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和尚
礼宾司里,和尚只说到绿柳寻人解因果,表面一切如常,其实战战兢兢的鲍正山可不敢多问。
出来,曹四已拘谨了好些,毕恭毕敬地问:“禅师,咱城里要寻哪个?”
最先叫大和尚,后来改口法师,这又叫上禅师了,凡夫俗子一日三变,不外如是。
肥和尚笑容如常:“再说,行路远,还是先讨碗茶喝。”
带曹四再坐回茶坊,连着中人的,要两碗桂花茶,喝起。
待鲍正山壮着胆跑来,顾不得正主就在场,凑商大娘耳边,小声把这修济和尚自称地仙五阶之事,来寻人的事说了。
商大娘和下棋的甄药神也吃一吓。
商大娘也学儿子,开口呼城隍,传话给屠壮、赵同、董夫子、陈婆婆,叫鲍正山去瞧酒道人可得便,若未醉,请来陪客,又使茶博士苗秀媳妇改换龙山茶,沏出一壶。
城主不在家,城隍传话后,很快,三条街上,都有九阶人仙出门。
东正街,屠壮健步如飞,后来先至,越过刚出门的酒道人和鲍正山;西正街上,成衣店、饭馆两位九阶同时出门,但绣着芍药的翘头履蹬得飞快,几个呼吸便把赵老头甩得老远;北通街,董老头不不慌不忙。
新茶沏好,屠壮、陈婆婆已疾奔到茶坊门前,再放缓脚步,迈步进入。
商大娘亲提起茶壶,拿一个空茶碗,走到和尚面前,往碗里倒茶水,出声问:“法师远来辛苦,不知到我绿柳小城,有何贵干?”
陶器店离得近,酒道人也醉醺醺地行到,但不进门陪说话,只斜靠在茶坊门上,轻打酒嗝,鲍正山随在他身后,埋头偷听。
陆续有强者进门,胖和尚笑:“原来你就是主家!但请勿虑,和尚并无恶意,来你家这城,是寻因本寺过错,二十年前遭难的四家门派居士,赔罪求恕而已。进城来,已遇着几位,不想离得远,他等还不晓冤案已反,见着和尚,又受惊吓。”
茶坊外,醉醺醺的酒道人诧问出声:“哭啥?”
四门村民的来历,商大娘、董老头、屠壮、赵同几个心知肚明,“渎佛”之事,泼皮城主诓人,至今还瞒着那一干人等。
眼下正主儿寻来了。
如今魏清、鲍正山等多半已成家,陆娘子卖着城主府制的胭脂,各都安心,正如泼皮儿所算,晓得真相后,各骂城主无良坑人是肯定的,但真几个愿走?
晓得大事上,商大娘难定主意,董老头便也坐过去:“大和尚来此,是要接人回去么?”
嗅着茶味,和尚没动手去碰碗,泛起苦笑:“当年案起,他四家门派旧地已被铲平,若愿解因果忘久恨,是可迁回去,本寺定助他等重建。”
须忘记怨恨,才能迁回去。
活下来的四家门派后人,对佛国诸寺,是真已怕进骨子里,但因那场冤案,赔进去上千条人命,得逃出来的,谁没至亲死在那儿?若深究,怎又未藏着滔天恨意?
眼下的畏惧,只因本事不够。
百十年后,若出能挺直腰说话的修者,要不要找上挖耳罗汉寺,讨个说法?
到时候,那寺里,说一句冤案错案,就可了结么?
门外,鲍正山抽泣声已越来越大,渐改为嚎啕大哭了。
那厮本就生得丑,哭起来的模样,定更见不得人!
曹四坐在地仙和尚身边,一副老实模样,不敢问不敢言,但眼珠子乱转中,盯着商大娘手上茶壶。
早听说过,龙山茶五叶一斤,自家与地仙同桌而坐,咋还混不着一碗喝?
不是她生的,同为泼皮,商大娘就横竖瞧不上自家!
那边,董策再问:“大和尚凭何,要他等弃恨忘仇,抹过因果?”
这仇确实不易消掉,和尚叹口气:“定冤案之时,和尚也是亲历者,有罪孽加身,没别的能还,只一家家上门,赔礼赔物、任唾任打,还不起人命,其余都可!”
街上脚步声响,鲍正山哭着跑走,寻同伴报消息去了。
传音询过商大娘,待她点下头,董策道:“大和尚想也打探清楚,这绿柳城,是大罗金仙因果之地,莫惹是非,余者便由你行事!”
修济和尚双手合十:“敢不从命?”
商大娘方接话:“法师想是留得久,但这城里,礼宾司、仙客来、客舍三地,都归四门村来的经营,和尚恐不便入住,呃......”
曹四终于插上话:“住我家去!”
待商大娘看过去,他嘻笑着:“我做了中人呢,家里也有好屋子。”
去年山神宴,他家就打整过一遭,专门待客,眼下又已杂草丛生了,但住这和尚,只收拾一间出来,不难。
商大娘想一下,除去曹四想巴结混好处的心思,还算合适,就颔首:“法师可愿意?”
胖和尚道:“人仙时,做过苦行僧,屋檐城洞都歇过,便得片瓦之地,也不敢挑!”
“那请法师自便,眼下儿子不在家,有事寻我,也可与董夫子、屠先生几位说!”
她离开前,顺手将茶壶留在桌上。
曹四欢喜着,一口喝干碗里桂花茶,连茶叶嚼吃下去,伸手要提壶,不想胖和尚按住:“施主,也须防个虚不受补。”
地仙面前,曹四没脾气,只得讪讪笑:“我拿过来,好给禅师倒呢。”
和尚不理他。
这天起,由曹四领着,胖和尚一家家上门赔罪。
四门村民不少,一家只去一户,中人的酬钱一叶,还真不好挣到手。
且和尚住进曹宅,曹四前后巴结,献再多殷勤,除一开始许下的中人酬钱,再得不着丁点好处。
拿出琼花露,和尚笑笑,转身出门,到酒坊买来一大坛。
车马行门前,和尚静坐了一日,人们不怕他了,但几个老头儿不再出门晒太阳,任他枯坐到天黑,其余进进出出的,无一人搭理。
冒雨去仙客来,待昨晚歇下的客商离开,宇文兄弟就把门关上,这天营生都不做,任和尚淋一天雨。
澡堂、客舍也一样。
到胭脂店,陆娘子提出一桶粪,放在静坐的和尚身边,折身回转,再不出来。
巷子里住的各家,到哪家,主人就锁上门,人外出。
其余花草店、鱼鸟店……
无不如此。
但和尚风雨无阻,一天一户,坐到黄昏才离开,带曹四去酒楼吃喝,毫无气馁模样。
这一天,还在月子里的魏清媳妇,大早上叫男人给儿子换尿片,那边笨手笨脚换好,她又开始日常地碎碎念:“嫁给你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玩意,老娘算倒足八辈子的霉,坐月子呢,讨碗热水都要等上半天,哪曾放在心上、当自家人看待?可知那贱人随公学里老东西,已得学妙法了?你这里倒金贵,藏着掖着,只不点头。”
恰好,曹四已引和尚沿东正街过来,指着说这家也是四门村来的,和尚就在门外坐下,扬声叫:“居士,和尚上门赔罪!”
不用他叫唤,内进院里,魏清也已知晓,媳妇咒声里,面上难得露出些笑。
先到外间铺子上,拿了雕的那只木鹤,又折身回内院。
魏清搬进城一年多,虽是认识,但曹四与他从没说上话,只晓得冷冰冰的一个人,瞧见到铺上一趟,又折进里间,还以为又与别家一样,地仙禅师要白坐一日。
左右已引到门口,余下不关曹四爷的事,无须再干陪着,他就道:“禅师您忙着,我酒楼看师父去,晚间那碰头。”
待和尚点头,他就往酒楼走。
胖和尚不是不沾荤腥,但更爱吃素些,恰好酒楼大掌柜有那手艺,所点肉食,大多还是曹四受用。
其实无须蹭地仙的席,酒楼、饭馆这两处,曹四都能凭脸混着吃喝,从不花银子,只须小心,剩下的酒莫被师父诓走就行。
但于泼皮而言,在地仙那蹭到吃的,同席并坐,往后夸嘴时,方有面儿,便要天天等着。
回木雕店后院,魏清将襁褓中孩儿从他娘身边抱开。
看他抱孩儿,手里还拿着连鞘剑,床上年轻妇人问:“没用的玩意,你要做甚?”
魏清抱着孩儿,剑放在桌边,把那亲手雕成的木鹤,放进襁褓边上,凑冷脸过去,贴贴婴儿的脸,终于开腔:“你可晓得,年前,我就已晋九阶?”
平日三五天,都听不到汉子说一句话,今日难得开口,说的却足意外,媳妇儿先是一喜,接着又不满:“你瞒我作甚?”
魏清道:“因你晓得了,先要去坤道府招摇显摆,过不了三五日,又得旧态复萌,闹成不可开交,说有何益?早丢不起那人!”
这话,让他媳妇双眼几乎冒出火,从床上撑起身,厉声喝问:“喂狗的木头,老娘哪丢你人了?”
魏清背对妇人,把孩儿放在桌上,眼神有些不舍,嘴上道:“只恨自家眼瞎,挑着这般个晦气婆娘,只与我闹,本也没啥,但魏家剩这点骨血,要由这长舌泼妇养大,非成个废人不可!”
妇人听得背冒寒气,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想去抢孩儿。
魏清并不回头,但依在桌边的剑,倏然间,已只剩剑鞘。
下一刻,剑光闪现。
从妇人脑后刺入,破喉,绞碎舌、牙,再从口里穿出。
她喉咙里只有“嗬嗬”声,再发不出别的音。
仍背对着,魏清再道:“为我生下孩儿,我却亲手杀你,很对不住,今日我若不死,逃亡在外,逢节也给你烧纸;要是死了,埋一起,任由你咒罢!”
妇人一只手,从后搭上他的肩,但已软无力,扳不动。
等她彻底软倒,魏清抬起头:“城隍,还请转告商老夫人,是她儿子诓我等到此,我这孩儿,请帮着养大,就不相欠!”
说完,不再顾桌上的孩儿,眼又变回冷漠,自提剑出门,双脚一蹬,高高腾跃飞起,再落下,两脚已踏在铺面外青石板上。
后院里动剑,街上那地仙和尚,已是惊觉。
而商大娘、酒道人、屠壮、董策等,得城隍示警时,各还在家。
魏清出手突然,没谁能救他媳妇,待与和尚对峙上,却不知御宝器过来,该帮谁。
木雕店铺门外,对着和尚,魏清冷声道:“连我爹娘兄妹在内,四家门派丢了上千条性命。大和尚,你修为高,远道来此,我等要没一个敢出剑相向,想要遭你笑话?”
胖和尚脸色凝重,双手合十:“居士,当初那场冤孽,确是本寺的大罪过,但求个恕罪,若有所请,万难的事儿,和尚都能应!”
“我魏清,万事不求人,只家破之日起,曾立过誓,愿这一世,终有铲平挖耳罗汉寺之日,和尚能帮么?”
让和尚竖起眉:“蚍蜉撼树,莫惹罗汉动怒!”
“秃驴,那就请接我的剑!”
刚杀过一人,但再度亮出的无畏剑上,寒光莹莹,并未沾上一滴血!
二十年恨意,尽积在剑上,修得道意之锋锐无匹,便地仙五阶的大和尚,也是生平仅见!
“嘙!”
“兹……”
和尚双钹合拢,见之晓其名,一曰正法,一名雅音。
是两件宝器,合拢时,清脆的钹击声响,震得魏清耳膜破裂!
但无畏一剑,双钹竟不能合定住,道意摩擦的尖刺声中,一剑穿透,剑势再直进,贯穿胖和尚心胸!
刺入肉躯中,那剑上锋锐道意,还在不停绞杀和尚神魂!
再给此子些年,晋成地仙,必是一方大孽,本寺之大患!
倏然间,被重创的胖和尚消失不见。
只那不沾血的无畏剑,凭空立着。
地仙之躯,能躲入命物,但正法雅音,难猜哪一钹才是他的命物!
“既有好本事,和尚便不学菩萨低眉,再显金刚怒目!”
“嘙!”
两片铜钹,凭空再敲击一下,震得魏清立足不稳。
他这初成的九阶,除道意惊人,人仙之躯还是太过单薄。
正法钹往魏清脖上飞掠!
西正街那边,绣花针、剁骨刀“嗡嗡”响着,疾飞而来;北边飞来本正经注,还在半途,书上先飘出许多文字;兽皮店门前瓦上,屠壮弯弓搭箭,暴喝:“和尚留人!”
离木雕店最近的,是对面的陶器店。
一口大土坛,无声无息地出现,就要把魏清罩住。
但地仙五阶与新晋一阶的差异,是那雅音钹凭空闪现,飞掠过后,带走颗头颅。
忘情坛下,只罩住身子。
150.魏清
商大娘带眉儿赶到时,胖和尚已被团团围在东正街上。
城中九阶,连张果果都把赵虎儿托付给陈武媳妇,随在甄药神身后赶到。
酒楼两位掌勺,带着曹四,在十字口探头探脑。
茶叶店隔壁的字画店,店主正使他两个儿子,小心地取一块块木板,关上铺门。
仲熊、苗秀站各自铺外,握拳怒视着,胸膛起伏,各有难平之意,既怨魏清不再忍耐些年,也恨自家修为低,动不上手。
婆婆赶到,明月也从酒楼出来,与眉儿一左一右,护在她身侧。
地仙、九阶合围中,和尚一脸苦笑。
商大娘问:“大和尚,你来我家,是求解仇,还是要新结仇怨?”
董老头在她前面,出言讥笑:“原不是来消冤难者心结,只为自家心安,见着低阶无害的,便俯首认罪,高阶道深者,则必要除害!其实无须这般费力气,索性将错就错,把那些个四门村活下来的,全打杀光,可不省事得多?你那寺也再无后患!”
看着脚下伏尸,胖和尚叹气,双手合十:“主人家,确是和尚的过错,除不赔命外,余者都好说。”
听这不要脸的话,屠壮险被气笑,出言:“老夫人,任他走罢,佛国高僧,我等也不敢拿他如何!但天界的事,自有大罗寻大罗理论;要比皮厚不要脸,也会有对手来应付。”
挖耳罗汉寺那一脉,主供奉金帝座下挖耳罗汉。佛门内果位与修为无关,菩萨以下,罗汉中也有十六位大罗,挖耳就是其中之一。
屠壮的意思,是等她儿子回来再做主,顶大罗的名号,行事比他们管用,先无须计较,商大娘问明月几句,也就点头。
不想和尚不干,双手合十:“还请明鉴,我等佛国各寺,虽分诸菩萨、罗汉供奉,却是共习佛学,真要论起,全是佛主门徒,我寺同供奉挖耳罗汉与佛主舍利子,却非他亲传、再传,和尚行事不妥,甘愿受罚,该牵连不到罗汉。”
连商大娘这对外好脾气的都要冷笑:“老婆子这嘴拙的,讲不来道理,也做不得主,幸好养那儿子是滚刀肉,和尚请回罢,自有人会寻上门。”
上千条人命的冤案,对方修为又不如己,还不许拔剑寻个过场?无非见道意难匹,为除后患,才下的杀着。
胖和尚自知理亏,便口吐金莲,此桩事也辩白不过去,要真让大罗亲传找上门,更无转圜余地。
为一寺安危,竟又要牵累到佛界罗汉,但学佛多少年头,遇事时,本心已是如此,修济和尚也不知自家哪儿出的错,甚是难解,眼下只再哀求:“今日之过,与本寺无干,和尚愿一力担之。”
酒道人只管盯着,不发一语,董策不屑道:“那就一命抵一命,自戕赔他罢!”
这里还掉命,四门村民们的仇怨是能少好些,但胖和尚又不甘,苦笑起:“修行不易,唯性命难舍,和尚助绿柳城防些年魔患罢!”
董策板起脸,厉喝:“滚!”
地仙五阶,甘愿帮这城防魔患,但看过去,一个个都没个好脸,并不领情。
眼下留他,却是要逼四门村民们离城!
虽说都是些人仙,多数还是低阶,全加起来,也没个地仙五阶的和尚管用,但人心道义若失,屠壮、陈婆婆这等还愿留下出死力气?
这个道理,三友仙翁懂,相信那泼皮回来,也会懂!
非董策这般说,商大娘也道:“请速离城,我等还要给亡者收尸!”
酒楼那边,曹四在二掌勺背后探出头,结巴着提醒:“中人酬……酬钱!”
大和尚居然在城里杀人,被杀的还是个高阶人仙,让曹四心生寒意,与以前做泼皮讹客商几两银钱可不同了,便不被逐走,也再不敢留他宿曹宅。
怕归怕,中人酬钱还没收着,倒不能忘提。
主人家连番逐客,赖着不走,是真要动手,因果更得结大。
和尚再叹息,在魏清头颅边盘膝坐下,为他念一段往生咒,睁开眼,充曹四示意后,原地放下一枚功德叶,起身,就往东门出去。
出东门,却不是真离开,而是绕到六节山后,在烧瓷器的窑洞里住下,左右地仙便不吃喝,也饿不死。
怎也要待城主回来,寻法子抹掉这桩因果。
于城中人而言,地仙五阶不好处置,且他这有跟脚的,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这事待泼皮城主回来,才好定夺。
城里边,待和尚离开,收拾起木雕店残局。
魏清手辣,自家要冒死一击,竟先杀掉媳妇,留下那孩儿魏鹤,还未足月,双亲全失。
便无城隍转述魏清留下的话,这可怜孩儿,商大娘也不会弃之不顾,抱回府去,恰韩思家的也在月子里,叫奉羹、瑶觥往后多做补乳水之食,请她帮喂养。
死者尸身不全,须缝合好再下葬。魏清媳妇请陈婆婆、陆娘子缝合;魏清那,则由曹四、宗昊、鲍正山三个来。
马童氏做出的棺木,头回有了用处,按魏清所言,两口棺合葬一个坟里,入轮回之前,任这对冤家再吵。
这是前年魔劫之后,绿柳再头回办丧事,城主不在家,但商大娘主持,连新来的商氏族人、坤道府道兵,大都去了。
听说死前,已是九阶呢。
襁褓中孩儿还万事不晓,啼哭只因腹中空,不为父母亡。魏清平日万事冷淡,下葬时,便四门村民里,也没太过悲切的,反倒原与魏清媳妇做对头的红袖,后怕着,在新坟边狠哭了一场。
她那主人董老头,见酒道人在坟边,借酒意念叨“怎会慢了”,想起他的过往,冒出句:“僧道两家,有些成就的,真没几个好人!”
酒道人许已醉了,没反驳他。
回公学后,董老头便在他那“正经注”上,又添上八个字。
马童氏回香烛店,见铺子半边已空,想再做棺木,又怕不吉利。
但勤快人,总忍不住手痒,上回做那两盒棺,本就还剩下些料子,摸索两天,又刨上了。
管它呢,自家寿数也快到头,只当是为自己备的。
隔天就请年轻人伐木去。
那把无畏剑,商大娘交到车马行,由他等自决,眼下住城里,都不缺宝器使,四个老头商议过后,这件旧物索性转给唯一个女高阶陆娘子。
“渎佛案”已平反,但任到别处修行,都少有这城里便宜,灵酒不说,也能借上桂香的力,更莫说新得了家室,魏清往下,几位高阶主心骨都无意离开,低阶们自也愿随着。
没一人离城。
但这日起,四门村民中,酗酒的多了起来,酒后,有人痛声大哭,述说自家等受这么多年冤屈,忆起枉死的亲人,也骂隐瞒着的城主不是个东西;有人怨和尚歹毒,挖耳罗汉寺的不讲理;有人恨修为太慢;有人叹还无子嗣,不好学魏清就豁出去。
城里木雕店,有过一年多主人,又空下来了。
其实,若非魏清媳妇常骂街,凭那块木头,这店有无人住,人们都甚少在意。
商三儿南晋之行,并不知晓,绿柳城里其实已多出个九阶,但便如烟花,璀璨一次,就无声息了。
他与阿丑去苍狗的半道上,遇着姬氏一队使臣,在往北行。
居高看着,队伍马车上,有只趴着的大秃鹫,秦女官居然又在,商三儿便腿夹老狗,叫着阿丑,一起降下地,等在道旁。
领队的也是位皇子,已中年模样,与姬远有几分肖像,又多出些威仪,听秦女官出头招呼,忙叫停队伍,也来见礼:“商城主,在下姬正,家里行四!听老七说起城主,早想结识,今日才得一见,可惜你到苍狗,我却要出使龙崖城去了,恨不能多聚亲近。”
待商三儿抱拳,称“四皇子”,他道:“我与老七是一母所生,平日也最要好,城主莫客气,只管叫名儿!”
又向阿丑招呼:“足下殊形异态,迥异不凡,定就是阿丑前辈!”
阿丑只颔首,不回应。
寒暄几句,商三儿往他身后两位穿着奇特的随从身上瞄,姬正便笑:“此是鄙国内侍服,城主定未见过,便觉着奇!”
内侍,那不就是阉宦?
早听说书人说过,还只头回见,商三儿是觉稀奇,对着两人上下打量,特别留意喉结和无须的下颌。
有些无礼,但姬正那两个随从,此等事也早经历多了,练就波澜不惊的心境,能坦然任观。
打量一会,商三儿才再抱拳:“四皇子既要出使龙崖,不敢耽误你行程!归途若有暇,请去绿柳耍耍,到时,我该也回去了,能尽地主之谊!”
出使队伍是步行,自不能与他俩来回飞的比快。
姬正笑应:“若时日宽裕,不遭父皇骂,我定去作客!城主在我家苍狗,也请多逗留,老七要敢不尽心招待,我回来踢他!”
“那就告辞!祝四皇子马到功成!”
姬正抱拳回礼:“告辞!愿城主把苍狗,当自己家一般!”
秦女官也行礼,临别,又定要从队伍中遣出一人,骑着大秃鹫,领商城主与阿丑前辈到苍狗,随后再追来。
两下错开,走出一截后,出使队伍马车厢里,一名内侍低声问:“四皇子,瞧他模样,莫不是看出啥了?”
姬正伸个懒腰,斜靠在软枕上:“只凭他个废地仙,能有几分眼力?小城之主,生平未见过内侍,觉稀奇而已!但身具因果多,你等根脚,躲不过背后盯着的天仙,会否通消息给他,就不晓得了!”
另一个问:“他晓得了,可莫坏我等事儿!”
秦女官在车外答:“他家那城,送了几番礼、好处,不论真假情意,本也巴不得咱们打翻吕氏,上家倒了霉,抹掉旧因果,他借大罗面儿,已没谁敢再犯,不做哪家臣属,不好么?便晓得了,当也不会说破,大事上无碍!”
商三儿那边,嫌前面飞的秃鹫双翅带起的风大,索性离远些,问阿丑:“姬氏遣人去龙崖城,是要改交好吕家,莫非南边儿,战事不顺?”
阿丑摇头:“哥哥,我也不知。”
想着吕氏命运,商三儿笑起来:“战事不顺,还遣出这般阵仗?倒也稀奇!”
这话声音大,前面骑秃鹫引路那位,已听见了,胆儿也肥,笑着大声回:“我家四皇子,此番北上,是要让吕家相看,若是中意,求娶位正妻呢!”
结亲家?还带上吓人的大秃鹫,这又是何意?
便与南晋结成亲家,吕氏与石山书院接地之举,也不会停下,非得再攻下贤王府,才会安心。
任两家结成死盟,齐心协力,别的助力也不会少,中间还隔着老远的千丘荒地,南晋往后再想北上,难的就不是一星半点。
但结亲后,或能借他家与云潭将军府地过,去图更东面的钟山郡、三川府,再与夏水河神启战?
听说,姬氏大、二、四三位皇子,都有得嗣之望,与闲散的老七姬远可不同,吕氏合做四皇子正妻的,莫不是只有吕昭君?
往后成皇子妃,老子可再惦记不上了。
要有幸成一国之后,往后再遇着,那小娘皮鼻孔不又得冲天上去?
但便要结亲,也用不着那阵仗!
看看右掌,已没个后续。
有趣!
抵达苍狗城门,骑秃鹫引路那位,交待城门外道兵不可怠慢,就抱拳告辞,再骑上秃鹫,去追出使队伍。
进城,被人一路送进礼宾司。
姬远得着消息,稍后就来探,商三儿不瞒他,说明玄鸟商氏与自己同族,部分族人已立誓弃仇,住进绿柳,自家来求人情告免罪的本意。
叫闲散皇子苦笑:“商兄弟,这却有些为难!可知前几日,听说我父皇领兵,亲与蛮楚战于大泽,国内空虚,石瞽叟就乔拌了,潜进玄鸟,刺杀死城主,夺得城主令,免去该城三位阴神,方携城主令扬长而去,大皇兄得报,刚加了悬赏呢!”
那群不安生的惹祸精!
但自家路上撞着,就姬正带去东山郡的两个,南晋竟还称国内空虚?
骗人的玩意,可莫惹老子掀桌,揭你家老底!
未掀桌前,先学他模样,商三儿也挤出苦笑:“进我绿柳城的,与石瞽叟、商成骏那些已脱了干系,互不相干!”
姬远叹气:“这事大皇兄定做不得主,非得我父皇决断!他领兵与蛮楚干着呢,传消息过去,来回也要几日功夫,兄弟先住下,耍着等罢!”
151.都要等
苍狗城里,商三儿只能先等消息。
城里原三十多位九阶,眼下或随老祖姬武君、皇帝姬德出征,与蛮楚启战,或在西边防天策府,便有几位留守,这要紧关头,也不敢再起挖墙脚的心思。
姬氏小辈里,大、二、四三位皇子有承嗣之望,做皇帝的姬德无论寿终,还是晋为地仙,传位都将在这三人中选。他家前四位皇子,是以“贤良方正”四字命名,老四姬正,眼下已出使吕氏;老二姬良善战,随父出征;苍狗城里只剩大皇子姬贤理事。
由姬远带着,与他的大皇兄见了一面。
姬贤、姬良是南晋皇帝姬德低阶时所生,与其余诸弟相比,年岁最少都大四十多岁,但姬贤早已成九阶,不怎显老。
其他皇子,则是姬德登基后,身为一国之君,仗后宫各种奇物滋补,易得子,才再生的。
那位南晋大皇子,人如其名,瞧着儒雅温文,谈吐高雅,与粗鄙的商三儿不是一个路子。
与大皇子全处不来,但在他身边又见着的两位内侍,叫商三儿晓得,何叫雄心勃勃的大国!
最近数十年间,南晋可非只躲着养秃鹫,定暗有育人的秘法,只不过这秘法,多半只在内侍身上有用。
再叫他家谋得云潭将军府养道兵之法,成一方巨孽,真就不难!
大皇子见过一面,余下日子就在姬远府邸里作客,见识大国皇子的玩乐花样。
一天天的,赌马、斗鸡、听戏曲、办酒宴全只寻常,姬远府里,除人仙侍女外,凡民女也养得多,舞姬、乐姬、剑姬都有,还有些死囚犯,择日笼中互搏,败者只有身死。
每日换各种花样,取悦七皇子。
商三儿与阿丑住他府里,姬远各要送美人,虽是凡民女,也各有风情,若非商三儿经历渐广,绿柳不宜添凡民,又畏着老娘的请罪荆,还真不易出口拒绝。
阿丑比他有定力得多,已应过天帝,不留子嗣的,有老娘指定的荷叶,就再不外求,也不要。
留七皇子府里,开眼界半个多月,姬贤方再遣人来请,是南方传消息回来。
只有四字:“下不为例!”
执掌整个姬氏意志的南晋皇帝,无疑已有不满,商氏族人头上,仅允他这一回。
这以后,或再寻不回以前的其乐融融,对这大国,本还有沾光的心思。
挽回不了一方雄主心意,商三儿也是无奈。
做正事的人,放心不下家里,得了消息,只得舍掉这段日子的放浪形骸,向姬贤、姬远辞行,带上阿丑回返。
若是生在姬家,以商三儿的性子,多半是与七皇子一样。
北归路上,又专绕去玄鸟城,想瞧瞧祖居之地。
这座城,位在南晋东北境,离夏水河不远,有条支流绕城而过,不如国都苍狗,但与龙鳞城相比,还更大些,只是城门上油漆斑驳,城墙塌毁多处,已多年未曾翻新再建过。
城主刚被刺杀,还免去本城三位阴神,城主令丢失,城门里外道兵,见到外来的都像贼,先被阿丑模样吓到,又听说带狗这位姓商,更是哗然,问名后,有好些长戈怼到脸前不说,还摇响号铃,呼人结阵。
引起的阵仗不小,商三儿已有些后悔了。
若非南晋有相应的护魂宝器,被免那三位玄鸟阴神,受日华照射,命都难保,耳报神、地里鬼之流已尽遭殃!这眼下,城里已没警戒、监视、传信的,确实难得安稳。
待大皇子遣来暂管玄鸟城的高阶人仙赶到,识明身份,也不想让他俩进城:“请莫怪罪,本城上下已多惶恐,不敢接外客,我叫人奉来吃食,请两位改去它城!”
觉着没意思,商三儿也趁势告辞:“本无要紧事,是我兄弟俩打扰了!”
吃食也不要,带着阿丑,又再北返。
飞越千丘荒地时,密林里,有人呼哨相招。
靠近过去,是随商成骏进过绿柳的某位族人,认识。
这同族赔着笑,领商三儿与阿丑,转到个小山丘后面,有十多人在里藏身,商成骏、石瞽叟也在其中。
石瞽叟双眼不能见物,难避让山石、沟壑等死物,没了商子宜,已换个青年男子相伴。
晓得又是些族人,不等引见,商三儿先没好气:“说好往后互不相干,又寻我作甚?”
商成骏苦笑道:“三弟,这可未在绿柳城里,总不至说几句话也犯忌讳!”
商三儿方哼声:“说罢!”
看看石瞽叟,商成骏开口:“比三弟早些日,石老已进南晋,击杀玄鸟城主......”
“已晓得,还未恭贺,各位悬赏又增了哩!”
商成骏仍旧好脾气:“悬赏多在石老身上,他为我商氏,早已不顾安危,生死不弃,我等后世子孙,待石老当与列祖同位!”
夸赞完板荡忠臣,他再叹口气:“但前几日,我等才知,南晋不知怎换了方略,改与东山郡交好,遣去四皇子,以打探到的消息,是要与吕氏结亲!”
商三儿点头,表示也已知晓。
“那三弟可知,为显结亲诚意,南晋还说动云潭将军府,叫云氏援军撤出贤王府?吕氏、石山三位地仙,在北边闹腾觅机,打杀了好些铁衣卫,云氏竟也能不顾怨,真就依了!”
南晋与云谭暗往来之事,董老头之前都不知,商成骏这些流亡复仇者,倒早得吕氏通传消息。
云潭将军府可大用的七营铁衣卫,撤回去了?
贤王府若无外援,北山王王乾这地仙,带他家四位九阶、道兵阵,可不够吕氏与石山书院推!
姬氏真彻底不要北边?
商三儿有些难信。
商成骏又道:“吕氏遣来的耳报神,尽只哄人,叫人难信,我等私下合计,想生些事端,坏他两家的事儿!”
商三儿脑中过一遍,顿时吃惊:“你等要刺来结亲的四皇子?”
石瞽叟能杀玄鸟城主,再刺一位皇子又有何不可?
不难猜,东山郡真与南晋皇室结上亲,于他等被悬赏的亡城后裔而言,随时有可能被插标卖出,吕家已再不可信。
左右已被南晋悬赏,不如豁出去,冒险在东山治内刺死有承嗣之望的皇子,便嫁祸不了,吕家包庇悬赏者,护佑皇子不力的罪过,怎也推脱不掉,叫两家再无转圜余地!
窥着商三儿脸色,商成骏小心道:“我等听东山郡人仙传言,三弟对吕家二小姐,有必得之心!可知两家结亲,吕家配做姬正正室的,也唯只有那位二小姐!”
商三儿便送他个白眼。
泼皮儿对吕昭君,若说没觊觎之心,那是假话,但得之是幸,不得也没啥大不了,争追影宣花斧时,为她连道意残破的法宝都不肯舍,还愿冒死去惹祸?
方知商成骏等为何会来半路拦人,果然坊间流言,风传害人!
商成骏尚不死心,继续劝:“用不着绿柳上下出手,帮暗通消息、创契机就成!那姬正,我等早探明白,虽得姬武君看重,修为却才七阶,身边便有一二九阶相护,我等提前谋划,与石老合力,当能取他命!”
商三儿拉上阿丑,转身就走。
自家带着骰盅,但商成骏等呢?对世间天仙、有本事的地仙而言,岂有隐秘事?
且帮过这回,往后呢?
瞧他退出枝叶茂密的树林,跨上狗背,将要飞走,商成骏再抱拳,沉声道:“三弟,便不得你参与,我等也必冒死一搏,若丢掉命,进城族眷,便请多看顾!”
“又不是老子儿子,看顾个屁!”
嘴里骂着,止不住心烦意乱。
心软了!
这狗日的些,就没个消停!
想起新开粥铺里的商子宜娘俩、其他族人亲眷、摆老爹灵位前的十多本厚族谱,终还是没忍住:“姬正是甚修为,老子没问过,但他这趟出门,路上已遇到,暗藏着些人的,定是要挖坑,埋谁不晓得,但往里间跳的,全是傻玩意!”
随口提个醒,应...定牵连不到老子!
说破这事,已是仁至义尽,叫阿丑:“兄弟走罢!”
看着他俩飞走,商成骏脸变得凝重,出声问:“石老,以您听来,他说的真么?”
石瞽叟叹口气:“不假!”
他自抠掉双眼,不成地仙,已再难复明,但一失也有二得,修行至今,除秘法占卜,觅人极准外,双耳听话辨真假,也从未失误过。
听他肯定,族人们各个吃惊:“哎哟,幸好先来寻他!”
为石瞽叟牵引指路的青年出声:“爹,石老,若不然,我等这就改投夏水河神去,说动他与钟山郡、三川府结盟,共御南晋!”
姬氏与夏水河神不睦,是摆在明面的,若南晋与吕氏结成亲,再加云潭将军府,大军就能借道向东,取夏水河北岸的钟山郡、三川府,南北夹击夏水,之后便是对河神的大战!
身为大地仙,夏水河神便再短视,定也能瞧破危局,便外战借不上夏水之力,也当不会对钟山郡、三川府被灭坐视不顾!
青年便是商子宜的长兄,对他的提议,商成骏只摇头:“夏水河神性子不是好的,于功德也不甚看重,大地仙呢,咱们这些个人仙,入得他眼?不真到绝境之日,莫求他的好!”
石瞽叟也冷笑起:“得姬武君、姬德看重的四皇子,与那两个大的并列,但真要想得嗣位,必得立下大功!北上挖坑,岂是为咱这些小杂鱼?东山郡这边,正好借机行事!”
得商三儿提醒,虽还不知姬正图谋,但南晋要谋河神,就须北上,将来也是一场旷日大战,换姬氏位置想,若出兵时,东山郡、云潭将军府两家全只靠借道,万一生个变局,怕不有场大祸?
对云谭的道兵心不死,要想谋哪家,就已明摆着!
青年问:“要通告吕家么?”
商成骏摇头:“眼下也不能卖了你商春叔!且吕威自以为局势大好,未见险恶,此时说破,就敢与姬正翻脸?能记咱们的情?弄得不好,倒以为咱们为复仇,故意坏他家婚事!吕家死活,与咱们何干?还是布几枚子,待局快变,再去火中取栗罢,救不成就作罢,真要成救命稻草,指不定便混到个城,做附属城主!”
看看身边兴奋起来的同族,青年叹口气:“吕家要受不住惑,真能卖咱们,那可就险!”
他爹哼道:“要图大事,岂能惜身?”
石瞽叟点头:“得这消息,咱们已占着先手,平日再多提防,往后只遣一人与吕氏交接,余下分散行事,也就是了!”
商三儿那边,点醒一句,路上已生出悔意。
真不该管!
若被姬氏知晓,以此因果做算计,可就不妙!
占同族之名而已,咱这滚刀肉,心肠还不够硬啊!
已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但往后,定要与他等一刀两断!
过了千丘荒地,就是东山郡最南端的三伏城,一路已飞得远,他与阿丑,要进城歇一晚。
礼宾司里报备过名,就有本城吕城主来寻,说吕东山传话,商城主归来,请先去龙鳞,有要事。
眼下已是七月,石山书院云游大军就快归来,云潭将军府的援军又已从贤王府撤走,吕东山急着寻他,还能为啥事?
不等回家,吕家就催要出征,商三儿也是无奈。
待到龙鳞,果然不出意料,是郡守传令过来,催绿柳所属,再去龙崖助战。
吕东山面前,商三儿忍不住抱怨:“北山王又不傻,没了云潭将军府做后援,还不求降求逃?且便没我家,这回也稳拿下的!”
吕东山嘻笑着,伸手搭他肩膀:“那王乾,已遣妻妾子弟去云氏厚土城避难,起意要逃了,这回多半无恶战,兵不血刃占下贤王府!但姬家四皇子在龙崖,不该请他观本郡阵容?”
商三儿把那手撇开,冷哼道:“得!主家要显摆,咱做臣属的,也只好听令行事!”
“臣属个屁!”
吕东山也不怕说忌讳话,直呼:“我真能坐上那位儿,改口叫你哥哥都成?”
“哪里敢当?”商三儿哼着:“还想叫你声大舅哥的,这就没份了!”
吕东山送个白眼给他:“依明月算,我也是你大舅哥!真想要,吕家又不是只二妹一个美人!”
“那寻个老辈儿的来,老子要做你姑丈!”
叫吕东山握起拳头:“滚!有本事莫叫帮手,七阶打不得废地仙眼眶黑?”
“不晓得我师父‘友友’的名头,他老人家纵横两界,不就靠帮手多?急回家呢,谁乐意多留!”
还未出门,迎头又遇着吕昭君。
商三儿先声夺人:“哎哟,要做皇子妃哩,为这显摆,候小的多久了?”
侍女都没带,确实是故意等他出来,但吕昭君也不心虚,昂起头,从鼻孔轻哼一声,负手走开。
152.终究心软
绿柳城,大早上经东门回城,路过木凋店时,铺门紧闭,商叁儿与阿丑尚不在意。
性情冷澹、真木头一样的八阶,平日在绿柳,也只可有可无。
但回城主府,听完和尚杀魏清,看见老娘带在身边的小魏鹤,就一脸难信。
他做上城主后,城里第一次死人!是位九阶!没死在魔患里!
本以为大罗因果之地,无人敢来招惹,除抗幽魔会有死伤,余者全无须虑,没正形时,还曾揣测,两万多逢难的绿柳民众之后,自家再给办丧事,若是晋地仙不得的马童氏,就要算运背,运道好的话,应是车马行那几个老头中的谁,又或田余他爹,当然,如今还得加上同族那两位族老。
这些位老叟、老妪,无论哪个先寿尽,都属常。
谁曾想,离城一次,就出意外,幽魔未见,先折个壮年得用的!
魏清瞒下已晋九阶的事实、绝情杀妻,都叫人暗生不快,但不论怎说,这城里一草一木、猫狗蛤蟆,全是他商老叁家盘弄来的,为的是助师父守城,外来有根脚的和尚,本已亏着理,还敢在老子城里杀人?
可知聘一个九阶,多不容易?
这场因果,要不能咬定你个地仙和尚,师父这大罗金仙因果之地、老子这滚刀肉的名头,全只是个屁!
且要不讨个说法,诓来的四门村民们会不生怨?
阿丑也皱着眉,在等他决断!
商叁儿摆手,这事不用他。
自家不等洗漱灰尘,又带狗出门。
公学找董老头、兽皮店寻屠壮,前后问个仔细,商叁儿方在城门洞外出声:“土地婆,那和尚还未走么?”
难得替城隍一次,土地婆声音响起:“未敢走,还住六节山后窑洞里。”
这就出城门,往六节山后去,胖和尚果然在窑洞中打坐。
商叁儿问他:“大和尚,不占理,我家这也敢杀人,究竟咋想的?”
绿柳城主有条黄狗,是大罗为他捉的魂奴,修济和尚早已知晓,是正主寻来,便合十苦笑:“世间众生,皆求安乐,和尚为自身安乐,心猿起,杖刑残害他人,求安乐而不可再得安乐!”
叫商叁儿瞪起眼:“你懂道理的?”
和尚再答:“事后回想,和尚知是错,但已悔之不及,又不知因何起错念。便如加四门之渎佛罪,金帝降旨,云我等念错佛经,心生异念,叫再观法自省,和尚苦思二十年,云何应往,云何降服己心,以为已得明悟,然事到临头,又有杂念丛生,降服不得心猿。”
老娘、董老头都说,这和尚在城里杀了人,当场还只扯皮推诿,眼下倒已无一句辩白,纯只认错。
仔细想想,自家这大罗亲传当面,九天外还有只眼盯着,不辩白,老实认错卖惨,或倒是最得宜的应对。
不能脱因果,便想求减罪,商叁儿不由冷笑:“我不是你师父,管不得你有没念错经,但任说破天去,你与挖耳罗汉寺,欠那四家门派的人命因果,从此又增一桩!于我这,倒没那般多,就只一个九阶人仙!大和尚,我该去佛国寺里寻罗汉讨呢,还是管你要?”
和尚忙答:“和尚自家愿还因果,只六根未净,未修出果,赔不起性命!”
商叁儿点头:“怕你再起恶念,连我也要打杀,又是佛国高僧,可不敢要偿命,与那四门的恩怨,也不归我管。但魏清受聘,要助我师徒守城防魔患,听说这世间,九阶人仙之寿,最长可到百五十岁,按这数儿算,他现还未满四十,就被你打杀,差着的一百一十年,你替他守满,算与我家了掉因果!”
一百一十年未免太重,修济和尚又依本心,出声急辩:“居士,那四门得生者,尚未与你家定下死契,非受聘到死!人仙寿最长百五十不假,但真能达此数者,也只凤毛麟角!”
商叁儿嗤笑:“你要这般说,我也能扯,四十未满就成九阶,道意还锋锐少有,可该算天下奇才?剩着百多年呢,就晋不得地仙?真算起来,一百一十年还只太少!当我老娘面,你道除赔命外,甚都可还,我这划出道来,倒又有话说,修的是嘴皮子佛么?我家不卖菜儿,没价给你讨!”
见商城主折身要走,和尚忙起身,紧追在后:“和尚还有话说!他确是有才,但杀妻弃子,已快入魔,要还能晋地仙,定不愿再助你守城,指不定就有后患!”
商叁儿便又回头,不屑道:“和尚,任你能言善辩,寻来万般由头,又有何用?若不是就要出征,懒得与你废口舌,小爷自去罗汉寺说话!我滚刀肉今儿占着理,辨到罗汉、金帝面前也不怕,于我这,就值这价,少一日都不成!”
说完,不顾对方地仙五阶修为,又直言威胁:“若未守满年限,就敢走脱,小爷再不用你赔丝毫,只望挖耳罗汉寺讨说法!我这城里,不待见和尚的人多,你心性又不正,再遇记旧仇、有本事的,眼红心乱,指不定还要出手打杀,索性眼不见为净——守城还因果,但不许你进城,踏足一步,就是欲行不轨,两下死拼罢!”
来绿柳之前,是打听过这城主的脾性,眼下也见识了,泼皮儿是真不好惹,把那四家门派的因果划在外,他这先赖定和尚还账一百一十年不说,连城门都不许再进!
真百年住窑洞,再是地仙,也要觉难熬,不得进城,又哪能觅机求减罪?
和尚还想多求两句,商叁儿再道:“待我回去,会问你聘过那中人,他要还愿意,会来窑洞里瞧,要通消息、买物事,都由他代劳,余下莫往来最好!”
说完,不再听和尚分说,径直去了。
须守城一百一十年,听泼皮城主的话,更连“年俸”都省了,又禁他入城解因果,胖和尚只觉太过,但之前行事理亏,空口白牙难说服大罗,且先忍着,往后再觅机罢。
商叁儿对他说的话,却不是作耍,从东门回转,就叫:“城隍爷,已说定,那和尚要敢进城一步,就是图谋不轨,到时,请你传话高阶人仙往上,合力打杀,因果我担!”
“再传话四门村来的,那和尚要赔我家守城一百一十年,日子长着呢,想报仇、有心结,也等本事练起来,再去寻他晦气,莫只傻乎乎的,枉送掉性命!”
寻着曹四,也与他说一声:“四哥,那和尚住六节山后窑洞里,难通消息、买吃食物事,你若去做中人,还有得赚!”
抵人命账,赖上地仙五阶不饶,商叁儿没说要给年俸,但背靠偌大个挖耳罗汉寺,听说寺里九阶地仙都有,晓得缺功德叶使后,不会给他寄来?
得稍解些气,再回府洗漱。
把身上洗干净,又回桃蹊院,陪老娘说话。
吕家催出征,云潭将军府援军已退,北山王王乾多半要出逃,这次或打不到哪儿去,都与老娘说清楚。
出门前说的牙行砌八个新酒槽,出门一个多月,田余他爹等早完工了,收拾出来,酿两日酒,等城里来位山神哥哥坐镇,他等就要启程。
由他说,商大娘抱小魏鹤,摇晃了听着,只偶尔“嗯”、“晓得了”地应一两声,没以前专注了。
这孩儿,大早上醒来,韩思媳妇先喂饱,才抱过来的,尿布也刚换过,眼下不哭不闹,两只小眼有神,在四处打量。
说完事,商叁儿又道:“娘,这孩儿还是请别人养的好,莫闹腾你!”
养小孩儿,最怕晚间不睡,只闹腾。
商大娘方移过视线来,白他一眼:“魏清死前,说过请我养!你诓人进城,人家临死求这点事,还不能依?晚间要吃奶,眼下是韩思家的受累,白日抱过来,又有丫头们帮衬,我有多少事?瞧这小胳膊小腿儿,哭哭笑笑,逗着可不比画眉鸟解闷?”
又一脸慈祥:“再过四五个月,能添米汤喂,就不用再留韩思家过夜,拉扯着,慢慢也就大了!明年你成婚,到后年,我差不离也该有孙辈,大两岁,两个也好做玩伴!”
瞧她喜模样,商叁儿竟有些吃味,叫道:“哎哟,我这废地仙也是地仙,媳妇儿又是高阶人仙,哪容易得后?”
商大娘冷笑:“莫想煳弄老娘,不是有得子枣?”
还不晓得明月可乐意,死道友不死贫道,商叁儿忙赔笑:“娘说的是!”
娘俩说着话,眉儿又抱身衣裳过来:“爷,两叁日又要出门,生日都不得在家里过,那先试试这身,要不合适,我好紧着改出来!”
算下日子,离他生日是只五天了,商叁儿笑:“你那手艺没得说,做下多少了,哪会不合身?”
不愿再试,但眉儿不依,自拿衣裳往他身上比。
任她比划着,商叁儿突然叹口气:“剩一年了呢!”
绿柳那场大难,眼下已有两年整,师父说封印还能抵个叁五年,只能按少的算,明年这时,绿柳城内外,就得一心防魔患了。
头波幽魔满叁五年出来,再往后,不知封印情况,便大罗也不敢早下断言,又不知是啥状况。
老娘逗着小魏鹤,头也不抬:“难得你这两年,都在做正事,有眼下光景,也不容易,赵家嫂子说,多半一回只出来一头,还怕么?”
眉儿也道:“城外又添个和尚,有这些地仙、高阶人仙,还有地龙山两位山神做外援,幽魔在咱地界,本事也只及九幽下七八成,单独出来,只须防它外逃,祸害到别处,爷,不用太忧心!”
想着被算计的金仙母子,还有九天外师父,如今便有宝印、青牛压阵,商叁儿这向来没心肺的,也没她俩乐观,只不会叫家里人添烦,顺着话露笑:“也是!”
老娘心思多半在魏鹤身上,陪说一会话,觉着没趣,就又出府。
先到酒楼,寻明月说话:“问过田大爷,牙行酒槽都砌起了,你这,今儿就叫几个人,先去清洗出来,明日再挑些刀功好的,去帮我切料,一回酿十一池,只瑶觥、奉羹,可忙不过来。”
明月刚答应下,见他贼眼在自己腰身上扫,一眼瞪过去:“非礼勿视!”
瞟眼又想出头护主的静馨,商叁儿坏笑着,转身离开。
心里想着:“嫁过来,老娘定急催生孩儿,待她那细腰鼓起,究竟是何模样?”
转进对面奇珍阁,唐诺说,四家东主合议过,已应下,总号愿帮他垫资做一副旋风绞。
一副旋风绞叁百六十件子器,非众人合力不可,凭蒋家送来绿柳的匠师,一个人可做不出。
原那位老匠师,一年之期快到,就要新换人了。
问到酿酒料子,唐诺这玲珑心的,得知牙行新砌出八个酒槽,就已调货来了,已是备下。
之后杂货铺、酒坊、粥铺、成衣店各处逛逛,回府吃午饭时,见商子宜与两个同族少年,在官衙门前坐着。
仔细嗅几下,才知新桂已开,有香味传出,先前走过那几遭,闻着还以为是去年留下的。
桂花飘香,又将有大批外人进城,正好挣钱。
想到商成骏、石瞽叟那些不省心的,商叁儿提醒道:“这儿有规矩的,你叁个,吸香都不许超时!”
看下同伴,商子宜出声:“叁叔,都急修行呢,这规矩可该改改!”
“哎哟,丁点大的玩意,急个屁!要老子赏你窝心脚,才甘心?真不是你爹,只叫人操碎心啊?”
进这城里,每日填饱肚皮只是小事,再不担心被人取头换悬赏,族人用度指望城主府,还有桂花奇香的额外好处,商叁儿又占着辈份,被他破口骂,商子宜涨红脸,但犟脾气不见了,没还口。
另那两个同族少年,更是不敢。
临走,商叁儿又板起脸:“要敢不守规矩,往后莫再来北通街!”
跨城主府门槛时,心里嘀咕着:“天地良心,老子竟也会为别个操些闲心?性子改了么?”
用完午饭,老娘抱魏鹤去门房,等韩思媳妇喂完奶,再带去茶坊坐。
刚回来,两叁天后又要出门,须吃个饱,怀疑自己性子改了的大城主眼珠转几下,就没想好事。
大白天,眉儿是万不肯的,便要拉奉羹、瑶觥回柿霜院。
瑶觥咬唇不说话,奉羹脸红着:“爷,还浣纱呢!”
二皮脸哼哼:“有陪爷要紧么?歇一日能怎的?”
153.和尚的无奈
该受累的受累,该舒爽的舒爽,叁天后,没正形梅兴到绿柳城帮忙坐镇,陪他赌一晚骰子后,商城主再领上回出征人等,启程龙崖。
除杀妻之外,魏清隐瞒修为的事,也叫商叁儿心里不痛快,出门前,又请城隍传令:“着韩思录城全城名录,修为各报备清楚,往后晋级,也须再添改增录,有意隐瞒者,被商叁爷查明,十年内,罚没年俸、也禁往北通街嗅桂香!”
城里酒、茶等定下的常例,修为每高一等,就能多得些,但有人不愿显摆、有人暗算计、有人躲事儿,宁愿少拿好处,也是没奈何。
绿柳城偶有天仙出没,添着功德,城主还能与师父说上话,真想查清楚,没谁瞒得住,此令一出,韩思登门录名时,酒楼里,明月师兄藏夏,就期期艾艾地说,他已晋八阶了。
难为大掌勺百里秋实,一身肥膘费力气,还拿着大锅铲,从一楼追打到叁楼,再从叁楼打下来,最后喘着粗气,怒问他为何隐瞒。
藏夏躲到明月身后,揉着头上的包,吐露实话:“师父心眼小,敢抢在他前头晋级、与他同阶,定落不着个好,不得不瞒!”
把圆滚滚噎的不成,也被二掌勺看去好大笑话,连着几天拿这事说嘴。
每被笑,大掌勺也不甘示弱:“老子徒儿八阶、七阶都有,你家只个小一阶,还有脸说话?”
曹四不在场,彭望就不在意:“彭大爷那徒弟,只是几两银钱的买卖,莫说修为,死活都不忧心,你家也这般么?”
左右只气圆滚滚。
不怪徒儿会隐瞒,百里秋实自家,本也在纠结,晋九阶后,是先躲着避几年事,还是领十五叶的年俸更合算。
得青牛真妙法之后,他也觉着,自家快晋级了,不想还被大徒弟先成,修为追上来,不多敲他几锅铲,哪够解气?
师徒几个里,也不是藏夏头一个晋级,小徒儿马清乐已成五阶,可惜还只是低阶,不受重视。
剩下个隽山没动静,出观时就是五阶,若能晋级,又成高阶,到时,师徒几个的酒楼,在这城里,得算独一份,看哪个小王八蛋还敢看不起!
得着真传后,修行就是快。
至于那唯一的女弟子,如今天上地下,两界还缺疼她的?秋实懒得操心!
商城主带着两位地仙、五个九阶,外加一条老狗,御两架马车,赶到龙崖,已是四天后。
这时候,他的两极反转剑,仍未炼成黑子,白子更差着火候,非但不能学妙法,习道术速度之慢,也是少有,叫人深切体会到,废地仙之“废”字,是作何解。
到龙崖郡守府,他先向吕威告罪:“大人,你家差遣得急,要那酒,可就酿不出来!”
旋风绞上亏空巨大,城里桂花已飘香,新酿的十一池,都要留着零卖,舍不得赊给吕氏。
王乾已摆明要逃,这战费不了多少力气,聚齐大军,更多是要给南晋皇子与使臣们瞧自家底气,吕威也就不在意:“取下贤王府,再酿来交付罢!只管安心,我家酒钱不会欠太久。”
又道:“既到了,也要犒劳,晚上吃席!”
晚间席上,南晋四皇子果然出现,拉着商叁儿,笑吟吟地说好话。
晓得他心虚,怕自家戳破底儿,但虽瞒着吕氏,另一头却已泄给商成骏等,商叁儿同样心虚,没敢太得瑟。
主家吕威夫妇,要借绿柳姓商的势,给四皇子看,但知泼皮儿性子不好,怕晓得要许出昭君,席上不依,翻脸闹起来,也是小心翼翼。
各都谨慎,倒变成言笑晏晏,其乐融融了。
随四皇子来那两个内侍,上不了主桌,只与寻常随从一起,由吕真等陪在旁席上。
姬正、秦女官身旁,还有位明面上护送的九阶,身披轻胄,是位中年人,开席前介绍,说姓成。
曾假作与马童氏有交情、替南晋四方出使的秦女官,与明月身世相同,是姬氏从小收养的孤儿,修为九阶,夫君还是南晋统领道兵的卫国将军。
石山书院的两位老祖已经北返,吕家这边,新龙阳山神吕无伤未露面,只由吕威两口子待客。
或怕泼皮儿见着添恼,或怕婚前生出其它事端,又或战阵上再拼命擦破皮相,不知是何考量,吕昭君被留在龙鳞,郡守最出色的一对儿女,就都不在。
席间,商叁儿装无意间提起:“四哥,说好去我绿柳耍的,眼下贤王府不足为虑,东山郡与书院大军一到,即日就扫平,待回军后,便随我去罢!”
称呼上,是应四皇子极力要求,并非泼皮儿充大,除他之外,因要结亲,四皇子已称吕威夫妇为“叔、婶”。
大国皇子做女婿,未成婚前,郡守两口儿倒不敢越礼,仍只叫“四皇子”。
姬正举起酒杯,笑道:“定要来叨扰的,只也不急!你知我家老祖、父皇,都已南下,与蛮楚启战,国内事由大兄总责,我这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的,两头不靠,索性在外散散心,留个一年半载,与岳家亲近些,大婚前,再回去!说过要去你家,哥哥绝非虚言,拜见老夫人后,也想赌两晚骰子呢,到时候,可莫嫌我烦!”
“哪能呢?”
与他碰完杯,笑应着饮尽,商叁儿转头,又举杯:“秦女官、成先生两位,到时也请去绿柳作客!”
成姓九阶答:“我须随护四皇子,不离他左右,会随来!”
秦女官看他一眼,抬起杯,笑吟吟地:“定来作客!”
上上回,秦女官独送奉羹、瑶觥、静馨等十二名侍女到绿柳城,商家要留客,只说家里有事,是一日也不愿多留;第二回,随七皇子姬远再去,山神宴一完,也就告辞,忙碌得紧。
这般一位忙人,倒有闲暇陪四皇子散心,愿多留了!
瞥眼未觉的吕威两口儿,商叁儿在肚中轻笑。
他还从某头老牛那听说,吕氏背后那位天仙,前段日子欠下别个因果,五年内,已不会再传消息下界。
绿柳城不再做哪家附属,没了上家,不好么?
不关老子的事,老老实实就成,切莫再沾因果!
收敛着性子,吃完这顿席。
在龙崖城留足五天,北方传来消息,在约定之日,石山书院大军出动,东山郡吕氏也于同时出兵。
王乾摆明想逃,书院那边,本就离得远些,与吕氏大军的向北缓上截然不同,非但道兵行军速度极快,还早布下先手。
出兵那日,贤王府治下某城,城主得通报,有高阶人仙来求聘,接见时,对方突然暴起,放出张千军图,化出无数兵戈,瞬间将他淹没,取到城主令,与阴神说几句话后,再从容出城。
另一城中,摘取完功德竹上竹叶,装完密库物事,只等耳报神传信来,就要随王乾外逃的城主,突闻城中有人在城隍庙闹事,耗尽城隍剑愿力后,再硬闯入府,拿石山砚打杀城主,之后取城主令、百宝囊,当场免掉城主本家城隍、忠心土地,叫没躲避处的两位阴神在白日下嘶嚎,渐至无声息。
再一座贤王府直辖城里,乔装进城的刺客是两位九阶人仙,城主得到消息,欲避往道兵府时,一位暴起发难,一位抗着城隍剑,两人于道兵结阵前,也足纵横。
又一附属城,城主终下定决断,指天立誓,从此阖家习儒,改做书院的附属,求得降。
书院两位地仙老祖、几位九阶,侨扮在前,分取贤王府治下各城,大军启行路上,已有捷报连传,或杀或降,先取到四个城主令。
因云潭将军府突然撤军,还要他暂弃基业,势已不能挽回,北山王王乾沮丧中,虽已遣走家眷,还是昏头,各城防范晚了,治下仅剩两位城主带令逃入北山城。
仇家棋高一着,叫他无可奈何,但既舍不得全弃北山基业,又不想在背负悬赏亡命天涯,唯有按云氏所教,带着城主令,先领军撤去厚土城,请他家庇护。
北山城大军出逃,行军路上,吕无伤、吕威又得着消息。
王乾果然出逃,贤王府七城,将全为石山书院所占,虽说北山等叁城还暂缺城主令,但不管怎说,吕氏、石山两家确已连上地,从此就是祸福相依的铁盟!
这场大战的目的,已经达成!
欢喜着,受老祖支使,吕威寻随军观战的姬正:“四皇子,贤王府已定,但王乾领军退去云潭,总是后患。既皆为南晋友盟,云氏那,你家可能劝说?”
姬正一脸苦笑:“叔,虽都是我国邦友,但你家与书院,叁位地仙老祖一起,今年打杀掉多少铁衣卫,云氏哪容易解恨?许下诸多好处,又哄着可吞下王乾那地仙,才得他家允下撤军,讨要北山城主令,无论云氏,还是王乾,眼下都不容易,只能缓图,你家与书院多加防备,就是了。”
吕氏、云氏两家都与南晋结盟,但在姬氏眼中,云潭将军府与他家暗通多年,东山郡定是比不上,云氏要吞下贤王府势力,借王乾拿捏书院与吕家,只凭外人劝说,还就无解。
除道兵外,王乾这位地仙,还带走四位九阶,实力折损不大,云氏要想分化拉拢、全吞下去,且要些岁月,来自云潭的远忧,与姬氏联姻后就可无视,石山书院占下贤王府,发悬赏追杀,也都无碍,玄鸟商氏、石瞽叟那等人,正好使唤去挣赏钱。
且书院遣去夏水的耳报神,已悄然上路,只姬正面前瞒着。
吕威小心着,再问句:“四皇子,既要结亲,你我成翁婿,吕氏将来便是你外援,还比不得云氏亲近么?”
姬正叹气:“叔,若非想与你家亲近,我留此地作甚?但便如两头斗过气的牛,想改做一家子,也须一步一试,缓着劲儿来!不到成婚那日,我指天立誓过,只这眼下,说一片赤诚待吕氏,你就敢信么?”
被戳中要害,吕威只能苦笑,没答。
姬正又道:“我姬氏姐妹里,也有好人才、懂贤惠的女子,东山兄身上,叔要退掉书院婚事,叫他改娶姬氏女,莫说我,便父皇那,也定能比云氏更得亲近,但想也知晓,你又不会允!”
绿柳姓商的靠不住,吕家终不被南晋所吞,得与皇子结亲的根本仰仗,还在刚接上地的书院,恨不得亲若一家呢,能短视到退亲闹翻?
吕威又一次苦笑,再转话题问:“你的婚事,定得武君老祖定日子?”
姬正笑应:“我打小得老祖的宠,叫兄弟姊妹们都羡,婚期必由他老人家定夺,叔允下婚事,耳报神就传消息去了,不数日定能回转!”
吕威再没话说。
王乾已逃走,但东山郡大军也未停下,驱入北山城后,先为石山书院治城安民。
北山城在贤王府最南端,书院大军南下,一路分兵进城安民,再过叁天,才赶到,两家会师。
加上绿柳城来的阿丑、酒道人和那条老狗,可算六个地仙,其下十余位九阶人仙,仅以高端战力而言,能胜过南晋半国之力,又谁不欢喜?
便于城中美轮美奂、奢侈至极的贤王府内,大摆庆功酒席。
席上,书院使石山砚的六阶地仙当众发话,这城既缺着城主令、阴神,又是南北咽喉要地,便由他驻守些年。
这一战,于商叁儿等而言,只当是郊游,完全没费力气,酒席上,也只管大快朵颐。
仗打得太轻松,战利品也不多,王乾府里,好些奢豪之物搬不走,但落下的事物里,有件低等宝器,只四五寸高,是搂着没衣裳的男女人偶,做得真人一般,触之柔软,不知何奇物所制,输入些许灵气,竟就会耸动,做那妖精打架的事儿,瞧着稀奇,商叁儿随口讨了。
这物事最合泼皮儿性子,众目睽睽下,硬没人好意思与他争,但席上,又有几个不要脸的取笑,叫他取出来演看。
陈婆婆、秦女官等不屑中,商叁儿哼道:“有女修呢,想看的,来我绿柳罢,不会藏着!”
他得意中,姬正微笑着,敬完同席地仙,再提壶端杯,去九阶人仙坐的两席走一圈。
皇子敬酒,到某人时,对方瞳孔微微一缩。
满壶去、空壶回,打着酒嗝的四皇子,回席时,笑得更开怀了。
坐下之后,就有个拇指大小,身披金甲的虚影小人,从他鞋里跑出。
154.胜仗
这趟随军北行,枯燥且无谓,还以为除浪费时日外,全无所得。
但那妖精打架的宝器人偶,细研后,竟还会变化几个形状,回绿柳当天,商叁儿请山神梅兴进府喝酒下棋时,忍不住拿出来显摆,被跑来玩的小道童执扇瞧见,就要讨去。
商叁儿奇问:“小王八蛋,你那萝卜丁都未长成,要去做啥?”
执扇骂还:“肏狗的,小爷是长不大,借它通晓人事,留了玩,不比你拿着调戏女子强?”
让梅兴瞧笑话,商叁儿又心疼难舍:“不给!”
晓得他面前,撒泼耍浑没用,执扇咬着牙,终许下好处:“把它与我,小爷就把炼丹学起来!”
“不说假?”
“呸!小爷人是小,但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再好的玩意,总没正事要紧,商叁儿竖起根手指:“自家寻唐诺,买料子来,一天须炼一炉!”
顿让执扇恼火:“不知事的傻屌,你以为厨子炒菜么?炼丹要备的不止料子,心性也需调好,十天能炼一回,已是了不得!”
梅兴在点头,泼皮立即改口:“你这手生的,正要多练,那就十天一回,专炼神意丹!”
要学炼丹,前期耗费委实不少,材料全不便宜,好在卖丹积攒下的功德叶,执扇也不太看重,商叁儿常不在城里,好久才开赌,又已无山神宴那般大场面,想输都难输干净,只不想太累,要讨价还价:“我主人说,初上手时,两月起一回炉,已不算偷懒了!”
不是自家出本钱,成不成都没大碍,但小王八蛋一天到晚只疯玩,教他走正道,叫学做正事,还只推叁阻四,商叁儿不乐意:“一月炼两回!”
那人偶,确实想要,早晚主人要来领走的,也炼不得多久,执扇就伸手去拿:“依你!”
商叁儿忙躲开。
执扇疑惑中,他道:“对你这惫懒货,须先立下规矩!在老子城里,半月不炼丹,人偶还来不说,还须借我老娘请罪荆,锤你叁下,可能依?”
那请罪荆,上回执扇亲自拿着,打过两个女道兵,晓得厉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犹豫一会,还是正儿八经地看妖精打架勾人些:“拿来!”
商叁儿咧嘴:“我再耍一日,明儿给你!”
早已心痒难耐,一刻都不愿等,更莫说一天,执扇哼道:“那我不要了!”
两百多岁的小人,却也不傻,假装要走,是以退为进。
商叁儿急叫:“得得得!拿去!”
执扇回头来拿,他不放手,再叮嘱:“打头这几日,你白天玩够,晚上赌完钱,借我可行?”
赌完钱就该睡觉,这能应下:“成!”
可与韩窈娘、陈眉儿一起瞧,商叁儿也就松手,任他拿走。
等执扇兴冲冲跑走,商叁儿对梅兴解释:“当家长呢,教他走正路,学成炼丹,他主人来领人时,便有些差池处,也不怕理论!”
在绿柳赌钱输光功德叶,卖丹再赌,虽都是废地仙执扇自家做的主,但这厮外相、心性上,委实没个两百多岁的模样,只凭模样,篱阳山人晓得时,说上一句商老叁“骗小孩儿”,自家都要以为理亏。
惹得梅兴笑:“与我可说不着,神意丹各得一枚,我和废如意便都够了,再多反是坏事,不会再与你讨!”
先前那确只是说辞,本不心虚的事,滚刀肉还怕与执扇主人辩白?根本还是想多囤些神意丹,觅那勾地仙的机会,被梅兴识破,商叁儿便嘿嘿笑:“哥哥喝酒!”
执扇正经学起炼丹,倒巴不得他那主人,闭关时间越长越好,让屁孩儿多成几炉,自家买够神意丹,再觅个机,放出风声去,不怕没地仙来求。
都是算计。
绿柳城内,因桂花盛开,外来人仙又多起来,礼宾司里只接九阶往上及随员住,竟也常会满客。
小低阶更多,仙客来、客舍都不够住,曹四在酒楼,又央师父那女东家,遣坤道府道兵帮忙,把曹宅再收拾出来待客,说定获的利钱,与弟媳妇两个平分。
左右不够住人,明月许了他。
曹四也已瞧不上原来甚爱的银两了,偶尔挣和尚的中人钱,再加曹宅待客,也渐有收益,可惜修为仍是人仙小一阶。
桂花树上,每日赶来的禽鸟甚多,玄妙在于,落树上之后,不会依羽禽本性打斗吵闹,全安静呆着。
除野禽外,仲熊的“如夫人”,与商家娘俩的画眉、啄木鸟,曹四的红鸟,窈娘的黄鹂,韩思的八哥,再加花鸟店里一大群,每日也是必到。
娶到真媳妇,仲熊的绿莺慧娘,便被缺德鬼们冠名“如夫人”,它自家也认可,灵智高,每日都要与仲熊媳妇拌几句嘴,常挂在嘴边的是:“人都说妻不如妾,你说他该疼哪个?”
梅兴告辞走后,商叁儿隔日又酿酒十一池。
第叁日,吕东山来了。
这天早上,杂货铺门打开,窈娘送走一脸惬意的泼皮城主,窕妹就过来。
她要在柜上指点六姐修行,先小声埋怨:“姐,晓得他刚回来,但你也省着些,大早上呢,不怕让陈家婆婆起火,又使绣花针来砸瓦?”
窈娘捂住脸,吃吃问:“听见了?”
“不晓得修者耳目聪明?就隔着堵墙,不想听也要污我的耳!”
抱怨着,窕妹又道:“昨儿酿酒时,你那汉子又那话撩我,到你这边,早晚只没个收敛,故意浪给我听么,六姐还管不管?”
韩窈娘脸上红霞消去,放下手,哼声:“那色痞子不死心,就惦记姐妹花不放,下回再来过夜,我非咬他块肉下来,给涨涨记性不可!”
怕有人要买酒,低声说着话,窕妹眼也顾街上动静的,听到这,盯着外面接话:“哎哟,姐妹花真来了!”
窈娘就探头,往西正街上看。
早上天气不热,里外人等在官衙外嗅桂香的多,街上人少。
前段日子和尚进城,晓得“渎佛”罪已平反,车马行前,那几个老头就再不出来坐,盯进出人等,眼下整条西正街上,除赵家爷俩、白鹤、商子宜,就只有刚进城的吕东山一行。
饭馆那边,赵虎儿一岁零叁个月了,眼下晃晃悠悠地,在青石板上蹒跚学步,身后跟着他家那只白鹤,摇晃着要倒地时,白鹤就伸长喙下去,及时啄住后领,把他提正,让那孩儿“咯咯”笑。
赵老头坐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白鹤带孩儿,一脸乐呵。
粥铺那,商子宜在门前椅上假寐修行。
公学里没一个孩童随董夫子习儒学,都只求认全字就可,商子宜也是如此,他原就学过些,进城后,叁天两日爱去不去,他娘、董夫子都不管,眼下桂花开,进城客人多,酒楼、饭馆之外,粥铺也忙碌得不行,更不去听课了,留铺子里与姐姐一起,帮他娘跑堂。
趁眼下清闲,又做起功课,小小年纪,修行上倒似比韩窈娘急些。
吕家大公子身后,除护卫外,还随着两个丽人,认识,晓得都姓宁,妖鹏城主的两个女儿,就是窕妹口里的“姐妹花”!
去岁留城里大半年,没勾着那汉子,年底才回去,这就又送来了?
这架势,是不送上床不罢休,偏自家委身那汉子,本是个经不住勾的!
不说府里那些个,自家妹子被他惦记不说,外间的又上赶着送!
愁人!
窈娘咬着嘴皮,忽觉得手痒,想挠谁个花脸了。
与门槛上赵同打过招呼,逗逗白鹤与学步孩儿,吕东山再往前走,越过商子宜,杂货铺门前,竟停下了,和煦笑容,如似春风:“韩娘子,商老叁没点良心,由你在外独门立户,使女也不给,你这一个人,要照顾弟妹和董夫子、打理铺子,哪里容易?我家石场原有得罪处,便送两个使唤的给你,揭过往日旧事,可好?”
这位吕大公子,以前未管过石场,在他面前,窈娘没那么怕,瞟着宁家二女,暗与自家姐妹比较,似乎还更靓丽几分,叫她气馁,嘴上回:“二小姐已上门赔过罪,不敢再记旧仇,贫贱惯了的,也使唤不起下女,多谢大公子好意!”
吕东山不急,在她柜前辩说:“就这两位宁家女,改随着你,定守规矩任使唤不说,颜色也好,有她俩在,商老叁怎也要多跑你这杂货铺的!”
他停下来说话,宁家姐妹、随行护卫都得等着,在杂货铺外围成一圈。
添两个年轻貌美的来分羹,那汉子便多跑杂货铺,最终也不知是赚是赔,韩窈娘没好气道:“宁家要求的事儿,谁不晓得?我这外宅妇人,以色娱人而已,要敢涉城主大事,怕不被老夫人、主家娘子撵出城去?大公子这是帮我呢,还是要害我?”
只听说是个势利眼,不想胆儿这般小,叫吕东山苦笑:“晓得了,指望不上你!”
杂货铺的对话,粥铺那边的商子宜全听见,忽然想到:“我家立志要报仇复起,但真成事后,爹得做上城主、郡守,也要学狗不待见的商...叁叔,府里府外置美人么?我娘长得本寻常,年纪又大了,到那时,他俩还有以往恩爱?”
少年想远了,些许疑问,自家却给不出答桉。
打多出个小魏鹤,老夫人都要午饭过后,才来茶坊里坐,眼下人不在。
吕东山在十字口这,遥见城主府、官衙门前广场上,已聚起大群人,都在嗅桂花香,姓商的也带着狗,溷在其中。
废地仙又不能修行,他在那干啥?
战事已毕,被家里遣来给宁家求情,但商老叁口舌似刀剑,吕东山暂不想直面挨戳,便不上北通街,带着人,先进酒楼点菜吃饭。
还没到饭点上,酒楼里面,竟已坐下六七桌,全是人仙,每年这场桂香盛会,如今龙鳞、龙崖两城都要馋!
吕东山进门,明月叫着“师兄”,亲自引一行上叁楼雅间,让静馨报起菜名。
“师妹,不用报哩,拿手的随意弄几个就成!”
吕东山打断那丫头,再问:“师父在哪?又要躲我么?”
这话,叫明月也有几分不自在:“客人多,师父厨房里忙着呢,要请来见么?”
“用不着,等他忙完,我晚些再来寻!”
还是先见商老夫人合礼,要也求不得,没法子时,再来酒楼。
问过没别的事,明月先告退,叫静馨送上壶桂花茶。
隽山、清乐上完菜,吕东山领一众慢慢用着,吃完,再细品桂花茶。
磨蹭好一会,待下楼,商大娘果然坐茶坊中,逗孩儿玩了。
茶坊几乎已满座。
要赶在商叁儿开口前,寻个说情的,就不能往家里去,也顾不得人多了。
吕东山招招手,带宁家姐妹进去,先行晚辈礼:“老夫人,多日未见,晚辈来问安!”
“哎哟!大公子来,怎不去家里?快请坐!”
见到他,商大娘也堆满笑,忙把孩儿递给苗秀媳妇,陪他说话。
面上是极客气的,寒暄好一会后,吕东山转到正题:“老夫人,南晋送礼来绿柳,前后两拨是二十四位娇娘,我家枉占着交情,却没那份阔气,甚不如意。我爹娘每说起,都觉汗颜,责令我想法弥补,别的没有,再送两个人仙伺候您罢!一位四阶、一位五阶,不是道兵,等修为上来,充近身护卫也行呢!”
看下宁家姐妹,商大娘应他:“她两位,进不进府是小事,但老婆子这,只管得家里琐事,外间向来由儿子拿主意。大公子,不如唤他来说话?”
宁瑜那没眼色的,早前把绿柳得罪狠了,泼皮若好说话、讨情松口,吕东山哪须费这些力气?
忙道:“瞧他在官衙外忙着,先莫打扰,晚间我再寻罢!”
儿子在人堆里丢千里目耍,顺道与四方来的九阶人仙拉交情,商大娘都知晓,吕东山说不打扰,也由得他,只请一会去府里坐。
吕东山应下,又带人退出。
两次被送人都没送出去,加上去年的尴尬,已不堪至极,退到茶坊外后,宁氏姐妹都潸然泪下。
梨花带雨,真是我见犹怜,但确实寻不着别的法子,吕东山叹口气,转身再回酒楼。
155.姐妹花
“师父,你就没话与我说?”
闯入酒楼后院,吕东山从厨房揪出百里秋实,大声质问。
进了城,万事都有大罗、商城主顶,是师父青牛不愿被吕家算计,亲自支使来的,可非欠下因果,秋实这老泼皮,哪会心虚?溷不在意:“莫闹我,没见还有好几桌客人等上菜?
搬来绿柳才一年多些,藏夏、清乐两个全已晋级,平日里师徒几个说话,隽山也不把高阶看得多难,这人仙修行,还能似春笋冒尖一样疯长?
从阿丑金仙娘陨落之日起,龙鳞耳报神再进不去绿柳城主府,但外间酒楼等地的消息,还都能打探到,韩思录名册、秋实师徒平日对话,吕家全都晓得。
多年前,靠山天仙把青牛观底细传给吕家,已欠下青牛些许因果,后来再不敢多言一字,行事全得靠吕氏自家揣测,如今观里,石牛还在,但藏夏、清乐在绿柳,这么快就晋级,再对照录下的圆滚滚师徒日常对话,吕无伤、吕威、吕东山,老中少叁个,对青牛观这条线都已没多少指望。
若不是青牛真妙法,已被这几个还俗的得去,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本不想这么捅破,备待换别的人情,但战事已毕,宁家、巫马良不能不安抚,韩窈娘、商大娘都说不动,油盐不进、口毒性恶的滚刀肉势必更难劝,别无他法,只能来酒楼。
秋实耍赖,就要回厨房,吕东山不管后面跟进的人等,自家往地上一坐,抹着眼泪干嚎:“枉是观主呢,这一个个还了俗,全没天良,就把我当路人待!列位祖师爷爷,辛苦多少辈人下来,如今门里门外,变成这副模样,您等在泉下,可还有知?要真没个响动,祖师牌儿都烧了罢!”
不提天上的大罗金仙,只拿自家祖师爷们说事!
圆滚滚都有些吃惊。
以往师徒相处,为对付自家,吕东山会使上些无赖手段,但蜻蜓点水般,插科打诨罢了,郡守长公子的身份,其实一直端着。
今日妇人似地撒泼骂街,扮丑作态,还是头一回见!
本就能屈能伸,不缺算计的一个人,家里认定他承嗣后,行事反倒更放开了些!
自古能攀高就低者,无往而不利!
以前还小瞧他了!
青牛观现任观主叫着祖师爷干嚎,威胁烧祖师牌位,圆滚滚这老观主、大罗亲传弟子,竟就说不起硬话,只得吐实:“我与姓商的小王八蛋,八字不合,打从你家结仇起,斗气都现下,没曾闲过!小王八蛋还遣狗腿子进酒楼,专恶心我呢!东山,你有事求他,来我这敬香,不是进错庙么?”
不信老家伙没法子,吕东山不依不饶,声音更大了:“各位祖师爷爷,本门不幸……”
没等他再嚎完,向明月已冲出来:“师兄且住,我替你出头就是!”
又冲额头冒汗的秋实:“师父也莫再逼汗水,装可怜样儿,炒你的菜去!”
“哎,好咧!”
有了接事的,圆滚滚一熘烟跑走。
吕东山方爬起,一脸笑:“师妹,我就晓得,这回学你那夫君,能收奇效!”
明月叹口气,手指向瞧呆了的宁家姐妹,道:“师兄,事儿我揽下,但这姐妹俩,你带回去罢!天下再贤惠的女子,怕也没一个真就心甘情愿,给夫婿张罗姬妾,城里伺候他的也够多了!”
“成!”
彷佛先前坐地上撒泼的不是他,吕东山笑吟吟地:“我也不想带来,给师妹添乱,是宁瑜那老家伙,不送女儿难安下心!”
明月点点头,折身先出去。
吕东山长松口气,看向宁家姐妹:“总算求着个管用的,多半能成了!商家不要你姐妹俩,你们爹又一心往外送人,不疼你姐妹,不如改便宜我?”
心神刚定的宁家姐妹俩,脸又烧燎起来。
这酒楼东家愿帮忙,但人还未嫁入城主府,也不能说事已笃定,大公子怎这般武断,要人的话,就宣之于口?
两次进绿柳城,只为倒贴,已是不堪至极,要能改进郡守府,伺候大公子,当然比这儿好,只太意外、太羞人了些。
她俩羞怯和不解,那绑紧宁家,才能捆住巫马良的话,不好直说,吕东山只叹气:“明月师妹心肠好,原还有几分傻气,但主意正,认的理,一般人可难扭转。商老叁也不是定要与你家过不去,拿捏够了,再捞些好处,就会点头,但他如今胃口大,开口时,指不定我吕家都要贴些进去,你家妖鹏城,再没别的能赔,我讨你姐妹俩,还落得实惠!”
明月那边,回酒楼大堂后,低头稍想一会,吩咐静馨:“看着柜台,我出去一趟!”
茶坊里,小魏鹤哼唧着,商大娘刚取尿布看过,还干净的,见明月进门,先开口:“小孩儿消食也没个准,这还没满一个时辰,又饿了,要讨吃的!静馨呢?”
桂香盛会来客多,城里各物都好销,为多赚功德叶,帮那位爷还旋风绞的亏空,这段时日,眉儿领荷叶、奉羮等府里人,浣纱、制胭脂,忙得不歇气,没人随商大娘来茶坊消遣。
当初开茶坊,是受眉儿怂恿,但真坐在里面,除练道术外,瞧着人来人往,偶尔管管事,比在城主府里更像主家些,商大娘也愿多坐,平日逢魏鹤饿,是叫静馨抱去城主府,寻韩思媳妇喂奶。
“再过一两月,可添些别的喂,就好带了!”
嘴上应着,明月伸手去抱:“给我罢,恰要去府上,寻眉儿说话!”
待抱稳孩儿,手轻拍哄着,又道:“老夫人,冤家宜解不宜结,妖鹏城的商道,堵上一年多了,非只宁家受害,那一城百姓,日子怕也不好过。”
商大娘眯起眼笑:“老婆子见识少,外间的事儿,可不管,你自与那溷账合计去,他要敢耍溷撒野,再来告我!”
儿媳进城,被架着管上酒楼、坤道府,但万事只循规蹈矩,不相干的从不过问一句,说好听是守规矩,不好听是还拿自己当外人,没进门,商大娘又不好说道,其实早已藏下份心思。
今日愿为别个出头,得算好事,要能说动自家那溷账,将来治夫也有指望,还巴不得呢,听她要去家里,倒急着催促:“快去罢!孩儿再得不着吃的,又要闹哩!”
“那我去了!”
抱着魏鹤,明月踏上北通街,边走边低声哄。
不管本地外乡,本城嗅桂香,都定有时限,有人时辰到了,从北边慢悠悠走下,与她擦肩而过。
如今身上穿的,是眉儿彷某国后宫样式制出的宫装,那丫头手艺好,既贴身,又帮明月藏住细腰,让她能得自在。
其实绿柳城挂过两头光猪后,进城不先打听清楚的人仙,也已绝少,见着她,各都守礼。
如今官衙外,已有雷雨、仲熊等搭起的一熘凉棚,两个外来人仙在里面下棋,泼皮儿棋力不行,偏还爱,也凑在旁,摇头晃脑地观战。
老狗爬他脚下,先知觉到,狗尾轻扫主人的腿,商叁儿就看过来,瞧见了,挤眼裂着嘴笑。
地仙老狗,不知怎的,最近学会讨好主人了,定是想少吃些粪,但它那主人,哪容易心软?
怀里的魏鹤,已哄不住,哼唧声改为哭闹,明月再瞟一眼,快步踏进城主府。
府里浣纱、制胭脂等事,不用坤道府的人,韩思媳妇也只在门房外逗她儿子韩振耍。
为给韩思媳妇补身子,商大娘叫奉羮、瑶觥两个,见天煮猪脚花生汤、鱼汤、鸡汤送门房,如今人都丰满了大圈,奶水足,两个孩儿中有谁着凉,不肯吃的时候,倒要涨得慌。
未过门的城主夫人抱魏鹤来,已在啼哭,她忙跑过来笑接:“今儿倒饿得快!”
明月也笑着,换接过韩振,由她进门房去喂奶。
两个孩儿都还小,不认生,换个人抱,韩振只有些好奇,里间魏鹤吸吮上,也再无声。
商老夫人着急抱孙子,这城又有得子枣,推脱之词都寻不着,早晚也要轮自家头上么?
光想想奶孩儿的场景,就叫着紧修行的人害怕!
当初定婚事之前,那人曾说,成婚后,允她另居别院,清净修行几年。
但那时自家还是道姑,眼下还了俗,还求啥清净心?泼皮无赖能认?
怎就一步步的,掉进这罗网中,再挣扎不脱?
她想着心思,商叁儿带狗,也回府。
明月忙伸出手,把门房门掩上,不让他看到里间。
商叁儿嬉皮笑脸,凑近想要说话,先被瞪一眼。
二皮脸可不会分场合,要在这被调戏,没得叫韩思媳妇笑话去。
不让说别的,商叁儿就伸手过来,摸韩振的小脸:“啧啧,小孩儿这脸,可真嫩!”
手指离她身子太近,明月忙把婴儿抱远些。
等韩思媳妇喂饱魏鹤,送出来,两下换回襁褓,明月道声受累,告辞往里走。
韩思没在家,商叁儿只摆摆手,从后追上。
府里穿行,到寂静处,明月问:“我只寻眉儿说话,你回来做甚?”
二皮脸怪叫:“哎哟,难得遇两个棋臭的,还想着,等他们下完,也拽个摆一局!在那边看我两眼,还以为有话要说,颠颠着跑来奉承,不想只白献殷勤!”
明月还装模样:“那还来得及,回去下棋罢,魏鹤得吃饱,我寻眉儿说会话,也就回去!”
不想商叁儿真停步:“那成,女人说话,我不掺和!”
他返身走两步,明月不甘心着:“哎,也…也有两句话要说!”
待二皮脸转回身,全不隐藏脸上的得意劲。
两次树叶传警,还曾被他嘲笑:往后要提点别个,先瞧瞧那人傻不傻,似我这般的,明摆的事儿倒不用教,自家猜得着,提点难想到的罢。
修行多年,不一定就比个废地仙二皮脸心思灵敏,又被他猜着,拿来戏弄,让明月脸烧,只好说正事分心:“这世间,若非涉及性命的大因果,便占着理,也讲个得饶人处且饶人,豁达修心!”
到这时,商叁儿还不晓得吕东山已进城,这话无头无脑的,倒真迷煳了。
待明月解释过事由,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不想商叁儿真就点头:“总要让娘子好做人,宁家姐妹留下,再赔些物事来,就请两位哥哥饶过罢!”
没料到这般容易,明月先是一怔,很快脸更烫了,声音小下许多:“宁家姐妹,我已请吕师兄带回去!”
听说姐妹花飞走,商叁儿心肝儿疼,连叫:“哎哟,那可不能允!”
脸颊滚烫,并非这厮又不守礼,叫着“娘子”,而是本不该为他捻酸,但不知怎的,偏不想让再得逞,明月轻咬牙:“已与吕师兄说定,你要不乐意,我再求老夫人去!”
为此等事,老娘定不会为亲儿子张目,自是听媳妇的,再肉疼,也已无法挽回,二皮脸只好顾眼前实惠:“少那两姐妹,须娘子赔我!”
明月疑惑:“赔啥?”
那厮无赖着:“至少得拉拉手,搂搂腰!”
“你敢!”
但这两字出口,滚刀肉果然就张臂,连着小魏鹤一块,搂进怀里。
喂饱后,走这几步路的功夫,那孩儿就已睡着了。
除流水声,四下都寂静,明月纠结着,不知他要拉多久、抱多久,待觉察又有别的不轨念头,顿忍不住,飞起一脚。
“哗!”
七阶人仙一脚,未留力气,直让废地仙飞落水渠里去。
讲话的道旁,四周都不见人影,但落进水渠中央,加上骤然的声响,上游浣着纱的眉儿等回头,竟都看见了。
见他扑腾着往岸边游,没甚大碍,丫头们尽捂起嘴笑,隔得远,兰舟大声问:“爷,你下去作甚?”
商叁儿笑着,不顾荷叶也在,冲那边招手:“天气热,求个凉快,可要来一道洗?”
眉儿几个笑闹着,已直不起腰,官子又出声:“我的爷,你咋下去的?”
岸边上,明月抱着小魏鹤,已原路逃返,寻眉儿本就是借口,此时再不敢见。
156.凉快
款待大公子的席上,宁家姐妹没再出现,明月也不在。
阿丑只管用菜,商叁儿哼着:“妖鹏城商道,也不是我堵的,要老子去说合求情,跑腿费定不能少!”
他满嘴胡言,不认指使山神堵路,吕东山也顺话迎合:“绿柳与两位山神的交情,左近谁不晓得?地龙山说不上话,宁家唯只能望你,好处定不敢少!”
“宁家姐妹带回去,我便讨两样好处!”
商叁儿扳手指:“头一样,妖鹏城制果脯的秘术;第二桩,前年我不晓事,乔装后,在夹山城钓了八日虾,昧下些好处,良心不安呢,便请宁家替我把账目清去!”
这泼皮漫天叫价,让吕东山听得无语。
妖鹏城之名,是某位天帝制令牌时,有不少妖禽下九幽通道,争食奇物乌心粟,有只妖鹏在外,守着通道口狩猎,天帝瞧见,便以它为名。
如今除乌心粟外,宁家这本任城主还有样出名特产,是以桃、杏、枣、冬瓜等制作的果脯,凡民人家制它,只以糖、蜂蜜腌制,他家则添有奇物拌料,别具风味,也能添些许灵气,专卖人仙。
以前妖鹏果脯名声不显,宁家又贪了些,定价过高,商队带到别城去,获利不多,就不怎好卖。但去年借兴旺之机,从绿柳买去琼花露,说与这边同价,一叶五斤半,只仙商要买酒,还须添上同价的果脯,合一起做营生。
商队贪琼花露得的利,都要买酒,竟叫果脯也得畅销了,宁家并未少赚,这事,绿柳城隍已经打探到。
这儿离妖鹏只有五百多里,宁家制果脯的秘法,若被商叁儿得着,往后除还有魔患隐忧,在来往商队里,绿柳城的名头,要胜过妖鹏多少?
那乌心粟,在宁家缴纳的年贡里,龙鳞城就也有些出售的,等连魔患都无惧后,原本必跑妖鹏的,不知要少掉多少。
这还只是头一件事!
第二件,商叁儿在夹山偷钓走的虾,单只论功德叶,也值近叁千叶!借前年绿柳遭难,妖鹏城是兴旺一段日子,但顶天也就挣到千多叶,叫他家清账,砸锅卖铁怕也赔不起!且那场因果,吕家本要借着拿捏姓商的,哪真能为宁氏就清账?
沉默好一会,吕东山才叹口气:“你这大肚汉不怕撑,叫我连还价都不敢!今日还只喝酒罢,明儿再到师妹面前哭去!”
举起酒杯:“老夫人,晚辈敬您!”
商大娘举杯应:“谢大公子!”
陪他喝尽,再转头瞪儿子:“讲实惠的,莫只叫明月难做!”
“娘,仙家买卖,不二价的!”
姐妹花飞走,叫商叁儿不痛快,提的事是有些狠。
但吕东山不可能应下,老娘那边又只冷笑,敢不顾明月的面子,指不定客人走后,就要揪他去吃请罪荆了。
没法子,商叁儿只得自寻台阶下:“果脯秘术,没情儿可讲;夹山因果么,大公子比划条道来。”
绿柳城有这般多营生,若没那么强势,郡守府那,年贡早又该再涨了,眼下已不再指望,讨要宁家的果脯方子,也不惹吕家肉疼,吕东山点头,道:“夹山的事儿,我也做不得主,但请安心,不到要紧时候,绝不寻你讨。宁家已赔出果脯,第二条收个千叶,他家兴旺时赚的吐得差不多,也该够哩!”
做为东山郡第一强藩,能拿捏的因果不多,吕氏绝不会轻易放手。
大公子的话,已能算吕家的定论,要寻不着别的法子,宁家就只有含泪照办!
商道被堵,人仙还只另论,那一城凡民百姓,所需外购之物全已涨价,城里怨声载道,功德竹上新叶生发得一年比一年少,也让在妖鹏城修行的人仙,在大怨气中道心难宁,有碍修行,再多拖几年,定有就辞别离去的。
轻易莫惹滚刀肉!
细究起来,妖鹏城主宁瑜,不该在绿柳城遭难、自家得利后,到商叁儿面前显摆,又暗使手段,往绿柳城要道上插牌诱劝商队,惹火泼皮儿,借着两位山神的势,整治他家。
要不能转圜,商道便堵个一二十年,商叁儿都不会多眨眼。
最终结局,贴两个女儿出去不算,获利吐尽,还要赔上祖传的果脯方,真是何苦来哉?
相较旋风绞上的巨额亏空,只讹到一千叶实是太少,但并非家家城里,都有大罗、金仙传下营生,大富裕的不多,当初地仙肥如意买件八百叶的奇物,都还囊中羞涩呢!
再榨不出多的油水,商叁儿也只得点头。
舍掉青牛观因果,才把妖鹏城的事料理清楚,吕东山长吐口气,见商叁儿不知足,面上还有不乐,转开话题:“老叁,明年叁月初八,来龙鳞吃我婚席,喜礼要敢少随,隔月我也空着手来!”
说完,转对商大娘:“老夫人,到时,也请您移驾,到龙鳞城坐坐,容晚辈带媳妇敬杯酒!”
商叁儿吃惊:“你叁月成婚?”
定在叁月,与他商老叁的婚事,就只差一个多月,吕东山才说,喜礼少随,隔月也空着手来。
石山书院与东山郡接上地,再联姻,自是宜早不宜迟,不会多拖延,但大户城主,确实也过快了,年初元宵定征讨时,吕东山连新娘子是谁都还不知。
婚宴请客,与吕夫人的邀请不同,从儿媳明月身上说,得算亲戚,只隔着四百多里地,商大娘沉吟一下,竟允下:“到时我领明月去,也沾沾喜气!”
“哎哟,记得上回,老夫人说从未出过绿柳,晚辈可要谢您赏脸,再敬您!”
放下酒杯,又转对阿丑:“丑前辈……”
阿丑抬起头:“我要去,吓着你客人,可不好!”
商家娘俩都笑,吕东山也不勉强,故作惊奇:“哎哟,前辈也会说笑?”
其实阿丑说的是实话,并非玩笑。
商叁儿问:“郡守府已迁龙崖,你婚事怎不去那办,还在龙鳞?”
“不瞒你,家里只叫我留守龙鳞,来你家了事,顺道蹭嗅桂香,已是例外,寻常不许外出!”
龙鳞城才是吕家的老底,他家这打算,是让吕东山镇守南边,分些风险,将来北方龙阳郡故地诸城安定后,郡守府也可再迁回来。
“二小姐呢,几时嫁去南晋?”
“姬家老祖传消息来,要待与蛮楚止战,他与皇帝回都,再定四皇子婚期、遣人来迎娶。”
借着大能,从姬正随从中看出端倪,回城后,商叁儿也吩咐城隍,遣耳报神去龙崖打探消息,但那位四皇子,一直老实在吕夫人面前扮孝顺女婿,没见有甚动静。
南方大泽边,南晋与蛮楚大战,短时内也没有结束的迹象。
吕氏与南晋结亲家,不敢向皇帝姬德提要求,但至少得姬正指天立誓过,才能得安心,那誓约,本该在大婚之日立下,也能要求定婚期、写婚书之日先行,姬正若不是弃子,南晋要谋划事端,得赶在那之前。
商叁儿现在,倒巴望姬家争气些,在吕氏做反应之前,就彻底打灭,那夹山城偷钓的因果,指不定再不用还。
吕东山当面,自不会透底,左右别人都晓得,他对吕昭君怀不轨之心,过问一遭,也不会多想。
吕东山怕商叁儿对妹子念念不忘,还道:“吕氏族女里,能带道兵的高阶人仙还有一位,只模样稍不如意,你要不嫌弃,我可向父亲求请,送给你家做媵室。”
吕夫人携吕玲来时,泼皮儿瞧不上眼,真真假假只惦记嫡出的二小姐。商家已请奇珍阁制旋风绞,是要练女道兵,但绿柳城里,前后管坤道府的陈眉儿、向明月,自家修行还成,却都不是领兵料子,郡守府掌权几位猜测,除当初石场那场龌蹉,羞辱昭君之外,应还有高阶人仙的缘故。
商叁儿白他一眼:“模样不如意,还说了作甚?”
听到这句话,商大娘嘴角抽抽,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只忍住没多说。
深晓得老娘性子,不知哪里惹不痛快了,商叁儿被吓着,忙夹只鸡翅试探:“娘吃!”
商大娘还有些不想接。
吕东山也不知老夫人为何不痛快,但极有眼色的人,忙又再转话题:“应过我家的琼花露,几时能交付?”
酒坊、牙行两地,如今有十一个酿酒池,眼下不出门,稍辛苦些,万斤酒一回就能酿出,但反问:“我欠着亏空的,酿酒也要耗本钱,赊给你家,几时给清账?”
“你这厮莫催账,我帮你再拉笔生意!”
商叁儿不解时,他道:“便是石山书院,他家得贤王府,几无折损消耗,如今要买酒,不会欠帐!”
“他家要多少?”
“眼下只是有意,还未定,但大户用,少说也得万斤,但价须与我家一样,六斤酒一叶,我才好开口。”
与绿柳城酒坊零卖的价,一张功德叶只差半斤酒,听着不多,但万斤就差上一百多叶,值得吕东山开句口了。
说石山书院只是有意,还未定,商叁儿可不信,讨占个人情罢了。
比起本钱,琼花露上是两倍的利,除眉儿等浣的纱,城里其余物事再没这么好赚,商叁儿自然乐意:“那敬你杯酒!”
“哎哟,如今得你敬酒,可真不容易,还以为要等到大婚那日,是得喝!”
“那不敬了,等大婚再喝罢!”
“酒杯都端上了,二皮脸,是真好意思?”
“端起再放下,费你几分力气?”
等散了席,先送吕东山出府,商叁儿不敢就出门,跑回桃蹊院:“老娘唉,席上我说差了么?”
商大娘没好气道:“体面城主呢,哪有差错?”
“娘养了二十多年,又不是不晓得,儿子嘴上缺把门的,到处只乱说话,说了也不思量,你要不教,怎晓得错哪?指不定往后又犯!”
小魏鹤已睡着,丫头们全不在面前,只母子俩个,商大娘才开骂:“做成富贵人,模样不如意的就瞧不上?你老娘年轻时也长得不如意,该被你嫌弃成啥样?”
儿子的德行、脾性,商大娘没有不明白的,也知今日不该算他过错,反是自己始终难忘小户出身,做上富贵人,也放不开,各处留着小心,生怕被人笑话去,一句模样不如意,竟联想到自家身上,心里闹起别扭。
白发老妪,还惦记年轻时的长相?发家之前,这样的话听十遍百遍,也只寻常,过耳就忘,如今听不下去,是因身份变化,时过境迁罢了。
商叁儿真觉冤枉了,忙赔上笑:“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母丑”二字,让商大娘更来气:“老娘是丑!且你那狗,真就不嫌弃咱家?”
商叁儿方知她纠结的啥,之前想都没想过,乃是破天荒头回遇着,这倒好哄:“那是俗语,借它话儿说!老娘你原在巷子里,也是出名的标致人,小时不记事,但爹死后,你攒够银两,去还老罗家时,不还惹得他老浑家捻酸,干了一仗?”
已故的罗家老两口,是否因她还银钱干了一架,早已记不清,但就算知儿子说假,也瞬间忘掉不快,忍俊不住:“滚!胆儿肥了,敢编排老娘,哪有的事儿?”
听脚步声向,是眉儿等收拾完回来,已惹得老娘开怀,商叁儿就不留:“那我赌钱去了?”
“滚罢!下回再敢胡说,请罪荆伺候!”
小跑出来,与丫头们嬉笑两句,走到无人处,才想:“老娘这大气人,竟也有闹别扭的时候,可见人无完人,与年岁也无关!也听人说,老人该当着孩儿哄,还以为只是说笑,不想真有这事儿!”
前院厅中坐一会,待阿丑到,一起出府,先敲更巡街,再回到大通赌坊。
最近外来的人仙太多,也有两位九阶到赌坊二楼参赌,今晚还要加上个吕东山。
看一个个走上去,楼下赌铜钱的圈子里,好些人就眼巴巴望着,字画店的马吉在其中,羡慕尤甚。
他这亡城城主,家底已在白山派耗光,但生来好色贪玩,听说二楼是赌功德叶,城主骰盅下无人能算计,早就心痒难耐,可惜一无本钱,二没修为,没那资格,就只能在楼下眼馋。
157.儿不嫌母丑
某位天帝制令取名之初,曾取两处泥土相观,一地出的黄土,比别处同等量的要重上二分,因此取名重土城,今属云氏,是云潭将军府本城。
十月初,今年第一次降寒,早上起来,窗外所见的树梢、草地,白成一片。
白露成霜,寒凉凄凄。
宛如北山王王乾的心情。
昨夜侍寝的两名原贤王府侍女,晓得他最近心情不好,伺候着梳洗完,就低眉顺眼站着,不敢嘴碎触霉头。
没理她俩,王乾径直出门,走过几个同样布局的院落,另一家院门前,叫:“王真,起来了,就陪我喝酒去!”
将军府长史说,贤王府来的高阶多,礼宾司住不下,还是客卿府里宽敞,剩的独门小院多,尽能安置。
实情如此,也用了十多个院子,才安置完王乾家眷,但“客卿”二字,兆头不好,让他不喜。
原本一方雄主,被迫寄人篱下,最怕的,不就是真变成云大将军家的客卿地仙?
听到声,王真走出,苦笑着:“老祖,大早上喝酒?”
“喝酒还分时辰?走罢,买酒去!”
与这后人差着三百多岁,王乾都懒得记已隔多少辈人,但王真若在别家,族里唯一达人仙之巅的,多半就能做家主掌权,生在贤王府,倒受了亏待,如今基业不在,王乾才生出愧疚心,最近爱拉他上街喝酒。
石山书院担因果放出的悬赏令,所对非只带走城主令的三人,贤王府其余高阶,未与王家断绝关系前,也尽在悬赏中,上街怕遭刺,轻易都不出客卿府。
王乾自己,加带王真在身边,倒不怕。
在这云潭将军府本城,便大地仙乔扮进来,想在增援前取走他俩性命也不可能,且天下有几个大地仙,愿为些许身外物涉入世间,做那刺客?
再说,这城与北山一样,前不久被吕氏与书院三个地仙混入,打杀了不少铁衣卫,虽说姬氏遣人斡旋后,云氏与之止战,但防范还未松懈下。
他有底气,自是不怕,迁来后,出入无忌。
带王真出客卿府,又去奇珍阁买酒。
明晓得这商家的桂香琼花露,为仇家东山郡所产,王乾也甚爱,以往常光顾的多宝阁,渐已不去了。
云氏经营不差,奇珍阁、多宝阁都设有厚土分号。
衣必华服、食必珍肴、侍必美人,方是王乾的性子。
踏入奇珍阁,掌柜早认得他,谄笑着靠过来:“王老祖、王先生,今日这么早?”
任掌柜奉承得好,也不能挽回王乾心情,懒得搭理,只眼色示意,由王真出头,扔出三张功德叶:“老规矩,来三壶!”
琼花露添入些绿柳桂花、别的奇物后,又另成一类货物,真正好滋味,也使价格再涨,一叶只买得到三斤装的一壶,且还限量,奇珍阁对外称,高阶人仙往上才能见着,各分号每日最多只卖十壶酒,来晚了没有不说,还常有断货时。
便王乾这位地仙进店,掌柜面上客气得不行,也只私下允他不受每日十壶之限,但最多能卖给两壶,两人来,加上王真的一壶,多的就没有。
也不许别人报名代购,亲自进店,才有。
价不贵,但独门生意,被奇珍阁玩出花样了。
新出这酒,除后添的奇物,桂花、灵酒都来自绿柳城,不过奇珍阁与他家有私下勾当,听商队说,绿柳城内反而没卖的。
耳报神打探到的消息,凭这新酒,与自家一样,换商家买卖的高阶人仙就有不少,奇珍阁各分号营生已大有起色,在地龙山周边,能与多宝阁抗衡了。
拿到酒,王乾不愿多留,又折身出来。
隔着十来辈的祖孙,一人先分一壶酒,各装入百宝囊,再沿街游逛。
天气冷,此时还早,街上人也少,最终又进城内最好那家酒楼,登到三楼上,窗边对坐下,叫一盘醉虾、一碟凉猪耳、一碗盐水花生,就着外面白茫茫一片霜,老祖与后人齐喝上。
三斤酒,够两人消磨一个早上了。
买酒的功德叶,全是老祖私下所出,早前其他好处也得的多,只因姓氏血脉,各般关照,王真对眼下处境倒没多少抱怨,好酒入喉,添得的灵气还只小事,每饮下一口,都要借其激荡,在与天地大道有某种契合的桂香中,体悟道意,连敬酒都顾不上了。
醉心修行,没啥不好。
王乾只不想独酌而已,不介意他当面走神,不能说话,就品着酒,自家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
吕家、云氏,眼下都与南晋交好,往后媾和的可能极大,指不定云氏为甚好处,就会逼自己等交出带来的三枚城主令,去与石山书院交易。
云大将军估计不愿再助自家复起,或就有各种算计,准备吞下他贤王府势力。
家眷之外,高阶人仙、道兵、阴神,连着奢华美物,尽带出来,惹人觊觎,其实除自家贤王府,任何一地都不好久留。
自家性子独了些,与麾下结的因果不重,若看不到有望复起,被云氏暗中拢心,带出的其他高阶人仙不论,单四位九阶,除王真身为后裔,忠诚无虞外,其余三位到新年时,都不知可还愿再接去年俸!
那些荒山野岭,不宜安置娇妾美婢,他这心软的,又舍不得抛下富贵,去浪迹天涯,势不如人,丧家之犬,除依附某家外,竟已难再寻着法子。
也并非定要掌权的威风,但论起来,云氏老祖才是小二阶,依附谭云将军府,他这昔日北山王,要吃多少人笑话?
受笑话之外,拖家带口的来,王氏族人也不少,真全定居厚土城,加自家这地仙四阶的老祖,云氏就不怕被易主?恐怕王氏一族难得将军府真心相待!
出奔之前,还是未想周全,还不如求得允后,举家降石山书院!
要不然觅个机会,独自出门,飞去奔投南晋了事?到了那边,有姬家帮着讨要,量云氏不敢不送还家眷美婢、还愿随着的旧部!
姬氏国大势大,不怕自家能反水,只不过,这正狼狈着,一旦接下因果,想再脱身可不容易,离北山城数千里之遥,复起也莫想了!
他是地仙不假,但要紧事上,难下决断,又什么都要想些。
也是算计不如人,才有今日之苦!
罢了,酒楼里定有耳报神,待能说话时,与王真合计一番,再说。
“噔噔!”
楼梯忽然作响,打断他的思绪。
有人上楼。
王乾皱起眉。
大早上出门喝酒,本图个清净,他与王真进酒楼时,伙计还在摆放椅凳,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到厚土城后,这酒楼常来,掌柜早认得他,楼下两层全空着,怎不识趣,又放人上来?
想着事儿,未曾留意,这人上楼时,掌柜究竟拦没拦。
登上楼来的,是个精瘦中年男子,蓑衣斗笠,背着副破渔网、腰挎鱼篓。
这样的渔夫,钟山郡、三川府最多,云潭少些。
厚土城也临着条小河,但河窄水浅,没大鱼,还是附近水泽多的两三城内,渔夫若渔获多,想卖上高价,偶尔也会随载商队的船只过来。
不过这样的渔夫,辛劳奔波数百近千里,是为多得些银钱,还舍得上最好的酒楼吃喝?
王乾本不以为意,但那渔夫扫一眼,竟也看上临窗的桌,看架势,要到他们邻桌去坐。
他蓑衣斗笠、渔网、鱼篓上,全带着鱼腥味,惹人不适,脚步声乱且重,王真修行也被打断。
王乾眉皱得更深,忍不住开口劝:“渔家,各处都宽敞,何必来挤?”
渔夫瞟他一眼,只冷笑:“管得恁宽,我听闻城主家姓云,可不姓王!”
这句话,叫王乾、王真皆惊。
不是凡民,来者不善!
王乾所用宝器,是件金光灿灿的香炉,炉上凋着浮龙,瞬间飞出,发出道道光芒,将他与王真护在其中。
宝器名蟠龙朝元。
渔夫冷笑中,张开嘴,飞出道寒光,疾射王乾,背后渔网也如蛛网般展开,甚至穿过了四周地板、墙壁、屋瓦!
飞射来的寒芒,被香炉布下的金芒所阻,在外打圈,才看出是把三四寸长的小匕。
惊魂匕!
“咔嚓,咔嚓,轰!”
身处的酒楼先发出些断裂声,接着轰然巨响,三楼坐人这一半,全被渔网包裹住,断裂拔起!
又见之晓其名,星河网!
网线结点上全闪烁着星光,发出独有的禁锢道意,与渔夫本身道意不一致,已是件法宝!
渔夫已破窗飞出,手上提着星河网线头,网里,包裹着半间木石制的楼房!
也还有一位地仙,一位九阶人仙!
网里,瓦砾掉落、房梁断裂,都被王乾香炉光芒排斥在外。
王真发出宝器,击在网上,只稍激荡开些去,是以柔克刚,其实无损!
渔夫轻嗤着,手提网头,手紧拉线,收网!
一网砖墙、瓦砾、梁木,尽向中央积压!
互受巨力压迫,香炉光芒骤然一缩,退到王乾身外三四寸,才又堪堪抵住!
但只这一下,王真已处护身的金芒之外!
之前被挡在外的宝器惊魂匕,觅着机,又化作寒芒,比向中积压的砖瓦木块更快一步,改射王真!
王真抽宝器欲挡,匕上忽起鬼声嘶嘶,有勾魂夺魄之消,叫他受惑,顿了一下。
这一顿,就分生死!
惊魂匕穿脑颅而过!
宝器失了主,无道意、灵气支撑,跌落在网里。
变化太快,王真尸身,很快也在星河网线下挤压变形,与砖、瓦、木杂物,一股脑地压向苦撑的王乾!
城中各处,呼哨示警声此起彼伏,铁衣卫在快速集结,将军府、客卿府两地,高阶宝器一件件祭出,往此地疾扑!
“呵呵!爷爷改日再来,有陪你等消遣时!”
朗声向将军府留完话,渔夫拖拽着网,掉头向城外飞逃。
还未飞出城,碎瓦烂砖陆续从网中掉落,打坏不少民宅,地面上有凡民的惊呼惨叫!
渔夫不管不顾,减重后,一心外窜,飞速之快,叫远来的宝器全追之不及,尽被抛在身后!
星河网中,王乾已然明白,这渔夫就是个大地仙,几息内确实破不开蟠龙朝元炉,打杀不了他,但凭星河网法宝,却能困住人,连网带走不难!
待远离厚土城,还不由人慢慢宰割?
杂物落尽,眼下网里除了王乾,剩王真的尸身和宝器,但自家也入死局,后人陨落的伤感,一闪便没,其他是绝望中不知如何求活的惶恐!
地仙寿命悠长,少结因果,唯与各种劫数相斗罢了,自家这猪油蒙了心的,怎就舍不得人世富贵,绸缪难离?
失了基业,性命也再难保,真正一切成空!
又是打哪来的大地仙,会贪石山书院悬赏入世?
凭网外景色断定,渔翁并未去书院,而是向东疾飞!
钟山郡、三川府地界!
脑中转一圈后,王乾忽然醒觉,惊问:“夏水河神?”
渔夫哈哈笑:“还没蠢到家!”
早听说过,南晋国北上要图的,就是这河神,他离开夏水,到西边儿搅局不足奇,但姬氏已要与吕家结亲,为啥还出手帮石山书院?
取自家人头,帮书院站稳北山城,叫东山郡将来有再反的底气?
算计上不如人,想不出头绪,金芒中,他以侥幸心试探:“前辈,修行不易,城主令送你,饶我一命可好?”
河神飞着,冷笑:“你这等重因果的,后人仇怨就不顾了么?”
王真尸身上,双目还未闭合,似乎在盯着他看!
王乾喉结蠕动几次,但弃仇忘因果的话,真说不出口。
吐不出那话,就只能催发香炉光芒,死死抵住,不让网线沾身,心里期盼能出个救星。
一路向东,以渔夫飞速之快,也用了一个昼夜。
终于,视线尽头,从千丘荒地发源、波光粼粼的夏水在望。
并无意外出现,没有救星。
除去境界、法宝上的差距,对方还是河神,下了他的河界,再无王乾生理!
网里不甘心的吼嚎,反叫河神莫名兴奋,他“桀桀”怪笑着,扑向河水。
“砰!”
河神入水,本该如鱼虾般自在,悄无声息,但下一刻,水面骤然炸裂,渔夫以同样的快速,提网飞退出去。
这一炸,星河网中的地仙四阶,竟被震晕死过去,香炉上光芒也消退干净!
渔夫目光微缩。
掌万里波涛的大地仙河神,进水后还会被一击震出,对方的修为,绝非地仙!
那扛着“铁口断神”长幡的卦师,踏波而出,笑言:“来邀你参个会!”
又指网中王乾:“也留他一命!”
请假
家里有事,更不上了,今晚请个假,下周内补还。
158.王乾
一场桂香盛会,进绿柳城的人仙是真不少,可惜商三儿每日在官衙外混赖,仍没遇着愿留下的高阶。
八月,奇珍阁蒋氏新遣来一位匠师,换走之前那位。
今年中秋节,眉儿、奉羹等也随着一起,全到地龙山里过节,最近城里人多,好卖物事,她们浣纱舍不得停,商家娘俩是故意带出门去,让松泛两天。
如今地龙山梅兴、马宽两家,也新添不少侍女、小厮,老人还在山神宴上认识了,不缺招呼的。
数千里山脉的山神,巴结的不少,但买卖人要时甚久,去年商家娘俩与阿丑来时,多还未送达。
阿丑、执扇、荷叶三个,去年中秋就随了进山,龙首峰上都熟悉,也自在。
但才三个月大,魏鹤离不开母乳,只能托付给韩思两口儿,商大娘这节,却心神难宁。
老娘性子如此,劝解不了,就不能多留。
喝酒下棋时,商三儿也把允吕家求情,饶过妖鹏城的事,与两位哥哥说了。
梅兴马宽是帮他出气,正主儿让放,自没话说,只劝不动商大娘,两天后又送出山。
宁家赔罪送来的果脯方,府里已抽不出人做,商三儿与老娘商量一番后,请商崔氏领头,再从族人里选出数位立誓不离绿柳城、不外传的,就交给他们做,约定所得收益,一半归城主府,余下一半,算关照族人的。
这事上,商三儿自觉不亏心,对得起祖宗,议定后,就到祖堂里烧纸敬香,排排灵位前,大声告说清楚。
商氏掌玄鸟城时,也掌有两个仙家营生秘方,但到如今,也只藏在商成骏手中,多年浪迹四方,没能做了卖,族人受惠不到。
果脯便是蜜饯,原卖这个的店铺也在西正街,得着方子,甚明事理的商崔氏先对城主府千恩万谢,也向商大娘说明,得收益后,族里按人头分。
出来后,她从族里请家人口多的看顾粥铺,娘三个改搬进蜜饯店住,照看要紧营生。
有城主家一半收益,别的不说,账目上可做不了假,城隍在呢。
心思再重的族人,也能放心。
到九月,奇珍阁送消息来,地仙醉的两种料子,丝萝花蜜与天乌雪莲,现只打探到丝萝花蜜,够商三儿所需一份的量,辗转借着人情,物主也答应卖,要价一千五百叶。
不为其它,师父给的酒方,不做出来心里不舒坦,自是要买。
妖鹏城当赔礼来那一千叶,商三儿还想留着填旋风绞的亏空,现倒要添补上些,先买料子再说。
还好,城里营生都不差,石山书院又拉走万斤琼花露,不缺功德叶进账,也不会太艰难。
奇珍阁势力小,用时这般久,才打探到一种原料一份的量,去年十月,送阿丑去荨麻城时,那城多宝阁分号掌柜不知哪得的消息,还来说,他家总号就藏有三株天乌雪莲!
若非多宝阁实在可疑,天乌雪莲也不会只卖功德叶,定要搭上桂花、琼花露、开分号等条款,不愿与之扯上关系,滚刀肉都该换商号往来了。
当然,正因奇珍阁势不如人,四位东家里,唐氏更积弱已久,唐远山才会说“上下有孤注一掷的胆气,城主早晚就会深知,别的不论,愿得与绿柳不离不弃,风雨与共”那等话,甚至还曾打算把六阶的嫡女送来做妾。
请制旋风绞时,别家商三儿可借不到两千多叶使。
没法子,剩下的也只能徐徐图之,叫唐诺帮传话回去,除了那份丝萝花蜜,余下的也再帮着打探。
这个九月,除买到一份地仙醉料子,运道也来了,某日酿酒时,本在后翘着腿暗品剁料子的窕妹身段,但不经意间,手上“啵”一声响,把玩的剑消失不见,变出枚黑棋子。
第二枚黑子,两极反转剑!
纪红棉从常久久尸身上取来后,转手给他,至今已有一年半,比第一次炼老狗做棋子,可费力气得多。
这件法宝,直到变作棋子,他这废地仙才能如臂指使地用,发挥出威力!
有了它,再遇打斗干架,除放狗咬、丢符兵,终于也能出上些力气了。
也就是说,废地仙终于不那么废了。
自觉也未松懈的白棋子,一时半会还看不到成功指望,比黑棋子更难,且得慢慢熬。
第二枚黑棋子成,也为该选炼何物做第三枚想了半天。
他手上,如今能炼子的物事,还有符兵石人、法宝追影宣花斧、宝器破山锤三样。
原想把追影宣花斧留下,若鬼婆婆能晋级地仙,寻不着别的命物,就给她这件,且斧子道意已快消散,要数十年功夫温养,才能完全复原,他知自家事,不定能有那般长性。
破山锤只是宝器,不自具道意,威力低,有些瞧不上了,余下的就只有符兵石人。
不炼棋子,只借那张符纸,也能召出石人,但地仙炼符的道术,远比不上大罗“乾坤落子术”,符纸每召一次,石人出来听令最多只一个时辰,此后便吸足主人灵气,也还要歇满三个时辰,才可再用,但若炼成棋子,用过之后,就只需隔半个时辰。
且命物是棋盘,若得温养成法宝,黑白棋子天然与之相称,方能更好融入。
自家已拿定主意,打算炼符兵为棋子,就有某位前辈通消息劝止,让他改主意,炼法宝追影宣花斧好些。
这斧头比破山锤更重,废地仙非得双手使大力气,方能勉强拿住,要炼它,得摆放在桌上,不如两极反转剑便宜。
马童氏那,传消息的前辈说,还是寻合她用的物事为好,眼下新道意都还未生出,哪须急?真没法子时,出本钱,请陈家再做一件红云霓裳,也比斧头应景。
老太婆耍大斧,图好看么?
这事上,商三儿从善如流。
到十月初,再陪阿丑走一遭荨麻城。
他俩离城那日,恰遇着宗昊寻韩思,报备自家已晋七阶。
绿柳城里,有灵酒、功德叶等常例,再加可助悟道意的桂香,没人晋级才稀奇!
四门村民中,宗昊竟是除已身亡的魏清,第二个晋级的。
得这般好消息,商三儿当场许诺,怎也要央老娘点头,给他指个娘子!
事儿还没成,宗昊千谢万谢了,再乐呵呵地回澡堂显摆。
比魏清可晓事、顺眼多了。
十余日后,从荨麻城回来,又得知城内来了位地仙,求买神意丹。
但任费力气拿捏,那地仙都不愿受聘,只肯出功德叶买丹。
城主府秘库还藏着四枚,但他不受聘,滚刀肉也不做善人,只道:“真没哩!但我城里,住着鸡冠山草庐炼丹人的地仙道童,他主人闭关,便自家学着炼此丹,只不知几时能出,要价也定高,你过段日子再来问罢!”
城里桂香仍未绝,那地仙在礼宾司住了半个多月,才告辞离开,走前托请,道童若能炼成,请留下一枚,他必承情。
说定,明年再来问。
十一月。
婴啼声中,成衣店陈武又添一个丫头,把陈婆婆气得不行。
城主嬉皮笑脸上门,说能先借出枚得子枣,算往后遇事的差遣费,提前支付。
小龟孙摆明来看笑话,但没法子,陈婆婆这硬气人,回绝不了。
媳妇还坐着月子,只好里里外外拿儿子撒气,眉儿上门看妹妹时,才稍停些。
为桂花来的外客走光后,酒楼空闲多了,两位掌勺斗嘴斗气又各般上演,某次吵起火气,相约到客卿府里切磋。
做过盗贼的,手上硬得多,觅着空子,狼牙棒轻轻一磕,打得圆滚滚眼上乌黑。
这事,不但二掌勺常以“爷爷那些年”起头,拿来说嘴,也被泼皮城主笑话几天,道他丢尽大罗脸面,同阶都没斗过。
把百里秋实气得不行,连着三个白天不回酒楼,只在茶坊喝茶,陪商大娘逗魏鹤玩。
也就是这个月,商三儿见到了王乾。
今年龙阳郡、贤王府都去着,但那是随吕氏大军出征,怎么想来,与王家都只有恶果,并无善因。
两军阵前,见过这位北山王,得报他进城,可把商三儿惊得不行。
这厮便要寻仇家晦气,也该先找石山书院、吕氏去,难不成以为绿柳是软柿子?
但便胆儿肥,要进大罗金仙因果之地撒野,也不该明晃晃进城,在礼宾司报名求见!
实是想不明白,又不可不防,城内马童氏外的九阶以上,全叫齐全,才到礼宾司相见。
王乾也知来得突然,不为惊动的大阵仗奇怪,只苦笑道:“商城主,请到能说话之所,容我细禀!”
得纪红棉走前布置,城主府里最不怕偷听。
阿丑本事又涨,第二枚黑棋子也成,还有老狗、酒道人和六位九阶人仙作伴,自家城里呢,城隍、土地和十来个高阶人仙也不是摆设,不怕他个没法宝的四阶地仙翻了天去!
便请进府,但提防之心不绝,路上各离远些。
到府里议事厅,堂堂地仙四阶,竟就哭诉起,先把自己在厚土城遭夏水河神擒拿,后人王真被当场打杀的事告之。
完了,才又道:“那河神捉我,回夏水时,不知遭哪位大能所伏,我都被打晕,闭了五感。等醒来,河神说,我虽不愿弃仇,但交出城主令,来绿柳受聘,再帮他做件事,也能得饶性命!”
他自家都讲明,后人王真死在面前,说不出弃仇舍因果保命的话,夏水河神竟还能饶性命?
便不擅算计的人眼中,这事也实在太蹊跷!太诡异!
王乾打西门进的城,从饭馆门前经过,当时,张果果就感应出,是位地仙,待城隍传话,招全城能战九阶速至礼宾司,心里突突着,赶来时,把赵虎儿托放进高阶最多的酒楼。
孩儿的命比自己还金贵,都在这城里呢,听到这话,当然难安心!
往后要多出个居心叵测的地仙,怕不睡觉都得防着?
心里不乐意,但她闭着嘴,先观别人的反应。
还好,其他人中,最坐立不安的,得数泼皮城主:“要你帮做何事?”
看泼皮模样,也怕招祸上门,聘得地仙四阶的诱惑再大,应也不会允!
还好!还好!
王乾如实答:“河神叫我,若姬正进绿柳城,将他打杀!”
胖大婶已不管他说啥,只盯着泼皮城主。
商三儿也是惊讶:“打杀皇子,让我与南晋起怨?”
本城两位地仙不爱说话,那边,董老头皱眉问:“南晋要图河神,众人皆知,事倒不足奇。但只应下一句话,不惧复仇,就放过足下,实是难信,又还任你在我等面前吐露实言?”
“我被关了十多天,直到他捉个邪祟,炼化后打入我神魂,说绿柳有驱邪丹卖,若敢不来,又或不得聘,他必就引动,引劫取我性命!实话也是他叫传,说或许到那时,你家已不愿再与南晋交好,便不成,也不打紧,饶我这本事稀松的,于他只当放个屁!”
别的不说,堂堂北山王,原一方雄主,还是地仙四阶,被打杀了后人的仇家这般鄙视,还能转述出来,也是不易。
甄药神那边,已忍俊不住,笑出了声。
当面说、笑的全只是人仙,为取信于人保命,什么都往外讲,王乾也觉丢脸,红了脸。
这等大事,自不是几句话说得过的,董策反复提问,细节上,商三儿、屠壮、陈婆婆、赵同也没饶过,轮番上阵。
若非瞧着这城的大罗在九天外受业风,难递消息下来,这厮是否说假,并不难查。
若是不愿聘,用不着问这般仔细,撵出去就是。
张果果已又提起心。
果然,那赌性重的泼皮城主,问不出破绽,舍不得拣到个地仙的好处,真拍着王乾肩膀:“我信前辈,山神宴时,我听执扇说过驱邪丹,能买给你!既已丢城主令,不计石山书院、吕氏仇的话,因果愿帮你了结,云潭将军府那也试讨还你人事。在我这城受聘,其余常例外,年俸再给五十叶!但请前辈谨记,姬正若真进城,未得我允就敢妄动,必与你不死不休!”
王乾感应中,被他拍这下,身上似乎便被放了某种道术,总没保命要紧,忙抱拳:“城主放心,受聘你家,皆因果,定主从,绝不敢忘!”
胖大婶不满中,商三儿又道:“那就请回礼宾司暂住,待我叫人收拾出客卿府院落,再来请你!”
本城姓商,城主说话,事就已定,自没她这受聘者质疑余地,有那么多人仙地仙呢,大罗因果之地,城外住窑洞那和尚还是五阶,都怀畏惧心,总不至被一个四阶闹翻天去!
往后自家与老头儿,多防备着些就是。
也免不得发愁:两口儿受聘第三个年头还未完,瞧着模样,剩下的二十七年,可不好熬。
亲送回礼宾司,鲍正山那该交待的交待完,商城主回府,才长吐口气,举右手问:“骗过了么?”
自没人答他。
159.隐患
遭难后,三个大年节,一次比一次热闹,城隍都瞧在眼里。
这位拿他当小厮使唤的城主,虽是扯天仙虎旗行事,但谁任细究,怎也要算经营有道,延揽有方。
肥如意、没正行两个带来的地龙山人等外,其余全是本城人。
今年,商家娘俩领到城隍庙上香的,地仙多出个王乾,人仙中多出马吉父子、商氏族人,属坤道府的女道兵也多六十多个,又添近两百人了。
西边,黄叶府还释放出几位马吉族人,可惜晓得家主独弃仇求活,全已心灰意冷,没谁再越过地龙山,来绿柳追随这不争气的。
商氏族人那边,同样立誓弃仇,城主倒未拿他们当外人待,给了个果脯营生,敬香时,全都喜气洋洋,初时常听到对城主家的微词,最近也消停了。
新来的之外,原城里老人,折了魏清两口儿,但魏鹤、韩振、陈三妹这等新生子也添出几个,算起来,人丁还只有增涨。
这般多地仙、人仙来敬香,得增愿力不少,与往年一样,城隍阴神再现出,恭敬还礼。
敬香人群中,落后商大娘一步的青牛观外门弟子明月,略带愁容。
过了这年,离大婚就近了。
成婚后,便同处一屋,任他泼皮,废地仙被她揉捏,可没个反抗余地,但要与那汉子怎么处,还没想好。
酒楼和坤道府两地,各忙得脚不沾地,未觉时日飞快,前日茶坊陪老夫人说话,被问及凤冠霞帔备得怎样,她才惊觉。
过年后就只剩四个月了。
眉儿、韩窈娘与府里那些个丫头,全耽搁等着呢,进了他家的门,定要被婆婆催生子!
婆婆多事,自家不生,别人也不让生!
这城里,偏还不缺得子枣,高阶人仙都躲不过!
愁人!
队伍尾梢处,曹四则是满腹委屈。
年底时,商大娘传话,宗昊晋为七阶,再问起时,坤道府里真有位龙阳郡来的娇娘,愿与他凑对过活。
那位娇娘,原就是龙阳山神身边人,贺老鬼爱男色天下有名,养的面首不知有多少,晓得那事儿,也不嫌弃宗昊。
不知商大娘说的真假,但过年之后,宗昊就要挑日子了,没见便这场面,那厮手捧着香,还只顾傻乐。
宗昊得指上婚,澡堂、客舍剩那五个,最近心思也活泛起来,商大娘面前,软磨硬泡的功夫,竟比曹四爷还通晓,各个求指龙阳山神的身边人。
还有商老三,府里府外已那么多女人,再过几个月,也要大婚!
自家求的时候,商大娘嘴上都应,但总觉着,并未放心上,一直推说娇娘们没个愿允。
宗昊头上,原也是那般说,但一晋级,怎就有人应了?
指婚呢,该主家说了算,还须娇娘点头?
如此种种,能不委屈不冒酸?
那晚一念之差,只顾捞银子,没想到城主令,从此天上地下两样命不说,连城里身具怪癖的都比不上了。
妄这城里,商家娘俩外,就只他曹四是真正绿柳人,乡里乡亲,全不如外来的!
唉!
修者之间,修为不如人,就是这般待遇。
本与商老三并肩子立,站城隍面前的人,如今要站这般远,中间隔上几百个人头!
赌铜钱时,屠老二说,如今城里,八晋九、七晋八、六晋七都有了,高阶雨后冒笋儿一般地涨。他这山神宴后就成的小一阶,修行全部家当换到的妙法,自谓也未曾偷懒,却只不见动静!
还不如商子宜那小王八蛋!
问便宜师父,酒楼二掌勺答:“初学时,慧不如拙,勤不如专!你心思过于活络,刚入门呢,时刻都有百十个念头起落,分心太多,哪易得着道意?这世间,老死在一二阶的人仙也一大堆,坤道府那些美人,不就是没指望,才要改做道兵?若是不成,你也可走这条道,到五阶容易!”
道兵之法全是断头路,还要受主家驱使,曹四自负心怀大志,想都不会想!
在绿柳城,也无需修为太高,能到六阶,转做废地仙都成!
曹四再请教静心法子,八阶大人仙就哼:“凭各人本事罢了,这还能教?”
没法子,只得趁去城外窑洞时,请教修济,但胖和尚也摇头:“修行传承各不同,你又不做和尚,我哪能教?”
老曹家只剩他曹四爷在绿柳,指望开枝散叶,惦记娇娘,夜夜都要做春梦的人,哪愿意做戒色的和尚?
便这般,只耽误着。
随着敬完香,商老三发话,叫人等自散。
指婚事上,心肠硬的商大娘眼看是求不动了,便怀着侥幸,想在商老三那再央个旧情,大过年的,好卖惨些!
曹四觑着他娘俩,落后些随着。
某条巷子里,有户低阶人家刚生产婴孩,商大娘领着明月、眉儿,要去趁节送喜钱,还未到十字口,分头先走。
曹四刚要凑上去,却见两位山神、更夫丑鬼儿之外,商老三向后招手,那啥北山王就急抢两步,靠到身边儿去。
狗日的,哪有个地仙体面?不晓得的,怕不以为是老三家小厮?
“云家消息传回,你贤王府道兵,因家眷老小留厚土城,用度吃穿全指望他家,都不愿来。外聘人仙也是如此,说到年底,受聘之日已满,丢了城主令,王氏已没指望复起,不愿来改受绿柳聘。唯能来的,只你王氏族人、家眷,但将军府只送出境,后边就不管,若要去接,越定时日的好!”
“呸!石山书院早已回话,云氏偏故意拖到年底,这话谁能信?我治贤王府两百多年,请聘这般多部属,高阶人仙、道兵里,不信真就没一二忠心的!”
前边五个地仙了,商老三说事不避人,离得也不远,两人的话,曹四都听见。
“厚土城那,我绿柳耳报神进不去,但托请的往来行商,前几日就有来绿柳领功德叶的,他们说,你的话在那城已遍传!道兵不指望,最终不受云家聘,愿自来绿柳的人仙,能得几个,都算捡的便宜,我不贪心!”
“是!城主量大,不爱计较,广结善缘,不似我当家时,到处只得罪人!”
惹商老三哈哈笑:“哎哟,这般夸我,真是头回听着!”
丑鬼少有表情,那两位山神也笑,胖的那个叫:“矮子面前不说矬呢,兄弟,我当他诚心的!”
徒有虚名的北山王还奉承:“那是别人没亲近上,不晓得实情!”
冲胖瘦两位地仙叹口气,商三儿拍他的肩:“老王啊,处久了你就晓得,这般不是夸,是诚心骂我!”
王乾怔住,商老三拍他时,已看见后面跟着的曹四,笑道:“且巧,四哥也在!”
论奉承商老三,地仙也只配给四爷提鞋,曹四凑上去,谄笑着:“有事寻哥哥?”
“酒坊说话去!”
山神、阿丑、王乾外,再带着个人仙小一阶,改进酒坊。
韩窕妹那小蹄子,平日也会戏耍曹四爷两句,商老三在,就只一脸正经,先向两位山神见礼。
瘦山神问:“过门没有,可要哥哥们出血?”
眨眨眼,韩窕妹轻笑:“山神爷认错人哩,要给见面礼,我去隔壁唤六姐来!”
“呵!老三,是个能接话的!”
商老三不避讳:“两位哥哥不急,有你们破费的时候!”
韩窕妹装没听见,再与北山王、丑鬼见礼。
这贱货,瞧不上四爷,但与商老三私下时,指不定比她姐会勾人!
酒坊后院,堆满叠起的酒坛,荨麻城回来后,商老三酿的琼花露,还未卖出的,多半在这了。
商老三先指使他小姘头:“划万斤琼花露出来,有它用,之后别动!”
卖了酒,她又落不到多少好处,韩窕妹也还欢喜:“又有大买卖?几时要?”
一次买卖万斤琼花露,确实是大买卖,但曹四晓得的,之前已有两回了。
以商老三性子,添一笔大买卖,倒不见得意,只催她:“点出来!”
待韩窕妹点出一堆,全是装两百斤的大坛,商三儿叫狗搬到一起,自家上前,揭开个封条,探头过去,往坛里“呸”地吐了口唾沫!
四位地仙不用说,曹四也吃惊:“老三,多少年未做这般事儿了?要恶心谁?”
商老三方开骂:“狗日的云家,敢拦我人仙不说,送出王氏族人、家眷,还要讹三爷的酒去,说占交情,万斤琼花露给八百叶,已不亏本,吕家都不敢这般狠呢,肏他姥姥的!”
又对他几个在场的:“出门谁也不许说!这些全开封添些料,再送过去,叫他家吃爷爷们口水!”
胖山神叹气:“咱如今有体面哩,丢不起这人!”
山神不愿意,但曹四爱干,又记起旧事,撸着袖子:“已酿好的酒,总不会再冲坏,撒些尿进去,还过瘾些!”
商三儿摇头:“尿味人仙还尝不出?就口水好!”
韩窕妹翻起白眼:“您几位大爷添着罢,过后我再来封坛!”
女子的口水,确实不好被别的男子吃了去,她眼不见心不烦,甩手先出去。
两位山神笑嘻嘻站旁边看戏,北山王有些发呆,阿丑倒听话,轻笑下,真就揭开一坛,往里吐口水!
论安置家眷、族人,天下已没比这大罗因果地更适合的,复起无望,河神那日又不知遇着哪位大能,彼此都晓得,送他来明有蹊跷,逃走不敢,堂堂地仙四阶的北山王,在这城主屋檐下,为不被撵走,也只得放下脸,随做没品儿的事。
外间没传差,商城主果然是个泼皮,夸他肚量大,确实是骂人!
四个人吐五十坛酒,并不费事。
等出门,商三儿又叮嘱:“谁也不许往外说!”
经过这事,对怎顺着这位城主性子,与他相处,王乾生出几分自得,转过十字口,他就道:“我姬妾婢女可多,她们要来,客卿府非得十来个院子才能住下,且城里高阶人仙、酒道人都不住那,只我独占,不好看,城主带人切磋、炼棋子也需清净,若不然,外间帮我另寻大宅子?”
晓得北山王爱奢华,但也是今日,才知王氏族人外,他光姬妾婢女就得安置十几个院子,真真意外:“有多少人?”
亡家之犬还这般大排场,王乾也觉些害臊:“我当家时,与天合宗买卖,多年积攒,年老色衰的也不忍心撵走,一起养着,百五十多个罢!”
这世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地龙山两位加起来才有这般多,还全是别人所送,他这只为自家享乐,就买下这般多,叫山神都咋舌。
商三曹四齐倒吸凉气。
吃惊过后,曹四眼珠子转两圈,指着刚走到的曹宅大门,叫:“咱绿柳城里,安置这多人的豪宅,除我家外,哪还有?”
见都停步看他,曹四忙对王乾:“租给你住!”
他一人霸占下曹府,又不勤快,连杂草都不能清除,各个精致偏院全都荒废,确实可惜,但晓得性子的,商三儿代王乾问:“舍宅子,你图啥?”
“王前辈家里那般多美人,哪顾得完全,把不得宠的,赏我几个可好?”
先前说租,是想求指点修行,但出口前,改主意了。
人仙小一阶的修行,哪用得着地仙来指点?
还是图个实惠!
王乾身边侍女多,又都没子嗣,次等的数年宠不上一回也有,送出确实不心疼,他进城一个多月,也晓得城主府外,绿柳就曹宅算得体面!
衣必华服、食必珍肴、侍必美人,这住上,当然也是豪宅为佳!
虽只是人仙小一阶,但城主都要叫声“四哥”,仗地仙身份强讨,也不好。
王乾当即同意:“只能给一个,不许亏待她,你这光棍儿,须当正经娘子待!且是换宅子,不是租!”
这地仙没个体面,与人仙小一阶也讲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要的是几个,只给一人!
但委实指望不上商大娘,错过许就没了,一个人只能睡一间房,曹宅这般大,住过一段时日,也不再觉稀罕,曹四咬咬牙:“成!”
商三儿问:“宅子换成媳妇儿,你哪住去?”
曹四道:“北通街巷子里,老曹家祠堂荒废着,早就怕有小王八蛋进去捣乱,娶着媳妇,我住祠堂去!”
都这般久了,才想起你老曹家祠堂没人看顾?
银子已光,大曹宅也舍出去,商三儿笑笑,不再理他,转问王乾:“你那些姬妾婢女,想未舍得传妙法给她们?”
城里女道兵的来路,已是清楚,晓得他要说啥,王乾不以为意:“她等哪宜修行?都没传!”
“那接来后,年轻的也进坤道府点卯去!”
王乾点头应下,商三儿再道:“今晚到我府里吃席,拿年俸!”
160.曹四换房
元宵节,要去龙崖城见主家,路途远了许多,提前四天就出发,只带阿丑和王乾,都能飞。
老狗背上,除年贡之外,还有云潭将军府要的万斤琼花露,飞得就有些慢。
吕氏多出六城,实力大涨。今年元宵节,除龙鳞城吕东山未到外,十三位城主到场,十二家献年贡,更热闹了。
这其中,原秀水城主降后,改任去双溪,是唯一一个较陌生的,其余都是吕氏老人,早混得面熟。
郡守大人最出色一对儿女全在龙鳞,这节里,随他身边待客的晚辈,竟就是南晋四皇子姬正,与各家见礼说话,言谈中俨然半个主家。
绿柳强藩,在东山郡是独一份,姬正待商城主最热络,好几杯酒都恭喜他聘得地仙,别人也没法眼红。
但随绿柳城主来的王乾,昔日北山王,几个月前还互为仇寇,两军阵前拼过、骂过,眨眼就有岸谷之变,坐到东山郡臣贡席上来,任谁都觉着别扭。
与班远、双溪城主等降者区别在于,他是位地仙老祖,贤王府之主!
白云苍狗,世道变化,不外如是!
抛开过往不论,这地仙客卿,主家吕氏一个请不着,绿柳城这,阿丑、酒道人之后,第三个了!
能不觉古怪?
妖鹏城宁瑜那般的,羡艳嫉妒得要死,但已知自家斤两,酸话不敢到姓商的面前冒,只老老实实喝自己的闷酒。
宁城主这前车之鉴,其余城主也已晓得,怎也要给山神面儿,不会再犯傻开罪。
治下添六城,转化为实力用时且久,真比起来,谋划一场征讨下来,姓商的得一法宝一地仙,实惠还要胜过吕家,主家吕威心里也酸。
又庆幸昭君没来。
应付完元宵节,两口子携姬正送行时,吕威就交付了绿柳回礼,全是治下各城的年贡特产,各样有些,加起来比绿柳年贡丰盛得多。
要没书院帮忙,眼下与绿柳闹翻,东山郡指不定都能改姓商了。
形势已如此,除盼早日与南晋结上亲,能怎办?
商三儿只管笑纳。
从龙崖城出来,就转向东去,在云潭将军府边界某城,交付只值八百叶的万斤琼花露,顺道领回王乾的卷属、族人。
高阶人仙往上,不容易得子,王乾治贤王府之前,几经波折,原也没剩几个亲族,族群是随他而兴起,多数与身死的王真一样,就是他直系后人,不过两百多年下来,阖族也有两百多丁口,比四门村搬来的还多,还不算各自家卷!
这其中,六阶以上的高阶有十一位。
甫一进城,便越过商氏,占据绿柳第一大族位置!
王乾身上或有古怪,但他这些后辈,全可放心用!
接回的姬妾美婢,送个久遭冷遇的给曹四,其余随王乾住进曹宅,年轻的也有近百人要到坤道府点卯,改学道兵之法。
商大娘不帮忙,曹四也娶上媳妇了,这事上学田余,未办酒席婚事,先同房。
王氏这么多人进城,全由韩思安置,听城主私下说,他家的与商氏族人一样,自己有,暂都不传天仙、地仙妙法,那就紧着三家八阶,一家安进南通街布店;一家人口多些,与陈婆婆商量后,搬去她经营着的履鞋店;还有一家进酒坊隔壁的粮油店。
这三家铺子,经营的物事,城里也常要用。
其余七阶往下,全巷子中选宅子住,没四民村待遇好,见王氏族人有些娇贵气,也没从他家人等里选衙兵。
新人进城,免不得送酒、茶、香胰等常例,商城主又叫在酒楼摆席,热闹一场。
王乾族人进绿柳那日,生肖转盘中,未位上黑山羊发声:“出来聚聚!”
随这声,余下十一个生肖,再逐一亮起。
发觉不一样,卯兔先出声:“哟呵,辰龙得人补位了?五马这般快,也回来了?”
五马先应:“回一趟九幽,好比你吃饭,要得多久?”
丑牛道:“我等已小聚过,只你几个头回见罢了,他是夏水河神,与戌狗、酉鸡一样,都只八阶!”
被点破身份,辰龙就出声问:“子丑寅、午未戌六位,我已晓得,都足骇人,余下各是哪路仙家?”
盘儿里顿了一下,未羊回道:“他几个,修为最低也与你相当,其它的日后自知!”
未羊引入前,先在他心田种下魔咒,泄一个名就必死的,那五人的身份还不肯告诉。
自家老底先被丑牛翻出,晾晒在众人面前,那方则瞒下五个,心情怎也不会好。
拦住问名,未羊再道:“试了一年多,凡三友徒儿起意要去的城,宝印全提前一步,先做布置,戌狗就快动了,你等可有话要说?”
亥猪问:“宝印上回被拦,天仙们也该有备了,真还要火中取栗?”
未羊应他:“但若不出手,永不知大罗手段,要如何护他。”
丑牛也不容停下:“为看清大罗手段,趁拉河神补辰龙位,未羊在那城又落了一子!”
“只是闲棋,眼下不堪用,也莫指望。”
轮盘里也不是每一次都聚满十二生肖,北山王进绿柳,丑牛、戌狗已知晓,酉鸡等就还迷湖:“怎说?”
这些地仙,各有用处,聚齐也不易,未羊解释:“吓个低阶地仙送他家。一来那城渐被遮蔽,又有口碗在,我也渐快看不清,便与那厮是三友、宝印、青牛的眼一般,吓去那个,也是我的眼;二来打草惊蛇,观废地仙应变,试瞧可有破绽。”
“到现在,瞧出啥没有?”
甘做过河卒的戌狗问话,未羊也如实答:“废地仙别的不成,演戏却不差,上回还诈到老辰龙呢,暂瞧不出!”
初入这聚会,辰龙也问:“不让我打杀,吓那厮过去的由头,可还有第三种?”
未羊沉默一下,回他:“有,他在那城,无论留多久、做过甚,都难受人信,又不敢外逃,永被防着。世间唯人心不可度,若干年后,或也会生怨,渐能为我用,若得造化,再晋几阶,教他些手段,闲子变得要紧,你们中缺了谁,不是又有补的?”
辰龙尚不知足:“或还有?”
未羊真再答:“第四样,实则虚之,叫三个大罗绞尽脑汁,只猜不透算不明,那厮要有被逼生怨气异心、入我碗那日,再叫天仙晓得,或就能生奇效!”
辰龙再道:“那般说,到我身上是第五个由头?”
未羊只说实话:“是!莫名来个地仙,投奔得蹊跷,话也假,听闻是你这河神叫过去的,自然要算个通透。好在你以前都清白,我则有碗,暂还无事!但从此天仙起疑,再不愿亲近、信你。”
午马“桀桀”笑出声:“进了他的碗,还想脱身么?”
等午马笑完,酉鸡提醒:“咱这等没碗的,行事可小心些!”
邪魔外道的聚会,果然不好入,夏水河神哼哼,没再说话。
他们停下,改寅虎发声:“从我家叫去那个,又先惹事,我这里,怕已有七八位大罗神念光顾过!”
未羊不以为意:“从外而内,他得消息自家去的,与你不相干,还怕么?”
寅虎叹息:“是与我不相干,不至就生惧,但修济是我指点修行,此番节外生枝,戌狗还未行事,我头上先再添份疑,那厮还要死在来我寺的路上,出这果,罗汉怕不亲下界,刮地三尺搜我那碗?若不然,就助我走脱罢?”
未羊没同意:“好事儿还未与你说,修济自行事,却崩断你家供奉那罗汉最后的弦,心魔劫刚发一遭,如今忙着驱呢,哪还敢轻易下界?暂无须急!”
酉鸡觉得奇怪:“你碗不是已深藏?”
寅虎没好气:“罗汉手段,不怕出个万一?”
过一会,未羊同意他:“确实该防这万一,己蛇先帮他把碗取出来罢!”
寅虎家那地,也有天仙盯着,但伤势已好的己蛇轻应一声,并不觉难。
酉鸡又急叫:“先给我用!”
寅虎怒哼:“别想!”
酉鸡顿时不满:“你五百年的刑期,才过二十年,不给我,只放着发霉?”
亥猪也帮腔:“借他用些年,能怎的?”
“落他手里去,我还讨得回来?”
亥猪帮酉鸡说话,未羊却助寅虎:“罗汉已起心魔劫,寅虎也无须受囚多久,再谋划一二件事,是可出逃了,到时若没碗,躲不过天仙算!”
酉鸡再不乐意,也只好止住。
未羊再道:“叫你们出来,是论戌狗出手,说正事罢!”
戌狗问:“他要去的城,宝印总先做布置,逼咱们在路上动手,莫非还有别的大罗、金仙在地界?”
“最近,是有一位金仙下界,是个本事不济的,两月后又是归期,到时要还不走,后手是他,午马去拦!要再有别的大罗下界,可暂缓行事。”
“青牛下界救那厮,最快得多久?”
“两界往来,不比在地界上,七八息总要!”
“那就按你早前所说,乔装了近身,图个快!宝印之外,那厮要只指望青牛救,七八息,够他死上八回!但若我被陷遭擒,丑牛欠那事儿可莫忘!”
子鼠终于发声:“忘不了!”
161.北山王的用途
王氏进绿柳后,城里总丁口,已向千数靠近。
人多了,城里闲得慌,没事时,也有娇贵气不那么重的王氏族人,自出城去开荒种地、伐薪做柴,还有人家做出豆花、酱料,摆到东门兽皮店旁菜市上卖。
其实,城里全是修者,做啥的都有,有地仙巡更、制陶,九阶教书、开饭馆、做衣服卖呢,除王家那性子不改只会享福的老祖,高贵架子摆给谁看?
到处都是活人气儿,与商三儿刚当城主时,天壤之别了。
坤道府女道兵已两百三十余名,奇珍阁最后一年的二十位娇娘还未送到,人不少,但距一营之数,三百六十柄旋风刃全使上,所缺也多。
三百六十刃,少一刃,天价般的旋风绞就只是摆设。
且云潭将军府的铁衣卫,入选者最低是四阶,绿柳城不但还缺上百人,修为上更是差得远,全需要积累,商三儿叮嘱了明月,便没多少功夫演练结阵,道兵之法定要催着修习,各不许懈怠。
金仙纪红棉给的金风玉露,是让女道兵统领有赏功之物,但对她们的修行上心后,商三儿晓得,除了赏功劳苦劳,平日也该添补些增灵气之物。
道兵修为低,用功德叶要算糟践物事,琼花露倒正好,到五阶之前,各人每月该给两三斤酒。
但现在,城里人丁大增,每年常例酒已不是小数目,奇珍阁和绿柳城里,酒也越来越好销,用量越来越大。
须卖酒添补旋风绞上亏空,再加开年后,炼丹未成一炉的执扇耗尽身上功德叶,向商三儿放话,要想催他再炼,须商家垫付功德叶,帮买料子了。
要么将来用丹抵账,要么主人来领人时讨还,垫付出去不怕收不回本,但不管怎说,眼下又多了样开销。
家业大,开销也大,要真只靠城主府里功德竹产出,谁家撑得起这般大局面?
涤濯锦制的衣裳和琼花露,就是眼下城里最赚钱的两样营生,销得都快,酿酒一事上,有十一个池子,也要常酿,不敢久断。
元宵节回来后,打探到消息,贤王府那三位九阶人仙,有一位真就改聘给云氏,另那两个,脱掉因果,已离开云潭将军府,但等了许久,也没来绿柳城追随旧主家。
出功德叶请行商传话进厚土城,贤王府不姓王的旧部,最终肯来绿柳的只有三位高阶。
世间真有千种样人,小丘城主马吉、贤王府北山王这等做主家的,商三儿也算见识到了。
今年起,绿柳要开始防范魔劫,嫌修为低的用处不大,商三儿多只惦记九阶,好在墙外不香墙内香,贤王府九阶一个没来,自家绿柳城内倒晋级一个。
百里秋实。
彭望双眼乌黑,嘴也肿着,一瘸一拐寻靠山城主哭嚎,商三儿才晓得那厮已晋级,不讲究,人仙之巅了,还故意借事装出羞恼模样,诓骗二掌勺,到客卿府再比斗。
心眼小,因上次吃了亏,这回拿住彭望,就打个半死。
向靠山嚎完,彭望苦求:“那厮是个记仇的,小的要再留酒楼,非被他打死不可!差着境界,左右已不能与做对头,城主搭救则个,委小的去别的地儿做事罢!”
怎也是自家头号大狗腿,商三儿哼着安慰:“不至于!今儿算他报仇,往后要还敢仗修为欺负人,便他家长辈晓得,脸上也没个光彩!敢再打你,老子就好给你做主,叫王乾与他切磋去,不打得比你惨不算完!与他好生斗着,且如今城里人多,各样营生,哪还有它事给你做?”
又哄又吓,劝回二掌勺,商三儿转身就找韩思:“你寻地儿躲一宿去!”
这没头没脑地,叫韩思不解:“为啥?”
泼皮儿哼道:“酒楼那狗日的晋九阶,还只在外显摆!爱显摆,咱管够!叫他寻不着你报备,到明天,就罚没他常例、不许嗅桂香!”
城主是闲得慌,又没个正形,韩思苦笑着劝:“九阶咧,别家哄着供着都来不及,城主还与他过不去?叫老夫人晓得,必锤你不说,夫人也快过门,她师父呢,闹起来面上哪好看?”
“哟呵,你这小舅子,能与我掰扯道理了?”
戏谑一句,商三儿举起手:“说得不差,但吓吓,不打紧罢?”
他不安好心,但讲话的功夫,圆滚滚竟就寻了来,满脸得意:“哎哟,徒儿要大婚哩,紧赶慢赶,总算晋了级,没给她丢人!”
显摆一句,再冲韩思:“韩家小子,且记上,今儿起,你百里大叔也是九阶!”
瞧不惯他嘴脸,商三儿就阴阳怪气地:“晋得九阶,也低头看着路走,当心被绊一跌,掉牙破相!”
百里秋实怼还他:“好孩儿,你叔这身肉,走哪儿都稳当的!再过个多月,同样四平八稳端坐,看你磕头!”
这厮占着辈份,大婚接亲时,还要给他磕头,光想到那场面,商三儿就觉牙龈痒。
倒先被气走。
圆滚滚还在后扯脖子叫:“三拜九叩,一个不能少!”
相互斗气,各有胜负,没哪方一直占上风的道理。
转眼到三月,初八是吕东山婚期,要去龙鳞城喝喜酒,提前一天出门。
那等热闹,阿丑、酒道人都不愿去凑,商三儿就叫好使唤的甄药神当车夫,地仙四阶王乾做随行护卫。
商大娘带眉儿、明月、静馨三个乘车,商三儿自家骑老狗,带上要随的喜礼,大早上就出发。
四百多里地,一路有春风伴,大半天就到。
耳报神先报消息过去,吕威夫妇带着吕东山,又到城门迎接。
泼皮不易讨好,这热情,一半是给商大娘,一半给地仙四阶的王乾。
那边刚见着礼,商三儿一把搂住新郎官脖子:“你成婚,我娘俩随一份礼,明月还得再送一份,我这路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四月来绿柳,要敢不还双份子,当心被狗咬!”
吕东山叫:“你咬还是狗咬?嘶!又添力气?老夫人......”
商大娘果然开骂:“郡守大人、夫人都在,混账还没个正行,皮子紧么?”
没见姬正随来接,略有交情的吕东山当面,想着虽与书院联姻成,他家却不知还能撑多久,莫名生出伤感,方与他闹闹。
被老娘骂了,也就松开手。
吕威笑着:“他们年轻的,闹着才好亲近,老夫人可莫管太紧!”
吕夫人一脸慈祥,彷佛吕东山、明月都是她生的,彼此从无隔阂:“这般耍闹,正是一家人!他与明月下月成亲,女儿的妆奁,也叫东山送去!”
明月向“义父、义母”见礼完,就安静退在商大娘身后,听到这话,适时地低头,脸颊也适时微红。
商大娘笑应:“郡守大人、夫人嫁女儿呢,不好嫌我家寒酸,就不到!”
为嫡亲女儿昭君,暗地里,商泼皮已不知被她咒骂过多少回,但说起家常话,吕夫人倒不嫌腻歪,仍旧笑吟吟:“放心,定少不了我两口子,不过只空手去,生受他们磕头,喝到敬酒,再回龙崖!”
夫人应付商大娘,吕威方有空与护卫见礼:“王前辈、甄先生,失礼勿怪!”
甄药神拉着马缰,嘻笑回礼,王乾也只称:“无妨!”
但其实,哪能不泛酸?
以往到哪不受众人瞩目?变作客卿,须等主家寒暄完,才轮到他了。
如元宵节上,平时见礼,也不会如此,今天是商三儿与吕东山先闹腾,方被耽搁。
一起进城,吕夫人请商大娘领明月等住进城主府,三个男的就只能安置礼宾司。
吕东山这场婚事,以石山书院、东山郡两地来的贺客为主,但南晋、云潭及更远的一些城池,也有客人到,挤满礼宾司,好在绿柳城这三位,先已预留着房。
晚间开席前,姬正到礼宾司拜访。
初时只说些闲话,但过一会,四皇子手指王乾,问商三儿:“商兄弟,夏水河神为何打杀王前辈后人,又放前辈生路,你可有眉目?”
不说王乾身后牵扯,龙鳞城里,本也不是说要紧话的好地儿,商三儿道:“正不知他算计个甚,四哥有教我么?”
姬正苦笑:“你家那,我是丁点猜不着,更怕他晓得内情后,要坏我和东山郡的事儿,只多防着些罢!”
他和东山郡的事,不是婚事!
河神左右与他家有仇怨,不管是何事,都会坏事。
这世间,能算能窥的大能多,隐秘事本就不易行,阴谋算计难比过大势。
商三儿没话答,姬正也并非来寻答桉,说过这句,又转闲话上去了。
吕氏想是铁了心,最近都不使吕东山离龙鳞城,娶媳妇,并未亲至龙崖边境迎亲,而是由石山书院直送嫁到城门外。
与书院亲近,亲家不见怪就行。
吕东山在城门洞外接到亲,把新娘子迎进门。
都是修者,比起世俗,好些规矩不用讲,拜天地、高堂后,新夫妇齐进洞房,但没过多久,除去盖头的新妇就随着新郎,出来给长辈、宾客们敬酒。
新娘貌不出众,听说也只七阶修为,但姓曾,父亲就是书院主事之一的九阶人仙曾申,也是那使石山砚的地仙老祖直系后人。
吕东山不是吕夫人所出,但按世间礼法,生母比不过嫡母,正室才是新娘子的正经婆婆,这儿媳在书院的地位,比婆婆可高多了。
看那书院女子随在夫君身侧,待人接物大方得体,吕威身侧,姬正扯了扯嘴角。
世间繁华终有尽,请将此生惜今朝!
162.吕东山婚事
长兄成亲,今日吕昭君避无所避,定是在场。
已议定婚事的四皇子姬正,其实也未见过两次面,但已晓得,骨子里有比她更重的一份傲气,今日场合,不会自不量力地随着去交际,只跟在她娘身边,做好新人“亲卷”的份儿。
眼下还是吕家女儿,待变成姬氏媳妇,冠以夫姓,再生下孩儿,夫家才是家,为人处世,就渐不能为娘家考量,苍狗城又离得远,母亲行事再浅薄,也从未有害自己的时候,眼下还龙崖、龙鳞两城分居,能陪她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该珍视了。
家主的位置早已不指望,缘故在己身,与吕东山没多大关系,对他就怨恨不起来,外嫁出去,很多时候还要仰仗家里,也该捧未来东山郡守的场。
她们这桌,只商大娘、明月婆媳是外人,其余全是吕家小辈,坐满吕东山、吕昭君的弟妹们。
母亲出嫁多年,便书院来的女卷,也多半不熟,便央曾夫人自家款待,请各自相熟的坐席。
吕家大小姐与她书院来的夫婿,陪坐吕威、曾申、姬正那一桌,不在这边。
绿柳来的两个丫头,眉儿、静馨也有座,不过是与书院来的侍女同席。
整一日下来,司仪报名唱礼、新人行大礼、坐席喧闹,与她吕昭君,都没多少关系。
她只低眉敛目,伴在母亲身边。
此时与商大娘、明月两个同席,属实难受,只尽力忍着,少与视线相对、言语交谈,姓商的那边,更是再不瞟一眼。
没事儿做,就忍不住分心。
南晋与蛮楚两国,还陷在僵持里,但前日两家三位老祖抵达,见小辈时,齐说蛮楚还没有决死一战的决心,越大泽作战,补给不便,应不会耗得太久。
那边两国停战,姬家就该遣媒人来定婚期、写婚书了。
待事情真定下来,四皇子那份隐隐的不屑不甘,就该收起了罢?
是觉东山郡不配做他外戚,还是也嫌自己缺份女子的柔美,不会奉承人?
父母从龙崖城过来,背后倒都交口称赞,说她这夫婿谨慎守礼,性子好。
叫她怀疑,说的可是同一人?
也罢,大族子女婚事美满如意的,真有几对?便吕东山,今日才得见着新娘子的面,婚事自与“情”之一字无关,眼下各处应酬如常,但心底不在意他媳妇相貌寻常?新娘子远嫁而来,除身边几个使女外,再没熟悉的,往后孤身在龙鳞,万事指望陌生的夫君,那略带羞意的从容背后,又藏着多少惶恐?
与四皇子的婚事,既能帮到吕家,自身也可从当前窘迫状况中抽身走,时日久了,或又续接上修行,还有多少不满意?
初时入体一根小刺,一直以为,会随吕氏解危自消融,谁知它就留在那,日日感受得到,憋得人心慌,也耽误了修行。
与四皇子只有过一次亭内独处,但只说了一件事,就是万不许开罪绿柳城!
南晋那般大势力,也不愿得罪姓商的!
四皇子解释的理由,是两家订婚事,须防夏水河神来搅局,王乾或就是河神布的棋子,不可再节外生枝。
唯私见的一面,却叫她心里扎那根刺,更能知觉到!
也知晓,眼下来说,贤王府之主、地仙四阶的北山王变成绿柳客卿,那泼皮儿还不知有多得意,便对上,自己这皇子妃,心境也占不到上风。
还是别当他在,不见不烦!
只好奇,王乾对吞下贤王府的书院、吕氏两家,怨气应不会比老匹夫董策少太多,怎还愿陪来龙鳞观礼?
大罗金仙之徒,地仙四阶也瞧不上眼,使唤无忌么?
四皇子也不愿开罪绿柳,那自家要到何等份上,才有扬眉吐气的一日?
这一世,只由那泼皮与旧日侍女明月得意、笑话么?
刺痛着想自家的事,直到新人夫妇应付完外间,过来敬自家人酒。
若按世俗之礼,新妇进门,要洞房之后,明日才拜见长辈、公婆,但既已出来敬酒,别人都要应酬,这便免不得。
由外而内,吕家、书院三位老祖与绿柳城主、王乾等同坐的席,是最先去,此外吕威、曾申那席,然后吕东山丈母娘曾夫人那边,最后再回来敬吕夫人。
吕东山四十多岁了,生母修为低,已经亡故,想敬也敬不到。
吕夫人面前,新妇新郎再跪拜,敬酒。
商大娘、明月、吕昭君、同席其他弟妹,全侧开身子。
吕东山脸皮厚,先前曾夫人那下跪时,“娘”字叫得震响,惹起一阵哄笑。到这边,众目睽睽之下,再害羞,新妇也得改口,一样叫“娘”了。
送新妇的见面礼,倒要明天才给。
于众人面前,吕夫人总是慈眉善眼,一副雍容样,喝过敬酒,说几句祝福话,拉起新娘子:“东山也快起来!两个好孩儿,商老夫人这,也是长辈,往后该一样孝敬!”
商大娘乐呵着:“可不敢当少夫人重礼,不过龙鳞绿柳挨着,远亲不如近邻呢,是该多走动!公婆都住龙崖,见一回不容易,要不嫌我这老婆子不体面,常来我家,唠个嗑也好!”
吕夫人笑应:“我与那口子说,咱们还不算老,在龙鳞这边,新媳妇少不得侍奉、立规矩,早晚受累,索性先离着,由他小两口宽泛些年!”
“夫人做婆婆,晓得心疼儿媳,别家哪容的?”
“莫臊我哩!且看您做婆婆时,怕不比我周全,更会心疼人?”
几句话里,新娘曾氏已从吕东山端的托盘里,再奉起一杯满的,作势又要跪:“给商老夫人见礼!”
商大娘忙扯住:“好孩子,莫听你娘的,折老婆子的寿,真不敢当,就这般喝罢!”
吕东山没跪,只笑:“哎哟,老夫人是疼她!往后要在我这受着委屈,去寻您告状,可不好偏心骂我!”
商大娘就羊怒:“今儿大婚,大公子哪能说这话?不叫媳妇受丁点委屈,夫妻恩爱,她上哪,不都得说你好话?”
吕东山苦笑起:“两口子过日子,我就没个受委屈时候?这就已偏心了!得,平日只看她自家愿意,但桂花开时,我必也借娘子光,两个同来,在您家住一俩月,蹭吃蹭喝再蹭香嗅,老三撵人也不走!”
商大娘回嗔作喜,饮下满杯酒:“老婆子有请罪荆呢,他不敢,只管来!”
也是琼花露,绿柳城的产物。
酒到明月、昭君及其他弟妹面前,礼就反过来,明月先行礼,口称:“师兄、师嫂,恭贺两位缔结良缘,成神仙卷侣!”
多年来,吕昭君叫“兄长”的次数屈指可数,眼下倒也真心实意祝贺:“大兄、大嫂,愿二位永结同心、鸾凤和鸣,携手持家治家,得共赴大道!”
酒到,其余弟妹们也行礼,贺完,与平时不同,这些比自家小的,今日吕东山两口子须还上一礼,称谢。
今日大婚,明日还有家宴,弟妹同辈到时再引荐给新妇,同样的,相互各要送礼。
全敬完,他俩才得入席,用些酒菜。
不过今日,新婚夫妇得越过父母,与地仙老祖们同席坐。
多少修士参与,本该与世俗凡民不同,那桌坐着四位地仙,最要紧,但竟还有人要闹酒。
姓商的只不饶,新婚夫妇入席,没吃几口菜,先被灌下好几杯,还嚷嚷晚间必去闹洞房。
闹洞房多是戏耍新娘,明月的师兄是娘家人,那厮下月成婚,欺负吕东山报不了仇,就肆无忌惮了。
三位老祖,也不劝止!
吕昭君眼不想见人,却禁不住耳要听到,那无耻泼皮,总要惹人心烦气躁!
有些气恼,皱一下眉,吩咐同席弟妹们:“凡民百姓里,弟妹也闹房,但大嫂大老远嫁过来,委实不易,咱们家倒该护着她,等散了席,你们去新房,堵门莫给人进去!”
以她原本的性子,哪会爱护旁人?弟妹们有些难信,某个含着怯问:“二姐也去么?”
吕昭君摇头:“我有别的事,顾不上!”
听她不去,弟妹们反能自在许多,就纷纷点头。
商大娘面色如常,没说话,但离席时,交待眉儿,让她寻商三儿,转告说自己惦记魏鹤,明日一早就走,今晚不许喝醉,也不让去闹房。
老娘吩咐的,商三儿不敢不听,席散就出城主府。
也不嫌晚,带着甄药神和王乾,去街上游逛,好生看一遭龙鳞城,顺便采买些凡物。
历次来,都是走马观花,不知往后,几时再进这城,也不知再来时,城可还姓吕。
有他自己婚事所需,凡商嫌利低少带去卖的喜糖、生瓜子等小样物事,也有绿柳粮油店、布店新掌柜托付,米粮、菜籽油、布匹等杂物。
散席才出门,遇到已打洋的店,若非那家不可,还要拍门叫起。
不管大宗小件,买到的全丢狗背上,到与平日赌钱完的二更天差不多,方回礼宾司歇息。
第二天大早,不顾主家挽留,接上他老娘,返程归绿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