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受待见的人
春寒料峭,寒风彻骨。
除夕之夜悄然来临的春雨淅沥沥延绵不停,将武汉三镇笼罩在如烟如雾般的凄冷之中。
大年初六,礼拜日清晨,汉口英租界西侧的红色钟楼晨钟响起,冲破朦胧雨雾的悠扬钟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航船汽笛声交相呼应,为沉寂于大江两岸的灰蒙蒙城市带来几许生机。
始建于1899年的红色钟楼坐落于占地宽广的博学书院之中,一直是汉口乃至武汉三镇的标志性建筑。
博学书院则是中国最早的西式学堂之一,二十余年来,这所由英国人创办的基督教会学校为鄂省培养了数以千计的人才,这些人才有的当上了官员,有的成了买办,也有的成为教师,更多的则成为英国在华企业的忠实雇佣。
与博学书院一巷之隔的郑家大院是座古朴厚重的北方四合院建筑,占地三亩庭院深深。
已故的郑氏家主郑玉茗祖籍河北南皮,年轻时以举人之身追随同乡恩主张之洞踏上仕途,沉浮宦海数十年,最终在此落地生根,当年英国传教士筹备的博学书院正是在郑玉茗的大力帮助下才得以顺利开办,郑家三代也因为这所西式学校而受益无穷。
第二代家主郑兰亭正迈入不惑之年,他不但秉承了乃父高大儒雅的相貌,也遗传了郑玉茗风流倜傥妻妾成群的本性,英国领事馆商务秘书兼汉口怡和洋行股东的显赫身份,更是令他名传四方。
郑兰亭从小便有神童之称,十五岁考中秀才,后因朝廷变法阻断了科举之路,便在英国传教士殷切关照下入读博学书院,五年后以优异成绩远渡重洋留学英国,二十六岁学成而归,随手带回一位花容月貌同样留学英伦的江浙才女和一个幼子。
在此之前,十六岁便已娶妻成家的郑兰亭已有一妻两妾和三个儿女。
正妻乔氏和二姨太杨氏均出自本地名门,三个儿女分别是正妻乔氏生下的嫡长子郑恒、嫡长女郑萱,以及三姨太吴氏生下的庶子郑毅,这三个儿女都受教于一巷之隔的博学书院。
遗憾的是,梨园名伶出身的三姨太吴氏红颜薄命,嫁入郑家之后没过上一天开心日子,处处遭受郑家上下的白眼和挤兑,好不容易生下个儿子,却因产后大出血魂归地府,她卑贱的出身并没有让郑家上下生出多少伤感之情,以至于送葬之日只有跟随其嫁入郑家的两名忠仆泪流满面,除此之外,只剩下外面那些戏迷和市井小民为她哀叹。
十几年过去,郑氏家族已是儿女满堂,枝繁叶茂,声誉和财富日积月累,真正成为武汉三镇声名远播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
备受各界赞誉的郑家嫡长子郑恒非常优秀,十七岁便追随其父郑兰亭曾经的脚步留学英国,两年前以剑桥大学社会学博士头衔载誉归来,如今已是博学书院最年轻的校董,还兼任著名的华昌轮船公司股东。
嫡长女郑萱毕业后选择留学美国,去年学成归国远嫁沪申名门冯家,很快以其美貌和才气蜚声十里洋场,陆续发表的诗歌散文备受名家吹捧,短短一年便成为江浙沪申无数红男绿女钦慕嫉妒的对象。
十八岁的庶子郑毅因为母亲的戏子身份,从小到大一直默默无闻。
或许是出生时母亲难产的原因,郑毅从小显得有些木讷愚笨,无论是功课还是日常事务总比别人领悟得慢,与聪明伶俐备受宠爱的兄弟姐妹们形成鲜明对比,自然也就成为几位姨娘和所有兄弟姐妹嘲笑的对象,就连府上的仆人丫鬟也时常给他白眼。
在郑毅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骂过自己,只要有空就检查自己的功课,时不时还给些鼓励,从来不让自己和徐伯一家缺少用度,只是,自己见到父亲的次数太少,自从懂事之后,每年能够见到父亲的次数不超过十回,若不是逢年过节,自己也没资格坐到正堂的饭桌旁,只能和忠仆徐伯一家呆在后花园西边隔出的小院里。
郑毅上中学不久,大娘、二姨娘、四姨娘和五姨娘又给他添了四个弟妹,郑毅的处境随之变得更为艰难,每当看到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娇滴滴高呼母亲的时候,本就自卑的郑毅总是低下头,悄悄躲到一边去,若不是还有遵从母亲遗愿的徐伯一家默默照顾,郑毅真不知道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去年十一月底,郑毅终于完成中学学业,在同届一百五十余名同窗中属于不好不坏表现平平那一类,却在随后的晋级考试中以第十五名的成绩考入本校大学部。
书院将成绩公布后,忠心耿耿的徐伯夫妇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从小到大的唯一伙伴徐茂富高兴得手舞足蹈。
郑毅也难得地挺直腰板,满脸都是无法抑制的灿烂笑容,非常自豪地告诉徐伯夫妇和徐茂富:
“明年开春之后,我们博学书院就会与私立文华大学合并,成为长江中游五省最大的大学堂,名字叫做华中大学,新的大学不但有师范、商学、法学等科系,还要开设机电和建筑两个科系,我打算申报机电科,将来当一名工程师。”
就在郑毅满怀憧憬的时候,大娘房里的心腹丫鬟忽然到来,通知郑毅立刻前往正堂叩见老爷太太。
郑毅以为自己的成绩终于引起父亲的注意,自己的默默努力终于得到大娘的认可,于是强忍心中的激动跟随丫鬟毓秀赶赴正堂。
跪下叩见完父亲和大娘之后,父亲满脸和蔼的一席话如同晴天霹雳般打碎了郑毅的梦想,令他如遭雷击般呆滞当场:
“小毅,过了年你就满十八进十九,成年了,这两年你还算努力,悄悄跟随书院的技师詹姆斯先生学会了电工,不错!”
“你的表现家里人都看在眼里,为父深感欣慰,只是,你在学问上确实没什么天赋,比不上你哥哥姐姐和几个弟妹,倒是在动手做事方面有股韧性,这是你最大的长处。”
“我和你大娘还有你大哥商议过后,觉得把你放到轮船公司下属船厂更好,更能发挥你的长处,哦......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你大哥是华昌轮船公司最大的股东,前一段还把下属船厂的股份全盘下来了,船厂已经是我们家的产业,你到船厂去我们更放心些,大学就不要读了,早点成家立业吧,好好磨炼几年,将来船厂会有你的股份,这样安排也算是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
随后,郑毅懵懵懂懂回到自己的狭窄房间痛哭三天,第四天就跟随气宇昂轩的大哥郑恒前往英租界的码头,成为华昌船厂一百六十五名工人技师中的一员,直到大年初三冒雨抢修吊塔电机从高空失足摔下,郑毅没有一天休息过。
郑毅失事之后陷入深度昏迷,工友们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了,抬回家中后足足昏迷三天三夜,之后却奇迹般战胜了死神,战胜了英国医生和两名资深老中医“已经无法挽救,尽早准备后事”的断言,排出血尿之后再次焕发生机。
然而,重新醒来的郑毅已非原来的郑毅。在深度昏迷的三天三夜里,缠满纱布的脑袋没有片刻休息过,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为扑灭船厂火灾,从三十余米高的悬梯上摔下来之后竟然还活着,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而且还年轻了十二岁。
昏迷中的郑毅能听到徐伯夫妇和唯一伙伴徐茂富的哭泣哀怨,似乎能看到徐伯满是皱纹的脸庞和徐婶红肿的眼睛,能感受“自己父亲”自责的叹息声,能听到两位老中医惊讶的低呼和触摸,却无法睁开眼睛......
所有这一切,如同一幕幕不断呈现的映像充斥脑海,极度压抑的悲愤与忧郁伴随刺骨的疼痛阵阵袭来,或是清晰或是残缺的记忆片段不断重现,从最初的杂乱无章到最后井然有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一次次将他逼到沉沦的深渊边沿,直到红色钟楼熟悉的钟声将他彻底唤醒。
“爹、爹,快来啊!少爷的睫毛又动了。”徐茂富的惊呼声再次响起。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响起,身材魁梧的徐伯匆匆来到床边,细细端详郑毅的脸好一会儿,小心地给郑毅把过脉才低声吩咐儿子:
“脉象均匀,比昨天强劲有力,看样子估计能熬过来了,今早他尿了吗?”
身体健壮充满活力的徐茂富悄悄松了口气:“尿了,血丝比昨天少了许多,天没亮的时候我给他喂汤药,能缓缓咽下大半碗了。”
徐伯欣慰地点了点头,搓搓发涩的眼睛又是一叹:“小毅的身子骨还是不错的,体质和性子都像他娘,文绉绉的,话不多学东西却很快,唉!也怪我,看不得他受苦,从小没逼他像你一样练功,要是能像你一样坚持跟我练,恐怕要比现在好上许多。”
徐茂富下意识地望向郑毅,想了想最后还是憋不住心中怨气:“爹,你说老爷和太太心里都想些什么?还有那些少爷和小姐们,少爷伤成这样,他们竟然不闻不问,这是人干的事吗?”
“闭嘴!这是你该说的话?再让我听到你这些牢骚,别怪我一巴掌打死你。”
徐伯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随后望一眼身后空荡荡的房门,再次转过脑袋:
“什么都别说了,去看你娘煮好米粥没有,要是好了你给少爷喂下半碗,没点儿米垫肚子可不行,我得到西市去买一担木炭回来。”
徐茂富应了一声,跟随父亲往外走,还没走出房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徐伯,小富......”
父子俩顿时停下脚步,呆滞片刻猛然转过身冲到床边,惊喜地看到郑毅睁开了眼睛,浮肿未消的脸上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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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连续半月的绵绵细雨终于停止,满布云层的天际呈现一片斑驳的朝霞,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将迷离的光芒洒向大江两岸。
郑家大院一如既往的静谧,后花园中两棵湿漉漉的大樟树仍旧在在徐徐袭来的寒风中轻颤,院墙外的西子巷又再度传来小贩们极具特色的叫卖声,令高墙内徐徐漫步的郑毅倍感亲切。
“少爷,差不多该回去歇着了,我爹说你外伤虽然好了,但内伤还很重,得好好静养。”
跟随在郑毅身边的徐茂富低声提醒。
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体魄强健,精力旺盛,既没有郑毅的雅兴,也没有郑毅的耐性,在百花凋零满是残枝败叶的花园里徐徐漫步,简直是活受罪。
郑毅微微点头转身往回走,看了看身边浓眉小眼长着个大鼻子的伙伴,低声问道:“小富,你有多高?”
徐茂富愣了一下,挠挠头不确定地回答:“很久没量了,估计有五尺三了吧。”
“五尺三?我想想......约为一米七五,差不多这个数,你比我小两个月,还不满十八,估计还能长高几厘米。”郑毅慢条斯理地说道。
徐茂富疑惑地望向郑毅:“怎么算的?你虽然没我粗壮结实,但却比我高一寸左右,要是我还能长个的话,你不是也能长吗?”
郑毅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也许吧,体质这东西因人而异,也许我还能长高几厘米,也许就这么不长了,只是觉得你应该还能向上窜一窜,你爹就比你高,你娘个子也不矮,加上你每天早晚坚持站桩练拳,有很大可能长到一米八左右。”
徐茂富沉思片刻:“少爷,我感觉你这性子似乎变了,原来你不爱说话,性子也执拗,自从三年前你念中学再不愿和我一起站桩练拳后,每天放学回来总喜欢呆在自己房里,礼拜天大多自己一个出去,从不带我,每次吃饭都要人叫你几遍才出来……”
“可这回你醒来之后,像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但爱说话了,说出的话还有条有理,让人心里暖乎乎的,前晚上我娘哭着说你大难不死开窍了,懂得体贴身边人了,昨天一大早就去西城的庙里替你烧香。”
郑毅心中无比感激,停下脚步凝视徐茂富的眼睛:“我是吃你娘的奶长大的,在我心里,你娘和我亲娘一样,我以前不懂事,不懂珍惜,可现在懂了!”
“小富,今后不要再叫我少爷了,叫我大哥吧,按照古时候的说法,你我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奶兄弟,说句掏心窝的话,这世上除了你、你爹和你娘,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徐茂富又是激动又是惊愕,涨红着脸低声劝道:“你把你爹放哪儿了?这话以后千万别说,明白吗?”
郑毅沉默片刻,拉住徐茂富的手臂郑重询问:“要是没有我拖累,你们一家恐怕早就返回黄州老家过日子了,对吧?”
徐茂富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嘴唇动了几下,最终来那么一句:“我爹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你娘当年对我娘有恩,要是没有你娘,我娘早就被戏班子卖到窑子里去了,哪里有我家今天的日子,连我恐怕都不会有。”
郑毅微微叹息:“走吧,边走边说......小富,我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了,打算离开这里,到外面闯一闯,唯独放不下你们一家,你们是我的亲人。”
徐茂富大吃一惊:“啊!?这……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老爷肯定不会答应,不管怎么说,你终归是郑家的二少爷,哪里有想走就走的道理?”
“他会答应的,哪怕他不答应,那些姨太太和他的儿女们也会答应,说句刻薄的话,我在这个家就是个多余的人,是个累赘,离开之后他们会过得更舒心,更快乐!我心中唯一舍不得的是你们一家,唉!不说了,回头我再向你父母请罪吧。”
郑毅说完摇头苦笑,扔下极度惊愕傻在当场的徐茂富,率先进入小院回到自己的小屋,整理好桌面上的书籍和稿子,拿起本月发行的《新青年》杂志,翻到刊登招生广告的页面再次阅读一遍,随后捡起钢笔别在胸前衣袋里,对着墙上巴掌大的木框镜子照了照,略微整理有些歪斜的青年装立领,深吸口气默默向外走去。
郑府前园宽阔洁静,整齐的石板小径和姿态万千的太湖石在金色的阳光下格外雅致,两侧回廊之间的草地吐出来星星点点的嫩绿。
可这一切似乎与郑毅毫无关系,他如同一名从容的过客穿过院子,在一群丫鬟下人惊愕的注视下走出大门。
雍容富态的郑氏家族主母乔氏正在和四姨太喝茶聊天,看到两名丫鬟神色匆匆跑来,顿时拉下脸一顿呵斥。
可听完两位丫鬟的禀报,满脸惊讶的乔氏再也不淡定了:“怎么可能?这才几天啊,他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痊愈了?你们两个不会是看花眼了吧?”
年长的丰腴丫鬟连忙解释:“真的是他,大奶奶,奴婢绝对没看错,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黑色青年装,只是不像平常一样戴着顶帽子,穿过前院时步子不快,像没事人一样谁都不看一眼!”
英国留学回来的四姨太也坐不住了:“不会好得这么快吧?大年初三他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嘴巴鼻子里全都是血,能够保住一命已是奇迹,没有一年半载的治疗和休养怎么可能痊愈?”
“是真的啊,四奶奶,奴婢当时离他很近,绝对没有看错,二少爷不但行走无碍,而且是挺着胸昂着头走出去的,以前他进进出出都是脚步匆匆低下头,没想到刚才他竟是另一种模样,脸上冷冰冰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好吓人啊!”年轻些的苗条丫鬟连声解释。
乔氏和四姨太满脸疑惑,相视一眼刚要说话,就看到大儿子郑恒挽着小腹隆起的爱妻跨入正堂,两位乖巧的丫鬟连忙上去,为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解下呢子大衣。
风度翩翩的郑恒松开脖子下的领结,解开毛呢西装的扣子,来到神色异常的母亲和四姨娘对面坐下:“怎么了,这是?”
乔氏没好气地指指两位丫鬟,将事情经过细细道来,最后颇为气恼地说道:“如果郑毅的伤真好了,那就需要好好计较了,他从小到大就是闷肚子,三棍打不出一个屁,没有教养也就罢了,偏偏还长得像那个贱人,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我看啊,他心里一定怀着怨恨,要是不把他满肚子怨气打掉,说不定那天就会成为这个家的大祸害。”
四姨太想起当年初进家门时,年纪小小的郑毅竟然不愿给自己跪下见礼,最后在大娘乔氏的厉声呵斥和两名丫鬟的强迫之下不得不跪下,却始终不看自己一眼,不问候自己一声,那咬着嘴唇执拗不屈的性子至今记忆犹新。
再联想大娘和大少爷为了自己的私利,无情剥夺郑毅读大学的机会,四姨太顿时忍不住担忧起来:
“这事得引起重视,最好跟老爷禀报一下,否则真要闹出什么事就糟了。”
郑恒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他不敢,从小到大没见他敢违抗过父亲和我的命令,我看啊,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离开我们这个家他什么也不是,哈哈!放心吧,今晚我没应酬,晚饭过后把他叫来好好训示一番,这点小事不用惊动父亲。”
乔氏听了儿子的话放下心来,边上的丫鬟们也露出了媚笑,唯独性格细腻颇有心计的四姨太疑虑未消,但她没有把心思表现在脸上,反而矜持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半个小时不到,一巷之隔的博学书院教务长威廉牧师忽然给郑家打来电话,礼貌地告诉郑家大少郑恒,书院在郑毅的强烈要求下,提前给他下发了中学毕业证,问他为何这么着急,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威廉牧师最后惋惜地说:“郑毅虽然性格有点孤僻,但在理工科特别是机械电器方面很有天赋,衷心希望他能够继续进入大学深造。”
八面玲珑的郑恒礼貌致谢,放下电话立刻黑下脸来:“郑毅想要干什么?竟然不声不响去书院领取毕业证,丢人丢到书院去了,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要离开这个家?他有这个本事吗?”
郑恒话音刚落,又一个下人匆匆来报:“禀报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刚刚转入西回廊走向后院。”
“你立刻把他给我叫来!”郑恒果断下达指令。
十分钟不到,郑毅在下人引领下来到正堂,进门后只是礼貌地向坐在主位上的乔氏点点头,随后看都不看边上的四姨太一眼,毫不客气地来到郑恒对面坐下,从容不迫地端起小丫鬟刚给郑恒奉上的热咖啡,在满堂惊愕的目光中送到嘴边轻抿一口:
“咖啡不错,可惜糖加得太多,奶粉也不是脱脂奶,啧啧!这种喝法只有故作风雅的乡巴佬才这么糟蹋好东西,有钱也不能这么干啊,真是罪过!”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徐徐放下咖啡杯的郑毅,心想眼前这人真的是以前那个胆怯自卑的二少爷吗?
没等极度震惊的郑恒回过魂来,郑毅靠在椅背上,定定地望向郑恒的眼睛:
“我知道你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我不想再听你的话,之所以过来,不是因为你有什么权威,有什么地位,只是想告诉你一声,等明天父亲回来我就会离开,不与你和其他人争夺这点儿可怜的家产,更不愿继续忍受你们的歧视和奴役,我母亲给我留下的那些首饰足够我很好地过上一年奢侈的生活,一年之后哪怕我到码头上做苦力也心满意足,不需要你们的慷慨与怜悯,告辞了!”
郑毅说完扬长而去,没走出大门就听到郑恒气急败坏的吼声:“站住!小畜生,你把话说明白了!”
郑毅猛然转过身,随手一巴掌扇在追到跟前的郑恒脸上,“啪”的脆响激起满堂惊呼,郑恒被打得转了一圈,跌跌跄跄稳住身子,立刻要冲上去和郑毅拼命。
第三章 有话好好说
面对横眉冷对满目寒光的郑毅,气急败坏的郑恒胆怯了,直到郑毅轻蔑地瘪瘪嘴扬长而去,他仍旧站在原地大喘粗气,再也不敢骂出一句“小畜生”,而他那位自以为拥有崇高权威的娘亲还处于呆滞状态。
回到后院住处的郑毅什么话也没说,神色平静地对郑婶笑了笑便进入客厅,吩咐呆呆望着自己的徐茂富拿壶热开水来,然后坐到冷冰冰的竹椅上摆上茶杯和茶叶,无意中看到茶几下层有盒中国象棋,取出来看了看,叹了口气默默把象棋放回原处。
徐茂富把热水壶放到身边的水磨砖地板上,主动打开茶叶罐,为郑毅泡上茶:“以前你从不喝茶的,怎么突然喜欢上了?”
“现在想喝了,喝茶有益健康。”郑毅提起冒出茵茵热气的茶杯捧在手心里。
徐茂富指指茶几下层的象棋:“来一盘怎么样?”
“我这水平你还不知道吗,上中学之后我就没下过象棋,反而是你常和你爹下棋,让我两个马我也下不过你。”郑毅立刻摇头,虽然他下过象棋但从没下过功夫,反而在围棋上浸淫多年。
前世高中三年他喜欢的两项活动分别是围棋和足球,进入中南理工大学学习后也从不间断,在各大高校诸多高手的不断折磨之下,他的围棋水平稳步上升,毕业后进入本市港务局工作,每年他都参加系统内和本地各种比赛,没事的时候经常上网搏杀,在网上获取的段位也比较高,虽然没有领取任何证书,但他的围棋完全达到业余四段的水平。
徐茂富难得地嘿嘿一笑,想了想忽然凑近郑毅:“刚才我把洗干净的衣服送进你房里,看到墙边一堆核桃壳,打扫干净才想起来怎么回事,老实告诉我,什么时候你能够捏碎核桃的?”
“醒来之后的第五天,捏完才发现自己的手劲比以前大了许多,至于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
郑毅如实回答,当时他只是躺着无聊,从边上的小篮子里拿出两个核桃把玩,边玩边想事情,不小心就捏碎了,惊愕之下他再次尝试,细细体会,结果发现自己不但力气变大了,听觉、嗅觉等感知能力也变得非常敏锐,反复思索之后,只能把这一现象归功于神秘莫测的灵魂穿越,否则以如今这副高挑瘦弱的小身板根本就解释不通。
徐茂富很快拿来一个坚硬的核桃:“你再试试。”
郑毅伸出左手接过黑桃,“啪”的一声轻松将其捏碎:“左手也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估计是得益于从小和你一起练拳,这两天我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继续练功,以后只要有时间每天都练一会儿,武当的浑圆桩和太乙十三式确实是好东西。”
“人比人气死人!你这家伙两年半前就不练功了,而我却被逼着日夜苦练从不间断,直到去年才领悟发力诀窍,又经过四个多月的不停练习才能捏碎核桃,至今也没你这么轻松,老天不公啊!”徐茂富发出两声哀怨,连续捏碎三个核桃才消些怨气。
郑毅忍不住笑了,想了想建议:“你得加紧读书练字,要不是你基础太差,我真想向你爹提出请求,允许你和我一起出去闯一闯。”
徐茂富顿时急了:“你真要走啊?”
郑毅点点头:“不走不行了,我已经和郑恒闹翻,当着他一家人的面宣布离开这个家,好在我娘留下了五百多大洋和不少首饰,我只要一百大洋就够了,剩下的你们带回去,连同我娘留下的照片和两箱古籍和唱词全带走,回黄州乡下买些田地安定下来,等我混成个人样就去黄州找你。”
“这可不行,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让人放心?别说我了,我爹我娘更不放心,不信你自己和他们说去。”徐茂富心里一片混乱,从未过的失落和烦乱瞬间涌上心头,
郑毅看着黑下脸来的好兄弟不再说话,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等晚上一家人聚齐再说,哪怕徐伯、徐婶一时想不开接受不了,郑毅也有信心说服他们,何况自己已经深深得罪了郑家长子和地位超然的正房大太太,基本上算是自断后路,想要留下都不行。
晚饭过后,心中忐忑的郑毅终于将自己的决定和自断后路的经过细细道来。
令郑毅深感安慰和敬佩的是,徐伯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迅速平静下来,连续吸了两斗烟丝才发出声长叹:
“其实我和你婶都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要不是郑家对你不公,三年前我们一家就该离开了,可看到郑家上下这么对待你,我们不放心啊!”
“原本我们以为起码还要等上一两年你才会开窍,到时候我们再走也算是对得起你娘了,没想到你大难之后忽然懂事了,说来也是好事啊!”
“只是,我们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闯荡,你还是随我们一起回黄州吧,两年之后你想去哪儿我们都能放心。”
郑毅再也无法抑制充斥胸腹的感激之情,离开竹椅,来到徐伯跟前“咚”地一声跪下,抱着徐伯和徐婶的腿喊了一声爹和娘,随即失声痛哭泣不成声。
徐伯顿时泪流满面,捂住满是皱纹的脸抽搐起来,徐婶一把将郑毅的脑袋搂进怀里失声哭嚎:“造孽啊、造孽啊......我的儿啊,老天爷他不长眼啊.......”
尽情地发泄过后,徐茂富在父亲的吩咐下擦去热泪扶起郑毅,哑着嗓子第一次喊出大哥二字:“大哥别难过,只要人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先坐下,坐下再说。”
郑毅抑制住奔腾的情感,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打算:“爹、娘、小富,做出这个决定有些突然,但这个家始终容不下我,不如借这次受伤之机离开。”
“迟走不如早走,事到如今儿子也不能瞒着你们,离开此地我将赶往上海,参加黄埔军官学校的考试,然后坐船赶赴广州参加复试,争取尽快入学,这所军校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学校,只要到了学校,吃穿住行都不用花钱。”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黄埔军校?这所军校是谁开的?”徐伯惊讶地问道。
郑毅立即到自己屋里拿来那本《新青年》,翻到招生广告的页面送到徐伯手里:
“在这儿......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党开办的,获得**和苏俄的大力支持,别看他现在还很弱小,很快就会发展壮大起来,我坚信最终统一中国的就是这两个政党,所以这所军校很有前途。”
徐伯细细看了两遍,很不放心地连续询问几个问题,最后指着招生广告下方的一行字再次询问:
“这个报考地址不就是我们武汉租界吗?你看,上面讲明需要经过初试,才能前往广州参加复试,你何必舍近求远跑去上海呢?不稳妥啊!”
郑毅耐心解释:“武汉这个招生地址距离我那便宜老爹的公司很近,我担心负责招生的人和我那便宜老爹认识,再就是我听人说,上海环龙路的招生负责人润|之先生非常了不起,他同样是我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我打算直接前往上海参加初试。”
徐伯沉思良久,极为不舍地问道:“孩子,再等两年不行吗?”
“儿啊,娘舍不得你啊......”徐婶再次捞起衣角捂脸痛哭。
郑毅强忍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爹,娘,儿子已经十八岁了......”
徐伯飞快擦去眼泪,顺手拍拍老伴的肩膀:“别难过,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是该出去闯一闯了,想当年你和吴家妹子出去闯荡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呢,不是也熬过来了吗?唉......小毅啊,你老实对我说,你真有把握吗?”
郑毅重重点头:“真有把握,只要孩儿去考,一定能考上!我知道你们担心我的身体,其实伤势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重,今早起来肺腑之间已经不疼了,胃口比以前还好,连核桃都能捏碎了。”
徐茂富看到老爹满脸的疑惑,连忙到墙边长桌上拿来一把核桃递给郑毅:“大哥说的是实话,不信你看看。”
郑毅也不做作,当着全家人的面连续捏碎三个核桃,看得徐伯欣喜不已,连连点头:
“好、好!这样我就放宽心了,记得把站桩和拳路重新捡起来,坚持下去不要间断,只要苦练个三五年,说不定就能登堂入室,切记、切记!”
“孩儿记住了!”郑毅立即作出承诺。
一家人又说了会儿话,哭累了的徐婶顶不住先去睡了,徐伯父子和郑毅很快就即将离开的事宜展开商量,一直说到天色将亮才依依不舍地分头歇息。
天色大亮,阳光普照,徐婶已做好丰盛的早餐,仅睡三小时的郑毅洗漱完毕,用完早餐,立刻收拾少得可怜的行李,连同母亲留下的两小箱古籍唱词一起装入两个大藤箱,最后收拾自己需要带走的几套衣物和两双鞋袜。
收拾完毕,郑毅将装着首饰、细软和四百大洋的小皮箱送到徐伯屋里,尚未把极力推辞的徐伯劝下来,就听到一连串密集的脚步声传来,郑毅和徐伯不用看就知道匆匆闯进来的人是谁。
徐伯紧张地抓住郑毅的手臂,沉声叮嘱:“别犯愣,他怎么说都是你亲爹,虽然对不起你,但也养了你十八年,明白吗?有话好好说,没有过不去的坎。”
郑毅点点头,认真整理衣襟和衣领,深吸口气,大步走出房门。
第四章 决裂
简陋狭窄的正厅门口,挤满了气势汹汹的人群,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郑兰亭和风度翩翩的嫡长子郑恒并肩傲立在最前方,身后是十余名身强力壮跃跃欲试的护院家丁,不远处的花园里还有三五成群看热闹的丫鬟健妇,大多数人的目光中闪烁着幸灾乐祸与鄙夷不屑的神色。
郑毅一步步来到光线幽暗的正厅前方,轻轻推开靠向自己准备打架的小弟徐茂富,向站到另一侧的徐伯夫妇低语两句,转过头上前两步,平静地看着脸色阴沉的郑兰亭。
屋里屋外顿时气氛凝重,一片寂静。
足足一分多钟的揪心沉默后,郑兰亭紧闭的嘴唇因怒气而无序地蠕动起来,整齐的漂亮胡子随着脸部肌肉的牵动而频频颤抖:“跪下!”
突然响起的怒吼声震得所有人噤若寒蝉,唯独郑毅纹丝未动,恼羞成怒的郑兰亭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步,朝郑毅平静的脸上抡起大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吓得屋里屋外惊声骤起,被扇了个踉跄的郑毅没有擦一下嘴角流淌的血迹,也没有捂一下迅速泛红肿胀的脸庞,反而在一双双惊慌的目光中再次回到原位,静静盯着郑兰亭说出一番震聋发聩的话语:
“想打就继续吧,否则过了今天你就没机会了,你每打一巴掌,我心中残存的那点亏欠和内疚就会消减一分。”
郑兰亭脸上的愤怒之色瞬间凝固,满腔火气迅速消退,两眼呆呆凝视眼前高挑瘦弱的儿子,如同看个陌生人。
郑毅见状,幽幽叹了口气,望着郑兰亭的眼睛,低声说道:“本来我打算等会儿去向你辞行的,现在倒是省事了,借此机会我想对你说几句心里话:从我懂事开始,一年到头见不到你几次,每次见面你和我说话不超过十句,这几天我反复回忆,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记不起你最后一次抱我是什么时候,你再看看眼前这间屋子,看看屋里屋外,你家的佣人恐怕都住得比这儿好,要是外面的人知道郑家二少爷住在这样的地方,不知道会有何感想?”
“住口!身为人子,你有何资格心生怨恨?有何资格口出狂言?”老子郑兰亭没有说话,儿子郑恒已经大声呵斥起来,在他心目中,身为庶子、生母卑贱的郑毅根本就没资格抱怨。
郑毅看都不看郑恒一眼,凝视郑兰亭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不想与任何人结仇,你也不要再难为我,在这个家我就是个累赘,是个多余的人,这一点不需要任何人证实,仅从那些家丁丫鬟鄙夷的眼睛里你就能看到一切。”
“很多时候我会想,自己存在的最大意义,也许就是让你那些太太和儿女们拿来蔑视和欺辱的,既然这样厌恶我,鄙视我,何不让我滚得远远的,来个眼不见为净?”
“所以,我决定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从未让我有过幸福感的城市,这样对大家都好,你也不用在日理万机的时候为我生气,为我操心,虽然从血缘上来说,你是我的父亲,你养活我十八年,出钱供我在隔壁的博学书院念了十年书,我却没有给予你任何回报,这确实是我的错。”
“但是,你也应该知道,我现在既没有能力给你回报,你也从来没给过我机会,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道家讲究天道循环,佛家讲究因果报应,虽然我不怎么相信,但我坚信总有回报你的那一天,而且这一天不会太远!”
“好了,想说的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还想打我,就请继续吧。”
郑毅的一席话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无比震撼,一时间气氛显得无比的诡异和沉重,重得令人心跳加速,呼吸紊乱。
郑兰亭父子更是不堪,只觉心怀大乱,遍体生寒,怎么也不敢相信原本唯唯诺诺的郑毅,竟然变得如此的犀利尖刻,如此的不卑不亢锋芒毕露。
没等郑家父子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郑毅已经转过身,默默走向内室,徐伯夫妇发愣过后连忙追了进去,唯独孔武强悍的徐茂富冷冷低哼一声,退后几步,站在正厅里侧,发红的小眼珠不断扫视门里门外的每一个人,似乎随时准备与冲进来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良久,郑兰亭发出一声沮丧的长叹,垂下头无力地转身离去,整个人像是忽然间老了十岁。
郑恒随之回过神来,怨毒的眼睛死死瞪了徐茂富一眼,弯下腰,恭敬地搀扶自己的父亲走出房门,没到院子里就听到他一阵气急败坏的大骂:“都站在这里干什么?滚开!全都滚!”
冷风瑟瑟的后院再次恢复原有的寂静,唯独西北角的狭小院子里不时传来几声低沉的对话和搬动物品的声音。
两个小时之后,郑毅和徐伯一家把行李收拾完毕,徐婶边抹泪边细细端详住了十几年的屋里屋外,徐伯陪在老伴身边感叹不已,郑毅和徐茂富对这里的一切毫不留恋,低声商议几句,便各自背起沉重的包袱,把四个大小的藤箱和皮箱提到院子里。
徐伯老俩口终于平静下来,回到院子里分别提起包袱,跟在两位肩背手提的儿子身后,无声无息地向前走,依次穿过西回廊进入宽阔秀美的前院,在郑家上下数十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毫不停留,绕过高大精美的影壁,从几位目光躲闪的门房和家丁中间走出郑府大门,出了巷口头也不回转而向南,很快叫来四辆人力车,径直赶赴东边的客运码头。
郑家大院宽敞豪华的正堂里,此刻已是哭声不绝,骂声一片,主位上的一家之主郑兰亭似是受到很大打击,脸色悲伤,目光呆滞。
心中不甘自觉委屈的女儿们谁也不敢大声哭泣,平时意气风发的大少爷郑恒也不敢稍有放肆,还要强忍满腔怨恨,不停安慰恼怒哭诉的母亲,几位活泼可爱的娇小儿女被这迥异寻常的气氛给吓着了,乖乖地依偎在各自母亲的怀里不敢再顽皮。
留过学最有见识也最得宠的四姨太悄悄来到丈夫身边坐下,看到茶几上的茶水已经变冷,低声吩咐丫鬟换上热茶,搂住丈夫的胳膊,柔声安慰:
“达令,别难过了,既然他不愿在这个家继续待下去,走了也是好事,无论到哪里始终还是你的儿子,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你的一片苦心。”
郑兰亭微微摇头,颇为自嘲地喃喃而语:“你不知道,他说出的那些话有多冷漠,如同锥子似得刺在我这心里,我打了他一耳光,他却用一句句冷漠刻薄的话语回敬我,让我心生愧疚,无地自容,如同一个个巴掌扇在我脸上啊!”
“经历生死之后,他变了,变得让我不敢认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总是垂着脑袋唯唯诺诺的儿子了,也不知他何时有了那么多心计,何时积攒了那么多怨气,悲哀啊!”
四姨太笑了笑:“千万别这么想,像郑毅这种年纪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逆反心理,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总有一天他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到时候你再慢慢教训他也不迟啊。”
“不不!你不在场,你不了解,也没有我这么痛彻心扉的感受,他完全变了个人,变得我一点儿也不认识了。”
郑兰亭再次幽幽一叹,接过丫鬟送上的热茶喝下一口,放下茶杯哀伤不已:“我有预感,很强烈的预感,我失去这个儿子了,这辈子他再也不会叫我一声父亲,再也不会走进这个家门。”
四姨太心里一颤:“不会这么严重的,也许你太过伤心,休息一下吧,睡一觉起来也许就会好起来。”
郑兰亭连连摆手,满脸失落地转向自己的爱妾:“我也许真的错了,不该把他母亲的死归咎到他身上,这么多年来我从不重视他,从不真心实意关心他,才造成今天这个恶果,我这心里,疼啊......这么多年我们谁也不待见他,更没人愿意去了解他,以他今天的表现来看,他的学识和胆略,他身上那种令人无法言喻的城府和自信,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都低估了他!”
四姨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啊?”
郑兰亭重重靠在椅背上,长出口气,满腹惆怅:“这么些年来,你见过谁能在气势上压倒我,让我生出颓丧无力之感?可今天我切身体会到了,非常难受,非常难堪呐,唉......我现在很累,真的累了,谁也别打扰我,我要好好休息,好好想想。”
第五章 法租界里的遭遇
由于无法买到当日下午开往上海的船票,郑毅干脆跟随徐伯一家登上前往黄州的小客轮,于次日中午抵达徐伯的老家——黄州城北三十里的龙家岗村。
在徐伯一家和小弟徐茂富的殷切挽留下,郑毅在龙家岗整整住了十天才洒泪而别,徐婶的热泪和谆谆叮嘱,徐伯的叹息和眼中深切的担忧,兄弟徐茂富的灼热盼望和誓言般的约定,沉甸甸地压在郑毅心口上。
本以为孤零零来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亲情任何牵挂,可徐伯父子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忠诚,徐婶慈母般的呵护和叮咛,无声无息充满了郑毅的胸怀,深深铭刻在他心底,他深切感受到自己再次拥有了千回百转的爱恨情仇,拥有了牵肠挂肚的亲情与期盼,人生也因此变得更为充实。
西历一九二四年三月十四日,阴历二月初十傍晚六点,郑毅终于登上熙熙攘攘的黄埔港,进入繁华喧嚣的大上海。
令他颇感茫然的是,对当代任何人都充满吸引力的繁华都市并没有让他生出多少新鲜感受,乘坐人力车前往英租界寻找旅店的一路上,车夫浓重的皖南口音也丝毫不影响彼此的交流。
道路两旁灰蒙蒙的楼宇和夹杂其间的狭窄巷口,两侧高楼上悬挂的三色霓虹,熙熙攘攘劳劳碌碌的匆匆行人除了衣衫有所区别之外,与百年后的相同景致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半小时不到,郑毅顺利入住被车夫称之为最好最安全的英租界礼查饭店,传说中狐假虎威欺软怕硬的印度门卫如木头似的站在大门两旁,欧式风格的大堂金碧辉煌宽阔豪华,服务台里的侍应生同样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年轻国人,郑毅用武汉话办理入住手续时,并没有遭受白眼,边上身穿笔挺西装的英国经理还非常友好地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所有一切都让郑毅感到安静稳当,哪怕心里知道这些表象之下隐藏着无数的罪恶与血腥,也没有让他有何不适。
郑毅之所以住进价格昂贵的礼查饭店,是因为十天前离开黄州龙家岗时,徐伯夫妇死活也要从他母亲留下的财产中,再拿出两百大洋塞进他的小皮箱里,加起来近三百块大洋分量不轻,远超寻常工人一家数口的全年收入,未来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郑毅只能依靠这笔钱过日子。
为安全起见,连日来郑毅除了身上携带十几个大洋之外,剩下的钱都藏在随身小皮箱里,因此他宁可花掉比寻常旅馆贵十倍的钱入住高档饭店买个放心,也不愿为了省钱而增添麻烦,虽然每花出一个大洋都让他倍感心痛。
入夜,郑毅躺在三个银元一晚上的宽大双人床上辗转难眠,一个多月来所遇到的诸多人和事,在他脑子里反复呈现。
除了无法改变的初始命运,郑毅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错,从无法置信地成为郑氏家族悲剧性的一员开始,到他决定报考黄埔投身军旅为止,所做出的决定都是由心而发的。
在报考黄埔军校这个重大人生抉择上,郑毅想得更多更为慎重:这是个波澜壮阔的革命大时代,同样是个军阀割据、战火纷飞的残酷时代,个人能力再强,知识再渊博,也只能是沧海一粟,在强权和枪炮面前无比脆弱,稍有不慎就会行差踏错,最终的命运恐怕还比上扑火的飞蛾!
因此,经过反复思考再三权衡之后,郑毅认为报考黄埔军校无疑是实现自我的最佳捷径,唐吉坷德那样的悲剧英雄自己做不了,也不能做,既然无法改变这个社会,就必须去适应,只有彻底融入其中,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进而与志同道合者一起,以艰辛的努力逐渐改变这个社会。
至于黄埔军校招生广告上的初试、复试和考试科目等等,郑毅根本不放在心里,他唯一担忧的是能不能获得初试的机会。
次日上午,谨慎的郑毅并不急于前往法租界初试地点应试,下楼用完西式早餐,便冒着蒙蒙阴雨出去狂街,游荡大半天买回厚厚一本一九二零年版的全国分省地图,一张英文版的上海交通图,七张中外报纸和三本杂志,匆匆用完晚饭便回到房间细细阅读,以便更好地了解当前时局。
次日上午八点,准备充分的郑毅用完早餐,按图索骥直奔法租界,非常顺利地找到国民党中央上海执行部所在地——环龙路四十四号。
来到气派的镂花铁门前,郑毅再次整理身上半新旧的黑色青年装,看了看手中的牛皮信封,深吸口气平复微微泛起的激动之情,昂首挺胸进入侧边敞开的小门。
“站住!哪里来的?有介绍信没有?”
操着本地口音的中年门卫来到郑毅面前,警惕地打量年轻高挑的郑毅。
郑毅用标准官话礼貌解释:“大叔,我叫郑毅,是来报考黄埔军校的,这个信封里面有我的身份证明。”
中年门卫审慎地扫视个子瘦高皮肤白皙的郑毅:“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吧?多大了?有推荐信吗?”
“小子祖籍河北,满十八了,出生到念书一直在汉口,在《新青年》杂志上看到招生广告就赶来报名了。”郑毅如实回答。
中年门卫双眉一皱:“这么说来,你没有获得本党元老或者一大代表的推荐,也没有通过你们本地招考负责人的审查就自己跑来了?”
郑毅心中顿感不妙,上前半步解释起来:“大叔,我才中学毕业,没什么社会经验,也不认识什么革命元勋,但我向往革命,希望能成为革命军队中的一份子,而且我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打住、打住!没有推荐信说出花来也没用,要是你真想报考黄埔军校,那就赶快返回你老家武汉去,通过当地负责人的审查拿到推荐信再来参加复试,好了,走吧,别挡住门口。”
中年门卫说完,毫不客气地把郑毅推了出去,随手把铁花小门关上。
郑毅被推出小门恼火不已,深吸口气恭敬地哀求道:“大叔您听我说,我从千里之外赶来不容易,再跑回去时间上也来不及了,您老能不能替我向里面的招考负责人禀报一声,我精通数理化,了解最新式的船用柴油发动机原理和结构,还能修理时下常见的机械电器,只要给我个机会,我一定能通过所有考试,麻烦您了,大叔!”
“没有推荐信说什么都没用,快走快走,别挡路。”
门卫呵斥完郑毅,立刻绽放笑容打开小铁门:“陈先生,您怎么来了,快请、快请!”
郑毅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侧后方站着位身披黑呢大衣、头发油光发亮的中年人,中年人身后还肃立一位西装革履目光炯炯的年轻人,看样子不是秘书就是保镖。
陈先生看都不看郑毅一眼,沉下脸迈步进门,边走边不悦地敲打门卫:“这里是党国重地,不是什么阿三阿四都能来的地方,希望下次不要让我看到这样的情况。”
“是是!属下记住了!”
中年门卫恭恭敬敬地弯下腰,直到陈先生和随从进入好一会,才黑着脸关上铁门。
听了陈先生轻蔑的话语,再看看重新关上的铁门,郑毅顿感心中发寒,满腹失望,他低下头默默看着手中装着毕业证的牛皮信封好一会儿,慢慢收入上衣里侧的暗袋里,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走出百余步郑毅忽然停下来,左右看看便越过马路进入街边杂货铺,买了包最贵的“老刀牌”香烟,再次返回四十四号的铁门前。
里面的中年门卫看到郑毅去而复返,刚要上来呵斥,郑毅已经笑眯眯地把“老刀牌”香烟递进铁栏栅中:“幸苦您了大叔,小子只是想求您提点几句,省的来回奔波满头雾水。”
中年门卫看了看态度谦恭的郑毅,摇摇头接过香烟收进口袋:“小伙子,要是你真想报考黄埔军校,就赶紧回武汉,只有通过武汉的本党负责人审查,拿到推荐信,你才有资格来这里参加复试,复试通过了才有资格前往广州,参加黄埔军校最后的考试,明白了吗?”
郑毅连连点头:“大叔,您老说的本党,是指哪个党?”
中年门卫不悦地瞪了郑毅一眼:“除了我国民党,你觉得还有什么党?难道你不知道广州的黄埔军校是孙大总统开办的吗?”
“不不!大叔您误会了,小子只是听人说过,这黄埔军校是在孙大总统领导下,由国共两党齐心协力联手举办,欢迎全国有志青年加入革命,不知道是也不是?”郑毅满脸疑惑地问道。
门卫下意识地看一眼院子里面的小洋楼,转过头不耐烦地回答:“共党只是帮本党打下手,主要还是本党负责,实话告诉你吧,刚才当你面进去的那位陈果夫先生,就是本党中央组织部常驻上海地区的负责人,开办黄埔军校需要的所有军装鞋帽和军需用品,都是全权由他从上海采购,哪有共党什么事?好了,快走吧,别给我添麻烦了。”
不熟悉黄埔军校开办历史的郑毅终于明白过来,礼貌致谢完毕转身就走,想到共国两党之间无所不在的矛盾,以及国民党内部的官僚主义和裙带关系,不由得频频叹息,一时间心中寂寥莫名,无比失望。
第六章 不期而遇
郑毅边走边想,缓缓而行,哪里知道刚刚与环龙路四十四号洋楼里的伟人润之先生和恽代英先生失之交臂,更不知道润之先生和恽先生才是黄埔军校上海考点的真正负责人。
郑毅同样不知道,刚才见到民党重要人物陈果夫纯属偶然,数月来陈果夫不是周旋于十里洋场的达官显贵之中,就是在江浙各地公干,今天之所以返回环龙路四十四号,是要向润之先生等人转达广州发来的指示:黄埔军校筹委会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扯皮,终于定下在广州举行的最后复试时间——三月二十七日。
而在此之前,同样身负招生重任的陈果夫已经在江浙两省悄悄录取了上百名考生,这些考生不但不需要到上海进行考试,而且已经怀揣陈果夫和江浙名流的推荐信,提前赶赴广州准备最后的复试。
这些事情郑毅一无所知,在他的记忆中,黄埔军校第一期是在六月中旬举行开学典礼的,距离现在还有近三个月时间,因此他虽受挫折,但并未着急,自认为只要提前一个月抵达广州即可,只要到了黄埔军校大门口,再怎么困难也比留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更容易获得报考的资格。
不知不觉郑毅回到外白渡桥北堍东侧的礼查饭店前,抬头望了望这座维多利亚风格的雄伟大厦,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紧绷陈旧的青年装上衣、明显短了一节的裤腿和发黄起毛的白球鞋,想了想干脆走向西侧更为繁华的老百汇街。
耗费两个小时逛完三十几家高档店铺之后,郑毅已经将两个月来没有打理的头发剪去,换了个清新爽朗的整齐发型,再次返回街口那家英国服装鞋帽店。
人到中年却还长着付娃娃脸的爱尔兰籍店铺老板是个热情的小个子,跟在他身边咧嘴微笑的老婆却五大三粗浓妆艳抹,郑毅与这对夫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开始试穿,最后买下两套舒适的深色针织内衣,两件浅蓝色衬衫,一件浅白色亚麻休闲西装,一条深棕卡其布西裤和一双同色中邦软皮鞋,最后在老板夫妇的忽悠下,又买了条深蓝色暗花缎面领带,总计一百二十八个大洋。
看完老板出示的合计金额,郑毅心疼不已,但满肚子怨气似乎随着一番无计划的挥霍消减许多。
郑毅礼貌地与爱尔兰籍老板夫妇道别,领着手捧四个大小盒子的年轻学徒返回礼查饭店,他身上没带这么多钱,需要回到房间才能支付。
入夜,已经委托总台订购南下船票的郑毅沐浴完毕,换上新买的衣裤,穿上舒适暖和的手工小牛皮鞋,对着墙上的大镜子整了整熟练打好的领带,昂首挺胸走出房门进入电梯,前往顶层名闻遐迩的孔雀大厅进行最后一次挥霍。
宽阔豪华的孔雀大厅非常热闹,郑毅尚未走出电梯,便听到悠扬的爵士乐声传来,还没看清大厅中间迷离的舞台灯光和演奏的爵士乐队,殷勤漂亮的金发女侍者已经来到他面前,用英语询问他是否预订了晚餐座位?
郑毅礼貌地出示自己的房间钥匙牌,年轻的金发女侍者听到郑毅温和熟练的英语,再看看他英俊整洁的仪表,随即含蓄地笑了笑请郑毅跟她走,边走边低声解释:
“今晚的半个大厅已经被本地一家深有名望的豪族预定,所以位置有些紧张,临窗俯瞰美丽夜景的座位已经没有了,希望您不要在意。”
“没关系,享受美食比欣赏夜景重要,何况我感觉你比任何美景都要漂亮。”郑毅轻轻开了个玩笑。
金发侍女嫣然一笑,把郑毅领到远离舞台较为偏僻的一张方桌旁,礼貌地征求一对年轻的欧洲情侣的意见,随即请郑毅坐下:“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会儿点菜的时候可以叫我。”
郑毅再次致谢,目送丰满妖艳的金发侍者扭着腰肢离开,友好地向对面的年轻情侣点点头拿起菜单。
“你好,伙计,我叫凯文.霍德尔,请问你是中国人吗?”对面的年轻男子和气地询问。
郑毅放下菜单点点头:“是的,霍德尔先生,我叫郑毅,见到你们很高兴。”
年轻的欧洲情侣惊讶地对视一眼,留着栗色长发的女子好奇地问道:“你好,我叫伊琳妮.霍德尔,你的英语非常棒,请问你是从伦敦留学回来的吗?”
“很遗憾我没去过伦敦,我的英文教师卡彭特牧师是伦敦人,他是我们教会学校的语言学和神学教授,教了我十年英语,除了每个礼拜天唱《圣母颂》时他总是批评我感情不够投入之外,其他时候他对我还是很慈祥的。”
郑毅看到这对欧洲情侣很和善也就放开了。
果然,对面的情侣一愣过后开心大笑,长相颇为帅气的霍德尔搂着爱侣笑完,伸出了热情的手:
“重新认识一下,可以叫我凯文,认识你很高兴,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会儿我们可以喝上一杯。”
郑毅随即迎上凯文的大手微微一握:“谢谢你的友谊凯文,还有伊琳妮,你非常漂亮,如同一朵刚刚绽放的郁金香。”
“谢谢你的夸奖。”
伊琳妮高兴地与郑毅握手,完了欣然告诉郑毅,她和凯文都是比利时人,两个月前举行完婚礼,此次是来远东地区的蜜月旅游,随后感叹中国实在太大,亲切询问郑毅的家乡在中国的什么地方?
三位年轻人点完酒菜,便开始了热情地交流。
孔雀大厅坐满了中外客人,在爵士乐曲的烘托下气氛越来越热烈,包下半个大厅的本地望族和来宾们随着乐曲,翩翩起舞,不少欧美客人兴之所致,也先后加入欢乐的行列。
随着时间的消逝,郑毅三人已经用完晚餐,开始握着酒杯热烈交谈,不时因为彼此幽默的语言开怀而笑。
一位身穿宝蓝色西式丝绸长裙的中国美女慢慢走过郑毅侧后,悄悄观察正在和凯文夫妇谈笑的郑毅好一会儿才离开,走出几步又再回过头来细细打量郑毅,脸上全是无法确定的疑惑之色。
没过多久,这位亭亭玉立美丽白皙的少妇回到舞台正前方的大桌旁,扫了一眼周围望向舞台倾听歌手演唱的红男绿女,轻轻靠近身边衣冠楚楚、高大英俊的男子,低声说道:
“达令,我们身后十余米那张桌子上,有个人和我离家出走的弟弟很像,我去厕所时偶尔看到的,看了好久,越看越像,搞不好真的是他。”
“在哪儿?”
英俊男子转身向后,顺着少妇的指示细细观察,很快转过头瘪了瘪嘴:
“不可能,你那弟弟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吗?要是你在码头苦力中看到他还有可能,怎么会出现在这么高尚的地方?怎么可能有本事和两个外国人谈笑风生?”
“达令,真的很像啊!虽然最后一次见他是我们结婚之前,有一年多了,可他的长相我还是记得清楚的,刚才看到后面那个人的第一眼时,我心里忽然没来由地颤抖几下,之后我又故意过去看了看,除了气质迥异之外,其他方面真的很像!”美丽少妇捂着饱满的胸口撒娇般地说道。
英俊男子根本不相信,听到热烈的掌声响起,台上歌手鞠躬完毕舞曲响起,立即搂着妻子的腰站起来,风度翩翩地向同桌的富家子弟大家闺秀们提出共舞的建议,然后拉着心事重重却强作欢笑的妻子进入舞池。
数分钟后,脸色微红的郑毅与凯文夫妇结束了愉快的交谈,一同走向电梯,边走边谈,彼此都对短暂的相聚感到高兴,对即将的离别而遗憾,最后凯文提议留下彼此的联系地址,哪怕这辈子没有机会相见也能保持通信。
三人绕过舞台前方时,舞曲正好结束,舞台边沿那位美丽白皙的中国少妇忽然离开自己的丈夫,快走几步挡在郑毅面前,咬着嫣红润泽的下嘴唇,呆呆看着有些发愣的郑毅。
“大姐......没想到能在这地方见到你。”郑毅率先回过神来,颇为尴尬地打破沉默。
郑萱顿时激动得美目圆睁,娇躯微抖,可是没等她开口叫一声弟弟,她的丈夫冯敬斋来到了郑毅面前,他先是向郑毅左侧莫名其妙的凯文夫妇微微鞠躬,露出个友善的微笑,然后转向郑毅,颇为不屑地问道:“你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的郑家老二?”
郑毅苦笑一下,转向凯文夫妇,低声说道:“凯文,亲爱的伊琳妮,非常抱歉,我遇到了久别的姐姐,需要留下来交谈,明天上午八点我请你们一起去享用灌汤包怎么样?”
“ok!明天见。”
凯文含笑拍拍郑毅的肩膀。
伊琳妮上来给了郑毅一个拥别:“明天见,你的姐姐非常美丽。”
“谢谢!”
郑毅目送凯文夫妇离开,转过头才发现周围的人都望着自己,只好随着趾高气扬的冯敬斋和满脸担忧的姐姐前往他们那桌,向边上好奇打量自己的少爷闺秀们点点头从容坐下。
冯敬斋对郑毅的不敬非常恼火,看到郑毅坐下,立刻冷笑着挖苦道:“二弟,看来你过得不错嘛,不愧是博学书院中学毕业的高材生,看你现在这身打扮,应该是在哪个洋行当上买办了吧?”
本就诸事不顺的郑毅顿时恼了,刚要反唇相讥,感觉姐姐的手悄悄搭在自己腿上,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平静地回答:
“谢谢冯先生鼓励,只是本人学识浅薄,加上老爹不亲姨娘不爱,自己又没本事到大洋彼岸的阿卖力啃留学深造,所以没有能力成为一名光荣的买办,至今仍然四处流浪,身上这幅打扮是今天才忍痛买下来的,让冯先生见笑了。”
满桌的红男绿女无一不是浸淫名利场的人精,听了郑毅这番貌似自嘲实乃锦里藏针的话语,无不满脸惊愕面面相觑,对有人敢当面讥讽上海滩四公子之一的冯敬斋感到难以置信。
祖辈出身青帮如今已是上海滩名门望族的冯敬斋心中大怒,却还保持宽厚的微笑:
“哈哈!早就听你姐说郑家老二脾气执拗,与众不同,今天终于领教了,不知郑二先生准备到何处高就啊?”
一句加重语气的郑二先生让郑毅恼火不已,但他脸上仍然一片从容:
“谢谢冯先生关心,我准备再游荡些日子,等我学会了一掷千金飞扬跋扈的气派,再厚着脸皮回家,然后靠着家族这棵大树吃香的喝辣的,没事就架个鸟笼带着一群狗腿子四处游荡,有机会就调戏一下良家女子,没机会就呼朋唤友到最豪华的饭店夜夜笙歌,顺便偷偷来个婚外恋,或者与某个喜欢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大才女玩玩暧昧,如此一来才不负此生,才能让短暂的生命充实起来。”
满桌一片哗然,郑萱更是心神巨震,呆呆望着郑毅毫无表情的深邃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竟会是自己那个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弟弟。
第七章 黯然南下
再次响起的爵士乐声,驱散了满桌的紧张气氛,精明的郑萱趁机提议跳舞,说完也不管丈夫冯敬斋是否会生气,直接把郑毅从座位上拉起来:“来吧,你这淘气的家伙,大姐教你怎么跳舞。”
众人听得有趣,再看到郑毅一脸愕然的有趣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纷纷站起来相互邀请,成双成对步入舞池中。
“你没跳过舞吧?别紧张,姐姐带着你跳,身体放松,跟随拍子走就行了。”仪态万方的郑萱低声吩咐自己的弟弟。
郑毅无奈地笑了笑,在郑萱带领下跳起类似于慢三的简单舞步,很快发现边上一对相拥而舞的情侣时不时望向自己,然后凑得很近亲昵地低语,看到自己望过去还报以友善的微笑,好奇之下低声询问共舞的郑萱:“边上那对身穿燕尾服和白色长裙的恋人是你的好朋友吗?”
郑萱望了一眼边上那对男女,嗔怪地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恋人?”
“大姐,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没吃过猪肉总还见过猪走路吧。”郑毅对同父异母的姐姐逐渐生出好感,自然而然从态度到语气都随和了许多。
郑萱咯咯一笑:“怎么说话的?拿人跟猪比,小心姐姐揍你一顿,呵呵!告诉你吧,他俩就是蜚声南北的一对俊杰,男的是大名鼎鼎的北大教授胡适,著名的新文化运动领袖,此次应上海光华大学的邀请前来考察,他的美丽舞伴就是无数青年倾慕的大才女陆小曼,今晚的宴会乃是我和你姐夫特意为他们俩接风洗尘举办的,等会儿我介绍你和他们认识。”
郑毅惊愕不已,他对民国时期的大部分历史人物不熟悉,更不知道这个时期有何文化成就,但他非常清楚数十年乃至近百年之后仍然被无数人津津乐道的民国绯闻,知道胡适是何方神圣,只是没想到这个被无数后人敬仰的民国大师竟然如此风骚,于是忍不住再次望向几乎黏在一起的胡适和陆小曼,发现大才女陆小曼肤白如玉丰腴曼妙,身材极为魔鬼,可高颧骨单眼皮的长相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不由得为陆小曼的丈夫王庚脑袋上绿油油的帽子感到不值。
“别看了,没礼貌,专心点儿好吗?姐姐有好多话想问你呢。”满腹疑问的郑萱娇声责备弟弟。
郑毅歉意地收回目光:“还是先别问了,一言两语说不清楚。”
郑萱不轻不重掐了弟弟一下:“有什么说不清的?你知道自己离家出走让父亲多伤心?要不是我接到三妹和五弟的来信,恐怕至今还被瞒在鼓里,你也太狠心了。”
郑毅解释道:“大姐,你只看到我狠心,是否想过十八年来我很伤心?在我的记忆中,十几年来我们彼此间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就连吃饭我们都不在一张桌子上,说句心里话,我从不敢奢望你会认我这个地位卑微的弟弟,如果不是今晚偶然邂逅,我从你的言语和眼睛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亲情和关怀,说不定这辈子我们也许不会见面,哪怕见了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郑萱顿时鼻子发酸,泪珠闪动,停下舞步紧紧抓住郑毅的手臂:“你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胆小孤僻总是不合群的男孩子了,成熟得像个三十岁的人一样,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姐姐差点儿不敢认了,唉!不跳了,下去陪姐姐说说话好吗?”
郑毅实在不愿再见那个冯敬斋,狠下心来低声告辞:“今晚你有这么多客人需要照顾,还得顾及你丈夫的心情,算了,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先告辞了,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聊。”
“等等......”
郑萱拽紧弟弟的手臂:“你连我也恨上了吗?”
郑毅微微发愣,随即露出笑容:“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恨你?要是我恨你的话,就不会叫你大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想借此机会对你说:离开那个家之后,我心里再也没有半点怨恨,除了有点伤心之外,心里全是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好了,大姐,你多保重,小心看着你丈夫,我觉得那家伙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要是他敢欺负你,就离开他,你这么美丽,这么有才华,根本不需要在他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好了,好多人都看着我们,我走了。”
没等郑萱反应过来,郑毅转身就走,却差点儿撞到不知何时来到侧后的胡适和陆小曼,只好点点头说声抱歉。
听到姐弟俩谈话的陆小曼满脸惊愕,呆呆望着郑毅远去的高挑背影,文质彬彬的胡适则要老练得多,哈哈一笑对郑萱调侃道:“没想到你的弟弟这么有趣,你们姐弟俩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哈哈!”
郑萱迅速恢复过来,嫣然一笑,上前挽住陆小曼的胳膊,一边为弟弟的不礼貌向胡适和徐小曼道歉,一边走向台下的大桌,看到独坐原位的丈夫颇为不悦的脸色,不由得大感头疼。
次日中午,几乎一夜未眠的郑萱出席完豫园诗会,立即乘车赶到礼查饭店。
总台侍应生听完郑萱的请求,立即拿出一封信,双手递给郑萱:“郑先生退房时叮嘱过,如果是郑小姐亲自到来,就奉上这封信,如果不来就替他烧掉。”
“知道他去了哪里吗?”郑萱接过信函,有些着急地问道。
另一位侍者殷勤地回答:“郑先生昨天委托我们预订了开往广州的船票,乘坐的是香港太古公司的‘星洲号’游轮,开船时间是下午一点,哦......这个时候差不多该了。”
郑萱来不及向侍者致谢,匆匆离开饭店大厅跑到门外,吩咐等候的司机立刻赶往外滩港口。
然而,郑萱赶到港口时,“星洲号”已经驶离码头,进入了黄浦江主航道,码头上送别亲友的人群开始络绎散去。
郑萱呆呆遥望越行越远的豪华邮轮,晶莹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心中泛起阵阵无法言喻的愧疚和隐痛,直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为何心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期盼与哀伤,但她隐隐预感到,自己失去了原本毫不在意如今却倍感珍贵的亲情,失去了一个原本毫不珍惜如今却让她万般挂念的人。
直到看不见轮船的影子,郑萱才悄悄擦去泪痕,打开手中捏得发皱的信封,细细阅读,薄薄一张信笺尚未读完,苦涩的泪水再次无法抑制的流淌下来。
“星洲号”上的郑毅,根本就不知道郑萱会赶来送别,也没有功夫和别的旅客一样站在甲板上船舷上欣赏江岸的美景,他正在和“星洲号”大副和两位侍应生严肃交涉,要求他们给出合理解释,否则绝不让出属于自己的头等舱铺位。
郑毅熟练的英语和迥异寻常国人的凛然气质,令年轻的英国大副头疼不已,两位香港籍的侍者也彻底老实了,看到顾虑重重不敢再得罪郑毅的英国大副转身去找船长,两位香港籍侍者略微松了口气,退到吧台一侧低声嘀咕起来,猜测郑毅很可能是国内某个显赫家族的公子,而且一定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翘楚。
大胡子船长很快跟随年轻大副一同到来,主动伸手与郑毅握了握,上下打量郑毅并低声解释:
“尊敬的先生,由于我们的领事馆的官员与贵国一位将军及其家人忽然登船,我们不得不按照相关规定作出调整,对此我们感到非常抱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将安排你住进大副的舱室,并酌情补偿你的损失。”
郑毅知道此事已无法改变,与其不依不饶最终得不偿失,不如退一步接受安排,于是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吧,我接受,谢谢阁下周到的安排。”
船长露出笑容,叮嘱大副几句便告辞离去。
大副礼貌地请郑毅跟上,左拐右拐来到驾驶舱下方的休息舱,替郑毅放好皮箱,指了指狭窄舱室的上铺:“你睡上面吧,等会儿我和警卫以及船员们打个招呼,在抵达广州港之前,所有人都不会阻拦你。”
“谢谢你,巴特。”郑毅露出了微笑。
巴特猜想郑毅是从自己与船长的对话中得知自己的名字,笑了笑欣然伸出手来:“我叫巴特.佛雷斯特,利物浦人,半年前从英国皇家海军退役,目前担任‘星洲号’大副。”
“认识你很高兴,我叫郑毅,中国武汉人,我很喜欢利物浦足球俱乐部,其次是有兵工厂之称的阿森纳足球俱乐部。”郑毅握着巴特的手随口就来。
巴特惊讶不已,没想到遥远的中国竟然有人喜欢自己钟爱的利物浦足球俱乐部:“哦!我的上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踢过我们的英式足球吗?在场上喜欢什么位置?”
尽管郑毅不是资深球迷,但学生时代他除了围棋之外,还喜欢对抗性强的足球和篮球,所以,巴特只要不问他喜欢如今利物浦队的哪一位球星就难不倒他。
于是郑毅亮出自己的半桶水足球知识,与兴致盎然的巴特大谈特谈足球战术,十分钟不到就以“全攻全守”和“防守反击”等先进战术把巴特忽悠瘸了,直到有船员来叫巴特,这个精力充沛的家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出了舱门还不忘记晚上请郑毅喝一杯。
百般无聊的郑毅拿出临行前购买的英文版《战争论》开始细读,两个小时后觉得有些气闷,于是离开舱室前往上层酒吧,要了杯啤酒,慢慢欣赏坐满四周的中外旅客。
喝下半杯啤酒,郑毅才发现吧台里的酒保是上船时接待自己的两位香港侍者之一,于是笑了笑,用国语问道:“伙计,再来一杯,顺便请问一下,左侧靠舷窗那桌是何方贵人?”
年轻消瘦却颇为秀气的香港侍者望了一眼那桌客人,给郑毅斟上杯啤酒,然后微微靠近,小声道:
“你和另一位先生的头等舱位就是让给他们的……那位卷毛的英国人是上海英国领事馆武官怀特少校,经常坐我们这艘船,他对面那位五十多岁的国人更厉害,是粤军中将师长郑允琦将军。”
“这位郑将军不但身经百战,还是孙大炮最欣赏的猛将,他身边那位年轻女子听口音是江浙人,估计不是郑将军的小妾就是情人。”
郑毅再次观察片刻,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怎么断定那个漂亮的女子是郑将军的小妾或情人?也许是郑将军的晚辈吧?”
年轻的侍者不屑地白了郑毅一眼:“报纸上说郑将军一妻四妾,只有三个女儿,都嫁进省港两地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哪里还有这样的妖精晚辈?省港两地谁不知道郑将军生性好色?”
“而且上船的时候,我亲耳听到他们和船长的对话,郑将军介绍说,那女的是广州军政府的官员,他们的行李还是我送进头等舱的呢。”
郑毅再看一眼坐在一起亲昵拉着手的郑允琦二人,隐约记得自己为舱位吵闹的时候,这两人就在边上不远处,似乎那女的还鄙夷地瞪了自己一眼,不由得摇头苦笑一下,转向年轻的侍者慷慨地说道:“谢谢你伙计,我请你喝一杯,喜欢什么自己挑吧。”
第八章 一波三折
“星洲号”是航行于星加坡至上海之间的快速邮船,前往广州的中途,要在厦门、汕头、香港三大港口停靠,每次停靠至少半天时间,因此,从上海启航抵达广州总共耗去七天,算起来这艘载客五百人的快速豪华游船实在有愧于快速二字。
好在郑毅性格沉稳,耐得住寂寞,自我调节能力也很强,每天不是与混熟的英国大副巴特和两位香港侍者谈天说地,就是捧着英文版《战争论》细细阅读,整个旅程倒也不觉烦闷。
郑毅登上广州西关码头已是三月二十五日凌晨,按照香港侍者阿兴的指点,直接前往粤海关东侧的海珠酒店,沿途的见闻令郑毅颇为惊讶:
昏黄街灯下到处可见脚步匆匆的旅人和肩挑手提高声叫卖的小贩,江堤北面栉比鳞次的商铺早早开门灯光明亮,沿着江堤高悬马灯的小吃摊点比比皆是。
深受感染的郑毅忽然觉得肚子饿了,观察片刻来到一对年轻小夫妇的摊位上坐下,忙碌的小老板大声问候郑毅“先生早上好”,殷勤的小女人随即来到郑毅面前,第一个动作不是问郑毅吃什么,而是拉过一张小方凳摆在安全的里侧,用别扭的国语低声解释说最近世道有点儿不太平,请郑毅把皮箱放到到小方凳上安全一些。
郑毅颇为感激,如实照办,完了和气地说道:“谢谢!我能听得懂粤语,给我一碗牛腩粉,再加一份鱼丸。”
“先生稍等,马上就来。”
五分钟不到,小女人把香气扑鼻的牛腩河粉端到郑毅面前,年轻的老板接着端来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鱼丸,郑毅看到小老板不是很忙,想了想虚心向小老板请教:“老兄稍等,请问南堤路二号是不是沿着江边一直向东走?”
精明的小老板仔细打量满脸和气的郑毅:“对啊,顺着江堤直走就行了,到了天字码头就能看见南堤路二号那栋黄色洋楼,先生你不会也是来考黄埔军校的吧?”
“没错,我刚从上海赶来报考,看来你也知道这事。”郑毅笑着说道。
小老板坐到矮桌对面的方凳上,热心地介绍起来:“这段时间很多外省人坐船来赶考,整个广州城都在讨论这事,报纸上三天两头就有评论,大元帅府和市政府还接连发布******,号召我们商人为军校募捐,听说已有上千考生云集广州,呃......对了,昨天有位客人留下一张《民国日报》,上面好像有黄埔军校筹委会的公告,阿兰......”
小老板转头吩咐自己的妻子几句,小女人很快从摊子后面拿来一张油乎乎的报纸,小老板接过看了看,迅速对折起来放到郑毅面前:“就在这里,头版位置的公告。”
郑毅看完后连呼侥幸:“没想到报名截止日期竟然是今天,后天上午八点就要正式考试了,幸好我及时赶来,谢谢你老兄,谢谢!”
“不用谢,先生长得这么高大威猛,一定能考上的,哈哈!”小老板大声说道,满脸笑容,看到有一群客人到来连忙站起招呼,小两口一时间顾不上郑毅。
郑毅喝下热汤吃完鱼丸,再次借着马灯的光亮细细阅读黄埔军校筹委会的公告。
两桌客人的到来让小两口忙得不亦乐乎,等两人闲下来发现郑毅已经离开,小女人捡起郑毅留下的一个大洋四处找人,却被丈夫叫住了:“算了,那位先生已经走到前面街口,好人有好报,希望他事事如意,马到成功。”
心事重重的郑毅走到乐安街口,便看到海珠酒店的大招牌,在店伙计热情地招呼下进入酒店大堂登记,以每天一块五包一顿早茶的价格,住进后院二楼的一间单人房。
交通方便、闹中取静的海珠酒店是家老字号,古香古色的前楼是酒店前堂和三层酒楼,环境幽雅的后院点缀假山花木,两侧是中西合璧风格的两层客房,郑毅入住的单间设施齐全,宽敞整洁,除了洗漱要到楼下的卫生间外,其他方面无可挑剔。
天色大亮,郑毅到楼下洗澡间洗了个冷水澡匆匆返回,换上一身干净的青年装和布鞋,把换下的所有衣裤放进酒店预备的藤篮里,叫来侍者吩咐一番,便带上毕业证书和重新填写的履历表来到前堂,看了一眼服务台内指向八点二十分的高大落地钟,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买块表了。
郑毅步行五里路到达南堤路二号,发现两层黄色洋楼前方已经排上百余人的长队,周围肃立着十几名荷枪实弹维护秩序的军人。
郑毅观察片刻,默默加入弯弯曲曲的考生队伍,用心倾听考生们天南地北的方言,细细打量不断走来走去维持秩序的年轻军人,发现这些军人除了大盖帽上的青天白日徽之外,灰蓝色的军装上没有任何军衔标志,只能通过他们携带的武器和脚下的鞋子区分军官和士兵,不知不觉他身后又多出五十几位匆匆而至的报考者,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和他交谈。
两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之后,终于轮到郑毅递上报名表,审核的一男一女两名军官看完郑毅的毕业证和工整的履历表,首先询问的是有没有推荐书?
郑毅如实回答没有,指向履历表郑重提出请求:“二位长官,履历表最后一页有我对三民主义的认识,以及报考黄埔军校的理由和对革命军队的向往,为了报考黄埔军校,实现日夜渴望的革命理想,我放弃了进入大学深造的机会,离开了条件优越的家庭,不远千里日夜赶来,恳请二位长官多多关照,只要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军校!”
年轻的军官微微点头,非常欣赏郑毅的态度和口才,秀丽端庄的女军官也点了点头,两人略作商量记下了郑毅的名字,收下郑毅的履历表。
男军官把毕业证还给郑毅时友善地吩咐:“可以了,明天下午两点之前,我们会把最后一批审核通过的报考名单、体检程序、考试地点和注意事项等等,贴在大门右侧的布告栏上,到时候你过来补填一张报名表即可。”
“非常感谢!明天下午我一定准时到。”
郑毅由衷致谢,愉快地离开报名处,沿着林荫道往回走,边走边考虑是否买一块表?是否找人问一问后天考试的内容?哪里知道刚才在报名处苦苦请求的时候,那位和他同船抵达广州的女官员好死不死恰好到来,看到郑毅之后她很惊讶,最后不动声色地打量郑毅好久,等郑毅离开就上去把他的履历表抽走,对两名年轻的男女军官笑着解释:“这个人我认识,是个心胸狭隘品行不良的花花公子,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让他混进我们的革命队伍。”
次日下午两点,郑毅准时来到南堤路二号大门前,布告栏前已经聚满了熙熙攘攘的考生,兴奋的欢呼声和失落的叹息声此起彼伏,还有十几个操着北方口音情绪激动地挤在铁门前,有人大声询问为何没有自己的名字?有人苦苦哀求再给自己一个机会,无奈肃立在铁门里面的军人们充耳不闻,没有任何解释。
郑毅好不容易挤到布告栏前,找来找去却没看到自己的名字,着急之下立刻离开人群,快步走到铁门前加入申诉的队伍。
半个小时后,落选的考生越来越多,哀求声质问声越来越大,筹备委员会这才派出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官员一位年轻军官,威严地站在铁门里面扫视一番,这才大声向落选考生解释:
“此次全国各地前来报考的考生多达一千二百余人,我们的工作压力很大,但是我们对每一个考生都是负责任的,由于诸位的报名资格或多或少有些问题,加上军校招收的首期学员名额有限,所以只能严格按照相关规定处理了。”
“诸位不要着急,五天之后,我们将开始第二期学员的招考工作,诸位还有机会……如果诸位还想报考我们的军校,现在就回去好好准备吧!”
落选考生们顿时沉默了,近半人依依不舍地结伴离去,剩下的还想询问几句,无奈两个官员已经转身离开,站在人群边沿的郑毅沉默良久,抬头望了望院子里的黄色洋楼和聚集在阳台上含笑观望的官员们,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五天里,郑毅都在考场外详细了解考试的资格、体检的程序和考试科目,在省立师范大学的操场上,郑毅亲眼目睹了通过初试资格的百余人尚未进行体检就被刷下,其中就有因个子矮小被考官揪出队伍进而嚎啕大哭的胡司令胡宗南。
令郑毅万份佩服的是,蹲在墙角下痛哭的胡司令很快站起来,大步走向把他揪出体检队伍的考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质问:
“你凭什么不让我体检?有谁规定个子矮就不能革命?拿破仑就是矮个子,却成为改变世界的伟人,中山先生个子也不高,不一样成为革命领袖吗?历史上个子矮小的伟人举不胜举,你凭什么不让我革命?凭什么?”
轰的一声惊呼不绝,整个操场沸腾了,和胡宗南一起结伴而来的十几个浙江考生立刻围上来帮忙说情,整个秩序因而大乱,郑毅和几个混进学校悄悄远观的落选考生也被波及,很快被维持秩序的军人赶出校门。
没过多久,便传来胡宗南获得廖仲恺先生特批入校的消息,郑毅感慨之余,终于明白获得党国元老推荐的重要性,可他如今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去哪里找人推荐自己啊?
第九章 人算不如天算
五天的苦苦等待之后,黄埔军校筹委会官员所说的第二期报名没有实施,到了第七天也就是四月一号,筹备处门前的布告栏里才贴出张公告:
黄埔军校一期录取工作正在紧张有序进行,将于四月二十八日张榜公布,第二期招生工作顺延,报考日期定为五月一日。
考生们对此无可奈何,有的投靠亲友耐心等待,有的失望之下怅然归家,也有的花光了身上盘缠,三五成群住进环境恶劣拥挤不堪的低档旅馆苦苦等候,还得每天跑一趟南堤路二号打探消息,然后到处打听什么地方可以打短工赚伙食费。
面对这样的现实,孤独的郑毅无可奈何,连番挫折并没有动摇他的信心,更不知道自己被人暗算了,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自己没有获得党国元老或者某个实权人物的推荐,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去哪里获得至关重要的推荐书?
郑毅不是没想过效仿胡宗南,为此不惜向酒店老板打听廖仲恺先生和军校筹委会其余委员的消息,最后除了远远见到一次众人簇拥下步履匆匆的廖先生外,其他九个委员自己一个都认识,印象最深的蒋校长因为闹情绪早已佛袖而去,至今没有返回广州履行职责。
深夜,内心烦闷的郑毅放下手中的《战争论》,旋紧派克钢笔的笔帽,拿出上衣口袋里连着根纯银链子的瑞士怀表,看了看时间换鞋出门,来到江边熟悉的小食摊子坐下。
因为花掉六十四块大洋买下这块做工精湛升值无限的古董怀表,这两天弄得他颇为后悔,晚饭都不敢吃了,只能在深夜的时候来到便宜的熟悉摊子填肚子,算是晚餐和宵夜一起吃了。
“今晚的米虾和田螺都很新鲜,给你炒一碟河鲜韭黄饭吧,奉送一碗煮鱼丸的骨头老汤,不加收你的钱。”
小老板叫苏敏德,已经和郑毅混熟了,他比郑毅大两岁,却有了一双牙牙学语的儿女,加上父母和三个弟妹在粤北乡下活不下去举家投奔他,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吃苦耐劳的阿德白天在商行做伙计,吃完晚饭稀里糊涂睡四个小时觉,然后和妻子一起跑来河堤边的夜宵摊子换父母回去睡觉,一直干到天亮才收摊回家,然后匆匆洗漱换身衣服赶去商行打工。
接近午夜的时间通常没什么客人,过了午夜大批下班的船工和白鹅潭周围几个船厂的工人才会络绎到来,所以阿德为郑毅炒好一大碟河鲜炒饭之后,还有时间坐下一起聊天。
“老婆打碗汤过来,再加一碟五香花生。”
阿德说完忽然变出一瓶没有包装的米酒,摆上两个粗糙的小瓷杯:“请你喝一杯,我老豆自酿的米酒,很顺喉的。”
郑毅缓缓放下筷子:“每天晚上都看见我,吃得不多还害得你免费加料,说话的时候我说国语,你说粤语,用本地话说纯粹是鸡同鸭讲,你不烦我啊?”
阿德哈哈大笑,笑完把一杯酒送到郑毅面前:“其实我很喜欢你的性格,话不多很实在,以前总以为北方人粗鲁难交,可是和你熟了我才知道搞错了……”
“还有啊,前天晚上我老豆见过你之后很惊讶,他会看相,很准的,今天一大早他告诉我,说郑生你将来一定大富大贵,所以我更不敢怠慢你啦,哈哈!”
“你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干什么?别不相信,我老豆看相真的很准,来来,喝酒!”
郑毅乐了,举起酒杯一干到底,呼出口粗气放下酒杯:“谢谢!哪天我真发达了,一定炒一碟河鲜韭黄饭请阿德哥品尝。”
这下不但阿德哈哈大笑,摊子后的阿德老婆也笑个不停。
三杯下肚,阿德用勺子给郑毅送上几颗花生:“慢慢来,边喝咱们边说话,我老婆煮的,独此一家,哈哈!对了,这几天天没亮就看见你出来跑步,是不是报名资格搞定了,提前锻炼身体?”
郑毅摇摇头:“没有,那些大人物我一个不认识,也放不下脸去求别人,估计再努力也很难获得推荐,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感觉之前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不知道这么等待下去是否太被动?要是花完身上的钱最后仍旧被拒之门外,连个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就糟糕了。”
阿德为郑毅斟上杯酒,不知如何安慰郑毅才是,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说道:
“其实,我不觉得这个新开办的黄埔军校好在哪里,两个月来我们广州的商家捐了很多钱,连我这样的小人物也捐了一个大洋,听说南洋那边的华侨捐得更多,听我们老板说,为了开办黄埔军校,国内国外捐赠的钱加起来至少五百万大洋了,可直到现在军校的校舍依然没修好,大元帅府和市政府还在继续号召广州商家和民众为军校捐钱,唉!感觉和霸占广州的那些个外省军阀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郑毅颇为惊讶,转念一想也就释然,纵观民党的发展历程,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不贪不腐的,今后恐怕还要厉害百倍。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阿德问道。
郑毅很认真的回答:“我相信你的话,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好谁坏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只是,我想纠正你一下,开办黄埔军校意义重大,不管怎么说,这是中国第一所拥有先进思想的军校,拥有一大批愿意为国为民牺牲的师生,这些人和民党高层那些伪君子不一样,他们真正把国家和民族利益放在心上,可以说,新开办的黄埔军校寄托着无数人的希望,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热血青年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所以,不能因为大元帅府和市政府某些高官贪婪**,就把军校连累进去,人活着不就是因为有希望吗?”
阿德似懂非懂地凝视着郑毅,好一会儿才蹦出句话来:“大道理我不懂,如果你一直没办法获得考试资格,还会继续等下去吗?”
“会,我会继续争取的,至少在五月一号之前不会放弃。”郑毅郑重回答。
“要是军校筹委会那些人仍然拒绝你呢,你还等下去吗?”阿德问道。
郑毅示意他举起酒杯,碰完之后一口喝下:“要真是那样,我只能离开了,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更不愿默默无闻地度过此生。”
阿德钦佩地点点头:“你一定会成功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郑毅哈哈一笑:“谢谢你的鼓励,阿德哥,也谢谢你的酒。”
阿德咧嘴一笑:“我们不喝急酒,你先吃点饭填肚子,完了我们慢慢喝,至少还有半个钟头我才会忙起来。”
郑毅点点头端起炒饭慢慢吃:“嗯,真香!很鲜很可口,这手艺完全可以开酒店了。”
阿德非常高兴,抓起一颗花生扔进嘴里:“郑生,你会英文吗?”
郑毅如实回答:“我从小在英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念书,去年才毕业,学了十年英文,感觉自己的英文还不错。”
阿德惊讶不已:“那你还报考军校干什么.....呃、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担心没钱用吗?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沙面洋行试一试?西关桥头的公告栏和报纸上这几天都有各大洋行的招聘启事,月薪很高的,最低的技师每个月也有六十大洋,要是能当上主管那就更高了,每月至少九十大洋,年底还有红利呢。”
郑毅点点头:“我也在报纸上看到了,上海那边的洋行也一样,如果我最终无法获得黄埔军校报考资格,我就会返回上海找个事情做,至少先填饱肚子才能谈论理想,对吧?”
“郑生,你是个实在人,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阿德由衷笑道。
“那就别叫我郑生了,叫我郑毅或者小弟都行,我早就叫你阿德哥了。”
郑毅抓起酒瓶为阿德满上一杯,令阿德感动不已。
次日开始,性格坚韧的郑毅仔细计算过剩下的大洋,觉得还能熬过一个月,于是没有离开每天耗费一块五大洋的海珠酒店,每天蒙蒙亮就起床跑步,跑到东面五里外的黄埔军校筹备处再回头,然后在江边行人稀少的地方练练拳,七点钟准时返回酒店,洗个澡换上得体的衣衫,便到前面享用免费的早茶。
早餐完毕立刻出门,信步走在广州各条繁华街道上,了解当地民情和时局,看到感兴趣的军事书籍便买下,中午随便在街上吃点小食,喝杯凉茶,下午两点准时回到酒店房间,先阅读酒店免费奉送的报纸,然后打开书籍如饥似渴地学习,结合记忆中的相关知识写出体会和感悟,深夜十一点准时到阿德的摊子用晚餐,放开心胸天南地北聊一聊。
四月二十八日,黄埔军校筹委会终于放榜,三百四十名正取生和一百一十六名备取生榜上有名,成为令人羡慕的黄埔一期生,其他七百余名考生全部落选,其中近半人坚持留下,等待五月一日继续报考黄埔二期。
郑毅呆呆看着公告栏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无比失落,回到酒店房间书也看不进去了,呆呆望着洁白的天花板苦苦思索。
五月一日上午八点,郑毅携带重新写下的履历表和毕业证,再次来到南堤路二号排队报名,这一次报考的人数更多,等候的时间更长,轮到郑毅的时候已近中午。
负责报名登记的还是那两位熟悉的男女军官,令郑毅非常意外的是,女军官接过郑毅的毕业证和履历表时,惊愕地抬起头凝视郑毅,好一会儿才把履历表和毕业证转交给身边的男军官。
男军官看了一眼毕业证上的名字,立刻把毕业证和履历表推出窗口,黑着脸大声告诉一脸平静的郑毅:“你不用来了,你不符合我们的招生条件。”
郑毅深吸了口气:“长官,据我一个多月来的了解,没有推荐信也获得报考资格的大有人在,其中很多人并不见得比我优秀,至少我的毕业证和知识水平足够了,为何你连我的履历表看都不看一眼就拒绝我了?能不能告诉我理由?”
“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不合格就是不合格,立刻离开这里,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年轻军官生硬地回答。
郑毅再也无法压抑满腔怒火,左右看了看,大步走向左侧的公告栏前,一个箭步跳到孤零零摆放的长桌上。
维持秩序的军官立刻跑过去,一手捂着腰间的手枪,一手指着郑毅大声呵斥:“下来!”
郑毅怒火万丈,冷冷盯着声色俱厉的军官:“你他娘的有本事就朝老子开一枪,来啊!不敢是吧?那就让我说几句话,如果革命者害怕别人说话,他就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而是个伪君子,是个披着革命者外衣的反动军阀!”
第十章 我有我的坚持
数百名排队报名的各地考生惊呆了,年轻的军官和跑到他身边的两名卫兵明显已被郑毅的几句话震慑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长桌前方,进退维谷。
满脸愤怒的郑毅扫视全场,高声吼出来轰动一时的言论:“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我实在不愿意跳上这张桌子,对着大家发泄我的满腔怨气和感想,可是一再被里面的军官毫无理由地拒之门外之后,我不得不跳上这张桌子发泄一下,否则我很可能会怨恨一辈子!”
郑毅用力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出自己的心声:“我叫郑毅,来自武汉,毕业于中国最早一批开设的教会学校博学书院,我的家族三代官宦,家财万贯声名显赫,可是为了革命理想,为了投身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我与自己的家族决裂了,怀着满腔热情和希望,来到革命大本营广州。”
“三月二十五日凌晨我抵达广州,三个小时后,我和今天一样来到这里排队报名,令我无比喜悦的是,虽然没有所谓的党国元老或者社会名流出具的推荐信,我也顺利地通过了,当时接纳我并告诉我次日下午两点前来补填登记表的军官,就是此刻坐在报名处里面那位军官先生,可令我惊愕的是,第二天公布的获准考试名单中没有我,那个答应我第二天下午来补填登记表的先生也没了踪影。”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来想去至今也想不通,但我没有吵没有闹,继续留在广州紧张学习,耐心等待第二次机会,每天早上五点半我准时起来跑步,为将来考进黄埔军校打好基础,每天都坚持学习军事理论知识,苦苦等候今天的到来,我独自一人,孑然一身,尽管每一天都处于等待的煎熬之中,可我坚持下来了,终于等到今天,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充满了阳光,整个人充满了信心。”
所有的动静都停止了,目光悉数望向高台上慷慨陈词的郑毅,就连街道上的行人也停下脚步静静倾听。
郑毅深吸了口气:“可是,就在刚才,里面那位曾经通知我第二天来补填登记表的军官先生再次变卦,我排了三个小时五十分钟的队,轮到我时他只看了我毕业证上的名字一秒钟,就把我的毕业证和修改了十数遍才工工整整写下的履历表扔回给我,我问他为何不准许我报名?能否给个理由?可他粗暴地说,不需要向我解释,让我立刻离开,不要影响他的工作。”
“在此,我不禁要问,你他娘的以为自己是谁啊?你他娘的有何资格拒绝一位千里迢迢赶来投身革命的热血青年?黄埔军校是你爹开的还是你娘开的?既然黄埔军校不欢迎我,你们还在《新青年》和诸多报刊杂志上刊登广告干什么?”
“嗡——”的一声,全场惊呼一片,谁也没想到郑毅的胆子这么大,脾气这么烈,周围的官兵们也被吓坏了。
郑毅吼完就后悔了,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干脆破罐子破摔,一了百了:
“我不后悔此次千里迢迢南下广州,不后悔刚才说的话,如果连说真话的胆量都没有,如何抛头颅洒热血投身革命?我不会被再三遇到的挫折击倒,我的理想我的信念永远不变,救国救民报效祖国的革命道路又不止一条,我会挺起自己的胸膛,昂起自己的头颅,骄傲地离开这个我曾经无比向往的地方,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没有一个庞大的政党接纳我,也没有一所满载全中国热血青年梦想的军校给我机会,甚至离开之后,我立刻就要为明天如何填饱肚子忧心忡忡,但我有坚定不移的斗志,拥有远远超过里面那些高贵的先生女士们的学识和胆气,所以我将变得比他们强大百倍,活得比他们更潇洒,更幸福!”
郑毅说完一跃而下,不紧不慢地扣上因激动而脱落的风纪扣,向目瞪口呆的数百考生鞠了个躬,昂头挺胸扬长而去。
两个小时不到,南堤路二号门前发生的一切迅速传开,传遍整个黄埔军校筹备处,也传到了筹委会诸多成员耳中,郑毅激愤的语言令无数考生深感震撼,也令筹备处的部分官员痛恨不已。
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次日一早发行的《商报》对整个事件进行详细描述,摘选郑毅的言论大肆评论,借此打击广州革命政府,讥讽尚未成型的黄埔军校,一日之间就闹得全城轰动议论纷纷,最后连大元帅府和黄埔军校筹委会几个老大也震惊了,不得不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对策,并很快拿出补救措施:
立刻调查拒绝郑毅报考的原因和经过,相关人员停职检查,迅速找到郑毅倾听他的意见,动员他接受本阵营新闻机构的采访,以挽回不断发酵的负面影响。
而此时的郑毅根本不知道事态的进展,他已买好两天后的船票,做好离开广州的准备。
次日深夜十一点,郑毅再次来到阿德的摊子用晚饭,黑白颠倒同样不知道事态发展的阿德给郑毅炒了一碟牛肉河粉,听郑毅说再次被军校筹委会拒之门外,明天就离开广州返回上海,阿德立即让老婆炒几个小菜,拿出瓶米酒陪郑毅喝上两杯。
一瓶酒很快见底,重感情的阿德跑到隔壁摊子借来两瓶,边倒酒边问郑毅到了上海有什么打算。
脸色通红的郑毅摇摇头:“还不知道,也许去洋行应聘,也许到哪个新开办的学校做个老师,攒下些钱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阿德有些舍不得脾气相投的郑毅离去,想了想低声劝道:“既然这样,不如到沙面的几家洋行去应聘,你懂英文,又有修理机电的经验,一定能找到一份高薪水的工作,再说了,到哪里不是打工?何必舍近求远,何况你回到上海不一定马上遇到这样的机会,先留下一年半载,赚够钱再回上海也不迟啊!”
郑毅犹豫了,觉得阿德的建议也不错,今天他结完酒店的住宿费买了船票,身上只剩下三十多块大洋了,回到上海还得租房子吃饭,身上这点儿钱确实有些够呛。
阿德看到郑毅心动了,立即再加上一把火:“你不是说过想学粤语吗?留下来我教你,保证你三个月就能说一口地道的粤语,勾个女仔回去暖被窝都没问题。”
郑毅被阿德逗乐了:“好吧,我听你的,其实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死心,觉得依然有机会进入黄埔军校,留下也好,不留下连机会都没有了。”
“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想进黄埔军校?”阿德对郑毅的固执非常不解。
郑毅哪里能够把黄埔军校即将到来的辉煌和自己心底里的想法告诉他,哪怕说了也没人相信,只好违心地瞎扯:
“我从小喜欢枪炮,总想着长大当个决战沙场的大将军......不许笑,你也有过梦想,所以大哥不笑二哥,喝酒吧,明天不跑步了,睡个懒觉,醒来就去沙面碰碰运气,要是有人看上我就留下打工,没人要我再想办法。”
阿德高兴不已:“这就对啦,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肯定有办法的,我对你有信心。”
次日一早,习惯早起的郑毅没有睡懒觉,重新拿出皮箱中折叠好的西装、西裤和小布袋里的手工皮鞋,装扮一新赶去喝早茶,完了直接前往沙面租界的洋行。
郑毅以应聘者的身份顺利进入沙面租界,走了一圈发现德国鲁磷洋行招聘的是火电厂维修技师,英国礼和洋行招聘会计师,比利时洋行招聘轮机长和机修工,日本三井商社招聘本地籍的资深商业主管,唯独太古洋行招聘机电技术主管和维修技师共三人。
反复考量过后,郑毅走进英国领事馆东面的太古公司,发现两个|国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与四名老外用英语紧张讨论,一圈沙发全被他们占据了,中间茶几上摆开几张设计图,里侧隔着磨花玻璃和红木矮墙的雅致办公室里,两个年轻老外正在低声讨论,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郑毅看到大家都在忙碌,干脆走到墙边,细细欣赏两幅油画和靠近大门的船期通告栏。
十几分钟之后,从楼上下来一位中年秃子终于看到年轻的郑毅,想了想合上手中文件夹,来到郑毅身边,疑惑地打量郑毅一番:“年轻人,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郑毅礼貌地立正致礼,用娴熟的英语说道:“你好先生,我叫郑毅,来自长江中游的武汉,特来应聘机电技术主管。”
胡子拉碴的秃子愣住了,灰色的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年轻人,尽管你的英语说得很棒,可是我非常怀疑你是否明白机电这个词的含义,或者你能给我一个新的定义。”
郑毅乐了,进来之前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年纪太轻又没有技术资格证明,确实很麻烦:“尊敬的先生,你尚未告知我你的名字,一见面就对我持否定态度,这不是一个绅士应有的表现。”
秃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凝视郑毅的眼睛好一会儿,换了个较为随和的语气:
“好吧,我叫威廉.怀特,太古公司广州分公司的经理,估计年纪比你大三十岁。”
“不不!怀特先生,你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八岁以下,绝对不到五十岁,虽然我看起来比较年轻,但我还是具备一定的观察力,而且我对自己的学识和能力很有信心。”郑毅毫不客气地笑道。
怀特根本不相信郑毅的话,想了想转身走到坐着一圈人的沙发旁,扯出一张图纸拿到郑毅面前:
“给你五分钟,要是你能告诉我这上面画着什么,我马上录取你,要是你不知道,请原谅我会狠狠揍你一顿,因为你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
郑毅点点头,接过改动了不少地方的图纸细细观察,三分钟不到把图纸递给怀特:
“这是一张直列八缸的船用柴油机汽缸剖面图,上面标注为1918年维克斯公司出品,故障部分是汽缸,改动的部分为供油系统,并提出更换密封配件的可能性。”
“我推测,这台柴油机应该是缸体材料和密封材料出了故障,否则不会仅使用短短六年时间就做出这么大的技术改动,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制造这台机器的时候世界大战刚结束,加工工艺和制造材料远远达不到今天的水平,但是在总体设计上还是比较优秀的。”
“我的上帝......你是在柴油机厂长大的吗?”怀特彻底震惊了,沙发上几个老外也面面相觑。
谁知郑毅毫不在意地继续卖弄:“其实问题也不大,在我看来,也许不需要做如此大的改动,只要把磨损严重的两个缸体重新用镗床修复,再从厂家定购配件修好它,还可以继续使用个五六年,否则很可能得不偿失,在科技迅猛发展的时代,每年都会出现新技术,新材料,船用柴油机的更新换代非常快,相比之下,这个型号的发动机实在不值得投入太多。”
怀特呆滞良久,忽然上前把手递给郑毅:“好吧,你被录取了,不过我还要考察你的操作技术,如果不能让我满意,我立刻把你踢出去,而且一个便士也不会支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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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报应终于来了
一周之后的上午,郑毅穿着一身帆布工装,脚踏翻毛皮鞋,屹立在珠江北岸的太古公司黄埔船坞最高处,在阵阵刺耳的金属噪音和频频闪烁电焊弧光的背景中,遥望一江之隔的黄埔军校,备受折磨之下忍不住大声骂道:“尼玛,人倒霉喝水都要塞牙啊!”
郑毅发泄完毕摇摇头,转身走下水泥阶梯,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黄埔军校始终进不去,反而是最难进入的英帝国主义独资企业见个面就轻松进来了,如此诡异的事情竟然让自己碰上,除了感慨苍天弄人之外只能骂娘了。
“郑,从今天起,四号船坞那艘‘三水号’更换锅炉的工作由你负责,工人由你自行挑选,但不得超过八人,五天之内必须完成。”
身高体胖至少两百五十斤体重的船厂经理马克.列文站在加工车间边沿的阴凉处大声叫喊。
郑毅望了一眼东面船坞里那艘陈旧的内河蒸汽船,大步越过几名工人正在打扫的放料场,走到一米九高的马克.列文面前:
“亲爱的马克,按照规定我需要两周时间逐步熟悉船厂的人员结构、管理方式、机械加工车间、铸造车间、仓储库房和所有四个大小船坞,可今天才是我进入船厂的第六天,没有资格立刻担负领导一个工作小组的重任,虽然更换两台老掉牙的小型蒸汽锅炉再完成一次常规保养没有丝毫的技术难度。”
鼻子通红的马克心中一软,指了指最西侧的一号船坞,低声说道:“如果昨天上午你拒绝邀请,不参加威利主持的技术会议,就不会让骄傲的威利不得不更改大修方案,天天在沙面租界豪华办公室里喝咖啡的怀特先生就不会给我打来电话,要求我结束你的适应期,提前进入工作状态。”
郑毅颇为无奈:“威利工程师不高兴了?”
“不不!你别看他表面上难以接受,其实他很欣赏你,昨晚和我喝酒的时候,他感慨不已,怎么也想不通贫穷落后的中国竟然有你这样的怪物。”马克耸了耸肩,像个大狗熊一样笨拙。
郑毅只好接受下来:“好吧,有八名中国工人就够了,另外我想知道,为什么员工名册上面有三百二十五人,如今看起来却两百人不到?”
马克苦笑道:“从去年开始,远东地区的造船业和修船业竞争日益激烈,令人厌恶的美国牛仔和目光短浅的日本矮子成倍加大远东地区的工商业投入,大肆并购造船厂,该死的德国人****完伤口又回来了,要不是整个广东、福建是我们的传统势力范围,我们的处境会更加糟糕。”
“尽管如此,我们太古公司旗下的上海船厂在美国佬的恶意竞争下,不得不卖给上海财阀,以便集中资金更新设备和技术,扩大香港和星加坡两大船厂的规模,广州船厂的资深工程师和近半技术工人因此调往香港。”
郑毅听完后只能暗自叹息,点点头不再就此话题继续深入,本来他就没打算长期待下去,年底之前若是再无希望进入黄埔军校,他将毫不犹豫离开广州。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转眼间炎热的盛夏季节匆匆而至,不知不觉郑毅在太古公司的黄埔船厂已经待满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时间里,郑毅渊博的知识和高超的技术能力逐步展现,随和的性格和严谨求实的敬业精神获得全厂中外员工的由衷赞扬,三个月里,他率领的二十五人小组圆满完成了四艘小型蒸汽货船的大修,两艘八百吨级散装货轮的动力改造,还以首席技师身份协助技术主管威利斯,弯成了四千五百吨级挪威货轮的柴油机技术改造,他的月薪也由刚开始的每月六十大洋,猛升至如今的一百五十大洋。
事业的成功并没有给郑毅带来多少快乐,每天他都习惯性地遥望大江南岸那座军校,无论是大雨磅礴还是浓雾弥漫从不间断,每天都关心那所军校发生的事情和整个革命阵营处境。
虽然黄埔二期首批学员入学考试近在咫尺,第二批学员报名工作正在进行,但郑毅明白不会有自己的机会,他已经知道自己五月一日那天吼出的怨言造成了不少负面影响,得罪了许多人,很可能因此而断绝自己的黄埔之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郑毅只能耐心等待事情淡去,才能再次提出申请,只要能参加第三或第四期的入学考试,就能达到既定目的。
漫长的等待非常折磨人,每当烦闷难耐的时候,郑毅都会加入十几名鬼佬技师、警卫和管理人员组建的足球队,收工后到厂区后方的简陋球场上放肆撒野,赌几个小钱出身大汗,为此时常被恼羞成怒的队友踢得腿脚青肿,他仍然乐此不疲。
除了周末去找阿德喝酒聊天之外,每个晚上郑毅都待在宽敞简朴的船厂宿舍里,不是站桩练拳,就是通宵研读军事书籍,至今已写下数十万字的心得体会,通读马克赠送的《法国陆军炮兵操典》、英军最新改版的《射击训练教程》和《军事测量学》,每天日子过得无比的充实,不知不觉间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麦色,身体日益强壮,原来的两套青年装再也穿不进,不得不利用休息日进城买了几套衣服。
进入八月,郑毅详细了解当今世界最先进柴油动力技术并获得怀特先生的支持后,悄悄开始了野心勃勃的两项“专利发明”计划:
第一项:在瑞士工程师布奇机械增压器基础上,改进涡轮曲面和排气系统,提出新的计算方法,设计出全新的革命性机械增压器,使二冲程船用柴油机的功率提高百分之四十,油耗下降百分之十五。
第二项:发明潜艇通气管技术,具体设计是由液压动作筒把活动进气筒升出水面,空气进入进气筒内沿进气管路通向机舱,供给柴油机正常工作,废气沿排气管路经排入水中。活动进气筒上部装有浮阀,当涌浪使海水进入进气筒时,浮阀自动关闭,阻止海水经进气筒进入舱内,在导向筒上装有制动器,以防止通气管升起后自动下降。
这一设计大大增强了潜艇的隐蔽性和潜航能力,具有非常重大的军事意义。
就在郑毅全副精力投入“发明创造”的时候,广州时局开始动荡起来,中山先生领导的国民政府与英国势力支持的广州商团矛盾日益尖锐,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八月五日,公司经理怀特忽然带领十余名侍卫乘船到来,召集包括郑毅在内的全体管理人员会议,详细介绍广东商团面临的严峻形势,以及随时有可能触发的暴力冲突,严肃告诫所有管理人员近日内不要离开租界或者工厂,命令船厂警卫队将他带来的五十支恩菲尔德步枪和两万发子弹分发给年轻忠诚的工人。
最后,怀特送给郑毅一支连同枪套的勃朗宁1910式手枪和两盒子弹,告诉郑毅遇到危险可立即开枪,一切后果由太古公司承担。
郑毅这才知道,平时和自己一同工作的鬼佬们个个有武器,近半人还不止拥有两支枪械。
第三天中午,从不靠近太古船厂的黄埔军校专用交通船在一艘小货轮拖拽下抵近太古船厂码头,厂卫看到船上有荷枪实弹的军人立即举枪告诫,禁止对方靠近自己的码头,吓得船上几名军官大声分辩反复解释。
可不管他们如何哀求,充满戒备的厂卫就是不为所动。
喊叫声惊动了正在铸造车间监制配件的郑毅,他很快来到江边的码头,示意越聚越多的持枪工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走到厂卫队长费尔特身边低声询问原因,搞清楚之后便以交流方便为由,请费尔特交给自己处理。
得到费尔特首肯后,郑毅走到码头边沿,和气地用国语问道:“诸位长官是要修船吗?”
船上的军官和士兵们顿时松了口气,为首的中年军官几步走到插着青天白日红边旗的船头大声回答:
“是的、是的,本人俞飞鹏,黄埔军校军需部副主任,我所在这艘新买的交通船发动机轴承断裂无法开动,这两天走遍沿江大小船厂,没有一家会修这种复杂的新式柴油机,大家都说,整个广州只有贵船厂拥有修理和制造新式柴油轮船的技术,没办法我们只能赶过来,请贵方多多帮助为盼。”
郑毅一眼看出这艘不到三百吨级的交通船是改装之后重新油漆的二手货,外表看起来很光鲜,其实就是一艘陈旧的老式内河运输船,虽然自己能够修理,但在目前敌对的情势下,郑毅不敢冒着得罪厂方大多数管理人员的麻烦接下来,又不忍拒绝俞飞鹏长官,毕竟广州革命政府和广州商团随时有可能打起来,一旦开战,这艘船就非常重要了。
经过数月观察,郑毅非常清楚黄埔军校只有三艘小型柴油船,三艘船中唯独这艘能装几百人,其他两艘都是往来于黄埔港和天字码头的小船,长度不超过十五米,最多能搭载三十人。
船上的官兵看到好说话的郑毅久久沉默,不由得着急了,郑毅考虑良久,硬着头皮回到费尔特身边低声解释,随后不管费尔特态度如何,再次走到码头边沿:“把缆绳抛过来,我上去检查一下再说。”
俞飞鹏大喜过望,连忙命令侍卫扔过缆绳。
郑毅单手接住用力一拉,不等船靠近飞身而上,大步走到船尾的驾驶舱后方,钻进早已打开的舱盖细细检查。
十分钟后,郑毅向来到身后的俞飞鹏问道:“俞长官,这船是艘翻新的旧船啊!船龄至少二十年,这台瑞士苏尔寿公司制造的柴油发动机也是世界大战前的产品,变速箱根本就不匹配,只要速度过快超过负荷,很容易导致主轴断裂,哪怕修好也用不了多久,只有更换主机和变速箱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俞飞鹏心里有苦难言,他不懂船舶更不明其技术,但他知道这是一艘翻新船,可花掉二十五万港币购入这艘船的是负责财政的宋子文啊!
郑毅摇摇头钻出舱门,俞飞鹏连忙一把拉住他:“您贵姓?”
“免贵姓郑,俞长官有话尽管吩咐。”郑毅客气地回答。
俞飞鹏连忙提出请求:“小郑啊,你看看能不能帮我们这个忙,先不管以后怎么样,能尽快修好对付着开就谢天谢地了,这可是军校唯一一艘可以运兵的船,非常重要啊!”
郑毅歉意地解释道:“我绝对愿意帮这个忙,不管怎么说,我一直站在革命的立场上,可是我无法做主啊!”
“如今国民政府与商团和英国人的关系空前紧张,太古船厂绝不会帮军校修理这艘船,唉!抱歉了,俞长官,建议你联系香港那边的造船厂吧,据我所知,香港有两个船厂技术不在我们太古船厂之下。”
郑毅说完转身就走,很快跳上码头吩咐大家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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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危难之时显身手
交通船再次被拖回黄埔军校小码头,忧心忡忡的俞飞鹏第一个跳下船,快步返回校区内刚刚修复一新的军需部。
军需部长周骏彦看到匆匆而入的俞飞鹏大汗淋淋呼吸急促,连忙吩咐副官打盆水来,自己斟上杯凉茶送到俞飞鹏面前:“看样子,船又被拖回来了?”
俞飞鹏叹了口气,喝下半杯凉茶,到门内架子上洗了把脸,解开风纪扣回到周俊彦对面坐下:
“这几天跑了七家船厂,看到船上的柴油发动机个个摇头,说是只有对岸的太古船厂能修,可人家是英国人的工厂,不尿我们啊!船没靠岸就被人家拒绝了。”
“这么说,当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怎么向中正和校委会交代?今早中正又问我船修好没有,唉!”
人到中年文质彬彬的周俊彦也发愁了,眼角的皱纹更为明显。
俞飞鹏建议道:“这条船是子文从香港买回来的,要不......”
“打住!千万别找子文,要是事情泄露出去,日后彼此如何相处?”
周俊彦当即否定结义兄弟俞飞鹏的意见,沉思片刻再次问道:“这么大个广州,大小七八家造船厂,除了太古船厂外,难道就没一家能修这种柴油机吗?”
俞飞鹏苦笑道:“真没有,别看船上那台柴油机是老掉牙的二手货,白鹅潭周围四家船厂最好的技师看过之后无不摇头,都说要是蒸汽机的话,配件很多,没有的自己加工也行,三天就能修好,可柴油机没几个人修过,就连广州满街跑的汽车出了毛病,也得拖到洋人开办的修理厂去,更别说这么大一台柴油机了,仅是那密密麻麻的管线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为这事我跑得腿都细了!”
周俊彦彻底没辙了,唉声叹气好一会儿想出来个办法:“看来只能进城找孙科了,求他从募捐账户中特批一笔钱,然后赶紧派人到香港再买一艘交通船回来,否则很可能要耽误中正的大事。”
俞飞鹏瘪瘪嘴:“孙科什么德行你不清楚?他连他老子三个月前许诺拨给军校的五万大洋都拖着,上月底被廖先生逼急了才拨下八千,和打发叫花子有什么两样?他怎么可能给我们一笔巨款买船,要买也只能由他经手。”
“我们这个军需部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出事还得担着,憋屈啊!”周俊彦抓住脑袋上已经不多的头发自怨自艾。
俞飞鹏又是一叹:“既来之则安之吧,刚才去对岸的太古船厂虽被拒绝,但他们那个姓郑的年轻技师还不错,他在我恳求下上了船,钻进舱底仔细检查一番,把这艘船的船龄、发动机年份和制造厂商、损坏部位和程度等等说了个一清二楚,比较起来,他的水平比其他几个船厂的老技师高出很多,看样子是修过柴油机的,要是他肯出手帮忙,这破船或许还能修。对了......他说他愿意为我们修船,是站在革命的立场上,现在细细想来,是个非常实在的小伙子!”
周俊彦精神一振:“行吗?他多大年纪?”
俞飞鹏回忆片刻:“没工夫问,看样子也就二十五六岁,高高大大仪表堂堂,一口国语说得比我还标准,看得出船厂那些洋人和工人挺给他面子,说话挺管用,实在不行,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再过江求他帮忙,不行就多出点儿钱。”
太古船厂码头上,主管马克和一群管理人员络绎登上蓝白相间的专用交通船,向岸上站着的希尔特和郑毅挥挥手,返回沙面租界休假。
由于市面上传出革命军要武力解决广州商团的谣言,长期霸占广州和粤西地区的滇桂军阀开始了又一轮穷征暴敛,弄得整个广州风声鹤唳,民怨沸腾,形势越来越紧张,公司经理怀特反复权衡之后,决定暂停承接一切船舶修理业务,等度过迫在眉睫的危险再说。
船坞里如今只剩下一艘七百吨级的蒸汽货轮在维修,一、二号船坞之间的船台上,还放着一艘刚建好船壳的三百五十吨级内河客运船,订购该船的西江航运公司正处于破产边缘,无力支付后续百分之六十五的购船款,致使这艘设计新颖的客船被搁置在这里风吹日晒。
奉命留下的管理人员只有卫队长费尔特和首席技师郑毅,费尔特的任务是保卫厂区,训练挑选出来的三十名年轻工人,而郑毅不但要负责那艘七百吨级蒸汽船的修复工作,还要在接下来的日子率领全厂工人进行大扫除,整理厂区和各个车间,并在西、北两面的铁丝网外侧再修建百余米的围墙。
“郑,你认为广州会发生战争吗?”
曾在印度殖民地担任过三年英军少尉的费尔特有些疑惑,他不怎么相信军阀割据各势力相互牵制的广州城会发生战争。
郑毅对此则深信不疑,他知道不但广州很快会发生战争,之后中山先生还要发布东征老仇人陈炯明的命令,再过一年多,就是轰轰烈烈改变中国命运的北伐战争:
“希尔特,尽管我不希望看到战争,但战争很快就会到来,中国和印度不同,而且广州革命军与中国其他地方的军阀集团不一样,为了生存,为了争取更大的发展空间,他们除了打败所有对手之外无路可走,说不定大江南岸那座军校里的学生也会加入到这场战争中来。”
希尔特哈哈一笑,遥指南岸还在建设中的黄埔军校校区,轻蔑地问道:“郑,你太会开玩笑了,那座比马厩还不如的军校里,只有几百个刚接触步枪不到三个月的年轻农夫,难道你认为他们可以上战场吗?”
郑毅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良久转向希尔特:“我的朋友,最近半个月来,我和其他三十位工人一起接受你的训练,假如现在就发生战争,你认为我能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士兵?”
希尔特连连摇头:“不不!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的军事天赋超过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而且你身体强壮,精通搏击,还是机械和电器方面的专家,所以不能和普通人比较,你是少有的个例。”
郑毅没有半点沾沾自喜,严肃地指向南岸那座军校:“希尔特,如果我说那座军校里面有上百人的天赋超过我,你信不信?”
“这不可能!虽然古老的中国很神秘,但你别想欺骗我,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所看到的是一个愚昧落后的民族,大多数人都是身体虚弱毫无自信的病夫!”希尔特豪气地说完,才意识到可能伤害郑毅的自尊心了,于是笑了笑请郑毅不要介意,还特别说明他所嘲笑的对象中不包括郑毅。
郑毅没有生气,似乎也不在意,笑了笑指指江面上越过主航道徐徐开来的小船:“有人来了,看船上的旗帜,还是对面军校那些人。”
希尔特立刻意识到什么:“郑,他们不是我们的盟友,不要帮助他们修船,否则我不好向怀特先生交代。”
郑毅犹豫片刻低声问道:“希尔特,要是不让他们那艘船进入我们的船坞,你同意我为他们修船吗?”
“不!你的岗位在船厂,近两百工人需要你管理,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你去做。”希尔特的立场非常坚定。
郑毅微微一笑:“他们那修破船我检查过了,动力系统损坏非常严重,整个广州除了我们,没有一家能够修理,哪怕拖到香港,也只有我们香港太古船厂能够解决问题,而且至少需要五千块银元和五天时间才能修好,如果他们愿意支付这笔昂贵的修理费,又不需要把那艘破船拖过来,我的朋友,你觉得是不是可以接受?”
希尔特立马转变立场:“如果我同意,你打算如何分配?”
“给你一千块银元。”郑毅不再拐弯抹角。
希尔特当即摇头:“不!太少了,我如果同意的话,将担负起很大责任,至少两千块银元才能平复我受伤的心灵。”
郑毅乐了:“最多给你一千五百块银元,要知道如果接下这宗生意,我至少需要五名资深技工帮忙,这还不算铸造车间和加工车间需要付出的费用。”
希尔特考虑片刻:“好吧,你这狡猾的家伙!先说明,我只当看不见,而且只给你五天时间。”
“谢谢!五天足够了,如果他们答应的话。”郑毅说完大步走向码头边沿,站在那里含笑望着越来越近的俞飞鹏。
小艇徐徐靠岸,两名侍卫率先跳下来,俞飞鹏摆摆手示意不用搀扶,一步跨上码头向郑毅伸出手:“不好意思,小郑,又来麻烦你了。”
郑毅与俞飞鹏握握手随即松开:“俞长官不用客气。”
俞飞鹏顺手擦去满头汗珠:“我们回去商量之后,一致决定请你帮助我们修船,修理费多少你尽管说,只要能尽快把船修好,我们一定双手奉上。”
郑毅也不客气:“按照损坏程度和修理材料、耗费工时计算,至少需要五天时间,不低于五千大洋,那台柴油机太老,我估计哪怕到英国也难找到配件,仅仅是主轴的加工就让人头疼,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俞长官另外想办法,买一台匹配的二手柴油机换上去,最多也就八千大洋。”
俞飞鹏没想到这么贵,脑子飞快转动起来,最后咬着牙作出决定:“时间紧迫,来不及了,五千就五千吧,只要能在五天内修好就值得。”
“俞长官决定了?”郑毅严肃地问道。
俞飞鹏郑重点头:“决定了,这事我还是能拍板的,哪怕军校没这么多钱,我也会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来补上。”
郑毅心中一凛,凝视愁眉苦脸的俞飞鹏,二话不说大步走向厂区,边走边操起逐渐熟练的粤语大声叫出一系列名字。
二十分钟后,身背修理包的郑毅和携带各种工具的五名老工人跟随俞飞鹏上了船,渡过珠江很快抵达黄埔军校前方的木质码头。
俞飞鹏率先下船,朝守卫官兵一阵叮嘱,船厂五位老工人不用郑毅指挥,就麻利地把损坏的交通船牢牢固定在缆桩上,然后跟随郑毅一起登船开工。
时值正午,骄阳似火,**辣的阳光把甲板和船舷炙烤得发烫,身穿厚实帆布工装的郑毅和工人们很快全身湿透,但是没有一个人叫苦,没有一个人喊一声累。
三个半小时后,发动机和传动系统被大卸八块,所有损坏和需要维护的零部件整齐摆放在木质码头上,所有零部件下方还仔细地垫上一张细帆布,看得上上下下站岗守卫的官兵眼花缭乱,满脸钦佩。
太阳逐渐偏西,军校结束操练的号声响起,结束阶段性工作的郑毅与五名任劳任怨的老工人坐在甲板上,一边喝水一边展开讨论。
“开始测量吧,我来记录做方案。”
同样浑身油污的郑毅放下茶碗拿起笔,工人们开始仔细测量一个个损坏的零部件,谁也没看到衣冠严谨的蒋校长和一群军官走下码头。
刚送来凉茶的俞飞鹏立刻迎上去,向蒋校长详细汇报,完了大赞吃苦耐劳支持革命的船厂工人和令他倍有好感的小郑。
蒋校长望了一眼码头边沿正在测量零部件的工人们,目光停在边说边写的郑毅身上:“你说的这位技术高超的技师很年轻啊!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俞飞鹏愣了一下:“他姓郑,好像是武汉人,名字忘了问,多亏他帮忙,否则我们军需部再没有一点办法了。”
蒋校长点点头,吩咐俞飞鹏好好招待郑毅,争取尽快修好军校唯一一艘运兵船,吩咐完毕便走向码头前方的交通艇。
蒋校长迈出两步突然停下,转过身来望向二十余米外的郑毅,略微犹豫,再次回到满脸疑惑的俞飞鹏面前:“你去问问小郑,他的全名是不是叫做郑毅?”
“郑毅——”
这下不但俞飞鹏一阵恍然,边上十几位军官也发出声声惊呼。
二十余米外的郑毅正要站起来伸展一下酸麻的腰杆,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连忙转过身,等看到俞飞鹏快步向自己走来,礼貌迎上前,低声笑道:
“俞长官,我正要找你呢,晚饭不用为我们安排了,准备艘小船把我们和拆下来的零部件送回去,今晚我们加班赶工,争取两天内完成所有零部件加工,顺利的话,大后天就可以安装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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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各有各的想法
俞飞鹏拉着郑毅的手,语气急促地交代几句,也不管郑毅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就把他带到老蒋面前,没有看到郑毅的神色从疑惑到惊愕迅速转变。
“来来郑毅,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黄埔军校的蒋校长,其他几位将军都是我们军校的各部主官!校长,诸位同仁,这就是技术高超的太古船厂技师郑毅先生。”俞飞鹏含笑介绍。
“蒋校长好!诸位将军好!”
郑毅迅速平复心情,鞠躬过后目光停在蒋校长侧后方那位英气勃勃却稳重如山的年轻将军脸上,刚刚平复的心潮再起波澜:“周总......周主任好!”
众人看到郑毅脸色潮红,神情窘迫,禁不住呵呵一笑,大家都知道郑毅在南堤路二号大门前闹出的事情,因此对郑毅很感兴趣,如今看到郑毅这副样子,觉得这才是十八岁的青年该有的表现。
周主任刚从国外回来不到半个月,搞不清楚眼前这位帅小伙子怎么认识自己,但他没有询问,而是亲切地回应:“你好小郑,谢谢你对我们黄埔军校的大力帮助。”
“应该的,何况修好了要收钱。”郑毅一句实话,再次引发一阵笑声。
心思细腻的蒋校长对于郑毅出色的自我调节能力微微惊讶,问出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这么说起来,五月一日那天,在南堤路军校筹备处大闹一番便失去踪影的人就是你了,能告诉我们原因吗?”
郑毅微微发愣,但还是如实相告:“首先恳请蒋校长和诸位将军,以及军校筹备处的官兵们原谅,那天我确实过火了,说了粗口话,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回到住处我挺后悔,后来看到《商报》别有用心的报道,立刻明白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糕,可是我已无法弥补自己的错误……”
“我独身一人,举目无亲,千里迢迢来到广州,报考黄埔一期被拒绝之后毫不气馁,每天都到南堤路二号去看看,去打听,每天坚持学习坚持锻炼,可一个月零四天的努力之后,军校筹委会的人再次拒绝了我,连原因都不愿和我说,就把我赶走了。”
“因为说了狠话,两天后我买了船票,打算离开广州回上海,但心里总是不甘心,加上钱快花光了,只能硬着头皮到沙面租界应聘,结果运气不错,当场通过太古公司经理的技术考核,第二天就到大江对面的造船厂担任技师,一直到昨天无意中与军需部俞将军见面。”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让我无比向往、也让我无比伤心的地方,不怕蒋校长和将军们笑话,在此之前的三个多月里,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出太阳,每天我都会遥望这片地方,虽然只隔着一条江,可给我的感觉远隔千里,要不是军校的船坏了,恐怕我永远没有机会来到这里。”
众人沉默了,都看到了郑毅的诚恳,也听出了他心中淤积的怨气。
蒋校长非常重视,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还想问你件事……工作上的,你不介意吧?”
“将军请说。”郑毅心中微微发紧。
蒋校长宽厚地笑道:“不要拘束,随便聊聊,如果我没记错,你还不到十九岁吧?我不懂造船和维修,但我知道,这需要很高深的知识和技术,你这么年轻就能担任英国太古船厂的技师,放眼全国从无先例,非常了不起,你是怎么做到的?”
郑毅暗暗放心了:“读中学的时候我就喜欢机电技术,书院的教授都很博学,经常指导我做实验,中学毕业后我考上书院的大学部,这家书院原名是武汉博学书院,半年前已正式更名为华中大学……”
“但是,我的家人觉得我不是做学问的料,把我放进家族名下的汉口华昌船厂当工人,三个月后我不慎从吊塔上摔下,伤好之后我便离开武汉,按照《新青年》上的招生告示赶往上海法租界,可是环龙路四十四号的门卫因为没有推荐书把我赶走了。”
“当时我考虑到,也许到了黄埔军校大门口更容易一些,于是我便坐船来到广州,后来发生的事估计大家都知道了,现在我成了英国太古造船厂的技师,干得不错,但我从未感到快乐。”
“不怕诸位将军说我炫耀,说到对柴油发动机的了解,整个太古船厂非我莫属,由于我确实比英国技师强,领衔修好了三艘蒸汽货轮,并协助英国工程师完成了一艘外轮的发动机改造,所以上月初晋升为太古船厂首席技师,如今代理船厂技术主管。”
“正是因为我的地位提高了,过来为军校修船才没人敢阻拦。”
众人惊愕不已,蒋校长双眉微震,想了想再次问道:“除了柴油机和造船,你对兵器维修熟悉吗?”
郑毅微微一笑:“相比之下,枪炮比柴油发动机简单多了,只要给我合适的材料和一台常见的多功能机床,我就能造出将军们腰间的手枪和士兵们肩上的步枪,甚至造几门迫击炮也没问题,如果诸位将军愿意,我还可以把军校教学用的四门架退炮改装成管退炮。”
蒋校长和将军们震惊不已,呆呆看着一脸平静的郑毅彻底无语了,哪怕不相信,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眼前这个说话夹枪带棒的年轻人不但口才了得,而且胆子奇大充满自信,说的难听点儿显然不是个善类。
蒋校长难得地笑了笑,鼓励郑毅几句登舟离去,将军们紧紧跟随,唯有平易近人的周主任上前与郑毅握握手,说句来日再见才登船。
深夜,郑毅和工人们还在紧锣密鼓地加工发动机零配件,心里想着怎么瞒过费尔特,从材料库里弄出些更好的合金材料和轴承钢,让修复后的军校交通船拥有经久耐用的强大心脏。
南堤路二号那栋黄色洋楼同样灯光明亮,蒋校长主持完黄埔二期的招考工作会议继续留下,打开军校政治部秘书甘乃光从黄埔一期招生资料中翻出来的登记表,很快在四月二十五日最后一批审核通过的考生名单中,看到画上一个叉叉的郑毅二字。
蒋校长接着打开大元帅府政治部撰写的调查报告,发现三页纸的调查报告不痛不痒,敷衍了事,只有五月一日事情发生的经过和对相关人员的处理结果,却没有当事人郑毅的任何资料。
“尸位素餐,人浮于事!”
蒋校长面对这样的结果极为不满,随手把报告扔到一边。
军校教授部主任王伯龄与甘乃光对视一眼,笑了笑开解道:“大本营政治部也是为了尽快平息不利言论,因此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军校筹委会两位干事确实有错,但郑允琦将军那位老相好应该承担主要责任,直到现在,那个女人也没给出个合理的理由,考虑到和粤军的关系,政治部最后把她调离军校筹委会就算完事了。”
“可以说,军校筹备处两位年轻干事完全是被那女人误导而犯错的,但是按常例,只要不能通过资格审核,报考者的所有资料都会退回而不再保存,所以没有郑毅的详细资料情有可原。”
蒋校长犹在生气:“大本营那边怎么搞我管不了,但筹委会和军校绝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娘希匹,我们辛辛苦苦勒紧裤带搞军校目的是什么?自己的力量已经很弱小了,还要把郑毅这样的人才往外推,如果不是因为修船,很偶然地找到郑毅,谁敢保证他今后不会被我们的对手所用?”
“在我看来,像郑毅这样的例子绝对不止一个,黄埔一期的各省落选考生高达七百多人,谁敢说里面没有几个如同郑毅这样的优秀人才?只不过这些人没有郑毅的胆量,没有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所以不敢像郑毅那样大闹一场。”
“校长说的是啊!所以今晚这个招生会议很及时,很有指导性,估计下面的人再也不敢懈怠了。”甘乃光说完掏出手绢,悄悄擦去脑门上的汗珠。
蒋校长微微点头:“忱琴兄(周俊彦)那边有消息没有?”
王伯龄摇摇头:“哪有这么快?估计电报刚拍出去,我们只知道郑毅来自武汉,家里颇有实力,否则不会在汉口拥有一家船厂,再就是我从郑毅下午那一番话中,感觉他应该是和家人闹翻了……要是他没有说谎,他在家族中的地位恐怕不怎么样,不然谁会剥夺自家子弟上大学的宝贵机会?”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恐怕真让你说对了,郑毅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感觉他很成熟,很自信,还有点儿桀骜不驯,他说了那么多,无非是诉苦,心里还有怨气,但他确实有真材实料,比军校里面那些唯唯诺诺的学生强太多了,这样的人才不能放过。”
“郑毅五官端正,高大强健,性格也颇为成熟,从他今天下午的言行举止看,他没有放弃,对我们黄埔军校感情很深,只要把话说明,不计较他因为一时怨气犯下的错误,他肯定愿意进入黄埔,可他还不到十九岁,如何安排挺伤脑筋的。”王伯龄详细地分析道。
蒋校长权衡片刻:“以他的才华,已经不需要做学生了,军需部如今只有个空架子,忱琴兄和樵峰兄(俞飞鹏)多次抱怨人手不够,找我要人,把郑毅放到军需部,做个特别官佐更合适些。”
“如今购买机器开办军校修械所的计划早已作出,下一步就该具体落实实施了,要是连个修理枪械的人都没有,如何保证日常军事教育?”
王伯龄和甘乃光齐齐点头,看到时钟已指向午夜十二点,甘乃光请求蒋校长和王伯龄及早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到大元帅府出席会议。
心事重重的蒋校长收起桌面上的资料,犹豫一下站起来:“你们两个说说,郑毅把造枪炮说的很轻松,你们信不信?”
王伯龄和甘乃光相视一笑,甘乃光抢先说道:“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可看到他拆下一地的柴油发动机零部件,又不敢不信,所以回程的时候大家讨论良久,最后决定五天后一同去码头,看他能不能把船修好,要是修好了,我想大部分人都会相信他的话,要是修不好,那他就是个大言不惭夸夸其谈之人,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嗯,这是个好办法,到时候通知我一声,我也去凑个热闹。”
******说完转向王伯龄:“明天你和忱琴兄他们打个招呼,不要急于把郑毅招进来,让忱琴兄加紧和武汉那边取得联系,尽快弄清郑毅的背景。”
“明白!”
王伯龄欣然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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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真金不怕火炼
第四天清晨,郑毅不等军校派船过江,提前半小时率领八名老工人驾驶船厂的交通艇抵达军校码头,向守卫的哨兵通报完毕,也不管哨兵同不同意就卸下一箱箱配件。
没多久,接到急报的周俊彦和俞飞鹏双双赶来,看到工人们已经开始干活,心里都很舒服,俞飞鹏上前向坐在甲板上专心打磨一个零件的老工人问了声好,请他把郑毅叫出来说话。
老工人朝下面机舱喊一声,立刻引来几声粗鲁的骂声,老工人无奈地笑了笑,转向俞飞鹏解释道:
“郑先生在下面指导大家装机,要是他上来了,大家伙儿都得停工,二位长官中午再来吧,如果方便的话多送点加盐的凉茶过来,天上一朵云都没有,估计比昨天热。”
“好好!我们立刻准备,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俞飞鹏连声答应。
周俊彦知道今天的工作很关键,要是顺利的话下午就能试航,提前一天完成任务,因此非常关心地问道:“师傅,估计什么时候可以修好试航?”
老师傅的国语不怎么样,听周俊彦浙江味浓郁的国语更加吃力,问了两遍才算是明白过来:
“午饭前估计能完成安装,然后还要进行两个钟头的空转调试,没问题了才能试航,至少要到下午四点吧。”
心思细腻的俞飞鹏再次问道:“对了,需要多少柴油和机油,师傅你报个数,我们尽快送过来,要是没有我们立刻打电话到城里叫人送来。”
老师傅随口回答:“不用啦,郑先生说军校不容易,估计没准备,所以偷偷把这些东西从厂里运来了,光柴油就有两百加仑,你们真想帮忙的话,不如中午给我们加两斤红烧肉和五斤米酒,嘿嘿......”
俞飞鹏当即答应,与周俊彦相视一眼,点点头默默离去。
中午时分,俞飞鹏亲自带人送来丰盛的午餐,顺利完成装机任务的工人们心情很好,围着郑毅提出一个个问题。
脖子上搭着根毛巾的郑毅耐心倾听,用地道的粤语向勤恳好学的工人逐一解释,还从一旁拿过维修方案和手绘图讲解,毫无保留传授后世中国工人用数十年方才总结下来的宝贵经验。
肃立一旁的俞飞鹏含笑等候,看到郑毅喊声开饭便走过来,立刻哈哈一笑低声赞道:“之前不知道,你在工人中的威信很高嘛。”
郑毅谦虚地解释:“老师傅们心地很好,都愿意为军校做事,这两天十几个人两班倒轮着干,谁也没有半句怨言,也没提过钱,仅仅是那根主轴加工就经过四十多道程序,七个技术最好的老师傅耗费十八个小时,所以我很尊重他们,他们对我也不错。”
俞飞鹏颇为感慨,拍拍郑毅的手臂温和地说道:“先到棚子下吃饭吧,酒我带来了,等会儿敬你一杯。”
“请原谅俞长官,工作时间不能喝酒,工人也不行,先留着,收工后送给他们带回去喝。”郑毅笑着解释。
半个小时不到,郑毅再次率领四名老师傅登上发烫的甲板,进入闷热污浊的机舱开始试机,随着“噗噗噗”几声爆响,两冲程柴油机在阵阵浓烟中轰然启动,整艘船随之震动起来,站在码头上观望的俞飞鹏和官兵们担忧地看着,相互间说话都听不清楚。
四十分钟过去,郑毅关闭了平稳运行的柴油机,像个黑人似地钻出机舱,朝棚子下吸烟休息的四名老师傅大吼几句。
老师傅们立刻拿起工具小跑上船,根据郑毅的运行测试记录和指令,开始进行最后的调整。
下午两点十分,船舱里的柴油机再次轰鸣起来,老师傅们开始把诸多工具、油桶和两大包废弃的纱头搬下船,然后对整艘船里里外外进行清理。
全身湿透的郑毅一直守在机房里寸步不离,哪里知道码头上方前来看热闹的官兵越来越多,周俊彦和俞飞鹏几次想把郑毅叫来问问都没机会。
下午四点二十分,接到禀报的蒋校长、周主任等各部官长都来了,尚未在前排站定,连续运行两个小时的柴油机忽然停下,瞬间就让所有官兵感到揪心了。
就在所有人倍感担忧的时候,船上传来一声怪叫,紧接着,一个寸缕不挂的白花花身影窜出机舱,“扑通”一声扎入江面,在数百双眼睛惊愕地注视下,消失了半分多钟才浮出水面。
棚子下面,几个老师傅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转向上方的周俊彦和蒋校长等人乐呵呵地解释道:“他经常这样,每次修好一艘船都跳下水里泡一泡,洗洗身上的油渍老泥,不过他从没有当着这么多人干过,哈哈!”
水里的郑毅本来还想好好洗洗,谁知道一抬头便发现岸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官兵,当即吓得潜入水中,飞快游到船舷边沿,探出个脑袋大声喊道:“七叔,麻烦你老人家进一趟机舱,帮我把裤子扔下来。”
岸上数百官兵很快明白怎么回事,“轰”的一声笑成一片,蒋校长乐得露出了大牙,素来稳重的周主任也哈哈大笑,笑完探过脑袋询问前面合不拢嘴的周俊彦:“周部长,你没通知小郑我们来观看试航吗?”
周俊彦乐得不行:“中午吃完饭小郑又钻进船舱,一直到刚才出来都没机会和他说话,也就没办法通知他了,哈哈!没想到小郑这么有趣,到底是年轻人啊,哈哈......快看,这家伙这么快在水里穿好裤子了,哈哈!”
郑毅湿漉漉地站在后甲板上,臊得头也不敢抬,接过七叔笑眯眯递来的上衣迅速穿到身上:“别笑了七叔,通知军校的人过来开船,再把炳叔的三人小组叫上来跟船试航。”
“你又不跟船啊?”七叔笑问。
郑毅翻了个白眼:“你老人家比我有经验,你代替我吧,我上去陪几个将军说说话,回答他们的疑问,完了问他们要工钱。”
七叔愉快地接受下来,抢先跑向码头一阵吆喝。
郑毅扣好帆布工装的扣子,打个赤脚快步下船,在无数双笑眼注视下,来到蒋校长等人面前,微微鞠躬:
“禀报蒋校长、诸位将军,马上开始试航,请派两百官兵上船以增加负荷,顺流十公里再沿主航道返回,如果不出现问题就算修好了。”
王伯龄不等蒋校长吩咐,转身走向官兵聚集的地方,命令一、二队两百多学员立刻登船。
五分钟不到,承载近三百人的交通船徐徐驶离码头,在前方水域掉个头顺流而下,岸上随即响起一片欢呼。
老蒋和他身边的将军们望向郑毅的目光已经不同了,郑毅回答完将军们的几个问题,边走近周主任边回答他的询问:
“这次大修可以说非常彻底,发动机主轴是全新的,汽缸尽数修复,缸盖使用了最好的材料重新加工,喷嘴和油管都换成新的,以上这些都是我和工人们悄悄从船厂材料仓库里偷出来的,不要军校出一文钱。”
“除此之外,我还对至关重要的扫气室重新进行了优化,使得排气更为顺畅,噪音降低许多,相应的,动力比损坏之前增加不少,至少增加了二十五马力,原本不匹配的减速机重新做了改造,两年之内不再需要大修。”
周主任低声问道:“你挪用船厂的材料,不觉得心里不安吗?”
郑毅瘪瘪嘴:“不挪用我才不安呢,只要想起两次鸦片战争,什么不安都没有了,恨不得多偷一点儿。”
周主任哈哈大笑,拍了拍郑毅的手臂高兴地说道:“不错,我喜欢你的性格,朝气蓬勃,爱憎分明。”
“谢谢周主任鼓励,我觉得任何一个爱国青年处在我这位置,都会这么干。”
郑毅致谢完毕,发现蒋校长、周俊彦和俞飞鹏等人都含笑注视自己,立刻挺直腰板,谦逊说道:“蒋校长、诸位将军,如果军校还有什么需要敬请吩咐,在下随时愿意效劳。”
蒋校长欣赏地看着郑毅:“你干得不错,表现很好,我们很满意。”
郑毅终于松了口气,低声说声“谢谢”暂且告辞,打着赤脚快步回到码头上,和留下的三位老师傅一起收拾工具。
试航的交通船在一个小时零五分之后返回军校码头,以黄埔军官身份随船验收的海军少校率先下船,一阵小跑来到等候已久的蒋校长面前,端正敬礼:
“报告校长,船只运转正常,没有发现故障,轮机长报告,发动机的动力明显增加,在返程逆流的初段他加快船速,结果没有任何问题,之前一直存在发动机剧烈抖动现象完全消失,噪音大为降低,本人对船用柴油发动机不熟悉,但也有同样感受。为此特别留意发动机工作情况,根据经验判断,此次大修效果很好,负责此次大修的工程师技术非常高超。”
“很好,辛苦你啦!”蒋校长含笑致谢。
海军少校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俞飞鹏悄悄跟上,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信封。
蒋校长终于放心了:“诸位,我们的交通船又可以开动了,不如我们一起乘坐交通船回城怎么样?”
众将校纷纷赞同,没几个人知道短短三天时间,郑毅的老底已经被蒋校长查了个一清二楚,郑毅今天以出色成绩,通过了蒋校长最后的考验。
码头上,郑毅和工人们已经把所有工具和备用件送到小艇,心情愉快的七叔灌下小半瓶酒,熟练地启动小艇上的小柴油机,所有工人都坐到了船上热烈交流,自豪地说经过此次大修,以后哪怕没有英国技师在场,也不怕碰到柴油船了。
郑毅与匆匆到来的俞飞鹏交谈完毕,礼貌告辞登上小艇,他不知道为何要他明天上午到军校来拿钱,但他还是爽快答应下来了。
第十五章 苦尽甘来
郑毅当晚与工人们一起喝醉了,次日天色大亮才被渴醒,喝下半壶冷凉茶才缓过来,迷迷糊糊出去洗个澡,整理完毕到食堂用完早餐和费尔特打个招呼,叫上两个年轻工人驾驶小艇过江,登上军校码头时,已是上午十点。
等候在军校大门外的值星官看到郑毅就咧嘴笑,不等郑毅通报便快步上前:“我叫王中延,军校学生总队区队长,奉命在此等候郑先生,请郑先生随我来。”
郑毅礼貌致谢,在王队长的引领下走过一道长廊,穿过第二道大门,沿着方形回廊往里走,再登上楼梯来到二楼的军需部。
王队长的报告声刚落下,换了一身崭新戎装的军需部长周俊彦快步迎了出来,亲热地拉着郑毅往里走,刚坐下副官便奉上香茗。
周俊彦挥退副官,含笑望着四下打量的郑毅:“是不是觉得我这里很冷清?”
郑毅笑了笑,道:“确实有点儿冷清,和我想象的差别很大……根据德**事学家克劳塞维茨和英、法两国诸多军事专家的研究表明,现代战争打的就是军需后勤,这个观点在六年前结束的世界大战中表现尤为明显。”
周俊彦眼睛一亮:“不知道你还藏着多少才华没有显露,我非常期待啊!哈哈,来来,你看看这个。”
郑毅疑惑地接过电报纸,细细看完惊愕不已:“周长官,这么说您早就认识家父?”
周俊彦感慨不已:“十五年前我就和你父亲认识了,前年你大姐郑萱嫁给上海冯家小子的婚礼我也参加了,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堂堂郑氏家族的二公子,竟然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唉!你啊你啊,好好看看你父亲发给我的这封电报,字里行间满是哀伤啊!”
郑毅差点儿傻掉了,呆滞良久微微摇头:“周长官,其实这事非常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不知从何说起,我能从这封电报中看到家父的自责和关心,看到长官您和家父之间的深厚感情,也能体会到家父此刻心中的感受,但这并不影响我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说句俗气的话,我长大了,可以为自己做主了,您说对吗?”
周俊彦颇为感慨地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但我更希望你尽快和你父亲联系,我也是做父亲的人,我明白你父亲的感受!”
“谢谢周长官,等我想好了,会和家父联系的。”郑毅不想纠缠此事,所以随口敷衍。
周俊彦显然看出郑毅心中所想,遗憾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父子之间估计有些误会,需要时间慢慢消解,确实急不来,现在说说你吧,下一步有何打算?”
郑毅苦笑道:“周长官您是明知故问啊!”
周俊彦哈哈大笑:“你这小子,有话不敢说出来,非要我帮你说是吧?那好,明天你就搬来吧,先在我身边当个特别官佐。”
郑毅大喜过望:“谢谢周长官提携!谢谢!”
“这么见外干什么?”
周俊彦敲敲桌面上的电报纸:“既然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有责任关心你,如果不嫌弃的话,私下里就叫我一声世叔吧。”
郑毅立即站起,恭恭敬敬弯腰行礼:“世叔在上,小侄给你添麻烦了!”
周俊彦欢喜不已,站起来快步绕过桌子,伸出双手扶起久久鞠躬的郑毅:“好、好啊!来,坐下慢慢说,有什么疑问尽管开口,有何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只要我办得到就不会推辞。”
郑毅恭敬地把周俊彦送回座位:“小侄确实有个问题不明白,这个军需部特别官佐职责是什么?军衔如何?”
周俊彦笑着解释:“这个特别官佐适用的范围很宽,可以是部门长官的秘书,可以是某一项具体事务的负责人,也可以在不同岗位上转换,军衔通常在少尉至上尉之间,初步给你定下的军衔是中尉,怎么样,还满意吧?”
“不满意,至少上尉才基本符合我的能力,若是任命我为少校,估计更合适一些。”郑毅毫不客气地伸手要官。
周俊彦惊愕不已,呆呆凝视郑毅良久,发现郑毅一脸的严肃表情,并非是开玩笑,不由好奇地问道:“好吧,你给我说说,你有何本事领受少校军衔?就因为你修好了军校的交通船?”
郑毅正色道:“世叔先别着急,听完小侄的话再做判断行不行?”
“好!你说,我洗耳恭听!”周俊彦气得笑了。
郑毅忍不住也乐了,但很快收起笑容:“世叔听好了……首先,我精通英文,这几个月的痛苦煎熬中,我完成了英国陆军最新修订的《射击训练教程》和《军事测量学》的翻译工作,正在翻译英文版的《法国陆军炮兵操典》,估计再有一个月时间就能完成。”
“其次,我在船用柴油机领域得出两项最新成果,已经获得太古公司经理怀特先生和所有工程师的推荐,目前怀特先生已派专人携带我的两项最新设计成果返回英国申请专利,年底之前就会完成,条件是专利申请通过之后,怀特先生付给我八万英镑,换取一半的专利权。”
“第三,我熟悉目前大部分枪械的性能和维护,只要世叔给我支持,我就能在你和俞长官领导下,迅速建立军校修械所,只要给我一批中学毕业生,一年之内我能把他们培养成合格的枪械维修工。”
“第四,我的英语、数学、物理、化学都很不错,能够胜任军校的文化教官,如果不相信,可以先让我讲几堂课,听完之后,世叔你会对我充满信心的。”
“你看,像我这样一专多能的人才有几个?难道这样的本事还配不上少校军衔?”
周俊彦几乎被震晕了:“你说的都是实话?”
“但有半句假话,世叔你枪毙我!特别是申请英国专利和翻译英、法两本军事教材这两件大事,军校完全可以调查,我回头就可以把设计底稿和翻译底稿送来让军校审核。”郑毅平静地回答。
这下周俊彦不淡定了,站起来走出几步再次回头,权衡良久终于拿定主意:“你立刻去把翻译的军事教材和那什么专利的底稿拿来给我,完了我替你去找蒋校长陈情。”
“没问题,不过,是否顺便让我把修理费带回去?如果暂时拿不出,推迟两天也没事”郑毅笑道。
周俊彦连连点头:“被你小子吓着了,差点儿忘了正事……来吧,我带你去隔壁俞长官的办公室。”
周俊彦把郑毅送到隔壁,点点头便出去掩上门。
俞飞鹏的态度非常亲切:“该说的你周世叔应该都对你说了,哈哈!我们就不客气了,考虑到方便你们,我特意开出汇丰银行的支票,拿去就能兑现。”
郑毅接过一看,马上还了回去:“俞长官,你只需给我一张两千五百大洋的现金支票即可,因为瞒不过船厂那位英国管理人员,需要他睁只眼闭只眼,不得不答应私下给他一千五百大洋,你只需再付给十几个老工人一千大洋就可以了。”
俞飞鹏惊讶不已:“怎么会这样?你让我糊涂了。”
郑毅耐心解释的:“这么说吧,加工零配件的所有材料,都是我从太古船厂库房里偷出来的,工人们心里向着我们黄埔军校,所以和我一起干,加工零配件用的是船厂的机器,就连两百加仑柴油和四桶机油也是偷的,所有材料都不花钱。”
“为了收买船厂的警卫队长,我不得不答应私下送他一千五百大洋,这样就顺利封住了他的嘴,加上支付给工人的加班补贴一千大洋,你给我两千五百大洋就够了……”
“至于我呢,几个月前在南堤路二号大门前大闹一场,给军校带来不少麻烦,所以我一个大洋也不要,就当是弥补我的过错吧!”
“这么说,俞长官能理解了吧?”
俞飞鹏感动不已,拉住郑毅的手频频点头:“我果然没看错,好样的小郑,好样的!客气话我不说了,来......”
心情激动的俞飞鹏快步回到座位上,拉开抽屉取出支票本,分别开出一张一千五百大洋和两张一千大洋的现金支票,不由分说塞进郑毅的衣袋里:“什么也不说了,就按我的意思办!”
郑毅也不客气:“谢谢俞长官的关照,今后有何吩咐,长官尽管下令,郑毅随叫随到。”
“好!都是自己人,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客气话,你回去之后尽快把太古船厂的差事辞了,早点儿过来帮我和你周世叔,我很看好你。”俞飞鹏亲切地叮嘱。
郑毅再次致谢,完了告诉俞飞鹏:“我刚才跟周世叔说了,至少给我定个少校军衔才合理,周世叔不答应,非让我立刻回去把之前翻译的英、法两**事教材底稿拿来看看,没办法我只好抓紧时间赶回去,估计午饭时间能回来。”
“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俞飞鹏震惊得眼睛都睁大了。
郑毅苦笑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不如你去问问周世叔,看他是怎么想的,好了,我得过江一趟,争取中午回来。”
俞飞鹏呆呆望着郑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好久才回过神来,一阵小跑赶往隔壁找周俊彦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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