。
商三曹四是对他媳妇不怀好意的两只癞皮狗,孟魁首自然不会有啥好感官,可惜本分了一辈子,耍不来愣,只要不真对媳妇动手动脚,便两个癞皮狗上门赊粥喝,十天半月结不上账,他也不会吭声。
反倒他家娘子,商三儿他们寻不到营生时,叫碗稀粥从早坐到晚不肯走,她就敢冷脸端水来泼!
平时端厨房里的滚水,十冬腊月则端冷水。
孟娘子说得明白,两只癞皮狗敢炸毛,她就去叫商三儿老娘来评理,再去曹大老爷府门前撒泼哭闹,瞧谁能落下个好!
皮毛小事惊动不了官衙,商三曹四也是常过堂的老油条,但被孟娘子拿捏到要害,两个癞皮狗还真不敢再惹她,言语调戏人家又不回应,渐渐的都少了,只用眼睛吃豆腐。
听说孟魁首出世的时候,他爹正和别人划拳,一高兴就取了这个名字,在商三曹四眼中,这厮老实本分,长得又不出众,除了会熬粥,屁本事没有,但人家攒钱娶的媳妇,真真叫两个自命不凡的癞皮狗瞧红了眼!
实在是个太让人稀罕的好女子!
绿柳城里,第一等好女子自是在城主府和客卿府,第二等好女子在虎卫府和曹大老爷府上,孟家娘子或许只能排到第三等去,但姿色身段也足够两个癞皮狗馋一辈子的。
第三等的女子,多半被虎卫们娶去了,百姓中已极少见!
柳絮院历届头牌或许生得更好些,但比良家就缺股味儿,近些看窑姐还得花销银子。
最近城里人仙多,听说头牌都被叫去伺候了。
那些窑姐儿,多半不是本城人,按此推之,本城的女子要做窑姐,也去了别的城,导致好女子更少,商三曹四才娶不上好媳妇。
刚吃过饭,商三儿到了粥铺,也不点粥,寻个空位自坐下,死盯忙出忙进的孟娘子看,就是消磨时间的最佳方式。
十字路口那茶坊,不管喝不喝茶,坐下就得付一文钱,不如这儿好。
茶坊是曹大老爷的营生,两个泼皮不敢在那充大爷。
早已免疫的孟家两口儿对他视若未见,店里喝粥的常客倒好歹颔首示意,街里街坊,有这常点头的交情,泼皮们才不会主动找麻烦。
直到曹四寻摸来,拍他肩膀:“发财也不喝碗肉粥,四文钱都不舍得么?”
不想在孟娘子面前丢脸,商三儿扯着他离开粥铺,才沮丧着交代:“莫想哩,全叫老娘刮去了!”
“门牙咋少了两颗?你娘打的?”
顾不得笑他破相,银子才要紧,曹四不肯信商三儿的话,随口问一句牙,就改道:“你这奸猾的,老娘哪刮得干净?尽只诓哥哥!”
指天发誓曹四全不信,一门心思要打秋风,弄到急眼了,又“王八羔子、狗日的”地乱骂起来,被逼无奈,商三儿搂着他肩:“不信随我去问老娘,可是二两银子全搜去了!”
“你卖了二两银子?”
听到虾价,曹四更是妒恨交加,随着拐进巷子,真往商三儿家方向走,才渐有些信。
商三儿最怕他娘的擀面杖,那是从小打到大,怕到骨子里的,等闲不敢在他娘面前不老实。
不过当面对质之前,曹四的疑心也不能尽除,商三儿心眼不比他曹四少半分。
巷中行走着,忽听正街上、巷旁宅子里都喧闹起来。
有人惊呼“打起来了”!
商三曹四转头对视,眼中都是难以置信和隐隐的兴奋!
城里百姓等着看好戏,都在猜几时打起来,还有不少打赌的,人仙们这就…开干了?
人仙大战!
那些偶尔到绿柳城的戏班,哪一场戏能比得这个精彩?
旁边住家户有人在叫搬楼梯,是要上房顶去看大戏!
巷子两边都是住家户,遮住了视线,商三曹四心急,不能舍近求远,急一起闯进这家院子,帮着叫:“快搬梯来!上房才好看!”
等人家长梯架上,两个泼皮比主人家手脚更快,三五下就爬上屋顶,踩着瓦沿攀到房梁上,蹲坐好看大戏。
非止他们,四周民房房顶、树上都在陆续上人,满城七千余户、三万多人,看戏的不要太少!
城北城主府上,果然有剑气纵横,有大锤威武,有绣花针穿梭,有人高飞,有人咆哮!
3.顷刻祸至
房顶上看得真切。
城主府大战已经拉开序幕,人仙们各显手段,拼力大战。
带着绚丽光彩不停掠过的小小一根绣花针,明明离得那么远,两三里内观战百姓却全瞧得清清楚楚,能确定那就是根绣花针!
因为只要瞥见,心里就会生出明悟,那是绣花针!
这是人仙使的宝器,不然看得云里雾里,怎称得大戏一场?
剑气纵横,发白光左冲右突那把长剑,看到就知它名叫玉山剑!
重若千钧,每砸下一次都要发出巨大声浪那个,看戏百姓们不但知它叫破山锤,还知道使用者就是本城统领虎卫的将军何问,人仙七阶修为,破山锤能有如此威势,是何将军背后还有本城五百虎卫在共同使力!
其它偶尔出现的兵器,都不如前三样出彩夺目!
宝器一旦使出,五里内可见,那些乱飞的人仙反而看不太真切。
“田将军是随大公子的,剩下这些个,谁帮谁?”
听曹四凑在耳边问,商三儿没好气地答:“你管他帮谁?全和你没半文钱交情,谁做上城主,税银会减?好生看戏不成么?不许再说话!”
对修行的人仙,商三儿从小就妒羡得打紧,这种大战一辈子或许就只得见那么一次,哪容错过半分?
他自家也有些想法,等给老娘养老送完终,若还年轻,又尚未成家,就云游四方访师修行去,死在外面也无悔。
二人相处,仗着老曹家势大,曹四年岁也长些,便常充大,此时被商三儿斥,自是不忿,不过他也舍不得错过眼前大戏,只心里想着:“狗日的没大小,一会非去你老娘那闹不可,不榨出油来不走!就说两个人钓的虾,她怎能独吞银钱?以往她儿子在老子这也没少打秋风!”
人仙们这一仗,从正午时分干到日头偏西,商三儿看得目不转睛,就算家中老娘做好晚饭寻不到他,此时也顾不上了。
城主府上空,本是三股势力各自为战,渐渐的,破山锤却有些不支了。
虽说外行只能看热闹,但商三儿这升斗小民倒也明白,破山锤先前的威势不是何将军一个人的本事,想必是有人仙突进阵去,杀那与何将军同气连枝的虎卫,破山锤的威力自然越来越小。
那些有子弟在虎卫的人家,以往谁不眼睛长头顶上,瞧不上升斗小民,现在该揪心该哭了吧?
那边破山锤收回,不再外放了。
剩下玉山剑和绣花针两件宝器,彼此对战,绞杀得更紧了——先前三方混战,都需留些余力自保,撞实的都少,现下破山锤退出,须臾就要分出胜负!
一剑一针,实力其实相当,记记硬拼,碰撞时都有“叮”地巨响,震得观众们耳朵发麻。
连撞几记,剑与针颜色都暗淡了些,但谁都不肯后退丝毫。
不想再一次交击时,“叮”地巨响声过后,破山锤又倏然而至,荡起所有余威同砸剑、针。
小归小,绣花针速度更快,且两头如梭进退自如,察觉破山锤到,它便往后急掠,避让开去。
玉山剑却避让不及,吃了重重一砸,白芒几乎散尽,有道身影闷哼着,高高跳起接剑,随之挥剑横拍破山锤!
那锤、那剑、那针,满城百姓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高跳起持剑的,反费眼力些,穷极目力也难看明,商三儿只瞧见赤着膊,好似就是二两银子买走幽璧虾那位。
离得远的小民们看不清,那人跳起时口里还喷着血,剑受破山锤这一砸,已使他受创不轻,挥剑横拍是含恨全力出手!
何将军已是强弩之末,破山锤被这一拍,让他再无力御物,同样在地上吐血,颓然坐倒。
破山锤向东远远地飞了出去。
满城观众目光都追随着破山锤,看清它飞过四五里地,“砰”地重砸在六节山上!
城主府那边,赤膊大汉手中玉山剑指向府中某处,刚要开口说话,忽听满城惊呼声起!
这惊叫声,来自城主府中,来自一家家民宅屋顶,来自一棵棵树稍!
然后,看大戏的民众中一阵鸡飞狗跳,有老叟痛骂,有小儿惊啼,有妇人放声嚎哭!
大地震动摇晃,伴随不少人压碎瓦砾、树枝,滚落下地。
赤膊大汉惊愕中回头,瞳孔猛缩!
他背对六节山,民众们视线却随那击飞过去的破山锤,看得一清二楚!
破山锤“砰”地重砸上去,城中胆大的钓虾者们钓虾那天坑口,就有大股浓烟升起!
又黑又浓!
那九幽通道深不见底,钓虾都要准备上百丈的细线,谁知黑烟能出来那么快?几乎瞬息就冒出天坑口升空!
六节山就在城旁,绿柳城自然人人知那黑烟!
人畜但凡吸入一星半点就必大病一场的黑烟!只要一股风至,就有可能倒刮下来的黑烟!
那是来自九幽之地的魔气!
自古相传,天坑底下连着九幽,上古时天帝于其下布封魔结印,封印住九幽之魔,功德无量,显化为功德竹,才有人族依竹而居,渐成此城!
外来的商人还说,世间七千二百城,城边都有这般一个所在!
封魔结印使魔气消融,散出的气息倒滋养了好些奇物,绿柳城特产的幽璧虾,只是万种奇物中之一。
幽璧虾最多有九节,不知多少年前,绿柳城凡民在那钓起过六节虾,才得名六节山。
祖辈世居之地,谁都知晓除封印消磨后剩下的气息滋养奇物外,魔气只有害处,但多少年下来,竟不知六节山会如此脆弱,周家公子们争城主之位,打飞过去砸下的破山锤,会震出如此多魔气!
从未想过,天帝布的封魔结印,这般不结实!
第一时间里,就有各种惊慌失措!
人仙大战,是场热闹的大戏,但那黑烟滚滚,扑下来就是场大难!
城主府上的争斗厮杀,瞬间全停了下来。
但这,只是最初的惊吓,还不是让使玉山剑的赤膊大汉受吓的原因!
他回头时,浓浓黑烟之下,一条黢黑到极致的黑掌刚攀上六节山天坑边缘!
紧接着,地动山摇!
六节山黑烟中跃起一个巨大黑影,因比浓烟更漆黑更极致,才让人们看清它的轮廓,堪与六节山同样大小,就矗立在那山顶上!
身冒浓郁至极的黢黑,怪物四条腿就踏在天坑四壁上,还能看清有双尾在黑烟中摇晃。
它身上唯一不同的颜色,只有两个猩红,那是它的双眼,正盯住绿柳城。
视力更好的人仙们眼里,它那巨口应该是张着的,因为有唾液滴下,“滋”地融化着山石。
“至少相当地仙七八阶的幽魔……”
赤膊大汉嘴巴发苦,等明白过来,哪还记得在这里的目的,纵身就往西飞逃!
原本当好戏看的城中百姓从惊骇中醒来,一片鸡飞狗跳!
从天坑处跳出的幽魔,别说这辈子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
但谁都明白,绿柳城惹上了大祸!
更多人从房顶、树稍掉落,有些是因先前的地动山摇,有些是被跃出的怪物吓破了胆,有些则是直接往下跳!
平时胆再大,商三和曹四此时也被吓得魂不附体,好在比屋顶上旁人反应快些,小心寻着落脚处,先从那家屋檐边抢到长梯,麻溜儿地滑下地。
曹四先落地,顾不得手酸脚软,急扯后面下来的商三儿,语带哭腔:“哥…哥儿们快逃!”
虽然不知该往哪里逃,但逃跑已是唯一的选择,总不能坐以待毙!
商三儿一脚踹开他,也在怒吼:“往西门跑,先出城!”
现在城外肯定比城内安全,分散开肯定比聚拢安全!
“好!好…不一起么?”
商三儿已经丢下他,疯了似的往回跑:“你先走,我总要带上老娘!”
这点时间里,六节山山顶那怪物双尾摇晃,身上有比周边黑烟更浓的黑雾漫出,向绿柳城卷过来!
夕阳西下,东边扑来大片极致的黑!
黑雾所过之处,虫豸鸟雀化为灰烬跌落,草木瞬间失去生机成为枯枝!
黑雾速度极快,转瞬既至东城墙!
有衙兵从墙头跌落,看东门的老头儿张着嘴忘了逃跑,已经被吓傻!
全城危难之际,城南上空凝出一位红袍老者巨像虚影,手持石条长剑。
虚影巨像足有七八丈高,民众都能看见。
先前的玉山剑、破山锤、绣花针,小民们见到就能叫出名字,巨像手中石剑没那效果,但这位存在的容貌和装扮,绿柳城上下简直不要太熟!
“城隍爷救咱们!”
放弃逃跑的人在欢呼,很快引起成片响应。
“城隍爷!城隍爷出来了!”
和庙中泥胎一样,对小民的欢呼,城隍爷没做任何回应,他只是双手持石剑,迎扑来的滚滚黑雾,斩!
他的剑,有人孩童时还爬上去摸过,是工匠用普普通通的白石条制成,实在不是什么好物!
但小民们不知的是,剑里有封藏数百年的愿力!
这一刻,愿力尽化为剑气,斩!
一剑之下,扑到东城外的黑雾倒卷,尽退回六节山!
山顶那冒着黑烟的怪物咧咧嘴,四脚微曲,腾空消失!
盯着看的人没来得及眨眼睛,下一瞬,怪物就在东门上空现出,前爪掏向城隍巨像!
城隍剑再斩怪物之爪!
城里观众感觉里,一剑一爪都重若山岳,可交击却凝而无声!
怪物被弹退,但身躯只是一扭,又已扑至!
城隍剑再斩!
下一刻,城隍剑碎化为石屑飞溅,城隍巨像星星点点消散空中!
无数期盼眼神变回绝望!
4.逃亡
“嗡!”
城隍消散的同时,绣花针骤然现身,轰鸣着突刺怪物猩红的眼珠!
绣花针出现得突然,怪物来不及用爪挡,只把眼皮一闭。
双皮盖上,它就只剩浓黑至极的面部,绣花针都不知道钉在什么部位上。
“砰”地巨响中,小小绣花针,却让怪物头部如被重击,猛往后一仰!
但也只仰了这下,它甩甩头,很快又睁开猩红双眼。
城主府中,一名翘头履和小短襟上都绣着芍药的老妪腾空而起,接回绣花针,决绝地飞向怪物!
她也不傻,晓得正面拼不过这怪物,便只往怪物腹下飞,想要寻找要害!
怪物并不给她机会,身后双尾甩动,往它腹下猛抽,只一下,就正击在老妪身上!
“砰”地重击声中,老妪狠摔向地面!
礼宾司中,怯生生的少女咬紧嘴唇,弹身而起,于空接回她的祖母。
前面生灵全是大餐,怪物双尾再晃,黑雾笼罩进城,由东向西卷动!
这次再没能拦它的了!
黑雾经过东正街,菜市躲案桌下的卖肉屠夫、字画店柜下的账房先生、巷子里民宅上的老叟、鱼鸟店笼中鸟与缸中鱼,皮肉尽随雾而去。
一个个衣袍突然失去支撑,软软塌下。
十字路口,平日算卦的假神仙、替人写家书对联诉状的真学子、茶馆跑堂、卖卤肉的胖子,皮肉随雾而去。
黑雾卷过南北通街,还在老柳树梢蹲着的孩童、赌坊里看场的打手、放印子钱的大泼皮、柳絮院红极的头牌、澡堂中搓背汉子、城主府倒地的将军和虎卫、衙兵、曹家大宅主仆,除少数几个人仙外,余者尽皮肉消散。
黑雾最后沿着西正街向西翻卷,银器店掌柜、孟家粥铺两口儿、赶马车却腿脚不利索的瘸子、药铺黑心老板、履鞋店伙计,尽被吞去。
水沟里的蛤蟆、洞里的老鼠、墙缝里的蛐蛐、乱爬的蚂蚁,无一得活。
这黑雾,吞噬一切生命,地上的青石板、多年的门窗、床褥倒不受丝毫影响。
骤逢巨变,商三儿也惊惶失措、腿脚酸软,不过好歹还记得,万不能抛下老娘。
丢下曹四,急慌慌往家跑。
万幸之前曹四要拉他到老娘面前对质,观战之地离商家老宅并不远!
老娘不爱爬屋顶看热闹,城主府上空人仙大战没有关心,但东边儿突冒的滚滚黑烟、骤袭的地震、周边人家屋顶上惊骇尖叫声,也让她知晓大事不妙!
她把擀面杖握在手里,在院门前焦急地来回踱步,等着。
等商三儿急吼吼跑回家,一句闲话没有,就把她往背上扶:“老娘搂紧我!”
背起要跑,老娘又喊了句:“带上老黄!”
商三儿打小不爱呆在家里,数老黄陪她的时间最多,老娘舍不得丢下。
没法子,商三儿只好又弯腰抱上老黄狗,拼命往外跑。
背上的老娘,打他时力气大,实际瘦得紧,才八十来斤。
老黄前些年很壮,现下也只剩皮包骨,十来斤重。
一手扶着背上的老娘,一手搂着老黄,商三儿拼死往外跑!
九十多斤平时会觉得重,这一刻却是拿出了所有力气,完全没有感觉!
也非只他在挣命,小巷里挑着鸡鸭跑的、背着孩儿跑的、搂着银子跑的,尽有。
商三儿跑得快些,虽背负得多,毕竟年轻,又在生死关头挣命之际,吃奶的力气都拿了出来,一路超过好些腿脚慢的。
他没空扭头看东边半空的局面,跑过落瓦砸他门牙的张家时,使绣花针的老妪刚被怪物尾巴抽中,从空中跌落。
跑到巷子口,转入西正街时,漫天黑雾刚吞噬完东正街。
离城门还有几百步,黑雾已漫过孟家粥铺!
凭他的脚力,本跑不过黑雾,但西城门下,竟亮起黄罩一个,将将赶在黑雾之前将最后的十几个逃命者罩住。
“我不能进城太久,快走!”
商三儿只顾咬牙逃命,不知是谁在说话,倒是他背上老娘喊:“谢婆婆救命,往后定多去土地庙烧香!”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城,黄罩也已被黑雾逼出城,在城外堪堪稳住。
商三儿偏头才看见,以拐杖释放黄罩的虚影老妇人,模样不就是城外土地庙里供奉的土地婆?
“城隍都敌不过它,我更不成,若不是它现在一意在城主府作恶,土罩儿早破了,你等莫停在此!”
土地婆都出声催促,商三儿哪敢再停下喘气,急背着老娘又往西逃!
但转折立即就至,一道红光夹着轰鸣飞入城中,“轰隆隆”的急爆声中,夹杂了震耳咆哮声,城门边的黑雾在急速退缩。
土地婆欢喜地叫:“不想有天仙来救,孽障死期到了!”
今日一切都太过突然,惊惶未定中,局面又有大逆转,逃出城的百姓们闻声一顿,停下回头打量。
土地婆欢喜,城内魔怪只剩惊吼怒叫,黑雾已看不见踪迹,有人在田埂上问:“土地婆婆,我们还要逃吗?”
实在是力竭了,商三儿也想得停下喘口气,也想问,只不过被别人抢了先。
土地婆答道:“安心,天仙来救,哪还用得着再逃?”
西城门外瞬间瘫倒一大片,到处都是粗喘声。
正如土地婆所说,怪物愤怒咆哮声就未停过,且不过片刻,一道巨大黑影逃离绿柳城,也向西飞逃!
所经之处,又是草木枯死、虫鸟化灰。
从城门洞中望进去,城里已经静下来了,西正街上还趴着不少人,衣袍都在,下面却只有森森白骨!
那怪物化作黑影逃走,后面却不见有追赶的,有心恨难平者不甘地问:“天仙来救,为啥不追杀那幽魔?”
绿柳城四方城墙外二十里都是这位土地婆的地界,小民们不知,她倒能察觉天仙去向:“天仙下六节山底加固封印去了,防再有幽魔出来。你等且宽心,天仙算无遗策的,既如此行事,对外逃的幽魔定还有手段,不会叫它再为祸!”
土地婆说得笃定,再不甘心也只有信她。
此时方算没了性命之忧,先前黑雾漫城,未能逃出的亲友谁还能得活?
劫后余生,一个个免不得悲悲切切啼哭痛嚎,又不敢进城去看。
先前逃命都来不及哭,急着哭的都没逃出来。
商三儿至亲只有一个舅舅,家在城东,想是未能逃脱,不过因商家越发没落,近十年已少有往来,只老娘坐泥地上伤感而已。
人间之悲切,土地婆并不劝,除城门外,还有好些逃得早离西城门已远了的,她又施术传音,尽叫回来。
绿柳城人在西门外建棚养的牲畜更多,但此时都顾不上,土地婆往远处摄些瓜果来,难民们也有自去地里摘的,先充饥解渴。
为观城主府周家大戏,好些人都还未曾吃晚饭。
这场大难,见机早从西城门逃出的也不少,特别是事发时正好在西正街的,好些得了活命,等全聚拢来,尚有两千余人。
不过城中人口,本在三万以上,已是十不存一。
这个时候,商三曹四才又得聚首,两个祸害倒都逃脱了。
曹四是自家吃饱全家不饿的,自不会在此时哭,但见别人悲切、疯癫、嚎啕、木然,只觉一阵阵心烦意乱,跑到土地婆虚影前问:“婆婆,现可能回城去?”
此时天已近黑,别说怕还有遗毒,便满城死人也能把人吓疯,别人都不敢进去看,这厮胆大妄为,也未安着好心,但土地婆管不着,只答:“已不妨事,不过城里水已被污,吃食也是,都别再进口!”
曹四得了信,顿感心安,又抱个瓜生啃了,高声道:“我先去探探!”
瞧他轻快地小跑向城门,商三儿才悟:“这厮为发财,命都不顾?”
黑洞洞寂寥无声的死城叫人发憷,但挡不住白花花的银子诱惑,满城死人财,大胆进去,能捡到多少?
城隍、土地婆活着做人时的事迹,绿柳城也都在传,都是有功德加身的,定不会骗人,她说没事,发财就只需要胆量!
想明白后,心头就火烧火燎,挪步到老娘身边,小心翼翼地叫:“娘!”
他能瞧破曹四心思,老娘也能识破他,眼见擀面杖就要砸过来,商三儿急低声道:“只须这一次,娶媳妇的银子就够啦,指不定老商家还能翻身!土地婆婆都说无事!”
儿子的脾性早知,明着是怕她这老娘,但面对这翻身场面,真要拦着不放,恐怕半夜趁自家睡着也要偷跑去!
老娘头疼不已,咬牙好一会,才指着老黄道:“带着狗去,壮胆也好!”
老黄行动不便,带它只是累赘,但老娘好不容易才松口,商三儿只有应下。
城中泼皮原不止商三曹四两个,不过多未逃出来,其他人中便有心发死人财的,胆子真比不上这两位,只想着那么大的城,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捡不完,不如让两泼皮先去试探,自家等天亮再进城安稳。
商三儿抱着老黄进城门之后,再无人跟上。
5.城主令
今夜丁点月色都没,城里漆黑一片。
难民面前,曹四一副胆儿包着天的模样,但真进了城,面对一片漆黑死寂,说不怕却是假的,小腿哆嗦得不行,嘴里念叨无数句“城隍爷保佑”,才想要寻个照明之物。
西门旁的车马行,常要外出,肯定备得有火把!
门是敞着的,抹黑进去时,似乎踢到个夜壶,“阔阔阔”地滚出去好远。
不敢确认到底是不是夜壶,曹四哆嗦着摸进门,才点燃火折子,先寻到根蜡烛,再去寻浸了油的火把。
他已尽量不看地面,但哪能真什么都看不见?烛光中,厩下四五具裸露的马骨、二门门槛下短衫下盖着的人骨,都刺眼得紧!
反复念叨“城隍爷保佑”,总算找到车马行堆放火把的杂物间,抽了两根,一根夹腋下壮胆,一根点燃照明。
车马行账房里也会有银子,但曹四懒得找,今晚为发财拼上性命,那就得弄把大的!
绿柳城哪里银子最多?
当然是本家曹大老爷府上,比周家都多!
绿柳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十多年前官衙缺银子使,老城主没法,只好开口向曹大老爷借,最后曹大老爷没要城主还钱,求让他家老幺能得修行,老城主帮着介绍去了何将军的师门,果然得入门,做上人仙。
老曹家的银子,本家本族的不该替曹大老爷那幺儿看管好?
他若来讨,我也求当个人仙,再还他一半;他不来讨,往后我自家做曹四老爷!
曹家族大,又聚居在城西北角,离西门也不远,肯定有别的幸存者,但此时手快有手慢无,曹四没想留给别个。
手举火把,假装看不见街边一具具罩着衣物的白骨,嘴上念叨“城隍爷保佑”,曹四直奔北通街曹宅!
在老娘那磨叽了一会,商三儿抱着老黄进城时,早看不到曹四踪影。
比起曹四来,好在身边多个能喘气的老黄,但城内黑漆漆的死寂,又明知街上躺着不少尸骨,商三儿的小腿一样在哆嗦,每一步落下去,都害怕地上突然有手抓他的脚踝。
才走几步,也想到要寻照明之物。
按着记忆,数到西城门内第二家店铺,是香烛店。
绿柳城有两家香烛店,南通街那家专做城隍庙的营生,西城门内这家则兼着棺材生意。
今天晚上,棺材一点都不吓人。
商三儿一步步挪进去,但凡感觉到脚尖碰到异物,就赶紧换个方向,好不容易才在香烛店内摸到办丧事用的白灯笼,取火折点燃里面蜡烛。
拿上几根替换用的白蜡烛,想想又多带上大叠纸钱,和白蜡烛一起塞在怀里。
出门来,夹抱老黄的左手提着灯笼,右手就抛张纸钱出去:“老少爷们走好!莫扰!都莫扰!互不相干!”
进城都是为发财,商三儿的目的也很明确:周家几个杂碎争家产,才叫破山锤砸到六节山,放出九幽怪物,叫满城遭此大难,不摸他家摸谁?
至于城主府是否还有仙法禁制,是否有活下来能叫他一命呜呼的人仙、虎卫,委实未仔细计较,盖因和曹四想法一样:死了那么多人,冒大险才进来,既是为发财,就发次大的!
不敢走小巷抄近路,先沿着西正街,每十来步丢张纸钱,行到十字路口,再转向北通街。
这一路,灯笼光线下,尽见松垮的衣袍、白骨森森,但走着走着,小腿反又不哆嗦了。
无缘无故的,青天白日下,绿柳城遭此大厄,难不成化成白骨这一个个,全都是命中注定要死?
有些气愤,但不知道怎么撒火!
城主府大门也是敞着的。
“有人吗?”
“还有人吗?”
“那我进来啦,冤有头债有主,老少爷们走好!勿扰!勿扰!”
周家门槛高,商三儿从未进过城主府,进门就认不得路。
城主府邸自然比曹宅更气派得多,占地也大得多,有百来亩地。
认不得路,商三儿想着,哪里尸骨多,就往哪里走!
每十来步丢一张纸钱出去,嘴里的念叨也不曾停。
一路上的白骨,从遗留的衣袍、物品,倒多能分辨身份。
着铠甲拿同样式兵器的,是道兵虎卫;青衣短袍的,是城主府仆役;裙裳下的,多半是丫鬟,配饰多的则是小姐、夫人;着绸袍等不凡之物的,要么周家公子要么人仙。
一路上,有折断的兵刃,有打坏的院墻。
没遇到禁制和人仙。
土地婆抵挡的那一小会儿,幽魔化黑雾卷尽城内生机,真身则直接来这,打杀吞噬掉活下来的人仙。
前厅到后院,雕龙画凤、亭台楼阁都见了,还寻到大名鼎鼎的功德竹,可惜铭刻有天帝功德的颂文的石碑旁,非但三株竹子变成三堆焦灰,竹叶一片儿也寻不到,连围竹子的玉石围栏都全已破碎。
现银几乎寻不到,不过瓷器摆件、彩绣屏风、妆奁镜匣、香炉、剑等不要太多,虽都不识价值,但必没一件便宜的,只愁怎么搬走!
至少有一整夜时间,就算这离家太远,先搬些去附近某处藏着却来得及!
刚把老黄放在门口,他从某张床上扯下床单,准备包物事,才又醒悟:“莫不是傻么?这些物件大多只能换银子,人仙身上换功德竹叶的,才是真宝贝!”
弃了那些,急又抱着老黄跑回前院,于尸骨交缠最密之处,壮着胆往那些衣袍不凡的身上摸。
怀里纸钱还剩下些,摸一具丢一张,也算对得起物主。
各种手镯、折扇、宝剑、锁链,五花八门,可惜没有主人驱动,肉眼凡胎认不出是否宝器。
何将军的破山锤,经常炫耀,绿柳城人全都见过,也晓得不是他自家练的,而是老城主所赐,但此时还在六节山上,不在将军府。
玉山剑和绣花针不知去向。
破山锤应该还在六节山上,等安稳了,倒该去寻一寻,作为绿柳城之宝,城里老人在茶坊讲古时,免不得常提起,都说“破山锤重两百余斤”,不知自家可能搬动?
手下不停,直摸过六七具人仙尸骨,肚中渐渐翻腾起来。
午后起就在房梁上观大戏,此后背老娘逃出城,又再进城,食过些土地婆送的瓜果充饥,却只在城外背人处小解过,未曾得大解。
最要紧的时候,也逃不掉人之三急,商三儿正要起身去茅房,脚下突然一紧。
借着灯笼发出的光亮,低头一看,正是支白骨手,抓住了自家裤管!
担心了一路都没发生,商三儿本已经忘了,瞬间浑身寒毛炸起,“噗通”一下跪倒:“大爷!小的不该被猪油蒙了心,不该来发死人财!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看到拉住商三儿裤脚的白骨手,一直没啥动静的老黄也倏然站起,背上狗毛一样排排直竖,两眼死瞪着白骨,脚在往后退。
商三儿磕头求饶着,白骨森森的五个手指,却只紧抓住他裤管不放,他又改口:“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左右叫了半天,白骨仍不松手,不过也没别的动静,商三儿的五魂才渐得归位,他不敢发力猛挣,想想,掏张纸钱出来,覆在那白骨手上:“大仙放过小的,往后逢日子,小的定给大仙烧纸!”
这下,纸钱覆盖住的白骨动了!
它并没多少劲儿,但商三儿能感受裤管处传来的牵引之力,忙跪着随牵引挪开位置。
挪开之后,才发现先前跪的地上,竟有些字迹。
那字是用血书就,早已干凝,幽魔黑雾所过之地,尽是灰尘落下,把字遮住了,所以摸尸的时候未发觉,现在裤子把灰擦去,才又显了出来。
小时都进过公学,同窗中特别用功的被挑走,有些进城主府做仆役,有的进官衙当小吏,有的在店铺做伙计,运气最好的成了待选虎卫。
商三儿没学好,但字还认识几个。
只有五个字,是“不肖子孙、愧”。
看清楚字,商三儿方明白,这位抓自家裤管的是周家某位公子,急又改口:“小的也是绿柳城人,乡里乡亲的,周公子高抬贵手,往后年年给您烧纸钱!”
白骨没松手,他问:“周公子要啥?还能写吗?”
没有动静。
“周公子,天明后,小的给你好生安葬!”
还是没动静。
“这城主府周家的,小的都好生安葬,往后年年不忘上香烧纸钱!”
这下,白骨五个指头松开了。
商三儿还不敢就走,再磕头:“谢周公子!小的定不敢忘!等天亮就找人帮着安葬,以后年年上香烧纸钱!”
他尚在磕头,白骨臂上“叮”一声响,有东西射出。
是个虚无的“令”字,并无实体,滴溜溜地停在半空不动。
打量着,七分喜,三分惊!
先前摸不到,现在却从这位周公子尸骨自行脱落的虚影,定是好宝贝!
是等脚下这位魂灭了才现出,还是......
商三儿颤声试探:“是周公子赏给小的么?”
自然不会有声音答他。
再问两遍,仍然死寂无声,他才小心地伸手过去,摸那虚无的“令”字。
手指接触到,“令”化为点点白光,钻入他手心。
同时,一道威严的声音在心田中响起。
“令乃青帝手制,城名绿柳,以令辖城,镇一方水土!凭此令,可封免绿柳城功德竹周边百里内城隍、土地、山神、河神!”
6.大罗金仙
威严声音结束后,再没别的动静。
这玩意,能换多少功德竹叶?换银子呢?
商三儿想再多等一会,但腹中“咕”一声响,已急不可耐,实在不容他再耽误,急又弯腰道:“公子若无吩咐,容小的先去入厕,完事再来谢公子!”
还是没有声音,商三儿长吐口气,但直起腰,面前却突兀地立了位白袍老者。
他满头银发,三须三目,手持挂酒葫芦的鸠杖。
老者瞧着虽慈,但此时此地,此景此境下,来得突然,晃眼就见到,怎叫商三儿不心胆欲裂?
“鬼啊!”
尖叫中,商三儿往后就倒!
腹中便意都被吓得收了回去!
与主人一样,全城大难,满地尸骨,再受这突然的惊吓,老黄也侧身倒地,腿脚抽搐!
三须三目的白袍老叟面前,鸠杖凭空自动,将快压到地上白骨的商三儿勾了回来。
鸠杖凭空拉起商三儿,老叟则弯下腰,手抚老黄眼睛:“你是自家寿数到了,可不是老道吓死的,不生因果!”
又看向瑟瑟发抖的商三儿:“莫怕,老道是天仙,并非阴魂鬼怪!”
这句话后,一股暖流从商三儿头顶灌下,将泼皮的惊惧心洗涤一空。
恐惧虽然消散,商三儿惊讶却未止:“天仙?”
两界天地人三仙,人仙常见,地仙也只今日逢骤变,土地婆得亲眼见,城隍还是听别人提起,便算上,也只两位现身而已,这就见到天仙了?
不过,土地婆也说,是天仙亲至,才把那九幽幽魔吓走,之前天仙下六节山天坑稳固封魔结印去了。
想来,应该...没谁敢假冒天仙?
“你得了城主令,老道才来见一面......”
老黄抽搐的腿渐不动了,白袍天仙在冲他说话,商三儿一个激灵,跪下磕头高喊:“小的商三儿,求老神仙收我为徒!求老神仙收我为徒!”
原本还有想法,守到老娘寿终就寝,若还年轻未成家,就去闯世界寻师,觅那成人仙的机缘,现在天仙站在面前,不比去求人仙、地仙强十倍?不抓住仙缘拜师,还是商三儿么?
凡世间的众生,莫说商三儿这小泼皮,便九阶人仙想拜大罗金仙为师,也并无门路,按理本不可能,但白袍天仙话被打断,手上掐算了眼前泼皮生平,皱眉轻叹:“过去可知,现在可察,唯未来难测,人心不可度,唉!”
“不过倒也是变数!品性不佳,但根脚干净,真有算计老道的,也料不到有他!能得城主令,又自家要拜师,闯进因果里,须怪不得老道坑他!”
“今你为绿柳城主......”
虽跪下磕头,商三儿也明白拜天仙为师是一份奢望,对方同意收徒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他可没那么好打发,说啥也要赖上一赖,比如吓死自家的狗之类的,听到这句,还以为是拒绝,磕头不停,嘴上接着出声:“今日只剩枯柳城,哪还有绿柳城在?小的还做甚城主?只求老神仙收我为徒!”
白袍天仙已忖量清楚,等他说完,才按着自家的节奏继续:“你为绿柳城主,此劫便需与你道清因果,听明白后,若还愿拜师,再来计较!”
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怎不叫商三儿欣喜若狂?又接着磕头:“小的一万个愿意,给师父磕头啦!”
“且先起身,听老道道来!”
还想继续磕头,却有股阻力当着,再磕不下去,想着拜天仙为师已是板上钉钉,商三儿才欢喜着起身。
白袍老道袖袍挥动,商三儿嘴唇被触了下,接着上牙龈开始发痒,两颗新牙钻了出来。
“谢老神仙!”
感受到异样,得再长出牙来,免掉破相之灾,商三儿自又喜滋滋地道谢,白袍老道则不为所动,讲起因由:
“老道道号三友,意‘友棋、友酒、友友’,位列大罗金仙,常在白帝座下听令!”
小民也常供奉敬神的,商三儿知晓如今天界群仙,以青帝、白帝、朱帝、金帝四位天帝为首,其中青帝为道家天尊,白帝是儒家大圣人,金帝为佛家之主,朱帝则是妖圣。
这位有意收徒的老道,居然还是大罗金仙,位只在四天帝之下,比一般天仙强很多,就更值得欢喜了!
“百年前,老道与好友于地龙山手谈,因感污秽事生忿,一时不查,遭心魔劫袭扰,怒而跺脚,乃至仙气暴走,顺地脉损周边百余城封魔结印!绿柳城遭此劫,老道倒有大半罪过!”
嗯?
“百年来,老道都在这周边修补遭损的封魔结印,也护着这百余城,但向来只防邪魔作祟算计,不管凡尘俗世,未料绿柳城几位公子争位,竟也能震坏结印,放出头九幽魔怪来,害了许多性命!”
“绿柳城下结印已不稳,往后每三五年又将有魔怪闯出来不说,此番害两万七千多凡民丢命,里面都是老道的因果,白帝定要罚老道去九天外受业风削骨,便是无心之失,百条人命罚一年,老道也须受苦两百七十多载!若无子嗣、亲传替接因果减罪,白帝另遣天仙来护佑绿柳城,便不可得减刑,近三百年受完,恐大罗金仙的修为都要保不住!”
“若有子嗣、亲传接下因果,守得绿柳城安稳,每守三岁,老道减刑一年,有大功德再另论!”
“与你说明白因由,还愿拜老道为师么?”
原本只是要与绿柳城主见一面,将幽魔侵入的原因解释清楚,承担因果,但商三儿急不可耐的拜师,让三友道人看到受刑减轻的可能。
听到这般内情,商三儿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话,眼珠乱转间,腹中又闹腾起来,他急叫:“且待小的入厕来,再答老神仙话!”
天仙并未阻拦,不知城主府茅房在何处,他就提着白灯笼,跑廊下寻块宽敞无尸骨之地,解开裤腰蹲下身。
刚开始畅快排放,白袍天仙额头上多出那只眼珠转动,在商三儿面前投射出道光幕:“你绿柳城两万七千余性命,便为这魔怪所害,它离城后种种,尽在影中,你且瞧瞧!”
光幕中的影像,就是六节山天坑中闯出那只魔怪,从被三须三目的三友道人吓出绿柳城开始,光影尽录,它一路拖着黑烟向西逃窜,所过之地,草木尽枯,鸟兽死绝。
手提灯笼排着大便,商三儿瞧着仙家手段。
对滚动的光影里那魔怪,自是恨得牙痒痒,又觉得奇怪,商三儿提声问:“老神仙身为大罗金仙,也不能打杀它么?逐出城,怎就不追?这一路灭绝的鸟兽、枯死的草木,就不算罪过了么?要被它跑到别的城去,又如何好?”
三友道人捻着须,缓缓答他:“放它逃这般远,灭绝路上生灵,自又有些罪过加身,好在四位天帝评判不一,此等于白帝处只算小过,非人命能比,比不得绿柳城之劫。且有道友暗随着它哩,断不会再放跑到别城去!”
百年来厄运缠身,但天下很少有这么多机缘巧合,故意纵走魔怪,想瞧清楚到底是不是针对两位大罗金仙的算计,就不用对个小泼皮解释了。
光影中,开始的一路都无变化,因是过去之事,三友道人让光影速度变快好些,直到魔怪往西飞逃三百余里,进入地龙山中,才又放缓到肉眼可见的正常速度。
地龙山外围,魔怪必经的前路上有一壮汉弯弓搭箭,怒骂:“魔物,滚开!”
声音也是清晰可闻。
魔怪不管不顾,继续前冲,那壮汉将弓拉满,“啾”地就是一箭!
虽在光影里,那一弓一箭也是“见之便晓其名”的宝器,当壮汉弓拉满、射出,商三儿就识得是霸王弓、落日箭。
魔怪在外为祸,三友道人倒丝毫不急,伸手介绍:“此人名屠壮,本是大启国卫将军,多年前就有人仙九阶修为,射术惊人,大启国灭国之后,携子侄等二十余人隐居地龙山中,可惜他本事多半因奇遇而得,不能传子侄辈,若得仙家妙法一部,当愿出山效力!”
随着老道的话,那一箭快若闪电,魔怪双尾疾扫,虽把落日箭打落,巨响中,一条尾巴上也有大蓬黑烟泯灭,萎靡了好多。
壮汉再次弯弓搭箭,又怒吼:“滚!”
魔怪双尾摇动,腥红的眼睛盯着壮汉,对峙一会,居然真就改个方向,飞着去了。
光影变幻,显出壮汉身后茅屋十来间,居中空场上,有面色苍白拉着孩童的妇人,有手冒青筋死死捏着刀叉的年轻男子,也有穿着盔甲的老叟。
“这位屠壮也有智计,他那落日箭,原本十支,但已毁掉九支,此外再没有了!”
意思只有射出那一箭有那么大威力?他是把魔怪吓跑的!
商三儿觉得奇怪,在廊下问:“那魔怪那般大本事,人仙也能吓退它?”
老道笑道:“当然!道无止尽,人仙之道,强弱不等,又岂能小觑?便白帝下界伏魔,也曾被九阶人仙伤过,创口百余年才得愈合!这魔怪不过地仙七阶修为,又怕老道追它,自然要改道相让!”
听到白帝曾为人仙所伤,商三儿肛门都忘记使劲,忘乎所以地叫出声:“伤白帝的,可是千古第一人仙,郝麒麟?”
“是他!郝麒麟几达人仙之极,可惜误入歧途,与邪魔为伍,为伤白帝,倾力一剑,把自家性命都搭了进去!他晋地仙也是最难,若能突破,就是前无古人,今无来者,可惜可叹!”
郝麒麟误入歧途不假,但他以人仙之躯,居然伤到天帝,才是茶坊说书先生们历来最爱说的段子,也是商三儿等市井小民最爱听的。
为什么郝麒麟晋地仙最难,就不是茶坊说书人能说透的道理了,商三儿问:“能达人仙之极,伤到白帝,已是本事通天,为啥还难晋地仙?”
“绿柳城周边丘地多,离河远,想你未见过筑坝拦河?要多拦河水,堤坝便要修得牢,拦水越多,堤坝越须高且坚!但若有一日,须放水自流,堤就已无用,若无外力相助,只能靠水自家的力道,想冲开堤坝也就越难!人仙之道,便如拦水,要晋地仙,则须水冲破堤坝!”
商三儿摇头:“但天长地久下来,水终能冲开堤坝!”
“天长地久不假,人却有寿限!”
三友道人说得浅显,但商三儿只是个城中小泼皮,并未修炼过一天,也只听得云里雾里。
扯过这几句,光影已又一变,回魔怪身上去了。
7.拜师
光影的速度再被放快,待又一次放慢时,魔怪再被拦住。
这次是一名丑陋无比的驼背男子,商三儿可以发誓,真真的天地良心,他这辈子就未见过这般丑的人!
刚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妖怪,若是住在城里,不知要吓坏多少孩童妇人!
也不知他娘是怎么生出这么一位,丑得吓人。
不过,与先前那屠壮不一样,对这位丑陋驼背男子,大罗金仙并未介绍一句。
光影里,在那群山中,乍一见面,驼背丑男就与魔怪斗到了一起。
魔怪凶恶,但一身魔雾对那驼背丑男子全然无用,只能靠肉搏,你来我往中,除了幽魔黑雾的破坏,还打得那山体都坍塌,过了好一会,还是难分难解。
三友道人撤掉光影:“瞧不明白就别瞧啦,他两个现在都还在打,尚未分出胜负!可拉完了?”
“叫老神仙久等,可算得个通畅!”
不好再久蹲,商三儿取剩下的纸钱擦拭干净了,起身走回白袍道人面前。
三友道人只看着他,再不说话。
商三儿尚在犹豫,支吾着道:“老神仙,小的丁点本事没有,真做了你徒儿,也守不住绿柳城!”
三友道人接道:“受老道因果,须你心甘情愿!接了传承,自会教你本事,还有无数好处与你,但从此祸福相关,老道能否得减罪,全压在你身上!”
有来自大罗金仙的无数好处,顾头不顾腚的小泼皮当然心动,听到最后一句,从未有人这般重视过的,更有热血上涌,直接跪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等他磕了三个头,白袍天仙仰天朗声道:“敬告诸天,今三友道人收亲传弟子商春,使他承我衣钵,从此因果相关,扶持问道!”
“商春?”
“三儿贱俗,既已拜师,为师替你改一个‘春’字。你言绿柳城已成枯柳城,且愿得逢春!”
“谢师父赐名!”
再磕一个头,商三儿站起,想就开口讨好处,又恐太直接惹师父厌。
三友也视若未见,叹口气:“天官快到了。徒儿,那魔怪害得为师遭大罪,一把捏死太过便宜它,若是你,怎生处置才好?”
挠挠头,商三儿答:“若我有天仙本事,敢叫我受苦多少年,就叫它吃多少年的屎!”
三友道人点头:“也足解气!”
他额上之目再闪,这次出现的不是光影,却是一道光门。
三友道人从光门中消失。
那道光门还在。
“师父?”
左右望望,还是尸骨遍地的城主府,还是无丝毫月色的黑暗,但再没有阴森森的感觉。
走到老黄身边,摸摸,确实凉透了。
得它陪了十多年,但老黄寿数确实已到尽头,摸着它尸体也不如何伤感。
片刻之后,三友道人又闪身再现,右手提鸠杖,左手上捏着个“吱吱”乱叫的双尾黑影。
身影再晃,光门中又追着跳出个人,却是之前光影中与魔怪争斗的丑恶驼背男子,出来后就双膝跪倒,贴地伏身不语。
有股恶臭弥漫开来,商三儿忙用手捂住鼻口,也扭头不敢看那丑人。
三友道人先对跪着的丑恶男子道:“莫说你今日并无功,便有功在身,你母亲之罪也非老道能决,更不敢向白帝求情!回去罢!”
袖袍挥动,驼背丑恶男子被打入光门,光门也随之消散。
逐走丑恶男子,三友道人才对手中“吱吱”乱叫的双尾黑影道:“幽魔,你害满城人性命,也害得老道受罪两百七十年,便剩下这点魂魄,打灭尚不足平老道之恨!老实放开灵识,做老道徒儿的魂奴,方可免死!”
幽魔凶恶,但一点节操都没有,这阴魂听闻还能得活,瞬间就不再挣扎,在三友道人手中安静下来。
三友道人鸠杖往前一点,从酒葫芦口中飞出个拳头大的蟠桃,定在商三儿面前空中。
“要收这魔怪,徒儿须成人仙,能运灵识。吃下这枚仙桃,你能立晋人仙六阶,若只图长寿,须臾又可以阳身晋地仙,只是......”
亲眼见三友道人种种神通,商三儿已对这大罗金仙再无怀疑,听说是给自家的仙桃,伸手从半空摘下,抱手里就啃。
徒弟还是凡人之躯,并不会洁净之术,刚大解过的,再之前还摸了好些尸身,此时手都未洗,就抱着仙桃啃,三友道人瞧得心烦意乱,噎了一下,后面的话一时断了。
未受教化的凡民中,此等或属常事,但堂堂大罗金仙的亲传弟子,竟也这般粗鄙,往后要丢多少脸去?
未来难测。
仙桃入口既化清香的气机,商三儿三五口啃完,顿觉气机所过之处,浑身暖洋洋的,舒坦无比,但不知为何,气机似乎想与体外交感,却被一层桎梏锁住,有些难受。
手里桃核舍不得丢,意识帮着气机,往外轻轻一抖,桎梏就被捅破!
气机顿时与体外感应上,舒畅了。
旁边,他那刚拜的师父张口结舌:“这...你这就...就成就阳神,晋地仙了?”
商三儿反问:“师父,不能的么?”
古语说祸不单行,丁点不假!
堂堂大罗金仙,这一刻悔青了肠子,只想哭!
而旁边,有人在笑,笑得打跌。
是个六七岁扎双辫儿的红袄男孩儿,凭空笑着滚出来。
“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哎呦!真笑死我了!老三友还想叫枯柳城逢春,哈哈!”
红袄孩儿对满地尸骨全不在意,笑得在地上打着滚。
三友道人欲哭无泪、商三儿摸不着头脑中,红袄孩儿之后,又突兀地现出一人来。
这人黄裳黄冠,颌下短髭,背一把长剑,腰挂缺角道印,现身即叹气:“道兄,过去可知,现在可察,未来难测,人心不可度!变数也不好强求!”
扎双辫的红袄孩儿还在地上滚,三友道人才顺过气来:“哎哟!可气死老道了!”
商三儿方知不妙,讪讪地问:“师父,怎...怎地?”
黄裳黄冠的男子瞥他一眼,淡淡道:“道兄从未收徒留传承,要收也收个好的!此子性情轻浮、胆大妄为,无毅力、无根性不说,已作下无数小恶,区区市井无赖,接得仙家因果?只怕不给道兄惹祸端便算好的!”
商三儿听得很不满,但听他语气,应是能与师父平起平坐的,有气也只能先收着。
不想大罗金仙倒霉起来,也是喝水都要塞牙缝!三友道人肚腹中正有无数“悔”字在打转,含着怨对黄裳男子道:“已敬告了诸天的,彼果未结,此因又生,反悔不得!”
红袄孩儿趴地上再“哈哈”笑两声,幸灾乐祸地道:“我来的路上,白帝传音,改了法旨,说你事到临头,才急寻亲传结因果,用心不良,要自家守绿柳城,所受之刑便改一改,死十人就得受业风刮一年!”
收下这个破烂徒儿,被罚就由两百七十多年变成两千七百余年了?
若无大功德,亲传弟子守城三年,才可得减一年之刑!
凭那泼皮样儿,能守多少年?
过去可知、现在可察,说的也是地界生灵,天仙中能隐秘密的手段不要太多,更不可能算到天帝头上,白帝怎…怎好就改老道的刑期?
等从九天外回来,修为降到哪里去了?
大罗金仙也有真性情,这一刻,三友道人真的落了两滴眼泪!
命道之说,定有悲有喜,沦落成这样,迈过去总有再起之时!数千年仙途,道心并不易崩,待深吸口气,三友道人振奋起精神,对黄裳男子道:“再不成器,已成定局!往后还请看老道面上,多加看顾,周边百余城也须道友再护些年月!”
是老道流年不利,但已成定局,好歹能减一年算一年。
回了仙界,到白帝面前再哭,瞧可能讨个情面,减些刑期,在地界哭,没得丢脸。
黄裳男子颔首,腰下缺角道印飞起,在商三儿身上虚盖了下。
商三儿刚有所感应,道印已飞回去,黄裳人道:“吾名宝印。往后六节山黑烟大冒,便有幽魔出来,危难时呼吾之名,必定来救!”
说完,黄光一闪,宝印消失不见。
三友道人再对地上的红袄孩儿道:“待老道与徒儿交待一番,天官稍等!”
乐得看大笑话,红袄孩儿大咧咧地挥手:“不妨事,你交待你的!”
三友道人这才转向商三儿:“既晋地仙,长时身无归处于神魂有害,为师便与你个寄身之物!”
鸠杖上吊着的酒葫芦里又飞出一物,旋转着放大,原是张桌面大小的黄木棋盘。
黄裳宝印、红袄天官的话,叫商三儿郁闷无比,自家刚拜了师还未修行,听起来已经废了?
师父给个棋盘?
以往在茶坊里、老柳树下,遇到下棋的,什么纵横十九路、飞角尖顶、天元打劫听得起劲,可惜只是门外汉,并不懂棋。
还要为生计发愁的人儿,哪得闲工夫学棋?
师父还一脸怨气,收起吃剩的桃核,商三儿自暴自弃地装起傻:“师父,这就是仙人板板么?”
“哈哈!”
天官又打起滚:“这厮倒未说差,确是块仙人板板!”
8.老狗
三友脸上抽搐着,把眼一瞪:“胡嚼舌头!为师恼你肆意妄为、自坏仙途不假,但既未有断师徒的因果生,尚指望你守城赚些功德减罪,能不望你好?这棋盘是为师常用之物,东海极遥之地不息木所制,有生生不息之能,用做地仙命物最好不过,为师又亲炼制过的,晋法宝也不算远,传出去要惹得多少地仙眼红?若非你如今这般模样,还舍不得传的!”
“命物?法宝?”
“人仙使宝器,地仙则望得法宝!要将宝器炼为法宝,借名山大川钟灵秀气方能事半功倍,所以地仙爱藏深山、大河里炼物,神魂寄于山水间,就成山神、河神。但天下名山大川才有多少?寻不到,神魂就只有先寄身得用的物件中,只用神魂温养此物,物未毁则命不绝,与性命相关的,才叫命物!为师这棋盘,自家已炼制过,你拿去接着温养,比那等寄身名山大川的还更省事儿!”
“那天仙用的啥?”
问了一声,不等三友回答,商三儿又央道:“师父真疼弟子,先前的仙桃再赐一个!”
“再吃也是无用,你已晋不得级!”
商三儿解释:“弟子还有个老娘哩!”
三友道人还是摇头:“你那城主令,能封百里内阴神地仙,待你娘寿终,化她为阴神就是!”
商三儿指着地上的尸骨:“周家做城主多少年,若按师父说,亲眷身亡封阴神地仙的当不少,怎城里都不知晓?”
能想到这个,无赖徒儿倒也不是真蠢到家,三友答道:“封无修为的阴魂做地仙,也要耗城主与之相当的灵气,即人仙一阶至六阶共计之数,他家亲眷多,几个城主舍得次次大耗?且阴神者,若不能寻到极阴之地藏身,免不得被白日之光伤魂,再无功德护体,两三百年也要消散掉!非是为师小气不舍蟠桃,实是四位天帝共定的规矩,天界之物,不可轻传下界!”
修者修这人仙,也是步步不易,吃一枚就能晋级人仙六阶的仙果,真大量下传的话,地界非乱套不可,制棋盘的不息木来自东海极遥之地,也非天界所产。
但商三儿是个赖皮的,不肯罢休:“四位天帝只说不可轻传,话也未说死去,既能给我一枚,想来再破例也无妨,我那老娘恐不爱赚功德,难得长久,求师父再给一枚!”
徒儿生平事迹,三友道人早掐算清楚,滚刀肉一个,品性不是好的,被赖上就不松口,但正因如此,才该给他套个笼头,他那老娘正好!
装模作样叹口气,酒葫芦里再飞枚蟠桃出来,待商三儿接了,三友问:“怜你孝心,便再给这枚。但命物与地仙神魂相连,若不做山水神,无灵凡物皆不合地仙用。以你娘寿数,恐已修不到人仙九阶再晋地仙,也只能如你般食仙桃即晋级,可有适合的命物给她?”
待商三儿摇头,酒葫芦中又飞出根带刺棍条:“完璧山山神种的请罪荆,亦属奇物,硬若金石,数百年不朽,还易寻好更换,合给你娘做命物!”
虽不知这棍儿的厉害,但瞧着就与老娘的擀面杖相似,关键它还带倒刺!老娘用它做命物,往后自家不知要请多少罪去,商三儿忙再求:“师父换件罢!”
三友道人不理会,额头上的眼珠转动一下,光门又现,他直接将请罪荆扔进去:“再也没有,你若不愿,骗你老娘用擀面杖做命物就是!”
擀面杖那般凡物,不知何日就坏,便之前不懂修者之事,老道连自家常用的棋盘都舍给自己,商三儿也明白命物肯定得寻件好的。
商三儿瞧着光门发怔,三友解释:“老道叫土地婆给你老娘了!”
泼皮无赖也要知进退,不能真把自己作死,这事上师父摆明不再给讨价的余地了,只能作罢。
以前经常被老娘锤,现在变成地仙,老娘的本事也随之而涨,还是逃不过,徒呼奈何!
“你刚塞怀里的桃核,也属天界之物,在地界种出桃树来,开不了花,结不得果,只好当木材使!”
“仙桃树做的木材,于地界不是好木材?”
“那倒是极好的。”
闲话两句,三友道人指着棋盘,绕回正题:“还不合命物,等着神魂受损么?”
商三儿挠头:“弟子要怎合它?”
“平心静气感受棋盘气机,使你体内气机与之相符,内外相应,若是无主之物,肉身神魂自附它,再徐图控之,花水磨功夫温养成法宝。”
晋身地仙,第一桩好处便是身能与命物融为一体,同样,命物也能融入他的身体里去,待掌握之后,商三儿便能驱使棋盘。
身在棋盘中,血肉之躯每个部分似乎都成了不息木,把棋盘融入体内,它好像又成了自家血肉的一部分。
而此时,城中虫豸灭绝,除了风,到处死寂无声,便感受不到听力的增强,眼力、嗅觉却能查知到,都强了许多:灯笼中烛光已灭,黑暗里却能看出去很远,远处尸臭、大便臭味也嗅得到。
刚以身合物,感受神异,商三儿还玩得不亦乐乎,三友道人叫止:“天官还等着哩,速出来听教!”
爬尸骨堆中的红袄孩儿挥手:“也难得下界一遭,我不急!”
商三儿方记起正事,待他从棋盘中分出来,三友道人叫用神意在九幽魔怪识海中盖上印识,收做万事随意的魂奴,才叹气着解释宝印失望、天官取笑、自家幽怨的缘故:“两界天地人三仙,人仙、地仙都有九阶,天仙无阶,但也有散仙、真仙、金仙、大罗金仙、天帝之别。修仙途上,最讲究精益求精,人仙六阶以上,具可晋为地仙,地仙也是如此,六阶即可晋天仙,但根基不牢、走捷径者,仙途难远!”
“人仙炼气、地仙炼神。人仙晋级地仙,乃灵气与道意相融,转魂魄为神魂,神魂便是地仙本事的根源。往后地仙之体再得灵气、再得道意,也只能壮大原本的,后得的灵气、道意立即就要被转化得一般无二,所以初时精透它便一世精透,初时浊钝它也一世浊钝,又借它磨炼神魂。你丁点道意未生,还未精炼过仙桃给的灵气,直接转成神魂,灵气、道意根子上就驳杂孱弱,往后再增多少灵气和道意,都要被化得孱弱无用,再不能靠它炼神晋级;如郝麒麟、屠壮那等怀大志气的,到人仙九阶尚不罢休,还要精益求精,于寿限内精炼灵气、打磨道意,等到极精粹之处,灵气道意难与魂魄融合化神魂,晋级地仙虽难,但只要成了,往后的仙途才走得更远,本事也更大!”
“人仙、地仙后三阶验修者志气、根性、毅力,你跳过这三阶去,便如先前老道说的拦水,别人建土石堤坝蓄水,于你则是天然生长的杂草坝,还指望拦住水?灵气驳杂、道意未生,这般晋级地仙确实不费力气,但本事也是最小,斗不过有真本事的人仙六七阶不说,还锁死在地仙一阶,往后灵气再多、道意再得,都炼不了神魂,再难往前一步!阳神地仙本身又是宝,你若不是老道的亲传,指不定就要被人捉去,借你一身血肉神魂炼丹、炼符、炼法宝!”
“凡靠外物的修者,最多只能到六阶!城主令化阴魂为阴神,道理也相似,耗的是城主自身灵气,但也只能把阴魂提到人仙六阶,同样有后三阶的槛,但比起阳身,阴魂惧日光散魂或被吸入轮回,等不得打磨到九阶之极,只能立即转做阴神,成后本事极小!此等阴神,须常寻功德护体不说,凡遇打斗,也只能靠城隍剑那般物事攒下的愿力,积攒千百年,用两三次就耗得精光!绿柳城城隍、土地成阴神地仙多少年,如今修为也才地仙一阶,与你一样,再不能得寸进不说,本事也只低微。”
“说起来,为师也有不慎之过,未防你行事孟浪,自断了仙途。除非再入轮回,否则已无法扭转,实在可惜可恨!但即成师徒,尚指望你把绿柳城多守些年,也不会就此弃你,且再做谋划!”
“命物是做师父的该与之物,尚不算许你的好处。好处第一桩,是这头幽魔魂奴,它受你神识控魂,丝毫反抗不得,只能做魂奴,从此奉你为主。赶巧有得用的肉身在!”
走到老黄尸体边,三友道人拿幽魔魂往狗头上随手一拍,魔魂就融入进去。
两三息之后,身魂合一,老黄睁开双目,翻身站起来,但狗眼盯着商三儿,满是鄙视。
狗眼瞧人低!
“这狗本身肉体凡胎,幽魔魂融入后,魔气再不敢外放,放之必神魂俱灭,把它本事降了许多,只当地仙三四阶的修为了,算是可惜。不过有弊也有利,封住魔气也有好处,经它魔魂滤过,释出的气机就与灵气截然不同,滋养的血肉便是些奇物最爱!”
商三儿问:“师父说的是幽璧虾?”
三友道人颔首:“幽璧虾只是其一,往后它这一身血肉,好些奇物都馋的!”
商三儿听得欢喜,拍着掌笑:“以前只用蚂蚱、曲鳝钓虾,难钓得紧,往后割它的肉去做饵,非改了六节山山名不可!”
城东六节山之名,就是曾有凡民钓到过六节虾,当时的城主赏了一千两白银收走,转卖商队四百六十功德竹叶,让城中百姓传羡至今。
肯定也有人仙在六节山钓过虾,但他们钓的成绩百姓并不知晓。
三友赞同:“那幽璧虾,逢玉就融,便放这狗下通道去,也不易捉到,是只能靠钓!”
听说要割它的肉钓幽璧虾那等无用之物,幽魔很是不忿,狗眼又瞪了商三儿一眼。
在三友手上眼睁睁瞧着这主人自废了仙途,废物一个,叫它怎能服?
全城尸骨,两万七千多条人命,就是这魔怪所害,听说生死全操在自家手上,呼唤如意,商三儿还会忍它?瞧狗眼瞪来,顿时一飞脚踹过去,再指着廊下:“那有老子刚拉的屎,老狗去吃了!”
老黄是自家的狗,但现在这狗已不是老黄,商三儿也再不会叫它老黄。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才吃屎。
幽魔魂认定自家是吃肉的,哪能去吃人类粪便?本不以为意,岂知主人一声令下后,魂识顿时被控,肉躯不由自主就往廊下跑去,全无反抗之意生出。
若是商三儿加句“快些”,它还要再依令飞奔,而目标,只是一坨大便!
它也是第一次给别的生灵当魂奴,此时才知丝毫反抗不得是什么意思!
被魔怪闯入害掉一城人,三友道人才要遭白帝重罚,心头也是恨意满满,没把这幽魔魂彻底打灭,就是尚不足以解恨!
自家暂抽不开身,幽魔魂只能交给徒儿整治,徒弟的本事低微,难寻别的法子,叫它每日吃屎也是不错的解恨之法。
或者,让它死在后续的魔患里,为护此城而死,算还掉老道的因果!
老狗小跑到廊下,果然伏下头,开始吞吃商三儿刚拉那一坨。
等全部吃完,主人的命令才算结束,自主权回身。它已接管了老黄五感的,并非按本能行事的土狗,感受着异样,又呜咽着翻江倒海地全吐出来。
天官头上两条辫儿高高翘起,三友一手持鸠杖一手捻须,商三儿抱着已属于自己的棋盘,都未出声,全在听廊下老狗的动静。
等它不再呕吐,低沉的呜咽声停下,小泼皮才说了句:“吐出来的,全舔回去,直到不吐为止!”
这句命令里,明明没有加上“老狗”,魔魂魂识接收时却偏知道是对它说,也要依令遵从!
廊下吞咽声再起,三友才满意地开口:“天地两界,除非四位天帝出手,否则无人可解它魂奴之身,九幽之地则难知晓。但魂奴只可有一主,勿使他人骑,骑得多了,你留的魂识就要渐消,当心反噬。”
“知道啦,师父!”
9.别师
“第二桩好处,为师教你炼棋子!”
“师父,弟子不会下棋。”
“为师自知,”无知的徒儿,除他脑袋里的心思念头,还有什么隐秘大罗金仙不知?三友板起脸:“往后还是学一学棋,为师号称‘友棋、友酒、友友’,只收得你一徒,却连棋都不会下,好有脸么?”
听叫学棋的理由,商三儿马上挑易避难:“那徒儿愿与师父学喝酒,葫芦里的好酒赐徒儿些罢!”
人心不可度,但能猜,三友心知肚明,这泼皮拐弯抹角,分明又想讨天界之物做好处。
师父已在吹胡瞪眼,但商三儿脸皮够厚,拜师以来也没感受到多少大罗金仙的威仪,要让我帮你守城,好处总得给够,不管不顾地卖起惨:“徒儿家境不好,外间混得些油水,又要被老娘刮去,一年肉都吃不上几回,哪闻过好酒香?师父的亲传,连仙酒滋味都不知,好有脸么?”
刚说的话就被还了回来,和市井之徒打交道确实累!
怕这厮再蹬鼻子上脸,三友瞪眼好一会,葫芦里飘出两张牛皮纸、另加一个两人才抱得过来的大酒坛子。
大酒坛子落地无声,两张牛皮纸则直接飞到商三儿手上。
“这两个酒方儿,是为师从地界查得,所须佐料也全属地界之物。‘琼花露’用料便奇物也极易得,但能增的灵气也少;‘地仙醉’有十九种奇物做佐料,于你来说,两种稍难觅些,但酿出的酒灵气足,只防酒力甚猛,饮上三壶,真连地仙都要醉倒的,没两三日醒不来!”
作为大罗金仙,哪用管酒里是否有灵气、仙气?三友生性好酒,只求酒中百味而已,他所藏酒方不下千种,但要合这徒儿目前境况,酒中得有灵气不说,还要不怕被有本事的偷走,还须原主人已无因果留世,还得佐料不涉及天界之物或难觅稀有之物,左挑右挑,才选出这两个方来。
商三儿喜滋滋地收下酒方,三友又指着那大坛酒:“此是为师亲酿的‘烂肠酒’,佐料难觅,有三味药还取自九幽,可惜酿成后,腥臭味难除,才存下至今。酒味儿不好之外,灵气却不差,但酒劲更猛,你且拿去,若忍得住腥臭,便自家每日少用,喝不下,留着瞧可有用时罢!别敲啦......”
见商三儿拿手在酒坛上敲,侧耳听声音,三友没好气地道:“为师取无忧土捏制的忘情坛,也非天界之物!”
大罗金仙丢出的破烂也是宝贝,商三儿自不会嫌弃,只是瞧着这么大个酒坛,装了不下千斤酒,却要发愁如何搬动、拿走。
徒儿于修行上还只是张白纸,三友一望便知他所愁何事,教导:“仙家之力,多半不在肉躯,而在灵气上。待你熟习能用,或使双臂得神力,或施术将它变轻,或藏你命物中去,搬运都是易事!今你还使不上,真要搬走,叫那老狗来驮就是!”
待修行日久,自家的命物棋盘也能与师父酒葫芦一样,藏下无数物事!
但师父为什么要说“真要搬走”?不搬留这城主府里……
脑中顿了一下,才明白回来:“周家死绝,得了城主令,城主府...整个城都可以是老子的,富贵豪宅不要,难不成还回老宅去住,显摆穷酸样?”
又想:“师父只怕好多事儿还没说透,今夜的话定要记牢,得闲再好生琢磨。”
本要传炼棋子之术,却被徒儿扯到酒上去,多费掉好些口舌,好在天官没催促,等商三儿再无话说,三友才道:“为师炼棋子之术,乃是自创,也算世间独有,命名‘乾坤落子术’!”
师父脾气好,商三儿又打断他:“师父也该炼有棋子,怎不直接给徒儿?”
三友板起脸:“为师的棋子,只按老道的意行事,给你你驱使得动么?一味畏难畏学,只想拣现成,做人都不足,还修甚仙?”
商三儿忙赔上笑:“是弟子不知关窍,想着师父教炼棋子,定与守城相关,师父炼的比弟子强千百倍,用来守城更好,才想着讨这巧!师父莫恼,定用心学它!”
惯会见风使舵的滚刀肉,偏生指望他有用,需要安抚不好太过严厉,三友只得把话说清楚些:“往后这绿柳城,不时就有幽魔闯出,老道谋划再多,也要靠你己身出力!虽有宝印道友照应,但若他出手,便算不得你我的功德,轻易也不好求他!守城绝非易事,尚有性命之忧,此时反悔,你我不过断了师徒之缘,老道收回物事,将你地仙神魂封住,逐出师门即可;但若老道走后,你又三心二意,临阵脱逃之类,就是背师逆徒!真有那时,老道上穷九天、下落九幽,也要将你挫骨扬灰,收魂再整治!”
成了这位大罗金仙的弟子,守城事上就做不得半点假,低头想一会,商三儿才笑着回:“师父放心就是,天大仙缘砸脑袋上,我还不知捧好么?便讹外地人几两几钱银子,也有被打瘸腿、被送去官衙的风险,更别说这般大好处!商三儿自家贱命一条,只担心老娘而已,她定不会舍我而去的,才向师父多讨个仙桃,搏这一回,赢就娘俩都做地仙,逍遥一世,输就死一块儿!天帝做庄家,大罗金仙来压宝,撞着这般大的局,我娘俩还不跟到底么?”
这番话发自肺腑,连他老娘也捎上,大罗金仙瞧不出假来,那边天官拍手笑:“是个敢赌的好汉,哪天也带我一局!”
三友道人再张嘴,天官却已听不到声音。
传承密术,当然不会叫别人听去,声音是响在商三儿心田上:“你神魂已成,却无道意,便天帝亲来授妙法,也已无用。妙法不可习,自家本事低,只好在道术上多花功夫。于你而言,论仙术,为师这‘乾坤落子术’最适合不过,它分阴阳、讲虚实,黑白棋分炼,棋盘若温养成法宝,自成一方化境,其内便是你之天下,摄敌进来,你本身实力低微,惑其五感却能做到,再驱黑白棋子杀之,若有幸成法宝,威力更甚!”
“黑子为阳、为实,可将属你的符兵、傀儡、魂奴、宝器法宝炼化为黑棋子,那条老狗正好试手;白子为阴、为虚,是凝云雾为子,内借他人道意杀着,不惧损伤,可反复施用。若广炼黑白二子,逢敌就是撒豆成兵!”
“除黑白二子外,尚可炼红子,这却是从别位仙家霹雳雷珠上借鉴来的,乃是吸生灵的命力为子,形虽棋子,实则如霹雳雷珠,威力甚大,但命力不易吸,炼成可用的红子较难,一命只可炼一子,一子又只能用一次,还有伤天和,太过则损功德、易招心魔劫,你虽晋级无望,用时也当慎!”
“其余小术,如为师常用之‘千里目’等,以念投你神魂中,过后自行查看罢!”
心田中声音结束,三友又用常语道:“第三桩好处,为师送养道兵之法一部、修行之法两部与你!”
修行之法关系因果,不可广传,所以才又有不会外泄但成就也不会太高的养道兵之法,绿柳城的虎卫就是道兵,他们都只算半个人仙,修为到五阶就是顶。
之前被小泼皮打断次数多,三友刻意顿了下,见商三儿无话说,他才接道:“此三法,与别的仙家都无因果牵连,你自家虽不能修,用来养兵、交友却是有用,只靠你娘俩个没用地仙,守不住此城,广交友、养部属才为正道,须知友棋、友酒之外,为师尚友友!”
听他这么说,商三儿顿时想起光影中见过的屠壮,怀大志气的人仙九阶,且子侄辈正缺修炼之法!
头一个助力师父已搭好桥,若自家还走不过去,也实在没用了些。
不料三友又道:“非止屠壮,绿柳城里,此时也还有一位人仙九阶,不过身受重创,筋脉尽毁,沦落做废人,一时难得用!”
商三儿不知说的是谁,问:“师父能医他么?”
“便这地界,医她之法也有不少,善因须你自家去种,方得结善果!且正是她打落你两颗牙,救与不救,由你自决!”
还以为真是瓦片自家落下,巧合中打掉的门牙,商三儿顿时恼火:“无冤无仇,他害我作甚?若不得遇师父,落了门牙,我岂不从此破相,一生受人笑?”
徒弟太年轻,经事不多,性格也未完全定,正要借此事磨砺他,三友道:“是你未积口德惹下的因果,怎就知无冤无仇?”
在这绿柳城中,与商三儿有过口角的没一百也有八十,本就是不安份的主,惹事多,被怀恨的不少,哪晓得何时何事惹上人仙?
商三儿还在回忆着猜测,三友又告诫:“往后也该多修口德、端正行事,少劳你老娘费心伤神,更不要仗着为师为非作歹!须知天仙于地界亲传不下甲子之数,再传、衍生的旁支还更多,真肆无忌惮惹上因果,宝印也救不得你!”
商三儿点头:“弟子受教!”
其实心里想的是:“宝印那傲样儿,眼睛只看天上的,哪瞧得起我?不到生死无解之局,绝不叫他!”
“当然,你负着为师的大因果,若未惹事挑事,这两界地仙天仙,谁敢来算计你,就是与老道为难!便有再大的本事,惹老道扯破面皮,也非把这场魔患卖给他不可!你不惹事,少有人敢犯你,别的地仙也不敢捉你去炼物事儿!”
这段话,老道说得张扬,商三儿听得欢喜!
“绿柳城通道封魔结印恢复之前,再不能住凡人,否则遇难又加为师的罪过!徒儿用心守城,为师回天界受罚去了!”
离开的时候,三友老道似乎在小声央求天官:“回去切莫与别人说,有好处与你!”
对天仙来说,凡间事过去的都可知,但也得想知才去查知,否则不被烦死?三友是嫌这亲传收得丢脸,不想消息走漏,被别个笑话。
10.今天起当城主
天大亮以后,估摸着城外也该有定论了,累出一身大汗的曹四才从曹宅出来。
把几百斤银子、还有好些古董器物搬回他家藏好,能不累么?
最后这趟,他回曹宅拿的是地契,一叠纸拿着不重,还不占地方,一个小包裹就收好。
民间钱财之物,城主周家从来不重视,城里便被曹大老爷占了许多私产,特别是临街铺面,几乎有小半属于他家,每年坐收租金。
遭此大难,绿柳城将来是怎么个局面,谁都不晓得,这些地契值不值钱还在两可之间,曹四决定带到城门外,瞧瞧再说。
满城大难是该伤心,但于他曹四来说,却是人生最大的转折,从此远离贫苦,要抖起来哩!
曹家不会没落,没了曹大老爷,往后还有曹四老爷!
欢喜大大胜于悲切,天又已大亮,再见到街上尸骨都无畏了。
刚出曹宅,就瞧见北通街前面带着狗走路的商三儿,左手拿着个桃,右腋下夹块黄木板,走得趾高气扬!
不愧是日常打混的好兄弟,心眼一样,都趁夜进城发财了,那厮定也赚得不少!
曹四窃喜着,放轻脚步从后赶去。
一来要吓他个大马叉,二来抢桃儿!
那桃瞧着饱满多汁,不知怎的没与别的果木一样变枯。土地婆说城里的水和食都不能进口,劳累一夜下来,嗓子眼里已冒着烟,拿过来只瞧着也能生津。
蹑手蹑脚追上,刚要出声惊吓,不想商三儿先跳回身来,大吼:“哈!”
曹四倒被吓了个大马叉!
“狗日的,吓我做甚?”
明明是自家先起意,不妨碍吃亏后先声夺人,见商三儿扯嘴露讥笑,他又问:“你牙怎好了?到哪家发的财?得了甚好处?”
一连三个问,商三儿只答他:“遇到个老神仙,给老狗涨了本事,还给我医了牙!”
这厮的鸟样能遇着神仙?
曹四拍着灰尘起身,只当商三儿又扯谎,指他腋下黄木板:“什么好宝贝?哥哥瞧瞧!”
又伸手去拿那桃儿:“哪寻的?都不能吃,给哥哥玩呗。”
商三儿避开去,反问他:“你在哪发的财?分润分润!”
曹四不瞒他,拍拍手上包裹:“我本家曹大老爷,财不能落外人手里去,去瞧了瞧,不想也只是架子大,现银就几十两而已,地契倒不少,总是曹氏族产,就带上了!”
又去拿商三儿腋下的黄木板:“啥宝贝儿?”
这次顺利拿到手,不过只是块棋盘,打量下来没啥稀奇,应该也和自家地契一样,障眼法。
撇撇嘴,棋盘丢回去,曹四又问:“你遇的老神仙,给老黄添了啥本事?”
商三儿飞起一脚,将狗踢得翻滚出去,才答:“诺,踹不死的本事!”
曹四倒吸口凉气:“胆儿肥了?不怕你老娘锤死你?她这狗比儿子亲的!”
“老娘不在,怎会晓得?”
老狗翻身起来,浑无事一般,不吠不逃,又跟在两个吃肥了的泼皮身边。
如此看来,老黄本事确实长了,还有商三儿复原的门牙,都透着稀奇。
他真遇着人仙了?去的礼宾司?
心里疑惑,但知套不出真话来,曹四先忍住。
转到西正街,商三儿就把仙桃藏入怀中,早被老娘教得财不露白的道理。
西城门外,东山郡郡丞已赶至,正在安抚劫后余生的难民众,土地婆已功成身退。
地界七千二百城,实力强弱不一,自然免不了兼并和附庸,城多的势力,称国的、称州郡的、称王府的、将军府的、称门派的,都有,反正互不统辖,随各家乱用。
原本的绿柳城周家,就附属于东山郡,这家当家的吕氏,本城在东面四百里外的龙鳞城,因拥有的八个城都在地龙山脉以东,自称东山郡,家主称郡守。
除本城龙鳞之外,东山郡下辖的七个城,有的直辖,有的只附属,绿柳城属于附属,城主向来世袭。
由吕家委派城主、几年一换的才是直辖。
绿柳城遭了大劫难,龙鳞城昨晚就已得耳报神报信,还知魔患未终了,此城已不能再居凡民。
共只有八个城,绿柳城虽不是直辖,但遭大劫,不能养民再长功德竹,从此少掉一城,于吕家也是极大损失,但为龙鳞城的功德竹计,逃得活命的难民又不能不安置。
野外之地猛兽山妖众多,夜间还有邪祟出没,更添风险,凡民就只能依城而居,绿柳城难民必须要迁到别的城去。
两城相距四百多里路程,除了护行的人仙、道兵外,吏员、衙兵都要随来,还要安排宝器送粮食,连夜布置,坐骑全贴上神行符,紧赶慢赶,也是天亮才到绿柳城。
此时,吏员、衙兵们刚分散在人群中安抚、录册,还未许难民进城。
有耳报神探知的结果,对城中情况大致了解,东山郡丞也就不急着再派人进去,倒是将难民记名造册、准备分迁安置更要紧些。
绿柳城难民则一直在盼两个泼皮出现,非只乖乖任衙兵拦住,总要见两个泼皮活着出来才会安心,才敢进城收敛亲眷尸骨、取出自家财物,甚至顺手多拿些也是常事,到了别的城也要花银子的。
一夜过后,多数人还一脸苍白、木然,哭泣的倒已不多了。
待见两个泼皮带着条狗晃悠出城,眼神就都活了回来。
难民们一个个起身,涌向城门。
大部分人都想进城了,昨夜踌躇不前,此时不甘落后。
先围住两泼皮,要再打探清楚些。
“还有没有活的?”
“还有魔烟吗?”
“可见着我家娘子?昨日她没跟上……”
这辈子,商三曹四也没享受过被这么多人围住的待遇,七嘴八舌都在提问,不知答谁的好。
东山郡丞多看了商三儿几眼,才喝令:“衙兵先拦住,未录完名,没个章程怎行?城内吃食、水都不许碰,都要出城来取,且三日后启程……”
官员发话,衙兵们水火棍架起,城门前才安静下来。
围住的圈子稍松,发了大财的曹四拨开人去寻东山吏员打探消息,商三儿也要先寻老娘。
虽然得了根带刺的请罪荆,土地婆解释说天仙所赐,老娘还是担心了一整夜,瞧见他出来,长松口气。
献宝似的把两颗新生的门牙给老娘看,又递了仙桃,拉着她走远些,说起昨夜的仙缘。
不想听到儿子得赐名商春,拜师大罗金仙,代价是要留下守绿柳城,老娘板起脸反对:“不成!啥仙桃儿老娘不要,你拿去还给神仙!”
商三儿苦笑着劝:“老娘莫闹!老商家祖坟上冒了青烟,才轮到你儿子当城主、做地仙的!”
用惯擀面杖,请罪荆老娘暂时没碰,抡擀面杖一棒子砸下来,她骂:“猪油蒙了心的,百姓都要迁去别的城避难,你还当甚城主?我看了你二十年,凭你本事,斗得过魔怪?守得住城?好不容易逃得性命,不知珍惜,倒要往里送,真绝了后,老商家祖坟才要被气得冒烟!”
商三儿忙道:“已应下师父的,此后弃城逃走,就是背师逆徒,师父要来捉了挫骨扬灰,再收魂儿去整治!”
老娘被唬了一跳,不过她见惯儿子说谎,待回过神来,先仔细盯商三儿看,发现他并不心虚,不信地问:“神仙哪有这般狠?”
“天地良心,儿子句句是实!”
但老娘左右不能释疑,难接受他不随难民走,要留下做送死的城主,没了理由,就只盯着商三儿,不说话。
商三儿“噗通”跪倒在老娘面前。
偏着脑袋好生想一会,商三儿才开口:“我五岁时,老娘给了五文钱,叫去杂货铺打酱油,是我贪嘴,把钱买卤大肠吃了,不敢回家,跑城隍庙躲了一夜,也害爹娘找了一宿!”
“七岁时,二哥死了,是我偷拿他攒的十几文钱,也买卤大肠吃,那些钱老娘本要留作念想的,遍寻不着,叫老黄嗅着味儿寻,找到卤肉摊去,卖卤肉的张胖子与老娘说了实情,回家把我锤得半死,至今脑门上还有个包!”
“十四岁那年,爹得了重病,把家里银钱都耗干净了,还欠下好些亏空,那晚又疼得厉害,老娘没法子,连走几家街坊,才借到两钱银子,叫我去买药。不想半夜敲开药铺的门,黑心刘却说,地龙山里有山妖出没,吓得商队不敢过来,好些药价都涨了,爹那副药非三钱银子不卖,左说右说不肯松口。我又慌又急,天又晚了,全城只柳絮院和赌坊还做营生,想着到赌坊搏一把,赢了有四钱,就够买药。不想输了银子,回到家,爹也断了气!”
“爹死后,老娘从此再不信我,藏的银钱,一天总要数上几遍才安心,家里事也不与我商量,好似只要我活着就成。但昨夜里,有位天界的大罗金仙说,我虽然行事孟浪,自断了仙途,他还是认我这徒儿,给我三桩好处,要我替他守住这城!”
“老娘总要我走正道,可儿子不爱种地、不爱养牲口,也不想在铺子里当伙计,原想这辈子也就这般混着!但昨夜起,又有一条正道摆在面前,等着我往下走!娘,儿子想当城主,想给神仙当徒弟,赔上性命也没关系!”
瞧着自家从小皮到大、也打到大的儿子,老娘眼里有两滴浊泪泛出。
她也记得,男人死后,十四岁的儿子天天大早上挑着粪桶去泼药铺门上,黑心刘找人打他、报官捉他、叫自己管教他,都拿他无可奈何,闹了小一年,逼得黑心刘没法子,年节时亲自带了厚礼上门赔罪,被儿子把东西丢出去,叫黑心刘去他爹坟头磕了三个头,才没再继续闹。
从那以后,街坊们都不敢招惹他了,他也就和曹四混在了一起,成了滚刀肉。
“是了!”
手背抹下眼角,拾起地上的请罪荆:“是老商家祖坟冒青烟,老娘就吃这仙桃,陪你当这城主!”
11.城隍
得老娘答应,商三儿自是欢喜无限,等老娘吃下仙桃,又教她合请罪荆做命物。
然后,他求见东山郡丞。
这位郡丞也是人仙,不过是为吕家处理俗务的,修为上就差了些,才只三阶。
气机也既灵气,商三儿刚成为修者,还不能收放自如,刚才出城门时,郡丞就觉察些出来,又观那黄木棋盘不俗,听到他求见,撇开难民们,走远些单独见面。
东山郡是绿柳城周家原本的上家,麾下只有一条老狗的商三儿也不会傻到开罪,老实把自己得了城主令,已被天仙收为徒,要留守绿柳城防魔患的事说了。
耳报神打探到的消息,昨日确实是天仙逐走、打杀了为祸的幽魔。
除了凡民中的江湖骗子,修者应该没谁敢假天仙之名骗人,且眼前这位当面把棋盘激发些微光出来,就知确是地仙命物,丁点做不得假!
但东山郡丞还是难以置信!
昨日的泼皮,今天就以阳身成就地仙,这得是多大的仙缘?
虽说是个废地仙,没他师父做靠山,有可能被别人捉去炼丹炼符的那种,但再怎么说,废地仙也要人仙六阶才可以晋,他堂堂郡丞,修行悟性差了些,又被俗务拖累,如今才三阶!
郡丞五味夹杂。
吕家背后有地仙,也是天仙传承的一支旁支,但大罗金仙的因果,绝不敢干涉!
魔患未绝,眼前的绿柳城已是废城一座,几乎没了用处,这往日的泼皮所说若全是真,要拿去阻力不大。
眼前也只能先稳住这位,待传信回龙鳞城,由郡守下决断。
沉吟一会,郡丞开口:“在下吕上,阁下既成道友,修为又在前,可直呼在下之名!”
身为滚刀肉,却不是就不懂人情事故,商三儿忙作揖,学公学中夫子们说话的口气:“不敢!不敢!孤城难守,师父又不许我弃它,注定离不了,一方下城,往后还要吕大人多照应!”
吕上道:“于外而言,绿柳城确实附属吕氏,但我吕氏也从未插手绿柳城城主换任。今道友得城主令,便是城主,担着天仙因果防魔患、挣功德,吕氏正该相助,不知可有在下用力处?”
正是来寻帮手的,听他问到,商三儿马上苦起脸:“缺人!还不可是凡人百姓!”
吕上摇头:“若讨人仙,我家郡守也无力相助!”
试着先开口而已,吕上只管世俗事,也不是能做这主的,被拒绝在意料之中,商三儿道:“再有幽魔出来,绿柳城守不住,流窜别处也是祸害!但求吕大人在郡守面前多美言,眼下我身无长物,无以回报,想来师父会记此情!”
明晃晃的扯着天仙人情做大旗,这般不要脸,让吕上一时难以适应,只得先应付:“在下勉力为之,若不成,商城主也莫与计较!”
有枣没枣打三竿而已,把讨要人仙的意思表明,商三儿又道:“瞧着也快录完名,乡亲们就要进城,还请吕大人吩咐一句,都不许去北通街,真要往那边敛尸的,请来叫我!”
城主府外官衙、客卿府、礼宾司、工匠司、公仓、公学、衙兵府,北通街处处都是官家司府,除商三儿认不得的宝器外,铠甲、兵刃、书籍、工具这些也都还有用,不能让民众顺走去。
这只是件小事,吕上自然依他。
毕竟还只是初识,摸不清脾性,说完事情,就再无话可说,商三儿告辞,回去陪他老娘。
待衙役、小吏们录完最后一名活着的绿柳城民,吕上跳到头牛背上,向四方高声:“诸位现可进城,然请莫忘,城内水、食绝不能进口,要用请到西门外来取。此地魔患未消,幽魔随时再来,我等三日后午时就要启程,过时不候,切勿自误!‘’
三友道人说下次再有幽魔出来,是三五年后,但要绝了凡民侥幸心,还是讲严重些的好。
吕上又朝树荫下的商三儿娘俩抱拳,让民众们瞧见:“那位商先生,是如今的绿柳城之主,将留守本城!受商城主之托,转告诸位,进城收敛亲友尸骨、打点财物行礼都不拘,但勿轻进北通街,要进者请先告于衙兵,得商城主允后再入内!”
小泼皮突然当上绿柳城城主,难民们自有各种猜测和感叹,不过此地已是废城一座,城主之位并没多少好羡,幽魔还会再来,真留下守城,是福是祸天才知晓,怜惜同情他老娘的反而多些。
这其中,又有曹四瞪眼难信:“狗日的胆儿这般肥?昨夜居然进的城主府,还得当上城主!”
又想:“老子为啥没去城主府?”
有些事情,他心里面不愿承认。
商三儿和他老娘没理会曹四,自带着老狗随众进城。
难民们回城,西门香烛店里的物事最先被抢光,纸钱、香、白蜡烛、白纸、香炉、白灯笼,通通有人要用。这家香烛店兼着棺材生意的,但都寻不到帮忙的,一两个人可抬不动,待售的六具厚棺木才得留下来。
一路进城,大街小巷各处哀嚎声再起!
龙鳞城来的衙役、吏员们也随之入城,他们只是凡民身份,来这边是救难民,但得了机会,也要寻些值钱之物带走。
除了老黄和一窝鸡,商家全家齐活,老娘还想先回家去看看,商三儿拉她:“娘唉!城主府里多少宝贝等着咱娘俩收拾呢!老宅的物件,你要是舍不得,往后再来挪也不急!”
儿子要搬去城主府,老娘是舍不得老宅,但也晓得家里没什么值钱物事,就对儿子道:“娘去瞧你舅舅家,你先去城主府罢!”
多少年不来往,那也是至亲,逢这般大难,不去良心难安,商三儿点头:“老娘先去,我许下给周家安葬烧纸,才得的城主令,不好食言,带老狗先抢棺材去,一会再来寻你!”
老娘也成地仙,可惜时日短,同样未习任何道术,只能一路走着去城东舅舅家。
老狗本事大,趁香烛店里无人,六具棺木被它眼睛一瞧,就全缩小了收到背上,看都看不出来。
城主府中尸骨不少,商三儿认不得哪些是周家人,先抄小路去南通街。
南通街也有家香烛店,与城隍庙就隔着那株数百年的老柳,专做城隍庙的营生。单凭脚力,如今商三儿也比凡民要快,他到时这家香烛店东西还多,香、纸、蜡、灯笼各拿了些,除香外都丢老狗背上,走进城隍庙。
点柱香,插进香炉,商三儿一脚踹在老狗后腿上:“跪下!‘’
老狗四脚跪地,商三儿才对台上石剑已碎的红袍泥像下拜:“城隍爷,我虽未曾亲见,但乡亲们都说,魔怪侵城时,城隍爷曾现身相救,还连累您城隍剑都碎了,我替全城谢您!”
直起身时,泥像上已分出道红袍虚影,盯着炉中香,嘴角扯动:“得城主这炷香,胜过千万百姓愿力,我精神都好了许多!”
平日凡民百姓进庙烧香,祈福、求子、问财、消灾、祛病、增寿各种都有,但多与功德不沾边,城隍便只安居泥胎中,充耳未闻、闻之不理。
昨夜城主府有天仙,他不敢窥探,但天仙收这绿柳城小民为徒,小泼皮成地仙、得了城主令,他都已知晓,本就该受城主令辖制的,再得城主礼敬一炷香,阴神伤势瞬间弥补小半,更是感激,不可不见面。
与城隍见面,听到的头一句话,让商三儿欣喜地举起手里的香:“香还多!往后也可天天敬你!”
城隍摇头:“顺乎天理,合乎情义,且与功德相应,方得此效,余者无用!”
天下事原少有捷径,商三儿只得放下手,苦笑道:“帮不了别的,那就只等得便时,再新制把城隍剑!”
城隍虚影颔首,又指跪着的老狗,问:“这位约莫也有地仙修为,拜我做甚?”
商三儿奇道:“它便是昨夜的幽魔,城隍爷不知么?”
红袍虚影竖起眉毛:“竟是这畜生!”
这位绿柳城城隍,商三儿听过他事迹:比周家得到城主之位还要早许多年,当时的城主死于非命,儿子还小,城中部属争位,是这位城隍爷携城主幼子出逃,在外抚养长大,并最终助幼主夺回城主位,因其忠心,寿终后才得城主转为阴神,封城隍。
六七百年下来,原本那家城主早已不存,城主位又转折两次才到周家手上,都没换过城隍,可知性子算极好的,尽能相处。
比起城外的土地婆,昨日之劫,城隍除了城隍剑被毁,阴神本体也受重创,往后绿柳城还将成废城一座,同样极恨那幽魔,知晓就是面前的老狗,他也咬牙切齿,朝商三儿作揖:“望城主好生炮制这畜生!”
城隍爷都对自己作揖,让商三儿飘了几分,这就是当地仙、做城主的好处!
城隍又道:“往后要寻我,只要身在城中,叫一声即可,不必再亲来城隍庙。”
商三儿挠着头干笑:“本只想问城主府里哪些是周家人丁,现倒想再多问一句:不知于守城而言,城隍爷可还有助力处?您知我虽得拜师天仙,成了地仙,修行上却还是新丁,望城隍爷提点!”
城隍如实道:“城隍主职,是送城中阴魂入轮回,不过有些魂魄残缺不全,就入不得轮回,只能点化为耳报神,土地婆家则叫地里鬼。这等残魂不知悲喜、神智残缺,但受我功德护体,无惧日照伤魂,若不主动现身,人仙也难觉知到,速度又快,用来打探数千里内消息最好不过。先前我只化得有百来个耳报神,但昨日全城大难,凭添出无数冤魂,残缺之魂也多,城主若觉有用,我便多化些出来差遣!”
商三儿急道:“城隍爷多化些,有用!有用!那等尚没有主家的九阶人仙,更要多探些消息来!”
12.曹四不走
从城隍庙出来,商三儿便去城东寻老娘,帮着收敛舅舅家尸骨。
棺材只得六口,还要留些给周家人收尸,舅舅家就有五口人。
把难题说了,老娘淡淡道:“这么多人横死,棺材哪够用?有抔土掩着就算不差,你应下周家的,留着吧!”
老娘话虽这么说,面上却有说不出的伤感,商三儿忙道:“刚问过城隍爷,城主府周家公子、小姐、老人加起来,倒有九个,横竖都不够用的,不如取柴禾,先把舅舅一家化了,合葬一口棺里,那边再计较!”
老娘点头同意,商三儿就使唤老狗,拖来些柴禾,再去酒坊里取酒来助燃,把这一家人尸骨合在一起火化,骨灰全拣进最厚那口棺木里。
好半天才得弄完,老娘又哭了一会,等她收起悲切,才一起回城主府。
回去的路上,却在北通街碰到个女人。
请吕上吩咐过的,那位郡丞为讨他的人情,特意派得有衙兵在十字路口拦人,怎还有胆大的闯进来?
那女人太瘦,细看下来,不就是昨日卖虾时见过的痨病鬼小娘皮?
她竟没死,也没走?
师父说,城里还有一个活着的人仙九阶,不过筋脉尽毁,沦落为废人,自家门牙就是她打掉的!
昨天夜里,是自家错听为“他”,哪知是个女的?
也想起来了,昨日她祖孙不买虾,自家确是嘀咕了句不中听的,被听见了?
只因那句话,就打掉自家门牙!
有落牙之恨在前,对方是小娘皮,已成废人,既要报仇,也能调戏!
越过老娘,商三儿冲了上去。
“站住!”
商三儿面带不忿,来势猛,小娘皮吓得脑袋往肩膀里直缩。
冲到她面前,商三儿问:“你筋脉尽毁啦?”
小娘皮摇头,怯生生地答:“没…没有!”
商三儿疑惑间,她又结巴着小声道:“是…是我奶奶,她…她筋脉都断了!”
说完,她眼中带些希翼:“你能医么?”
也是感应到商三儿外溢的灵气,知他不再是凡民。
“医个屁!能医也不医!你奶奶呢?”
被商三儿语气凶到,小娘皮顿时哭了:“她…她动不了啦,你寻她做啥?”
商三儿老娘这才走到,听商三儿说:“我问问她去,才一句话不中听,为啥就打落我门牙!”
小娘皮被吓得一跳,但抬眼看,这人明明有一口好牙!
“哼!”
商三儿鼻孔里哼出声:“我师父给治好的!”
再问她:“你奶奶在哪儿?”
看样子是要寻仇,奶奶又已动不得,小娘皮哪敢答他。
无须动用城里的耳报神和城隍爷,你不说我就不知么?商三儿回头叫:“老狗!”
闻声知意,老狗冲礼宾司大门“呜呜”低鸣两声。
商三儿一脚踹在狗腿上,呵斥:“狗是这么叫的?啊……”
“汪汪!”
老狗在改口,但夹杂着狗叫声的,还有商三儿软倒前的凄厉叫声。
叫声太过凄惨,老娘也被吓了一跳,看向还举着的请罪荆:“这玩意儿这般厉害?老娘打他十多年,从没听叫成这样过,本还想再给两下……”
请罪荆上的倒刺,对肉身并无伤害,针对的是魂魄,被打到就是刺魂之痛!
只吃一下,就叫商三儿受不住!
过了好一会,软瘫在地的大城主才回复些力气,挣扎着爬起,哭诉:“老娘,这老狗是使满城遭难的幽魔,不是老黄!”
听说老狗就是幽魔,小娘皮再被吓一跳,忙退后几步,离它远些。
商三儿老娘哼道:“老娘知道,你昨夜不是说过了么?”
“那你还打我?”
“你在城里拜师,老娘在城外,也和土地婆摆谈!土地婆说幽魔入城时,除了城隍爷,还有一位使绣花针的人仙拼命拦截,可惜敌不过,落得筋脉尽毁,陷在城里!丫头,使绣花针的可是你奶奶?”
小娘皮怯怯点头:“奶奶伤得重,动不了,我刚去城隍庙,就是请耳报神报信,让我爹娘来接!要在礼宾司借住几天!”
最后这句借住,却是已知晓新城主是谁。
自家的牙已经好了,那老太婆又是为绿柳城拼命落得筋脉尽毁,老娘也要护着,就不好再去寻她晦气。
商三儿悻悻地问:“你爹娘也是人仙么?”
小娘皮点头。
有问必答,瞧着就好骗,老太婆打落我牙,合该把她儿子媳妇诓来守城!
收起两颗牙的怨意,商三儿问:“几阶?”
“四…都是四阶!”
四阶人仙还不如自己呢,答案叫城主大人失望之极,没好气道:“知道了!城里水、食不能进口,要吃的去西门外取,东山郡送来不少,还有土地婆周济!”
城主不再报复奶奶,让小娘皮长吐口气:“知道了!”
老娘挥手:“丫头,好生照顾你奶奶,有事儿来城主府寻我,别怕他!”
“谢老夫人!”
错身过去十几步,商三儿又回头问:“丫头,你几阶?”
“六…六阶!”
商大城主一个趔趄,险些再摔倒。
师父说,他这没本事的地仙一阶,还斗不过有本事的六七阶人仙。
小娘皮的爹娘才四阶,自家年纪轻轻却六阶,不孝啊!
她叫啥名来着?
再看时,小娘皮已经进了礼宾司大门,看不见了。
顺空荡荡的大街走回城主府,有耳报神现身出来指点,周家公子、小姐、老妇人的尸骨都被找到,棺木不够用,商三儿就先分男女、再按老少火化,五口棺材分装了,与舅舅家齐运到西门外,都寻山丘埋下去,再烧些纸钱。
那残魂所化的耳报神,其实个儿小,才拇指大小,又只是虚影,所以人仙难觉。
除城主府和北通街,城中各地阖家死绝、无人收敛的尸骨还很多,到晚上,商三儿就交给老狗,让它全城寻找,把无人认领的都送去公仓堆积。
各家门前挂白灯笼、张贴白纸的,还有人幸存,什么都没挂的则更惨,对那罪魁祸首,真能把它累成狗,商三儿心里还会好过些。
可惜做不到,老狗的本事虽跌落大截,却也不是一般人仙能比的,通宵干活速度快,都不带粗喘。
公仓内的空场地上,尸骨就越堆越高。
这些尸骨身上,也有些银钱,瞧着却没以前那种欢喜,商三儿叫老狗把搜刮到的都送衙兵府大牢里去。
头两天,老狗在城里各处拖尸骨,商家娘俩除到城外取吃食、水之外,就只收拾城主府。
成就阳神地仙,其实不吃喝也饿不死,但多年养成的习惯难改,于这点上,莫说两个吃仙桃速成的阳神地仙,多数天仙们都还保留着。
就算肚子不觉得饿,眼睛也会馋。
偌大个城主府,百来亩地,且够娘儿俩收拾、认路的。
娘俩的住所,特意在后院挑选到相邻的两间偏房,饶是如此,也与老宅中能听到隔壁儿子的呼噜声不同,这里房子大,劫难过后,夜里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死寂和空旷让老娘有些怕。
身为地仙,还会因为空旷死寂而心里害怕,也算稀奇,头一夜老娘没好意思和儿子说,第二夜才叫他搬过来,在卧室外间睡下,听到熟悉的呼噜声,方得安心。
大户人家主人们的卧室,全都是两个套间,里面住主人,外间住贴身大丫环,方便夜间伺候。
商三儿睡的虽是丫环侍女的床,但比起他老宅来,也要奢华太多,床架全都雕花刷漆不说,被褥也是娘俩找出来的全新一套,褥面、垫单尽是上等好绸子,被里填充着鸭绒、鹅绒。
以前过的日子,还不如人家丫环。
生长功德竹的地方,中间三株竹已焦黑,周边玉石围栏也全部粉碎,老娘便寻些竹篱笆围上,指望它能再生出来。
世人皆知,功德竹叶便是人仙的银两。
娘俩不知它能否还能再生,问城隍,城隍答:“此物不会绝,但须增功德,才能再生!”
探索了两天,酒窖、冰窖之外,商三儿终于寻到周家的密库,可惜里面早已空荡荡,想是周家子孙内斗,自己先搬干净了,有些已分给来助阵的人仙。
没办法,商三儿只得把周家公子小姐和人仙们身上扒来的物件,不管认不认得,一件件回填进密库,师父给的那大坛子“烂肠酒”叫老狗驮进酒窖。
吃食都不能进口,酒窖里原本的酒,不敢喝了。
除此外,破山锤也被老狗找回来,放入密库。
而这几日,外面的曹四满心焦躁。
并非那些已注定分文不值的地契,也不只是商三儿当上城主害他眼红,真正原因是,他忘了自家所藏银子、古董的分量。
光是白银,也是上万两,几百斤重,不可能藏在身上!
而现在满城百姓要被郡里安置到别的城去!
他这几百斤银子,总要装三大箱子,必须靠牲口拉驮,总要在人前展露!
便大箱子上锁,那般重的,别人怎么会不问?怎么能在不打开的情况下解释清楚?
因他拿着地契现,老曹家剩下的族人都晓得那晚曹四进的是曹宅!
难不成说,里面是我老曹家祖传的铁砖?
真开箱瞧了,别人不抢么?郡里来的官员衙兵会护着他么?
绿柳城的又不是不知道他曹富贵底细,只要哪个族人眼红,到官员前告状,官员会怎么判?
不是分给难民,分给曹家剩下的族人,就是收官!
银子太多,也是一种烦恼,很有可能弄到最后,只得一场空!
头两天随老曹家幸存者收敛同族尸骨,他都是蔫的。
心里想的念的,全是怎么把大笔银子悄无声息地带走。
想去想来,实在没别的法子,暂时不能走。
商三儿还罢了,连他老娘都敢留下,便有凶险,也不在眼前!
于是,要走的头天晚上,他去城主府寻商三儿。
现在要见那狗日的,还得先在十字口等好一会,等衙兵通报回来放行,才能进北通街。
曹四满心不服,只不过暂时还要求着那厮!
进到雕龙画凤处处气派的城主府,终得见面,曹四拍着胸脯说:“打小一起的兄弟,老三你要守城,哥哥哪好丢下不管?万不能失了义气!”
商三儿瞪眼难信:“你不走?”
“想了两天,真不走啦!哥哥陪着你!”
城里人都要走光,能得曹四陪着当然好!
魔患每死十名凡人,师父要多受罚一年,但只多个曹四的话,相比两千七百多年的刑期来说,影响不大,死就死了。
不过这厮,怎会留下来陪死?真这般义气?
商三儿还在猜测,曹四又道:“不过你住城主大院,这般气派,哥哥不好还留穷窝子里,曹府大宅本就我老曹家的,须判给我,我有地契的!”
13.吃屎的狗
劫后余生的绿柳城难民们离开这天,西门外又来了些人仙,全穿一个样式的道袍,短衣窄袖,瞧着精干。
郡丞吕上说,百姓人多,牲口也不少,一路上队伍太长,郡守不放心,才又请青牛观的人仙们来护送。
这家道观在绿柳城西南方,也是地龙山边缘,观里共有六十多位人仙,观主八阶修为。
几日里,所见的天仙、地仙都有,商三儿眼界都高了,还以为世间九阶人仙遍地是,其实真不多,吕氏自家有两个九阶,其余为东山郡效力的才四位而已,三位在龙鳞城吕家,剩下一位在附属的妖鹏城里。
世间行走的人仙,如礼宾司的痨病鬼小娘皮和她爹娘那般,九阶以下才是多数。
吕上这里,郡守已遣耳报神传信回来,认可商三儿的绿柳城主身份,还叫吕上转告:怜他守城不易,免去绿柳城十年贡物,十年后半贡,二十年后不再减免。九幽下有堪比天仙的大幽魔,只凭人仙,魔患实在难挡,他麾下的都劝不来绿柳城,想要招揽,郡守也愿开方便之门,请商城主自家去龙鳞城石场挑,那里边有受制的人仙囚犯,能给他十个。
附属城还要给上城上贡,以往周家从未声张过,商三儿竟不知晓。
据吕上说,绿柳城每年上贡特产三节幽璧虾八条或等价之物,此外功德竹叶三十叶。
对这贡物,大罗金仙的面儿不好使,就再没有还价的余地。
心里骂着郡守的娘,商三儿还要笑眯眯地向吕上道谢,称忙完事就去挑囚犯。
交接完,吕上格外做的人情,是按商城主所请,牲畜只带走牛、马、骡、驴、羊,把走不快的猪都留了下来。
西城门外,小猪崽儿不算,半大以上的猪还有三百多头。
商三儿和曹四都是不可能喂牲畜的,这些猪就只留在城外,先放任自流,任它等啃食野草和未收割的庄稼,不求养出膘来,便成野猪也不管,肉还在就行。
四方城墙外二十里地,都是绿柳城土地婆的地界,凶猛的野兽少,更没有山妖邪祟,这些猪不离开二十里范围就行。
再没什么交接的,郡丞吕上一声令下,衙兵、小吏就吆喝着难民们上路,道兵、人仙随行护送。
老娘带着商三儿、曹四和一条老狗,直送出去两里路。
送行路上,曹四忽然眼冒亮光,拿胳膊肘猛拐商三儿,努嘴:“瞧见没?那位女冠,不是孟娘子可比,真正一等一的美人儿!那细腰可少见,还有好胸、长腿,不馋死个人?”
其实不用曹四提醒,商三儿早已发现,青牛观人仙中那个高挑又颜色出众的道姑,实是生平仅见的美色,腰更细得惊人,不过好歹还留着两颗牙齿的记性,青牛观几十个人仙在,这距离下凡民听不见,他们却难说,怕满口牙不够人家敲的,一路就只偷偷打量,没敢吭声。
商三儿不吭声,曹四却不放过,犹自道:“这等美娇娘,得娶做媳妇儿,才真是祖上有灵!”
见商三儿左右不搭理,曹四转问他老娘:“商大娘,你瞧她可做得媳妇?”
逃得性命的多半是西正街两侧的街坊,大部分认识,商三儿老娘一路抹着眼泪,在与各辆牛车上的妇人拉家常、道别,听曹四问,才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眼。
“好是极好的,只怕我没那福气,人家还是道姑!”
“道姑又不是不能还俗……”
曹四还要再争下去,眼见好几个青牛观道士转头望来,商三儿急对老狗使个眼色。
于是,曹四脚上就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跌个狗啃。
因这插曲,曹四崴伤了脚,老娘才没再继续送下去。
龙鳞城送来救济的只有主粮,土地婆摄来周济的只有瓜果,此外是四方野地未完全成熟的庄稼,城里的吃食都已不能用,商三儿早馋肉得紧了,回程时叫:“老狗,赶头肥猪回去杀!”
见老黄吆喝下,猪棚中最肥那头猪就乖乖跟着,不跑不叫一路进城,曹四才惊觉:“老黄确是大涨了本事,商三儿没扯谎,他真遇着人仙拜师了?”
老狗赶猪,商三儿则推上一车粮食,也是东山郡留下的,有两大袋小米,一袋面粉,半桶子油。
没丢给老狗背的原因,是闲得慌。
曹四那狗日的推说脚崴了,不帮忙推车不说,还爬粮袋上坐好让他推。
难民众午时启程出发,他们送行回来,日头都快偏西了,已来不及宰杀大肥猪,只能等明天,先吆喝进城主府去。
今日却不是就没事做,各处遗下的尸骨,都已被老狗送到公仓里,公仓所有存粮也被取出,还要加上无数柴禾和所有城主府酒窖和西正街酒坊里的藏酒。
酒也算吃食,怕已被污,商三儿都不敢要,正好拿来焚尸,酒坛倒可以留着。
曹四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几时搬来公仓的!
老娘、曹四都在,一坛坛酒倒在尸骨上,将要点火,商三儿又叫:“老狗,去把老柳树拖来!”
堆积如山的尸骨、粮食、柴禾、酒坛不算,待老狗把城隍庙旁几个人都合抱不下的老柳树连根拖来,就更让曹四惊掉了下巴!
这狗日的祖坟冒青烟了!
商三儿丢下火把,猎猎火焰冲起几丈高,黑烟也腾起,不过这属于人世间,与来自九幽的截然不同。
火光腾腾,惊动住礼宾司的痨病鬼小娘皮,跑过来瞧动静。
这火一夜都燃不完,看了一会,她又要退回去。
要走前,商三儿老娘对她道:“明早我们宰猪,丫头也来帮把手,给你奶奶带吃食回去!”
小娘皮怯怯地应了。
小娘皮自去,曹四却随着商家娘俩进城主府。
进大门后,他一把搂住商三儿脖子:“没想你撞大运,真遇着神仙,学了甚仙法?也当教哥哥我!”
商三儿老娘不管他两个,自回后院做饭。
传法牵扯着因果,就曹四的性子,学会不知要惹多少事端,商三儿对自家都不放心,哪敢传他?哄着道:“天地良心,遇着神仙,真就给治了牙,给老狗涨了本事,哪有传法?”
任他逼问,都是这般说,最后曹四含着怨气走的。
商三儿想着:“妙法不能传他,便学成道术,也再不当着他的面使,老狗的本事也要藏着些,不可尽显!还愿哄他便是老子的义气!”
回到偌大曹府,曹四只孤零零一个,但他也有不赖进城主府住的原因——当着商三儿娘俩,不好藏银子。
一肚子气,只有银子聊以自慰,当晚又回他家老宅,把几百斤银子分几次搬回曹宅,古董器物尚还留着,改个时候再搬。
银光亮眼,光是手摸着,就有无数乐趣。
等最后一趟搬完,放回曹家原本藏银子的地库,已累瘫在地上,气倒消完了。
当时就是在地库里发现的银子,现又搬回来,累躺在地上,曹四自问:“把银子从这搬出去时,老子怕不是傻的?”
躺了好一会,才起身回选中的大居室里。
身在宽敞豪宅里,盖着好绸缎被褥,但四方黑洞洞,在软榻上久不能入眠,他忽然吼了句:“狗日的,全家死绝了,也不回来看看!人仙好了不得么?”
这回骂的不是商三儿,而是曹大老爷家老幺。
骂完,倒没了烦心事,很快睡着。
天刚蒙蒙亮,再被叫醒。
外面是商三儿的声音,久叫未应,那厮还在踢门!
曹四骂了句:“狗日的,我那门是梨木雕花,踢坏了你赔?”
披衣起来,拔掉门闩拉开门:“你也不是能早起的性子,天才刚泛白,这般早叫我作甚?”
商三儿问:“哥哥不想吃肉么?还不与我去城外担水?老娘柴禾都架好,只等着杀猪烫毛!”
他身边,确实摆着两副扁担、四只水桶。
老狗能驮酒驮棺木,自然也能驮水,但商三儿已决定不轻易在曹四面前露根脚,老狗的本事也要藏着些,才来叫他一起挑水。
有肉引着,曹四止住抱怨,回屋飞快穿好衣服,洗把脸就出来。
取副扁担在手,空桶挑上肩膀,曹四又疑问:“昨儿我关好宅门的,你咋进来?”
商三儿笑而不答,走到曹府大门处,才见落下绳索吊着的门闩旁,还有小块竹篾片,定是从门缝里伸进来拨开的。
曹四笑起来:“你当城主的,倒学成做贼的本事!”
“曹宅这大门年月久了,轴有些偏,才有门缝儿叫我拨,别家哪拨得开?天下有这般笨贼么?”
说着话,两个一起走上北通街。
旁边公仓里,还在冒着浓浓烟雾,火焰未熄。
绿柳城内水源都是井水,土地婆说,两三个月后,就该能喝了,到时不用再出城担水,眼下却只能从城西半里外山丘下那口山泉取。
烫猪毛要的水多,加上商三儿老娘做饭的,怕一趟四桶水不够用,两个泼皮又再跑了一回。
不过后面那趟,曹四自己担的拿回曹宅了,他连洗漱都不敢用井水,比商三儿谨慎。
水挑好,精瘦的人仙小娘皮也果然来帮忙。
锅里烧着水,就准备杀猪。
和商三儿去拉猪时,见关了一整夜,大肥猪所站周边还是干干净净,又不四处乱拱,曹四不解地问:“这猪却奇怪,一晚上不拉的么?”
商三儿答他:“拉的,让狗吃了!”
曹四撇嘴不信。
两个男丁都没做过屠夫,宰猪只能试着来,压翻之后,之前一直温顺的肥猪也扯开嗓子嚎起来,四蹄乱蹬着挣扎。
商三儿叫:“丫头,你是人仙,力气大,帮忙压着猪!”
厨房里的老娘插了一句:“人家叫眉儿,姓陈,比你还大一岁,别再叫丫头啦!”
小娘皮怯怯地伸只手过来,压在猪背上。
瘦瘦弱弱的小娘皮,力气果然比两个男丁大,她一只手压着,大肥猪就已翻不动身,只能干嚎。
商三儿和曹四提着城里顺来的杀猪刀,往猪脖子里一阵乱捅,没经验戳不到要害,几刀下去,血水溅得到处都是,猪的嚎叫声却更高亢了。
商三儿老娘本还准备了木盆,等着接猪血,不想两个男儿不中用,宰出来的血脏了,用不成。
折腾好久,猪才毙命。
商三儿爱吃猪大肠,刮毛剖开之后,清洗内脏就由他来,冲洗出好多猪粪,商三儿果然唤狗,叫把地上的脏东西都舔吃干净。
曹四瞧得傻眼,商三儿才悠悠道:“仙人说咧,我这条老狗,屎吃得越多,本事才越大!”
14.吵架
商三儿又早早带老狗出了城主府。
昨儿一口大肥猪,叫他们欢乐了一天。
早上炒猪肝、猪腰、炒鲜肉,晚间油炸大肥肠、炖猪蹄、猪头肉,都是真真的解馋,便缺盐少佐料,也吃得舒坦。
小娘皮陈眉儿还端了好些回礼宾司,孝敬她病榻上的奶奶。
现才夏末秋初,不是冬腊月,腌不住肉,好在城主府里有冰窖,吃不完的都搬了进去。
席间,曹四说,他就不再开火,往后三餐都来城主府混,老娘虽赏他个白眼,却也没反对,倒又开口叫小娘皮也来跟着吃饭,说图个热闹。
与地仙不同,人仙还离不开吃食。
小娘皮爹娘就要来接人,吃不了几顿,再说她吃得可少,还能帮着老娘打下手,商三儿也没话说。
那大坛子“烂肠酒”,昨晚就开封舀了一壶,各都倒上一小杯,可惜果然如师父所说,腥臭之极。
瞧着商三儿真敢皱着眉尝,不是劫难以前的酒,曹四才敢喝,不过进口就吐,再不碰第二下。
老娘尝一下,也吐出来,不愿受那罪。
小娘皮倒能忍,拿着小盅子一滴滴的抿,席吃完时,五钱的小盅酒全被她抿完掉。
商三儿的酒杯也是五钱,师父说这酒灵气足酒劲大,不敢多倒。
酒入口里,腥臭难闻真不是一星半点,害商三儿差点连吃下去的炸肥肠都吐出来,因能增灵气,才怀着大毅力喝的,咬牙坚挺下来,不过和老狗吃屎时一个心情。
商三儿还是修行的新丁,对增加的灵气多寡无法判断,但瞧小娘皮的模样,应该很不错。
就五钱酒,都叫商三儿微醺了,晚饭后一觉睡到天明。
今天不宰猪,用不着叫曹四,商三儿想在城里溜达一圈。
嗯,自己的城。
烧了两天两夜,右侧公仓中的烟雾终于淡了,焚烧的尸骨不带血肉,就没多少恶臭味,鼻里闻到的都是粮食、木材燃烧后的气味。
城主府门外空场地上四处看看,才带着老狗一步一步丈量起自己的城。
先从北到南。
北通街,走过官衙、客卿府、虎卫府、礼宾司、公学、衙兵府、工匠司、公仓、曹宅、茶坊、杂货铺。
十字路口,原本还摆有卤肉摊、算命摊、字摊,还有些卖糖葫芦、豆花、山货、柴禾之类的小贩,还有个常年乞讨的残腿儿,如今都没了。
南通街,走过典当行、绿柳酒楼、仙客来、钱庄、古玩铺、澡堂、裁缝店、布店、胭脂店、牙行、客舍、柳絮院、大通赌坊、香烛店、城隍庙。
枯死的老柳树那里,已只剩一个泥坑,树被老狗拖去公仓一起烧了。
走到城隍庙调头,随便拣条小巷,拐向东门。
巷子两侧一家家民宅,有的开门,有的闭户,有的贴了白纸挂着白灯笼,有的空空荡荡。
偶尔刮过阵风,未关好的窗户就“吱呀、吱呀”地发声。
未遇一人。
转到东门,原本守门的老叟不见,城门洞大敞。
顺右手边城墙梯走上城墙,不见衙兵,长长的两边城墙空荡荡。
放眼向东,六节山以下颜色全只有枯黑,再远才是枝繁叶茂的人间景色,被山遮挡住视线,烧瓦、烧陶器的窑,取石、泥的山地,都看不见。
再下城墙梯,南边是泥瓦行,没什么好看。街对面则是菜市,肉案上油腻都已随黑雾消失,只剩些木渣子;往里走几步,地上原本的菜摊位,剩两个废弃的破竹筐摆着。
调头,由东向西。
东正街,走过兽皮店、泥瓦行、字画店、书店、文具店、木雕店、石匠店、陶器店、花草店、鱼鸟店、茶叶店,然后又到十字路口,街两边是茶坊和绿柳酒楼。
西正街,走过杂货铺、典当行、酒坊、银器店、粮油店、蜜饯店、糕点店、成衣店、履鞋店、小饭馆、粥铺、药铺、医馆、棺木香烛店、车马行。
未见一人。
难民们迁完,整座城里,活物只有自家娘俩、曹四、小娘皮祖孙、老狗。
五个人,外加一条狗。
商三儿本是下了大决心做城主的,但昨日杀猪热闹不算,最后的难民迁走后,真正在城中走一遍,看到这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城,就生出无数憋屈,压得他胸口沉闷难受。
才只一天,他就受不了。
张胖子、孟家娘子、银器店掌柜、黑心刘,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喝粥时点头的食客、惯熟的赌鬼、乱窜的孩童、下棋的老叟、洗衣的妇人、狐假虎威的衙兵,一个个都已不见。
实在太空荡了。
东西两个城门,连每天早开晚闭都难做到。
在西城门门洞前站上半天,他出声叫:“城隍爷!”
城隍说,只要身在城中,叫他他便知晓。
这一声之后,耳边果然响起声音:“城主,何事唤我?”
商三儿道:“东西城门都开着,往后若有生人进城,尚请城隍爷知会我一声!”
“晓得了!还有事么?”
“没啦!”
与城隍对话结束,他再叫:“老狗!”
老狗抬起它的狗头,商三儿抬腿狠狠一脚,正中狗鼻子。
“往后每天都要学狗叫百遍,叫时只许出两声,有其它生灵进城,才寻我叫三声!”
没人守城门,就得城隍、老狗双重保证,吩咐完,他再叫:“驮我回去!”
老狗能驮酒、能驮棺木,当然也能驮他,只不过师父告诫过,不许驮别人。
漫步逛完空城街道,他又骑狗风驰电掣地赶回去。
要让绿柳城恢复些生气,唯有寻人来填补,还不能是凡民。
三五年后有魔患,师父已铺好路的地龙山屠壮,人仙九阶,商三儿本想着,待自家与棋盘命物再契合些、习得一两个道术,才有去寻的底气。
但逛完城后,他已受不了,就要抓紧行事。
回城主府,取上几支用剩的香,又再出门。
这次是往城外土地庙。
土地庙在绿柳城正西边,出西门后还得再走三里地。
绿柳城外山丘多,土地庙坐落之地也是小山丘,上面绿树成荫,庙侧还有几株柳树,映城之名。
家住在城里,但在城外种地、养牲口、伐樵、烧窑讨生活的民众,都要来土地庙烧香求平安,以前此地也是香火鼎盛。
旧况都已不复存。
进门烧香,踹老狗跪拜,自家弯腰行礼,与城隍庙的一套相当。
第一炷香以城主身份谢土地婆护民得活、周济食物,与功德相应,大增愿力,土地婆也是欢喜,愿出来和他见面。
“城主何事寻我?”
商三儿再上两炷香,才道:“第二炷香,谢土地婆那日救我母子性命!第三炷香,求问土地婆,左近年岁最老的老柳在何地,我想移栽城里去。”
大劫之日,商三儿背母出逃,本跑不过幽魔的黑烟,是土地婆在危机关头进城,她最后救的十几个人中,就有商家母子在内。
老娘也说过要来土地庙烧香,今日商三儿先行礼敬。
这位土地婆的事迹,同样在绿柳城广传。她活着时,只是个凡民,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但天生一副好心肠,靠着自家种些小菜,就养活了十多个孤儿,年老后热忱不改,哪家有事求到她,必定倾尽全力相帮。她身亡时,虽无子孙,披麻戴孝的倒有数十人,半城送葬,甚至惊动了城主府,又恰逢老土地遇难泯灭,索性转她为绿柳土地婆。
城名绿柳,每当城中老柳枯死,城主都要补种新柳,也是惯例。听商三儿第三炷香的意图,土地婆沉吟一会,才道:“外间老柳不少,但以老婆子想来,新城主该有新气象,何必再选老柳?不如取新柳枝插种,百年后再看,树龄即你担任城主之龄,岂不更好?”
得她提醒,商三儿也想通,作揖致谢:“原是我想差了,谢土地婆提点!”
出来后,就在土地庙旁老柳树上,摘下两枝今年发的新柳条。
骑老狗回城南,把两根柳条插城隍庙左右两旁,求个双儿,以前的城主种一株,他种两株。
插柳条不挑时节,只要不旱,都能成活。
这就准备回去,拉曹四挑今天煮饭用的水,顺便弄些来淋柳条,城内受了污的,人不能进口,也不想用来浇柳条。
走回北通街,心念转动,没进曹府,倒改去礼宾司。
因是城中接待人仙的地方,礼宾司占地也不小,商三儿让老狗引路。
贵宾室内,小娘皮正坐在床边与她奶奶说话,商三儿带狗闯进来,很是惊讶:“城主…来有事?”
她那奶奶仰躺在榻上,只有五官能动,眼睛也盯住商三儿。
丝衾盖着,看不到她那小短襟,同样绣着芍药的翘头履就摆在榻下。
商三儿撸起袖子,恶狠狠地:“我为牙报仇,来骂这老婆子!”
虽是祖孙,老太婆与怯生生小娘皮的性子却截然相反,闻声大怒,先就尖声喝骂起来:“呸!你个无德的泼皮儿,八辈子运气攒够,撞到这回,才捡个没人要的破烂城主当,不知斤两,就敢到老婆子面前撒野?”
被她先声夺人,商三儿哪肯示弱,厉声还颜色:“死老婆子,丁点大仇,就把小爷牙给打了,若不是遇着天仙,老子这辈子都要破相!不修德的老虔婆,天不容你,地不收你,才叫你只能在床上挺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