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8年的考场
啪啪!许望秋被人拍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间浴室里,正躺在一张竹躺椅上。
拍醒自己的男子二十五六岁,清清瘦瘦,衣服非常旧,打着好几个补丁,明亮的眼睛下面透着淡淡的忧郁,在忧郁的下面又藏着不动声色的机警,像一头随时会出击的豹子。
男子见许望秋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微笑道:“睡糊涂了吧?”
记忆如同按在水里的瓢,咕咚一声从空白中浮起。许望秋想起现在是1978年6月2号,这是秦川高官安市的一间浴池,叫醒自己的男子叫吴知柳。在几年后吴知柳会凭借电影《喋血黑谷》一举成名,并凭借《晚钟》在柏林电影节拿到了评委会大奖,他和张一谋、陈凯哥是同学,也是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
许望秋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是因为他原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按照正常轨迹,十年后在东北出生,父母是东北电影厂的员工。十八岁那年,许望秋考进北平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许望秋做过副导演,拍过广告,拍过网剧,拍的小成本艺术片在柏林电影节拿过奖。
在三十四岁那年,许望秋终于有机会将打磨多年的剧本搬上银幕。那是一部战争片,成本两个亿,回本压力非常大,因此他对剧组的要求极为严苛,每个环节都会亲自过问。
在拍摄一场战争戏前,许望秋让烟火师展示效果。烟火师将烟饼捣碎,放进一个铁罐,随后点燃烟饼。正常情况下,烟饼会燃烧冒烟,营造出烟雾缭绕的效果,但这次烟饼质量有问题,发生了爆炸。轰隆一声,铁罐被炸开。一块崩飞的铁片如同残酷命运掷出的飞刀,“咔嚓”一声嵌进许望秋的胸口。烟火师和另两名助手也被现场的巨大冲击力震成重伤。许望秋他们被送往医院抢救,但最终许望秋伤势过重,没有抢救过来。
强烈的愤怒与不甘让许望秋的灵魂没有消散,带着血淋淋的胸膛穿越时空,来到1967的蓉城,占据了一个同名同姓被武斗流弹打中胸口的小孩身体。
在此后11年里,许望秋每次醒来脑子都会呈现空白状态,然后慢慢恢复记忆,整个过程像给空白电脑安装系统似的。不过随着时间推移,空白状态在逐渐缩短,刚开始要几十秒,现在只要一两秒就能恢复正常。
在这11年里,许望秋发现拥有未来记忆是好事,但如果运用不当也能带来大麻烦。现在风靡全国的手抄本是许望秋的杰作,是被姚文元点过名的大毒草。在国家发布的追查手抄本名单上,排名第一的正是,然后才是《归来》等书。
许望秋的跟后世的小黄书没有关系,而是一个类似《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故事,讲一个男孩对隔壁性感女老师的迷恋。小说写完不久,被哥哥许望川拿走,被许望川的同学传抄。跟所有手抄本类似,在随后两年多时间里如野火般在全国蔓延,不可阻挡。
……
许望秋年龄小,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作者,自然也不会查到他头上。不过还是让他很是紧张了一段日子,晚上做梦总是梦到被拖出去打靶。这件事给他提了个醒,脚步不能迈得太大,迈得太大不是容易扯着脚,而是彻底完蛋。
1977年10月20日,国家发布通知恢复大专院校统一考试。这个新规定废除了实行的“推荐入学制度”,恢复择优录取。这个消息犹如久旱大地的一声春雷,震动了整个华夏大地。对还在农村的上千万知识青年和城市中的其他应试者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入学考试,而且是人生转折的一次拼搏契机。
1978年5月,北平电影学院正式恢复招生,在全国设了北平、魔都、长安三个考区。考试内容分为初试、复试,以及文化课考试,择优录取。
等了11年的许望秋说服家人,登上前往长安的火车,在火车上他遇到了吴知柳。吴知柳是嘉州人,在蓉城参加完中戏的考试后,前往长安参加北电的考试。
1978年国内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机关和企业的干部职工到外地出差,必须持有介绍信才能在旅店或招待所住宿。许望秋父母的单位给他开了介绍信,但他在车上弄丢了。吴知柳没带介绍信和工作证,就带了个准考证。因此,他们只能睡浴室,一晚上两毛钱。
从浴池出来,许望秋和吴知柳在路边的国营小吃店各自买了个葱油烧饼,边走边吃。1978年,物价便宜得惊人,一个葱油烧饼只要8分钱和一两粮票。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不便宜,毕竟许望秋老妈一个月工资36块,老爸工资也才42块。
考场距离许望秋他们住的浴池不远,很快便到了。1978年的北电考场不像四十年后那么拥挤,没有黑压压的人群,也没有脸上燃着焦急火焰的家长。北平电影学院对很多人来说是陌生的,甚至有考生不知道这所学校是做什么的。进入考场后,许望秋听到有个学生问旁边的人,这个学校读出来是专门放电影的吧?
对考场里的大多数年轻人来说,大学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不管是什么大学,只要能进大学校门,只要能离开农村,就改变了命运。就像很多人说的那样,能不能上大学决定着未来穿草鞋,还是穿皮鞋。
报考的学生中有不少电影厂子弟,包括秀影厂、西影厂,以及其他一些电影厂。这些人从小在电影厂长大,接触过电影,知道不少电影名词。在候场区,几个考生大谈电影理论,张口长镜头、闭口蒙太奇,说要考这些东西。
那议论声像鞭子抽在吴知柳的心尖,抽得他那有些敏感的心刺刺地疼。这些东西,他不要说接触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心里琢磨着,也许不该来考北电的,自己对电影真都是一窍不通,一会儿老师问起,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该怎么面对他们啊?
许望秋见到吴知柳脸上浮一层土灰色,知道他担心什么。当初他考北电的时候,也遇到过这种嘴里全是专业术语的人,唬得其他考生一愣一愣的。这种人好像很牛逼,实际上就是瞎咋呼。他拍了拍吴知柳的肩膀,安慰道:“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北电入学考试根本不会考这些。你想啊,要是你都懂什么叫蒙太奇、什么是长镜头了,那还进学校干什么?这些进学校之后老师会教的,考试根本不会考!”
许望秋声音不大,但周围考生都听到了,若有所思的点头。那个几个把蒙太奇挂在嘴里的考生自然不服:“你说不考蒙太奇、不考长镜头,那考什么?”
其他考生侧耳倾听,想知道许望秋是不是真能说出点什么有用信息来。
许望秋看了问话人一眼,轻笑道:“就考高中知识,以及基本的文艺常识,主要看有没有天赋,有没有潜力。”
那提问考生蔑视的目光像刀子,恶狠狠向许望秋扎过来:“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来,原来是在吹牛。这种话谁不会说啊。猪鼻子插葱——装象!”
许望秋眉头一皱,心想骂人可是你不对啊!他轻慢地语气就像伸出的巴掌,啪的抽在对方的脸上:“作为导演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是观察生活,提炼生活的能力。只有对生活有足够的观察和体验,才可能从生活中提炼出动人的细节来。拍电影是拍什么?就是拍各种细节。如果没有足够的细节支撑,故事在好看,它也是空的。我们考试会考小品,你以为是考我们演戏演得好不好?不是,是考察我们构思适合这个情境的人物及事件,以及用恰当的行为和动作表现出来的能力,其实就是观察生活,从生活中提炼素材的能力。现在你懂了吧!”
那个考生被许望秋的话抽打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热辣辣的,仿佛被许望秋抽肿了。他想要反驳,却不知道如何下口,伸长脖子,张了张嘴巴,像一只不会发声的鹅。
其他考生也都被许望秋的话惊到了,若有所思的点头。
站在不远处的王心语老师惊讶的目光像铁箍紧紧定在许望秋身上,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对导演有这般认识,是哪个电影厂的子弟吧?他咳嗽一声,喊道:“吴知柳,吴知柳有没有?”
“有!”吴知柳应了声,转头对许望秋道,“我进去了。”
许望秋知道吴知柳肯定没问题,但还是提醒道:“不要编故事,说真东西。”
吴知柳跟着王心语进入导演系考场,接受几位考官的考察。正如许望秋说的那样,考官没有问蒙太奇、新浪潮之类他没有接触过的玩意儿,考的都是基本文艺常识。
在命题讲故事环节,吴知柳本来想编故事,但他想起许望秋刚才的话,就讲了一件他经历过的平凡往事,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他如何帮助和保护一位中学老师的故事。命题讲故事考试时间是7分钟,讲到第7分钟的时候,吴牛子停了下来。
主考老师赞许的目光注视着吴知柳,鼓励道:“接着讲,讲下去。”
狂喜如泛滥成灾的大河在吴知柳的心头奔涌,他知道自己有希望了,有机会读大学了!在这一刻,吴知柳特别感激许望秋,如果不是听了许望秋的建议,讲一段真实故事,可能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吴知柳从考场出来的时候,许望秋还在候场。他走到许望秋身旁,用力拍拍许望秋肩膀,感激地道:“谢谢,望秋!”
许望秋知道吴知柳应该表现不错,轻笑道:“说这话就见外了。”就在这时,他听到王心语老师喊道:“许望秋!许望秋有没有?”许望秋马上站起来,大声道:“有!”
第二章 天才少年
初试的内容跟许望秋上一世考北电的时候是一样的,朗诵、小品、以及口试。对本身是北电毕业,又在电影圈摸爬滚打多年的许望秋来说,这些是小儿科。不夸张的说,以他现在的水平,给这个时代的北电老师上课都绰绰有余。
朗诵环节,许望秋激情澎湃地朗诵了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平》,让在场考官连连点头;在小品环节,许望秋跟一个叫刘林的大个子男生搭档,演了一段双人小品,让考官们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三位考官感觉到了许望秋的不凡,在口试的时候把他作为重点考察对象。主考官张克凝视着许望秋,故意用冰冷地语气道:“许望秋,你才十六岁,年龄实在太小了,做导演是需要阅历,你应该等两年再考。”
许望秋心想,接下的几年里导演系都不招生,要等到85年,导演系本科班才会重新招生,就是王小帅、娄烨他们那个班,我可不想等七年再考。他作愤怒状,大声嚷道:“老师,学校没有规定十六岁不能考吧?学校招收的是优秀人才,与年龄无关。如果我不够优秀,你们淘汰我,那我无话可说。如果因为年龄而看轻我,那我一万个不服!”
张克脸上有了笑意,心想这孩子相当自信啊,做导演自信很重要,如果你连自己不相信,那如何能够驾驭一个庞大的剧组?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学电影?”
许望秋道:“就两个字,喜欢。”
旁边的吴国英老师问道:“你对电影有什么了解吗?”
许望秋道:“我家在秀眉电影制片厂旁边,哥哥在秀影厂上班,我从小到大看过很多电影,也阅读过不少电影书籍,还在秀影厂认了个师父。我喜欢电影,真的非常喜欢。对我来说,电影是值得奋斗一生的事业。”
张克问道:“那么,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电影吗?”
许望秋想了想,轻笑道:“我喜欢《小兵张嘎》。”
三位考官都笑了,看起来挺成熟,没想到喜欢《小兵张嘎》,真是个孩子!
吴国英忍俊不禁地道:“你为什么喜欢《小兵张嘎》,是喜欢里面的嘎子吗?难道在生活中你也是一个噶小子?”
许望秋嘴角微微翘起,说喜欢《小兵张嘎》就是为了引出这个问题,轻轻摇头道:“不是,我喜欢《小兵张嘎》主要是喜欢里面的两个长镜头,觉得特别厉害。第一个长镜头,嘎子进入广场,穿过人群,来到奶奶身边,看到奶奶被东瀛鬼子杀害。这场戏用长镜头来表现令人悲愤的大场面。导演将摄像机吊在树上拉伸镜头拍摄,镜头时近时远,有特写、有大场面,通过精彩细节很好地表现中国人民抗击东瀛侵略者的悲壮一幕。
另一个是罗金保带着嘎子进入区小队驻地的长镜头,他们走到一家茶馆门前,绕过茶座,走进院里,穿过葡萄架,拐进一个小棚,移开一捆草把,走进去,上房顶,下梯子,最后进入区小队的驻地。整个镜头随人物时上时下,不停地前进,让观众发现游击队员隐蔽在深深的院落中,用精彩的细节描写反衬出抗日战争的艰苦卓绝。
这两个镜头特别厉害,我以后也要拍这样的镜头,要拍这样的电影。让观众的视线随着镜头运动,跟着我进入真实世界,去感受世界的真实、残酷、力量和美。”
三位考官被许望秋这番话惊呆了,内心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着,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心想这孩子真不简单啊,竟然对长镜头有这样的认识!
长镜头的说法源自于巴赞的镜头段落理论,60年代初国内开始出现介绍巴赞理论的文章,但没过不久运动爆发,对巴赞理论的学习也就中断了。
说到长镜头,还有个笑话,江卿对国际电影界长镜头的动向有所耳闻,,便断章取义地认为长镜头就是镜头要长,就责令国内的导演们一部片子只许分二百多个镜头。于是,影片制作者们不得不挖空心思把一个呆板的戏剧性场面用一个镜头拍下来,搞得特别崩溃。
现在国内的导演真正懂长镜头的非常少,很多人就知道个概念,没想到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对长镜头竟然有这番见识,简直不可思议啊!
后世考北电的时候经常有人说,北电老师喜欢白纸。这是对的,但并不是老师讨厌懂得多的人,更不是喜欢什么都不懂的人。老师只是讨厌不懂装懂,路走歪了的。像许望秋这种真懂电影,真正能够拿出干货的学生,老师怎么可能会讨厌,绝对是当宝的。
张克盯着许望秋看了几秒,心想这孩子真是好苗子啊,不过他并没有流露出兴奋之色,脸反而沉了下来,缓缓地道:“如果让你分析一部电影的内容,你会从哪些方面去分析?”
许望秋回道:“我会从主题、人物、环境、道具、细节,五个方面分析。”
张克又问:“让你对电影语言进行分析,你会从哪些方面进行分析?”
许望秋不紧不慢地道:“我会从景别、拍摄角度、镜头运动、光线、色彩、蒙太奇与长镜头、声音、声画关系等方面进行分析。”
张克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这孩子不简单,是真的懂电影。他的脸拉得更长了,冷冽的目光刀子般刺向许望秋:“你说的这些,不可能自己看电影就能悟出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不是人,而是怪物;国内又缺乏电影理论方面相关书籍。你怎么会懂这些,是谁教你的?”
许望秋料到张克他们会有此一问,从容作答:“苏振声是我师父,是他教我的。”
张克旁边的两个考官听到苏振声恍然大悟,原来是苏振声的徒弟,难怪如此不凡。
苏振声在电影圈是响当当的人物,在30年代就加入魔都明星电影公司任演员,活跃于魔都电影界,跟赵丹、金焰这些超级巨星是好朋友。到了60年代初,他正式转向导演工作,开始独立执导影片。
1958年,秀眉电影制片厂成立,由于是新厂,人才奇缺,国家为了调整电影生产基地布局,副总/理陆定一提出将魔都的天马电影厂迁到西川。1965年天马电影厂的第一批人员迁到了秀影厂,苏振声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在苏振声他们抵达西川后不久,运动爆发,苏振声很快被关进牛棚,再也没有作品问世。
张克定定地看着许望秋,半晌才颤声问道:“老苏,你师父,他还活着?”
许望秋感觉张克应该认识自己师父,心想怎么没听师父说过。不过仔细一想,在运动中很多人都断了消息,根本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活着,不提也不奇怪。既然是师父的熟人,那以后就有后门可走了。他赶忙道:“我师父活着,身体挺好的。”
张克抑制住内心的颤动,微微颔首:“既然你是苏振声的徒弟,为什么不留在秀眉电影制片厂跟他学习,反而要来考北电呢?”
在这个时代,电影厂严格遵循着师傅带徒弟的传统,入行要先当场记,当完场记当副导演,当几年副导演才能升导演。普通人要爬到导演这个位置,至少要十年以上。事实上,电影厂很多人在副导演的位置上呆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执导。北电毕业生不一样,78级学生大部分在毕业后不久就获得了执导的机会。
当然,这些话许望秋肯定不会说出来,他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师父对我说,电影技法好学,但作为导演的审美和修养却很难培养,导演做到最后靠的不是技法,而是审美,因此,他希望我多读书多学习,提高自己的审美和修养。师父还说,北平电影学院在首都,在北电学习可以接触到最新的艺术、最好的艺术,以及各种全新的艺术观念,能够开阔眼界,提高我的艺术修养,所以,师父让我考北电。”
许望秋觉得只说师父的想法,似乎会显得自己很没主见,补充道:“我本身也想到北电学习,我觉得自己对电影的认识还很浅薄,电影是一门艺术,摄影、灯光、美术这些都有很深的学问在里面,我欠缺的东西还特别多,必须努力学习来提升自己,弥补自己的不足,这样将来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好导演。”
业内人士都清楚电影作为一门艺术,如果只纠结表层技术,那永远都只能是二流,要想达到更高层次,就必须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作为支撑。
三位考官都微微点头:“这话说得好,我们北电也应该这样,不但要培养学生的技法,还要培养学生的审美能力。”
面试结束。等许望秋离开考场,张克颇为感慨地道:“这个许望秋只有十六岁,但他对电影的理解完全超出常人,是个难得的人才。老苏教了个好徒弟啊!”
另外两个考官也都点头:“我带过不少学生,但这样的学生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孩子真的是天才,也是我们真正需要发掘的。”
许望秋没听到张克他们的议论,如果听到了,一定会得意的说,你要是能够穿越,你也可以这么牛逼!
吴知柳看到许望秋出来,马上问道:“望秋,怎么样?”
许望秋懒洋洋地道:“感觉还行吧。”
吴知柳顿时笑了,自己果然是杞人忧天,许望秋怎么可能会过不了关嘛,当即拉着许望秋的胳膊道:“走,我们找个地方去吃饭去。”
第三章 刘林和顾常卫
许望秋上一世考北电的时候,放榜现场人山人海,有人高声欢呼,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嚎啕大哭,像一出交织着喜怒哀乐的交响曲;而眼前的放榜现场却相对安静,榜上有名者面露笑容,帮上无名者摇摇头便坦然离开。
对1978年的年轻人来说,完全没有大明星、大导演的概念。这个时代也有演员,但演员跟普通人差别不大,都拿固定工资。1956年国家对工资定级,文艺圈工资定了十八个级别。最高是文艺一级,比如赵单、侯宝林,工资是322块;最低是文艺十八级,工资27块5。不过由于地区不同,工资存也在差别,比如北影厂十八级工资是29块5,而秀影厂十八级工资是27块5。电影厂大部分演员是文艺十五级到十二级之间,工资基本上在42到62块之间。比如刘晓庆调到北影厂的时候,工资就是50块。
作为电影演员,工资和普通人差别不大,自然买不起好衣服,也不可能大手大脚花钱。这个时代北影厂的当家花旦张金玲、刘晓庆出国交流,只能到北影厂的服装库借服装。由于大家收入差别不大,在普通人眼中,演员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一份普通工作。
对考生们来说,北电只是离开农村的一条路,并不是非北电不可,所以,榜上无名也非常淡定。考不上北电,还可以考其他大学,不会在北电这棵树上吊死。
许望秋站在人群中盯着红榜,目光顺着考号顺序往下移。目光移到吴知柳的考号上停了停,接着往下移,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考号。
旁边的吴知柳惊喜地道:“望秋,我看到你的考号了!30043对吧!”
许望秋很淡然:“我也看到你的考号了,30037,我就知道你没问题。”
一个粗壮的男人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像一面敲响的破锣:“许望秋,恭喜你。”
许望秋回头一看,是跟自己搭档演小品的刘林。他对刘林毫无兴趣,78级出了很多大名鼎鼎的导演,但并不存在一个叫刘林的导演。不过刘林旁边站着的男子倒是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个男子身形削瘦,长得尖嘴猴腮,要是改行当演员,说不定能把六老师的孙悟空抢了。作为穿越者,许望秋对这张脸太熟悉了,是顾常卫。
许望秋冲刘林笑了笑:“是你啊,恭喜你通过初试。”目光扫过去,落在顾常卫脸上:“这位是你朋友?”
刘林笑着介绍:“这是我朋友顾常卫,他也考北平电影学院,不过考的是摄影系。”
北平电影学院78级被外界评为中国的“超级班”,其中摄影系出了几个大牛,而且他们都是长安人,张一谋、顾常卫、赵飞、以及侯泳。许望秋对张一谋最感兴趣,不过他知道这个时候还见不到张一谋。因为北电摄影系要求年龄不能大于22岁,而张一谋已经28,他努力了好几次想要报名,都被招生老师拒绝。最后是文化部部长黄振觉得人才难得,让北电特招,张一谋才得以入学。
许望秋笑着向顾常卫伸出手:“来认识一下,我叫许望秋。这是我朋友吴知柳。我们是考导演系,而你考摄影系,那以后我们肯定有大把机会合作。”
顾常卫跟许望秋握手,又跟吴知柳握了握手。现在的顾常卫没有后世大师级摄影师的沉稳,青涩而又腼腆,挠挠头道:“才过初试,后面还有复试和文化课考试,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
许望秋笑道:“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摄影师的气质。”
顾常卫只到许望秋在开玩笑,笑着道:“托你吉言吧。”
刘林插话道:“这太热了,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阴凉处坐着聊。”
走出学校后,刘林在路边花2毛钱买了4支奶油冰棍。1978年冰棍的种类很少,不像四十年年后随便哪个便利店的冰激凌有几十种,现在基本上就三种,普通冰棍3分,奶油冰棍5分,雪糕8分。
北电在长安的考点距离大雁塔很近,刘林带着许望秋他们来到公园外,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翻墙而入。公园里的游客非常少,显得异常安静,只有阳光静静流淌,诉说着千年的寂寞。
公园里的古建筑很多,曲径回廊,星罗棋布;茂盛的树木将建筑掩映在一片活泛的绿色中。正如古诗所写的那样,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许望秋他们四个找了张绿树掩映的长椅,坐在椅子上闲聊。通过交谈,许望秋对顾常卫和刘林的家庭出身有了大致的了解。
顾常卫出身在教师家庭,不过从1972年到1977年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电影院度过的。他家附近有个工人文化宫,他经常在那儿帮忙。每周二、四、六、日,是文化宫放电影的日子,顾常卫的任务是在电影放映前,站在门口收票;在电影开始放映之后,他可以进去看电影。
去年国家恢复高考,做了两年临时工的顾常卫报考了长安美院油画系,但是没考上。今年,他准备再考,但就在这个时候,朋友刘林将一份北平电影学院报名表递到他的面前:“我已经填好寄出去了,你也填一份,一块儿报名算了。”
顾常卫仔细研究北电的招生简章后,感觉摄影系很适合自己,毕竟这些年自己看了很多电影,而且又学过美术,便决定报考北电摄影系,碰碰运气。
刘林跟许望秋相似,住在西影厂附近,经常溜进西影厂看电影。看普通电影,也偷看内参片。刘林对电影特别感兴趣,最大的梦想就是做导演,拍出让人叹为观止的电影来。
聊了一阵,话题回到这次艺考上。刘林和顾常卫压力挺大,因为来参加艺考的学生中,有很多世家子弟,这些人从小接触电影,看了大量的内参片,阅读了很多电影著作,和他们同场竞技完全处于劣势。顾常卫情况要好些,摄影系要求美术功底,而他在美术上拥有足够的实力;刘林是想考导演系,他掌握的导演知识没法跟世家子弟比,就比较困难了。刘林就是看许望秋对北电考试流程和内容非常熟悉,想看看是不是能从他嘴里套一些有用的信息。
许望秋记得北电78级摄影系有好几个秦川人,像张一谋,顾常卫他们;而导演系没有。导演系竞争非常大,尤其是北平的世家子弟很多都在考导演系,这些人懂电影,又有人脉关系,普通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许望秋觉得刘林人不错,又真的喜欢电影,决定拉他一把。至于能不能拉进北电,那只能看刘林的造化了。
许望秋打定主意,就道:“复试最重要的是影片分析,如果能写好影片分析,那考上北电的机会很大。影片分析不是写读后感,一定要落到实处。一部影片可分析的地方很多,比如主题思想,叙事结构,视听语言方面的特色等等,优秀的影片分析就是抓住其中一两个突出的方面进行深入论述。”
刘林找许望秋想听的就是这个,马上问道:“主题思想知道,视听语言怎么分析?”
许望秋解释道:“从景别、拍摄角度、镜头运动、光线、色彩、蒙太奇与长镜头、声音、声画关系等方面进行分析。分析作品可以把感觉和专业知识结合。就是说你的真实感受,然后用专业知识来阐述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导演是通过什么手段来促使你会这样觉得?然后可以再深入。多想想导演为什么这么拍,如果你是导演,你会怎么拍?”
刘林挠了挠头:“好像挺难的,能不能具体举个例子?”
许望秋沉吟道:“拿《小兵张嘎》来说,罗金宝带领嘎子前往区小队秘密据点的镜头是长镜头,同时又有景别的变化,这是内部蒙太奇。电影中罗金宝带着嘎子上上下下、穿墙越院,无组接的长镜头行云流水,视觉流畅。跟随被摄对象一起运动,形成一种运动的主体不变、静止的背景变化的造型效果,有利于通过人物引出环境;流畅的背后,表现了武工队对地形的熟悉,说明武工队、嘎子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也说明了抗日战争胜利的根本原因,东瀛人是侵略者,中国人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刘林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再讲讲。”
“干讲不好讲。”许望秋转头看向顾常卫,“这样,老顾,你不是在文化宫门口收票嘛。能不能带我们溜进去?看完电影,再结合具体内容来讲该怎么分析电影,这样更容易理解。考影片分析就是看完电影,然后再写文章。”
刘林和吴知柳的目光如同伸出的绳子牢牢捆住顾常卫,逼着他给出答案。
顾常卫也想知道影片分析怎么写,摄影系也要写影片分析:“当然可以。我收票的时候就经常放熟人进去,要是有同学或朋友来,我一挥手,他们就呼啦进去了。”
四人如同饥渴难耐的狼,一路狂奔到了文化宫电影院。
虽然时间是上午,不是看电影的高峰期,但售票窗口前依然人头攒动。
从1976年10月开始,文化部组成电影复审小组,逐步筛选建国以后被打为毒草的600多部影片,只要没有大问题就可以公开放映。从1977年元旦开始,数百部电影陆续解禁,掀起了观影狂潮;再加上大批知青陆续返城,而电影院是最主要的娱乐场所,所以,现在全国的电影院都几乎场场客满。
顾常卫跟电影院门口收票的人认识,冲对方打了个眼色。那人没多问,毕竟大家都有带熟人或者朋友进去看电影的时候,冲顾常卫点点头,示意进去吧。顾常卫冲那人笑了笑,带着许望秋他们走进了电影院。
第四章 影片分析
这个时代的电影院大多条件比较差,很多电影院的座位甚至是条凳。不过许望秋他们进的这家电影院条件不错,不但有椅子可以坐,屋顶上还吊着风扇,为观众送上阵阵凉风。不过由于气温高,而且观众多,电影院里依然热浪逼人。
如果光是热倒也罢了,偏偏脚臭味还像生化武器似的不断袭扰着鼻腔。这个时代很多人都穿胶鞋,而胶鞋不透气,营造出来的味道比杨迷的还大。偏偏还有人不自觉,进电影院后偷偷把鞋脱掉。那感觉真的只能用酸爽来形容。
许望秋对此倒是习以为常,熟练的拉起衣领,掩住口鼻,以此防止“毒气”的侵袭。
电影很快开始,等字幕出来,许望秋发现放的是《英雄儿女》。
当初《唐山大地震》上映的时候,有一个情节是救援部队看《英雄儿女》,就有观众质疑,这部电影在运动时期是禁片,当时的电影只有“三战”,也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和《南征北战》。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1970年抗美援朝20周年的时候,五部抗美援朝的片子得以解禁,包括《奇袭》、《英雄儿女》、《铁道卫士》、《打击侵略者》和中朝合拍的《战友》。
当电影男主角王文清出现在银幕上时,许望秋突然想起这是著名演员田方,同时也是著名导演田状状的父亲。田状状毕业于78级导演系,此时他应该也在为考北电而忙碌。
上一世,许望秋北电读书时,田状状是导演系主任,主要带研究生,但也给许望秋他们上过课。想到上一世的老师即将成为自己的同班同学,许望秋有点想笑。
再一想,院长张慧君、副院长谢小晶、摄影系主任穆德远等人都是78级的,都将成为自己的同学,许望秋就更想笑了。
《英雄儿女》是一部描写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抗击美军的故事,主要讲一个师政委跟他失散了多年的儿女在战火中重逢的故事,这一对英雄儿女,一个叫王成,一个叫王芳。他们的故事感动了整整一代中国人。尤其在6,70这个满屏幕铁姑娘的时代,王芳这个相貌甜美、举止可爱的年轻女战士在一代人的心灵中留下了最为美丽的记忆。
许望秋对《英雄女儿》特别熟,因为这片子是东影厂拍的,王成的扮演者刘世龙,王芳的扮演者刘尚娴都是东影厂的演员。上一世许望秋跟他们一个小区,看到他们要叫叔叔阿姨的。从小到大,许望秋看《英雄儿女》不下百遍。不夸张的说,电影里的镜头他倒背如流。
从电影院出来,许望秋给刘林他们分析电影:“要写影片分析,首先就要确定写作的角度。一部影片可分析的地方很多,很多人一会说影片的主题思想,一会分析剧作结构,一会又分析视听语言方面的特色,方方面面想说,结果什么都没有说透。优秀的影片分析不会面面俱到,一定是抓住其中一两个突出的方面深入地论述。拿《英雄儿女》来说,这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向结合的电影,根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而来,小说内容简练,以家人团聚为重心,因此故事缺乏战争中戏剧化情节。然而,电影将小说发展成家人分离的故事,继而演绎为自我的迷失与找回,故事被安排在抗美援朝战争的紧张氛围里……”
刘林和顾常卫听了几句,眼睛瞪圆了,不比第一次看手抄本给他们带来的刺激小。
影片分析课是电影学院的专业课程,刘林他们自然没有机会接触。对他们这样的普通电影爱好者来说,电影什么地方好,电影该如何进行分析,是一窍不通。
刘林、顾常卫和吴知柳如饥似渴的听许望秋讲解,在他们眼里,许望秋不是在讲怎么写影片分析,而是在将他们向金灿灿的大学里引。他们三个如同旱了二十多年的大地,疯狂吸收许望秋抛洒出的知识,恨不得将张然说的每个字都背下来。
听了一阵,刘林好似醍醐灌顶,激动地道:“原来电影要这么分析啊!”
到了一点钟,刘林带着将许望秋他们来到了附近一家面馆吃午饭。面钱是刘林掏的,但粮票还是要自己掏,一碗面要三两粮票。到不是刘林小气,这个时代都是如此。
在这个时代,每个人的粮票是固定的,就那么多,没有粮票就买不到粮食。哪怕到亲戚朋友家吃饭也得交粮票,无论亲戚朋友多亲密,在粮票面前都公事公办,吃多少给多少。
吃过午饭后,许望秋他们在顾常卫的带领下,再次来到电影院。这时候电影院放映的不是国产片,而是南斯拉夫电影《桥》。
1977年南斯拉夫总统铁托应邀来华访问,中共和南共两党正式恢复两党关系。为了庆祝这一事件,南斯拉夫影片开始在国内公映,包括《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等影片,在国内掀起一股南斯拉夫电影热。
在运动时期,国内公开上映的外国电影只有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越南和朝鲜四国的电影,以及苏联老片子《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尽管这四个国家的电影水平并不算高,但中国从1966年到1973年根本不拍故事片,只放各种新闻和记录片,这些水准不高的外国电影在很大程度满足了中国观众娱乐的需要。
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女主角米拉可以说是无数中国青少年的梦中情人,身边哪个女孩子长得漂亮洋气,大家都会喊她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男主角抱起妻子说的那句调情话“我要把你扔进河里去”,更是成为是男孩子的流行语,很多坏小子调戏小姑娘特别爱用这一句。作家余华曾在文章中说,少年时期我每次说出这句台词时,心里就会悄悄涌上甜蜜的憧憬。可以肯定,余华这家伙少年时期没少调戏小姑娘。
有个顺口溜很好的概括了这些国家电影的特点: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从制作水准来说,南斯拉夫电影比阿尔巴尼亚等国家的电影要强很多,他们发展出了自己的类型电影,好莱坞动作片的许多桥段、套路都在学南斯拉夫电影。
电影《桥》的水准相当不错,即使放在几十年后,依然是一部出色的商业片。在这个概念化、公式化、只有阶级斗争主题的国产样板戏和故事片盛行的时代;《桥》无论是故事情节、演员表演、战争场面、思想境界都要高一大截。
看完《桥》,从电影院出来,刘林意犹未尽地道:“这部电影我看了十多遍,还是觉得好看。如果将来我做导演,一定要拍这样的电影。”
许望秋心想,在未来四十年里,中国不缺艺术片导演,缺的就算能够拍《桥》这种优秀商业片的导演,便笑道:“要是你能拍出《桥》这样的电影,吊打冯小刚肯定没问题。”
刘林问道:“冯小刚是谁?”
许望秋心想我怎么把小钢炮说出来了,这家伙应该还在文工团吧,当即打了个哈哈:“不扯其他的,我们继续分析电影,这个才是大事。”
许望秋结合电影《桥》,给刘林他们三个分析电影,告诉他们该怎么写影片分析。刘林他们都觉得《桥》好看,但除了故事精彩之外,他们并不清楚电影出色在什么地方。现在听完许望秋都分析,完全是小屁孩第一次***的感觉,我靠,原来还有这样的操作!
分析完电影,时间已经快六点,许望秋提议去吃晚饭,并表示自己请客。当然,粮票还是得自己掏。刘林当即表示:“怎么能让你请客,还是我来。”许望秋坚持:“中午你已经请了,晚上我来,听我的。”刘林见许望秋如此坚持就答应了。
按照许望秋的要求,刘林将许望秋他们带到东大街附近的一家馆子。许望秋点了一个青椒肉丝,一个爆腰花,两个素菜,以及一个排骨汤,五个菜,加起来不到两块钱,可以说是天堂的物价。
刘林见许望秋眼也不眨地点这么多菜,不由问道:“望秋,你家里是干部吧?”
许望秋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过嘛,我的父亲母亲都是132厂的工人。”
刘林觉得许望秋没有说实话:“普通家庭怎么会像你这么花钱?”
许望秋敢花钱是因为他有信心挣钱,轻笑道:“你说这个啊,知道《人民电影》吗?我写了篇《大河奔流》的影评,发表在《人民电影》上,得了几十块稿费。”
作为电影爱好者,刘林当然知道《人民电影》,听到许望秋竟然在《人民电影》上发表影评,不由失声惊呼:“你在《人民电影》上发表文章了?你可真厉害!”
顾常卫眼里也堆满震惊,从1966年开始国内的电影杂志全部停刊。1976年3月下旬,文化部主办的《人民电影》在北平创刊,这也是现在国内唯一的综合性电影期刊。能在《人民电影》这本全国唯一的电影杂志上发表文章,那水平自然极高。
刘林和顾常卫心里波涛起伏,跟许望秋学影片分析怎么写,果然是找对人了!
吴知柳对电影相关知识知之甚少,见刘林和顾常卫像要进洞房的新郎官,脸上的喜气滋滋往外冒,不解地道:“怎么,那本杂志很厉害吗?”
刘林翻了翻白眼:“现在全国就只有这一本电影杂志,而且是文化部办的;多少人往这本杂志投稿啊?在《人民电影》上发表文章,就相当于作家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小说。”
第五章 内参片
作为文学青年吴知柳非常清楚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小说意味着什么,双眼瞬间瞪大:“相当于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小说啊,那真的太厉害了!”
许望秋心想《人民文学》其实我也投过,只不过被退稿了,三月份又投了一次,到现在还没消息,不以为意地道:“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吃吧。吃完我们继续看电影。”
对70年代的中国老百姓来说,吃是最大的问题。许望秋家属于双职工,倒不会吃不饱,主要是没肉吃。许望秋正在长身体,对肉食充满了渴望,但由于长时间吃不到肉,肚子里缺乏油水,总是感觉饿得慌,总在琢磨去哪儿弄吃的。
作为穿越者赚钱似乎是很容易的事,但在这个“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时代很困难,农民进城卖鸡蛋都有可能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更何况其他的,再好的点子在这个时期都难以施展。不过从去年10月开始情况逐渐好转,国家恢复稿酬了,许望秋也终于等来了赚钱的机会。
在运动之前,作家属于高收入人群,著名作家的长篇小说可以拿到五六万甚至七八万稿酬;而北平一个四合院就一万多。作家赵树理进京后用一万多稿费买了一处挺大的四合院,后来他见中国文联机关用房紧张,就把大院给公家用,自己换了处小院;后来他离开北平到山西工作,索性连小院也无偿交公。
不过运动开始后,所有刊物一律不付稿费,发表文章可以获赠一本太祖的著作,或者笔记本。直到去年10月,国家出版局恢复稿酬,著作稿千字2元到7元,翻译每千字1元到5元;电影厂也恢复了故事片的稿酬,一个故事片剧本1500元。
北电导演系毕业生基本上都能写东西,写文章赚外快的不少。许望秋当然也能写,上一世他出版过小说,只是印数比较低,只有五万册。在知道国家恢复稿酬之后,许望秋就开始谋划自己的赚钱大计,首先写一个剧本寄给杂志社赚稿费;等剧本发表之后,拿着剧本去秀影厂找自己的师父,卖给秀影厂,1500块就到手了;等电影拍出来后,剧本还可以单独出版,或者改成小说出版,再赚一笔稿费。这套流程下来,混个万元户应该不成问题。
许望秋反复权衡,选了一部特别符合这个时代的电影,将张一谋的《归来》写成剧本,投给了《人民文学》。本以为几百元稿费轻松到手,没想到等了两个月,《人民文学》退稿了。
《人民文学》的编辑认为《归来》存在严重问题,比如冯婉瑜知情不报,还为陆焉识准备棉被、馒头,在火车站天桥发现追捕人员后高呼“焉识快跑”,这是严重的包庇罪,肯定会被判刑,但在剧本中她居然没事,完全不符合逻辑。
许望秋也觉得逻辑上确实有问题,而且很难修改,只能另起炉灶,重新写个剧本投给《人民文学》,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消息。《大河奔流》的影评是他看完电影后顺手写的,然后寄给了《人民电影》杂志社。五月底,他收到了56元稿费。随后,他揣着父亲给的50元,以及56元稿费踏上了前往长安的火车。
吃完晚饭,从餐馆里出来,刘林他们想去电影院,让许望秋继续教他们如何写影片分析。不过许望秋提出:“现在电影院放的都是国产老电影,视听语言落后,不如找点新片看。”他的目光落在刘林的脸上:“西影厂肯定经常放内参片,有办法溜进去吗?”
内参片是“内部参考片”的简称。在运动时期,老百姓只能看《地道战》、《南征北战》等电影,以及样《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京剧电影,而江卿和特权集团,有专门的放映厅看美国或欧洲电影。江卿不仅自己看,也要求拍电影的人看。她要求各个电影厂努力认真学习,提高业务水平。所以,内参片会在几个电影厂巡回放映,西影厂放完到秀影厂,秀影厂放完了到东影厂或珠影。
内参片很多时候是以批判性质组织观看的,比如批判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就组织放映放映《士兵之歌》、《雁南飞》等电影;批判东瀛军/囯/注/义回潮,就组织组织放映《军阀》、《山本五十六》等电影。人们对内参片的态度跟四十年后对小黄文差不多,嘴上说“这是毒草,要狠狠批判”,但看的时候心里却爽得不要不要的。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有个情节,马小军和死党溜到电影院偷看内参片。那部电影叫《罗马之战》,据说林彪点名要看,上译厂便加班加点完成了翻译。
许望秋家离秀影厂不远,哥哥又在秀影厂上班,经常溜进秀影厂偷看内参片。
在他看来秀影厂是这样,西影厂这边应该也差不多。
刘林点头道:“有是有,但保卫科的人会守门,溜不进去。想看的话,必须提前进去,躲在天花板上,要不然只能等电影开始后从侧门的缝隙里偷看。侧门是木头的,上面被钻得到处是洞。每次放电影,都有一堆小孩在那里偷看。要是现在过去,那里肯定挤满了人。我看这样吧,我们明天下午买点干粮,溜进电影院,到天花板上看。”
许望秋心想果然一样,就道:“那就这样,我们现在还是去老顾的电影院。”
第二天下午,许望秋他们四个背上干粮,偷偷溜达进了西影厂的电影院,爬上天花板。没想到许望秋他们刚爬上去,就有人叫道:“刘林,顾常卫,你们也来偷看内参片啊!”
许望秋抬眼一看,天花板上蹲着十几号人,小的八九岁,大的二十多岁。
刘林看着跟自己打招呼的年轻人,哈哈笑道:“王小列,你也在这里啊。”他向许望秋和吴知柳介绍道:“这是王小列,跟我和顾常卫是同学。今年他也考北电,跟老顾一样,报的是摄影系。”又对王小列介绍道:“小列,我来介绍下,这是许望秋,这是吴知柳。”
寒暄过后,许望秋他们和王小列坐在一起闲聊。聊电影,也聊内参片。
提前潜进电影院,等着偷看内参片,是电影厂子弟的必修课。不过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在天花板上蹲守大半天,结果某人的弟弟或者朋友跑进去对潜伏者说,快下来吧,电影取消了。潜伏者只能失望地离开,等下一次再来。
听王小列讲他们偷看内参片的趣事,再联想到自己去秀影厂偷看内参片的种种,许望秋不禁想起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同样是孩子,同样对电影充满渴望与好奇,中外的年轻人是一样的。他不由想道,如果将来谁能把大家偷看内参片,把对电影渴望拍出来,一定不会比《天堂电影院》差。
晚上七点半,电影开始放映,名字是《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一部跟风007的间谍片。电影中女间谍们用尽各种诱惑手段让猎物落入自己的圈套,有不少秀身材、露大腿的镜头,非常性感。对这个保守的年代来说,简直就是色情片。许望秋感觉自己好像呆在狼群中,身边的眼睛都唰唰闪绿光,吞口水的咕咚声不断。
银幕上白花花的大腿,让趴在许望秋身边的小男孩激动难耐,口水哗哗地流,结果流到了下面观众的脑袋上。那人伸手一摸,满手口水;紧接着抬头一看,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顿时大骂起来:“哪家的小孩在上面吐口水?”
电影院的灯刷的亮起,保卫科的人冲过来,将许望秋他们全都揪出来,拉到舞台上,让家长上去领人。大人们觉得丢人现眼,极不情愿地走了上去。有个家长啪啪两耳光抽在儿子的脸上,然后把哇哇大哭的小孩拖了下去。
王小列他们是西影厂的,保卫科的人认识,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许望秋他们的脸却非常陌生。保卫科的人紧紧盯着许望秋他们,准备带到保卫科审问。吴知柳显得十分紧张,他本来就出身不好,要是再摊上什么事,政审可能就更麻烦了。
许望秋也不想去保卫科,盘算着该如何应付保卫科的人。就在这时,观众席第一排的大光头让他眼前一亮。那是吴天明。但凡对中国电影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吴天明,第五代导演的领路人,是张一谋、陈凯哥等人的伯乐。西影厂原本是个小厂,在吴天明担任厂长后,西影厂迅速成长为世界名牌。
吴天明是个热心肠,当初张一谋、陈凯哥为《黄土地》采景,身上钱花光了,没有饭吃,找吴天明求助。吴天明根本不认识他们,只是听过他们的名字。在知道他们的遭遇后,直接拿出三千块钱,还把摄制组的吉普车派给他们使用。
许望秋冲着吴天明大喊:“吴天明!吴天明!”
吴天明不认识许望秋,听到他喊自己,走了过来问:“你们怎么回事?”
许望秋马上道:“我们是秀影厂的,到长安来参加北电考试。二试要考影片分析,我们就想看点电影,讨论影片分析怎么写。但电影院放的都是老片子,电影语言比较落后,我们想看点新片子,就偷偷溜了进来,没想到被抓了。”
吴天明在北电读过进修班,也算北电毕业生,听到许望秋他们想看电影备考,而且又是秀影厂这个兄弟单位的子弟,就对保卫科的人道:“把他们放了,都是一个系统的,考大学不容易,就让他们在这里看电影吧!”
吴天明是西影厂团/委/书/纪,在厂里颇有威望。保卫科的人见吴天明发话,当即把许望秋他们放了,还给他们找座位,让他们好好看。
放映厅的灯光很快熄灭,电影重新开始放映。
第六章 奋笔疾书
对许望秋这种看惯了后世商业大片的人来说,《女人比男人更凶残》这种平庸的老片子简直让人昏昏欲睡。如果不是要给刘林他们作影片分析,他估计都睡过去了。
与之相反,其他人看得格外投入,有人看得吧唧有味,有人看得面红耳赤,都觉得这部电影香艳极了。第一次看内参片的吴知柳更是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露大腿、低胸装、比基尼,还有半透明连衣裙下的若隐若现,这些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电影放完,许望秋他们从电影院出来,坐在空地上讨论。
吴知柳大发感叹道:“资本主义国家果然堕落,竟然会拍这种电影。”
许望秋笑着调侃道:“这部电影毒性非常之大,必须马上消毒。刘林同志,电影里那个女人脱裤子的时候,你口水都流出来了,说明中毒很深,你先来消毒。”
内参片很多是以批判的名义放映的,看完电影有时候会组织批判,肃清影片对人们的毒害,这叫“消毒”。刘林故作正经,清了清嗓子道:“这部电影反应了资本主义的罪恶,里面的杀手都是女人,而且是漂亮女人,她们本来应该有幸福的家庭,正常的生活,可她们却成了杀手,这就是资本主义害的啊!但我觉得电影对资本主义的腐朽堕落展现得不够,力度也不够强。如果是我做导演,我会让女演员一丝不挂,这样才能将资本主义的丑态彻底曝光。”
许望秋他们闻言都哈哈大笑,明明是你想看女演员脱光,还给自己找这么高大上的理由。
四个人笑闹一阵后,回到了正题,许望秋开始给他们作影片分析。《女人比男人更凶残》是一部跟风007的电影,在分析电影的过程中,许望秋给刘林他们讲007电影,给他们讲好莱坞,向他们传递一个观念,牛逼的商业电影可以横扫全世界,牛逼的商业片导演也能够开风气之先,成为万人敬仰的电影大师。这算是一点私货,许望秋希望以此影响刘林他们,希望他们不要走第五代导演淡化叙事、反戏剧的老路。
两天后北电复试开始,整个复试分为上午和下午两场,其中影片分析安排在下午。
吃过中午饭,许望秋他们走进放映厅,找了个位置,等待工作人员放电影。与其他考生的凝重与紧张不同,刘林他们三个都相当轻松,甚至有点跃跃欲试。经过许望秋这两天的指导,刘林他们对影片分析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对接下来的考试非常有信心。
放映厅的灯光很快熄灭,大银幕亮了起来。
不过等电影名字出来后,许望秋他们四个都愣住了,银幕上赫然写着——英雄儿女。
刘林、吴知柳和顾常卫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们前两天才看过《英雄儿女》,而且许望秋给他们详细分析过,这部电影什么地方好,有什么不足,甚至连影片分析该怎么写都讲过;这简直是送分题,运气真的太好了!
刘林和顾常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狂喜。他们觉得这两天拉着许望秋,让他教自己怎么写影片分析简直太正确了。
刘林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看着许望秋颤声道:“望秋,谢了。”
许望秋也替刘林高兴,心想刘林本来是进不了北电的,但现在有机会了,这家伙运真是走狗屎运了!呸呸呸,这不是骂我自己嘛!他摆摆手,压低声道:“好好看电影,再想想文章具体该怎么写。”
刘林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盯着银幕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许望秋在看电影的同时,也在思考自己的文章该怎么写。《英雄儿女》在视听上遵循的是好莱坞的经典叙事法则,用的也是好莱坞经典语言:全景交代环境,特写交代人物,空镜头表示人物的心理,画面分割遵循黄金法则,体现一种平衡、对称、和谐的美感。各种象征的运用也都规规矩矩,日出代表希望、前途光明,阴霾、雷电代表困境、痛苦等……
其实不只《英雄儿女》这样,在第五代导演横空出世前,中国电影在视听语言基本上都是如此,连谢晋、谢铁骊这些大导演的作品也都如此。这些电影虽然内容不同,但在视听语言上并没有根本区别,缺乏明显的个人风格。
运动期间的电影尤其夸张,特别模式化,正面人物怎么拍,反面人物怎么拍,如何用光,如何给角度,连普通观众都一清二楚。许望秋十分反感运动时期的影片,里面的人物拿腔拿调地说话,表情动作极其做作,甚至动不动就来个戏曲化的“亮相”,简直像是喜剧片。
张然记得正因为如此,在1979年电影界展开了一场关于电影的讨论。当时,业界的主流观点是电影应该和戏剧离婚。这些人不仅反戏剧,还反叙事,甚至反文字,让电影尽量减少对白。
这次讨论奠定了第四代导演的美学基础,催生了第五代导演,让中国电影的视听语言走出古典时期,进入了现代阶段。但同时,也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由于理论界极端反戏剧化、反戏剧冲突,抛弃了中国电影讲故事的传统,导致第五代、第六代导演都不太会讲故事。
这种淡化叙事和反戏剧的影片赢得了精英的青睐,一个个拍手叫好,高呼这就是艺术;但普通观众却难以接受,老子就想好好看个精彩的故事,这都拍的是什么玩意儿,于是,观众纷纷远离这些自以为是的艺术家。比如田壮壮的《猎场札撒》就创作了零拷贝的记录。
这也是进入90年代后,中国电影陷入困境的原因之一。
许望秋对这股淡化叙事和反戏剧的潮流深恶痛绝,因为这股思潮把电影厂坑惨了,也把中国电影害惨了。作为电影厂子弟,电影系统在90年代的惨状至今历历在目。
许望秋记得关于电影语言的讨论是从北电开始的,1979年初《电影艺术参考资料》第一期发表了北电白景晟老师的文章《丢掉戏剧的拐杖》,引起文艺界的关注;紧张着北电的张暖忻和丈夫李陀,以及其他人纷纷发表文章响应。一场关于电影,关于电影视听语言发展的讨论就此轰轰烈烈的展开。
中国电影的视听语言陈旧,还停留在古典时期,进行革新是必须的;但视听语言革新就必须淡化叙事和反戏剧吗?显然不是,好莱坞在6,70年代的时候也遇到了革新问题。以科波拉为首的电影小子们革掉了旧好莱坞的命,开创了新好莱坞,但他们没有丢掉好莱坞讲故事的传统。正因为如此,好莱坞才能成长为庞然巨物,横扫全世界。
要不要把自己的观点抛出来?中国电影应该向好莱坞学习,在保留讲故事的基础之上,对视听语言进行革新。现在关于中国电影革新的讨论还没有开始,大家都比较迷茫。自己的文章写出来,说不定能够起引领作用,让北电老师开始关注新好莱坞运动。
反复权衡后,许望秋决心不按标准的影片分析格式来写,而是以《英雄儿女》为引,写一篇批判陈旧电影语言的文章,并抛出自己的观点,应该向新好莱坞学习。
除了许望秋外,其他考生都没有系统的学过电影,能按标准的影片分析格式写文章的也几乎没有。只要自己的文章写得好,写得有道理,不怕老师不给高分。
影片放映结束后,包括许望秋在内的一百多个考生被分别带入几间教室里,写影片分析。
稿纸发下来后,监考老师提了提眼镜,镜面寒光扫向全场:“可以答卷了!”
老师的话音刚落,考生们便奋笔疾书。考场中顿时响起笔尖在稿子上划出的沙沙声,考生们都全神贯注地进行书写。
许望秋写上文章的名字——谈《英雄儿女》的视听语言;紧接着,在试卷上飞快地写着:“《英雄儿女》是1964年由东北电影制片厂制作并出品的战争片。由武兆堤执导,刘世龙、刘尚娴、田方等主演。电影改编自巴金小说《团圆》……”
刘林在看电影的时候就已经构思好文章,正式答卷后下笔如有神,写得飞快,不到一个半小时就将文章写完。他通读一遍后,觉得非常满意,便起身交卷。在刘林交卷后不久,顾常卫也起身交卷,满脸轻松的走出了教室;很快吴知柳也走出教室,跟刘林他们汇合。
三个人蹲在树荫下,抽着劣质烟,诉说着内心的喜悦。他们都觉得复试应该过了,许望秋给他们分析过《英雄儿女》,要是这都写不好,那真的该找块豆腐撞死。他们觉得许望秋简直是福星降世,打算文化课考试的时候让许望秋押题。
许望秋对中国电影的现状很不满意,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已经压着写了,等到他的文章写完也已经一小时五十分了。许望秋将文章通读一遍,逻辑清楚,论据清晰,直指中国电影现阶段的症结所在,是一篇观点犀利的好文章。这篇文章就算不给满分,九十五分应该是有的。他拿起试卷,走上讲台,交卷了。
看到许望秋从教室出来,刘林他们起身迎了上去。刘林搂着许望秋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道:“望秋,我们一会儿去东大街。老顾这个抠门的家伙说了,今天要请我们下馆子。”
吴知柳笑着补充道:“刚才我和刘林正商量怎么宰老顾呢!”
许望秋哈哈大笑:“你们也太狠了,就老顾这身材,宰了也没什么肉,只能做成烤排骨。”
顾常卫心情大好,对众人的调侃毫不在意,笑着道:“你们再说,这客我就不请了啊!”
第七章 榜上有名
6月14号是北电长安考场复试放榜的日子,一大早学校公示栏前就聚集了不少人。
刘林站在人群中,环头四顾,想看许望秋他们是不是来了。刘林和顾常卫都考得不错,至少他们自己这么觉得,都相信自己应该榜上有名。不过考试这种事哪里说得清楚,在张榜前一切皆有变数。所以,他们跟其他考生一样,早早来到学校,等着放榜。
刘林看到许望秋和吴知柳向这边走来,举手右手冲许望秋挥了挥,扯着破锣嗓子大喊:“望秋!老吴!我们在这里!”
许望秋和吴知柳看到刘林他们,便笑着走了过来。许望秋调侃道:“你们怎么眼圈都是黑的,昨晚上不会失眠了吧?”
刘林大方承认了:“还真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顾常卫轻笑道:“虽然感觉考得不错,但这种事说不清楚,心总是悬着的,根本睡不安生。”
许望秋知道顾常卫肯定能进北电,但刘林就不好说了,不过还是安慰道:“你们两个的影片分析肯定比其他人写得好,光凭这一点就大大领先了,肯定没问题的。”
突然有人大喊“放榜了,放榜了”,现场如同煮开的火锅,顿时沸腾起来。许望秋抬头一看,两位老师,一位拿着红榜,一位提着浆糊,从教学楼里走出来。考生们就像回巢的蜂群似的,嗡嗡地往公示栏前挤,想第一时间看到结果。
两位老师给红榜刷上浆糊,一张接一张的往公示栏上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出笑声和欢呼声,有人看到自己的考号了。最先贴的是美术系,接着是表演系。在表演系考生中许望秋看到了几张熟面孔,张峰毅、张鉄林,还有周里金。张峰毅没有后来的霸气,看上去又黑又瘦,比较土气;张鉄林也没有后世的猥琐劲,看上去白白净净,是典型的小白脸;周里金则让许望秋都不禁多看了两眼,这家伙太他么帅了。
很快摄影系的红榜贴出来了。许望秋他们都抬头去看,希望朋友能够榜上有名。吴知柳眼神最好,最先看到,激动地大叫:“老顾,你考上了!我看到你的考号了!”
顾常卫也看到了自己的考号,咧嘴笑道:“我也看到了!我复试过了!”
刘林哈哈大笑着,用力拍了拍顾常卫的肩膀:“老顾,恭喜!你考上北电了!”
刘林手劲特别大,顾常卫疼得龇牙咧嘴,揉着肩膀道:“只是复试过了,接下来还有体检和文化课考试呢,到底能不能考进北电还很难说。”
许望秋笑着安慰道:“北电主要看专业课成绩,对文化课成绩要求不高。如果你专业成绩足够好,学校特别看好你的话,甚至会降分录取。只要文化课不考一两百分,肯定考上了。”
就在这时,有考生大叫:“导演系的榜出来了!”
刘林听到这话,目光迅速锁定导演系红帮。整个长安考区,导演系只有五个考生帮上有名。刘林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考号,喜悦在内心激荡,翻起了滔天巨浪。他抬起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发出肆无忌惮地笑声:“哈哈哈!我考上了!我果然是注定要做导演的人!”
吴知柳看到自己的考号后,幸福感就像空气,丝丝入肺,渗进血液,流遍全身。他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放声歌唱。他双手攥拳,用力挥了挥:“我也考上了!”
许望秋看到了吴知柳的考号,也看到了刘林的考号,很替他们高兴,尤其替刘林高兴。上一世没听说有个叫刘林的导演,也没听说78级导演系有长安人,看来自己真的改变了刘林的命运。既然自己能改变刘林的命运,那当然也可能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这正是许望秋真正想做的,他希望改写历史,洗脱那背负了很多年的罪。
顾常卫也在看导演系的榜,总共五个考生上榜,一下就找到了许望秋的号码,高兴地叫道:“望秋!我看到你的号码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
刘林转头鄙视道:“你这不是废话嘛,我们谁都有可能考不上,但望秋不可能考不上。”他伸手在许望秋肩膀轻轻拍了拍,由衷地道:“望秋,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
复试的竞争对手有很多电影厂子弟,这些人从小受电影熏陶,看的电影,看的电影书籍都远在刘林之上,如果不是遇到许望秋,如果不是许望秋教他如何分析影片,如何写影片分析,那他通过复试的可能性很小。
顾常卫也在许望秋肩膀上拍了拍:“望秋,这次真的多亏你了。”
吴知柳也是同样的感觉,冲许望秋点了点头:“望秋,谢谢你。”
许望秋知道刘林能通过复试和自己有很大关系,但吴知柳和顾常卫就算没有自己,他们也能考进北电,不敢贪天之功,轻笑道:“就算我不教你们写影片分析,你们也能考上的。尤其是老顾,这长相一看就是搞艺术的。”
刘林贱笑着附和道:“对对,老顾一看就是艺术家的长相,你们看他长得多抽象啊。”
“滚!你才长得抽象!”顾常卫给了刘林一脚。
刘林不满地道:“我这是夸你呢,怎么打人啊?真是狗咬吕洞宾。”
顾常卫马上反驳:“就你这钟馗的长相,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吕洞宾。”
刘林反击道:“我要是钟馗的长相,你就是孙悟空的长相,尖嘴猴腮雷公脸。”
许望秋对刘林和顾常卫斗嘴见怪不怪,可这是放榜的地方,你们在这里斗嘴合适吗?是不是会刺激其他没考上的同志呢?赶紧劝道:“行了行了,你们两个。既然我们都榜上有名,肯定得庆祝一下,中午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一致响应,都觉得应该大吃一顿以示庆祝。
转身往外走的时候,许望秋看到了初试时张口长镜头、闭口蒙太奇的几个考生,他们眼睛里漂浮着一层土灰色,脸上堆积着浓黑的失落。长安考区通过导演系复试的考生只有五个,许望秋他们占去三个,而剩下的两个名额也没有落到这个几个考生的头上。
许望秋知道北电导演系本科班下次招生要等到85年去了,这几位年纪都不小了,七年后再考北电导演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意味着他们的电影梦彻底破裂,这辈子很难有机会拿起导桶了。
许望秋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就像在尘世中与无数人擦肩而过那样。
这天中午,许望秋他们到东大街端履门口的老孙家羊肉泡馍吃饭。
许望秋上一世到老孙家吃过,这家餐馆名气极大,但他感觉言过其实,味道一般,而价格却颇贵。不过刘林他们都说这家味道好,许望秋只能听他们的。到了老孙家,许望秋发现1978年的老孙家价格比较良心,2毛5一份,烧饼只要5分钱外加2两粮票,味道也极好。
许望秋颇为感慨,心想等三十年后我再来的时候,一定不会再说这里名不副实,而是说我当年来的时候多良心啊,而现在呢,哎,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从老孙家出来,许望秋他们来到顾常卫家。艺考已经结束,许望秋他们都榜上有名,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一定能进入北电,接下来还有体检和文化课考试。尽管许望秋说北电对文化课成绩要求不高,但刘林他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希望文化课考好一点。
顾常卫的书桌上排满了各种书籍,主要是美术书,高中课本,以及高考复习资料,看上去蔚为壮观。刘林他们是过来复习的,便各自拿起一本书,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许望秋没有看课本,而是拿起了一本杂志,信手翻开。在许望秋穿越后的11年里,虽然逃的课比上的课多,但功课始终没有拉下,一直是年级第一名。以他的实力考重点大学没有任何问题,但他必须考北电,必须进电影系统。
许望秋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慢悠悠地浏览着里面的文章,就在这时一篇名为《艺术与双百方针》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作为在电影圈摸爬滚打多年的老鸟,许望秋敏锐的意识到这篇文章很重要,文化课考试很可能会考,便细细读起来。
在上个月召开的文联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上,中央音乐学院教师李春光作了《打破禁区,发扬民主,加强团结》的发言。他在发言中提出应该恢复双百方针,并表示:“贯彻双百方针,实质上是一个在思想文化领域充分发挥社会主义民主的问题,是社会主义制度与一切旧制度的区别。”
李春光的发言在文艺界引起了很大反响,而许望秋看到的这篇文章正是对李春光发言的响应,倡导双百方针,强调艺术创作应该尊重文艺自身的特点和规律。文章比较长,有足足六页,对艺术创作和双百方针有比较深入的分析。
读完文章后,许望秋把杂志递给吴知柳:“你看看这篇文章,我感觉文化课考试很可能会考。”
吴知柳他们本来就打算让许望秋押题,现在听到许望秋这么说,不禁浑身一震,目光变得火热起来。
吴知柳刚接过杂志,刘林就“唰”的抢走了:“老吴,我先看看!”
第八章 高考结束
6月18号是北电复试合格者体检的日子。长安考区体检的人不多,就三十来个。参加体检的人都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满脸亢奋。只要通过体检和文化课考试,那就成大学生,成公家人了。不过在亢奋之下,还是有一丝阴霾。在这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谁没事去体检啊!都担心万一身体有什么问题,那失去进大学的机会了。
许望秋知道吴知柳和顾常卫本来就能进北电,体检肯定没问题;而刘林长得五大三粗,一看就是身体特好的那种,导演系又没有特殊要求,肯定没有问题。许望秋安慰道:“只要不是身体有残疾、有传染病或者严重色盲就没问题的,就算你们只有一个蛋蛋,学校也不会不要你们的!”
听到这话,男生们顿时发出欢快的笑声,绷紧的心弦也松了几分。
刘林拍拍顾常卫的肩膀,笑嘻嘻地道:“老顾,不用担心,虽然你只有一个蛋蛋,但就算一个蛋蛋学校也要你的。”
顾常卫给了刘林一脚:“滚!你才一个蛋蛋!”
男生们轰然大笑,欢乐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着。
就像许望秋说的那样,北电没有特殊的要求,像宁皓是色弱,都照样考进了北电。许望秋他们四个身体很好,都顺利的通过了体检。
在体检后的第二天,文化课考试正式开始。
78年艺术院校的文化课考试跟后来不同,是提前单独自主命题考试。按照规定,应届毕业生是可以免考政治和语文,不过要补交两门课的成绩单。许望秋作为应届考生可以免考政治和语文,但他还是打算参加考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以他的成绩根本不担心考不过。
考试第一天,上午7点半到9点半考政治,下午2点半到4点半考历史,次日考数学和地理,最后一天考语文和外语。
政治卷子发下来,刘林定睛一看,竟然只有一道论述题,双百方针的由来和意义。前两天许望秋给他们看了一篇关于双百方针的文章,里面对双百方针的由来和意义有详细的论述。当时许望秋说可能会考,没想到真的考了。
一百分的题目,不敢说稳拿九十分,但至少八十分是不成问题的!
刘林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啊”的叫出声来。
监考老师把脸一板:“吼什么吼,不想考出去,不要影响其他人。”
刘林赶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吴知柳和顾常卫在看清楚题目后也同样激动,狂喜如同滔滔黄河水在心头怒吼,如果不是在考场上,他们恐怕也会激动得大喊。
考试结束后,刘林他们拉住许望秋,问他怎么知道会考双百方针。
许望秋笑着告诉他们,运动时期国家对文艺管得特别死,文艺界很多人被打倒,甚至被关进牛棚,不但失去了创作自由,还失去了人生自由。对文艺界来说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就是国家不要管得太死,给大家创作自由,希望在创作上能够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这是整个文化界最大的期待,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一定会考的。
听完这番话,刘林他们心里极为佩服,别人觉得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的东西,自己却完全没有想到,人和人的差距怎会这么太大呢?
第二天考数学和地理,许望秋同样轻松。在穿越后的11年中,许望秋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掺和运动的事,一直在读书学习,一直在努力弥补自己知识的不足。
导演这个工作下限其实很低,尤其是到了几十年后,只要你想拍电影,拿起手机就可以做导演;但同时导演的上限很高,要想成为好导演,不光要懂视听语言,还得懂编剧、懂摄影、懂美术、懂音乐等等。不一定要有多精深,但起码应该有所了解。
这样导演在与相关部门沟通时候,才能有效沟通。比如和跟灯光师沟通,起码要对光线有认识,知道光线怎么能够造出各种气氛,不然就没办法下达具体的指令。
除此之外,如果导演想在艺术上有所成就,对美学、对哲学等方面也必须有所涉猎。
十一年的学习和苦读,足以让许望秋轻松应付文化课考试。
吴知柳和顾常卫也都考得不错,但刘林数学考得不好,唯一答对的大题是用三角算法做的几何题;加上零零散散的其它分,估计只有二三十分。
许望秋安慰道:“就算数学30分,但政治7,80分应该有的,加起来就是100分看,剩下4门难道你200分都考不到吗?”
听到许望秋这么说,刘林心头的石头落了地,以轻松的心态迎接后面的考试。
最后一天考语文和外语,语文考试非常简单,就一个作文写作,题目是《我站在金水桥上》,记叙文,写作时间两小时。看到这个题目许望秋知道78级为什么外地学生少,而北平本地学生多了。外地学生很多都没有到过北平,让他们写这个确实比较坑。
很多学生拿到语文试卷都傻了,金水桥是什么?金水桥就是天/安/门前的那个桥。谁没事会站在金水桥上啊?站在上面干什么啊?他们根本没去过北平,没见过金水桥,在他们脑子里金水桥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这可怎么写啊?
拿到试卷后,刘林忍不住问道:“老师,我是长安人,没到过北平,没见过金水桥,根本就不知道金水桥是什么样子,根本没法写啊!”
监考老师直接道:“你要是不会写,可以马上交卷。”
刘林当然不可能交白卷,满脸无奈地坐下来,在心里把出题老师的祖宗十八代不管男女通通问候了一遍,然后抱着脑袋思考文章该怎么写。
许望秋上一世从大学开始就在一直待在北平,到过金水桥无数次,写金水桥根本不是问题。他以一个中年人的身份写了四段历史,1949年这个人十岁的时候在金水桥上看到的;1959年二十岁在金水桥上看到的;1969年三十岁时在金水桥上看到的,以及1979年在金水桥上看到的。通过这个人看到环境,人们的精神面貌的变化,反映中国这四十年的变化。
许望秋下笔如有神,不到一个小时就写完文章,起身交卷了。
走出考场后,许望秋坐在树荫下,看着头顶的万里碧空,内心格外宁静。对他来说,高考已经结束。他的目标只有北电导演系,其他学校和专业根本不会考虑。
没多久,刘林他们三个也都交卷出来了。许望秋问了问他们的情况,发现他们三个都写得不错。虽然刘林他们没有到过金水桥,但想象力不错,想象自己站在金水桥上,对祖国的未来畅想了一番。
最后一门考英语,考试开始后播放的磁带口语化程度比较重,对其他考生而言难度比较大,对许望秋来说却是小儿科。许望秋英语很好,不光因为大学英语要过四级,更重要的是看电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很多外国电影没有翻译,只能看原音。
文化课考试结束后,许望秋相信自己肯定考上了,刘林他们三个也都信心十足,觉得自己进北电的把握很大。于是,四人举杯痛饮,好好庆祝了一番。
许望秋和吴知柳原本打算考完就直接回家,但刘林和顾常卫坚决不让他们走,让他们在长安好好玩几天。许望秋和吴知柳都觉得长安是个值得好好看看的城市,毕竟是十三朝古都,一说到大唐,一说到长安,中国人都会发自内心的感到骄傲。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许望秋他们参观了华清池,兵马俑,还顺道去华山玩了几天。
许望秋和吴知柳在长安玩了十多天,身上的钱和粮票所剩不多,便决定回家了。不过出于节约的考虑,他们两个不打算买火车票,而是决定做铁道游击队,扒火车回家。
这天夜里凌晨三点,长安城郊灯火稀疏,一片宁静。偶尔有几声狗吠,在初夏的夜空中空荡荡地响着,又空荡荡地落下。在刘林和顾常卫的带领下,许望秋和吴知柳偷偷溜进火车站。车站空荡荡的,几盏昏暗的路灯亮在半空,散发凄清的光。
许望秋和吴知柳偷偷观察了一阵,将一袋干粮扔进火车中部的一节运煤车厢,随即悄悄爬上去。两人趴在车厢边上,与刘林和顾常卫挥手告别,约定北电再见。
刘林和顾常卫离开后,许望秋和吴知柳躺在煤堆中小声聊天,但没聊多久两人便越来越困,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浑厚深沉的长鸣声惊醒了沉睡中的许望秋。他探出头,看看四周。初夏的上午,阳光明媚,天幕低垂。远处是青绿色的山脉,空旷的田野,还有巨蟒一般匍匐在大地上的铁路。火车头呼哧呼哧的喷出白雾,在初夏的阳光里,宛如炊烟袅袅升起。
许望秋推了推吴知柳,指着远处青色的山脉笑道:“好像要到秦岭了。”
吴知柳站了起来,看看苍茫的群山,豪情勃发,像诗人那样大声朗诵:“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许望秋哈哈笑道:“韩愈这诗太颓丧,跟我们的心境全不合,赶紧换一首。”
吴知柳当即换了一首:“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许望秋摆手道:“太文绉绉了,而且不够豪气,看我的。”他举着双手,扯着嗓子喊道:“************,***********!”
第九章 果然了得
振兴巷在繁华的北平闹市区,但这个巷子非常狭窄,三人并肩就无法通过。钟惦非一家就挤住在这里的狭小平房中。钟惦非是著名电影评论家,被誉为中国电影美学的奠基人,也是小说家阿城的父亲。
钟惦非在1957年被惩罚,今年年初才平反,回到北平。。
张克走进院子,大声嚷嚷:“老钟!老钟!”
钟惦非看到张克笑着迎了上来:“张克,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张克呵呵笑道:“来看看你,怎么,不欢迎啊?”
钟惦非哈哈笑道:“你上门我能不欢迎嘛。来赶紧屋里坐!”
落座后张克打开包,取出一份稿子递给钟惦非:“老钟,这里有篇文章,你看看。”
钟惦非微微一怔,张克专程上门让自己看这篇文章,恐怕这篇文章很不一般,当即接过文章。文章是用北电的稿签纸写的,题目叫“谈《英雄儿女》的视听语言”。
“《英雄儿女》是多少年前的片子了,视听语言也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有什么好谈的。”钟惦非摇了摇头,不过他相信张克把文章给自己看,这篇文章肯定有不一般的地方,便顺着标题往下看。
“《英雄儿女》是1964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制作并出品的一部战争片。由武兆堤执导,刘世龙、刘尚娴、田方等主演。该影片改编自巴金小说《团圆》。影片讲述抗美援朝时期,志愿军战士王成阵亡后,他的妹妹王芳在政委王文清的帮助下坚持战斗,最终和养父王复标,亲生父亲王文清在朝鲜战场上团圆的故事……”
在对电影的主题简单陈述后,文章开始分析电影的视听语言。文章指出《英雄儿女》的一个特点是大量的仰拍镜头与俯拍镜头结合使用,对比非常鲜明。比如王成临危不惧,壮烈牺牲的一场戏,用了很多仰拍角度;而惊慌失措,渺小猥琐的敌人则多用俯拍角度。文章指出,不光《英雄儿女》如此,国产电影大多有这个特点。
文章以此为据,指出中国电影的视听语言主要受苏联电影和好莱坞经典叙事手法的影响,模式化非常严重:全景交代环境,特写交代人物,空镜头表示人物的心理,画面的分割遵循黄金法则,体现一种平衡、对称、和谐的美感。各种象征的运用也都规规矩矩,如日出代表希望、前途光明;阴霾、雷电代表困境、痛苦等……
不光普通导演如此,甚至连谢晋、谢铁骊等大导演也是如此,他们的电影在内容上不同,但在电影语言上并没有根本性的区别,没有个人风格,缺乏创造性。
钟惦非被文章的观点惊到了,在中国电影界素有“南谢北谢”的说法,说的是魔影厂的谢晋和北影厂的谢铁骊,他们是这个时代中国电影的代表性人物,而这篇文章竟然说谢晋、谢铁骊他们的作品跟其他导演只是内容不同,在电影语言上没有太大区别,没有个人风格,缺乏创造性,这也太敢说了!
不过这篇文章不像其他的电影评论那样,只是指出电影的不足,发一通议论;文章以王成牺牲一场戏为例,详细阐述了文章作者的构思,如果是他来拍这场戏,会怎么拍。
在电影中王成牺牲前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给的是特写,一个镜头完成。文章作者认为这样拍太平淡,没能很好的调动观众的情绪。如果让他来拍,在王成喊出“为了胜利”四个字后,会立刻切镜头,给反应镜头。先是切王芳的镜头,王芳好像听到哥哥在喊口号;然后切王文清的镜头,王文清似乎听到了儿子王成的喊声;再切志愿军指挥部听到王成喊口号时的反应;最后切回到阵地,拍王成牺牲。这样一来,观众的代入感会更强,整个情节会更动人。
钟惦非默默地想了想,发现这场戏按照作者的方式处理确实更加震撼,也更加动人。在王成喊出“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同时,切王芳、王文清和指挥部的镜头,打破了时空界限,给人一种王成的口号传遍了大江南北的感觉。同时,在王成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知道王成要牺牲了,这时候切妹妹王芳、父亲王文清和志愿军指挥部的镜头,会让大家感同身受。采用这种拍法后,带来的情感冲击确实比原版《英雄儿女》要强烈得多。
写这篇文章的人水平极高,对镜头、对电影语言有极深的研究,难怪他敢说谢晋他们在视听语言上缺乏创造性,这个人的水平果然了得!
想到这里钟惦非翻到文章开头,看了看作者的名字,许望秋,没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年轻导演!不对,文章是张克拿来的,应该是北电的年轻老师,不然文章也不会到他手上;看来北电出了个很厉害的年轻人啊!
钟惦非继续看文章。在文章最后,作者非常明确指出今天中国电影与世界现代电影的距离大大拉开了,中国电影的表现手法落后、陈旧,并提出中国电影应该向西方学习,特别是向好莱坞学习,从而实现中国电影语言的现代化。
看完文章,钟惦非内心极为震动。这篇文章虽然不长,但像一个高明的刺客,直接刺在了中国电影的命门上,让人无法反驳,整篇文章含金量十足。
张克见钟惦非看完文章沉默不语,问道:“怎么样,看完这篇文章什么感觉?”
钟惦非回过神来,手指在稿纸上轻轻敲了敲,意犹未尽地道:“这篇文章可以说是一针见血,切中时弊。作者对电影、对电影语言有极深的研究,可惜文章太短,很多地方没有展开,没有更深入的分析和探讨。”他兴奋地道:“这是你们北电哪个老师写的?我想和他聊聊。”
张克心想不是不想深入的探讨,就两个小时,那小家伙根本没有时间深入!他嘴角露出一抹古怪地笑容:“不是北电的老师写的。今年北电恢复招生,我到长安考区监考。复试有一个考题是看电影写影片分析,这是其中一个考生写的文章。”
钟惦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盯着张克的眼睛,想知道他是否在开玩笑:“这是考生写的文章?你在开玩笑吧,什么样的学生对电影会有这样的认识?”
张克心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是学生所写,轻笑道:“确实是学生写的。”
钟惦非知道张克不是胡乱开玩笑的人,满目震撼:“这个学生的观察力和思考力都非同寻常,真是不可思议。”说到这里,他好奇地道:“你把这篇文章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张克神情凝重地道:“这篇文章指出了中国电影长期存在的问题,但也有问题,就是对好莱坞电影过于推崇;可能会引发大批判。而作者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能够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吗?所以,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发表,想听听你的看法。”
钟惦非皱了皱眉道:“电影语言就是一种工具,好莱坞可以用,苏联人可以用,中国人当然也可以用。好莱坞的电影语言先进,我们学习别人先进的东西,这有什么错?”
张克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这个我当然清楚,但你忘了江卿,她特别推崇好莱坞电影,比如她对《鸽子号》的赞扬与推介,就给电影人带来了很深的影响。现在江卿被打倒,你却推崇好莱坞,在有些人看来,就是别有用心啊!”
钟惦非眉头皱起来了,是啊,这确实是个问题,在政治上是很危险的。钟惦非经历过运动,还因为写文章被打成右/派,知道这事很麻烦,不过他是骨子很硬的一个人,开口道:“艺术归艺术,政治归政治,不能混为一谈,好莱坞电影在艺术上有先进的地方,我们当然可以学。电影是资本家发明的,难道我们就不拍电影了吗?这篇文章很好,指出了当前中国电影的问题所在,我觉得这样的文章应该发!”
张克叹了口气道:“你说的道理我明白,但现实是政治和艺术很难分开。我们学校的老师看完这篇文章后,不少人拍手称快,觉得切中时弊,但也有不少人说,这篇文章在政治上是反动的。北电尚且如此,要是发出来,会遭到多少非议可想而知。”
钟惦非觉得确实如此,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吧,文章发在我们电影家协会的《电影艺术参考资料》上,这是内部刊物,不对外发售的。”
听到钟惦非这么说,张克顿时笑了。《电影艺术参考资料》是电影家协会研究部编辑的内部刊物,是今年年初创办的,不定期出刊,俗称“小白皮书”。张克看着钟惦非,笑眯眯地道:“这个主意好,就算有争议,也是我们电影圈内部的事,不会捅到社会上去。”
钟惦非顿时反应过来,大笑着骂道:“好你个张克,跟我来这一套,你本来就想让这篇文章发在《电影艺术参考资料》上吧!”
第十章 家人
蓉城黄田坝是个特别神奇的地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蓉城的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但无论寄信、发电报,甚至是国外的邮件和电报,只要写中国黄田坝,都能准确无误地送达。
因为这黄田坝有个峨眉机械厂,代号“国营132厂”,是国家“一五计划”156个重点建设项目之一。由于有保密单位,黄田坝这个地名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地使用。
许望秋知道黄田坝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为外界所知,但在30多年后,这里会成为中国军迷的圣地,因为歼20、骁龙无人机、国产大飞机C919机头都是在这里诞生的。
其实蓉城像132厂这样的企业不只一家,这些企业跟132厂一样,出于保密的需要都用“某某信箱”来代替,对外都称信箱号,而本地人则称工厂的代号。比如红光电子管厂,是106信箱,本地人一般都喊773厂。这些企业大部分都集中在蓉城东郊,只有132厂因为特殊性,放在了城西。
许望秋是爬运煤车回来的,满身煤灰,看上去跟非洲人似的。走在厂区里,迎面而来的人,不管男女都好奇地打量着他,甚至擦肩而过后还会回头看两眼。
路过子弟中学的时候,正赶上学生放学,学生们三三两两往外走。其中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引起了许望秋的注意,其中一个模样普通;另一个清秀可爱,是个小美女。
许望秋便冲小姑娘挥挥手:“嗨,小美女!”
在七十年代,不要说当众喊人美女,就是喊姑娘,都会被认为轻浮,在正常情况下要喊女同志。谁要是在街上喊别人美女,会被认为当众耍流氓,得到的回答肯定是“臭流氓”。那个长相普通的小姑娘脸“唰”的红了,狠狠骂了句“臭流氓”。
那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却瞪大眼睛,盯着许望秋看,听声音像自己的二哥,而且平常二哥就老喊自己美女,没一点正形!仔细一看,果然是二哥,便小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直摇:“二哥,你怎么乌漆嘛黑的,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她想起哥哥是去考大学,赶紧问道:“二哥,你考得怎么样啊?”
许望秋故作骄傲地道:“哼哼,二哥我一表人才、英俊潇洒、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考个北平电影学院还不是小菜一碟啊。”
女孩是许望秋的妹妹,叫许望北,今年13岁,读中学二年级,是个活泼可爱,特别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许望秋和大哥许望川都特别宝贝这个妹妹,厂里小孩谁敢欺负许望北,那绝对会被他们两个狠揍。
许望北咯咯笑道:“二哥,太祖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许望秋纠正道:“二哥这不是骄傲,是自信。为考大学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许望北笑得更厉害了:“明明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许望秋摸摸许望北的脑袋,微笑着道:“我们回家去。对了,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姗姗我跟我哥回去了。晚上找你玩。”许望北跟朋友说了声,跟在许望秋身边兴冲冲地道,“家里出大事了。大哥把对象带回家了。”
许望秋一听马上道:“真的假的,长什么样,好不好看?”
许望北想了想,用力点头道:“挺好看的。”
许望秋带着妹妹快步往家里走,很快便到了他们家所在的筒子楼。132厂的房子跟这个时代大部分工厂一样,大致分为三类,一种是那种一排的平房,给从大学中专分来的学生和转业军人中还没有成家的人住的,空间狭窄,而且是几个人挤在一起;另一类是领导住的干部楼,独立的单元楼,每家有厨房和厕所;第三种,是最多的一种,就是筒子楼。
不过许望秋家住的筒子楼是两居室带一个小厨房的那种;虽然比不上干部楼,但比单间的筒子楼要强不少,而且有厨房,有水龙头,可以在家里做饭。
许望秋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7、8平方米的房间,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床,靠门这边放着一个立柜,一张桌子。立柜上放着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桌子上放着一个绿色的塑料罩子,下面放着中午的剩菜剩饭。这间房是父亲和母亲的房间,也是吃饭的饭厅;来客人的时候,这里又会变成了客厅。
许望秋和妹妹许望北住里面那间房,布置有木头的上下铺,有书桌、书架,在书桌上有台灯,方便他们学习。父亲文化水平有限,但很尊重知识,哪怕是在运动时间,哪怕知识分子被打成了臭老九,他也一直教育许望秋他们,你们必须好好读书,没文化将来是要吃亏的。
许望北是个特别勤快的小姑娘,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拿脸盆接冷水,又拿起水瓶倒入热水,然后拿上毛巾和肥皂给许望秋端过来:“二哥,赶紧洗洗吧!”
许望秋洗了把热水脸,又擦了擦身子,把水倒掉,来到父母的房间。他坐在凳子上打开收音机,将声音调小,慢慢调频,先听了几分钟美国之音,然后调到NHK。70年代电视机属于高级奢侈品,只有少数人家才有看电视的待遇,而收音机是国人重要的娱乐手段。不过收音机也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很多人就自己买元器件,组装半导体收音机。
在这个时代,海外电台被视为“敌台”,收听敌台是违法行为。很多偷听的人怕被发现,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甚至戴上耳机,用被子把整个人蒙住,在被子里面偷偷收听。在运动初期偷听敌台比较严重,但现在基本上没人管了。
许望秋收听过的敌台很多,苏联的、美国的、东瀛的、澳大利亚的、香江的、台弯的,几乎能收到的电台都听过。许望秋听得比较多的是美国、东瀛和德国台,美国台节目比较多,东瀛NHK对中国比较友好,德国台会介绍古典音乐。有时候还能听到台弯通过专门的广播和潜伏的特务联系:“大陆的9527号同志请注意,下面是一封发给你的密电,请注意抄收,2564,8795,2356……”
听到收音机里NHK主持人讲中日即将就《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恢复谈判,许望秋知道中日的蜜月期要开始了。对这种国家层面的问题,许望秋无法评价,不过他知道中日进入蜜月期后,中日电影人之间的交流合作会变得频繁,也许自己能够从东瀛吸引资金来拍电影。
上一世那部没能拍完,名为《王玄策》的电影,这一世肯定要拍出来。许望秋非常清楚在2010年前单靠国内的资金和市场,是不可能撑起那部电影的,必须借助海外的力量。不过现在他都还没进北电,考虑这件事太早了。
许望秋正听得起劲,开门声突然响起,他赶紧把收音机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可能是老妈回来了,老爸还行,但老妈胆子小,看到自己收听敌台就会唠叨,担心出事。
嘎吱声中,房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女人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戴着蓝色的袖套,眉宇间透着精明。果然是老妈谢春红。她看到许望秋顿时笑了:“望秋回来了。你吃饭没有?我给你热点。”听到许望秋说不饿,又问:“怎么在长安呆了那么久,考试考得怎么样?”
许望秋一脸轻松地道:“在长安考试的时候认识了几个朋友,考完后就在长安玩了几天。考试肯定没问题,要是你儿子这么聪明的人都考不上,那就没有人能考得了。”
谢春红听到许望秋这么说,整个人被一股喜气笼罩。她到厨房拿了两个饭盒,转身往外走:“我去找你爸,让他把你哥也叫回来,让他们再顺道买两个菜。”
许望秋的哥哥许望川是和父亲许著文一起回来的,他们各自提着一个饭盒,里面装着从餐馆买回来的菜。在这个时代,居民在菜市场买肉要票,但餐馆的肉不要票,有条件的家庭肉票用完,就会到饭店买一盘肉回来改善伙食。
许望川长得特别像许著文,都是典型的国字脸,而且两个人都当过兵,身上都有军人的英气。许望秋和许望北则更像母亲谢春红,是典型的鹅蛋脸,面部线条要柔和很多。
许望秋跟父亲打了个招呼,看着许望川坏笑着问道:“哥,听说你给我找了个嫂子,咋没带回来呢?哪个单位的嘛?”
许望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秀影乐团的,是拉小提琴的。”
现在的电影厂不光有自己的演员剧团,而且有自己的乐团,电影配乐演奏都是由电影厂自己的乐团完成的。许望秋拍了拍许望川的肩膀,戏谑地道:“不愧是我哥啊,秀影乐团的姑娘都心高气傲的,一个个尾巴翘到天上了,这样的碉堡竟然都拿下了!”
许望川向来说不过许望秋,赶紧转移话题:“不要说我了,你师父这几天老问我,你怎么还不回来,他挺担心你的,晚上你去看看他吧!”
许望秋点头道:“我知道,一会儿就去。”
吃过晚饭,许望秋给父母说了声,坐上了13路公交车。
132厂在蓉城西郊,而秀影厂在132厂与市区之间,从黄田坝进城的时候会从秀影厂门前经过。这个时代的明星没有豪车可坐,进城只能骑自行车或者坐公交车。132厂的工人们进城回来经常会说,我遇到谁谁谁了;谁谁谁对人很客气;谁谁谁不好,对人爱答不理的。
公交车在秀影厂前停住,许望秋刚下车,便看到了郭沫若题写的“秀眉电影制片厂”的厂牌。秀影厂的安保虽然不像132厂那样严格,但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够进的,有些东西是需要保密的。比如去年上级部门选定秀影厂作为东南亚兄弟党电影人的培训基地,一些东南亚来的人被秘密安排在厂里的一片封闭区域内训练,吃住全在里面,和外界完全隔绝。
门卫知道许望秋是苏振声的徒弟,自然不会拦。许望秋走进秀影厂,顺着林荫道到走了几分钟,刚走到家属区,突然有人脆生生生地喊道:“望秋!望秋!”
第十一章 师父
许望秋回头一看,一位穿着白衬衫,绿色军裤的女孩。女孩十八九岁,长得特别像电影《归来》中的丹丹,扎着麻两根花辫,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整个人因为这双大眼睛显得特别精神。他顿时笑了:“苏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白是苏振声的小女儿,当初苏振声随天马厂内迁,除了正在上大学的大儿子,剩下的三个孩子都搬了过来。
苏白比许望秋大两岁,高中毕业后到仁寿插队。去年国家恢复高考,她从仁寿跑回了秀影厂。苏白其他功课不错,就是英语偏弱;而许望秋英语特别好,作为师弟许望秋就帮苏白补了一段时间的英语,最终苏白顺利考上了北大中文系。
今年年初,苏白去北平上学的时候,还特意叮嘱许望秋,要好好考,到时候考到北平来。
“今天下午刚回来。”苏白看着许望秋笑道:“望秋,你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应该没问题。”许望秋自信地道,“我也是今天刚回来的,如果我也坐火车的话,说不定能在火车上遇到你。不过我是扒运煤车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一身漆黑,连我妹妹差点都没认出我来。”
苏白大眼睛里闪着好奇:“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啊,北电考试不是早就已经结束了嘛?”
许望秋笑道:“在长安考试的认识结了几个朋友,就在长安玩了几天,去华清池泡澡,去看兵马俑,去华山看日出,玩得简直都不想回家了。”
作为中文系女生,作为文艺女青年苏白对长安有种特别的情怀在里面,颇为羡慕地道:“其实我一直想去长安看看的,可惜没有机会,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许望秋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事,很容易解决:“要是我考上北电了,开学的时候我们提前走,到长安找我朋友去,让他们做导游,带我们到长安玩两天,然后一起到北平。”
苏白对许望秋考大学信心十足:“连我爸都说你是天才,考北电肯定没问题。”不过去长安玩的建议她却没法答应:“我倒是想和你一起走,可是你们新生开学时间比我们要晚半个月,没法一起走的。”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进了一栋单元楼,类似于132厂的干部楼。
来到了三楼的一扇门前,苏白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苏振声在电影界的资历非常老,名气也很大,工资是文艺四级,一个月能拿两百多。房子自然也比许望秋家好得多,不光有专门的客厅、厨房,而且有卫生间。
在这个时代,房子带卫生间是非常奢侈的事,普通家庭根本没有这个待遇;如果谁家能用抽水马桶,那更是不可想象的事。西川人民在批判江卿生活腐化堕落时,其中有一条就是:“龟儿江卿生活太腐败了,竟然用抽水马桶。”
苏振声家的陈设也比许望秋家好得多,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圆桌,铺着白色蕾丝桌布,上面摆着一个塑料果盘,里面是新鲜的橘子。桌子后面是几张藤椅,上面罩着白色靠背罩。左边墙角摆着一盏立式台灯,旁边是一个书架,上面整齐的排着各种书籍。
许望秋家和苏振声家是两个世界,许望秋能认识苏振声,完全是因为哥哥许望川。1975年,国内各个电影厂开始恢复生产,秀影厂由于缺乏足够的人才,除了又从东北电影制片厂,以及八一厂抽调一批技术骨干外,还从蓉城招了一批年轻人。许望秋的哥哥许望川,以及韩山平等人就是这个时候进厂的;他们进厂之后,在厂里的老师傅的带领下,从照明、场记这些最基层的工作做起,学习电影的相关知识;许望川的工作就是照明,也就是后来的灯光助理。
许望秋没事的时候经常往许望川所在的剧组跑,而苏振声是故事片室主任,经常会到剧组走走看看;一来二去,许望秋便认识了苏振声,并很快以师徒相称呼。许望秋拜苏振声为师,除了跟老头谈得来外,其实也是看中了他的影响和人脉。这个时代关系太重要了,有关系的人可以靠倒卖玉米赚人生第一桶金,没关系卖五金用品都是投机倒把,电影圈也不例外。
苏振声听到开门声,抬头一看,就看到了苏白,以及她身后的许望秋。他放下书,摘下眼镜,板着脸道:“臭小子,考试考完了也不过来给我说一声,是不是考得不好,不敢见人啊?”
许望秋走进客厅,到苏振声旁边坐下,嬉皮笑脸地道:“师父,我可是你徒弟,怎么可能考不好。如果我考不上北电,那不是我的损失,而是北电的损失。”
苏振声知道自己徒弟的水平,相信他肯定能考上,但对他的随意态度不满,语重心长地道:“望秋,作为导演自信是好事,但不能太过自满,要是变得刚愎自用就不好了。”
苏白替许望秋辩解:“其实望秋挺谦虚的。我刚才问,考得怎么样,他就说还可以。”
苏振声心想我教育他呢,你打什么岔,没好气的对女儿道:“你知道什么呀,不要被这小子看似天真的脸给骗了,他内心狂着呢,其实他谁都看不上的。连谢晋、谢铁骊这样的导演他都看不上,你说他看得上谁!”
作为穿越者许望秋内心确实有优越感,但还不至于看得起谢晋他们,听到师父这么说,赶紧道:“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看不起谢晋和谢铁骊导演,他们的电影将好莱坞的经典电影语言用到了极致,水平非常高,只是视听语言上不够现代。就像《三国演义》也没有现代技法,但我们能说它不好吗?”
苏振声对苏白道:“你看你看,我这个师父说他一句,他能反驳我十句。”
苏白笑道:“你冤枉望秋,人家还不能解释吗?”
许望秋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师父,你认识北电的张克老师吗?”
苏振声一怔,激动地道:“认识,怎么,你考试的时候遇到张克了?”
许望秋点头道:“对,口试的时候我无意中提到你,他特别激动,还问你是不是活着。”
苏振声手在椅子把上用力拍了拍,欣慰地道:“我就知道这家伙没那么容易死。”随后对许望秋和苏白解释道:“我跟张克是老朋友,抗战前我们都在魔都,他是导演,我是演员;抗战爆发后我们加入了抗敌演剧队第四队,张克是队里的导演,我们一路演戏,一路宣传,那是革命的友情;他的情况怎么样,看起来还好吧?”
1938年1月,东瀛帝国主义侵占华北、魔都、南京等地。为动员全民抗战,在以国共合作为核心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推动下,成立了以郭沫若为厅长的第三厅,主管抗日宣传动员工作。8月,在武昌昙花林宣布成立10个抗敌演剧队、4个抗敌宣传队和1个孩子剧团。其中抗敌演剧队由郭沫若、田汉、洪深主持训练1个月后,分派到各战区抗日前线工作。
许望秋对这些在民族危难时刻放下优渥的生活,奔赴各个战区宣传抗战的前辈们无比崇敬:“看起来状态挺好的。不过我也没有多问,毕竟是在考场上遇到他的,也不好问他的具体情况。他也没多说什么,估计是要避嫌。”
苏振声微微点头,感叹道:“听到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不过要说老朋友的话,北平电影学院还有一个,就是周明。1965年他从天马厂调动北平电影学院担任副院长,之后运动就爆发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许望秋见师父记挂老朋友,便道:“师父,到时候我一定帮你打听打听。”
苏振声见许望秋这么说,沉着脸严肃地道:“我是不愿意你们去麻烦他们的,但你都进北电了,也没什么说好的。等你到了学校有事可以去找这两位伯伯,没事千万不要去麻烦他们。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给他们丢脸。你是我徒弟,他们肯定会关照你,但你要记住,这跟你没关系,这是我们的事儿。”
许望秋马上道:“放心吧,师父。没事我绝对不会去麻烦他们的。”
苏振声脸上的严肃退去,露出温和的笑容:“行了,不说这些陈年旧事,还是说电影吧。你在发表在《人民电影》上的文章我看了,你说得很对,这部电影不管剧本,还是导演,还是其他环节都有问题,而最大的问题是不真实。我们厂里剧本和电影也都是这个毛病。”
许望秋点头道:“不只《大河奔流》,现在国内的电影都有这个毛病,甚至《人民文学》上的文学作品都有这个毛病,说话拿腔拿调,不像生活中的人,又做作又虚假。”
苏白听到许望秋有文章发表在《人民电影》上十分吃惊:“望秋,你行啊,在《人民电影》上发表文章了。”又对苏振声道:“爸,家里有《人民电影》吗?我看看望秋写得怎么样。”
《人民电影》只面向单位,不售个人,也不接纳个人订户,苏振声自然没法订,但秀影厂图书馆有两本,苏振声看到许望秋的文章后,便借了一本回家。他起身将书桌上的《人民电影》拿过来,递给苏白,笑着对许望秋道:“我觉得《大河奔流》的想法很好,通过几家人的命运来展现时代变迁,但人物没有写好,主角李麦带有明显的三突出特征,根本不像三十年代的农村妇女。主角都是虚假的,都不可信,那整个故事怎么立得起来?”
第十二章 稿酬
苏白接过《人民电影》,迫不及待地翻到许望秋的文章,认认真真地读起来。许望秋和苏振声继续聊电影,他们先聊《大河奔流》的问题,聊中国电影的现状,但很快聊到了电影创作上。不过说到创作,说到电影剧本,苏振声就不住叹气。
苏振声在运动前开始转行做导演,拍了三部电影。在运动的十年中,他没有机会拍电影。现在运动结束,能够重新拍电影了,但他知道自己年龄大了,身体又不是很好,拍不了几部电影,就特别希望在退休前拍一两部质量过硬的电影。
这些电影剧本从本质上来说,跟样板戏没有太大区别,作为魔都电影界的老人,苏振声骨子里继承了左翼电影现实主义的传统,对这些虚假做作的剧本看不上;所以,老头一说到剧本就唉声叹气,感叹找个好剧本真难。
许望秋手里有合适的剧本,但出于某些原因,暂时不能拿出来,心想《人民文学》怎么回事,我的剧本都寄多久了,怎么还没消息?我师父他老人家想剧本都快想疯了!
就在这时,苏白将许望秋的文章读完了。她用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凝视着许望秋,由衷赞道:“望秋,你这篇文章写得真好。我看《大河奔流》的时候觉得电影一般,有些问题看出来了,有些没看出来,但看了你的文章,我全明白了。”
张然故作得意地道:“不要崇拜我,我只是一个传说。”
苏白叉着腰,拿大眼睛瞪许望秋:“谁崇拜你了,你这是跟师姐说话的态度吗?”
两天后的下午,许望秋从蓉城图书馆借书回来。路过传达室的时候,他问传达室的大爷,有没有自己的信。
厂里小孩特别多,大爷分不清谁是谁;但对许望秋印象很深,因为许望秋在二个多月前,领过一次汇款单,是杂志社寄来的稿费。在这个时代,作家是个非常受人尊敬的职业,谁能在报纸杂志上发一两篇文章,绝对可以成为明星般的人物。许望秋能发表文章,还拿到了大笔稿费,大爷自然对许望秋印象深刻。
大爷见许望秋问自己,突然激动起来,连声道:“有信,还有汇款单!”说着大爷递给许望秋一个皱巴巴的本子,以及一支笔:“签一下字。”
许望秋听到有信和汇款单笑了,知道自己的剧本发表了。那个剧本6万多字能写完,但许望秋小注了点水,有7万多字。《人民文学》千字7元,差不多就是500块钱。他踌躇满志地用圆珠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将本子和笔,还给了大爷。
大爷透过老花镜仔细确认过后,笑着将信和汇款单交到许望秋手里。
许望秋定睛一看,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人民文学杂志社没错,汇款单上的朱红色印章也赫然印着“人民文学杂志社”的字样。再看汇款单上的金额,许望秋的笑容更加灿烂了,513.27元。
等父母下班回来,许望秋把汇款单拿出来,拍在母亲谢春红的面前,让她明天陪自己去厂办开介绍信。现在国内没有身份证,领汇款单必须到单位开介绍信。
谢春红看到汇款单上的金额,整个人都呆住了,激动得眼泪汪汪的:“我儿子成作家了!我儿子出息了!”许望北拉着许望秋的袖子高呼:“二哥,你好厉害啊!”许望川猛拍许望秋的肩膀:“老二,你可真行!”父亲许著文没说什么,但脸上的骄傲却掩饰不住。
晚饭过后,谢春红拿着许望秋的汇款单到院里跟人炫耀:“我家望秋成作家了,这是《人民文学》给他寄的稿费。”院里乘凉的大妈们闻声聚拢来,要看过究竟。对面楼的张大妈从谢春红手里夺过汇款单看了又看,羡慕得不得了,感慨道:“乖乖,513元!顶我们一年多工资呢!”汇款单就像稀罕宝贝似的在大妈大婶手里传来传去,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钦羡。
炫耀够了,谢春红才拿着汇款单春风得意地回家。她绘声绘色地向许著文描述刚才的情形,还告诉许望秋:“有好几个张罗着要给你介绍对象呢。不过我都拒绝了,我对她们说,我们家望秋才16岁,现在谈对象还太早了,他还要去北平上大学呢。”
第二天上午,许望秋拖着老妈和小妹到厂办开介绍信。厂办的人从许望秋手里接过汇款单的时候吓了一跳,对着谢春红不住夸许望秋:“老许的儿子出息了啊!”
从厂办出来,谢春红春满面春风地上班去了,许望秋带着许望北到邮局领稿费。
接待许望秋的工作人员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他从许望秋手里接过汇款单后就像被葵花点穴手点中了似的,看着汇款单上“人民文学杂志社”的朱红色印章怔怔出神。
许望秋见男子盯着汇款单发愣,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男子回过神来,冲许望秋笑了笑:“没有没有!我看汇款单是人民文学杂志社寄给你的,你是在上面发表小说了吗?”
许望秋笑着纠正:“不是小说,是剧本。”
作为《人民文学》的忠实读者,男子清楚《人民文学》是以发小说为主,很少发剧本。最近半年只发了一次剧本,就是最新一期的《妈妈再爱我一次》。《人民文学》前天刚到,讲的又是蓉城的故事,他就记住了作者的名字禾火,心想禾火是蓉城作家,要是有机会见见就好了。
男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疑似禾火的人了,不禁喜出望外:“你是禾火吧?”
许望秋一怔,随即轻笑道:“我是禾火,让你见笑了。”
男子抓住许望秋的手用力摇了摇,激动地道:“你真是禾火啊,你的《妈妈再爱我一次》太动人了。我从来没读过这么动人的故事,我们单位的女同志眼睛都哭肿了。”
旁边的女工作人员听到许望秋是《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作者禾火,马上跑过来,手舞足蹈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禾火同志,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你是中年人呢。你的《妈妈再爱我一次》太感人了。我真的眼睛都哭肿了。”
许望北心里觉得奇怪,二哥明明叫许望秋,怎么都叫他禾火同志啊?合伙多难听啊,还是望秋好听!她拉拉许望秋的袖子,问道:“二哥,他们为什么叫你合伙啊?”
“一个禾,一个火,就是秋,禾火是二哥的笔名。”许望秋摸摸许望北的脑袋,冲两位激动得手舞足蹈的工作人员笑道,“听到你们这么说,我特别开心,能感动读者是创作者最大的荣幸;不过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把钱取出来。”
男子说了声“不好意思”,迅速办好汇款,将一把“大团结”递给许望秋。
许望秋数了数,513.27元没错,抽出两张给许望北,压低声音道:“望北,这二十块你拿着。九月份二哥就去北平上学了,没法管你,这个钱留着你用,有什么想要的就自己买。”
许望北是个懂事的小姑娘,把钱往许望秋手里塞:“二哥,我不要。你到北平去读书,用钱地方更多,留着自己用吧!”
许望秋拍了拍许望北的脑袋,拉着她的手,把钱把塞进手里,柔声道:“听二哥的话,把钱拿好。这点钱不算什么,要不了多久二哥会有更多的钱。二哥本来想带你去人民商场,给你买裙子和鞋子,可惜没有布票和工业券,等我弄到票,再带你去。”
许望北将钱揣进兜里,用手紧紧捂住,像花儿一般笑着:“谢谢二哥!”
许望秋微笑道:“回家后把钱放好,用的时候再拿出来,别丢了。”
许望秋把钱收好,正准备离开,那男子突然道:“那个,禾火同志,我也在写小说,而且写了好几篇,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我看看。”
从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文学是特别受到年轻人追捧的时尚潮流,诗人与文学家的待遇可以说不逊四十年后的流量明星,走到哪里都有一堆尖叫的粉丝。
这个时代的文学爱好者,无分南北、无分老少,都拼命往文学路上挤;再加上给杂志社投稿不用贴邮票,只需将信封剪去一角,邮资由杂志社付;文学青年们都非常乐意投稿。
对文学青年来说,《人民文学》无疑是心中的圣殿。能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文章的作家,无疑是极牛的作家。能遇到这样的作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要好好请教一番。
许望秋见男子脸上写满期待,不忍拒绝:“我水平有限,也看不出好坏来。不过你要是不嫌弃我水平低,我可以帮你看看。你的小说带来了吗?”
“我没带在身边,都在家里。”男子急不可耐地道,“我家离这里不远,我马上回去拿。”
许望秋还有事,不愿多等:“我们还有事。隔两天我要来寄稿子,到时候帮你看。”
男子见许望秋这么说,没法再挽留,满脸遗憾的看着许望秋带着妹妹离开了。
从邮电局出来,许望秋让许望北回家,自己直奔秀影厂。许望秋对许望北说,要不了多久他会有更多的钱,不是哄许望北,而是真的有把握;苏振声正为剧本头疼;自己的这个剧本正是他想要的类型;只要师父感兴趣,厂里肯定同意拍这部戏,那1500块就到手了。
第十三章 妈妈再爱我一次
许望秋走进苏振声家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烟雾缭绕,仿佛是冬天的早晨,雾蒙蒙的。烟雾来自烟灰缸里满满的烟头,也来自苏振声手中还在燃烧的香烟。
许望秋知道苏白应该是去图书馆了,她在家的话,绝对不会让师父这么抽烟。他用手在空中扇了扇,劝道:“师父,你怎么抽这么多烟?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少抽一点。”
苏振声这才注意房间里全是烟,赶紧把风扇打开,凉风吹过,烟味顿时散去一些。他拿起桌上的《边城》,看着许望秋笑道:“我在想剧本的问题,实在找不到好剧本,就干脆改编名著吧,我觉得拍《边城》应该不错,你觉得怎么样?”
许望秋知道师父是真急了,散文诗风格的《边城》根本不适合他,赶紧将手里的《人民文学》拿出来:“师父,我写了个剧本,名字叫《妈妈再爱我一次》,你看看怎么样。”
苏振声知道许望秋能写东西,也懂剧本,听到他写了剧本,马上接过他递来的杂志。只是当苏振声看清楚手里的杂志是《人民文学》时,顿时愣住了,《人民文学》,难道望秋的剧本发表在《人民文学》上了?
苏振声连忙翻开《人民文学》,一看《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作者名字就知道没错,禾火就是秋,这个剧本就是许望秋写的,心想我这徒弟真不是一般人,剧本竟然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不过作为师父不可能在徒弟面子显得过于激动,板着脸道:“臭小子,明知道师父为剧本犯愁,还藏着掖着的,也不早点拿出来?”
许望秋嬉皮笑脸地道:“我不知道自己写得好不好,不敢拿出来见人,就随手寄给了《人民文学》,没想到竟然发表了。师父,你看看剧本怎么样,是不是你想要的?”
苏振声简直有抽许望秋一巴掌的冲动,你不知道自己写得好不好,不敢拿出来见人,你以为我老糊涂了啊?不过他也懒得许望秋计较,低头看起剧本来。
《妈妈再爱我一次》讲了这样一个故事,1982年林卫国从医学院毕业分到精神病医院,偶然发现院中一名病人,竟是自己失踪多年的母亲秋霞。
原来当年林卫国母亲秋霞跟父亲林国荣相恋,由于秋霞出身不好,遭林母反对,但林国荣坚持与秋霞相恋。不久之后,秋霞父亲被,林国荣为了不影响前途就让秋霞与父亲划清界限,但秋霞坚决不同意,于是,林国荣便与秋霞分手,另娶她人为妻。
已经怀孕的秋霞只能投靠姨母,并在生下卫国后独力抚养,母子二人感情极佳。数年后,林国荣之妻娟娟不能生育,林家父母为了延续香火,用尽办法要卫国离开母亲回到林家认祖归宗。秋霞为了不让儿子背着名声过一辈子,几经挣扎,终於答应了。但年幼的卫国因思念妈妈而无法过平静生活,经常偷偷去找秋霞。
这天,卫国又去找母亲,正遇上秋霞。卫国见打自己的妈妈,就冲过去抱着打人的狠狠咬了一口,结果被那人一脚飞,撞在墙角晕死过去。秋霞见儿子头破血流,昏迷不醒,以为儿子死了,疯子似的跟对方扭打起来。扭打中秋霞头部遭到重击,彻底变成了疯子。在那之后,卫国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现在卫国终於找到了心爱的妈妈,他握着秋霞枯树枝般的手,轻轻唱起童年时母亲经常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秋霞空洞的双眼中泛起微微光芒,眼泪顺着苍老的脸缓缓滑落。
原版的《妈妈再爱我一次》是台弯苦情剧,内容有些狗血,但许望秋修改后的版本跟时代,跟现实完美结合在了一起,通过一个孩子的回忆,使整个故事脱胎换骨,变成了一出震撼心灵的时代悲歌。
在看剧本的过程中苏振声老泪纵横,不能自已。等到剧本看完,他拉着许望秋的手激动地道:“望秋,你这个剧本非常真实,非常动人,尤其是卫国看到秋霞被,撒心裂肺的哭喊,为什么要打我妈妈?为什么要打我妈妈?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许望秋正要说话,开门声响起,随后苏白走了进来。她见许望秋在,便问:“望秋,你今天没去图书馆啊?”她见苏振声眼睛里有泪光闪动,赶忙问道:“爸,你怎么了?”
苏振声笑呵呵地道:“我和望秋聊剧本。望秋剧本写得特别好,看得我眼泪汪汪的。”
苏白知道许望秋非常厉害,文学、音乐、美术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聊,现在听到他写了剧本,马上道:“望秋写的剧本在哪里?我看看望秋写得怎么样。”
苏振声将手中的《人民文学》递给许望秋,笑呵呵地道:“你可是中文系的,要像望秋学习啊,什么时候你也能给我写个剧本啊?”
苏白接过来《人民文学》一看,标题是“妈妈再爱我一次”,心想这什么名字啊,太直白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书页顶端“人民文学”四个字,微微一怔,心想我没看错吧!当即翻到杂志的封面,是《人民文学》没错。再看看作者名字,禾火,禾火就是秋,应该是望秋没错。这下她真的无法淡定了:“望秋,你的剧本竟然发表在《人民文学》上?”
许望秋笑嘻嘻地道:“苏白同学,不要崇拜我,我只是个传说。”
“你就臭美吧!谁崇拜你个小屁孩!我先看看写得怎么样,要是写得不好,本师姐绝不留情,会狠狠批判!”苏白用大眼睛狠狠白了许望秋一眼,埋头阅读起来。
苏振声呵呵笑了声:“望秋,不管苏白,我们自己聊自己的。你这个剧本里面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非常真实,就是我们身边的人。我觉得整个故事立意特别好,通过孩子纯真的眼光来看世界的荒谬。单凭这一点,就把其他的剧本远远甩在身后了。”
苏白带着挑剔的眼光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在她看来许望秋比自己还小两岁,却什么都懂,自己是中文系的,要是许望秋写文章都比自己这个师姐强,那也太没面子了。所以,她打定主意,要挑《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毛病。
苏白开始确实在努力挑毛病,但没过多久,就被故事彻底吸引了。《妈妈再爱我一次》这个剧本不光故事动人,更重要的是特别真实,很多情节她都亲眼见过,甚至经历过。
在开始后不久,苏振声主演和拍摄的电影被认定为。那时候苏白只有七岁,她看到别人,就哭喊“爸爸!爸爸”。尤其是让苏白伤心的是,读初中的三姐因为这件事,苏白直到现在都不喜欢三姐,对她的态度特别差。
《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故事像一根钢针扎在苏白心上,将她的心扎得生生的疼,扎得血淋淋的。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先是噼里啪啦掉眼泪,紧接着呜呜大哭。
刚开始许望秋没觉得有什么,但苏白越哭越厉害,就有点受不了,对苏振声道:“师父,我们到房间里聊吧,苏白比广播还要吵。”
苏振声也觉得女儿太吵,起身道:“行,让苏白自己看,我们到房间里聊。”
许望秋和苏振声起身走进房间,继续讨论《妈妈再爱我一次》剧本的问题。
当苏白看完剧本,走进房间的时候,眼眶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珠。她将《人民文学》还给苏振声,看着许望秋由衷地道:“望秋,没想到你的剧本写得这么好,我还没看过这么感人的剧本呢!”
许望秋见苏白眼睛都哭红了,调侃道:“师父,我以前听人说女人是水做,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女人怎么会是水做的?今天我突然发现这句话太有道理了。苏白这个眼泪啊,跟拧开的水龙头似的,哗哗的流。刚才我听到楼下有人在喊,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苏振声被许望秋的话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苏白的脸上咕咚浮起一片粉红色,故作凶狠的目光瞪在许望秋脸上,挥挥拳头:“望秋,你竟敢拿师姐寻开心,当心我揍你啊!”随后认真地道:“你应该考我们北大中文系,考电影学院太浪费了。我们中文系有好几个作家呢,像黄蓓佳、陈建功,可他们写的东西跟你比就差远了,你不读中文系太可惜了!”
许望秋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才不读北大中文系,中文系女生哪有电影学院女生好看,还是读电影学院好。”
苏白简直无语了,这哪像新时代的青年啊,不思考报效祖国,竟然以哪个学校的女生漂亮作为报名的标准,思想太有问题了!而且在她听来,这句话简直是在说自己不好看,虎着脸道:“许望秋同学,你读大学是为了学知识文化报效祖国,还是为了找媳妇啊?竟然哪个学校漂亮女生多就选哪个学校,简直是个登徒子!”
许望秋耸耸肩膀,一幅无所谓地样子:“报效祖国跟找媳妇矛盾吗?古人说成家立业,只有拥有了美满的婚姻,美满的家庭才能后顾无忧,干出一番事业来。”
苏白被许望秋的歪理气坏了:“爸,你看你这个徒弟,他的思想很成问题!”
苏振声知道许望秋是在逗苏白玩,许望秋虽然比苏白小两岁,但思想比苏白成熟多了,轻笑道:“行了,你就不要跟望秋争了,你肯定说不过望秋。”又对许望秋道:“望秋,别理苏白,我们继续聊我们的。”
苏白见父亲非但不帮自己,还叫许望秋别理自己,心里那叫一个郁闷,拉着苏振声的胳膊直摇:“爸,我怎么感觉望秋才像你亲生的啊?”
第十四章 一个条件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坐在房间织毛衣的谢春红下手中的活,起身开门。外面站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是许望秋的师父苏振声;另一个衬衫笔挺,手里提着公文包,一看就是干部。
谢春红热情的招呼道:“苏师傅,你们是来找望秋的吧?快请进!快请进!”说着,她转头冲屋里喊道:“望秋!你师父来了!”
许望秋听到师父来了,赶紧放下书,出来问好:“师父,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苏振声冲许望秋点点头,对身边干部模样的人道:“这是我徒弟许望秋,也是《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作者。”又向许望秋介绍道:“望秋,这位是我们秀影厂的张厂长,是专门过来跟你谈剧本的问题的。”
许望秋虽然不是秀影厂的人,但对秀影厂情况比较了解,知道这是主管创作的副厂长张小平。原来是东北电影厂的副厂长,是老革命,75年调到秀影厂担任主管创作的副厂长。他赶紧上前道:“张厂长好!其实剧本的事,你跟我师父谈就是了。根本不用跑一趟。”
谢春红听到苏振声带来的中年人是秀影厂厂长,是许望川的领导,哪里敢怠慢,热情地招呼道:“张厂长,别站着,赶紧坐!我给你们倒茶。”
说完,谢春红翻箱倒柜,去拿许望秋父亲平常舍不得喝的好茶。
“不用麻烦了,我们就跟望秋聊聊。”张小平冲谢春红摆摆手,看着许望秋道,“你是剧本的作者,你师父代表不了你,而且剧本有些地方需要修改,肯定要找你谈。”
许望秋不想在谢春红面前谈,如果老妈知道他拿到上千元稿费后,肯定会让他把钱存起来,以便以后取媳妇用,那他就没法挥霍了。许望秋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们家窄,在这里谈不方便,还是出去谈吧。”
许望秋虽然看上去极为年轻,但他的剧本是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张小平自然不会有丝毫轻慢,笑着点头:“这里是你的地盘,我们听你的。”
许望秋不再多说,带着两人从楼里出来,到花园边找个了个地方坐着聊。
许望秋坐花台边上,看着张小平缓缓地道:“对《妈妈再爱我一次》感兴趣的电影厂很多,北影厂和上影厂文学部都给我写信了,都想要这个剧本。我肯定愿意给秀影厂,毕竟我师父很喜欢这个剧本,不过我有个条件。”
苏振声知道许望秋在吹牛,《妈妈再爱我一次》才发表几天,北影厂和上影厂的信不可能这么快寄过来,心想这臭小子不先把剧本交给我,而是投给杂志社,原来是为了跟厂里谈条件啊!不过苏振声没有点破,想知道许望秋到底想干什么。
张小平当然也看出来了,心想老苏这徒弟真是人小鬼大,敢给厂里提条件,不过如果不是人小鬼大,也写不出这样的剧本,轻笑道:“行啊,说说你想要什么条件吧?”
许望秋最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当即将自己的要求道出:“今年我会到北平电影学院导演读书,电影学院没有生产指标,不可能让学生执导长片,只能想其他办法。我的条件就是,如果有一天我拿着剧本来找秀影厂合作,希望你们能给我执导的机会。为了保证电影的质量,可以让我师父在片场盯着,有他老人家坐镇质量肯定不会有问题。”
张小平倒不担心电影的质量,更不担心亏钱。现在电影是统购统销,电影拍出来后由中影公司统一收购,黑白片50万,彩色片70万。只要通过了电影局的审查,不管电影质量如何,中影公司都必须收购。唯一值得担心是,秀影厂有足够多的导演,如果自己厂的导演不用,却用外面的导演,那厂里没戏可拍的导演会有意见。
经过短暂的权衡,张小平拿定了主意:“我答应你,只要你的剧本能够通过厂里的审查,在你师父坐镇的情况下,可以让你做导演,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许望秋一怔,问道:“什么条件?”
张小平凝视着许望秋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你毕业后到秀影厂工作。”
许望秋一怔,没想要张小平的条件是这个。如果可以选择,许望秋还真愿意到秀影厂,北影、上影、以及长影条件比秀影厂好,但这些厂老革命特别多,水特别深,新人出头困难。上一世田壮壮和陈凯歌都留在了北平,以他们在电影圈的人脉都没能在北平获得拍片的机会,田壮壮第一部电影是NMG电影厂的,陈凯歌第一部电影是广西电影厂的。
除此之外,北影等老电影厂比较保守,题材稍微新一点他们就不敢拍。相反,像秀影厂这种相对年轻的电影厂,就没那么多顾虑,胆子比较大,也比较敢拍。再加上师父苏振声是厂里创作室的负责人,在秀影厂许望秋可以大展拳脚。
现在来看秀影厂是最好的选择,但三四年后有没有更好的选择也难说。许望秋不敢把话说死:“我愿意到秀影厂,但不敢打包票,国家有可能把我分到其他单位。”
张小平看得出许望秋说得是真心话,满意地道:“只要你愿意来就行,到时候我去学校要人。如果你被分到其他单位,也可以不去报道,直接到秀影厂来,我们把你招进厂。”
第二天上午,许望秋收拾好洗漱用品,搬进了秀影厂招待所。
在90年代之前,国内编剧地位很高,电影厂对作家和编剧非常重视。电影厂买下小说或者剧本后会将作家请到电影厂,让他们住在电影厂的招待所,慢慢修改剧本,短的改两三个月,长的改二三年都有可能。有些厂甚至有专门招待作家和编剧的小洋楼,比如东北电影厂著名的小白楼,每个作家一个写字间,一切花费都由电影厂报销。
在招待所里,许望秋见到了好几个跟他一样,被秀影厂请来改稿的作家。这些人对许望非常热情,他们都读过《妈妈再爱我一次》,觉得这是极好的剧本。
在电影厂改稿是一件非常舒心的事,白天大家在楼下闲聊,交流创作心得;晚上则各自在房间里改稿。生活悠闲惬意,比四十年后做编剧舒服多了。
许望秋比其他作家要累不少,因为苏振声恨不得剧本能马上改好,电影可以马上开拍,天天拉着编辑跟许望秋聊剧本。苏白每天都会过来,帮着出出主意。她的年龄跟卫国相仿,又经历过父亲被揪斗,特别能体会卫国的感受。不过大多数时候苏白都安静地做听众,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许望秋和苏振声不光讨论剧本怎么改,还讨论电影怎么拍,以及演员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许望秋提出《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是电影《苦儿流浪记》的插曲,拍的时候一定要用这首歌,最后干脆把曲子写了出来;而女主角的人选,他推荐了潘虹。
推荐潘虹倒不是因为许望秋认识潘虹,也不是因为潘虹老公米佳山跟许望川是朋友,而是相信潘虹的演技。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女演员中,演技最好的不是刘晓庆,不是斯琴高娃,而是潘虹。三届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外加一届金鸡奖特别奖,潘虹的演技绝不是吹出来的。
在修改剧本期间,许望秋真的收到了北影厂和上影厂文学部寄来的信。两家电影厂都对《妈妈再爱我一次》感兴趣,邀请许望秋到去厂里去谈剧本,一切费用由电影厂出。
运动对电影厂破坏非常大,现在各个电影厂都在努力恢复生产,而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剧本,尤其缺好剧本。一篇小说只要稍微有点影响力,就会有几家电影厂抢。《妈妈再爱我一次》故事足够出色,北影和上影感兴趣是非常正常的事。
许望秋给两家电影厂回了信,告诉他们自己的剧本已经卖给秀影厂了。
这天下午,许望秋正坐下树荫下跟苏振声他们聊剧本,许望北拿着一封信兴冲冲地跑来了。许望秋到秀影厂改剧本前给许望北说过,让她每天到传达室看看,问问有没有他的信。许望北很听话,每天都会到传达室问。今天下午,她到传达室一问,传达室的大爷就给了她一封封皮上写着“北平电影学院”的信。
许望北知道哥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马上坐公交车把信给许望秋了送来。
许望秋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录取通知书,不像后世那么精美,就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革委会转许望秋同志:经省招生委员会批准你入北平电影学院导演系学习。请于1978年9月14日至9月16日凭本通知到学校报道。”
看着“许望秋”三个字和大红的公章,许望秋脸上有了笑容,通知书终于来了,也不知道老吴他们拿到通知书没有,他把通知书放到苏振声面前:“师父,我考上北电了!”
苏振声看了眼通知书,满意地道:“你考上北电很正常,要是考不上才不正常。”不过老头还是很高兴:“我进城去买几个菜,晚上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在这个时代,对任何家庭来说,孩子能够考上大学,都无疑是天大的喜事,这不仅意味着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变,从此吃上皇粮了,做父母的脸上也极有光彩。许望秋父母自然也不例外,大摆宴席,遍请亲朋好友。
那天晚上,平常很少喝酒的许著文喝得酩酊大醉。许望秋和许望川扶他回屋的时候,还不依不饶地叫嚷着:“别拦我,今天高兴!继续喝!”
在这个时代电影要立项,必须电影厂的两道关卡,一个是艺管会,一个是党委会。这两个会都通过了,那电影就算立项成功,可以正式开拍,而编剧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许望秋在秀影厂招待所改了将近一个月,《妈妈再爱我一次》终于通过了厂里的审查,他也顺利的从财务科领到了1500块稿费。
第十五章 购物
公交车从黄田坝开出来,没多久便到了营门口。许望秋带着妹妹和苏白下了13路公交车,上了1路电车。蓉城有五条无轨电车,其中1路电车是从火车北站开到盐市口。
无轨电车跟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不同,两节车厢连在一起,中间是黑色地带,头上拖着大辫子。前后有3个车门,车内共有46个座位。4分钱坐两站,6分钱坐3站,1毛2可以坐全程。电车用的是电,碰到下雨天,有时候会漏电,乘客们站在地上手碰到车身会发麻。
蓉城人赶车各有奇招,同时也起了很多好玩的绰号。翻越栏杆上车叫“越南”,车子拥挤强行上车(西川话叫估倒往里头巴)叫“古巴”,车厢里又挤又压叫“几内亚”。
不过现在不是高峰期,上车的乘客不多,车上的乘客也不多,许望秋他们既没有越南,也没有古巴,更没有几内亚。
这个时代街上汽车很少,根本不会出现塞车的情况,车辆在路上可以撒欢似的跑;因此,公交车速度比后世快很多,没多久便到了终点站盐市口。
蓉城是个很有意思的城市,地名也很有特色,很多地方一听,就知道以前是做什么的。比“牛市口、羊市口、骡马市”是卖家禽牲口的,“锣锅巷、草市街”是卖器物的,“染坊街、浆洗街”是经营手工作坊的。盐市口之所以叫盐市口,是因为光绪五年,当局在此地开设了一家官盐店,这里地处市中心,附近的人多到这里买盐,于是便有了盐市口。
现在盐市口依然是蓉城的市中心,附近几条街不但集中了人民电影、新华书店、展览馆,还有红旗商场,人民商场和蓉城百货大楼。三座大商场齐聚周围,便形成了整个蓉城最大的商圈。日用百货、成衣古玩、五金电科、土特产品都能在这里买到。
人民商场是蓉城最大的商场,东、西、南、北有五道门。其中南边有两道门,靠近东御街;东边是商场正门;西边的门和北边的门,出去后是小巷子。许望秋此行的目的是买穿的,看到人民商场几个字就抬脚进去。
人民商场的工作人员穿着工作服,看上去很正式,但积极性不高,服务态度也不好,完全没有“顾客是上帝”的觉悟。现在全国的售货员大多如此,对顾客爱搭不理,脾气很大,和顾客吵架是常有的事。有的商店为了纠正这种态度,制定了响当当的店规:“不得打骂顾客”。40年后的年轻人看到这样的店规,内心肯定是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售货员竟然敢打骂顾客,这是要翻天啊!但在这个时候是稀松平常的事。顺口溜说,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这四种职业在这个时代非常高大上。
许望秋敲了敲柜台,对正在嗑瓜子的售货员道:“给我拿双回力鞋,要四十二码的。”
在这个时代,回力鞋就相当于后世的阿迪和耐克的地位,是无数年轻人的梦想。
售货员抬了下眼皮,冷冰冰地道:“回力九块六。”
前些年物质匮乏,买布鞋需要布票,买胶鞋、皮鞋、塑料鞋要工业券,回力鞋差不多要十张工业券。最近几年情况好转,除了部分紧俏的皮鞋,大部分鞋不用票就能买了。
不过要票也没问题,许望秋带了布票和工业券,是从黑市买的。在离这里不远的春熙路古籍书店后面,有条街比较偏僻,运动期间很多人摆地摊卖旧书,甚至有红卫兵把抄来的图书、文物拿来卖。这两年更繁荣了,除了图书文物,粮票、布票、邮票之类的票证都能买到。
许望秋掏出十块钱,土豪气十足地拍在售货员面前。售货员见许望秋掏出一把钱和各种票证,脸上顿时有了笑容,态度也软和三分。她接过钱,写好单子,把钱和单子夹在一个夹子上,用力一划,将夹子划向收银台。
在人民商场的半空悬着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铁丝,铁丝上挂有可以滑动的夹子,铁丝的终端都通向收银台。各个柜台的售货员将票据和钱夹在夹子上通过铁丝滑给收银台,那边结完帐又把发票和找零滑回来。
售货员将找零和单据取下来,在上面改盖上“收讫”印章,递给许望秋。
许望秋提着鞋来到了旁边的柜台看了看,柜台里摆着几双白色的女鞋。这是有名的小白鞋,就是白色帆布运动鞋,配有专门的白鞋粉。在这个时代,要是那个女生长得白,就有可能被人叫“小白鞋”或“白鞋粉”。
许望秋对售货员道:“拿一双35码,再拿一双38码的小白鞋。”
营业员拿了一双35码和一双38码的鞋放在张然面前。
张然将35码的鞋交给许望北,让她试试,然后把38码的鞋交给苏白。
苏白偏头看着许望秋笑道:“你干嘛给我鞋啊?”
“这是给你的谢礼。”许望秋笑道,“在改剧本的过程中,你提了很多很好的建议,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招待所改稿呢;在国外,你这种提建议的叫剧本医生,是有钱拿的。不过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给你钱不合适,但送点东西是应该的。”
苏白觉得许望秋的话好像有道理,但还是觉得女孩子随便收男生的东西会被说闲话,摇头道:“我也没提什么有用的建议,再说了,你还帮我补英语了,东西就免了吧。”
许望秋笑道:“跟我还客气上了,那就算师弟我孝敬你老人家总行了吧!”
一般而言,越是小孩越怕人家说他小,越是老人越怕说他老。十八岁的苏白,花一般的年纪,自然不会在意被称为老人家,笑眯眯地道:“既然是师弟孝敬师姐的,那我老人家就却之不恭了。”
买好运动鞋,许望秋又买了双塑料凉鞋,然后到服装柜台买衣服。这个时代物质匮乏,而蓉城又在西南地区,即使是最大的商场,服装的颜色和款式也不多,可选择余地很小。最终许望秋买了件白衬衣,以及一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接下来,许望秋又带着许望北和苏白来到卖女装的地方,给她们买衣服。
在70年代,国人在穿着上没有太大的自由。女性都穿蓝、灰、军绿色或者小碎花的上衣,穿着蓝、灰、军绿色或者黑色的裁剪肥大的裤子。夏天也有人穿裙子,但只有学龄女孩穿花裙子;成年妇女的裙子则是蓝、灰、黑色的,裙子上小心翼翼地打了褶;只有最时髦的追求美的姑娘会穿白色的“的确良”裙子。
长安电影制片厂的女演员李齐,从魔都穿了件布拉吉连衣裙回长安。团/支部/书/纪吴天明立即投来严肃的目光:“换掉它!这露脖子露胳膊的多难看!”李齐又委屈又舍不得,哭了起来。吴天明继续批评:“真是个资产阶级小姐,这么脆弱!这么脆弱还能干革命吗?”在吴支书的督促下,李齐只好把连衣裙压到箱底,还给《秦川日报》写了篇《谈奇装异服》的短文,作为“兴无灭资”的具体行动。
不过到了今年,国人在穿衣上的禁忌被打破,获得了穿戴自由。各种裙子开始出现在城市的街头,西装裙、百褶裙等款式新颖的裙子赢得了很多爱美女性的心。除了穿上漂亮的裙子,爱美的姑娘们还纷纷走进理发店,烫起了卷发。
许望秋给许望北买了条碎花连衣裙,给苏白买了件的确良白衬衣和一条米黄色的半身裙。这次苏白没有推辞,既然是师弟孝敬师姐的,要是推辞岂不是不给师弟面子。接下来,许望秋又给母亲、父亲,以及老哥买了衣服。
从人民商场出来,已经快十二点了,许望秋打算找地方吃中午饭。许望秋最疼妹妹,就问许望北想吃什么。许望北想了想,说想吃夫妻肺片。于是,许望秋他们便往提督西街走去。
夫妻肺片是蓉城名小吃,在30年代,蓉城人郭朝华和妻子以制售凉拌肺片为业,夫妻俩亲自操作,走街串巷,提篮叫卖。由于选用牛肉铺的边角料做食材,价格便宜、味道好,颇受欢迎;后来,他们在提督西街开了一家专门的夫妻肺片店。
在这个时代到餐馆吃饭流程完全相同,占座、买票、排队端。进夫妻肺片店后,苏白和许望北占座,许望秋到窗口付钱,然后等着端菜。店里客人不多,许望秋他们的菜很快端到了桌子上,饥肠辘辘的三人立即开动。
苏白家教很好,吃东西没有一丝声音,细嚼慢咽,给人一种恬静温和的感觉;许望北平时也是细嚼慢咽,但现在吃夫妻肺片就跟下山的小老虎似的,呼噜呼噜的。
许望秋有些心疼妹妹,心想这孩子真是馋坏了,摸摸许望北的头,柔声道:“慢点吃,不要呛着了。如果没吃饱,二哥再买就是了。”
许望北“嗯”了声,依然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午饭从店里出来,三人脸上都红光满面的。夫妻肺片味道确实好,用西川话来说就是,那个味道简直不摆了。许望秋看着妹妹和苏白,轻笑道:“小时候,别人的的理想是当解放军解放台弯,我最大的理想是要把蓉城所有好吃的都吃一遍。现在有钱了,我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你们两个有没有空?要是有空,就跟我开启蓉城美食之旅。”
许望北听到要把蓉城所有的小吃都吃一遍,顿时流口水了,不过她还是提醒道:“二哥,妈妈知道了会骂,说你乱花钱。妈妈说,让你把钱存起来,以后取媳妇用。”
许望秋笑嘻嘻地道:“就我们三个,你不说,我不说,苏白肯定也不会说,妈妈怎么会知道?”他摸摸许望北的小脑袋,扳着手指头道:“夫妻肺片、龙抄手、钟水饺、赖汤圆,还有各种好吃的,你想不想跟二哥一起去吃嘛?”
许望北听到这么多小吃的名字顿时口水哗啦流,像小狗似的点头:“想!”
许望秋双手一合,轻笑道:“想就行了,我宣布蓉城美食之旅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