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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人传奇全文阅读

作者:青城无忌     电影人传奇txt下载     电影人传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离家

    许望秋他们在街上溜达了一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

    等父亲母亲回来后,许望秋把给他们买的衣服拿了出来。父亲从许望秋手里接过东西的时候,特别高兴,觉得儿子懂事了。谢春红把衣服拿在翻来覆去的看,然后责怪道:“你这孩子怎么乱花钱啊,有钱应该存起,将来娶媳妇用!”

    许望秋听到这话笑了:“妈,你就别担心媳妇的问题了,就凭你儿子这一表人才,会娶不到媳妇吗?我给你这么说吧,到时候什么吴海燕啊、李秀明啊,都抢着给你当儿媳妇。”

    谢春红瞪了许望一眼,笑骂道:“好啊,你把吴海燕、李秀明给我带回来啊!”

    许望秋没有忘记老哥许望川,不但把衬衫给他,还把剩下的布票和工业券都给他了。老哥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这些票证撒出去媳妇儿可能就到手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许望秋带着许望北出门。公共汽车还没到秀影厂的站台,许望秋便看到了站牌下的苏白。她穿着许望秋送的白衬衫和黄裙子,在一片蓝绿中显得特别出挑。她静静的站在站牌下,清新自然,神情里有一种明朗的气息。

    苏白不是那种美得让人窒息的大美女,会让很多人想到自己上学遇到的女孩,总是静静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你会因为看到她而开心,会因为看她而走神,会猜她在想着什么,会情不自禁的微笑;在某个瞬间,阳光透过玻璃窗轻轻的洒在她脸上,就好像笼罩在金色光芒中的天使,而你整个人也不由的痴了。

    许望北从车窗探出身子,冲苏白用力招手:“苏白姐,苏白姐,我们在这里!”

    苏白看到许望北和许望秋便笑了,那笑容特别美好,像初夏的午后,有阳光和微风。

    公交车停住,苏白踏步上车,车厢里的男人都在看她。苏白身上的白色的确良衬衣有点透,能够隐隐看到里面的小背心,车上的几个男人眼睛都看直了。

    许望秋和许望北坐在前后排,苏白上车后,没有跟许望北坐在一起,而是坐在了许望秋的身边。她冲许望秋笑了笑,道:“望秋,谢谢。”

    许望秋的目光在车厢里扫了下,见不少男人在偷瞄苏白,便叹息道:“我感觉自己办了一件大错事。可惜啊可惜,百年北大要被口水淹了。天啊,我简直是历史罪人啊!”

    苏白被许望秋这莫名其妙的话说懵了:“为什么北大会被口水淹了?”

    许望秋摇头叹息道:“因为你出现在北大校园中,北大的男生们一看你,肯定是口水哗哗地流,数千北大男生一起流口水,于是,北大就被口水淹没了。”

    几个偷瞄苏白的男子赶紧把目光转开,这话听上去怎么像在讽刺自己啊。

    苏白噗嗤笑出声来:“我们学校男生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呢。”这是变相夸我好看呢,苏白心里挺开心,板着脸道:“哼哼,你说他们坏话,要是让他们听到了,非揍你不可。”

    许望秋嬉皮笑脸地道:“那师姐你会保护吗?”

    苏白笑着冲许望秋挥挥拳头:“我会和他们一起揍。”

    许望北听到苏白也要揍哥哥,回头对许望秋道:“二哥,我保护你。”

    许望秋哈哈大笑,摸摸许望北的脑袋:“师姐什么的都是假的,果然还是我妹最好。”

    在接下来的日子,许望秋他们三个整天在蓉城闲逛,扫荡蓉城的美食。文化宫门口的担担面,总府路的钟水饺,春熙路南口的龙抄手,南新街南口的牛肉焦饼,人民商场对面的谭豆花等等,这些小吃价格便宜味道好,对吃货来说,蓉城真的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除了到各个小吃店,许望秋他们还去蓉城最顶级的芙蓉餐厅奢侈了一把。芙蓉餐厅是蓉城最大最豪华的餐厅,是蓉城场面人物请客的首选。当初为了芙蓉餐厅的开业,特地从蓉城各个餐饮名店征调了几十名特级厨师,这些人都是顶尖川菜高手,可谓名厨荟萃。

    进入芙蓉餐厅后苏白和许望北惊呆了,让她们震惊的不是豪华的大堂,而是大堂里的大菜单。芙蓉餐厅的菜基本都是几块钱一份,其中贵的要几十,比如“芙蓉鲤鱼”要20元。

    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就只有几十元钱,一份菜就20元!这价格真的高得离谱!

    许望北心想20元啊,可以买很多漂亮的橡筋,漂亮的发卡了,可以天天换着戴了。苏白心想,衣服和裙子都可以换一套了,这个价格真是太离谱了。

    许望北伸手拽许望秋的衣袖:“二哥,这里的东西太贵了,我们去其他地方吃吧!”

    苏白也点头:“真的太贵了,还是别在这里吃了。”

    许望秋轻笑道:“只是吃一顿,又不是天天吃。没事的,我很快会有更多钱的。”

    许望秋只是随口一说,没想两天之后真有人送钱上门,西川人民艺术剧院的领导找上门来,他们看中了《妈妈在爱我一次》,希望把这个故事搬上话剧舞台。

    许望秋对话剧不是很了解,问了一下稿酬,得知大型话剧的稿酬是600到1000元一部,而且作为编剧还可以从话剧演出中抽成的;在演出10场以后再按比例抽成付酬,其中大型话剧为收入比例的2%。

    许望秋感觉写话剧剧本比写电影剧本划算,话剧稿酬虽然低一些,但可以抽成。大型话剧演一场,门票收入差不多是五百块,张然可以提成10元,如果演一百场,那么张然就能够获得1000元的收入;而且这是一项长期收入,以后剧团演这部戏,许望秋都能得抽成。

    许望秋觉得电影也应该这样才对,好莱坞编剧就能够参与分成,这样编剧才能潜心创作,力求写出好剧本来。但国内电影圈现在采取的是统购统销的政策,不要说编剧不能参与分成,就是电影厂都没资格参与分成。不仅如此,电影版权都归中影公司,电影海外卖版权的收入,或者卖给电视台的收入,都与电影厂无关。

    将《妈妈再爱我一次》改成话剧能带来大笔收入,许望秋自然不可能错过,便宣布美食之旅暂时告一段落,自己要忙正事了。

    许望秋用三天的时间将《妈妈再爱我一次》由电影文学剧本改成了话剧剧本,接下来,他在话剧团的文学编辑,以及导演陈福协助下,对剧本进行了修改和调整。直到进入九月,话剧《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最终剧本才彻底敲定。

    这个时候,苏白已经到北平上学去了;许望北也开学了,许望秋只能独自继续美食之旅。只是一个人逛了两天,许望秋感觉很没劲,便放弃了,果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就在这时,许望秋收到了人民文学杂志社给他寄给来的包裹,里面有五千多封读者来信。

    许望秋被小山似的来信惊着了,他知道《妈妈再爱我一次》拍成电影后会火,上一世这部电影在国内引发了轰动,取得了一亿多的惊人票房;但他没想到电影文学剧本发表后就会如此之火,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读者给自己写信。

    仔细一想,出现这样的情形并不奇怪。这个时期有很多轰动全国的文学作品,水准其实都不怎么样,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都是如此。这些作品能够爆红,不是因为作品有多好,而人们刚从文化饥荒中走出来,精神空虚,需要文化填充,对文学作品的渴求是空前绝后的。就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人,哪怕饭菜很糟糕,在他眼里也是美味佳肴。

    事实上,《妈妈再爱我一次》造成的轰动效比许望秋想象的还要大,全国已经有十来家省、市广播电台播发。新华社、中新社先后播发新闻,法新社、美联社的驻京记者甚至对外报道说:“《人民文学》刊载《妈妈再爱我一次》,说明中国出现了揭露运动罪恶的文学作品。”

    许望秋用一周的时间把五千多封信都看了一遍,来信人包括知青、工人、士兵、医生、大学生、中学生等。这些信件中,有的读者向许望秋倾诉了与小说主人公林卫国相似的命运经历,感谢许望秋写出了他们的心声;有的写信与许望秋探讨《妈妈再爱我一次》在艺术上的长处和不足;有的文学爱好者把自己的习作寄给许望秋,希望许望秋指点……

    许望秋心里挺遗憾,这个时代的文学女青年太保守,都没人寄照片,或者求爱什么的。许望秋没有回信,这么多信根本回不了,而且马上要开学了,他还得去换粮票、转户口,办各种手续。

    在启程去往北平的前一晚,谢春红将新织的毛衣和毛裤交给许望秋,欣慰地表示,自己紧赶慢赶,总算完成了。说是毛衣毛裤,实际上不是用毛线织的,而是用手套线织的。厂里每个月会发放一两副白线手套,女工们便把手套拆了,用手套线给家人织毛衣毛裤。

    许望秋这才知道为什么老妈最近一直忙着织毛衣,原来是为自己准备的。以前读《游子吟》的时候,没有太大的感觉,这一刻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第二天早上,许望秋用军队打背包的行李带将被子打包,将衣服装进一口藤条箱子,将脸盆、毛巾等日用品用尼龙网兜装好,准备出发。现在学校不提供棉絮和被套,需要自己准备。这个时代的学生上大学,都是自己背着铺盖卷去学校。

    许望北舍不得许望秋走,抱着他呜呜直哭。

    许望秋擦掉妹妹脸上的眼泪,柔声道:“我们望北可是小美女啊,哭哭啼啼多丑啊!乖乖的,别哭了,二哥又不是不回来,春节回来的时候二哥给你买新衣服。”

    安慰完妹妹,许望秋又安慰不住抹眼泪的谢春红:“妈,你不知道吧,北平电影学院和北影厂很近的,说不定春节我就把李秀明给你拐回来了。”

    如果是平时谢春红肯定会笑,然后板着脸骂许望秋胡说八道,现在却笑不出来,絮叨道:“到了北平要学会照顾自己,有什么事给家里写信。”

    许望秋嗯了一声,背上铺盖卷,对许望川道:“哥,我们走吧。”

第十七章 朱辛庄

    “不愧是首都啊,这火车站也太大,太漂亮了,比我们长安火车站漂亮多了!”从火车上下来,刘林环头四顾,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声。

    “行了,别感叹了,赶紧走吧!”许望秋背着铺盖卷,右手提着箱子,左手提着尼龙网兜,和顾长卫他们一起,顺着浩浩荡荡的人流往出站口走。

    许望秋和吴知柳是一起从蓉城出发的,火车到了长安后,他们找到了刘林和顾常卫,一起上了火车,在车上他们又遇到了同是北电新生的张一谋。五人一路打牌闲聊,不知不觉间就抵达了北平城。

    在火车站前的广场里,北平各所大学都设有新生接待处,北大、清华、人民大学,一个个牌子晃得人直眼晕。许望秋他们在广场的角落找到了北电的牌子。北电只有4个专业6个班,今年总共招收了160个学生。由于人丁稀少,北电接待处显得十分冷清。

    在导演系的牌子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白衬衫、天蓝裙子的漂亮女孩,不住向着人群张望。许望秋看清女孩的面容后微微一怔,快步走过去,问道:“苏白,你怎么跑我们北电来了?”

    苏白微笑道:“我是来接你的呀,上次你们家庆祝你考上大学,你妈拉着我的手说,苏白,我们家望秋小,没有出过远门,到了北平麻烦你多关照他,你说我能不过来看看嘛?”

    许望秋心里有些感慨,做妈的都这样,不管孩子多大了,在妈眼里都是孩子,生怕孩子冻着饿着,他冲苏白笑了笑,道:“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刘林他们见苏白十分漂亮,对许望秋十分亲切,心里大为佩服,望秋这家伙真厉害,不但懂得多,还受女孩欢迎,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孩专门来接他!

    顾常卫咳嗽一声,提醒道:“望秋,这谁呀?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许望秋闻言,郑重其事地道:“我们给你们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师姐苏白同志,北大77级中文系的才女,北大校花,北大想追求她的人从后海一直排到公主坟。”苏白瞪了许望秋一眼:“又胡说了!”许望秋哈哈笑了声,继续介绍:“这是吴知柳,是嘉州的,这是刘林,这是顾常卫,这是张一谋,他们三个都是长安的。”

    苏白对刘林他们嫣然一笑:“你们好。我听望秋说过,你们是他的好朋友。望秋年龄比较小,也没有一个人在外地生活过,以后麻烦你们照顾一下。”

    张一谋对许望秋并不是特别了解,到没觉得有什么;刘林他们心里却觉得好笑,望秋是个比猴还精的家伙,还用得着我们照顾?不过苏白这样的漂亮姑娘相托,哪能拒绝,都受宠若惊地点头:“望秋是我们的好哥们,只要有我们在,肯定不会让别人欺负他的。”

    许望秋无语望苍天,我需要他们照顾?是我照顾他们好不好!

    苏白笑着冲刘林他们道谢:“谢谢你们。”

    刘林他们被苏白的笑容感染,有种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感觉,心里既羡慕又嫉妒,心想有这样的师姐真好啊,我为什么就遇不到这样温柔又漂亮的师姐呢?

    张一谋是所有人中最大的,28岁,而且已经结婚,看着苏白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心想这个女孩专门为许望秋向大家道谢,看来她真的很关心许望秋呢。

    许望秋本打算跟导演系,以及其他系的同学认识认识,毕竟电影一个人是拍不了的,他希望进电影学院后能够拉起自己的队伍。不过苏白在这里,他肯定不能把苏白扔在一边,便跟苏白站在导演系的牌子后面聊天。

    苏白告诉许望秋:“我无意中把你是《妈妈再爱我一次》作者的事说了,我们中文系文学社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可能会来找你。”许望秋一幅无所谓的模样:“女生过来欢迎,男生恕不接待。”苏白知道许望秋在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骂道:“登徒子!”

    许望秋和苏白聊天,刘林他们不好意思当电灯泡,就跑前跑后地跟导演系,以及其他系的同学打招呼。不一会儿,刘林他们带了五个长安老乡过来,摄影系的赵飞、侯泳、智磊、王小列,以及表演系的张铁林。

    刘林告诉许望秋,现在到的都是外地学生,北平本地学生没来;他还告诉了许望秋一个非常遗憾的消息,其他系学生在城郊的朱辛庄学习,而表演系在城里的小西天安营扎寨。

    听到这个消息,苏白看着许望秋,幸灾乐祸地道:“是不是特别失望?”许望秋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是失望,简直是绝望。我就是为表演系来的,真是天不遂人愿啊!”苏白被许望秋的无耻打败了:“学校就是为了防你这种登徒子!”

    等了约一个小时,北电的校车来了,许望秋他们一起上了车。

    校车沿着北平的大街安安静静地前行,而刘林他们对着窗外大呼小叫,显得十分亢奋。许望秋也将目光投向窗外,想看看1978年的北平城是什么模样。北平的街道比蓉城要宽,汽车也比蓉城要多,除了电车之外,时不时能看到吉普、伏尔加,以及魔都牌轿车。由于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街上的车辆并不多,街道显得特别空旷,有一种宁静而朴素的美感。

    汽车一路向北,德胜门、马甸、祁家豁子;再向北到北沙滩,清河、西三旗、回龙观、二拨子;然后才到朱辛庄。穿过一条长长的路,学校大门就在眼前了。

    北平电影学院于1950年建立,当时在北平DC区的石老娘胡同;50年代中期,学院迁址到海/淀区新街口外大街小西天,也就是后来的中国电影资料馆、中国电影集团所在地。

    太祖当时指出:农业大学办在城里,岂不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情?于是,1969年,北平农业劳动大学全校师生下放到城郊各县务农和教学。偌大的一个校园,四壁空空,楼门上锁,只留下一个人数不多的留守组,看管这一片座落在田野上的楼群。

    1970年,江卿想办一座象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那样的艺术大学,为她的“样板团”输送后备力量。决定将音乐、戏曲、舞蹈、电影的教学都集中起来,既要学艺,又要劳动,名称叫“中央五七艺术大学”。在僚属们的介绍下,她驱车京郊,选中了农学院的校舍,便下令大兴土木,将原有楼房格局,改建成为舞蹈排练厅、表演教室,又在果园旁新修了十多间单人琴房,准备音乐学院把钢琴从城里搬来。还兴建了两座电影摄影棚,让电影学院学生在此实习。于是,四所艺术院校,中央音乐学院、北平舞蹈学院、北平戏曲学校和北平电影学院,奉命迁址,来到朱辛庄办学。

    可惜70年代的北平不是40年代的边区延安,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庄园里,音乐、戏曲和舞蹈学校的学生们一天也耽不下去。这些孩子们,陶醉在江卿的“样板戏”甜梦里,怎么受得了在寂静的田野上苦度春秋。于是,江卿的亲信于会泳、钱浩亮、刘庆棠,纷纷诉苦,要求搬回城里。他们的请求很快得到批准,音乐、舞蹈、戏曲学院各自回到了城里的原有校址,独独留下了北平电影学院一家,在此坚守寒窑。

    北平电影学院的大门,坐北向南,挂有教师用毛笔写的“北平电影学院”六个字,其中,“影”字是一个简写体,由一个“井”字和三撇组成,牌子很小,已经发黄了,挂在大门口,没有装饰效果,只有提示的意义。北电校园没有围墙,全是铁丝网,看上去跟集中营似的。铁丝网的尽头就是大门,是两扇破旧的大门。穿过大门后,窄窄小道的两旁全是草;而学校大楼也不例外,一幅年久失修的样子,简直是拍恐怖片的理想场所。

    新生们大多对大学抱有美好的想象,在他们的想象中,一进大门,会有一条又宽又直的大道对着教学楼,那是特别宏伟的一幢教学楼,就像市中心的商场;校园里绿草如茵,开满鲜花。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竟是这样一个又破又旧的地方。他们对大学的美好想象在这个瞬间,如同肥皂泡那样,啪的一声破灭了。

    被北电荒芜现实打了一个趔趄的刘林喃喃地道:“这也太破了吧!”

    顾常卫也忍不住道:“真的有点破啊!”

    吴知柳和张一谋出生不好,能上太学已是天大的恩惠,哪会嫌弃学校不好。张一谋没有说话,吴知柳则满意地道:“我觉得不错,远离城市,是个安静读书的地方。”

    许望秋也很看得开:“学校破是破了点,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享受的;而且周围都是农田和树木,起码空气质量不错。”

    一位四十来岁的女老师过来问:“有导演系的吗?”

    许望秋举手道:“我们是导演系的!”许望秋他们跟顾常卫和张一谋说了声,从下车的人堆中挤出来,拎着随身行李,跟着女老师往教学楼走去。

    在女老师的带领下来,许望秋他们走进了一间挂着导演系牌子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老师,他笑着告诉许望秋他们,他叫司徒兆惇,是导演系的任课老师,也是导演系78班的班主任。司徒老师接过许望秋的通知书,递给许望秋一小叠饭票和菜票,在许望秋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报道就完成了。

    许望秋和苏白站在门口,等刘林他们出来后,一起往宿舍楼走去。北电学生宿舍是一栋四层的老式教学楼,上面其实都是比较宽大的教室,一楼为部分教工单身宿舍和管理的办公室,学生都集中在宿舍楼的二、三、四层,二层全部是女生宿舍,三、四层则分别是导演、摄影、美术、录音系的男生宿舍。

    许望秋他们上了三楼,沿着过道一直走下去,很快就到了303寝室。在推门宿舍门的瞬间,许望秋有些迟疑,毕竟未来四年就要生活在这里了。

第十八章 室内友们

    推开寝室门的刹那,许望秋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坐在床边聚精会神地看书。许望秋心想,真够认真的,到了北平也不到处逛逛,参观一下首都。

    苏白看到那男生一怔,随即叫了起来:“赵禁,你也读北电导演系啊!”

    那个男生抬头看到苏白,满脸惊喜地道:“苏白!你也读北电啊,你是哪个系的?”

    “我是北大中文系77级的,陪师弟过来报道。”苏白嫣然一笑,给许望秋介绍道,“这位是赵禁,他爸跟我爸是多年好友。赵禁,这是许望秋,是我爸的徒弟,也是我师弟。”

    许望秋没听过赵禁这个名字,应该属于78级学生中混得不怎么样的,不过赵禁父亲跟自己师父是朋友,跟苏白又这么熟,应该有些来头,便向赵禁伸手道:“你好,我是许望秋,以后大家就是同学,还请多关照。”

    赵禁眉宇间带着一股傲气,跟许望秋轻轻握了下手:“既然你是苏白的师弟,那就是我的朋友,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刘林和吴知柳见状,也过来跟赵禁打招呼。没想到赵禁对他们的态度非常冷淡,只是点了下头,转头继续跟苏白说话。刘林和吴知柳对赵禁的态度有些不爽,装什么装,搞得自己像个人物似的。不过今天刚报道,他们也不想跟人起冲突,放下行李整理自己的床铺去了。

    许望秋见赵禁对苏白特别热情,心想这家伙喜欢苏白呢!哼哼!他将自己的背包放在桌子上,将背包解开,将毯子取出来,准备铺床。苏白立即拿起毯子,冲许望秋道:“你不知道怎么铺床,还是让我来铺。”

    许望秋觉得苏白小看自己了:“没事,你坐着休息吧,让我自己来。”

    苏白坚持道:“你哪里铺得好,住秀影厂招待所的时候,你连被子都叠不好,还是我来。”说着苏白左脚踩在下铺的床板上,右手拉着栏杆,准备给许望秋铺床,却没想到把下铺踩漏了,左脚直接陷了下去。她“啊”的叫了声,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眼瞅着就要摔倒。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许望秋强有力的双手伸了过来,抱住苏白,顺势往后退了一步,稳稳停住:“苏白,你没事吧?”

    扑面而来的男人气息让苏白意识到自己被许望秋抱在怀里,虽然苏白不是那种以为抱下就会怀孕的傻女子,但还是娇羞不已,红潮从脸颊泛起,一直蔓延到耳根,整张脸就跟秋天的红富士苹果似的,轻声道:“我没事,望秋,你放开我!”

    怀里柔软的散发着馨香的身体让许望秋心神有些荡漾,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把手松开,关切地道:“你真的没事吗,脚没有崴着吧?”

    苏白红着脸,嫣然笑道:“真的没事。”

    刘林和吴知柳本想问问苏白的情况,见苏白笑容灿烂,知道她没事,就继续忙自己的。赵禁见苏白差点摔倒,而许望秋竟然趁机“搂抱”,不由皱眉道:“许望秋同学,不是我说你,你一个男生怎么能让女生帮你铺床呢?”

    许望秋没开口,苏白却有些不高兴了:“我是他师姐,帮他铺床碍你什么事了?”

    苏白冷淡的目光,不快的语气如同挥出的重锤,赵禁的的心上狠狠砸了一下,将他的心砸得直颤。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颓丧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刘林和吴知柳闻言相视一笑,他们对赵禁本来就有些不满,现在自然是幸灾乐祸,不过他们心里想的却是,苏白可真维护望秋啊,妈的,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师姐啊!

    苏白掀开下铺的稻草床垫一看,下面铺的不是木板,而是稀疏的竹片,她刚才就是踩到空挡里了,不由噘嘴道:“堂堂电影学院,床板竟然不是木板,而是竹片。”她转头对许望秋道:“望秋,以后你上下床的时候小心点。”

    “我知道。”许望秋担心苏白再摔着,就去拿毯子,“还是我来铺吧。”

    “没事没事。铺床很有讲究的,你是男生不懂这些。”苏白小心翼翼的站在下铺的床沿,仔仔细细地铺起床来。

    苏白动作很麻利,铺好床后,又开始在寝室做大扫除。许望秋他们肯定不能看着苏白干活,而自己在旁边坐着,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擦窗子的擦窗子。赵禁见状也放下书,默默跟众人一起打扫。众人一起动手,将寝室彻底地打扫了一遍。他们不仅仅清理了自己的床铺和桌子,还把寝室两位没到室友的床铺也给清洗了。

    房间打扫完毕,许望秋打开箱子,将一个装钱的包取出来,准备和苏白他们进城。

    许望秋觉得大家要在一个寝室生活四年,搞好关系很重要,就道:“赵禁,我们准备进城吃饭,你也一起去吧。”

    苏白也道:“对啊,赵禁,跟我们一起进城吧。”

    赵禁抬头看看许望秋,又看看苏白,淡淡地道:“不用了,你们自己去吧。”

    许望秋继续劝道:“以后咱们还要共同抗战四年呢,一起去吧,今天我请客。”

    赵禁冷冷地道:“不用了。”

    苏白见许望秋好心叫赵禁,而他却是这个反应,皱眉道:“他不去算了,我们自己走。”

    从寝室出来,许望秋他们去摄影系寝室叫上顾常卫和张一谋。从学校出来,他们上了345路公交车。开了一阵后,许望秋压低声音道:“苏白,那个赵禁好像对你有意思呢。”

    苏白瞪了许望秋一眼:“别胡说,我对他才没意思。”

    许望秋心想我又没说你对他有意思,问道:“赵禁父亲是谁,应该是电影圈的吧?”

    苏白压微微点头,压低声音道:“是赵单,小时候其他小孩知道赵禁是赵单的儿子就老欺负他,所以,他不喜欢别人说他是赵单的儿子。”

    许望秋微微一怔,原来是赵单的儿子,难怪那么傲气,有这样的爹,没有傲气反而是不正常的,再想想田壮壮、陈凯哥等人也都是世家子弟,不由感叹道:“我们学校电影世家的子弟可真多啊,我们这届恐怕一多半都是。”

    苏白微微点头道:“电影系统的人平常有电影方面的书籍看,有内参片看,而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他们考北电比普通人家的孩子优势要大得多。”

    许望秋轻轻呼了口气:“平民子弟和世家子弟是两个不同的阶层,大家的见识和眼界都不同,在一起读书恐怕矛盾不少,到时候学校一定会很热闹。”

    苏白对此深有同感:“我们学校也分为两个阵营,一边是77级学生,一边是75、76级工农兵学员。工农兵学员觉得自己是老人,对新生有很多看不惯的地方;而77级的学生则觉得我是自己靠本事考进来的,你们算什么。双方矛盾冲突不断,学校的宣传栏就成了交锋的沙场。”说到这里,苏白看着许望秋,信心十足地道:“不过我估计你们学校的学生要打嘴仗的话,没人能打得过你。”

    许望秋轻笑道:“我一定努力,绝不让师姐你老人家失望。”

    汽车进城后,许望秋他们先去了银行一趟。这个时代不像四十年后,可以异地存取。在家里办一张银行卡,到了北平用银行卡取钱就可以了。现在银行没有联网,无法异地存取,即使出门做生意也都是背着一大包现金出门。

    这次许望秋过来,带了1200块现金,这么多钱背在身上、放在寝室都不安全,存在银行是最保险的。许望秋打算存1000在银行,剩下的200平时零用。

    在银行存好钱后,许望秋他们在苏白的带领下来到了王府井的全聚德烤鸭店。当然,现在不叫全聚德,而是叫“北平烤鸭店”。由于是全国驰名的老字号,店里的东西颇贵,一只烤鸭要8到10块,其他菜也都要一两块钱。最终许望秋点了两只烤鸭,又点了辣子鸡和过油肉,并点了两个素菜一个汤。一顿饭吃下来,花了将近三十块钱。

    从全聚德出来,许望秋他们去逛长安街。许望秋对78年的北平城是什么模样非常好奇,对逛街是兴致勃勃;刘林他们更是如此。几个大老爷们在苏白这个姑娘的陪同下,兴致勃勃的逛起北平城来。

    刘林他们没到过北平,惊叹声连连,一副土包子进城的模样。这也不能怪刘林他们,北平不愧是首都,商品比蓉城和长安要丰富得多。不过售货员的服务态度是一样的,一个个鼻孔朝天,向谁欠他们钱似的。

    晚上六点,许望秋他们找了家小餐馆吃饭,这一次顿饭就便宜多了,不到三块钱。吃过晚饭,苏白回北大去了。临走的时候,苏白和许望秋他们约好,明天早上9点她在德胜门公交站等着,到时候带许望秋他们继续游北平。

    许望秋他们回到男生宿舍时,同寝室的人都在。他们一进屋,两个二十来岁男生就站起来,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这两个男生都是北平人,一个叫谢小晶,一个叫夏刚。上一世许望秋读北电的时候,谢小晶是北电的副院长;而夏刚是著名导演,执导过《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遭遇激情》等电影。

    许望秋跟谢小晶握手的时候特别热情:“谢院长,你好。以后请多多关照!”

    谢小晶对许望秋称呼自己谢主任感到莫名其妙:“你怎么称呼我谢院长啊?”

    许望秋信口胡诌道:“我们那里有家医院的院长跟你长得特别像,他也姓谢。一看到你,我就不禁脱口而出了。你在蓉城没有姓谢的亲戚吧?”

    谢小晶信以为真:“我父亲是西川嘉州人,在蓉城可能有远亲,他叫什么名字?”

    许望秋下巴差点掉下来,心想我靠,这也太巧了吧,我就随口那么一说,竟然真撞上了。他只能继续胡扯:“那个,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们都喊他谢院长。”

第十九章 围观老外

    早上起来,洗漱完毕后,许望秋他们五个上了进城的345路公交车,准备到北平城好好逛逛。对刘林、吴知柳他们来说,从小到大北平这个词把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现在终于到了北平,肯定得好好看看,最起码要去天/安/门,太祖纪念堂,故宫长城看看。

    谢小晶和夏刚是北平人,对逛北平毫无兴趣;而赵禁不愿意跟许望秋他们一起行动,因此,游北平的队伍依然是许望秋他们三个,外加顾常卫和张一谋。

    汽车到了德胜门,还没到站,许望秋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苏白。在一片蓝色和绿色中,身穿白色长裙的苏白特别打眼,真的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与苏白汇合后,许望秋他们换了辆公交车,准备去故宫逛。到了故宫前的广场,一位手插在兜里,气宇轩昂的老外,吸引了许望秋他们的目光。老外笔挺的外套、乌亮皮鞋,与围观群众的蓝色中山装和绿色军便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老外正被一群兴致勃勃的群众围着,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老外,甚至对着老外指指点点,那神情简直就像欧洲人见到了大熊猫。远处还有人呼朋引伴地过来:“快看,那里有个外国人!”

    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围观外国人是经常发生的事,很多到旅游景点参观的中国游客,对景点满不在乎,对出现在景点的外国人倒是兴致勃勃,克制的会站在一旁看,不太克制的干脆围成一圈,像看宠物一样围观。有一次在魔都,一辆装满外国游客的旅游大巴被围观者围得人山人海,根本无法开动,后来调来警察,才疏散了人群让车出去。

    40年后的人们可能想象不到群众围观外国人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在80年代初的小学生守则里,专门有一条,叫做“不要尾随围观外国人”。

    苏白见那老外穿着打扮不凡,好奇地道:“望秋,你说那个外国人是哪个国家的?”

    许望秋笑道:“听口音是法国人。”说完,他冲老外挥了挥手:“笨猪!笨猪!”

    围观群众见许望秋“大骂”外国友人是笨猪,都不禁微微摇头,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人家外国人又没惹你,你围观就围观嘛,干嘛骂人家是笨猪啊!我们中国人民是友好的,你这样有损中国人民热情友好的形象嘛!

    就在围观群众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时,老外竟然也对那个年轻人挥了挥手,“回骂”了一句笨猪,然后叽里呱啦骂了一大堆。围观群众群众除了笨猪,也不知道老外骂了些什么,但他们相信肯定骂得很难听,你看那个老外激动得。

    不少围观群众对“骂人”的老外也直摇头,人家小年轻就骂了句笨猪,你不理就是了,竟然叽哩哇啦骂这么一大堆,你都多大年纪了,竟然跟一个小青年对骂,至于嘛?

    许望秋并不知道围观群众脑洞大开,正等着看自己跟老外是不是会打起来。他对法语的了解仅限于“笨猪”和“傻驴”等有限的几个单词,其他的听不懂,见老外满脸激动,对着自己叽里呱啦说不停,便用英语道:“抱歉,我法语单词掌握有限,你会英语吗?”

    那个老外听到许望秋不会法语有些失望,但听到许望秋会英语,又有些高兴。他到中国两天了,除了翻译,其他中国人大都以看猩猩的状态看他。他试图跟其他人进行一些交流,但大部分人都是回避态度。

    昨天他问翻译,家里有些什么人?结果翻译告诉他,必须向上级汇报后才能回答。他简直无法理解,家里有什么人又不是机密,为什么需要汇报?他感觉自己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现在有人主动交流,他自然不愿意错过:“是的,我会说英语。”

    许望秋笑着问道:“你是到中国来旅游的吧?”

    那法国人打量着许望秋,十六七的年轻人,穿得要比周围人要好些,他看自己的眼光是正常的,而且是友好的。这让老外特别高兴,终于遇到一个把自己当人,而不是大猩猩的了,用英语回道:“是的,你英语说得很棒,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许望秋看看苏白和身边的几位同学,自我介绍道:“我们是北平电影学院的学生,学校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学,我们出来逛逛。我叫许望秋,你呢,是做什么的?”

    “我叫皮尔-卡丹,是个服装设计师。”皮尔-卡丹笑了笑,怕许望秋不懂什么叫服装设计,解释道,“就是专门设计服装款式的。两年前,中国轻工产品博览会在巴黎举行,有一幅手工编织的挂毯《万里长城》令我心驰神往,我就买了下来。这幅挂毯勾起了我对中国的兴趣,就想亲自到中国来看看。不过中国的签证特别难申请,我申请了将近两年,再加上朋友帮忙,才终于来到中国。”

    这个时代,西方称苏联为“铁幕”,称中国为“竹幕”。1978年国家开始改革,国门打开,但实际上只开启了一条缝,不是外国人想来就能来的,有名额限制和一套内控条例。在签证时,对入境的外国人卡得很严,记者就不让进。

    外国人要到中国非常不容易,首先要取得国旅的指标,而国旅指标是有控制的,像发粮票一样,会在年初分配名额给法国、英国、美国等各国的旅行商。这些国家的旅行商为争取到更多的名额,经常与国旅争得面红耳赤。

    1979年美国有17万人申请来华旅游,但只有2万人获准。在东瀛年轻人中,4个人就有3个想到中国旅游,报名到长安的就有120万人。各国要求来华旅游的人数都远远超过国旅定额。海外华侨来,归中国旅行社负责统筹,也有名额限制。有些华侨登记排队好多年,都始终不能获得签证。

    许望秋听到老外是皮尔-卡丹吃了一惊,在8,90年代皮尔-卡丹这个牌子在中国是身份的象征,可以说是国人第一个认识的国际大牌。

    不过由于皮尔-卡丹热衷赚快钱,在全世界140国家卖了900多个许可证,超过20万人为皮尔-卡丹品牌工作,“皮尔-卡丹”的品牌专营店从一线城市到偏远小城遍地皆是。在90年代末,人们对奢侈品有了进一步认识后,满街都是皮尔-卡丹自然高端不起来,品牌声誉也就完蛋了。在许望秋穿越前,皮尔-卡丹早已被一个温州老板收购。

    许望秋马上伸手道:“原来是皮尔-卡丹先生,久仰久仰!”

    皮尔卡丹跟许望秋握了握手,惊奇地道:“你知道我?”

    许望秋微笑道:“我不光知道你,我还知道迪奥、纪梵希、伊芙-圣罗兰等法国设计师和品牌。我最喜欢纪梵希,主要是喜欢赫本,她是我心中的女神。纪梵希为赫本设计的每一套礼服都是经典,都是真正的艺术品。纪梵希和赫本的故事让我相信,男女之间是可以有纯真友谊的。”

    围观群众见许望秋和老外握手,知道架肯定打不起来了。不过他们还是挺高兴,因为是许望秋主动伸手跟老外握手言和的,心想这个年轻人不错,虽然开始骂人家“笨猪”不对,但后来老外骂得那么难听,他也不生气,还笑容满面的跟对方握手,真是胸怀宽广啊!

    苏白知道许望秋英语很好,但此刻见许望秋用流利的英语跟老外交流还是被惊着了。

    刘林他们几个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许望秋,除了膜拜还是膜拜,心想望秋真的是什么都懂,跟老外用英语对话舌头都不打结的,太厉害了!

    皮尔-卡丹的翻译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第二外语是英语,她也被许望秋那流利的英语给震住了;这口语简直比她的还要好,不由心想,电影学院对英语也有要求吗?

    皮尔-卡丹是法国人,但六十年代就到东瀛打拼,对东方的人际关系比较了解,而且他的朋友中也有华人,对中国的情况也有一些了解。许望秋身上那份淡定从容,以及对纪梵希、伊芙-圣罗兰这些设计师的了解,让他猜测许望秋可能留过洋,或者是能够接触海外信息的高官之子。

    作为一个纵横江湖多年的老油条,又听朋友讲过中国的种种,皮尔-卡丹清楚人际关系在中国非常重要,不动声色地道:“许先生,没想到你对法国服装这么了解!”

    四十年后,混影视圈谁不知道几个奢侈品牌,谁没几件名牌啊!许望秋是导演,出席首映礼,参加电影节,也需要借礼服的,说几个时装品牌根本不算事。

    不过这些许望秋肯定没法说出来,轻笑道:“只是略有耳闻,说不上了解。你到中国来是考察市场,准备进军中国的吧?”

    皮尔-卡丹心里一动,这个年轻人的眼光真厉害啊,一下就看穿我的意图了,有这般见识的,绝对不会是普通大学生。对许望秋的问题,他没有否认:“确实有这方面的考虑。我来之前,不少朋友嘲笑我,说中国是个文化沙漠,没有时装,只有灰黑一色的男女装,中国人不会掏给你一分钱。不过我从来不信邪,我觉得一个拥有十亿多人口的国家,就是给每个人衣服上钉十个扣子,就是一百多亿个,那是个多么大的市场啊!”

    许望秋对皮尔-卡丹的勇气真的有些佩服:“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只沉睡的狮子,一旦它苏醒过来,必将震撼世界。现在中国醒了,中国的服装市场也即将醒来,这是一个十亿人口的巨大市场。你能看到中国市场的潜力,这份眼光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皮尔-卡丹听到这话很开心:“你眼光也很好,在我们法国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是没有这样见识的。我很喜欢你,既然我们都是出来参观的,那我们一起参观如何?”

    许望秋他们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出来逛的,现在皮尔-卡丹相邀,自然不会拒绝:“当然可以,我们本来是随便逛逛,既然遇上了,那就一起吧。”

第二十章 误会

    许望秋他们打算去故宫,又是在故宫前面遇到皮尔-卡丹的,就问他是不是准备去故宫参观。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许望秋就到售票窗口买票。

    1978年故宫的门票价格低得让人难以置信,只要一毛钱。不过皮尔-卡丹是外国人,他的门票价格贵不少,要2块钱。想想几十年后对外国人的优待,而现在国家如此狠宰老外,许望秋心里挺爽的。

    从售票窗口出来,许望秋把门票分发给众人。他见皮尔-卡丹掏钱包,摆手道:“你远来是客,今天我请你。要是哪天我到巴黎,你请到我参观卢浮宫就是了。”

    皮尔-卡丹听到许望秋这么说,把钱包收了起来:“将来你到法国,一定要通知我,到时候我带你到巴黎好好参观。”

    许望秋一行穿过端门,从故宫的南大门午门,进入了这片巍峨宏大的建筑群。刚一进去,他们就感受到了浑然天成般的雄浑气场,更有一股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

    进入故宫之后,太和殿便在眼前了。这是整个故宫最雄伟的大殿,也是最漂亮的建筑。檐下施以密集的斗栱,室内外梁枋上饰以和玺彩画。门窗上部嵌成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接榫处安有镌刻龙纹的鎏金铜叶。殿内金砖铺地,明间设宝座,宝座两侧排列6根直径一米的沥粉贴金云龙图案的巨柱,所贴金箔采用深浅两种颜色,使图案突出鲜明。

    站在大殿前,许望秋给皮尔-卡丹介绍太和殿的历史:“太和殿俗称金銮殿,明永乐十八年建成,称奉天殿。清顺治二年改为太和殿。自建成后屡遭焚毁,又多次重建,今天所见为清代康熙三十四年重建后的形制……”

    皮尔-卡丹被太和殿震到了,不住感叹:“太美了,实在太美了。”

    皮尔-卡丹的翻译见许望秋各种典故、各种知识信手拈来,极为震惊,在苏白身边问道:“这个许望秋真的是大学生吗?他懂得也太多了吧,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苏白眼波流转,嘴角微微扬起:“你还没见到望秋真正厉害的地方呢!”

    许望秋不只跟皮尔-卡丹聊,也跟苏白他们讲故宫的故事:“1959年,溥仪获得了自由,有一天他跟朋友参观故宫。在一间屋子里,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写着光绪帝三字的照片。溥仪再三确认,这张照片根本就不是光绪帝。于是,溥仪就叫来了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这张照片挂错了。工作人员叫来了专家,溥仪说,同志,你们照片挂错了,这不是光绪帝,而是醇亲王载沣。专家仔细看了墙上的画,自信地说,没错啊,这就是光绪帝的照片,你这个人是谁,怎么在这儿胡言乱语。溥仪就说,我虽然不认识光绪帝,但是我爹载沣的照片我还是认识的。”

    苏白他们听完哈哈大笑,觉得这个故事有趣:“望秋,这不是你瞎编的吧?”

    有许望秋在,众人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知识,整个参观变得有趣至极。

    从故宫出来,已经是傍晚。许望秋他们都有些饿了,准备找地方吃饭。

    许望秋觉得有皮尔-卡丹在,肯定不能去太差的餐馆,那显得中国人民太不热情了;但他身上就剩下几块钱了,好餐厅肯定去不了,倒是有些让人头疼。许望秋正想问苏白,有没有条件不错,但价格比较实惠的餐馆。没想到皮尔-卡丹开口了:“刚才你们请我参观了故宫,晚上我请你们吃饭了。你们跟我去友谊宾馆,里面的俄罗斯西餐厅不错。”

    许望秋笑着摇头道:“友谊宾馆是专供外国人居住的宾馆,我们没办法进去的。”

    皮尔-卡丹笑道:“可以的,我看到有中国人在宾馆进出。”

    许望秋听到这话一怔,这个时代外国人到中国,吃饭住宿都必须到指定的宾馆饭店,一个是为了便于管理,另外一个是中国缺外汇,把老外专门划定一个区域也方便下狠手宰。正因为如此,涉外酒店一般不让中国人进。他看向翻译,问道:“翻译同志,现在友谊宾馆我们能进了吗?”

    翻译正在跟苏白聊天,听到这话点头道:“原来不行,但从9月份开始,要是里面有熟人的话,就可以进去,不过每次都要登记,而且要是连续来3次就会受批评。”

    许望秋心想今天就让他请,改天我请回来就是了,就道:“那好吧,今天就叨扰了,改天我请你品尝北平的美食。法国美食在世界上有名,但中国美食绝不逊于法国美食。”

    许望秋一行跟着皮尔-卡丹来到中关村南大街的友谊宾馆。作为最早的外宾接待机构,友谊宾馆的西餐,特别是俄餐,有着悠久的历史积淀。这里的厨师有操办国宴级别的宴会的经验,水平是最顶尖的。

    在餐厅落座后,服务员把菜单送来了。苏白他们没吃过西餐,不知道怎么点,许望秋就帮他们点。这个时代吃肉比较困难,吃肉是大家最渴望的事,许望秋没有点田螺、鱼子酱之类的东西,点的都是肉,牛排和鸡肉,以及其他一些菜。

    点好菜之后,许望秋先向皮尔-卡丹表示歉意,说自己的朋友没有吃过西餐,请不要见怪,然后给苏白他们讲西餐的礼仪,以及如何使用刀叉。

    等菜上来后,皮尔-卡丹见许望秋十分熟练的刀叉,并为苏白他们作示范,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许望秋绝对来历不凡,忍不住道:“许先生,你应该在国外生活过吧?”

    许望秋闻言一怔,心想他怎么会这么问?马上意识到对方是因为自己懂西餐礼仪,哈哈笑了声:“没有没有,以后有机会肯定会出国看看。”

    皮尔-卡丹微微点头,心想既然没留过学,那肯定是高官之子,不然怎么可能知道法国时装,又怎么会懂西餐礼仪,宋怀桂说过在中国关系很重要,我得和这个年轻人搞好关系,以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帮忙。

    在打定主意后,皮尔-卡丹满面笑容地道:“什么时候你到法国来,一定要来找我。到时候我亲自驾车,带你游览巴黎。”

    许望秋轻笑道:“好啊,到时候我一定找你。”

    皮尔-卡丹见许望秋口气十分随意,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中暗暗点头,去法国、游巴黎在他眼中好像不值一提,这份淡定从容,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许望秋本来打算跟皮尔-卡丹换点外汇,以备不时之需的。在这个时代外汇是好东西,可以从友谊商店或者华侨商店买到很多稀罕商品。国家对外汇管制又特别严,出国人员只能兑换40美元的外汇。以后他带电影出国展映,身上没点外汇是很不方便的。

    不过许望秋最终放弃了这种想法,跟皮尔-卡丹换外汇会让对方看轻自己。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待以后。等自己的计划真正展开时,也许皮尔-卡丹还能帮上忙。

    吃过晚饭,许望秋他们跟皮尔-卡丹又聊了一阵,并约好明天一起去长城。

    从友谊宾馆出来后,苏白好奇地问许望秋:“那个皮尔-卡丹真的是裁缝吗?”

    刘林他们也都好奇都看着许望秋,他们听皮尔-卡丹的翻译说皮尔-卡丹是法国裁缝,但他们觉得他不像裁缝,跟他们想象中的裁缝差别很大。

    许望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服装设计这个概念,只能道:“确实是法国裁缝,但不是普通裁缝,是做了资本家的裁缝,开有服装厂,全球各地都有他的服装店。他设计的衣服名气比较大,便宜的几百块,贵的几千块,甚至是上万块。”

    苏白他们被这话惊到了,一件衣服上万块,这是什么衣服?金子打的,还是银子打的?刘林忍不住道:我的妈呀,一件衣服上万块。难怪马克思说资本家都是吸血鬼,这也太黑了,真是赤裸裸的剥削啊,还是社会主义好!”

    接下来的两天,许望秋他们几个带着皮尔卡丹游览了十三陵、长城等名胜古迹。皮尔卡丹被中国悠久的文化和灿烂的艺术所吸引,发自内心地为中国的历史文化而惊叹。皮尔-卡丹对许望秋的学识也大为佩服,这个年轻人真的是见多识广,文学、美术、音乐,什么都能谈,还不是泛泛而谈,他更加确定了对许望秋家庭的判断。

    在游长城的时候,皮尔-卡丹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觉得中国消费者如何才能接受皮尔-卡丹呢?”

    许望秋记得皮尔-卡丹是最早在中国筹办时装秀的品牌,正是靠着这些活动在中国人心中塑造了高端形象,就道:“现在中国没有时装概念,想打开局面,就必须让大家懂时装,明白穿得漂漂亮亮是美。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到中国办时装秀,这样既可以向中国百姓传递时尚理念,同时也提高了皮尔卡丹这个牌子在中国百姓心中的知名度。你多办几次时装秀,到时候大家都知道有个国际品牌皮尔-卡丹了,局面自然而然就打开了。”

    皮尔-卡丹眼前一亮,这个许望秋果然厉害啊!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中国政府会允许我办时装秀吗?”

    许望秋十分肯定地道:“中国正在开放,而且会越来越开放。时装秀在中国是新生事物,可能开始的时候会遇到一些麻烦,但只要坚持下去的话,肯定会让你办的。”

    皮尔-卡丹打蛇随棍上,马上问道:“如果我明年到中国办时装秀,你能帮我吗?”

    如果能帮忙许望秋肯定帮忙,但这事他真帮不上,笑着摇头:“我不过是普通学生,也不认识相关部门的人,能帮什么忙啊?不过跑个腿啊,发个宣传单啊,我倒是可以。说真的,你要是真到中国办服装展,可要给我们票啊,我们也好欣赏一下法国来的服装表演。”

    皮尔-卡丹倒也没有失望,自己跟许望秋萍水相逢,才认识几天,人家凭什么帮这样的忙啊,笑着道:“那肯定的,你们是我的朋友,到时候肯定会邀请你们。”

第二十一章 开学

    1978年9月18日是北平电影学院正式开学的日子,后来《电影手册》将这一天评为20世纪电影史上100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但在此时,除了许望秋清楚这一点外,在场其他学生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和普通大学生没有两样,脸上爬满了好奇和兴奋。

    由于这是北电关闭后,重新恢复招生,不但学校重视,电影圈对此也非常重视。不光文化/部电影局副局长、及相关部门的领导到场,钟惦非、张俊祥等前辈和专家也前来捧场。

    在朱辛庄校舍的大食堂里,所有新生坐在马扎上,打量台上的嘉宾,也打量周围的同学,男生们很多在偷偷打量表演系的女生。大部分人是第一次见到表演系的同学,因为表演系和其他系不同,学习和生活都在小西天,而不是朱辛庄。

    北电表演系今年招收了32个学生,其中女生只有十个,可谓是千里挑一。这些女生大多是剧团或者舞蹈团的,形象气质都非常出色。跟四十年后北电的女生有个很大的不同,这些女生长得不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很容易区分。不像四十年后一水的网红脸,看上去特别像,感觉像一个妈生的。

    女生中最引入瞩目的无疑是方姝,1米72的个子,高挑的身材,漂亮而又大气的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实在很难让人将她与《烈火中永生》瘦瘦弱弱的小萝卜头联系在一起。许望秋听到好几个男生感叹:“我一直以为小萝卜头是男生,没想到长大了这么好看。”

    另一个特别引入瞩目的女生是刘嘉,很多男生看到刘嘉就小声议论:“哎,那是1毛4呃!”、“真的是1毛4耶!”……刘嘉去年主演了红透全国的电影《黑三角》,她扮演的于秋兰不但长得水灵丰满,而且有穿着泳装在江边走的镜头,引得无数青年鼻血狂喷。观众说刘嘉是“一毛四”,意思是电影票价一毛五,有一毛四是冲着刘嘉去的。

    在男生们打量表演系女生的同时,各系的女生也都在偷偷观察表演系的男生。当然,女生都很含羞和害羞,不会像男生那样明目张胆的看,都是偷偷瞄一眼,赶紧把头低下;偷偷瞄一眼,又赶紧把头低下,生怕别人发觉。

    最吸引女生目光的无疑是周里金,这家伙长得又酷又帅。他已经23岁,超过了表演系要求的22岁的年龄限制,但因为外形条件太好,被学校破格录取。在北电表演系几十年的历史中,只有两个学生艺考获得了形象满分,一位是周里金,另一位是《暗算》的主演柳云龙。

    张鉄林也是被女生偷瞄得比较多的男生,尽管四十年后张鉄林以浮夸的表演和猥琐闻名,但此时的他真是小鲜肉一枚,鼻梁高挺、白白嫩嫩,典型的小白脸长相,就颜值来说,可以吊打四十年后很多所谓的小鲜肉。

    刘林贼头贼脑地伸过头,压低声音问道:“望秋,你觉得表演系哪个女生最好看?”

    “那个叫邱素云的。”许望秋伸手指向表演系靠墙角的一个女孩。

    那女孩长得干净清秀,眼眸清澈,气质偏冷清,但嘴唇有点厚,显得有些性感。从整体而言,她给人的感觉是清纯中带着性感。对于演员这个职业来说,她的可塑性很强,可以清纯,也可以性感。当然,在这个谈性色变的时代,没人会用性感来夸女孩,那简直不是夸而是辱骂。在这个时代夸女孩性感,就跟说女孩风骚差不多一个意思。

    刘林不禁怀疑许望秋的审美,低声道:“我觉得她一般,还是方姝最好看,真的太好看了!如果世界上有仙女,我想应该就长方姝这样吧!

    许望秋见刘林一幅花痴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没想到刘林这家伙五大三粗的,竟然还是个情种。不过他并不认同刘林对邱素云的评价,在他看来邱素云长得并不比方姝差,而且气质更好。当然,这可能有情怀加成的原因,毕竟邱素云是他少年时期心中的女神。

    跟很多八零后不同,许望秋心中的女神不是香江的王祖贤、邱淑贞之类的,而是一个很多八零后没有听过的演员邱素云。邱素云从北电毕业后,只演了四五年戏,在八十时代中期,跟龚雪等演员一起出国了。

    许望秋知道邱素云是在2000年以后,那时候许望秋读初二。有天晚上他看电影频道的流金岁月栏目,播放的正是邱素云主演的电影。那部关于大学校园生活的电影给许望秋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看完电影他的第一反应是,哇,大学原来是这样的。邱素云扮演的女大学生不但人长得极为漂亮,身上的坚毅执着更令许望秋着迷。

    那天晚上许望秋梦到了邱素云,在梦里发生很多。从那以后,什么王祖贤、关之琳在许望秋眼里不值一提,女神只有一个,就是邱素云。

    对如今的许望秋来说,那只是青少年时期的旖旎一梦,现在想念起来只会一笑了之,泛不起任何涟漪。作为一个经历了现实种种的成年人,作为一个在电影圈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女神这种生物早就不存在了,更不会想着与所谓的女神有什么纠葛。

    1978年的北电开学典礼跟后世没有太大区别,主要就是学校领导讲话,到场嘉宾讲话。讲话的领导和嘉宾言语非常真诚,而且充满激情。

    现在的北电没有院长副院长,只有专门的领导小组,而领导小组组长有两个,一个是文化/部副部/长王岚西,另一个是陆梦。王岚西是兼任,负责学校管理的是陆梦。陆梦讲话的时候半真半假地道:“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更不准结婚,不然毕业的时候把你们一个分到南,一个分到北,让你们孔雀南北飞。”

    欢乐的笑声如同密密匝匝的雨点洒满全场,学生们谁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不谈恋爱显然是不可能的。

    人性是压制不住的,即使是在石头缝里也能开出美丽的花来。

    许望秋听见一个声音喊道:“同学们,我们有请副组长周明讲话!”

    没想到师父的老友周明竟是副组长,相当于副院长呢!许望秋笑了,我这个师父真没有白认,不但认识导演系系主任,而且跟副院长还是好友,以后在北电的日子不用愁了!

    作为电影学院,自然得有电影学院的特点。在开学典礼结束后,学校为全体师生播放电影,朝鲜电影《扎根大地》。这部电影的水准实在不怎么样,但学校选这部片子显然是有寓意的,希望学生们能够脚踏实地,扎根中国电影这片大地。

    不过许望秋没能欣赏到这部电影,在开学典礼结束后,他就被司徒兆墩叫了出去。许望秋有些奇怪:“司徒老师,有什么事吗?”司徒兆墩没有解释,只是说:“你跟我走就是了。”许望秋带着满肚子疑惑,跟司徒兆墩来到了办公室。

    司徒兆墩将许望秋带进办公室后,对坐在椅子上,跟张克聊天的钟惦非道:“钟老,我把许望秋叫来了。”又对许望秋道:“望秋,这位是我们中国电影理论方面的权威钟惦非钟老。”

    许望秋上一世在北电上学时读过钟惦非的书和文章,对老爷子印象非常深刻。不要看中国电影号称专家的人很多,但真正懂电影的少;而钟惦非是少数真正懂电影的人。许望秋赶紧上前,恭恭敬敬地道:“钟老,您好!我读过您的书,没想到能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

    钟惦非打量着许望秋,心想如果不是张克告诉我,真的很难相信那篇文章是这个少年写的,和蔼地道:“望秋,我看了你考北电时写的影片分析,写得非常出色。但由于文章太短,很多东西没有说透,我过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聊聊,想跟你作深入探讨。来,你先谈谈对中国当前电影的看法。”

    许望秋写那篇影片分析,原本是引起学校老师的注意,没想到竟然把钟惦非招来了,这让他非常意外。钟惦非让他谈,他也没什么不敢谈的,便道:“世界电影从《公民凯恩》开始逐步从古典时期进入现代,电影不再是由古典的简单冲突构成,而是无限复杂的个体和人的内心世界;也打破了以往顺序的线性叙事方式,采用非线性的多元叙事结构。到了50年代,法国的新浪潮对电影的语言更是进行了全面的革新,让电影真正进入了现代。所以,特吕弗才说电影分为戈达尔之前和戈达尔之后。我们的电影语言大体上停留在《公民凯恩》前的古典时期……”

    钟惦非安安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无比吃惊,对世界电影的格局,对世界电影的历史走向,他这个搞电影理论其实都不是特别清楚,而许望秋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却能清楚的说出来,显然他对世界电影史是有深入研究的;只是这些东西他是如何知道的,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好一阵后,钟惦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许望秋早想好了答应,轻松应道:“主要是外文书店,我进去偷了一些电影书籍,包括乔治-萨杜尔的《世界电影史》。外文书店恢复营业后,又引进了很多最新的资料,我又读了《电影艺术史》,以及其他一些书。”

    钟惦非知道国内的很多大城市都有外文书店,这些书店里有大量盗印的外国图书和资料,有电影方面的书不奇怪。他不懂外语,没有看过许望秋说的这些书,但他觉得许望秋能把书的名字说出来,应该是真的,便道:“你继续说。”

第二十二章 约稿

    许望秋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的电影视听语言虽然落后了,但不是没有自己的东西,甚至有领先世界的时候。现在很多人喜欢把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挂在嘴上,实际上我们的现实主义电影,比如《马路天使》、《神女》比新现实主义要早。只不过我们没有理论化,电影没有走出去,没有在世界上产生影响力。如果我们国力足够强大,这些电影当初走出去了,那开创现实主义潮流的可能就是我们;那孙瑜这些前辈在世界上的影响力不会比黑泽明差。

    我们的现实主义电影是如何发展起来的?是在学西方先进和理论的基础上,结合中国的现实发展起来的。我们当初是这么做,现在也应该这么做。学习国外先进的东西,对我们的电影进行革新,从而发展出我们属于自己的电影类型来。”

    接下来,许望秋用中国的左翼现实主义电影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进行对比,分析两者的异同。许望秋狂吹中国的左翼现实主义电影,当然不是瞎吹。在80年代中国电影到意大利进行展映,著名影评家达西拉奇看后大为惊叹:“《马路天使》堪称奇迹,因为它所体现的新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比意大利要早得多。”事实上,像《马路天使》这样电影,在中国不是一部,而是有一批。

    钟惦非被许望秋给惊着了,心想这小家伙电影知识之丰富简直让人叹为观止,而且有自己的想法和理念,光是这一点就把国内很多电影理论家远远甩在身后了。

    紧接着,许望秋开始讲新好莱坞,讲以科波拉为首电影小子是如何革旧好莱坞的命,又是如何开创新好莱坞的。他坚定的认为,中国电影就应该像新好莱坞革旧好莱坞命那样,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发展中国的新电影。

    想到中国电影在未来会遇到的困境,许望秋补充道:“中国电影不只面临电影语言落后的问题,还有个问题现在没显露出来,但几年后肯定会爆发。在50年代由于电视的普及,美国电影产业遭到了极大冲击,观众大幅度减少,票房急剧萎缩,电影业陷入了困境。美国人想尽办法,试图挽回颓势,他们将宽银幕电影、立体电影、汽车影院等一系列新技术推向市场,但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效。直到最近几年,随着科波拉等年轻导演的崛起,他们革新了电影语言,并与科技结合,让美国电影逐渐走出了困境。电视对电影的冲击是世界性的问题,西方发达国家遇到了,在未来我们也一定会遇到。”

    现在国内电视机非常少,还不到一百万台,而电影处在最繁荣的时候,每天的观影人次五六千万,可以说是场场爆满。电影人还没有感到电视对电影的威胁。现在听到许望秋这么说,张克和司徒兆墩微微一怔,心想许望秋的这个结论是不是太武断了?

    钟惦非对电视也不了解,沉吟道:“我们跟美国的国情不同,我们也会遇到这个问题吗?”

    许望秋十分肯定地点头:“东瀛电影在60年代末受电视机的冲击也陷入困境,制片厂制度崩溃。现在黑泽明都找不到投资,无片可拍;大岛渚也一样;今村昌平离开电影圈,拍电视纪录片去了;铃木清顺、敕使河原宏等大导演全部沉默了。在这十年中,东瀛电影也没有一个真正有水平的新导演冒出来。不只是东瀛这样,法国、意大利、德国也都是如此。这是科技带来的,是生产发展带来变革的,任何国家都逃不掉的。”

    钟惦非和张克他们对世界电影的现状认识不多,听到许望秋这番话神情有些凝重了。既然是世界性的问题,那么中国在未来肯定也会遇到,那中国又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呢?

    许望秋继续道:“我们国家现在已经开始改革,相信经济会越来越好,老百姓会逐渐变富。等老百姓富起来后,就会像现在买收音机那样买电视机。到时候中国电影就会面临和美国、东瀛一样的问题,大家不再进电影院。到现在为止,其他国家的电影人都没有找到摆脱困境的办法;只有美国人找到出路了。在这种情况下,向美国学是非常有必要的。”

    就在这时,学生们的喧哗声像蜂群一样扑进办公室。《扎根大地》放完,学生们从食堂出来了。钟惦非目光定在许望秋脸上:“这个问题确实值得关注。我今天过来有件事找你,你的文章在《电影艺术参考资料》发表后,在电影界引起了很大反响,我们收到了不少信,还有文章,有支持你的,也有反对你的。”

    许望秋微微点头,这件事在暑期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秀影厂也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钟惦非继续道:“我们电影家协会的《电影艺术》本来打算明年一月复刊,因为这件事决定提前出一期特别刊,集中探讨这个问题。这关乎中国电影未来的发展,确实值得深入探讨。特别刊我们打算十月中旬出,你肯定得写一篇文章,深入地谈谈这个问题。”

    许望秋知道这很重要,当即点头:“我尽快写。”又嬉皮笑脸地问:“有没有稿费啊?”

    “当然有。”钟惦非这才想起自己把稿费给忘了,取出一本《电影艺术参考资料》,以及六块钱,递给许望秋,“你的影片分析发在《电影艺术参考资料》上,这是样书和稿费!”

    许望秋接过样书和稿费,笑着冲钟惦非鞠躬:“谢谢钟老。”

    等许望秋离开后,张克笑逐颜开地道:“怎么样,这个学生还可以吧?”

    钟惦非感叹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一个十多岁的娃娃对电影、对电影语言能有这样的认识。就他展现出的水平,我看在北电当老师都不成问题。有时候你不得不信,这个世界真的是有天才的。”

    张克微微点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绝对不会相信的。”

    钟惦非又道:“这样的学生不要束缚他,要给他更多的自由和空间,如果有可能,最好让他尽早拍片子,以他对电影的理解和认识,继续在教室听课有些浪费时间。”

    张克深有同感,只是北电现在一穷二白,老师都没拍戏的机会,更何况学生了,不过他还是道:“如果有机会,我肯定会让他拍,但就我们学校这条件,难啊!”

    许望秋从办公室出来,盘算着周末哪里去吃,六块钱听上去不多,但在小馆子里吃两三顿也够了。走到宿舍门口,他不想上楼,就冲303寝室大喊,让刘林他们把饭盒带下来。

    不一会儿,刘林和吴知柳他们从楼上里出来,将饭盒递给许望秋,问司徒老师找他什么事。许望秋没有多解释,只是说聊了一会儿电影。

    来到食堂,许望秋他们掏出菜票饭票买好饭,找了张桌子边吃边聊。北电食堂的菜非常便宜,一个菜在5分钱到1毛5之间,但基本上都是素菜,看不到肉。

    许望秋吃东西的时候,不喜欢看书,就把《电影艺术参考资料》放在桌上。刘林伸手拿过去,翻开杂志,目光顺着目录一扫,谈《英雄儿女》的视听语言,作者许望秋,咦!他大叫起来:“望秋,你又发表文章了!”他转头对吴知柳他们嚷道:“兄弟几个别吃了!咱们进城吃,让望秋请客!”

    刘林是个大嗓门,这么一嚷嚷,周围人都听到了,无数道目光瞬间集中到许望秋身上。赵禁坐在离许望秋他们不远的地方,和他一起吃饭的是几个魔都的学生,包括江海扬、张健亚等人。赵禁他们听到刘林的话后,也不由向许望秋望过来。

    许望秋瞪了刘林一眼,冷冷地道:“要不要找个喇叭,让你广播一下。”转头对吴知柳他们道:“下午学校还要放电影,现在进城下午的电影就赶不上了,星期天我们进城去吃,不过没刘林的份了。”

    刘林连忙认错:“别啊,望秋,别不带我啊!我错了还不行吗?”

    吴知柳从刘林手中夺过《电影艺术参考资料》,翻了一下,惊奇地道:“这是《英雄儿女》的影片分析,望秋,这不会是你考试的时候写的文章吧?”

    听到吴知柳这么说,顾常卫将杂志抢过去,随即也惊叹道:“真的是《英雄儿女》的影片分析,考试写的文章也能发在《电影艺术参考资料》上,你也太厉害了!”

    许望秋不以为意地道:“张克老师觉得我的影片分析写得不错,就给了钟惦非钟老,钟老觉得文章还可以,就发在《电影艺术参考资料》上了。”

    周围的学生听到许望秋发表文章了,本来非常惊奇,但听到发表的是艺考时写的影片分析,惊奇之感就大大减弱了。这跟高考作文类似,去年以及今年高考之后,有一些优秀作文被挑选出来,发表在报纸或者杂志上。这些文章写得确实不错,但要说有多好也算不上,毕竟只是高考作文,许望秋的影片分析应该也是这个情况。

    不过赵禁和江海扬听到许望秋的话却如同被雷劈中,陷入了呆滞状态。好一阵过后,赵禁才看向江海扬,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道:“我没听错吧,他说钟惦非觉得他的文章不错,就发在《电影艺术参考资料》上了?”

    江海扬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好像听到他是这么说的,这不可能吧?”

    张健亚在进北电之前是上影厂的演员,对电影理论并不是太了解,不解地道:“你们怎么了,不就是发了一篇考试写的文章嘛,怎么大惊小怪的?”

    赵禁翻了翻白眼,鄙视道:“钟惦非是电影理论权威,《电影艺术参考资料》是电影家协会的内部刊物,发表的往往是电影专家的文章。艺考文章发在上面,相当于高考作文刊登在《人民文学》上。”

    张健亚他们听到这话也都傻眼了,看许望秋的目光就像看到了一条兴风作浪的妖龙。

第二十三章 班会

    下午两点,北电全体学生在食堂看电影,这次播放的是法国电影《方托马斯》,一部间谍电影,也可以说是法国版的007。在场的平民子弟都没看过内参片,是第一次看这种商业片,目光跟着导演的镜头上天入地、神出鬼没、香车美女,还有比基尼,简直看傻了。电影里不但有接吻,还有脱衣服的镜头。当然,关键地方都掐了,但有暗示的镜头,比如一只手搭在腰上,大家都知道下面开始宽衣解带了。这简直颠覆了他们的想象,竟然还有这样的电影。

    不过在许望秋看来,《方托马斯》还不如《女人比男人更凶残》,很是无聊,便借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暗中观察其他学生的反应。男生们都瞪大了眼睛,看得口水滴答的;女生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半低着头,真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电影结束后,除了表演系回小西天外,其他各系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到教室开班会。学校刚刚开学,很多同学相互还不认识,这次班会就是给大家一个交流和认识的舞台。

    司徒兆墩站在讲台上,看看台下的28个学生,微笑着道:“大家好!很多同学可能已经认识我了,但有些可能还不认识。在这里我再正式介绍一下,本人司徒兆墩,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表演课老师,大家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司徒兆墩指着前排的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状状,从你开始,起来给大家做自我介绍。”

    田状状跟许望秋印象中的糟老头子形象差别很大,白衬衫、绿军装,长得也相当帅气。这并不奇怪,田方和于蓝的儿子,形象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田状状的语调跟许望秋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大家好,我是田状状,在考进电影学院之前,我在农业电影制片厂做了三年摄影助理……”

    接下来学生们一个接一个起身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胡梅,来自北平……”

    “大家好,我叫赵禁,来自魔都……”

    “大家好,我叫李少虹,在考进北电之前,我在南京军区做化验员……”

    “大家好,我叫彭晓莲,来自魔都。对我来说,上大学曾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个有着一米八几大个子,浓眉大眼,相貌俊朗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用宏亮的声音道:“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陈凯哥,来自北平。在考上电影学院后我写了一首诗,现在给大家朗诵一下,题目叫《朱辛庄》。”他清了清嗓子,大声朗诵道:“北平城西朱辛庄……”

    许望秋听到陈凯哥朗诵他写的诗,心里觉得好笑,凯子哥的文青病又发作了!

    但凡对陈凯哥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陈凯哥有很强的文青气,这一点在他后来的电影中有特别明显的体现。很多人说,陈凯哥的电影经常前半段是神作,到了后半段开始文青,就开始喂屎了。不过说实话,陈凯哥文学素养确实高,他的《少年凯哥》是描写运动文学作品中的精品,吊打众多专业作家。

    作为文学青年,陈凯哥最开始是看不上北电的,去年国家恢复高考,陈凯哥也参加了,但他的目标是北大中文系。陈凯哥自己觉得自己作文写得不错,考中文系应该有门儿。没想到考完之后,他竟然落榜了,再一打听,结果人家说,其他都科目还可以,就是作文写得特别臭。北大的人还特别奇怪,你说作文写得这么臭,干嘛还考中文系。

    陈凯哥很受打击,自己认为作文写得很好,没想到人家根本看不上,于是,就死了考北大的心思,在今年报考了北电。没想到考北电也不顺利,第一轮就被刷了。不过幸运的是文化部要求北电扩大招生,陈凯哥很快又收到了一封信,让他去参加复试。这次陈凯哥把握住了机会,顺利考进了北电。

    在陈凯哥朗诵之后,其他学生纷纷起来自我介绍,其中一些性格活泼的同学还进行了文艺展示。很快轮到许望秋作自我介绍了,他没有出风头的打算,起身后简单道:“司徒老师好,同学们好,我是来自蓉城的许望秋,很高兴和大家一起学习。”说完,便坐下了。

    司徒兆墩对许望秋这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很不满意,笑着补充道:“许望秋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同学,只有十六岁;但对电影有很深的研究和理解。望秋在考试时候写的影评分析,不光我们学校老师看完后拍手叫绝,就连电影理论家钟惦非钟老看完也都赞叹不已。今天上午钟惦非钟老到学校来,其实就是来找望秋的,是来跟他约稿的。”

    “哇!”在场学生听完这里都发出一声惊呼。他们没想到许望秋这个班上最小的学生竟然这么厉害,竟然有专家主动上门约稿。

    田状状、陈凯哥等电影世家子弟听到这话简直目瞪口呆,其他人不知道钟惦非的地位,他们可是一清二楚的。钟惦非亲自上门约稿,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赵禁他们中午听到许望秋说,钟惦非觉得他的文章不错,他们有点怀疑许望秋是不是在吹牛,没想到钟惦非竟然亲自上门约稿。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都惊呆了。

    司徒兆墩继续道:“大家平常有什么不懂的,除了可以找老师交流,也可以找望秋交流,因为钟老说了,以望秋的水平,在我们学校当老师都是完全够格的。”

    “哇!”在场学生再次发出一声惊呼,司徒老师竟然说许望秋的水平在北电当老师都是完全够格的,这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一些没有接触过电影理论的学生开始盘算如何跟许望秋搞好关系,这样以后在学习上有困难才可以向他请教。

    田状状、赵禁他们彻底惊呆了,钟老竟然说许望秋的水平在北电当老师都是完全够格的,这也太夸张了,钟老是老糊涂了吧!

    没有接触过电影理论的学生盘算着跟许望秋搞好关系,而世家子弟大多对此依然是不屑一顾,许望秋算个什么东西,我找不着请教的人还是怎么着,用得着向他请教!

    赵禁目光有些黯然,心想难怪苏白愿意给他铺床叠被的,原来这家伙这么厉害!

    许望秋对此蛋疼无比,心想司徒老师太年轻了,没当过班主任,不知道这是把我架到火上烤啊!

    等班上的同学自我介绍完,司徒兆墩微笑道:“我不但要给你们上表演课,还要给其他系的学生上课,非常忙,没有太多时间管你们。我需要找一个班长,做班级的管理工作。”他扫了一眼班上的学生,目光落在了田状状的脸上:“班长就由田状状同学来担任,田状状是党员,是党员就得起模范带头作用。壮壮以后你要带好头,为班级同学服务!”

    田状状笑了笑,起身道:“谢谢司徒老师,我尽力做好工作,争取让老师和同学都满意。”

    紧接着,司徒兆墩宣布党小组组长为陈凯哥,江海扬为团支部书记,刘林被任命为体育委员,而许望秋则被任命为学习委员。最后司徒兆墩告诫班上的同学要珍惜青春,莫使青春付东流,鼓励大家把时间用在学习上。他还告诉学生们,以后你们就是摄制组的头儿,一切都得向你们看齐;做导演如果没有信誉,你怎么去要求别人;所以不允许说话不算话,不允许没有时间观念。

    在讲完这番话后,司徒兆墩宣布导演系78班第一次班会结束。

    从教室出来,许望秋他们回寝室,拿起饭盒到食堂吃饭。他们打好饭,找了个位置边吃边聊。吴知柳没怎么看过内参片;而张一谋更是第一次看这种片子,他们两个兴奋劲还没过,说起《方托马斯》手舞足蹈,显得特别兴奋。

    张一谋和吴知柳的惊叹,引来旁边几个世家子弟无情的嘲笑:“这片算什么,少见多怪!”、“土老帽!看这种片子也大惊小怪的!”、“二机部礼堂、地质礼堂放的片子比这个刺激多了!”……

    张一谋和吴知柳被像被人淋了一桶狗血,满脸通红,巨大的悲哀像石块一样堵在心上,让他们呼吸困难,心想完了完了,自己拉下的东西太多,不知道还能不能跟得上!

    许望秋知道北电这届学生中有来头的非常多,光是导演系就是一大把,赵禁是赵单的儿子;谢晓晶的父亲是电影学院的老院长章泯;夏刚的父亲夏淳被北平人艺四大导演之一,还是副院长;田状状是田方和于蓝的儿子;陈凯哥父亲是知名导演;彭晓莲的父亲是彭小莲是原魔都市委宣传部部长,也是“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李少红、胡玫是标准的红二代……其他系也是如此,华君武的儿子,白杨、袁牧之的女儿等等。

    这些学生见识多,人脉广,摆明将来会大展宏图,他们的眼睛都是长在头顶的,根本看不上张一谋他们这些平民子弟,就像叶京看不上冯小刚,蔑称其为冯裤子。为什么京圈后来不要命的黑张一谋?道理说出来很简单,张一谋这土逼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比我们哥们儿还牛逼,不黑你黑谁!

    相比世家子弟受到的教育和艺术熏陶,张一谋他们这种没读过电影理论,没看过内参片,没有艺术家庭背景的平民子弟存在着明显差距,面对这些人,他们内心有些自卑。

    许望秋看出了吴知柳他们内心的忧虑和不安,大声安慰道:“老吴,老谋,别在意这些人说的。还记在长安考场那几个开口蒙太奇、闭口长镜头的考生吗?最后一个没考上。电影看得多确实是优势,但说不上是多大的优势。对学电影的人来说,电影看得多不如看得精。如果会看电影,那么你看一部电影比别人看一百部电影都有用。”

第二十四章 讲讲

    吴知柳见识过许望秋的厉害,许望秋对影片的分析对吴知柳来说可以说是醍醐灌顶,让他真正认识了电影和电影语言。班主任司徒老师也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向许望秋请教。现在听到许望秋说,会看电影的一部顶一百部,吴知柳只觉眼前一亮:“望秋,你赶紧说说,我们该怎么看电影,要怎么才能看得精?”

    刘林和顾常卫也急不可耐地道:“对啊,要怎么才能看得精啊?”

    张一谋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许望秋的厉害,但听刘林他们讲过,如果没有许望秋教他们写影片分析,很难考进北电。他双眼紧紧盯着许望秋,想知道该怎么看电影。

    周围很多学生听到许望秋的话,也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怎么才能把电影看精。

    “很简单,你们要学会拉片。”许望秋见吴知柳他们一脸茫然,便解释道,“拉片就是将一部电影一格一格地看,深度解读电影,把每个镜头的内容、场面调度、运镜方式、景别、画面、机位等都纪录下来,最后进行总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看电影亦然。其中特别精彩,特别好的手法你可以记下来,可以用在自己的电影中。”

    吴知柳他们几个似懂非懂的点头,他们知道什么是拉片了,但具体怎么拉还是比较茫然。

    许望秋继续道:“我听师父说过,谢晋导演看完《偷自行车的人》后非常吃惊,说怎么可以这样拍。于是,他就买门票去魔都大世界,带着大饼坐在那里看。那个戏是循环放的,他就从第一场看到晚上回去。他天天去看,足足看一个礼拜。他看《罗马11时》也是这样看,一场一场戏做笔记。谢晋导演说,没什么窍门,就是看人家的剪辑点,看人家怎么塑造人物,怎么做细节。你们对视听语言接触比较少,拉好莱坞优秀的商业片比较好。”

    刘林不解地道:“为什么要拉好莱坞电影呢?”

    许望秋解释道:“好莱坞电影大多是工业化的产品,叙事目的明确,手法通俗而严谨,不过表达方式不具备太多的实验性,比如最近几年好莱坞冒了个叫斯皮尔伯格的新秀出来,他的电影就非常工整严谨,在视听语言上几乎没有瑕疵,非常厉害。对新手来说,好莱坞电影作为视听语言入门教程很好。在对视听语言比较熟悉,有了一定基础之后,再拉艺术片大师的片子。这时候才能够体会到大师手法的高明之处。”

    许望秋认为学电影跟学毛笔字类似,商业片就像楷书,一笔一划都是有规矩;而艺术片则像草书,可以天马行空。学电影就应该像学写毛笔字那样,从写楷书写起;但中国电影教育从70年代末就走歪了,一来就让大家写草书。

    宁皓拍完《疯狂的石头》的石头,北电有老师痛心疾首表示:“宁皓就是童工,过早地被市场剥削了!对于这些年轻导演来说,应该让他们先拍艺术片而不是商业片。”

    这种教育的错位最终导致中国电影既没有培养出艺术片大师,也没有培养出优秀的商业片大导演。当艺术片导演想要向商业转型时往往非常艰难,根本讲不好故事。

    迪士尼中国区的负责人曾经对中影的人说,把你的孔繁森故事给我们拍,肯定拍得比你们好。很多中国电影人说到中国电影就会说审查的问题,好像只要把审查放开,他们就能拍出牛逼电影似的。这并不是说审查没有问题,审查对电影创作肯定有影响;但很多时候审查成了导演无能的借口。说实话,就国内这帮导演导演放开审查也没戏。

    爱情片、小妞电影没有审查问题吧,但新世纪以后国内有拍出优秀的爱情片或者小妞电影吗?根本没有。很多人说中国不能拍科幻片,因为中国拍科幻片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在未来时空还要不要党的领导?但郭帆用《流浪地球》把这些人的脸都打肿了。

    其实中国电影的最大问题是导演问题,是导演根本不会拍。

    为了避免张一谋他们走上前一世的老路,许望秋觉得打好商业片底子,让他们练好基本功很重要。练好基本功并不妨碍他们拍艺术片,就像练楷书不影响写草书,不过等到他们想拍商业片的时候,由于有商业片底子,就能够成功转换,从而避免上一世拍商业时讲不好故事的毛病。

    夏刚觉得许望秋的话特别有道理,但让大家拉好莱坞片子的想法实行起来比较困难,忍不住道:“可是好莱坞片子很少,内参片很少放好莱坞电影。”

    许望秋沉吟道:“看谢晋导演的电影也可以,谢晋电影的视听语言基本上是承袭自好莱坞,仔细分析谢晋电影,你会发现电影的叙事、调度、场面、人物关系,戏剧冲突,都是典型的上世纪30年代好莱坞电影风格,只不过他把好莱坞……”

    就在此时,有人对许望秋的话提出了质疑:“许望秋同学,我觉得你思想有问题,动不动好莱坞,还让同学向好莱坞学习,你这是教大家犯错误!好莱坞是什么,那是美国,那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说话的男生见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提高嗓门道:“大学生向来是资产阶级争夺的对象,各位同学可要站稳立场啊!”

    许望秋他们认出说话的男生是美术系的管兵,许望秋他们出身清白,对管兵的话并不在意;但张一谋他们几个出身不大好的学生听到这话却有些紧张,担心被人说思想有问题。

    在这个时代听,到这种言论并不奇怪,邓丽君的歌都被称为******、靡靡之音,有资产阶级思想;许望秋一口一个好莱坞,被指责思想有问题并不奇怪。

    唯一奇怪的是,这种榆木脑袋的人竟然能考进北电。

    许望秋用看白痴的眼光看着管兵,似笑非笑地道:“你知不知道电影是谁发明的吗?”

    管兵义正辞严地道:“许望秋同学,我在跟你讲资产阶级的问题,不要顾左右言它。”

    许望秋淡淡地道:“1895年,法国卢米埃尔兄弟研制成出了活动电影机。12月28日,他们在巴黎的咖啡馆里,正式向社会公映了他们摄制的《火车到站》、《水浇园丁》等12部纪实短片。史学家们认为,卢米埃尔兄弟所拍摄和放映已经脱离了实验阶段,因此,把这一天定为电影诞生之日,卢米埃尔兄弟成了电影之父。”他笑嘻嘻地看着管兵道:“卢米埃尔是资本家,电影是资本家发明,你这么怕被资本主义腐蚀,那赶紧退学吧?”

    刘林他们闻言鼓掌大笑:“对啊对啊,电影是资本家发明的东西,你还是不要学了!”、“管兵,你赶紧退学吧!”、“对啊对啊,管兵我支持你退学!”

    管兵脸涨得通红:“许望秋同学,你这是胡搅蛮缠,电影是一种工具,是没有思想的,而电影内容却不一样,电影内容是可要投毒的!”

    许望秋满脸认真地道:“我们学好莱坞就是学好莱坞技巧,对于资本主义思想,我们坚决抵制。钱学森、钱三强这些科学家都是从西方留学,学习了西方先进技术,然后回来建设祖国的。我们就是向他们学习,努力学习资本主义的先进技术,用来提高我们中国电影的水平,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管兵被许望秋说得哑口无言,恨恨地道:“要是将来犯了错误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说完,他端着自己的搪瓷碗,怒气冲冲地走了。

    刘林他们见管兵走了,对许望秋道:“望秋,别理管兵那个榆木脑袋,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应该怎么拉片?”、“刚才不是讲到谢晋导演嘛,继续讲吧!”、“对啊对啊,继续讲吧!”……

    许望秋也不矫情,开始详细讲如何拉片。拉片的方法有很多,最简单分方法无外乎你想要了解什么就拉什么,想了解电影的叙事结构就拉叙事结构,想了解镜头语言就拉镜头语言,想了解音效设置就拉音效设置。

    不过这个时代的北电不像后来,有专门的拉片室,学生也不可能像后世那样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拉。许望秋就建议,如果能够反复看的电影就从不同的角度拉,如果不能反复看,那就把你觉得特别好、特别牛的镜头画下来,以后可以用在自己的电影中。

    陈凯哥他们何等清高,自然不会留下来听许望秋教大家如何看电影;留下来的基本上是平民子弟,以及胡梅、李少虹这种不懂电影的红二代。他们听到许望秋讲的东西后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专业人员看电影应该这么看啊!

    在场学生对许望秋都大为佩服,一些学生看许望秋的目光甚至充满敬畏,难怪司徒老师会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找许望秋,果然厉害啊!

    许望秋讲了将近一个小时,宣布自己该讲的都讲了,各回各家吧。

    回宿舍洗完碗,许望秋和刘林他们几个直奔学校图书馆。到了图书馆,许望秋到书架前找书。这时张一谋突然压低声音道:“望秋,你能不能给我推荐点电影方面的书,开个书单,我抽空把这些书都找来看。”

    听到张一谋这么说,吴知柳马上道:“也给我开个书单。”刘林他们也都跟着道:“我也要,给我也开一个。”、“给我也开一份。”、“我也想要”。……

    许望秋不知道学校图书馆电影方面的书籍有哪些,决定先看看有什么书,再给他们开书单。不然写一堆学校没有的,张一谋他们也没地方找。许望秋目光在书架上慢慢扫过,发现电影方面的书主要是苏联,以及欧洲的;主要是中文书,以及少部分英文书。

    就在这时,一本名为《电影语言的语法》的书引起了许望秋的注意,他从书架上取下书翻了翻,确实是丹尼艾尔-阿里洪的《电影语言的语法》,可惜是英文版的,不过还是郑重推荐:“这是一本非常实用的书,你们可以好好看看!”

第二十五章 库里肖夫效应

    导演系78班的主任教员是汪岁寒和司徒兆墩。在第一堂课上,汪岁寒老师语重心长地道:“运动十年,我们被迫停止了教学,现在从你们这班开始,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教学停顿了这么久,应该怎么教,我们也不大清楚;但我们一定尽心尽力,也希望你们人人努力。有句肺腑之言想对你们说:做一个导演,肩上责任重大。一部电影投资几十万元,可以装备一座中型医院,国家现在这么穷,这真是很大一笔钱!你拍一次电影,成功还是失败,事关重大!期望各位牢记。”

    司徒兆墩老师也真诚地道:“你们28个人都要立志创新。不要重复前人。如果将来毕业以后,出现28个小司徒,那就太没出息了。我相信不会是这样。”

    许望秋大声道:“司徒老师,你放心吧。将来你会以我们为荣的。将来你一定会被写进电影史的,因为你教出了我们这帮优秀学生。”

    听到这话司徒兆墩笑了:“有志气,我非常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北平电影学院是参照苏联教学模式建校的,导演系的三门主课是电影导演艺术(包括表演)、电影蒙太奇理论和电影剧作,就是参考了苏联的教材而设置的。运动前毕业的6届导演专业学生,都是按照这个模式来教的。现在对导演系78班学生,学校恢复了这一方法。不过由于现在世界电影格局早已经发生变化,出现了很多新理论,老师们也在思考如何将新现实主义、新浪潮这些全新的电影理论引入教学中。

    表演课是大一的重点课程,导演系组成了由陈文静、司徒兆墩、许同均等五位表演教师组成的教研组,进行系统的表演教学。曹禺的《雷雨》、《日出》、《BJ人》,老舍的《骆驼祥子》和《茶馆》,田汉的《名优之死》等等都是系统的教学剧目。也有外国的剧目,如易卜生、莎士比亚、契诃夫的戏剧作品也被用来作为训练的范本。

    电影蒙太奇理论是导演系的主课,由精通俄文,曾经给苏联专家当过翻译的教师徐谷明担任。她是一个性子很急,说话特别快的女人。她上课提着一个很大的篮子,里面装着讲义、参考书、图片和很大的茶怀。她将篮子里的东西放在讲台上,就用连珠炮似的速度讲课。

    徐老师原来是翻译,必须在中国和苏联专家一问一答之间用俄文或中文抢着把话说完,因此,她讲话就像机关枪似的,又快又短促。现在她成了电影蒙太奇专家,给学生上课,这个习惯改不过来。她讲课的时候口里的词语就像泛滥的长江水,不停地从嘴里奔涌出来。学生们追不上她敏捷的思路,更不知道怎么记笔记,一个个都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下课后大部分学生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办。刘林他们有办法,拉着许望秋,让他给大家补课。其他学生这才想起,司徒老师说过,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找许望秋交流,也纷纷要求许望秋补课。许望秋是学习委员,没法推脱,只能宣布,吃了中午饭在教室给大家补。

    吃过午饭,许望秋和刘林他们摇摇晃晃来到教室的时候,发现里面坐了七八个学生,都是平民子弟,以及李少虹、胡梅这种没有学过电影知识的二代。田状状、陈凯哥等世家子弟从小在电影厂长大,看了不少内参片和电影书籍,根本不需要许望秋给他们补课。

    许望秋冲在场众人笑了笑,道:“怎么这么多人啊?给这么多人补课,我会很紧张的,不过你们要是喊一声许老师,我可能就不紧张了。”

    众人发出一阵轻笑声,起身冲许望秋鞠躬行礼“许老师好!”

    许望秋摸摸下巴,双手往下压了压,得意地道:“各位同学,大家都坐吧!”随即他开讲了:“要说蒙太奇就必须从电影诞生说起,电影诞生在1895年,当时的电影都是由一个完全不切不剪的镜头组成,比如电影《火车进站》,就是对着进站的火车拍,直到胶片拍完为止。这种电影带来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要花钱去看日常生活就可以看到的画面,所以,电影在当时被认为是毫无前途、毫无意义的发明。直到剪辑的出现,让电影具有了讲故事的能力,电影才获得了真正的发展……”

    许望秋从电影起源讲起,讲埃德温-波特是如何创造剪辑,又是如何用镜头剪辑来讲故事的;讲格里菲斯如何为电影艺术建立了完整体系,又为什么会被现代电影之父。

    在结束一大段的介绍后,许望秋终于进入正题了:“格里菲斯为电影艺术建立了完整的体系,不过他是搞创作的,没有能力把这个体系诉诸笔墨,变成真正的理论。完成这一任务的是苏联人,苏联的爱森斯坦等人通过对格里菲斯电影的分析,最终建立了电影艺术的经典理论体系,而这个理论体系就是蒙太奇。

    蒙太奇理论的代表就是爱森斯坦,而他的代表作是《战舰波将金号》,这部电影的诞生标志着电影艺术的成熟和蒙太奇理论的完善,其中敖德萨阶梯的一段是影史上无法逾越的经典。这部电影,学校到肯定会放,到时候你们要好好看。拉片的时候可以将敖德萨阶梯一段多拉几次,如果能把敖德萨阶梯这一段吃透,那足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导演了。”

    刘林他们见许望秋这么说,都将《战舰波将金号》和敖德萨阶梯默默记在心里。

    许望秋继续道:“蒙太奇的另一位重要理论家库里肖夫,有两个特别重要的发现,一个是库里肖夫效应,另一个是创造性地理。我们先说库里肖夫效应,当初库里肖夫为了弄清蒙太奇的并列作用,做了一项非常有名的镜头剪接实验,他给俄国名演员莫兹尤辛拍了一个毫无表情的特写镜头,分别接在一盆汤、一个作游戏的孩子和一具老妇人的尸体镜头前面,然后让观众看。出乎意料的是,演员和汤组接在一起时,观众觉得演员的表情是饿了;当和孩子在一起时,演员的表情是喜悦;和老妇人尸体组接在一起时,演员的表情是悲伤。

    特写镜头中的脸是完全相同的,但和不同的镜头组合在一起,却让观众产业了不同的联想;于是,库里肖夫得出了一个结论,有目的将不同镜头加以并列,可以获得新的含义。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先拍一个磨刀的镜头,我再拍一只猪小声哼哼的镜头;当这个两个镜头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想到什么?”

    吴子牛反应很快,直接道:“你准备杀猪!”

    “不错,就是杀猪。”许望秋笑着点点头,继续道,“通过不同的镜头组接,甚至可以让我们对人物产生完全不同的感受。比如我拍一个小女孩乞讨的镜头,然后接一个刘林面无表情的镜头,你们觉得刘林是什么样的人?”

    众人想了想,异口同声地道:“有同情心。”

    许望秋笑着点头:“就是有同情心。如果换一种组合,那可能就完全不同了,比如我们拍一个女孩在河边洗澡的镜头,马上接一个刘林面无表情的镜头,那刘林是什么样的人?”

    刘林大叫起来:“望秋,别把我跟洗澡的女孩接一起啊,说得我跟流氓似的。”

    许望秋轻笑道:“刘林已经说出来了,就是流氓。”众人闻言,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许望秋继续道:“为什么电影被称为导演的艺术,就是因为导演能够通过蒙太奇,通过镜头运动,通过光线,通过色彩、通过各种手段将观众带入电影世界。对商业电影来说,更是要想方设法让观众沉溺在你构筑的世界中。导演是电影世界的主宰,而电影是导演的艺术。”

    就在此时,许望秋突然停住了,扭头看向窗外,去听广播里的内容。

    每天中午12点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会播《长篇连播》。对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除了逛书店,另一个乐趣就是听小说连播。电台广播的小说情节往往都非常精彩,播音员播讲的时候全情投入,连结束的时候也特别有技巧,就像相声里的包袱,一到关键的时候来一句,“要知后事如何,明天再说”,让人意犹未尽,盼着明天快来。

    许望秋听到广播的内容是《妈妈再爱我一次》非常高兴,剧本改成广播稿播应该有稿费,中央台应该会付钱。不过对方不知道自己在北平上学,汇款单肯定寄家里去了。许望秋决定给老哥写封信,让他帮忙自己把汇款单领了。

    教室里的学生都看过《妈妈再爱我一次》,无不被故事深深打动。此时听到广播里播送的是《妈妈再爱我一次》,都小声议论起来:“哎呀,《长篇连播》竟然播《妈妈再爱我一次》了!”、“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特别感人。”、“对啊,我还给作者写过信,可惜他没有回。”、“我也给禾火写过。”……

    刘林听到李少虹给《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作者写过信,忍禁不禁,哈哈大笑道:“李少虹同学,你给《妈妈在爱我一次》作者写过信,他没回你是吧?我有办法让他给你回信。直接把信交给望秋就是了!”

    李少虹白了刘林一眼:“我把信给望秋做什么?他又不认识禾火!”

    刘林得意地笑道:“禾火者,秋也!禾火就是望秋,禾火是他的笔名!《妈妈再爱我一次》就是望秋写的!”

    这话如同一颗深水炸弹,轰的一声在众人心中爆开,炸得众人神经咣当直响。什么,许望秋是《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作者?刹那间,许望秋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打在他身上,犹如聚光灯一般。

第二十六章 人尽皆知

    许望秋瞪着刘林,语气透着森然:“刘林,我就没见过哪个男的嘴巴像你这么大,总有一天我会拿针把你嘴巴缝上。”

    刘林不怕吴知柳,不怕学校老师,却有些怕许望秋,见许望秋好像生气了,讪讪笑道:“望秋,你不会真生气吧!这没什么吧?都是班上同学,没什么不能说的嘛!”

    震惊中的李少虹终于回过神来,目光像扫描仪,在许望秋身上不住扫描,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妈妈再爱我一次》是许望秋的手笔,他才16岁啊,又能给大家讲课,又能写剧本,这还是人吗?忍不住问道:“许望秋同学,你真是禾火,《妈妈再爱我一次》真是你写的?”

    许望秋无奈地笑了笑:“我是禾火,《妈妈再爱我一次》是我写的。”

    在场学生们见许望秋承认了,一个个跟脑残粉见了偶像似的,将自己对《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种种感想,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倒了出来:“我看了这么多年的书,这么多的剧本,最感人的就要数《妈妈再爱我一次》了,真的是看一次哭一次。我有一个朋友,眼睛都哭肿了,跟烂桃似的。”

    “我也是,我从来没读过这么感人的故事,真是从头哭到尾。”

    “是啊,以前也读过很多感人的故事,但总觉得离自己比较远,但《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看的时候特别难受,简直要哭昏过去了。”

    李少虹好奇地道:“我给你写过信,你有看到吗?”

    许望秋轻笑着道:“我收了五千多封信,基本上都看了,不过没留意写信人是谁。”许望秋看看李少虹,又看看其他同学:“这事大家别说出去。行了,我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库里肖夫效应讲了,现在讲创造性地理。什么是创造性地理呢?是这样的……”

    尽管许望秋叮嘱大家不要把他是禾火的事说出去,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许望秋就是禾火,是《妈妈再爱我一次》作者的消息如同蔓延的野火,把整个北电给点着了,成为北电学生们热议的话题。

    不管哪个系的学生都知道导演系出了个才子,有人说,复旦出了个卢新华,而我们北电有许望秋。还有人说,卢新华的《伤痕》一般,许望秋的《妈妈再爱我一次》要动人得多。

    赵禁对此非常不爽,而比他更不爽的无疑是陈凯哥了,电影知识不如许望秋也就罢了,自诩文学青年的他竟然文学才华也被比下去了,这真的不能忍啊!

    导演系办公室里,徐谷明跟其他几个年轻老师也在议论这件事。在徐谷明印象中,许望秋安安静静的,对老师特别有礼貌,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孩子,完全没想到能写出这样的剧本来,感慨道:“许望秋是个特别单纯的孩子,没想到能够写出这样的剧本。你们说故事里卫东的原型不会就是他自己吧,不然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剧本来呢?”

    其他几个老师觉得有道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写出这么真实动人的剧本来?他爸爸因为成分问题抛弃了他妈妈,后来他妈妈为了保护他,被人给打疯了。天啊,许望秋这孩子也未免太可怜了吧!”

    “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学习,考级考进北电,还能把妈妈的故事写成剧本,这孩子真的太不容易了,我们应该多关心这孩子。”

    “对啊,我们应该向学校反应,助学金应该给许望秋评甲等。”

    张克对几个老师的议论非常无语,心想这几个女人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忍不住道:“你们瞎嘀咕什么呢,人家许望秋父母都是工人,哥哥是秀影厂职工,妹妹在读初中,一家人都好好的。不要在那儿胡说八道了。”

    这天上公共课,许望秋他们走进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头涌动。学生们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地闲聊着。教室前面没已经有座位,许望秋他们只能到最后面找了几个座位。落座之后,刘林他们趴着偷看表演系女生,而许望秋则趴在桌子上写钟惦非约的文章。电影语言现代化是个很大的命题,需要探讨的地方很多,没几万字肯定写不完。

    作为表演系最漂亮的女生,方姝是无疑是教室里男生们注目的焦点。不只刘林他们在偷看,整个教室至少有三四十个男生在或明或暗地在偷看。

    当方姝起身,离开座位的时候,男生们们的目光自然是紧紧跟随,如同精确制导的导弹。他们以为方姝是要出教室外透透气,或者去上厕所之类的,却没想到她向教室后面走来。

    刘林一直偷偷地注视着方姝,看着她向自己这边走来,并停在了自己的身边。在这个瞬间,刘林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方姝为什么会站在我身边,是来找我的吗?紧接着,他看到方姝对埋头写稿的许望秋微笑:“许望秋同学,你好。”

    许望秋正趴在桌上写稿子,听到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心想这不是表演系的方姝嘛,微微点头道:“小萝卜头同学,有什么事吗?”

    周围的人恨不得揍许望秋一顿,而刘林简直想把他掐死,方姝跟你打招呼呢,你这是什么态度啊?竟然如此轻佻!

    “小萝卜头是我小时候演的角色,我不叫小萝卜头,我叫方姝。”方姝微笑着纠正许望秋的错误,接着道,“许望秋同学,听说《妈妈再爱我一次》你是写的,请问是真的吗?”

    许望秋轻笑道:“我就随便写写,让你见笑了。”

    周围的男生也有了掐死许望秋的冲动,随便写就能写出《妈妈再爱我一次》,那你要不是认真写岂不是能够拿诺贝尔文学奖?装!简直太装了!

    方姝没觉得许望秋装,反而觉得他很谦虚,微笑道:“《妈妈再爱我一次》是我看过最感人的故事,暑假的时候,我和妹妹看了好几遍,看了一次哭一次,眼睛都哭肿了!不只是我和妹妹,我们班好多女生很多都是看着看着就哭了。”说到这里她扭头看了一眼:“她们都想认识你,但又不好意思过来,就把我推过来了!”

    许望秋抬头向表演系女生的位置看了眼,发现女生们都在看着自己,有人羞涩的笑着,有人小声的说着什么。

    许望秋摇摇头,不以为意地道:“大家都是同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刘林是方姝的花痴粉,一直愁没有机会认识方姝,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机会,可没想到许望秋只顾和方姝说话,把自己给忘了,心里大骂许望秋不讲义气。刘林咳嗽一声,提醒道:“望秋,别光顾着自己聊,介绍一下我们啊!”

    许望秋心想看你这急不可耐的模样,丢我们导演系的脸啊,介绍道:“方姝同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导演系的,这是刘林,这是吴知柳,这是夏刚,这是谢小晶。这两位是摄影系的顾常卫和张一谋。”

    方姝看了看刘林他们,笑眯眯地道:“你们好,我是方姝,很高兴认识你们。”

    刘林满脸猪哥像:“你好,我是刘林,很高兴认识你!”吴知柳他们也都受宠若惊地道“我是吴知柳,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顾常卫,很高兴认识你!”……

    许望秋好奇地道:“你们在小西天那边怎么样?我们这边的同学很多都说,我们是在地狱里磨炼;而你们表演系在小西天学习,是在天堂里驰骋。”

    方姝笑着摆手道:“小西天的环境和生活条件好不到哪里去。住的地方特别潮湿,而且特别破,连操场都没有,上体育课都只能到练功房上。其实我们跟你们一样的,也是上课去教室,下课去食堂,完了事以后回宿舍,三点一线。”

    顾常卫忍不住道:“可你们在城里啊,可以去逛街,可以到外面餐厅吃饭,星期天的时候,可以相约结伴去北海划船,多浪漫。我们就不行,出了学校就是农田。”

    方姝看着许望秋笑道:“你们星期天也可以进城,结伴到北海划船照相啊!”

    刘林拉许望秋的胳膊,示意这是约表演系女生出来的机会。许望秋很无语,心想不就一漂亮女生,至于嘛!不过他还是道:“几个男生划船多无聊啊,要不有空一起划?到时候老谋把他的相机带上,给你们拍照。你们可能不知道老谋的拍照水平很高,摄影作品上过报纸和杂志的。”

    张一谋得意地笑了笑,在这摄影这一块,他是相当自信的。

    教室里的男生们,尤其是表演系男生听到许望秋直接约方姝划船,心里大骂心里许望秋脸皮厚,刚认识方姝,就约人家划船,心里不住念道,拒绝!拒绝!一定要拒绝!

    不想方姝竟没有丝毫犹豫,轻笑道:“当然可以!”

    轰隆一声!教室里的男生们,尤其是表演系的男生们仿佛被闪电劈中,做梦都没想到方姝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嫉妒像一条冰冷的蛇在他们心里爬过,眼睛放出噬人的光,妈的,我们跟方姝打招呼,她都不怎么理,现在许望秋约她划船,竟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这小子有什么好的?放在我们表演系中等都算不上。

    许望秋感觉到了四周充满敌意的目光,庆幸自己是在教室里,不然肯定会被其他男生拖出去打一顿,不过他心里很无奈,我是帮刘林他们约的,要怪就怪刘林他们吧!

    这件事让北电的男生意识到文学是真正的泡妞利器,文学青年特别受女生青睐,于是,北电男生纷纷往文学上靠,努力把自己打扮成文学青年。在北电的校园里,时不时有男生来一句“啊,春天来了”,引得周围人吐槽声一片,神经病,现在明明是秋天。

    不少自诩文采不错的男生积极投身创作,写诗、写散文、写小说。整个北电掀起了一股创作热,以至于晚上寝室熄灯后,都有人在床上打着手电写稿子。

第二十七章 洗衣服

    星期天一大早苏白便匆匆出门,坐上公交车,来到了朱辛庄。

    北电寝室是男生女生共住一栋楼,楼里经常有女生上下,男生都比较自觉,穿得比较整齐,不像其他大学的男宿舍,在楼道里时常能看到内裤超人到处乱晃。

    苏白畅通无阻地来到303寝室门前,清清喉咙,正准备喊“查寝室”吓唬许望秋他们,门突然开了。

    刘林看到站在门口的苏白微微一怔,转头冲许望秋喊道:“望秋,你姐来了!”

    苏白马上纠正刘林的错误:“我是望秋的师姐!不是他姐!”

    哼哼,师姐和姐可不一样,这可不能搞错了!

    许望秋看到苏白,放下手中的《美学原理美学纲要》,从床上跳下来,笑容满面地道:“苏白,你怎么过来了?”他拿起一张凳子,放在苏白面前:“赶紧坐!”

    吴子牛他们看到苏白进来,都笑着冲苏白打招;只有赵禁装作没看见,黑着脸继续看书。

    苏白跟吴子牛他们打了招呼,扭头打量寝室一番,轻笑道:“我以为一周不来,你们寝室会变成猪窝,没想到还挺干净的。你们还挺爱干净的嘛!”

    许望秋笑道:“因为我们知道你要来,肯定要跟打扫干净,不然怎么能待客呢!”

    刘林纷纷附和道:“对啊对啊,知道你要来,我们一大早就起来做清洁了。”

    “我才不信呢!”苏白呵呵笑着,目光在许望秋床上扫了扫,没有看到脏衣服,又打量了许望秋身上一番,摇头道:“望秋,你衣服、裤子都脏了,赶紧脱下了,把脏衣服也拿出来,我帮你洗。”

    许望秋连连摆手道:“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洗吧。”

    苏白坚持道:“你们男孩子也洗不干净,还是我来洗!”

    许望秋上一世衣服都是洗衣机洗,这一世的衣服基本上是老妈洗,他确实不太会洗衣服,也确实洗不太干净,不过他还是推辞道:“那怎么行啊,太麻烦你了。”

    苏白以为许望秋是怕别人说闲话,以前在乡下插队的时候,要是女知青帮男知青洗衣服,就意味着两个人之间关系不一般。不过苏白不怕别人说,她和许望秋关系本来就不一般。我作师姐的给师弟洗衣服,有什么不可以,才不怕人家嚼舌根呢!

    苏白理直气壮地道:“你跟我还客气上了,我可是你师姐。你妈妈让我照顾你,你又不会洗衣服,我帮不帮你洗谁帮你洗?”

    装作看书的赵禁终于忍不住了,黑着脸摔门而去,苏白啊苏白,你太让我失望了,也不知道矜持一点,竟然主动到男生寝室给男生洗衣服,像什么样子啊!

    许望秋见苏白这么说,没有再坚持:“你先出去一下,我换好衣服叫你。”

    苏白走出寝室,拉上门后,许望秋拿出干净衣服换上,然后告诉门外的苏白,自己换好了。苏白推门进来,拿起许望秋的盆子和肥皂,将脏衣服放进盆里,抱着盆往外面走。许望秋不可能让苏白衣服,而自己却在寝室里呆着,紧紧跟在后面。

    苏白笑道:“我去洗衣服,你跟着我干嘛?”许望秋嬉皮笑脸地道:“洗衣服虽然我帮不上忙,但在旁边给你加加油还是可以的。”苏白听到这话乐了:“你以为这是开运动会啊?”

    北电宿舍每层都有一个公共卫生间和一排用来洗漱的水龙头,男生洗衣服洗碗,甚至冲凉都在这里。苏白拧开水龙头,将衣服浸湿,打上肥皂,慢慢地搓着。苏白搓得非常仔细,尤其是衬衫的衣领,更是反复搓。她的动作非常娴熟,一看就是熟手。

    许望秋帮不上什么忙,在旁边陪苏白说话,给她讲北电的事。苏白也说北大的事,她告诉许望秋,这两天77级同学又跟工农兵大学生吵起来了,因为有同学写了首诗,其中有两句说,四人帮横行时,我上不了大学,因为我头上没长角,身上没有荆棘。工农兵学员听到就不干了,难道我们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

    许望秋心里有些感慨,北电情况也差不多,因为阶层问题,北电学生正在形成两个不同的圈子,只不过没有像北大那样闹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许望秋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苏白,洗完衣服,我们一起进城。”

    苏白伸出手将垂下的青丝捋上去,抬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许望秋解释道:“前天我遇到师父的老友周明了,跟他说起你,他就让我跟你去他家一趟。他跟师父有十多年没见了,特别想师父,也想见见你。”

    苏白跟着苏振声入川的时候,周明还没有到北平,还在魔都。当时苏白只有五岁,这么多年过去,她对周明的印象早模糊了。不过周明是父亲的好友,是苏白的长辈。长辈邀请,她不能不去:“好,等洗完衣服,我们一起去。”

    苏白动作非常麻利,很快就将衣服洗好了。许望秋端着盆,和苏白回到了寝室。寝室没有阳台,不过窗户外面支着两根铁柱子,上面拉着铁丝,是专门用来晒衣服的。许望秋本来想自己晾,结果苏白嫌他笨手笨脚的,将他赶到了一边。

    苏白将衣服一件件晾好,把脸盆和肥皂放好,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来,向许望秋宣布:“以后你的脏衣服都留着,星期天我过来帮你洗。”

    许望秋心里暗自窃喜,嘴上却道:“那怎么好意思。”

    苏白瞪着许望秋道:“我是师姐,我帮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许望秋笑嘻嘻地道:“其实我就是跟你客套一下,心里巴不得你给我洗呢!现在衣服洗好了,我们走吧。”他给刘林他们说了声,就和苏白往寝室外走。

    刘林见许望秋要走有些急了,表演系女生可是冲着你来的,你要走了,万一她们不约了怎么办,赶紧道:“望秋,我们说好跟表演系女生去北海划船,不能言而无信啊!”

    苏白听到许望秋跟表演系女生约好去划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说话。

    许望秋知道刘林是担心表演系的女生不出来了,他看过北电78级的回忆录,知道其他系男生约表演系女生往往约不动,但摄影系就特别容易,因为摄影系能给女生拍照:“我真的有事去不了,你们自己去吧!有老谋这位拍照高手中,她们会出来的。”

    从寝室出来,走到操场的时候,遇到了摄影系张慧君他们几个。张慧君他们不认识苏白,见许望秋跟一个漂亮女生肩并肩的走,纷纷过来打听:“望秋!这是谁啊?是你女朋友吧?哪儿拐来的?”

    苏白一直对自己说我是望秋的师姐,才不怕别人嚼舌根呢,可真听到别人说她是许望秋的女朋友,还是害羞了,脸上浮起一片红云,低着头看自己的脚面。

    许望秋理直气壮地道:“什么叫我拐来的?这是我师姐苏白,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北大校花。这么跟你们说吧,要是让暗恋我师姐的人排队,能够从德胜门排到朱辛庄。”

    几个男生呵呵地笑着:“原来是师姐啊!”随后挤眉弄眼的说了声“师姐,再见”,嘻嘻哈哈的远去。只是在走的过程中还不时回过头朝着这便张望,弄得苏白更不好意思了。

    没走多远,许望秋他们又遇上了李少虹她们。跟男生们一样,看到许望秋身旁的苏白后,满脸惊讶地道:“望秋,这是谁啊,不会是你女朋友吧?”

    许望秋只能再次解释,这是我师姐。没想到走到校门口,又遇到美术系的冯小宁他们几个,他们也大呼小叫地喊:“望秋,女朋友来看你了啊!”

    上了345路公共汽车。苏白靠窗坐,许望秋坐她身边。苏白偏着头,如星的眼眸注视着许望秋,轻笑着道:“你可真行,才开学不到一周,走到哪儿都有人认识你。”

    许望秋挺了挺胸口,故作得意地道:“没办法,像我这样优秀的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就好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

    苏白噗嗤笑出声了:“你是我见过脸皮最厚的人!”

    汽车开了两站路,苏白转头看着许望秋,笑着调侃道:“你不是冲着表演系女生来的嘛,今天不跟表演系女生去划船,却跟我一起去赵叔叔家,不觉得可惜吗?”

    许望秋唉声叹气地道:“我觉得特别可惜,只是我先答应周明了,人不能言而无信。”

    苏白噘嘴道:“对啊,方姝多漂亮啊,人家是北电校花嘛!”

    许望秋微微一怔,刚才刘林只是说和表演系女生去划船,并没有提方姝啊,诧异地道:“你是怎么知道方姝的?”

    苏白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光知道方姝,还知道是人家主动认识你的呢。”

    许望秋更惊讶了:“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苏白微微扬起了嘴角,得意洋洋地道:“我不告诉你。不过呢,你在学校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总之,你在学校要好好学习,不准乱七八糟,不然春节回家,我就告诉叔叔和阿姨。”

    许望秋估计苏白应该是听其他人说的,她跟北电魔都来的电影世家子弟很多都认识,他也不想寻根问底,用夸张的语气道:“喂喂,你可是师姐,不能出卖师弟啊!”

    车子开了一会儿,苏白用随意的口气问道:“方姝真有那么好看吗?”

    许望秋心里一动,捉住她的目光,非常认真地道:“她没你好看。”

    苏白脸上泛起一层艳丽的粉红色,拿牙齿咬住嘴唇,含羞带俏地笑着:“是吗?”

    看着苏白脸上浮起的粉红色,许望秋有些心旌摇曳,用像太祖保证的语气道:“当然是真的,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在我心里,你比方姝好看多了。”

    苏白咬着嘴唇轻轻地笑着,心里某种甜丝丝的情绪轻轻荡漾着。隔了几秒钟,她用那双大眼睛凝视着许望秋,目光里透着温柔:“那,下午我们也去划船吧。”

第二十八章 划船

    周明家在阜成门附近的一座四合院里,这是一座一进三开间的普通四合院。本来是文化部分配给他的房子,但在运动期间他被打倒关进了监狱。等他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住了五户人家,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周明住在原来的客厅里,窄窄的单人床紧挨着客厅西边的墙,一张吃饭用的四方桌放在屋子中间,一家三代住在一起,活动空间非常局促。周明是个瘦弱的魔都人,脑门宽阔,鼻梁高挺,头发大半都白了,由于常年伏案工作使他有点驼背,但整个人精神状态很好。

    待许望秋他们落座后,周明看着苏白,半晌说不出话。许久,周明才开口道:“小时候你们兄妹几个都像你爹,没想到长大了,倒像你娘了。你娘她好吗?”

    苏白那双大眼睛里的光亮像油灯,啪的给吹灭了:“妈妈得了癌症,在72年去世了。不过在妈妈最后的日子,爸爸一直陪在她身边。妈妈走的那几天,不时朝墙上的钟看,就像在计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陪在爸爸身边;而爸爸一直握着妈妈的手,守在她的身边,不敢合眼。妈妈走得很安详,应该是没有什么遗憾的。”

    周明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娘人特别好,当初她跟你爹好,还是我给介绍的。没想到就这么走了,真是好人不长命啊!”又问苏白:“你爹身体还好吧!”

    苏白点头:“我爸挺好的,最近正在忙着拍电影,就是望秋写的《妈妈再爱我一次》。他说要趁着还有把子力气,要拍一两部好电影。”

    “那就好。你爹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骨子里却硬气得很。老朋友中,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了。我跟你爹不是一般的朋友。”说到这里,周明眼泪掉了下来,“当初是你爹救了我,没有他,我活不到今天的。”

    周明见苏白和许望秋眼中闪着诧异,便描述事情经过:“抗战那会,我们都是抗敌演剧队的,在一个队里。演剧队演到西川万县的时候,我染上肺结核。”

    周明轻轻吸了口气,眼神泛起水光:“治疗肺结核需要盘尼西林,当时这种要国内稀缺,根本找不到。万县城郊有座山,上面有个教堂,旁边有个小医院,我在那里等死。那个冬天天上下着大雪,整整一个月,你爹每天熬一锅粥,爬几百级台阶上山来,到医院一口口喂我。”

    许望秋面前白茫茫一片雪,一个个瘦瘦的身影在一片白中,顺着一条黑线难跋涉。

    周明声音轻飘飘的,但里面的感伤却像秤砣,压在许望秋和苏白的心上,让他们的心沉甸甸的:“那时候你爹是我活着的希望,如果没有他,我就死在医院了。因为有他照顾,我等到了医院的盘尼西林,活下来了。”

    苏白大眼睛里闪着惊愕的光:“有这样的故事?我没有听父亲说过。”

    周明轻笑道:“你爹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对他的好他一辈子的记得,而他对别人的帮助,却从来不会提。从今天起,我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要常来。”

    吃过中午饭,从周明家出来,苏白拉着许望秋去北海公园划船。

    北海公园在古代属于皇家园林,是皇帝和妃子们游玩的地方,经过金、元、明、清几个朝代的不断开拓,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是中国古代园林艺术的集大成者。

    1925年北海公园对外开放成为公园,老百姓终于有机会见识见识皇帝的花园是啥模样了。1971年2月北海公园不知何故,被神秘关闭,直至今年3月1号,才重新对社会开放。

    据说当天排队的群众多得像大灾来临集体搬家的鼠群,黑压压的一大片,以至于售票员都看不见买票人的脸,看到的是密密匝匝的手。一天下来,几乎所有售票口的玻璃都被挤破了。

    现在虽然没那么挤了,但游客依然不少,走不了几步就会遇到停在路边休息的人群,甚至还撞见两帮人“碴琴”。许望秋和苏白觉得“碴琴”挺好玩的,驻足倾听。两帮人弹琴和唱歌的水平都还可以,虽然比不上专业人士,但在业余人士中应该算不错的。

    听了几分钟,苏白对许望秋说,我们找你们寝室同学吧,你跟人家约好,要是不去会显得言而无信。许望秋觉得什么言而无信是借口,苏白是想看看方姝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像大家说的那么好看,虚荣啊虚荣!不过苏白都开口了,许望秋肯定不能拒绝,否则会显得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两人在公园里逛了一阵,没看到刘林他们的踪迹,于是,就去买票划船。买票当然是许望秋的任务,而苏白则坐在长椅上拿着奶油冰棍悠哉悠哉的看风景。

    由于是星期天,排队的人颇多,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轮到。许望秋他们没有选脚踏船和电动船,选的是有两只木浆的手划船,要的就是“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感觉。只是歌里唱的明明是“让我们荡起双桨”,可苏白没有一点摇桨的自觉,笑吟吟地看许望秋划船。

    小船在湖面缓缓前行,置身在碧绿荡漾的湖水中,任由微风迎面而来,凉丝丝的,仿佛吹到人心里面了,格外的舒服。此情此景让苏白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祖国的花朵》,便像电影里那样唱了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苏白唱歌水平一般,但声音很好听,水水润润的,带着甜味,唱得人心里痒痒的。

    许望秋心想你哪有荡起双桨啊,明明是我在摇桨,你应该唱小妹妹我坐船头才对,嘲笑道:“我说苏白同学,你好歹也是大学生,怎么唱起小学生的歌来了?”

    苏白拿演瞪许望秋,心想你才是小学生。她扭头看了眼船舷外的湖水,用双手掬了一大瓢地水泼向许望秋,浇了他一头一脸。她看到张然满脸水珠,不由笑得花枝乱颤。

    许望秋见苏白使坏,拿水浇自己,拿起船浆在水里用力一拨,一网水便掀了起来,对着苏白迎头落下。那一拨水在空中化成晶晶亮亮的水珠,顺着苏白的头发、衣服滚落下来,将她胸口的“的确良”衬衫淋湿一片。

    的确良在这这个时代特别受欢迎,颜色鲜艳,容易洗,不会起皱,但有个毛病,就是一遇到水,不光紧贴在身上,而且极为透明,跟没穿衣服一样。下雨天在街上经常经常会看到没带伞的女人抱胸走路,就是防止走光。

    苏白的“的确良”衬衫被湖水浇湿,紧紧贴在胸口,显出白色内衣,勾勒出下面圆润饱满的形状。苏白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走光了,一张脸绯红,双手抱在胸前,瞪着许望秋,小声骂道:“登徒子。”

    许望秋摊开双手,特别无辜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苏白生气地道:“你就是故意的。”

    许望秋知道女孩子生气的时候往往是不讲理的,你越是辩解她就越生气,他非常干脆的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我的错,确实是我的错。不过你是师姐啊,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了嘛!”

    苏白偏着头想了想,气哼哼地道:“等会陪我去王府井新华书店,我就原谅你。”

    今年八月份,刘心武发表了一篇名为《爱情的位置》的小说,其实写得不怎么样,但由于是运动后第一次描写爱情的小说,在国内引起了轰动。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就在王府井书店排队买《毛选》时不期而遇,进而相识相恋的。

    现在听到苏白想去王府井书店,许望秋似笑非笑地道:“你不会是看了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也想在王府井新华书店来个浪漫邂逅吧?”

    “你以为我跟你这个登徒子一样啊,整天想着浪漫邂逅。”苏白瞪着许望秋,满脸委屈地道,“新华书店星期天会进新书,我们寝室同学一大早就去排队买书了。偏偏我过来给你洗衣服,没法买书,都是你的错,所以,你必须陪我去新华书店。”

    从今年年初开始,世界文学名著开始解禁。新华书店每天一开门,读者就争先恐后地进来。因为是逐步开禁,新华书店里每天都有新书,每天都供不应求。由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书看,很多人把读书看得非常神圣,会特意包书,甚至要先洗手再看书。

    许望秋听到苏白因为自己不能去买书,觉得确实应该陪她去新华书店:“我没说不去啊,你老人家都提出要求了,我能不去吗?”

    苏白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这还差不多。”不过她的脸马上又板了起来:“你给师姐唱首歌,要是唱得好我就原谅你!”

    许望秋肯定不能唱“师姐你坐船头”啥的,否则有被推进湖里的危险,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

    一首歌还没唱完,笑容就又回到了苏白的脸上,娇俏如花,美得不可方物。许望秋看着苏白那张笑颜如花的漂亮脸蛋,只觉蓝天绿水,佳人如玉。如果他是与魔鬼交易的浮士德,大概在这个瞬间会喊出那句:“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一个小时后,小船缓缓靠岸,许望秋将苏白从船上小心翼翼地牵下来。船划完了,该去新华书店了,两人说笑着往公园的大门走去。

    路边的椅子上坐着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嘴里叼着烟,骂骂咧咧的。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个长相颇凶的麻脸,他一眼瞧见了笑颜如花的苏白,顿时两眼放光。

第二十九章 小混混

    六七十年代的北平城,泡妞称为拍婆子,而拍婆子的圣地无疑就是北海公园,尤其是到了冬天,湖面变成溜冰场,许多大院子弟拉帮结伙地来这里茬冰,男青年身着将校呢军装,头戴羊剪绒帽子,拍滑冰的姑娘;女青年围着红围巾,脚踩小高跟黑色滑冰鞋,习惯被拍。

    麻脸以前经常在这儿拍姑娘,现在当知青回来,没有工作,也没有女朋友,整天无所事事,到处瞎转悠。此刻看到笑颜如花的苏白,只觉内心被一股电流击中,让他嘴干舌燥,心跳加速。

    麻脸舔了舔嘴唇,激动地道:“那女的不错,老子一定要搞到手!”说完麻脸手一挥,就和几个混混朝苏白他们走来。

    麻脸快步走到苏白身边,与苏白并肩而行,满脸堆笑地夸着苏白:“姐们儿,够飘的啊,瞧你怎么这么眼熟啊?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去天桥剧场看过《红色娘子军》?哥们好像在那儿见过你,认识一下,交个朋友怎么样?”

    苏白见几个男青年流里流气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心里有点害怕。许望秋也知道遇到小流氓了,没有搭理他们,拉着苏白自顾自地走。麻脸丝毫没有退却之意,伸手拦住苏白,嬉皮笑脸地道:“别走啊,姐们儿,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想跟你认识认识。”

    旁边一个混混也嬉皮笑脸地道:“姐姐,你要是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批判我们,但你不要对我们不理不睬啊!”

    许望秋见几个混混纠缠不休脸顿时沉了下来,伸手把苏白护到自己身后。

    这些人在北平叫顽主,在蓉城被称为街(读gai)娃儿,就是一帮不务正业,拉帮结伙,整天瞎混的小流氓。这些人看上去咋咋呼呼,但实际上多是嘴炮,打架也往往是喊声大,不见血,不死人的。60年代北平大院子弟捅死个叫“小混蛋”的顽主,结果王朔他们一帮人唠唠叨叨说了几十年,不知道的还以为干掉了向华强这样的大佬呢。

    许望秋就是围观武斗的时候,被流弹打中的。在那几年,蓉城经常都能听到枪声。红卫兵驱散在黑市交易的小贩都不是抓人,而是开着车对着天上开两枪,吓得交易者到处乱窜。许望秋可以说是在枪声中长大的,而且也没少跟人打架,哪会把几个混混放在眼里。

    不过能不打架,肯定还是不打的好,毕竟要80年代了,靠拳头说话的时代过去了。

    许望秋对着几个混混不屑地笑了笑:“我见过不开眼的,就没见过这么不开眼的。你们知道这什么地方吗,是你们耍流氓的地方吗?我看你们几个活腻味了吧!”他学着孙红雷的口气,霸气十足地道:“跟我刘华强斗,你们有这个实力吗?”

    麻脸他们被许望秋的气势给唬住了:“小子,挺横啊!你哪儿的?”

    许望秋伸手往西北方指了指,轻蔑地道:“什刹海武校的,我师父叫吴彬,我大师兄叫李连杰,二师兄叫甄子丹,三师兄叫吴京,都是武术冠军。我叫刘华强,学艺时间还比较短,技术比较粗糙,不过陪你们几个练练应该不成问题。”许望秋捏捏手指,骨头咔咔作响,一幅练家子的模样:“你们几个谁先上?”

    经常到北海公园来玩的人都知道旁边有个什刹海武校,麻脸他们自然也知道。现在听到对方是什刹海武校的不由面面相觑,有种踢到铁板的感觉,跟这种练家子单挑肯定不行,就算一拥而上把对方干翻了,等到武术队的人来寻仇,那也别想混了。

    不过作为四九城的爷们儿输仗不输阵,麻脸在开溜前虚张声势地道:“什刹海武校又怎么样,下次别让我遇到你,不然我非把你打残不可。”

    等几个混混走了,苏白偏头看着许望秋嘻嘻直笑:“行了啊,许望秋同学,没看出来啊!瞎话一套一套的。你什么时候改名刘华强了,又什么时候变成什刹海武校的了?还师父是谁,大师兄、二师兄是谁,要是我不认识你,都被能被你骗了。”

    许望秋难得谦虚一回:“表演是导演系三门主课之一,吓唬几个小流氓算不了什么。”

    苏白笑嘻嘻地道:“你就不怕真把什刹海武校的招来?”

    许望秋不以为意地道:“我为什么要怕?练武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说了,你在这里呢,他们看到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被调戏,肯定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啊!我唯一担心的是他们把你拐跑,那我就没师姐了!”

    “瞎说什么呢,我才不会被拐跑呢!”苏白瞪了许望秋一眼,随即又笑了,“如果那几个流氓真要跟你打,那你怎么办呢?”

    许望秋昂首挺胸,作烈士状:“那跟他们打啊,好歹我也是练过几天的。不管打不打得过,这种时候肯定要挺身而出,难道还能让他们调戏你不成?”

    苏白听到这话心里暖暖的,甜甜地笑着:“望秋,谢谢你!”

    两人从北海公园出来,没多久便就到了王府井新华书店。书店的新书其实都是5,60年代的出版物,以曾经广为流传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为主,例如《唐诗选》、《宋词选》、《子夜》、《大卫-科波菲尔》、《安娜-卡列尼娜》等等。

    许望秋对这些书的兴趣不大,一本都没买。苏白拿了一套《悲惨世界》,价格9毛8。这个价格其实挺贵的,毕竟现在一个月工资也就3,40块,不过很多人愿意把吃饭钱省下来买书。这个时代年轻人对读书的热情超乎想象,甚至可以用狂热来形容。

    从新华书店出来,两人又去不远处的外文书店逛了逛。中国还没有加入国际版权组织,可以随意翻印外版图书,非常价格便宜,书店里各种最新的外文原版词典,科技书刊、港台中文社科专著、托福应试资料应有尽有,国内读者可以随意购买,但外籍人士禁止入内。

    随意盗版外国图书,给老百姓带来了很多好处,同时也让中国的国际形象遭到了极大的打击。1990年,马尔克斯访问中国的时候,市场上的盗版书让他大为光火,甚至放话死后150年小说都不授权给中国。

    许望秋慢慢翻着书架上的图书,不久发现了一本企鹅版策兰诗选,译者为英籍德裔诗人、翻译家米歇尔-汉伯格。策兰是许望秋最喜欢的诗人,看到策兰诗选,便毫不犹豫拿了一本。

    从书店从来,苏白把许望秋手里的书拿了过去,慢慢翻看。苏白英语马马虎虎,而策兰的诗本身又生涩难懂,完全看不明白,就问:“你能看懂?”许望秋道:“当然能看懂,要不我翻译给你听?”苏白摇头道:“算了吧,我喜欢唐诗宋词,不喜欢外国诗。”

    时间已经六点,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两人便找了家面馆,解决晚饭问题。

    许望秋边吃边翻书,吃得比较慢。等他们从面馆出来,暮色已经笼罩北平城。许望秋要送苏白回去北大;但苏白表自己回去就行。但许望秋坚持要送,现在大量知青回城,这些人没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的,又处于躁动期,以至于北平城治安都变得糟糕起来,让苏白一个人回去他不放心。苏白没有坚持,她其实也想和许望秋多走走的。

    到北大门口,苏白抿嘴看着许望秋,道:“我带你到学校里转转吧!”

    许望秋扭头看了看,见进进出出的男生中有不少人的目光往这边瞟,笑着摆手道:“算了吧,我怕你们学校的同学误会。”

    苏白噘嘴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呀?”

    许望秋夸张地道:“我怕你们学校的男生打我呀。我们就在校门口站着,我就感觉到有数道杀气向我袭来。还好我《易筋经》练到了九层,有罡气护体,不然已经重伤了。要是跟你在学校逛,等我出门的时候,肯定会被北大男生拖到小树林活埋了。”

    苏白笑骂道:“整天胡说八道,不愿意逛就算了。那你早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许望秋笑着冲苏白挥挥手,哼着“妹妹你走船头”走了。

    苏白站在原地看许望秋远去,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粘稠的暮色中,才转身往学校里走去。欢快的情绪在她的心里流淌,嘴里轻轻哼着许望秋下午唱的那首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

    许望秋回到寝室的时候,刘林他们早就回来了,都在寝室看书。许望秋挺意外的,本以为刘林他们跟表演系女生游玩回来,肯定激动得跟发情的猫似的,吱哇乱叫,没想到一个个都在埋头苦读。第五代导演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就,果然是有道理的。

    张一谋啃《电影语言的语法》正啃得脑仁疼,看到许望秋回来,简直像看到了救星,连向许望秋求助:“望秋,这一段我没看明白,你给我讲讲。”

    许望秋接过书看了看,解释道:“这是讲平行剪辑有两种类型,第一种,相互作用的线索是紧连在一起的,而且在同一个空间内;举个例子,那天我对方姝说,一起划船吧。如果拍电影,在我说完这句话后,去拍教室里不同人的反应,这就是平行剪辑的第一种……”

第三十章 不甘心

    看电影是北电学生学习的重要内容,通过观摩学生能更好的理解电影理论,也能学习别人的优秀手法。

    只是1978年国内的电影资源少,优秀的外国电影更少。不过学校还是尽力地找片子,每周安排四场放映,每个周二下午去小西天中国电影资料馆室看两部进口影片,每周六下午在朱辛庄礼堂看两部国产影片。

    进城到中国电影资料馆观摩影片,学校会开两部大巴,里面挤满各系的学生,还加上部分教师。人挤人,人靠人,简直连喘不过气来,但是谁也没有怨言,一个人也不愿意拉下。北电学生对电影的渴望,不比中文系学生对名著的渴望少。

    由于北电是艺术学院,有文艺特长的学生非常多,一路上歌声飞扬,笑声在车厢内激荡,陈凯哥也适时的朗诵了自己的新诗《在公交车上》,原本沉闷的旅途充满了欢乐气息,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电影资料馆。

    从车下来后,许望秋找工作人员一打听,今天放的南斯拉夫电影《奈雷特瓦河之战》上下集。这算不什么上好电影,许望秋就给刘林他们使了个几个眼色,偷偷溜出了电影资料馆,准备进行大采购。

    这个时期由于物质生活贫乏,学生经常吃不饱,尤其到了晚上总是饿得慌。北电的学生有不少人偷偷到附近的田里去偷蔬菜、偷苹果,许望秋他们寝室也偷。不过许望秋觉得自己还在长身体,还是得弄点有营养的来吃;因此,他打算进城买些面,再买些油盐酱醋,晚上做点夜宵加餐。

    许望秋给大家分配任务:“夏刚你回家搬煤油炉子;我跟刘林去电影家协会交稿子,然后商店去买面、买调料;老吴你们去打煤油,然后找个餐馆买菜,买两个肉,再买两个素菜,等我们买面回来下面吃!”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吴知柳:“这钱你拿打油买菜!”

    吴知柳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和老谋有工资,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根据财政部文件规定,进入大学时工龄满五年者,学习期间由原工作单位照发工资。吴知柳和张艺谋工龄满五年了,在北电上学,原单位是要给他们发工资的。吴知柳和张一谋工资都是30多块,在学生中算是大款了。

    许望秋听到吴知柳这么说,便道:“那好吧!”

    与吴知柳他们分手后,许望秋和刘林坐车来到了北环西路15号的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电影家协会和旗下杂志的办公地点原本在舍饭寺,和中国电影出版社在一起。但在经历十年运动的动荡后,他们的办公地点早已被占用,于是,电影家协会就暂时租借了新影厂主楼四楼作为办公地点。

    许望秋来到四楼电影家协会的办公室时,只见一张办公桌前围了不少人,正在讨论什么,领头的正是钟惦非。许望秋不知道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还是喊道:“钟老!”

    钟惦非看到许望秋顿时笑了,拨开人群,走过来道:“望秋,是不是稿子写完了?”

    许望秋将自己写好的稿子取出来,交给钟惦非:“写好了,还请钟老斧正!”

    钟惦非将许望秋和刘林带进办公室后,没有急着看稿子,而是看着众编辑,微笑着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谈《英雄儿女》的视听语言”的作者许望秋,他也是《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作者。”

    众编辑听到许望秋是《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作者,纷纷过来跟他握手:“许望秋同志,你的《妈妈再爱我一次》太动人了,是我看过最具感染力的剧本!”、“我看好几次,看一次哭一次!”、“每天中午我都会听《妈妈在我一次》的广播!”……

    “你们别光围着望秋,拿两张凳子过来,让望秋他们坐!”钟惦非知道《妈妈再爱我一次》在社会上引发了巨大的反应,但他没想到办公室的这些编辑看到许望秋也这么激动。不过仔细一想也不奇怪,大家看惯了高大全似的英雄,现在突然冒出一个讲身边人、身边事的故事,都本能的感到亲切。

    钟惦非对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姑娘道:“小郭,给望秋和这位同学倒杯水!”又对许望秋道:“你们坐一会儿,我把稿子看完再跟你们聊!”

    许望秋的文章有2万多字,钟惦非年纪又大了,没半个小时估计看不完。许望秋不想坐着傻等:“钟老,你不是说我的文章发表后,你们收到了很多反馈的文章嘛,我能不能看看这些文章?”

    钟惦非转头对倒水的姑娘道:“小郭,把关于电影语言讨论的文章都拿来,让望秋看看。”

    吩咐之后,钟惦非拿起许望秋的文章,仔仔细细地读起来。许望秋的文章叫《论现代电影语言的中国化》,这一次许望秋在开篇就把太祖的观点亮了出来,指出文艺应该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而电影作为文艺的一种,也应该如此。

    在亮出这个观点后,许望秋提出电影作为文化产品,满足群众娱乐需要的产品应该占主流,应该占整个市场的90%以上;而追求艺术性、追求思想深度的艺术电影比例应该在10%以下。只有把比例控制在这个范围内,整个电影市场才是健康的,整个产业才能稳步发展。如果艰涩、难懂的艺术片成为市场主流,观众看不懂这些电影,那么他们就会放弃看电影,选择其他的娱乐方式。如此一来,整个电影产业就会陷入困境。

    与此同时,许望秋也在看其他人的文章。钟惦非对许望秋说,他文章在《电影艺术参考资料》发表后,在电影界引起了很大反响,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但钟惦非有一点没有说,支持的非常少,绝大多数都是持反对意见的。

    反对的理由各不相同,好莱坞是资本主义、江卿支持、缺乏艺术性等等。这些人都倾向于欧洲电影,认为中国电影应该向新现实主义、新浪潮学习,甚至有部分人不但反对电影公式化和套路化,而且旗帜鲜明地反对戏剧性、反对情节性和故事性。他们认为电影完全可以没有戏剧性、人物、矛盾冲突,电影本体的造型等功能足以支撑一部电影。

    看着这一篇篇文章,许望秋的心沉到了谷底,历史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改变走向,反戏剧化、反故事的思潮非但没有得到压制,反而提前来了。

    许望秋知道在这样的纲领指导下,电影圈将对好莱坞谈虎色变,会唾弃商业电影。一个导演票房好不但不会受到追捧,反而会被评论界唾弃,甚至连导演自己都觉得低人一等。

    导演张华勋连续拍出《神秘的大佛》和《武林志》两部卖座电影,其中《武林志》观影人次高达5亿,但张华勋收到的却是大面积的骂声,最终他放弃了动作片,连金庸请他拍《书剑恩仇录》,都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转向了偏文艺的片子。

    导演李少虹因为北影厂让她拍商业片,委屈得直哭。田壮壮劝她说:“你拍吧,最起码你能得到机会,证明你是可以的,等得到认可就可以拍自己想要拍的。”最终李少虹哭着拍完了《银蛇谋杀案》。尽管这部电影大获成功,成为当年最卖座的电影之一,但成名后的李少虹没有坚持《银蛇谋杀案》的路线,而是迅速转向艺术片。

    在这种思潮的主导下,中国电影界出现了极为奇怪的现象,反故事的艺术片票房惨败,却赞誉无数;而商业电影票房大卖,观众如潮,但主创人员却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在这种思潮的主导下,有能力的导演不愿意拍商业片;而没能力的导演想拍又拍不好。

    于是,整个电影市场几乎找不到合格的商业电影,而观众纷纷逃离电影院。到了90年代后期中国电影产业彻底崩盘,彻底陷入谷底。

    作为东影子弟,电影系统在90年代的悲惨境遇让许望秋刻骨铭心。即使穿越了,即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也不会忘记那个冬天,他和妹妹由于没有暖气冻得瑟瑟发抖;就在那个冬天妹妹死在了电影厂家属楼的强拆中。因为没有保护好妹妹,许望秋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

    作为穿越者,许望秋有多选择,有很多路可以走,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电影,除了本身热爱电影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改写历史让妹妹活下来,让父母不再孤零零地过晚年。当然如果能让整个电影系统都过得好一些,他也是非常愿意的。

    不过许望秋不敢说拯救中国电影这种话,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这件事难如登天。中国电影在90年代陷入困境的原因非常复杂,主要有四个方面,电视和VCD的冲击;改革配套措施没有跟上;文化系统和广电系统的矛盾;以及评论界对商业电影的排斥。

    电视和VCD对电影的冲击是历史潮流,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改革的配套措施没有跟上,这是政策问题,许望秋如何有能力改变;而文化系统和广电系统的矛盾是政府部门的问题,许望秋又如何能化解。唯一有可能改变的是,电影界对商业电影的排斥态度

    许望秋希望用自己的言行去影响张一谋他们,让他们不要走上轻故事的老路;希望用自己的文章和作品去影响整个电影界,保住中国电影保持讲故事的传统;这也是他写这篇文章的真正目的。可万万没想到他非但没有改变这一切,反而让灾难提前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在许望秋心头腾起,像一块石子卡在肺管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许望秋切实感受到了个人在潮流面前的无力,但他也清楚其实还是自己太弱,如果自己足够强大,如果自己能一呼百应,那情况可能就不同了。

    许望秋右手紧紧攥住椅子把手,就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树枝,他真的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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