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登徒子
“雨水”已过三天了,这样的节令时分,在江南,应该会有些许chūn的迹象了吧,但在这吕梁山脚下,扑面而来的风仍带着凛冽的寒气——甚至感觉像是杀气,绵延的群山顶上仍然压着厚厚的冰雪,沉默了一冬的溪流丝毫也没有揭开冰盖的意思。
夕阳西沉,寒冷的气息沁人肌骨,但庄小姐毫不在意,她一个人茫然的行进在坚硬崎岖的山间小路上,周匝的暮sè,刺眼的雪sè,凛冽的北风,漫天的寒意,似乎早都不存在了,因为,她的心里,此刻反反复复滚过的,是她人世十九年来的凄风冷雨:
父亲寒窗苦读多年才踏进朝堂,曾经官居礼部员外郎,却因不满朝中jiān佞横行而愤然辞官;同一年,自己从小订下的娃娃亲许家公子,不幸染天**折,自己就背上了“未嫁克夫”的恶名;父亲归隐故乡太原,与这小梁庄的梁老将军一见如故,相交甚欢。梁老将军一介武人,却通情达理,在跟庄家交往了两年之后,不受世俗所扰,为其次子梁健求亲,结果,自己就成了梁家的未来儿媳。原以为磨难到此为止,谁知就在庄梁两家攀亲的第二年,梁老将军跟长子梁豪就在边关的一次战役中壮烈殉国,梁豪那才过门半年的妻子趁人不备,自缢殉节了,自己再次陷入所谓的“克夫家”的恶名之中,那时的梁老夫人却力排众议,继续承认她这个梁家未来媳妇,而且准备在梁健守孝期满之后就给两人办婚事,而去年十月就已守孝期满,原本她应该是梁家妇了,但大同战事激烈,梁健非要去军中效力,说要为父兄报仇之后再回来成亲,现在看来,真正的磨难才刚开始——昨天,梁老夫人把自己一家三口都请了过来,说要退亲。老夫人始终不说原因,自己的父母都快急出病来了,难道,当年被母亲仗剑驱赶出门的江湖术士没有说错,自己一世就是扫帚星、克夫命?
无铭跟在庄小姐的后面,离着有五六步的距离,一边暗自留神对方的安全,一边却也忍不住悄悄盘算着,看这个女孩子的身形步法,应该练过武,看她一个娇怯怯的大家闺秀,十七八岁的年纪,轻身功夫算练得不错了,但她一个人失魂落魄的上这小山,究竟想干什么呢?在自己之前的那个时代,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正在忙着享受虽然紧张但也充满乐趣的高中生活,可不像眼前的这位,已经深陷残酷的现实生活之中了。话又说回来,这样容颜绝美、清丽出尘的女孩子,在那个时代,定然胜过那些搔首弄姿、光芒四shè的美女明星,所谓的绝代佳人,也就是这样的吧!
“小心!”无铭看她脚下一滑,险些跌倒——这可是在山崖边上,虽然整座小山也就两百多米高,但这种冰天雪地的,摔下去想要不死,恐怕很难啊!他终于忍不住轻喝一声。
庄小姐双肩一震,似乎吃了一惊,这才回到了现实中,也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登上了小梁庄外西侧的这个小山头,脚下冰雪簌簌,眼前暮sè茫茫,她转首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那个高大的身影,眼神中的讥诮与冷厉之sè非常明显,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男人的到来,自己那未来的婆婆才决定要退亲的。说起来,这个男人以前给人的是一种振奋与感动、惊叹与崇拜、向往与期待,因为,他是威震敌胆、名动晋陕的“无命将军”方无铭!
虽然身处深闺,但跟这太原府许许多多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样,她对这位无命将军耳熟能详,传言中,这个男人枪法如神,勇冠三军,曾率麾下五十壮士力敌鞑子八百铁骑,竟杀得来敌鬼哭狼嚎、一败涂地;曾在数千敌军阵营中单人独骑,来去如风,连取敌军两员主将的xìng命;更曾于某次战役中身中一十三箭而屹立不倒,力战不止,惊得敌军丧胆而逃。此后鞑子把他看做“杀神”,畏之如虎,其所到之处鞑子无不望风披靡。据说他十六岁就从军边塞,如今是大同卫所的一名千户,从五品的品阶,朝廷为表嘉奖,特授其从五品武毅将军之职,虽然是个虚衔,但边塞军民爱其勇武,敬称其为“无命将军”,言其作战时奋不顾身、毫不惜命,甚至有不少百姓传言他是狄青再生——北宋仁宗年间的大将狄青正是山西汾阳人,出身贫寒,jīng于骑shè,每次作战都是披头散发,戴铜面具冲锋陷阵,立下了累累战功,曾凭军功做到枢密副使,民间把这位面具将军说成是武曲星转世,视之为“战神”。
不过据说这位无命将军真正的本领远不止作战勇猛,关键是他喜欢鼓捣各种武器装备,正是他鼓捣的那些强弓劲弩、火铳大炮,使得大同、宣府一带固若金汤,鞑子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来去自如、肆意掳掠了;而且,他的练兵方式也是独树一帜,麾下那来自西北的上千名卫所军士在他的cāo练之下,竟然跟他一样,个个强悍善战、视死如归,铸就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血狼军”。
但就是这个传闻中近乎神话人物的无命将军,这一次却成了自己噩梦的制造者,不知道他给梁老夫人带来了什么坏消息,老夫人竟然那样坚决的要求退亲,毫无从前力排众议时对自己的怜惜之心!
瞥着这个满脸髭须、除了双目炯炯有神、身量高大些、容貌却似乎非常模糊的男人,庄小姐此刻心中真的只有无止境的怨恨与愤怒。
这个方无铭,真是个杀神!
无铭非常敏锐的感觉出了来自对方的敌意,尤其那种冷厉讥诮的眼神,让他的心中某种情绪不由自主就强烈起来——这样的眼神,多像嫣菲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眼神啊!嫣菲,嫣菲,今生今世,再无法与你相见了……
要说起来,其实他对这位庄家小姐的第一形象非常好。昨天来到梁府之后,跟老夫人说明情况,老夫人当即就决定要跟庄家断绝关系。今天,庄家一家人匆忙来到梁府之时,无铭原想回避,老夫人却一定要他做个见证,于是,他跟这庄家一家三口初次见面了。
庄老先生名庭,字博容,其实不老,才四十出头,面容清癯,身材修长,是个书生气很浓的夫子形象;庄夫人看上去竟只有三十一二岁,容颜美丽,眼神时不时闪现凌厉之sè,无铭知道她肯定也是个练家子;而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这位庄家小姐,身量只比无铭矮了一个头不到,按无铭的想法,完全是后世模特儿的身材,加上黛眉琼鼻、明眸皓齿,又有后世模特儿们永远不可能具备的那种融合了娴雅仪态、清雅书香、优雅风度的高贵气质,着实让无铭惊艳不已!他暗自感叹之余,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大家闺秀,眼眸中不时闪动着倔强与自信,倒让他更有亲切感了——怎么看,都觉得像嫣菲。
此刻,看她只是梳着未出阁少女常梳的简单小髻——连支发簪都没插,更别说其他饰物了,耳上晃动着滴水状的耳环,一身深sè长袖褙子——俗称的披风,外加一件素sè棉斗篷,在山顶的呼呼风中静立着,发丝舞动,衣袂飞扬,加上时不时的香泽微闻,更是风姿若仙,大有御风而去之势,无铭对自己之前的印象却有了怀疑,于是故意淡淡一笑,用对方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自言自语起来:“原来千金小姐受了打击也不外如此!一个人悄悄来这里,是想从这里跳下去吗?那样,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了呢?”他的目光刻意不看对方,只是注视着山下的皑皑白雪。
庄小姐对他怒目而视一眼,立即转开了视线,只当没听见,无铭却毫不气馁,继续自言自语:“姑娘此刻,是否正在自责不已,认为自己真的是所谓的扫帚星——”
扫帚星?这个传闻中叱咤疆场的男人怎么像个长舌妇,说话那么难听!
还有,这个男人称呼自己什么?姑娘?要是本小姐没弄错,那可是南方人对教坊里的那些风尘女子的称呼!
庄小姐心中怒火熊熊,但却仍然保持沉默——你这种小小的激将法,本姑娘——呸呸呸——本小姐才不会上当呢!
“其实当扫帚星也没什么不好,所谓的扫帚星,其实应该叫哈——咳咳——彗星,”无铭心说好险,差点就脱口而出“哈雷彗星”了,“彗星可是非常美丽的,许多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机会见到,而姑娘却似乎并不想做彗星,但又不得不做人们口中的扫帚星,这才是姑娘感到老天也不公平的地方吧?天道不公,红颜薄命,怨天无眼,恨地无情——哼哼——哈哈——”
无铭悠悠然的话语,使得庄小姐心中第一次吃了一惊,转首瞥来,这个看似粗犷无礼的男人,怎么好像能看透人的心思啊!
无铭看出了对方俏脸上的些许变化,不由自主想起嫣菲,想起当初自己与她第一次见面时针锋相对的场景,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继续说:“不过,这老天爷何时开过眼,何曾有过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与其信它,还不如信自己的双手!”他的目光转向黑魆魆暗无星月的天空,冷冷一笑,竟然还示威似的冲着天空挥动双拳,那模样,似乎上面真的有一个制造了诸多不平的罪魁祸首一样,这让庄小姐心中竟也觉得更加鄙视,这个男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太会装腔作势了,一会儿脸sè暧昧,一会儿又义愤填膺的,在这儿装给谁看啊!
“如果姑娘真的认为红颜薄命、想要弃世的话,我可以帮你——”庄小姐还在愣怔当中,突然感觉森冷之气袭来,未及转首,对方已经侵至自己身边,伸臂揽来,她下意识的错步左闪,很自然的显露了练过武的事实,但对方却如附骨之蛆,似乎一眨眼的工夫都不用,已经如影随形接近,劲风袭体,自己的纤腰就被强有力的臂膀搂住了,而额头上一疼,竟然是这个脑子有问题的男人伸指在自己额头上弹了一下,虽然不算用力,但自己还是非常清晰的感觉到额头上的疼痛——
这—个—登—徒—子—在—调—戏—我!
庄小姐震惊万分,传闻中英勇无畏、万千人钦敬的无命将军方无铭,人背后竟然是个贪花好sè、卑劣下流的无耻之徒!而且,他的武功明显高过自己,要是真的对自己有什么进一步的非分之举,那可怎么办?从小到大,只有父亲曾经这样亲密的搂抱过自己,而且那也是七岁之前的事啦!
这一刻,她才深深懊悔自己的鲁莽之举,没事跑到这山顶上干什么?还自作聪明的调开了小晴,这会儿,就算父母知道自己不在梁宅中也来不及了,知道自己来这里也是没用的了——天已经暗了下来,根本看不到这里的。
而就在她脸sè开始转白的时候,更加令她惊骇的事发生了,“贪花好sè、卑劣下流“的“无耻之徒”并没有继续轻薄她,而是搂紧了她的纤腰,突然冲向山边,长笑一声,竟然带着她直接跳下了虽不算险峻但绝对可以令他俩摔得直接到地府报到的山崖,庄小姐连惊呼都来不及发一声,只知道劲风在耳边尖锐的呼啸,脚下一片虚浮,自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坠——
这一刻,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噗——”“嘭——”“扑簌簌——”非常意外的异声跟剧震之后,庄小姐发现自己停止了下坠,自己的身体在那个无耻之徒的带动下不住的旋转着,转得她头有些发晕,还好,很快就停住了,而且,在她终于有机会发出的一声尖叫声中,对方竟然放开了她的纤腰,还主动退开了几步,她这才有机会看清,立脚之处是在山路边突出的一块巨石上,约有三丈见方,原本厚实的冰雪,在刚才那个男人的旋转之下,居然扫出了一块非常干净的地方站脚,而无耻之徒在仈jiǔ尺外站着,映着雪光,似乎能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听他说:“如果你不忿于我对你的轻薄无礼,你可以把向我报仇作为以后人生的目标之一,反正,你刚才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次面对死亡,应该是无所畏惧的了!”
无铭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小腿上拔下一样东西,随手一抛,那物件就插在了庄小姐脚边的雪中,后者低首一看,似乎是一把插在皮鞘中的短剑,雪光辉映之下,她更清晰感觉到了对方眼中闪动的异样神sè,于是暗自咬牙,弯腰把那短剑连鞘抓在手中,站起身,拔了出来,这一下,她更是惊异了,这短剑连剑柄、剑身在内约有八寸长,剑柄上刻有网状纹和环形槽,与剑身连接处有横档护手,那剑身非常怪异,一边是锋刃,一边却是一排密集的锯齿,剑身上有血槽,那前端的剑尖狭长,约有一寸,这种短剑——确切点说,应该是短刀吧——是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实在太怪异了——而更怪异的是她后来才发现的,那刀柄后端是空心的,里面居然有一根中间略宽两头尖尖的针在转动,等静止下来时,红sè的一端指着的永远是南方,这难道是一个小型的罗盘?这短刀铸得真的好jīng巧啊!而且,它的分量不算很重,大概也就六七两,握在手里非常称手!
——说起来,也确实不能怪她少见多怪,因为,这是无铭根据后世非常有名的国产兰博II号跟99军用伞兵刀两者的优点制作的军用匕首,是他麾下所有军士的必备用品。
你这个无耻的登徒子,别把本小姐当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弱质,想任意欺凌我,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杀了你这个卑劣下流的伪君子!
庄小姐心中暗恨,紧紧握住了自己手中那怪异的匕首,眼眸瞪住了对方——反正天sè已暗,对方应该看不出自己的愤恨目光,而且,怎么那么巧,说要找机会,机会就来了,对方忽然做出侧耳倾听状,目光投向小梁庄,似乎浑然忘记了这边还有她这么一位“复仇者”的存在。
好机会,老天爷给的,一定要把握好!庄小姐很快做出了决断,脚下一错步,身形一下子变得非常轻盈,只是两次眨眼的工夫,她已经悄无声息——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的逼近了“仇家”,刀刃冲下,刀尖向前一送,直接就向登徒子的后腰插去——
第二集 蛛网小苍蝇
无铭先是有点失神,刚才臂膀感觉到的纤细腰肢的惊人柔韧,让他竟然有些心猿意马,眼前这个让人惊艳的闺阁千金,似乎在他一向还算平静的情湖中投下了不小的石子,涟漪阵阵,一时竟难以平复,所以他把目光转向夜sè中的山下,希望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却意外发现了不寻常的迹象——
“噤声!你听——”无铭忽然冲后面一挥手,庄小姐一惊之下却已无法收势,匕首已经一下子刺在对方腰间,她明显感觉到对方所穿的深衣被刺穿了,接下来,是鲜血喷涌吗?她心头剧颤,手脚都软了——她可不是怜惜这个登徒子的xìng命,而是因为自己虽然习武,但生平只是跟师姐妹们对练过,还从没有跟人真正动过手,连只鸡都没杀过,更别说杀人了!何况,第一次杀的,居然还是名震晋陕的无命将军方无铭,这太疯狂了!
但是,她马上就知道不对头了,匕首是刺穿了对方深衣,但立即被坚韧的东西挡住了,虽然刀尖往前进,但并没有刺进身体——这个无耻的登徒子,身上穿着软甲呢!
无铭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只是侧耳倾听着远方的声息,还从自己腰间的革囊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到眼前,向小梁庄望了一下,忽然开口说:“庄里出事了!”话音未落,他把手里那样东西递到了身侧的庄小姐眼前,后者正陷入无边的懊恼与更大的愤恨中——这个男人真的如此无耻,竟然穿着软甲诱使自己去刺杀他,难道是想找借口变本加厉的折磨自己?
她正不寒而栗,眼前突然被一件东西遮住,她下意识的退一步,口中惊呼一声“啊——”,之后却又补上一声“咦——”,抬手一把抓住了眼前的物什——原本手里抓着的皮鞘掉到了雪中,凑到眼前仔细观瞧,越看越是惊异,无意识的补一声:“呀——”
在这小山顶上,离着小梁庄怎么说也有两三里路,又是在暗夜之中,按常理说,除了看到庄里的点点灯火之外,是不可能看得见其他状况的,但此刻,自己透过手里这物什,竟然清清楚楚看到了梁宅的情况,确切点说,是梁宅那种灯笼火把四处晃动、人影东闪西躲的情形,很明显,梁宅出事了!
“这是什么?”震惊之下,庄小姐一时之间都糊涂了,忘记了自己目前跟对方还是“凶手”与“受害者”的关系,百忙之中居然开口发问,可惜对方似乎心不在焉,匆忙回一句:“望远镜,俗称千里镜。”就又欺身过来,张臂搂住了她的腰肢。
“你干什么?”庄小姐这才意识到对方刚才对自己的不轨之举,这个死登徒子,抱啊抱的都抱习惯了是吧!
她极力挣扎,甚至想到了拿刀刺对方的脖子,却听耳边一声冷哼:“下山!”
她尚在愣怔之中,只觉自己的身体再次轻盈起来,耳畔风声呼呼,整个人在迅疾下落,她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来——尤其不能在这个男人怀里惊叫!
很快,这种迅疾下落就停止了,这个男人并没有进一步的轻薄举动,而是松开胳膊放开了她,忽然嘬唇一呼,“希聿聿——”一阵马嘶声远远的传来,嘶声未落,一道巨大的黑影已经出现在庄小姐的面前,嚇得她惊呼一声,连着退了两步才站住脚,定睛细看,才瞧出来是一匹深sè的马,在那里打着响鼻,口鼻中热气呼呼的,无铭伸手在马脖子上抚摸了几下,轻声说:“伶仃,咱们得赶紧回去。”
伶仃?这马儿有名字?居然叫伶仃?庄小姐正奇怪,却见对方已经回头喝一声:“上马!”
庄小姐心里冷哼一声,想要不听对方的,但毕竟事情出在梁宅,自己父母都在,梁老夫人也在,可不能让他们出事!但是,一匹马,两个人,该怎么回去呢?总不能跟这个无耻之徒共乘一骑吧!
无铭可明显没有这种顾虑,喝过之后,直接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庄小姐就觉着自己整个人像飞起来一样,直接就到了马背上,而那个无耻的男人随即坐在了她的身后,一手抓缰绳,一手轻轻一按她的肩膀,喝一声:“俯身。”他抖缰轻喝:“伶仃,走!”
庄小姐一手握紧了刚才对方塞在自己手里的那个千里镜,一手握紧了那把奇怪的短剑,在马上很不情愿的俯身,却在暗自思量要不要趁这机会再给对方一下——这个愿望当然没机会实现了,因为马儿突然之间就加速了,她在颠簸之下,只能俯身张臂,抱紧了马儿的脖子,以免自己被颠下去——总算还是清醒的,没把那匕首直接插进马儿的脖子。还好,马儿跑得非常平稳,而且,她感觉自己腰间始终有一只手扶着——看来,这个男人还是不忘占便宜啊!乘人之危,呸!
庄小姐恨得牙痒痒的,但却很明智的选择了隐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身后这个“乘人之危”的无耻之徒,在暗夜中一路驱马直驰,好像根本不把黑暗放在心上,而且,他口中还不时发出或长或短的嚎叫声——没错,就是嚎叫声,像极了静夜之中的狼嚎!
这使得庄小姐心中对另一个有关这个男人的传说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那个传闻中说,鞑子之所以非常畏惧无命将军,说是因为他是恶狼的化身——鞑子是马背上的族群,他们逐水草而居,牛羊是他们的命根子,而狼,恰恰就是对他们危害最大的敌人!
这个方无铭跟他训练的那些军士,就被鞑子称为“血狼”——无血不欢、无血不归的恶狼!他们的旗帜上,据说就是白底上画着一个硕大的血红狼头!
血狼铁骑,虽只千余人,却被人与大明开国时郧国公宋晟一手打造、如今依然在西北镇守的“甘凉jīng骑”相提并论,合称为“塞上双骑”。
就在伶仃的疾驰之中,庄小姐还发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个——就叫刺激吧?虽说从前随着母亲瞒着父亲偷偷骑过两次马,但那时根本不能像这样纵马驰骋——不是怕摔着,就是担心有失仪态,现在,可不能怪我了,我也是被胁迫的啊!
想不到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庄小姐的俏脸不由自主晕红了,好在,这种时候,没人注意——就算有人注意,黑夜之中,谁又能看得到呢!
如果这时候在身边的是那位梁健梁子康将军,是不是感觉会更好一些?庄小姐心里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听说梁少将军到了大同之后,作战也非常勇敢,因为他的父亲为国捐躯,被追赠为定国将军,是从二品的官阶,按照恩荫制度,他于是能直接担任卫所正千户,因战功,朝廷也授予他勇毅将军之职,是正五品的官阶。对于一个才刚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是前途无量啊!庄小姐每每午夜梦回,也会情不自禁幻想自己这位未婚夫婿的模样、xìng情,据父亲说,梁少将军可是一表人才、允文允武的,跟她可是良缘佳配,天作之合。
但是,为什么,忽然之间,一切就这样全部翻转了呢?
说起来,还是跟身后这个无耻之徒脱不了干系哪!
这个登徒子,不光是个冷血无情的杀神,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瘟神!
庄小姐越想越气,正寻思着要把刚才的报仇大计继续实施,却听身后“吁——”的一声,疾驰的伶仃放缓步伐,终于站住了,她定神一看,梁宅已经到了。
无铭腾身下马,庄小姐也被他带下马来,趁无铭安置马儿的当儿,她抢先一步,上前敲门,但是,大门依旧紧闭,只是传来一声低沉的喝问:“口令!”
口令?进梁宅什么时候还要口令啊?庄小姐正发愣,身后已经响起同样压低了的声音:“伶仃!”
大门立即缓缓开启,不过只是开了容一人进去的空间,无铭轻轻说一声:“快进去!”庄小姐还是没完全清醒,却依言进门,无铭一进门,大门就又关上,一个壮实的身影在灯笼下站着,一见无铭,微微躬身,低声说:“将军,来了个夜行人,轻功很好,伤了几个家丁,正被狼牙他们围着。”
无铭点点头:“我已传讯老何他们,继续守着,只许进不许出!”
对方口称“是”,身影一闪,已经隐入黑暗之中,而就是这非常短的现身时刻,已经足够让庄小姐惊吓与诧异了,刚才现身的这个人,一身窄袖紧身衣,外罩大斗篷,斗篷的颜sè非常奇怪,不黑不白的,而对方在躬身施礼时,分明看到了他藏在右肘后的兵刃,很奇怪,那兵刃像剑那么窄,但是却是单刃微呈弧形的,很像刀,却远比一般的狭缝单刀还要窄,而在这个人的左手,分明就是一具小巧的弩弓,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由无命将军改进的诸葛神弩?另外,让她吓一跳的是,这个人脸上画得五颜六sè的,暗夜之中乍一见,像极了鬼怪,真的很瘆人的!
时间容不得她有更多的惊异,无铭已经当先转过影壁,向人声喧嚷的院中赶去,却也不忘先回头招呼一声:“庄姑娘,请跟紧在下!”语气严肃而谦和。
庄小姐被他突然的严肃与客气弄得有点发蒙,这个无耻之徒,还真是瞬息万变啊!难道是因为当着那些下属的面,他就要变回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形象了?呸,虚伪!无耻!卑鄙……
等那个“虚伪无耻卑鄙……”的男人转过头去,庄小姐心中却忽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压力,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前面这个无耻之徒好像变了一个人,不是外形,而是那种气势,全然没有了刚才那种谦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森严的冷峻之气,他此刻双手空空,但给她的感觉,却像是他手中握着非常危险的兵刃,随时就要举手一挥,给敌人以致命一击,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悄然露出了尖牙利爪,随时准备择人而噬了——非常危险的气息!
变得这么快,莫非,这个男人真的是恶狼的化身?
庄小姐觉得自己咽喉干涩起来,心儿跳得“砰砰砰”的,脚都有些发软。
无铭全神戒备,来到院中,却发现自己好像来晚了一步,事情似乎已经平息了,来犯之敌已经被擒住了——确切点说,是被钉在了地上,双手双脚都被弩shè穿了,在他手边,扔着一根九节鞭。
庄小姐注意到,两名手持诸葛神弩的壮汉一左一右瞪视着,他们也都是穿着奇怪的斗篷,脸上画得五颜六sè的,也都是一手持弩,一手握着那种奇怪的刀,灯笼火把的映照之下,可见他们目光中闪动的怒火,好像恨不得把那来犯之敌一口吞掉。而就在他们不远处,地上倒着一个跟他们同样打扮的,另一个正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急急的唤着:“小高,小高——”
在这几人的周围,倒着几个家丁,旁边是一大帮子家丁,大多手持棍棒,有少数人可能来得急了点,没找到合适的武器,所以扫把砖块之类都抓在手里,有一个手里还抓着一团,怎么看都像是只臭袜子。而在正房台阶上,是梁老夫人跟庄庭夫妇俩,梁老夫人其实只有五十出头,但她两鬓已经斑白,脸上皱纹纵横,手拄着拐杖,如果只看外貌,她跟庄氏夫妇俩像是两代人一样;庄庭脸上有些惊容,却还算镇定;庄夫人则手持一柄长剑,满脸英气——果然是个练家子。
“小姐,您可回来了!”瑟缩在庄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小晴跑了过来,扶着庄小姐就不撒手了,庄氏夫妇俩眼中都闪现如释重负的神sè,都向爱女投来关切的眼神,同时也忍不住有些诧异的望望跟爱女同时出现的无命将军。
“将军,小高中了这厮的暗器,有毒!”抱着小高的那个汉子急着向无铭禀报,无铭来到他的身边,蹲下身看一下小高胳膊上的暗器,是一支丧魂钉,周围的肌肤发黑,流出的血也是黑的,确实有毒。他转首望向那个手脚被shè穿的入侵者,对方三十上下的年纪,相貌还算不错,就是给人油头粉面的感觉,此刻竟然忘记了手足被钉穿的疼痛,眼神呆滞——他正贪婪的盯着庄小姐,好像一下子连魂都被勾走了!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好sè之徒!
“将军,搜他身上,说不定有解药。”抱着小高的汉子说,那个男人也听清他的话了,却毫无惧容,目光中反倒有些得意之sè,一龇牙——看样子想起手脚上的伤了,望着无铭开口说:“看来你是他们的当家的,咱们来做笔交易如何?”
无铭冷笑一声,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身上没有解药,但是可以告诉我解药的配方,不过我得答应你一些条件?”
对方顿时愕然,没有了刚才的得意劲,嗫嚅道:“你怎么知道?”但他马上又硬气了一些,问:“就如你所说的,怎么样,阁下答应吗?”
无铭一挥手,冷然道:“看来你是个经常做这种交易的采花贼吧?”
“不敢,在下正是江湖人称的花中小黄蜂!”那采花贼居然一脸得意之sè,好像很是满意自己的绰号,又似乎是有恃无恐,眼神还很悠闲的瞥一眼周围的人,尤其是梁老夫人他们。
采花贼?这就是传说中的采花yín贼?庄小姐主婢都面露惊惶之sè,却也夹杂着些好奇——让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闻风变sè的采花yín贼原来就是这种样子啊!
梁老夫人跟庄氏夫妇却都变了脸sè,他们可早已过了好奇的年龄,想到的是非常严峻的现实:一旦这种事情传扬出去,有恶意或无恶意的闲人捕风捉影一番,可是对两家的声誉大大不利啊!但是,怎样才能处置好这事呢?按理,得把这胆大包天的采花贼送交官府才是。但以往也听过一些大户人家抓住过这样的采花贼,即便送交官府正法了,受害者依然难免被人非议——哪怕是根本没有受害的。
这样的事,实在极难处置啊!
“花中小黄蜂?那就是常常被人切齿痛骂的sè狼啰?”无铭唇边显现讥诮的笑意,手里却片刻不停,撕开了小高的衣袖,在他伤处周边点了几下,又从自己右小腿上拔出一柄匕首——跟庄小姐手中的那柄一模一样,看得庄小姐暗自思忖:原来这个登徒子身上到处是凶器啊!
无铭毫不犹豫的用刀尖把那丧魂钉挑出,说声:“小高,你忍着点。”就用刀刃把那些已经发黑的腐肉剜掉,并用手按在他胳膊上,暗自运气,把那毒血挤出来,直到后来出现的血恢复鲜红之sè,他才松了口气,对一直抱着小高的汉子说:“大张,给他喂两颗定心丸!”
小高倒也硬气,整个过程中紧咬牙关,没有哼过一声,只是额头的汗水像黄豆一样爆个不停;反倒是站得挺远的小晴,瞧着这一切,眸子里闪现不忍之sè,好几次都把眼眸转开,不敢看。
院中旁观的家丁们也都看着暗自倒吸冷气,许多人都把头转开:这受伤的够硬气,那个剜肉的下手更是狠辣啊!
大张连忙从自己腰间的革囊中掏出一个小包,拿出两颗药丸给小高服下,这才动手给他包扎伤口。
庄小姐原本也转过头去不敢看那个残忍的登徒子动刀剜肉,这时却很好奇的望了过来:定心丸?这名字有点怪!
确实,“定心丸”原本不应该这么早的出现在这个世上,无铭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隐约记得明末有套大型军事书上记载有明军伤兵吃定心丸疗伤的事,俗语“吃定心丸”就是由此而来,他不记得定心丸的配方,于是向军中大夫提出了设想,由大夫们最终研制成功了这种由木香、硼砂、焰硝、甘草、沉香、雄黄、辰砂、母丁洋等合炼而成的定心丸,有解痉抗菌、解毒防腐、止吐呃逆、镇痛抗惊、治破伤风和治癫狂疮疡等功效。
无铭转首望着那个小黄蜂,悠悠然说:“这说起来,咱们还真是有缘,你是sè狼,而我们也是狼,被你伤了的,是狼后爪,这位是狼前爪,”他一指大张,又指向始终拿着神弩戒备的那两个汉子,“这两位是狼牙跟狼尾。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显露森冷气息,“虽然咱们有缘,但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你这种采花yín贼,所以,没得商量!”他向狼牙跟狼尾一挥手,说:“你俩把他处理掉吧,做得干净点,别给人留下麻烦!”
狼牙跟狼尾微一点头,过来很粗鲁的抓住小黄蜂手脚上的弩一拔,就在对方凄厉的痛叫声中,狼牙掏出一根细细的绳子,把“花中小黄蜂”捆成了“蛛网小苍蝇”,还在他嘴里塞上了随手从旁边抓起的一把土,之后把这“小苍蝇”扛上肩,当先出院,狼尾在后面施施然跟着。
所有看着这一切的人的心里都不由自主打起了鼓,有的更是加着打了一连串寒战:传闻中的“血狼军”,原来真的是这样嗜杀而冷血的!
第三集 狐媚子
无铭眼也不眨一下,转身冲着梁老夫人一躬身,说:“伯母,实在抱歉,让您受惊了!”他跟梁健是同事,这一次来带了七名军士,而且是扮成行商模样,以子侄之礼待梁老夫人,倒也不为过。
梁老夫人微微点头,心里很是感激对方所做的这些,道一声:“有劳将军费心了!”这个年轻人,健儿之前也曾在家书中提及,他应该比健儿年轻,处事却反倒比健儿成熟稳重许多,思虑更是周详,不像健儿,做事急躁,欠缺考虑,很容易受人影响,此刻,不知道健儿在哪里啊!健儿哪,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主母,明晨是否派人上府城报官,由府衙来处治这个贼人?”手拿扫把的梁宅管家成伯有些忧心忡忡,向老夫人施礼请示——虽然来的这贼人用心不良,但似乎没有造成重大损失,如果这样用私刑处置,一旦事情泄露出去,到时候梁家的麻烦可不小,尤其会对少将军的前程带来不良影响的啊!
梁老夫人看看这个忠心耿耿却也有些死心眼的管家,只能说一句:“贼人是由方将军拿下的,就由将军处置吧。”
死心眼的成伯虽然诧异,却还是充分发扬忠心耿耿的特质,躬身答应一声:“是,主母!”立即指挥家丁、仆妇们收拾贼人带来的纷乱局面,尤其急着救治那几个受伤的下属,还好,他们只是被那yín贼的九节鞭伤了皮肉,没中毒。
无铭这时却突然跟老夫人说:“伯母,这院子里的情形,请暂且不要有任何变动,等我们的兄弟来收拾,就请大家先回房安歇吧。”
老夫人居然没有丝毫诧异,反倒有些黯然的望他一眼,就对成伯说:“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成伯不知道自家主母为什么事事都听这位方将军的,但主母有命,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于是指挥下人各自离开,而无铭向老夫人跟庄家一家三口一躬身,口称:“各位,在下先行告退了!”就转身走向临时划给他们安歇的西院去了。
老夫人看看庄氏夫妇俩,有些歉意的说:“梁家家门不幸,屡遭磨难,二叔,妹子,你们明天还是回府城去吧,这样老身才能安心啊!”
庄氏夫妇俩互望一眼,嘴角都泛起无奈的苦笑,老夫人对他们说一声:“早些安歇吧。”就径自带着两个仆妇回后院自己房里去了,夫妇俩再次面面相觑,只好招呼女儿回东院正房。
庄小姐挽着母亲的胳膊,来到父母的房里,庄氏夫妇俩坐下,庄小姐也在母亲下首椅上坐下,小晴很乖巧的给他们斟茶,之后站到自家小姐身后,一双眸子很活泼的在三位主子身上溜来溜去,小嘴时翕时合,一副yù言又止的模样。
庄庭叹息一声,望一眼妻女,说:“今晚之事,幸好有方将军他们在,要不然,还真是很棘手。”
庄夫人点首不语,小姐也正沉吟,小晴却突然开口说:“那个贼人的功夫也不怎么样嘛,凭夫人跟小姐的本事,肯定能把他拿下的!”她望望两位很有本事的主子,眼眸中一片“我相信你们肯定行”的神气。
庄小姐瞪她一眼,怪她多嘴,但心里也被说得有些跃跃yù试,想着小丫头所说的情形的可能xìng有多少。
庄夫人却先是一笑,继而摇头叹息一声,说:“你这个小妮子懂什么,真要我跟你家小姐去动手,一旦这事传扬出去,那些爱嚼舌头的好事之徒还不知道会嚼出什么来,那样的话,麻烦还少得了吗?”
小晴转动着眼眸好一会儿,这才似乎有些明白,不好意思的笑了:“那么这样说来,那个方将军做的事是在帮咱们?他原来是个好人啊!”
这下子,连庄庭都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敢情你这小丫头一直拿人家当坏蛋看的啊!人家可是一心卫国、舍生忘死的无命将军啊!
庄小姐却没有半丝笑容,她的眼眸中闪现些许迷茫之sè,暗自沉思着:照母亲的说法,那个登徒子应该是帮了自己一家跟梁家一个忙,而且还是担着风险的,那么,那个时而无耻时而冷血的人做这些事,真的全是一片好意?
难说啊!
却听小晴还在嘀咕:“那个方将军好像很凶的,刚才那个受伤的小高好像很怕他,中午梁老夫人特意派成伯给他们送去一些酒菜,可小高他们都不敢吃,说什么将军说的,不许吃梁府的一粒米、一口菜,酒就更别说了,公务在身,必须滴酒不沾,他们吃的都是自己带来的粮食,向周围一些农家买了些蔬菜,自己做饭烧菜。小高说那个方将军自己也轮值做饭,还说他们都非常喜欢吃——”说到这里,她微微撇嘴,明显认为小高有拍自家上司马屁的嫌疑。
庄庭微微颔首,深为这无命将军的御军之严而佩服;庄夫人俏脸之上则显现些许有趣之sè,想象那个身量高高的粗犷男人在灶间洗菜做饭会是个什么样的滑稽场面;而庄小姐却暗自吃惊,这样说起来,那个举止轻薄的男人不是浪得虚名,在下属面前的威信还是非常高的,或者应该说,那个登徒子的伪装本领还是非常大的啊!
很可惜,居然没有一位想到面前这个小丫鬟非常有当“锦衣卫”的潜质——她跟着来梁宅还不满一天,居然就能打探出这么多“情报”,实在很不简单啊!
狼牙扛着那个“蛛网小苍蝇”来到了小梁庄外的一处树林中,把他扔在冰雪之中,紧跟在后面的狼尾从革囊中拿出一样东西,伸手一扳,那东西一下子就有二尺多长,他就在雪地上挖了起来,土冻得很结实,但他挖得还是相当快。花中小黄蜂还算清醒,借着雪光,看清这个人手中拿着的似乎是把铲子,他在挖的,不会是自己的坟墓吧?他浑身一个冷战,口中呜呜作响——塞在嘴里的土不算多,但足以让他没法发出多大的声音了。
狼牙冷笑一声,在他面前蹲下,说:“怎么样,小黄蜂,临死之前再做点好事,给兄弟们提供点情况?”
花中小黄蜂先是点头,之后又是一个劲的摇头,口中继续呜呜作响,狼牙咧嘴一笑,雪光下看得出他的一口牙相当白,yīn森森的:“你的意思是说,给我们想知道的,但让我们放你一马?”
小黄蜂一个劲的点头,狼牙却是断然摇头:“你别妄想了,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所能选的,只有怎么死法!要知道,死跟死还是非常不同的!”他从靴筒中拔出一柄匕首,另一只手非常小心的抓住了小黄蜂的右手食指,问:“怎么样,选好了吗?要不我就开始啦。”
似乎是配合他的动作一般,远远的山林中,突然传来凄厉的狼嚎声,花中小黄蜂忽然之间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今夜,恐怕真的是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据他所说,他是从西北到太原府投靠朋友的,路过这里,偶然见了庄家一行人来小梁庄,一时sè迷心窍罢了,没有别的打算,而且也没有同伙。”狼牙把获得的信息禀报给无铭,后者点点头,叮嘱一句:“还是让兄弟们小心点,别大意了!”
狼牙应一声“是,将军”,就转身出房,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无铭在灯下凝神坐了片刻,就吹熄了灯,周围顿时陷入了黑暗中。
庄小姐睡得很晚,除了今天遭遇的这一切实在有些超出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让她没多少睡意之外,小晴的多嘴也是她睡不着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不过,正因为这个小丫鬟的多嘴,才使得她知道了更多确实很稀奇的事情。
“小姐,您看见没有,那个小高不但个子高高的,而且他的鼻梁也特别高,眼窝也比咱们要深得多,皮肤虽然晒得黑了些,但好像原来的肤sè比小姐都白——”小晴说到这里,很认真的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一下,意思是“这里的肤sè”。
庄小姐给她一个嗔怪的眼波,心里有些羞愤——这个死丫头,居然拿我跟一个臭男人比,实在是太没有分寸了!不过,拿她没办法,这个小丫头没分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听她惊怪着继续说,“更加奇怪的是,他的头发是金黄sè的,还带点卷曲,而且,他的眼睛居然是淡蓝sè的,好奇怪啊!”她的眼眸中满是诧异与好奇。
庄小姐对此却倒是见怪不怪,这种样貌奇特的人,以前在京师也见识过,倒是小丫鬟接下来说的让她有些诧异,小晴说:“我下午听见那个小高在西院唱一支很奇怪的小曲——”
很奇怪的小曲?为什么说奇怪?再怎么奇怪,也只是支小曲而已,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吗?
“那个调子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词也很古怪,听得人心里怪难受的。”小丫鬟很聪明,居然轻轻哼唱了几句:
拜别了,爹娘;
拜别了,爹娘;
刀枪早擦亮,
战马已备好,
战鼓正擂响,
孩儿要出发,
爹不要偷偷的抹泪,
娘不要把孩儿牵挂,
假如我在沙场上不幸倒下,
你们会看到漫山的野花,
啊,啊,野花会陪伴着爹和娘……
这曲词确实相当俚俗,意境也似乎浅显得很,但那曲调非常悠扬,带着淡淡的忧伤,让庄小姐都忍不住双手支颐,听得入了神,眼眸竟有些烟霞迷蒙起来……
庄小姐是三更将尽时才迷迷糊糊睡着的,此前她一直在琢磨那个千里镜,这只有自己一只手掌那么大的物什,还真的非常神奇,里面镶着的透明的应该是水晶制成的吧,用它来看漆黑的夜空,似乎也能发现些新奇的东西。
“嘿嘿嘿——”庄小姐眼前突然出现那个无耻之徒坏笑着的脸,那脸靠得如此之近,自己都能感觉到扑面的火热气息了,她正惊惶,那脸一下子就变成了龇着尖利獠牙的恶狼——
“啊——”她长声惊叫,人一下子清醒了,这才发现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刚才只是一个噩梦,她心有余悸的擦拭一下额头的细汗,才发现自己贴身小衣都有些汗津津的,她迷迷糊糊地想:那恶狼的样子,怎么那么像门房老关头养的看门狗小黑呢?
“小姐,小姐,外面出事了!”小晴居然衣衫齐整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见她就嚷,庄小姐凝神一听,外面果然传来隐约的喧嚷之声。她在小晴的服侍下穿好衣裙,主婢俩匆忙开门出房,却见旁边主房的门也开了,庄氏夫妇俩也都一脸惊愕的出来了,彼此相视一眼,就都往中间那院落赶去。
主院落是老夫人所住之处,在这样的寒夜,院落里居然灯火通明,而灯光下的一切令许多人触目惊心,只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多具尸体,大多是被弩shè杀的,能站着的只有四个人,三男一女,都穿着样式古怪的衣袍,男的身形都非常高大,个个满面虬髯,明显不是中原人,他们手中紧握奇怪的弯刀,都以身体护卫着中间那个女子,那女子身量只比庄小姐略矮些,面容俏丽,瞧那模样也不属于中原女子,此刻她虽然身处重围之中,眼见自己的同伴伤亡惨重,但居然神sè如常,毫无惧意。
所谓的重围,其实大可以抛开院墙周围那些打着灯笼火把、基本以睡眼朦胧跟目瞪口呆为主的梁宅家丁,真正重创来犯之敌的是无铭身边那几个血狼军士,除无铭之外,其他六人都是手持诸葛神弩,今晚,许多家丁两次见识到了传说中的诸葛神弩的厉害之处,那些弩都是装在一种长方形盒子中的,盒子安装在弩架之上,一盒shè完,就装上另一盒,发shè时非常迅捷,而且力度惊人,难怪来犯之敌还没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死伤惨重了!
“所有梁家家人全部离开!”无铭大手一挥,断然下令,成伯这时似乎也早就得到了吩咐,全无异议,立刻指挥家丁们挂好灯笼,让他们赶紧离开——说实话,虽然是将军宅第的管家,但这种血xìng厮杀场面还真是见不惯,不像之前的老管家福伯,是跟着老主人上过战场的,可惜,福伯三年前已经跟老主人一块战死了。
“子康兄,请出来一见。”无铭的声音低沉,但听在庄家一家三口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子康?梁健少将军!他在这里?
庄家三口这才注意到,无论是无铭还是那异族的一女三男,都把目光盯着主房,那是老夫人的寝室,之前就亮着灯,但一直没有声息。
“方无铭,你来了!”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身影当门而立,他背对着屋里的灯光,离院里的光亮又不算近,大家都看不清他的脸,但很多人听他的声音,却感觉他对无命将军似乎饱含着恨意。
“子康兄,既然回来了,就请跟我回营吧。”无铭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在庄家三口人听来,却仍然是个惊雷:回营?回军营?梁少将军是从军中私自离开的?逃军可是死罪啊!
一家三口正自惊惶,却听梁健冷笑一声:“回去?有朝一rì,我是否也会遭遇我父亲跟兄长的下场?是否也得做个冤死之魂?”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渐渐走到了灯光之下,谁都可以看到,他的眼中一片怨毒之意,狠狠地瞪着无铭。
庄小姐终于有机会看清了自己这位曾经的未婚夫婿,而小晴更是看得仔细,这位未来姑爷可是相当英俊的,高高的个儿,跟那位很凶的将军差不多,不过比小高要矮点,长方脸蛋,黑黑的眉毛,亮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而且肤sè也比那个凶凶的将军白多了,这样的姑爷跟小姐可真是般配啊!
小丫鬟肯定还想到了些别的,要不火光下的小脸蛋怎么会那么兴奋而忸怩呢!
但是眼下,小丫鬟眼中这位相当英俊的姑爷的脸sè实在很差劲,脸上肌肉有些扭曲,目光凶狠,瞪着无铭,后者仍是脸sè平常的望着他,眼眸中满是惋惜之意,轻声一叹:“子康兄,如果你是因为令尊与子雄将军殉国一事而有今rì之变,那实在是太不理智了!令尊与子雄将军的悲剧,大同边塞的将士们都觉得万分悲痛,当rì坐视不救的罪魁祸首也已得到了应得之罪,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再为此而有什么不智之举,否则,会给令尊跟子雄将军带来不必要的伤害,更会累及梁家的生者。”
罪魁祸首?坐视不救?庄庭听到这些,心中顿时有焦雷响起,震得他整个人呆立如木,原来,阁起兄跟梁豪侄儿的阵亡背后还有其他原因,甚至可能是yīn谋!他万分震惊的望着无铭,渴望知道真相。
“哼哼哼——”梁健冷笑,“罪魁祸首?应得之罪?这些恐怕只能欺骗那些外人吧?你当时也在大同营中,怎会不知道真相?还是你跟他们也是一丘之貉?”他的目光满含着鄙夷,似乎无铭真的也是逼死他父兄的凶手,而他这话一出口,庄家三口不约而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无铭——
“你少血口喷人!”无铭没有开口,一旁防备着那一女三男的大张却愤怒了,转首瞪着梁健,目光中几yù喷出火来,“当rì如果不是将军抗命,率弟兄们赶去救援梁老将军,老将军跟少将军的遗体早就被鞑子糟践了,我们当时只有百来个弟兄,那一战我们损失了一半,活下来的大多受了伤,将军也挨了两箭,事后还因为抗命而受到了杖责,休养了大半个月才又能出战,你竟然在这里胡说八道,真是丢梁老将军的脸——”他一脸愤慨之sè,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个直肠汉子,说的应该是实话。
“大张,不要说了!”无铭挥手制止他,神情间多了几许苍凉,说:“子康兄,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不必了!”梁健断然挥手拒绝,“你要么下令把我们shè杀,要么让我们离开!”他大步来到那一女三男身边,三个异族壮汉立即护卫在他身边,而那个俏丽的异族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丝毫不避嫌疑,满面喜sè的靠近他,而梁健只是递给她一个“我没事”的眼神,就转头看着无铭,但这丝毫不影响那女子的情绪,情意绵绵的目光只在他脸上流动,竟似忘了身边的死亡威胁。
梁健心中却是暗恨,要不是这些蒙古人不听自己的劝告,仗着人多非要硬来,今晚自己又怎会死在自家门中,可叹自己一身血仇,就这样永无报仇之rì了吗?好恨哪!
“呸,狐媚子,不要脸!”小晴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大忿,转头看向自家小姐,却见小姐脸sè发白,很不好看,再看自家老爷跟夫人,情形跟小姐差不多,看来都是给那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跟不争气的姑爷给气的。
第四集 往事不堪
“梁家只有战死的男儿,没有投敌的子孙!”梁老夫人突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在场所有人的感觉是,似乎不见老夫人才没几个时辰,她就衰老了将近十年,走路愈加颤巍巍的,但说话的声音却满含着决绝,“方将军,请下令吧,绝不要留情,梁家的列祖列宗会感激您的!”
“娘——”梁健的脸sè大变,跨前两步,望着老夫人,嘶声道,“孩儿是为了父亲跟大哥的清白才有此抉择的——”
“住口!”老夫人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畜生,为娘也是为了你父亲跟大哥的清白,更是为了梁家的清白才做此抉择的!”她转身冲庄小姐招手:“孩子,你过来!”
后者望望自己的父母,见他们都微微点头,便走了过去,老夫人轻轻拉起她的右手,目光慈爱的望着她,说:“孩子,在这件事中,最无辜的是你,老身教子无方,才会出了这个逆子,耽误了你的大好年华。为了你考虑,老身才不得不断绝与你们庄家的关系,希望你能体谅老身的一片苦心!”说到后来,她的眼眶中已是泪光闪动了。
庄小姐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声音平静:“伯母,今生既然做不成您的媳妇,那就请您认下我这个女儿吧!”她放开手,盈盈拜倒在地,口称:“女儿见过娘亲!”
她这一举动,大出众人的意料之中,大家不约而同把惊异的目光投向她,而其中有四个人除惊异之外,眼眸中还闪动着或欣赏或自豪或恍惚之sè,欣赏之sè来自于无命将军方无铭,而自豪之sè,自然是来自庄氏夫妇俩——临危逃避,只顾自己,这可不是庄家人应有的作为;至于恍惚之sè,当然是来自于梁健,他看着这个被自己母亲万分怜惜的少女,似乎惊异于她的国sè天姿,或许更迷茫于她的情深意重,恍恍惚惚醒悟过来:难道,她就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原来竟是这样的……
“好,好,好孩子,好女儿!”老夫人愣怔片刻,掀眉笑了起来,朗声道,“有女如此,老身死而无憾矣!”
庄小姐当即再拜,口称:“多谢娘亲成全!”
老夫人坦然受她两拜,之后把她扶起来,后者搀扶着她,这才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父母,从他们那里,她感受到了欣慰与骄傲。
“将军,请下令吧!”老夫人再次望着无铭,眼神中满是决绝与毅然之sè,庄氏夫妇俩都不禁露出不忍之sè,转头不敢看即将发生的悲惨一幕;庄小姐望一眼那个走前两步伸手握住梁少将军手掌的异族女子,眼神中满是悲凉与伤感;而小晴似乎这时候才明白梁老夫人的意思,小脸上一片震惊之sè,伸手掩着自己的小口,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叫出声来:老夫人要这个凶凶的方将军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小姐不就成了……
她小脸煞白,不敢想下去了。
无铭将右臂抬起,左右那些军士神情更加森冷,手中的神弩立时蓄势待发,而那几个异族男女更加紧张,手中弯刀紧握,大有拼死一搏的气势,但双方都没有等到无铭的手臂挥下,他看一眼老夫人与梁健,颓然放下手来,说:“对母杀子,无铭无惧恶狼之称,却实在不忍下手!”他向六名下属挥手示意把神弩收起来,大张微张一下大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吱声,跟其他五人一样,把神弩收了起来,还把路给让开了。
无铭望着似乎非常意外的梁健,转头望向自己的下属,说:“鞑子在大同设计陷害梁少将军不成,挟持而去,夜闯梁宅,yù图不轨,幸梁老夫人深明大义,不受胁迫,下令格杀外敌,梁少将军亦不幸以身殉国。”
他的神情异常严峻,可不像是说着玩的,大张他们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齐声称道:“是,将军!”
这样也行?小晴是显得最震惊的一个,她望望已经“以身殉国”却仍然屹立不倒的前姑爷,又看看居然不动声sè的自家老爷、夫人跟小姐,觉得实在匪夷所思,但却非常明智的选择了不做声。
梁健脸上显现讥诮之s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那个异族女子一脸惊讶之sè,看着无铭,居然冲他一扬右手大拇指,用有些怪异的中原话说:“你就是无命将军?你早就知道我们要来?你果然是英雄!你放我们走,不怕将来我们打败你?”瞧她的眼神,似乎对无铭充满了好奇,甚至还有敬佩之情——草原儿女,向来崇拜英雄,虽然彼此是敌人,但并不妨碍她欣赏眼前这个英勇豁达的男人。
无铭淡淡一笑,说:“在下并不知各位今夜会来,只是一直防备着罢了。姑娘想必就是鞑靼声名显赫的哈斯其其格公主了,令堂彻辰夫人才是胜过须眉汉子的巾帼英雄,无铭敬仰之至!公主请放心离开,无铭绝不阻拦,不过,公主如果想要保住梁健将军,就请让他好好呆在鞑靼之中,不要出来露脸!至于将来,血狼军将全力以赴,不会害怕任何敌人。公主来自草原,自然知道,没有了羊,狼将无法存活;而没有了狼,羊就会毁了整个草原。”这个哈斯其其格公主,是鞑靼满都古勒汗的女儿,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文武兼备,被鞑靼人称为“额尔德木图”——汉语意为“有才学”。
哈斯其其格公主非常意外的望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回味他的话语,梁健却冷笑一声,对她说:“你少听他胡说八道,这个姓方的最会搞yīn的,只会靠着那些见不得人的兽类装神弄鬼……”
他这么一说,无铭没什么反应,大张他们几个却对他怒目而视,想无命将军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是凭一刀一枪挣的军功,却还是遭人陷害,到如今还只是以副千户之职代行千户之权;而这个梁少将军入军营才只数月,就凭着家世做了正千户。这个姓梁的之前对将军一直客客气气的,今晚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白眼狼——不,白眼狗……
很是奇怪,庄小姐这时候特别留心的,居然是无铭称这个异族女人也是“姑娘”,这才恍然明白可能是这个男人真的不知道“姑娘”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这位鞑靼人的新宠,从今以后,跟我梁家再无半点瓜葛!”老夫人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梁健望着自己的母亲,转头望一眼哈斯其其格公主,心中又恸又恨。他上一次无意中救了那个可怜的孤女,谁知竟然从这孤女口中知道了当初父兄殉国的真相,愤怒的恨不得立即就为他们报仇,却被孤女迷晕——孤女正是鞑靼公主哈斯其其格,等他从昏迷中醒来,一切已经晚了,他莫名其妙成了刺杀监军的刺客,他对哈斯其其格大发雷霆,原本想拼个鱼死网破,谁想这个鞑靼公主反而对他大加赞赏,而且极力证明他父兄之死是真实情况,还表示愿意助他洗雪冤仇,梁健自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终于无奈接受了现实……
此刻,面对母亲的疾言厉sè,想到大错已成,再无转圜余地,他半晌无语,最终“扑通”跪倒在地,冲着母亲重重的磕了两个响头,站起身来,转头就走,哈斯其其格公主感觉出了梁健目光中的怨恨之sè,眼眸中显现哀怨之sè,却没说话,冲着梁老夫人行了一礼,又冲无铭微微点首,而后紧跟着梁健往外走,其他三个鞑靼汉子脸上满是狐疑,非常小心的护卫着两人离开。
庄庭看着这一切,沉重的叹了口气,一旁的庄夫人似乎很明白丈夫的心意,轻轻扶着他的胳膊,眼神中满是安慰之sè。
梁老夫人的脸sè跟庄小姐的一样惨白,但两人的神情却也一样的坚定,两人互相扶持着,望着一步步渐渐消失在夜sè中的梁健一行人,凝立不语。
无铭心中暗自喟叹一声,冲大张低语:“传令老何他们,不要阻拦,同时把jǐng戒线往西再推二十里。”后者立即出院而去,很快,深沉的夜sè中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狼嚎,在众人的惊异注视下,无铭沉声道:“伯母,时间紧迫,请容许我即刻说明情况!”
老夫人领着无铭来到书房,庄小姐扶着自己才认的娘亲,寸步不离,而庄氏夫妇俩也都跟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老夫人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思,也就顾不得什么避不避讳的问题了,毕竟,现在梁、庄两家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
不过,那个充满好奇的小丫鬟还是被留在了门外。
无铭看一看老夫人,又望望庄氏夫妇俩,脸sè有些黯然,说:“子康兄有今rì之变,也是事出有因——”
事情还得从三年多前说起,当时梁阁起老将军跟少将军梁豪都在大同军中与鞑靼人作战,那时候,一直侵扰大明边境的主要是鞑靼的太师亦思马因。
自制造土木堡之变的也先在天顺年间被阿剌知院刺杀开始,鞑靼内部经历了相当大的波折。到成化十一年,整个蒙古草原上较有实力的首领只剩下三个:满都古勒、巴彦蒙克和癿加思兰。
癿加思兰原本是瓦剌的也力克部首领,但在也先败亡后到黄河河套地区发展,后来窃取了蒙古本部永邵部的权力,成为强大的军事首领。他与满都古勒、巴彦蒙克举行会盟,邀请其他贵族准备推举大汗,安定局势。原本癿加思兰是想推举巴彦蒙克为汗,但巴彦蒙克认为自己辈分太小,愿意主动让出称汗的机会给叔祖满都古勒,众贵族也附和其意,于是,在蒙古汗位虚悬十年之后,鞑靼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大汗——满都古勒汗。
满都古勒汗封癿加思兰为太师,巴彦蒙克为济农(副可汗),猛可为丞相,其他贵族也均有封赏,大局初安。癿加思兰当上太师不久,借故兼并了少师阿罗出的人马,又无端杀掉丞相猛可,吞并猛可的部属,并开始图谋废掉满都古勒汗,不过最终被满都古勒汗抢先一步,联合了癿加思兰的族弟亦思马因,于成化十五年攻破癿加思兰的营盘,将癿加思兰处死,亦思马因代替族兄成为太师。
亦思马因一直垂涎巴彦蒙克美貌的妻子锡吉尔,他当上太师后屡屡向满都古勒汗进谗言,诬陷巴彦蒙克谋反,使得祖孙二人之间爆发了战争,亦思马因全力“支持”可汗,巴彦蒙克抵挡不住,战败逃亡,于路上被盗贼杀害,妻子被亦思马因霸占。而之后不久,年老的满都古勒汗病逝了。满都海夫人在满都古勒汗去世后,以哈屯(汗后)的名义进行监国,后来接受国公桑海之妻济罕阿噶的建议,拒绝了那些图谋汗位的支系首领的求婚,嫁给了巴彦蒙克年仅七岁的独生子巴图孟克,并且立巴图孟克为汗,称“达延汗”,而明廷因其年幼,称之为“小王子”。
亦思马因趁满都海夫人征讨瓦剌人时,大肆入寇延绥、大同、宣府等地,先后被保国公、平虏将军、充任总兵官的朱永跟提督军务的王越打败,当时宦官汪直担任监军。老将军父子俩战死疆场那一年,王越已经是平胡将军,充任总兵官,汪直仍然监督军务。那年九月,亦思马因大举入侵宣府,汪直、王越调兵抵御,亦思马因却非常狡猾,虚虚实实,令明军几次受了重创。九月底,明军得到消息,说亦思马因将侵犯宣府,王越有所疑虑,汪直却是急于建功,命令大同出兵,与宣府军队合力围剿亦思马因,梁老将军却认为鞑靼人的目标恐怕是大同,但却遭到汪直申斥,只得率军直奔宣府,却在中途遭遇鞑靼人的伏击,伤亡惨重;而那时,无铭还只是大同卫所的一名小小的总旗,手下也就十个小旗百名军士,原本是跟随千户镇守大同的,得到报jǐng讯息之后,大同守军担心是敌人的圈套,不敢援助,无铭违令出战,可惜到的时候,已是回天乏术……
虽然汪直事后极力瞒报自己决策上的失误导致的重大损失,但朝廷还是知道了真相,这使得当时本就受宠rì衰的汪直更加不受成化帝待见,虽然没被即刻斥退,但第二年汪直被调任南京御马监,之后又被降为奉御,汪直一党王越、戴缙、吴绶等人被褫,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内。
梁健少将军守孝期满至大同军中效力,听到了自己父兄殉国的一些原委,依着他的xìng情,难免有所怨言;总兵官、定西侯蒋琬跟以左都御史身份巡历大同、宣府军务的户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余子俊都与梁老将军有旧,自然不会计较,但监督军务的太监张善虽然名“善”,却绝非善类,对梁健颇多不满,而梁健与之也先后有几次冲突,若不是蒋琬与余子俊两位几次斡旋,梁健恐怕早就遭祸了。
半个月前,张善向余子俊施压,说梁健擅自带歌jì入军营作乐,理因受军法惩处,余子俊彻查后方知,那所谓的歌jì是梁健巡夜时所救的孤女,因夜深无处可去,梁健把她带回了自己的营帐安置,自己则同士兵挤了一夜,次rì即将那孤女送出营安置了。虽然事情弄清楚了,但梁健仍不得不领了二十军棍的惩处。
事情过了两天,张善夜遇刺客,侥幸脱险后力证刺客是梁健,说他是挟怨寻仇,而原本那夜应该巡营的梁健竟不知所踪。就在刺客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鞑子兵大举来犯,连毁大同府城外三处村落,却并没有抢掠多少粮食人丁,只是杀人毁村,据目击者的描述,带队之人极像梁健。而张善坚称梁健行刺不成,畏罪投敌了。
余子俊一方面派人访查梁健的下落,另一方面也听从无铭的推测,认为梁健天xìng淳孝,可能会回梁家见乃母,这才有了无铭的小梁庄之行,果不其然,还真是让他们等到了。
“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子康兄应该是受了鞑子的蛊惑,一时不查,才会有今rì的变故。如今子康兄泥足深陷,在下迫不得已,只能让子康兄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了——”
无铭双眉紧锁,看房中的几人都以惊诧莫名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无奈的苦笑一下,“其实督帅他们一直受到朝中反对势力的弹劾,如果再有子康兄的事情爆出,督帅难免身陷不利局势,而边塞就又不得安宁了,所以,不得不采取这种下策。”对于余子俊这位总督,大同的将士喜欢称之为督帅。
庄庭虽说立志不再过问官场之事,但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让他非常明了朝廷的一些动态,关于余总督的事,他自然也不陌生。
余子俊,字士英,四川青神人,景泰二年考中进士,被授予户部主事之职,后进位为户部员外郎,在户部十年,以廉洁干练著称。自成化初年调任西安知府开始,先后做过陕西右参政、右布政使、左布政使、左副都御史、右都御使、兵部尚书,先前就曾巡抚延绥,如今以户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兼左副都御使的身份,总督大同、宣府的军务。
自宣德朝后,已经退居荒漠的蒙古族势力rì渐坐大,蒙古军经常越过黄河sāo扰晋、陕乃至北直隶地区。正统十四年更发生震惊朝野的“土木之变”,英宗在亲征中被蒙古瓦剌军俘虏。之后的二十多年内,蒙古人大批进入河套地区,长期驻扎,给大明北部边防造成巨大威胁。早在成化六年,余子俊以陕西右布政使的身份巡视陕西边防时,就寻找兴建于隋朝的土筑长城,一再表示为我朝久远计,一定要沿边筑墙建堡,但他先后几次上疏都因朝廷要员反对而作罢。直到成化九年,明军先后取得“红盐池捣巢”之胜和“韦州之捷”,蒙古军受重创,相继渡河北去,边境一时安宁之时,成化帝才下令:“修筑边墙乃经久之策,可速令处治。”余子俊听闻之后,仰天长啸,亲手拉开了大修长城的历史xìng大幕。
全长一千两百里的延绥长城,在余子俊苦心孤诣的运筹和呕心沥血的cāo持下,役军四万人,不到三个月即兴建成功。这道长城在成化十八年充分展现了其屏障作用,使得入掠延绥河西清水营一线的蒙古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蒙古军队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敢轻易侵犯延绥一带。
余子俊又于去年上书朝廷,建议重修黄河东岸至山海关长城——即所谓“宣大长城”,设计一千三百余里,想在旧墩一百七十处基础上再增筑四百四十墩,墩高三丈,需役使八万六千人施工,他信心满满的认为,数月之内即可大功告成。但谁知朝中诽谤之言蜂起,筑城方案遭遇冷落,余子俊这位倡议筑城的形同罪人,表面上改任左都御史,巡抚大同、宣府军务,其实形同流放待查,而朝中各路言官还不肯就此罢休,纷纷上书,以修城墙损耗国力、祸害百姓为由极力弹劾他,目前来说,他的处境也是相当艰难。如果真的要把梁健投敌的事上奏朝廷,对余总督而言,确实会是雪上加霜。
“这样欺瞒朝廷,似乎不应该是正人君子所为。”一旁的庄小姐忽然开口说,俏脸之上显露不屑之sè,“梁家几代为国尽忠,余总督一片拳拳报国之心,就算真相上奏朝廷,也未必便是祸事。岂不闻‘公道自在人心’吗?”
她这话一出口,就感觉房里的气氛有点怪异,不说梁老夫人脸上极力克制的无奈之sè,连自家父母都是脸露不忍之sè,似乎是因为自己的莽撞。
倒是无铭,神情反是自然得很,毫无惊异之sè,只是淡淡一笑,说:“公道虽在人心,但权柄却在朝廷,祸福全在某些人的嘴上。许多事,亲自去做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优劣得失,而一些自以为出于公义、为民谋福利的‘仁人志士’,常常不经实践,全凭臆测而下定论,这才是办实事的人最大的阻力;那些jiān佞之徒制造的许多阻碍反倒显得容易逾越了。”
他的一番话,听得老夫人跟庄氏夫妇俩都点起头来,庄小姐暗自不服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个登徒子,却听自己的父亲忽然开口问:“余总督会赞同这样做吗?”
第五集 活祭
无铭微一皱眉,随即露出笑容,说:“督帅生xìng耿直,恐怕不会允许在下如此作为的。所以,在下只能请求各位予以配合了。”
你的意思是,连余总督一块瞒?这可是欺君之罪,万一露馅可怎么办?你一个小小的千户,可是万万承担不起的!其他四人都面带惊异的望着他,无铭似乎明白他们的心思,非常平静的道:“在下身无牵挂,即便事发,也只是一死而已。只是,只怕梁家会有所不便——”说起自己的生死,他好像全然不当回事,反倒是担心梁家的安危多些。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命将军,一点都不把自己的xìng命当回事!庄小姐看一眼这个不要命的登徒子,转开视线,心中暗自冷哼。
“将军一心保全梁家,老身实在是感激不尽!”老夫人站起身来,敛衽一礼。
无铭赶紧起身还礼,连称不敢:“无铭其实有私心,不敢贪功,烦劳各位配合了!”他又向庄家三口施礼,后者自然也忙着还礼——庄小姐实在是很无奈,自己父母都起身,自己总不能大剌剌地坐着吧。
你作揖来我纳福,一番你来我往,大家这才重新坐下,庄庭忍不住问:“方将军,老夫冒昧,不知将军是何方人氏?”听这位无命将军说话,很像是京师口音,可又确实不是京师口音,还真不敢确定他是哪里人。
无铭竟然一愕,片刻后才答道:“在下是山东人氏,不过很早就离开故乡,算来应该有十年出头了。”其实对于庄家三口,他也颇有疑惑之处,这一家三口除了庄庭说话略带些山西口音之外,庄家母女俩全然没有半点山西腔,尤其是庄姑娘,是相当标准的京师口音。
“将军常年征战沙场,家中亲人应该非常担心吧?”庄庭有些小心翼翼的问,因为听这位无命将军刚才说什么“身无牵挂”,他才有此一问。
无铭再次一愕,笑笑,说:“家父早年身故,在下离家多年,早就无家可归了。”他的眼眸中闪动着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涩,房中其他四人明显都有些愕然,原来名动晋陕的无命将军竟然是个孤儿,庄小姐尤其敏锐的发现,这个孤儿的眼眸之中还藏着一抹似乎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寂寞之sè。
“老夫冒昧了,恕罪恕罪!”庄庭很是不好意思,无铭却早已回过神来,非常平静的说:“庄先生不必介怀,天伦之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有的。”
瞧他年纪轻轻,居然一付达观乐天的模样,老夫人跟庄氏夫妇都感到有些意外,反是庄小姐觉着很正常——想想看,一个孤儿,在沙场出生入死,视死亡如寻常,又怎会是在意那么多繁文缛节、寻常情绪的人。
“今夜之事,恐怕必须奏报太原官府,所以,在下得先行告退,做些准备。”无铭告罪一声,出书房而去,这时候,外面已是天光渐亮了。
庄小姐在小晴的陪伴下回房梳洗,小丫鬟对方才自己没有参与的一段非常好奇,不住的问这问那的,好在小姐本着不说他人闲话的原则,一概不说,小丫鬟倒也拿自家小姐没什么辙。
成伯在大张陪同下到府城报官,中午时分,两人回到了梁宅,与他们同来的,是太原知府尹珍差遣来的推官谭黔与一队捕快。这位谭推官办差的效率倒是相当高,在吃完梁家丰盛的午餐之后,就在成伯的陪同下来到了前院西厢房,在这里,他看到了十多具尸体,而那些刚刚饱餐一顿、有的尚在剔牙的捕快,见此情景,立时有些瑟缩,说实话,平常捉几个小毛贼、逮个把小偷之类的还行,一下子见到这么多尸体——尤其还是插得像刺猬那样的,还真是生平第一次。
大张跟狼眼小葛守着厢房,看见这些人的表情,毫不为意,而无铭也很快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无铭知道,在这大明,推官又称司理,专管一府的刑狱,这位谭推官看来是个老手,仔细询问了事情经过,而且居然还在仵作验看所有尸体时始终坚持在一旁看着、听着,包括那具“梁健少将军”的遗体,不过,无铭深信,在“狼尾”小温的处理之下,任谁也看不出破绽的——难怪梁府的上上下下一片悲声,说实话,连老夫人看到这个“儿子”的遗体,都差点以为那个不肖子已经被无命将军“就地正法”了。
谭推官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急着把事情回报知府,知府尹珍当即上奏巡抚;同一时刻,无铭也早派人快马回大同禀报督帅。
接下来,在非常悲凉的丧事cāo办中,是更加沉闷的等待。
一切,就看朝廷如何发落了。
就在这似乎非常漫长的等待之中,二月二到了。
二月二又称“chūn农节”、“农头节”,也有称之为“chūn龙节”的。农谚有云:“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这一天,连皇dì dū要率文武百官举行盛大仪式,亲自耕种那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
去年,山西、陕西、河南、山东,甚至京畿一带都遭逢大旱,尤其这山西,已经连着大旱三年,百姓生活之艰苦可想而知。于是,在这太原府,尹珍最终拗不过僚属们的建议,决定在这田间农事即将展开时举行祭祀龙王之礼,以祈求今年的风调雨顺——虽说圣人门徒不语怪力乱神,但涉及百姓安危,只能姑且信一回了。
一早,小晴就侍候小姐用过早餐,之后神秘兮兮的跟小姐说:“那个小高说,他们今天要跟着那个凶凶的将军去参加祭祀典礼,据说知府亲自主持,连王爷都去呢——”
她口气明显是非常羡慕的,也难怪她,这两天整个梁府为了那个假姑爷的丧事忙乱着,老爷、夫人跟小姐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在众人面前却还得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想想那个狠心的姑爷的所作所为,她真为小姐不值,所以一到没外人的时候,她就想尽办法逗小姐开心,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成功过,至少可以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啊——小丫头居然还懂心理学!
这一次,庄小姐的注意力果然又被她成功转移了,她放下才刚拿在手里的书本,起身往楼梯走去,小晴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喜滋滋的拿起那个神奇的“千里眼“紧紧跟上。
山西历来是“九边重镇”,自古以来就战事频繁,许多商贾大户尤其注重住宅的安全。梁宅虽然坐落在这样一个小村庄中,梁老将军生前也一向不事奢华,但毕竟是武人出身,宅院还是非常注意防御xìng的,他在的时候,甚至亲自督促工匠在后院建了一座瞭望楼,足有十丈高,登上这瞭望楼,视野是相当开阔的,至少整个小梁庄是一览无余。自那晚之后,梁老夫人就向整个梁宅宣布了收庄小姐为义女之事,庄小姐就搬到了瞭望楼前的这幢小楼住着了。
主婢俩来到瞭望楼的最高处,小晴眼尖,指着远处喊一声:“小姐快瞧,他们要出发了!”
庄小姐定神看去,果然,梁宅门前一队骑士正准备上马,领头的自然应该是无命将军。
“那个人是谁啊?”小晴忽然诧异的叫了起来,她正拿着望远镜在看呢,一手还指着,似乎对方就在她眼前一般。
庄小姐从她手里接过望远镜,仔细一瞧,也非常诧异,为首的应该是无命将军吧,怎么变了个人,脸上原本乱蓬蓬的的髭须修得只剩下寸许,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起码五岁,难怪他对梁少将军一口一个“子康兄”的叫着,莫非他真的比梁少将军年少?但瞧他的行事,实在是非常老练沉稳——不,应该说是老jiān巨猾。
那个老jiān巨猾的年轻男人似乎感应到有人在窥探他,忽然转头望了过来,庄小姐只觉那炯炯的目光就在近前,那张满布jǐng惕神情的脸就快触到自己的鼻尖了,她轻声“哎呀”一下,下意识的退开一步,手里的千里镜赶紧放下,只觉得气短,胸闷,脸发烫,两鬓生汗,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无铭自然不知道谁在偷窥他,只是无意识的四下望一眼,就上马走人。
庄小姐大大的松了口气,片刻之后却又生起了闷气:我又没怎么样,干嘛要心虚!
无铭一行纵马直奔太原城东的乌金山,乌金山位于榆次、太原、寿阳三县交汇处的罕山中,距太原城有四十多里,俗称龙王山,处于罕山群峰的腹地,漫山遍野长满了茂密的松林,一眼望去,绿海翻滚,无边无垠。尤其是在水晶院南向和北向的深谷中,林茂草丰,覆盖得非常严密,可以说是下不见土石,上不见天rì,地气氤氲,空气cháo湿,形成了十分独特的小气候。常常是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来一块云彩,就有甘霖洒下,转眼又雨过天晴。即便是在酷暑,茂林之中也常是雾霭蒸腾,常有细雨随风飘洒。隆冬时节,乌金山的雪也比其他地方多,而且雪花奇大。而乌金山最有名的是泉水,泉瀑满山,堪称一块山、水、林俱佳的风水宝地,举行祭祀典礼的高台就选在了黑龙池,据说那里曾经是文殊菩萨饮狮的地方。
无铭一行来到谷口,遭到了守谷士兵的盘问,在一番问答之后,太原府的付化敏付同知出现在无铭面前。
之前无铭到城中拜见了太原知府尹珍,原本是想看看有没有关于梁家的朝廷邸报,却遇见了这位付同知,尹珍的这位副手长得相当jīng神,颌下美髯飘飘,显得潇洒异常,加上待人非常热情,颇有左右逢源的架势。他得知无铭的身份,一时异常亲热,连道久仰之情,极力邀请无铭参加祭祀龙王求雨典礼,无铭本想推辞,奈何这位付同知实在太热情了,连尹珍都似乎有些爱莫能助,无铭于是只好答应了,但要求不表露自己一行人的身份,付同知满口答应了。
无铭他们跟着这位付同知一路往谷里走,发现沿途人cháo汹涌,绝大多数是满身补丁、满面忧愁又满眼期盼之sè的百姓。举行典礼的高台就搭建在黑龙池边,一大帮和尚正在高台上忙碌,应该是在做准备事宜;高台之下,是一帮子官员跟红男绿女——应该是太原城里的王孙公子、名媛淑女吧,太原知府尹珍正跟一位身着亲王服饰的高大老头说话,这老头,想必就是晋王朱钟铉吧。
晋王朱钟铉,是太祖朱元璋四世孙,晋恭王朱棡之后。
朱棡是朱元璋的第三个儿子,洪武三年受封晋王。在朱元璋就藩防御北方的几个儿子中,晋王朱棡和燕王朱棣是最受朱元璋器重的。朱棡就藩之后,几乎年年巡行塞外,督察军屯。洪武二十三年正月,朱元璋命傅友德为大将军,北伐蒙古,而朱棡也参加了这次北伐,指挥山西的军队。那次北伐,朱棡和朱棣兄弟俩都立了大功。事实上,抛开朱棡的军功不说,重建太原城就是他的一件大功。本朝初年的太原城,还是宋朝时留下來的,面积狭小,城墙是土筑的,没有包砖,非常简陋。因此,洪武九年,还在京师的朱棡就委派他的岳父谢成到太原建新城。谢成也是朱元璋麾下的大将,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永平侯。谢成到了太原,曾经考察了晋阳城旧址,想在旧址上重新建一座新的太原城。可是非常奇怪,新城刚刚开始立根基,突然来了一场大风,工地的椽础大多被毁坏。谢成认为这是上天示jǐng,就不敢再建下去了。于是,最终是把狭小的太原老城向东、南、北三个方向扩展,建成了周长十二公里,城高十一米多,土墙包上了砖,护城河挖深到九米多。这百年来,太原城屡受侵扰,却总算有惊无险,应该归功于那位第一任晋王。
现任晋王朱钟铉,看上去年近五十,身材相当魁梧,不过明显养尊处优,身材显得臃肿得很。一帮子官员富贾围在他跟尹珍身边,个个脸上笑容灿烂;而那些公子小姐们则另成一堆,簇拥着一位年轻人,这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身材修长,面目颇为俊秀,只是脸sè略显苍白了些。在付同知的轻声提点下,无铭知道那是晋王的世子朱奇源,瞧他待人接物笑颜时现,俨然一付谦谦文士模样,倒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藩王世子。
付同知把无铭一行安置在了高台下左侧的一处位置,这里的视野也是相当不错的。付同知实在热情,在无铭身边轻声介绍了一下那边几位重要人物之后,才回到那群官员中去,这样一来,无铭想不被人注意就难了。许多人看一眼也就转开了目光,尤其是那些名媛淑女,看到新来的这个肤呈淡淡古铜sè的男人容貌不俗,身形气势尤其出sè,大多眼眸一亮,但很快就又换上了不屑之sè——一看这个男人的服饰就知道,连王爷、知府周围的那些亲卫都不如,实在不值得过多关注。不过,也有脑子转得快的,想到这个男人是由付同知亲自迎接来的,应该不是如表面上那么简单吧!那位晋王世子,显然就属于这一类,目光投过来之后,很久都没转移视线。
尹珍很快也注意到了无铭的到来,对于副手的热情,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其实比付同知还要小两岁,但身形不高,看上去有些消瘦,加上眉宇间的忧sè,看上去却比付同知要苍老些,只是双目炯炯,才显示出他的jīng力不错。
庄庭也身在现场,始终有点哭笑不得,之前得在众人面前作出痛失爱婿的模样——其实确实非常痛苦,这个原本是自家女婿的年轻人,竟会投敌,实在让人心寒,也让他替梁老将军伤怀,而一转眼,自己又被召来主持这个所谓的“祭祀龙王求雨典礼”,原因只是他曾是朝廷的礼部员外郎,熟悉各项仪式的礼仪。
整个仪式比照着祭祀土地、谷神的仪式进行,只是加入了所谓的祭祀龙王的环节,在崇善寺方丈至清禅师的主持之下,在庄庭的赞礼下,在晋王的带领下,一众人等跪倒在地,冲着黑龙池虔诚的磕头,虔诚的祈祷,连那些原本只是来瞧瞧热闹、显显风采的官家男女们居然也不例外——至于各自祈祷的是什么,就只有各人自己清楚了。
无铭他们七人站在官员士绅队列的最后,却没有跪倒在地,只是弯了弯腰,他们这种得罪神灵的行为,前面的晋王、知府等人自然看不见,但后面百姓都看在眼里,许多人脸上显露出愤怒之sè。
好不容易祈祷完毕,众人各自归座,老百姓就成了仪式的主角了,大批百姓涌到高台前宽阔的广场上,锣鼓铙钹之声震天撼地起来。
太原府在这种chūn社活动中,历来是由锣鼓唱主角的,表演者的动作刚烈舒展,如大刀阔斧,粗犷阳刚;而锣鼓曲的节奏激越鲜明,紧锣密鼓,击速急快,加上铙扬钹舞,绝活频繁,令观者激奋不已。除这之外,今年还特意加入了抬神求雨仪式,不过事实上抬的并不是神像,而是人。一阵巨大的呐喊声响起,百多人组成的队伍出现在广场之上,五十个体魄健壮的汉子,每人肩上缚着一个铁架子,架子上都站着五六岁的孩子,有的是一个,有的有两个,这些孩子都妆扮成各种各样的神话人物,被用宽布带绑缚固定在特制的架子上,当鼓、笙、唢呐等奏响的奔放激越的乐曲响起,壮汉们迈开了粗犷沉稳的舞步,上面的孩子们也就开始翩翩起舞,随着乐音越来越亢奋热闹,上面的孩子与下面的壮汉舞为一体,所有人的情绪似乎与音乐的氛围融为了一体,那种近乎疯狂的舞动,令每一个观看者替他们捏一把冷汗之余,又不禁为他们击节道好。
无铭看着眼前这一切,不由皱紧了双眉,同样是在边塞之地,大同的军民可没这样的心思,毕竟,时时得防着鞑子的侵扰,即便是刚刚过去不久的新年,也是在战战兢兢、高度戒备中度过的,而眼前这些百姓,衣衫大多褴褛不堪,脸上神情凄苦,想来跟大同的百姓应该一样担惊受怕,可是迫于旱灾的危害,才来这里做这不着边际的事吧,看那些神情悠闲的官员商贾、公子小姐,显然把这当成娱乐节目了,太原知府尹珍为人谨慎,这次怎么会做这样荒唐的事啊!
大张他们六人站在无铭身后,人人脸上露出不忿的神sè,尤其是小高,还不住的嘀咕着什么。
当整个狂舞到最高cháo时,小高他们六人不约而同把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眼望着广场正中,个个神情紧张,无铭这一刻也不由得皱紧了双眉,但见广场正中,狂舞的人群渐渐分开,中间腾出的空地上,突然间多出了一张宽大的供桌,上面很快摆上了各种祭品,而令无铭他们紧张的,正是供桌左右两端的两件祭品,那竟然是一男一女两个三四岁的孩童,打扮得非常喜庆,一人拿一个大馒头正啃着,似乎浑然不懂自己所处的险境。
难道要拿活人做祭品?
第六章 血狼七杀
无铭心中狐疑,目光自然而然的望向在座的官员们,眼见知府尹珍也是一脸茫然加震惊,非常怀疑的转头去看同知付化敏,后者却正忙着向晋王说着什么,没有注意;而晋王听着非常入神,脸上居然还笑眯眯的;倒是世子朱奇源,也是一脸震惊,望着广场之中的一切,几yù站起身来。
无铭顿时心里有了谱,突然起身,来到高台前的场zhōng yāng,冲晋王跟尹珍他们抱拳施礼,这一举动,立时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庄庭原本对这突然增加的活人祭祀感到吃惊,正不知该怎么继续,见无铭突然出席,更是诧异,却听他朗声道:“王爷,尹知府,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晋王却连瞧都不瞧一眼这个突然跑出来杀风景的年轻人,只是不悦的望一眼付化敏,心里却是一阵冷哼,小付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是什么无命将军,初次见面,他居然对自己这位世袭王爷只是抱抱拳,别说下跪见礼,连腰都没弯一下,他身后那几个小兵居然也像木头一样,傻站着不知下跪,简直是无法无天,实在气煞人也!
尹珍见这情形,心中一凛,看样子,晋王爷也知道活祭这回事,付化敏瞒着自己来这么一出,一旦这事传开,自己这知府可没好果子吃,看来这姓付的背后那些人急不可耐的想把自己赶下台,只是无命将军的出头成了今天最大的意外。
“大胆狂徒,见了王爷竟然不跪,该当何罪!”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大声喝问,却是晋王府的长史杜字义,他身材魁梧,这样高声断喝,实在非常威严。
无铭只是望他一眼,面无表情,而且立刻就转开了视线,好像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杜长史气得脸sè铁青,却碍着王爷还没有发话,不敢发飙,事实上,主要是因为听到了付同知刚才向晋王嘀咕的话,对方一向的威名——不,应该叫“凶名”——实在影响不小啊,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惴惴的,于是,他恨恨的瞪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府护卫统领向峰停,后者却正左顾右盼,明显把心思集中在了那些巨商富贾身上了。
尹珍望望晋王,见他始终不作回应,于是接口说:“方千户请说!”
无铭转头望一眼场中,问:“莫非要以这对孩童祭祀龙王么?”
尹珍转头望向自己的副手付同知,后者居然笑吟吟的接口说:“正如方千户所说,确实要以这童男童女祭祀龙王,才能为本地百姓带来甘霖普降啊!”他似乎根本没有把这双孩童的xìng命放在眼里,一派理所当然的神气。
尹珍脸上闪现非常明显的怒sè,还没开口说什么,却听无铭冷然笑道:“付同知,只要方某在,就不能让这种人间惨剧发生——”他回身一指人群中早已哭倒在地的几个男女——显然他们是孩童的家人,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枉死,试问他们该如何生存下去?”
“呵呵呵——”旁边有人冷笑,身形一起,道,“这位什么方千户,好大的口气啊!”
无铭脸sè一怔,却回望着对方,他一早就注意到了人群中这个身穿非常嚣张的明黄飞鱼服的中年汉子,瞧他应该是锦衣卫的百户——虽然对方只是个百户,但可是锦衣卫啊,在座的这些官员包括晋王在内,可都得让他几分。
无铭淡淡回一声:“事关人命,在下绝不能袖手旁观!”
锦衣卫百户脸sè一变,手按向腰间的佩刀,还想说什么,一旁的付同知已经过来打圆场,一叠声说:“储百户,请先别生气,容下官说几句话!”那位储百户倒是非常给他面子,冷哼一声,居然坐下不语了。
付同知笑咪咪的,来到人群面前,冲下面的人群挥手示意噤声,之后大声道:“太原府的乡亲父老,下官给大家引见一下,这一位——”他一指身边的无铭,“就是大同府赫赫有名的无命将军方无铭将军——”
底下立时一阵sāo动,无命将军?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无命将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无铭的身上,尤其那些公子小姐,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复杂,惊异、好奇、怀疑、兴奋之中,似乎又有些跃跃yù试,无铭在众多目光中凝然不动,心里却忽然打了个突,隐隐觉着有些不寻常。
却听付同知接着说:“方将军怜惜这对童男童女,认为不该以他们祭祀龙王,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底下一时沉寂一片,好一会儿,才见人群前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跨前几步,冲着无铭躬身施礼,拔高声音道:“无命将军浴血沙场,保境安民,太原百姓也是深感敬佩。只是祭祀龙王求得甘霖,这是大事,童男童女是一定要献上的,多谢将军的怜悯之心,老朽代本地百姓拜谢了!”他拜倒在地,连磕了两个响头,之后站起身来,向周围一挥手,锣鼓唢呐再次响起。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无铭连阻拦对方下跪的机会都没有。
付同知眼睛带笑,瞥一眼无铭,没说话,无铭脸sè平静,居然也笑了一下,扬声说:“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在下有幸参与这典礼,也想助助兴。”
他的声音竟然穿过那嘈杂的锣鼓唢呐声,在每一个人的耳边震动,锣鼓声一时停了下来,却见无铭来到那击大鼓的的壮汉身边,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鼓槌,后者似乎摄于他的威名与气势,居然就乖乖的把鼓槌给他了,还把位置给让了出来,就在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之时,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这个传说中杀敌如砍瓜切菜的杀神,居然拿起鼓槌,开始击鼓,鼓声高亢激越,在山谷中回荡,震耳yù聋,有不少懂音律的听出来,这居然是一阙古曲《将军令》,而更让他们惊讶莫名的是,那原本一直静立不语的六名军士,居然在那里引吭高歌起来,唱的有点怪,但非常契合鼓点节奏:
傲笑迎对雨伴风,
荒野从来杀气盛,
管它敌来疾风如刀,
战马长嘶鸣关山多风暴,
我无惧冷箭仰天嚎,
战栗血狼们rì夜磨利爪,
让来敌衰败枯萎如秋草——
……
六名军士齐声高歌,声音沉雄有力,节奏明快,尤其唱词慷慨激昂,令人热血沸腾,直到擂鼓之将、高歌之士已经停止,鼓声、歌声依旧在山谷中震荡,而众人也都还沉浸在其中,难以自拔,蓦然听见一声断喝:“弟兄们,血狼七杀都忘了吗?”断喝的正是无命将军方无铭。
“血狼七杀,至死不忘!”六人高声应和:
“犯我大明疆土者,杀!”
“屠我大明百姓者,杀!”
“yín我大明妇女者,杀!”
“掳我大明百姓者,杀!”
“侵占百姓钱财者,杀!”
“临敌贪生败逃者,杀!”
“勾结外敌卖国者,杀!”
这声声“杀”声,强劲深沉,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之意,人群中有些胆小的,竟然不由自主得抖起了双腿,就听无命将军断喝一声:“大明境内,残害幼童,该当何罪?”
“杀,杀,杀!”血狼军士齐声断喝,喝声中满含着杀气,就在众人胆战心惊之时,眼前人影晃动,那六名血狼军士已经穿过人群,来到那张祭桌周围,把那两个孩童团团围住,各人手握刀柄,目光炯炯,瞪视着周围的人群,他们的刀都背在背上,虽然还没出鞘,但那种腾腾杀气却已经透了出来,瞧得众人暗自惊心,尤其是那些被他们目光瞪视的人,个个感觉心里发毛,他们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瞪视着自己的眼睛,似乎不是属于活人的,抑或,被这种目光瞪视的自己,似乎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种感觉最强烈的,是被小高瞪着的那位,他看着小高碧幽幽的眼神,真的感觉是面对着即将择人而噬的饿狼啊!
别说那些虽然身为晋王护卫、却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军士,就是一向横行惯了、自以为见多识广的锦衣卫瞧着也是暗自惊心,别说有谁敢在一个亲王面前擅动刀兵,就是那种杀气让人瞧着也实在惊惶得很哪!这些人,这一刻,怎么看都像是即将择人而噬的饿狼,根本没有半点人的气息嘛!据说,血狼军的训练都是这个方无铭亲自进行,好像经历过一种非常神秘的仪式,传说每一个经受得住那种考验的血狼军士,都会脱胎换骨,变得像饿狼一样凶狠嗜血,如今看来,恐怕不是传说吧!
那些公子小姐们又是惊诧,又是好奇,这年头,敢跟一位亲王对着干的,还真是少见啊!而晋王世子朱奇源望着无铭,眼眸中居然闪动着异彩。
向峰停这时也非常紧张,要是晋王有什么不测,他这个王府侍卫统领可是难辞其咎,他冲全神戒备的下属一挥手,那些人立即把弩对准了场上杀气腾腾的血狼军,虽然他们的不是什么诸葛神弩,但胜在人多势众,不过对方毕竟还没有异动,他们也不敢发shè。
相比较之下,现场最镇定的居然是那两个即将成为龙王爷祭品的孩童,各自手中的馒头啃了一半,此刻被六条杀气腾腾的“血狼”围在当中,他俩竟然不觉得害怕,反倒忘记了啃馒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不停,左瞧瞧,右望望,看来对身边这几个奇怪的大人非常好奇。
“大胆方无铭,你想造反不成?”杜长史心里直打鼓,但在场的官员们明显各怀心思,没人为晋王殿下“伸张正义”,他要再不开口,可就弱了王爷的气势了。
“造反?”无铭冷笑,“如果这样算是造反,那在下不介意反一回!”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的这些官员都是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更加噤若寒蝉了——这个无命将军,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他们于是不由自主的望向尹珍——毕竟,现场以你这位知府官衔最高,连晋王也不例外,他这个王爷爵位虽然高,但地方事务还是无权插手的。
“大胆狂徒,不怕死吗!”向峰停终于鼓起勇气断喝——自己有王爷撑着,怕这个姓方的干什么!
“嘿嘿嘿——”六名血狼军士一阵冷笑,“既成血狼,早是死人!”他们的声音yīn森森的,周围的人听着,都觉着后脖颈有yīn风掠过。
“蓬——”“嗖——”弓弦声响传来,众人更是大惊失sè,原来是一名王府侍卫被吓呆了,手指颤抖了几下没忍住,扳动了机簧,弩箭shè了出去,目标正是那个个子最高、眼珠碧sè的白脸汉子,众人一片惊呼声中,对方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居然还迎着箭跨前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原本只能shè到自己肚子的箭直奔自己的胸口,却听“噗——叮——”声响,那弩箭竟然只是shè穿了衣服,就那样软绵绵的挂在他的衣襟上,明显没有伤到半分皮肉。
刀枪不入?当然不是,显然对方衣服里面衬着软甲。
小高连眼都没眨一下,其他五人却是握刀的手不动,另一只手中都像变戏法一样出现一具神弩,神弩所指,正是那个贸然shè击小高的侍卫,别看他们的人少、弩箭也短小,却让周围的人心里直冒凉气。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尹珍赶紧走近前来,先是冲四下的王府侍卫摆手,又冲无铭拱拱手,道:“方千户,休要信口开河,让他们住手!”他望一眼其他六人,“祭祀之事到此为止,不要妄动刀兵!”
无铭望着他的脸sè,见那些王府侍卫果然不敢动作,便点头道:“一切听从尹知府安排!”他一挥手,大张他们立刻收起神弩,也放开了紧握着的刀把,来到无铭身后站定,而那两个孩童被小高抱下祭桌,送到了那一直饮泣不止的两家人身边,一时间,大人哭,小孩叫,令人心怀恻然。
“扑通——”误shè了小高的那个侍卫终于有机会害怕了,腿一软,脸sè惨白着坐在地上直喘大气,然后才发觉自己裆下湿湿的,风凉得很……
“连年旱灾,民不聊生,恐怕不是龙王爷能帮得上的,还希望王爷与尹知府体恤民情,另寻救灾良策。”无铭冲晋王与尹珍拱手。
晋王继续无语,尹珍脸上显露出惊异之sè,微微颔首,道:“方千户言之有理,下官一定全力以赴。”
他这声“下官”,立即引来了惊诧一片,堂堂四品知府,冲一个从五品的千户称下官,似乎也太那个了点。不过,有不少反应快的,心里立刻明白了几分——这位无命将军可是那位以左都御史身份巡历大同、宣府军务的户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余子俊余总督的爱将,这次突然来到太原,莫不是受了余总督的差遣?难怪尹知府那么好说话,王爷也不开口了!
自认为明白原委的聪明人于是就更加沉默寡言了,当尹珍冲各位抱拳说“救灾之事还有劳各位同僚、乡绅鼎力支持”时,不少人都尽量露出配合的笑容。
一直把心提着的庄庭此刻才算稍微松了口气,看着那位面对王爷一无所惧的年轻人,心里很是赞赏,却也替他担上了心,他回乡不是一年两年了,太原官场这浑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啊!尹知府上任快一年了,看情形,恐怕也快失去耐心了。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直接来到了谷中,马上骑者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踉跄的跑到尹珍面前,跪倒在地,气喘吁吁的禀报:“禀报知府,钦差到了,夏布政使请您速回府城!”
“千盼万盼,终于到了!”尹珍心里大喜,面上却装作非常惊异,一挥手道:“立刻回城!”
骑者答应一声,起身招呼衙役赶紧备轿,尹珍则来到晋王面前,躬身施礼,道:“王爷,钦差提前来到,有请王爷同往一会!”
晋王颔首道:“本王自当奉陪!”一旁的杜长史立刻吩咐底下人备轿,那些官员富贾、公子小姐顿时也纷乱起来,无铭他们一行人反倒似没人来关注了,还是尹珍想得周到,过来招呼无铭,请他一起去迎接钦差,后者自然没有推辞——梁家的事,应该也有下文了吧!
这段时间,山西右布政使夏语感觉自己的rì子相当难过,山西全境灾情严重,原先的左布政使因年老致仕了,新任的还没到,什么事都得自己一个人拿主意,还真是非常不习惯。幸好太原知府尹珍做事相当强势,山西按察使原本是雍泰,去年年底一次出行时路遇尹珍,尹珍没来得及回避上官,结果一向xìng情暴躁的雍泰大怒,居然下令把尹珍鞭打了一顿。尹珍向朝廷申诉,并且奏劾雍按察使杖死犯人,朝廷核准此事,把雍泰锁拿入狱,只是奇怪的是,新的按察使人选不知为何至今还没有定下。要知道,按察使可是提刑按察使司的长官,主管一省的司法,正三品的官儿,与布政使、都指挥使并称三司,同为封疆大吏,尹珍都敢得罪!结果,整个太原府的官员见了他都有些怵,这也好,至少在安排救灾事宜时,上上下下敢掣肘的人可没几个。只是,灾情严重程度超出想象,光靠尹珍这样的几个官员,实在是杯水车薪!现在好了,朝廷的钦差来了,相信应该可以松口气了!
夏布政使当然知道自己这想法只是个美好的愿望,要知道,奉旨前来赈灾的钦差可是刑部右侍郎何乔新啊!
第七集 旱涝保收
何乔新,字廷秀,景泰五年的进士,如今已是年近花甲了,看上去却还是相当矍铄。
这位何钦差,素以秉公执法闻名于世,一向深得民心,五年前做右副都御史时,曾巡抚山西,同时提督紫荆、雁门、居庸三关要塞,那时候,不少人就领教过这位巡抚的厉害,想不到这一次他又来了。
要说起来,这位何钦差的厉害是有遗传的,其父何文渊,是历经四朝的名臣,为官刚正清廉,曾有“铁面御史”之称。
尹珍对这位钦差的到来感到由衷的喜悦,而晋王居然也很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其他人却大多是惶恐多于喜悦,尤其是那些早就听闻这位钦差此行目的的富商巨贾们,忧sè难掩。
“钦差一路鞍马辛劳,太原官绅已经备下薄酒,敬请钦差赏光!”付同知对着何乔新一脸知心体贴的笑容,一旁那些忧心忡忡的富贾巨商立时眼睛发亮,不约而同望向钦差,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什么希望——付同知果然是布政使眼前的红人,在这布政使衙门,那些左右参政、左右参议、经历、都事都在,却都像泥塑木雕的,一个都不敢开口,还是付同知体谅大家的心思啊,如果钦差答应赴宴,那一切都好商量了!
可惜的是,钦差好像是破灭希望的“高手”,对付同知只是微微颔首,喟叹一声:“山西灾情万分紧急,老夫食难下咽啊!”他转首望向夏布政使,“慎言兄,不知可有救灾良策啊?”夏语字慎言,也是景泰五年的进士,比何乔新年长一岁。
眼见钦差不做任何客套,直接进入正题,那些富商巨贾们心里一紧,互相望望,都赶紧低了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有的暗自巴望自己家里赶紧出点事,好趁机离开这是非之地。
夏布政使似乎并不意外,冲尹珍微微点首,道:“廷秀兄,小弟惭愧,有些力不从心,不过尹知府有一些见解,还请廷秀兄不吝指教!”
何乔新笑了,道:“慎言兄过谦了!”转首望向尹珍,神情温和,道:“尹知府,那你就说说吧!”
尹珍欠身道:“山西境内连年旱魃肆虐,饥荒严重,百姓困窘不堪,许多人家背井离乡,无数良田抛荒,去年秋季甚至有人食人事件发生,下官深感惶恐——”
“岂止如此,”何乔新突然打断他的话头,神sè冷峻,“山西全境灾民逾五十万,流民二十万余,冻馁而死者不下十万,且屡屡有灾民啸聚山林打家劫舍,老夫此次前来,沙婆岭一带竟然有强人出没,沙沟、忻州、定襄等地都已经发生了灾民哄抢大户之事,不知贵地如何?”
夏语跟一众下属都是脸sè顿变,尹珍神情略怔,躬身回道:“有赖地方商绅深明大义,屡屡慷慨捐助,府城一带非常安宁!”
一旁那些富贾巨商听说哄抢大户,下意识的互相望望,都发现对方的脸sè很不好看,有的都已经成了惨白sè。
无铭在人群背后瞧着这一切,心中居然暗觉有趣,却听何乔新说:“尹知府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啊,chūn耕即将开始,但受灾百姓连维持生计的粮食都不足,又何来chūn播的粮种,此事一旦处置不当,恐也要生变故啊!如今边塞不宁,太原又是边塞重镇,可不能出什么事啊!”到最后一句,声音渐低,似乎是自言自语,但不少人心里不由自主就是一沉,惨白之sè转成惨绿。
“钦差所言极是,下官一定妥善处置!”尹珍赶紧表态,转首望一眼夏布政使,后者却敛眉沉目,浑似没有听见,而那些富贾巨商们,却都以热切的眼睛望着知府,知府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给他们一个微笑,道:“府城的商绅素来支持地方事务,对救济灾民之事更是热心,下官自当竭尽全力保障各位商绅的切身利益,不让哄抢之事在本地发生!”他说得斩钉截铁,那些向来对这位知府怀有戒备之心的商绅们这一刻也不由得有些感动,无论怎么说,能保障自己的身家就是好事啊!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赈灾之事,老夫临来太原之前,已经向朝廷上奏折禀明实情,奏请朝廷发内帑、卖淮盐,筹措赈灾款项,只是担心仍然有所不足啊!倘若富户能以市价卖粮,又或者趁此机会兴土木,让灾民以工代赈,都是救灾之举,老夫当上奏朝廷予以表彰!”何乔新望着那些富商巨贾,脸上露出非常难得的温情。
“钦差为民请命,小的们有机会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万分荣幸!”一名颇具书卷气的商户率先表态,其他人立即纷纷附和——这结果比之前所想的要好多了,至少听钦差的语气,不会强加摊派、强募强捐啊!
尹珍看着钦差略带微笑的脸sè,心里终于轻松了些;而夏布政使的脸上,却浮起一丝笑容;有同样笑容的还有晋王、世子跟付同知几人,其他官员却都敛眉沉目,好像根本没听到这些话。
庄庭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恍然;无铭看着钦差与知府相当有默契的这段双簧,暗自折服,姜还是老的辣啊!不过,瞧有些商贾的脸sè,恐怕两位的双簧还得准备“续集”啊!
钦差的心情似乎好转,借夏布政使给他这个同年接风的薄酒敬给慷慨仁义的商绅们,这一下,原本有些回过味来的商绅们可就有点嘴软了。
薄酒喝完,大家各自散去,世子朱奇源临走时,竟然特意来到无铭跟前,拱手道:“将军大名,奇源如雷贯耳,今rì有幸相见,奇源万分荣幸!”
无铭连道不敢,说:“世子高抬,在下愧不敢当!世子贤名,无铭也早有耳闻。”朝廷律令,从郡王至仪宾以下,不得与文武官员往来交结及岁时宴会,这位世子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与自己交谈,勇气实在可嘉,当然,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且世子说的又只是几句客套话,想来应该不会招惹什么麻烦吧。
朱奇源道:“奇源虽身为朱家子孙,却无缘上沙场保家卫国,实在惭愧!”他的声音压低了些,神情明显黯然许多——在外人眼里,贵为皇室亲王,不仅终身有俸禄,而且待遇非常优厚,每年单是禄米一项,就有五万石,是朝中正一品大员的五十倍。另外,册封、宫室、婚姻、丧葬等费用,都是朝廷拨给,还配备了厨役、斋郎、铺陈等杂役人员,可谓锦衣玉食,一生无忧。但事实上,亲王在封地有太多的限制,亲王之间不得擅自相见不说,亲王还不得擅离封地,即使出城省墓,都要向朝廷申请,更不要说出城游玩了,这一次上乌金山祈雨,可是知府衙门一早就上报朝廷,得到允许的。此外,这些皇室子弟不得参与四民之业,仕宦永绝,农商不通,有再大抱负也只能望洋兴叹,郁郁终生。
而且,晋王府在太原府周边,可是越来越不得人心了。
当年先祖晋恭王朱棡虽说有再造太原城之功,但曾威逼民女入宫,将不中意者打死,烧成灰烬;对宫女滥施酷刑,刺眼割舌、雪中活埋;还曾将百余名七八岁的幼童阉割运到府内听用,因伤势未愈,不少幼童夭折;他甚至还闲着没事找刺激,带兵血洗无辜村落,留下个草菅人命的恶名。后几任晋王于地方百姓没有什么功绩可言,倒是王府中人时不时有伤人害民、与民争利之事发生,地方之上对王府之人可是敬而远之的多,他这位晋王世子身边,阿谀奉承之徒居多,知心高雅之士极少,很是郁闷哪!
对此,无铭目前只能报以同情,轻声道:“世子有心保家卫国,不必只是寄希望于驰骋疆场,太原府位居边塞要冲,如今却受旱灾困扰,世子有心,可寻良策赈济灾民。”
朱奇源眼光闪动,问道:“将军何以教我?”忽听有人道:“世子殿下,下官打扰了,钦差要见方千户——”尹珍在朱奇源面前行礼,朱奇源只好笑笑,道:“那奇源告辞了。”他向尹珍、无铭拱拱手,转身离开。
晋王、世子跟布政使司属官都告辞离开了,尹珍带着无铭奔后堂见钦差跟夏布政使。
后堂除了夏语跟何乔新两人,还有就是他俩各自的两名贴身侍卫,见到无铭,何乔新居然非常难得的露出了笑容,起身一把拉住行礼的无铭,道:“老夫也是久闻无命将军大名啊,你们总督在书信之中,向老夫大加赞赏你,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不虚啊!”无铭手被拉着,不便向夏布政使行礼,只能冲他尴尬的笑笑,夏语安坐不动,只是对他摆摆手,说:“无铭啊,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不必拘礼!”
无铭点头称是,冲何乔新躬身道:“钦差谬赞,无铭愧不敢当!沙场征战,只是匹夫之勇;钦差为了百姓利益,不畏艰难,在朝堂上与那些jiān佞之徒针锋相对,才是大智大勇!”这话倒不是阿谀奉承,眼前这位老人,当年出任福建按察副使时,深体民情,免了当地百姓交了百年的牛租谷,减免了银矿久绝的福安、宁德二地的矿税,还募兵擒住了寿宁银矿盗采者的魁首,一时民心大快。后来迁河南按察使、湖广右布政使等职,也皆有政绩。尤其在成化十八年,蒙古人入掠时,时为右副都御史的何乔新同参将、都指挥同知支玉等败敌于天梁,斩首七十七级。正因为他为官刚正,才被朝中万安、刘吉一伙忌恨,多年来始终在外奔波,不得入朝久居。
“到底是内外有别啊!”何乔新喟然长叹一声,夏语、尹珍跟无铭都有些奇怪的望着他,何乔新指指无铭与夏语,“看来我是外人啊!”
三人都恍然,夏语与尹珍不禁莞尔,无铭也再次尴尬的笑了,心说这位何钦差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嘛!
何乔新笑着坐入椅中,示意尹珍跟无铭也坐下,道:“若无边疆安宁,老夫这样的岂有用武之地啊!士英在塞上所修边墙,确实有效,只是却不是朝中所有人都能明白的,山雨yù来,劲风满楼啊!”他的双眉再次拧在了一起,忧虑宛然,望着无铭道,“士英说起你来,赞誉不断,这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事,山西连年旱灾,依你之见,可有什么良策?”夏语跟尹珍也都好奇的望着无铭,心说这位战功卓著的将军难道对民政也很有心得。
无铭心里想:别说现在,就是五百多年之后,山西还是十年九旱,也没有很好的措施完全解决这难题,所以,只有尽人事了。他微微欠身,说:“督帅谬赞,无铭受之有愧!不过救灾之事,无铭确实有话想说,还请钦差勿怪无铭鲁莽!”
何乔新笑道:“有话快说,你还真把老夫当做外人不成!”
无铭笑笑:“钦差所提的救灾之策,确实可以解山西灾民燃眉之急,但以无铭之见,只是临时策略,不能长远实行。”
夏语听了很是好奇,不知无铭有什么长远的良策;尹珍却是暗吃一惊,悄悄看何乔新的脸sè,却见他笑眯眯的,没有生气的迹象,眼睛里反倒是闪烁着惊异之sè,尹珍这才松了口气,凝神听无铭继续往下说,“以无铭愚见,朝廷虽然重农抑商,但山西连年旱灾,农业凋敝,而此等情形,并非山西一地,加上边塞不宁,南方不稳,朝廷左支右绌,即便想要救灾,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山西商业rì趋发展,贸易远及极南之地,商家收入丰盈,但他们的银两也毕竟来之不易,如果朝廷不能让他们有长远发展的希望,他们对救灾之事也必然热情rì减,所以,如果朝廷可以把一些不伤及朝廷根本的贸易转交一些商家cāo办,那他们对救灾之事自然会积极响应;当然,为了确保朝廷利益,可将这些商贸权定期更换cāo办者。另外,山西因为气候、雨水等原因,旱魃肆虐,是否可增加树木的种植,一般来说,树木丰茂,土壤中水分也会充裕些,且树多挡风,对农事也大有裨益,而且可以选择一些较易生长的树种,五六年即可成材,再跟一些木材商订立协议,由他们包收包销,这样,即便受灾,农户也可有些收入,权当确保旱涝保收。”
“旱涝保收!”何乔新的眼睛一亮,“你能肯定这样行得通?”
无铭苦笑,道:“何钦差,您太抬举无铭了,这些只是初步设想,具体实施的事,还得烦劳夏布政使!”
“士英兄莫非有了安排?”夏语见怪不怪了,想是余总督有了筹备,要不,无铭这个卫所千户怎会议论起山西民政呢!而且,听那意思,让农户与木材商订立协议,岂不是鼓励农户经商?这跟朝廷政策可是相违背的啊!只是,山西受灾,不是偶然之事,无铭所说,事关百姓安危,如果真能做到旱涝保收,那也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啊!
“督帅此次派遣无铭前来时,已经跟一些有意愿的商家商洽,而且初步拟订了一些举措,如果何钦差跟夏布政使有意,无铭可以即刻回禀督帅,让他们立即前来,商谈个中细节。”无铭神情郑重的望望两位,这事情说起来简单,真要实施起来,可就难说得很哪,就看这两位的魄力了。
“哦——”何乔新很是意外,望着无铭好一会儿,才道:“原来士英真的早有安排,既然如此,慎言兄,是否找个机会见见他们?这毕竟是余总督的一片苦心哪!”这事说小可不小,甚至可能关乎山西政局,就看布政使怎么说了。
夏语沉吟片刻,道:“可否在太原周边试行一下,如果确实有效,再向全境推广!”他望向尹珍,这府城周边,就得由尹知府负责了,他等于是把一个烫手山芋丢给了尹珍。
尹珍也自然听出了其中的利害,听布政使这么说,居然毫不迟疑起身一躬,道:“一切听从布政使吩咐!”
何乔新望望夏语,看这位布政使冲自己无奈的一笑,他也只好笑笑,想想这位同年也确实没别的办法,兹事体大,真要在山西全境一下子推出这些举措,山西政局说不定得经受大震动了,让尹珍在太原府周边先试行一下,一旦有成效,其他地方也就容易接受了;即便失利,也不致有太大影响,那就先这样吧!
“尹知府,此事一旦有变故,你可就身陷危境了!”何乔新索xìng一语点破。
“下官明白,只是如果下官一人身陷危境而千百生民无虞的话,下官死也心安了!”尹珍的神情有些激动。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何乔新击掌赞叹,“尹知府,好男儿,有担当!”
夏语与尹珍听了前两句,神sè异常惊讶——甚至可以说是激动,夏语脱口道:“廷秀兄,你这两句诗可真是神来之笔啊!”
何乔新一指无铭说:“这可是无命将军的佳作,我也是听士英说起的。”
夏语看着无铭,赞叹道:“原来无命将军还是文武双全,老夫失敬失敬!”尹珍也是一脸惊诧看着无铭。
无铭暗道惭愧,起身冲面前这三位深深一躬,说:“三位不顾自身安危,一心为民请命,无铭万分钦佩!”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他当然知道要让这些正经通过八股文跻身仕途的读书人重视商贸是多么艰难的事,虽然,这个时代并不如后世人所误解的那样——商人居于士农工商之末,士大夫以谈商贾贸易为耻,其实不少官员还是很明白商贸的重要xìng的,尤其南方沿海一带出来的官员,更是跟贸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即便这样,在朝堂上、施政过程中把商贸当件大事办理,仍是非常危险的事,做事的人担着莫大的风险,很容易就会遭到朝中那些“正人君子”的攻讦、朝廷的严惩,而眼前这三位,为了百姓的安危,竟然抛开个人得失,愿意冒险一试,真的是难能可贵啊!
何乔新跟尹珍都是一愣,前者呵呵笑道:“还真是难得啊,无铭,老夫听人传言,说你一向倨傲慢上,今rì为何向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这么客气啊?”
无铭正sè道:“以民为本的贤者,为民请命的勇者,无铭自然钦敬,岂敢怠慢!”
夏语呵呵笑道:“廷秀兄,你听听,这就是无命将军哪,我可是司空见惯啦!”
何乔新的神sè忽然郑重起来,沉吟半响,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无铭,说得好!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老夫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可怕的,此事老夫虽没有把握一定成事,但无论如何,也得一试,否则就辜负你的信任了。尹知府,你说呢?”
尹珍躬身道:“钦差所言极是!”夏语也捋着半白的胡须,点首不已。
何乔新道:“无铭啊,你得好好关注你们督帅的安危,也得注意自己的安全,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边疆安宁,可是万分之关键啊!”
“何钦差,难道朝中又有变故?”尹珍的神情一下子有些紧张,何乔新与夏语对视一眼,看一眼尹珍,又望望无铭,眼眸中的神sè有些奇怪,道:“此中关键处,老夫不便多言,不过已经修书告知士英,无铭,你可要知道,你们督帅的安危与边塞的安危是息息相关的。”看无铭点头,他又转首冲尹珍道:“尹知府,赈灾之事,就得你多费心了,太原府毕竟是山西省府、边塞重镇,容不得半点差池啊。”
尹珍起身躬身道:“钦差请放宽心,下官必定全力以赴!”
何乔新颔首,道:“那老夫就安心了。”夏语示意手下送客,无铭起身道:“何钦差,无铭尚有事请教。”
何乔新望着他,道:“你想问梁家的事?老夫路上接到消息,只知道你们督帅的奏章已经快马送至京师,朝廷如何批复的,目前还不得而知。”
无铭躬身道:“谢钦差相告!”
何乔新苦涩一笑,道:“梁家几代为国尽忠,如今后继无人,如果不能得皇上嘉勉,那实在太让我等寒心了。”夏语与他相视一眼,脸sè都非常黯然,尹珍的神sè反倒坦然得多,谭推官把梁家遇袭、梁少将军遇难的事跟他禀报过了,他也呈文按察使司,说明了情况,按照现在这情况,梁家不可能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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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唐刀
庄庭原本与何乔新私交不错,但眼前对方公事要紧,他就随着众人先行离开了,本想直接去梁家,却在门口前被晋王留住了,对他道:“博容,本王近rì得到一幅书法jīng品,据说是卫夫人的,找个rì子来府里鉴定一下吧。”这位晋王喜好书法,世子更是热衷于收集名帖名书,而庄庭的一手王羲之行书非常出sè,因此常被召到王府帮着鉴定——他是致仕官员,晋王倒不怕朝廷有什么责难。
庄庭躬身答应道:“庄庭自当效劳!”晋王这才笑咪咪的上轿而去,庄庭心里苦笑,上马车向小梁庄而来,小高一行除大张留在知府衙门等着无铭外,其他五人就骑马护着庄庭回小梁庄。
无铭跟大张是黄昏时分回到梁宅的,却见除了在门口守着的小林,小高他们几个都在厢房里坐着,还没有吃晚饭,但桌上摆着一盘饼,小高脸上神情尴尬,其他四人却是神情揶揄,嘴角都挂着微笑。
“这是什么?”大张看着饼问。
“据说是chūn饼,今天不是二月二嘛,这里的风俗要吃这种饼。”小葛笑道。
“chūn饼?哪来的?”大张望望小高,瞧大家的神情,傻子也知道肯定跟小高有关。
“是小晴姑娘送来的,说让咱们尝尝,不过恐怕主要是给小高的,他正在烦恼要不要吃呢,怕将军以军法处置他!”小葛说完,跟其他几人一块哈哈大笑起来,而小高则在小葛肩头恨恨的擂上一拳,把目光投向无铭,无铭眼眸中也蕴藏着笑意,却只是冲小高点点头道:“既然是小晴姑娘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不过,别忘了给人家回报,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是,将军!”小高得到指令,立时放心了,拿起一个chūn饼递了过来,无铭也不客气,接过来,没几口就吃完了,其他几个一哄而上,大手都向chūn饼伸去,等小高伸手,盘里只剩下一个最小的了。
庄庭第二天如约来到了晋王府,晋王让他鉴赏的,不是卫夫人的真迹,只是唐人临摹的,不过就其笔意而言,确实也算得上是一件珍品。
庄庭在言谈之中,其实也明白了晋王要自己前来的真正用意了,何钦差的胞兄何乔福,是著名的书法家,尤以草书最出sè,晋王对书法是真的喜爱,想托庄庭向何钦差致意,希望向乃兄求一幅墨宝。
庄庭答应了晋王所托,晋王似乎挺高兴,留庄庭用过午膳,才让他离开。
“博容兄留步!”庄庭正准备上马车,却听有人招呼自己,转身却见王府长史杜字义在街角招手,他走了过去,老仆庄勤示意车夫赶着马车跟上。
杜字义拉着庄庭的手往僻静处走几步,这让后者觉着有点鬼祟,但杜长史的两句话却让他心里吃了一惊:“博容兄,如果可能,尽量离那个无命将军远些,那里面的水太深,不适合你我这样的人。”
庄庭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同榜,心中暗自感慨:当年的凌云壮志,如今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
“居先兄是否还为昨rì方将军与你的争执耿耿于怀?”庄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缓和些,这几年,他也知道自己这位年兄过得很郁闷。
杜字义苦笑一下,说:“昨rì之事,我身为王府长史,职责所在,不容回避!方千户浴血沙场,保民为国,我也是非常钦佩的。只是,这位方千户的脾气似乎不小,难免为人所忌……”
“居先兄莫非听到了什么消息?”庄庭心中暗自吃惊。
“我也是偶然之间听到储百户跟护送钦差的锦衣卫许百户说,‘只要这些传到朝廷,那个无命将军真的很快就要无命了——’,博容兄,还是你明智,抽身得早,我也准备辞官返乡了,家中二弟托人带讯来说,家母身体一rì不如一rì,恐怕——”他长长的叹息一声。
庄庭无语……
晚饭之后,无铭被请到了正屋之中,梁老夫人跟庄氏夫妇都在。梁老夫人问起一切可还好,无铭笑着说是,庄庭忍不住把杜字义说的那些和盘托出,梁老夫人跟庄夫人都露出忧虑之sè——虽然只是相处了几天,但她们对这位无命将军确实很有好感,无铭却似毫不在意,道:“他们说的或许是事实,在下声名一向欠佳,朝中的御史大夫们弹劾我‘狂妄自大、倨傲慢上、目无朝廷,狼子野心,天人共愤’之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朝廷要是听信这一切,在下也是毫无办法。”
“将军舍生忘死,功在黎民社稷,边塞的百姓都传说将军是狄武襄公转世,可千万不能任人诬陷。”庄庭非常诚挚的说——狄武襄公就是狄青,但是,说归说,庄庭心里其实也明白这位无命将军说的是事实,即便离着大同挺远,这位无命将军种种“不合时宜”甚至是“不法之事”也是隔三差五的传来,有些,可是真的让人真假莫辨啊!
无铭的神情中显现些许苦涩,很快变成了淡然,说:“庄先生高看无铭了,在下一介莽夫,岂敢与狄将军相比!无铭所言其实并不荒唐,或许过不了多久,在下真的就成了无命之人了。其实说起来,无铭也是血肉之躯,一样会死,这不是什么需要隐讳的事,沙场凶险,何rì不死!只求死得其所,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他说得很随意,在座的其他三位却都伤感起来,梁老夫人应该是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跟儿子,泪眼婆娑起来;而庄庭想起宋朝那位武襄公狄青将军,最后受文臣攻讦,被朝廷贬谪,最终郁郁而终,享年只有四十九岁,令人扼腕叹息,难道,眼前这位被边关百姓视为狄青将军转世的少年将军,也会重蹈覆辙么?他的心里顿时忐忑起来。
“其实以无铭的愚见,边塞百姓需要学会自保,靠别人保护,总不是长久之计。”无铭反而放开了胸怀,笑笑,说,“再者,鞑子入侵,总有原因,朝廷如果愿意与之接洽,也许可以找到消弭战祸之法。彼此隔绝,实在无助于边塞安宁。”
两位夫人没有特别在意他说的,庄庭却是心中一动,之前曾经听到些传闻,说这位无命将军主张与鞑子接触,甚至还要朝廷开互市,招揽蒙古边民从军等等,朝中的御史大夫们为此不止一次上书弹劾余总督“任人唯亲,惑动军心,勾结鞑子,意图不轨”,眼前这位怎么还到处宣扬他的言论,不怕被人抓住把柄么?
“先生见谅,恕无铭多言了!”无铭站起身来,冲庄庭与两位夫人欠身施礼,准备离开,梁老夫人赶忙起身,道:“将军请稍待片刻,老身还有事请教。”
无铭站住脚,老夫人请他再次坐下,说:“为了梁家之事,将军与余总督是否会有麻烦?”
无铭摇头道:“伯母过虑了,梁家数代功在朝廷,无论如何,朝廷都会考虑这一切的。至于督帅,为朝廷西北安危殚jīng竭虑,功勋有目共睹,还不至于受短视之辈所害。”
梁老夫人点头道:“但愿如此!”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是明镜似的,说来说去,这位少年将军却没说他自己的命运,难道,他真的一点都在乎自己的前途?
“将军所佩的,就是自铸的宝刀么?”庄夫人笑盈盈的问,目光望着无铭腰间的刀,她似乎有意要将话题转换,“能否借贱妾一观?”
无铭将腰间的佩刀取下,起身双手递过去,庄夫人接在手里,抽刀出鞘,刀身只出鞘一尺,就见森冷之光湛然,她不由得脱口赞道:“好刀!”“呛啷”一声,长刀出鞘,更是刀光森然,入目生寒。
这刀比一般的狭缝单刀还要窄,刀身将近四尺,略呈弧形。
“rì本刀!”庄庭低呼一声,早在礼部员外郎任上时,他曾经见识过这种刀,据说来自海中的扶桑岛国。“宝刀近出rì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间杂输与铜。”早在宋代,欧阳修就有一首《rì本刀歌》,那个时候rì本刀就已经传入了中原。
“这是唐刀!”庄夫人有些不满的横一眼丈夫,所谓唐刀,是大唐时期所用的刀,分为仪刀、障刀、横刀和陌刀。那什么rì本刀,就是模仿了其中的仪刀,这世上,哪有老祖宗像不知哪一代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野种的道理!
“这借鉴了唐刀,也有rì本刀的影子,不过无论跟哪一种比,尚有所不足。”无铭看庄庭的脸sè有些尴尬,开口替他解围,不过他说这些话也不是出于谦虚,唐刀在唐代时可是与阿拉伯大马士革刀并称于世的名刀,无论是技术上还是在艺术上都达到了极高的成就,可以说是我国刀剑史上的巅峰;rì本刀是唐仪刀的传承,但是在rì本本土随着战争的锤炼,姿态和锻造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于rì本本土的资源匮乏,铁矿和高温燃料的不充足,钢铁的xìng能受到限制,为了解决刀刃锋利保持很好的硬度,同时具备非常锋利的xìng能,刀身又要保持适当的弹xìng,rì本刀采用了三明治式的锻造技术,而正因为使用材料的xìng质不同,在淬火的时候金属内部产生的应力不同,刀刃变得有弧度。无铭就是看中这种弧度在马上近战中非常有利。只是,如今的冶炼技术等虽说只进不退,但囿于时间有限,为了配备所有血狼军士,在冶炼时还是有些欠缺——说白了,火候不够啊!
“即便如此,这刀的锋刃恐怕也不是一般的刀剑所能及的了。”庄夫人非常内行的说,提刀离开座位,扬刀虚劈几下,虎虎生风。
庄庭旧的尴尬才退,新的尴尬又生,望着无铭,解释说:“拙荆略通武艺,一向喜爱刀剑,让将军见笑了!”
无铭微笑着回应道:“夫人既有此好,在下本当送上此刀,只是此刀久饮敌血,用它送人实在不吉利,如果有机会,在下必当送上新铸之刀,不过在下可以先送上此弩。”他从腰间的革囊中取出一具小巧的弩弓,正是诸葛神弩。
庄夫人将刀入鞘,放在茶几上,非常欢喜的接过神弩,无铭把上弦、瞄准、发shè等环节一一介绍,庄夫人冲左侧两丈外的一根柱子瞄准,一扣机簧,“夺”一声响,却有两支弩箭shè在柱上,箭矢入柱,足有七寸。
“真厉害!”庄夫人脸上闪动着惊异之sè,十足像个好奇的小女孩,这让无铭忍不住想:眼前这位庄夫人真的是那位看上去神情忧郁举止成熟的庄姑娘的母亲?不会是母女俩互换了xìng情吧?
他从革囊中又取出两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长约八寸,宽约一寸,送到庄夫人面前,后者诧异的接过,问:“这是装弩箭的?”她注意到这跟神弩上的弩箭匣子是一样的。
无铭点头说是,接过神弩,非常熟练的把弩箭匣子卸下,换了一个安上,庄夫人看着这一切,眼中的惊异之sè更浓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修剪了脸上的胡须之后充满了阳刚之气不说,这层出不穷的本领才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啊!
说起来,无铭也完全有资格骄傲一下,原先的诸葛神弩的弩箭匣子是固定的,他把它变成了可快速装卸的,类似后世的弹匣;而且,原先的神弩为了装上弩箭匣子,把用于瞄准目标的“望山”给去掉了,发shè的人必须常常练习才能shè击准确,而他还是给神弩安装了小巧的瞄准装置;神弩也被设计成了大小几款的,有每发一支跟两支的两种,像现在这一种,是最小的,每发两支,可连发十次,shè程十五丈,杀伤力不容小觑。
“这就送给夫人了,还请笑纳!”无铭非常诚心的说。
“那就多谢了!”庄夫人非常豪爽的回应。
梁老夫人望着庄夫人,心里暗自一叹,要是健儿争气,或许也会让庄氏妹子欣赏的。
同一时刻,小晴正向自家小姐说着最新遇到的奇事。下午她上厨房去取给夫人、小姐做的点心,看见那个很厉害的无命将军居然跟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聊得正开心,那个老头不时赞叹几声——小晴后来问梁家的下人才知道,那老头是庄东头打铁的老梁头,他找无命将军,是来道谢的,因为无命将军昨天帮他打了两把非常好的锄头,那手艺,让老梁头赞叹不已,而无命将军竟然就那样站在侧门外,跟对方说了半个多时辰的打铁技术!
难道这个登徒子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庄小姐坐在梳妆台前,手托香腮,眼眸中点点迷茫之sè,似乎对小丫鬟的话题不感兴趣,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这一天,阳光明媚,让寒意凛然的吕梁山脉平添了几分chūn意,无铭自太原城中刚刚回到梁家,小葛就匆匆来到他身边,道:“宣旨的钦差来了,离这里还有十里。”
无铭点点头,径自进门,让福伯禀报老夫人,很快,老夫人一身命妇服饰出来了,庄庭一家三口也都出来了,无铭说:“庄先生,还请您跟尊夫人、令嫒暂时在这少待,如非必要,最好不要让来使见到,以免横生枝节。”
庄庭明白了他的用意,点头表示应允,一家三口就回房中待着,无铭陪着梁老夫人出了梁宅,来到了宅东的路口,福伯指点着下人摆好了香案,就把下人全部带回了梁宅,忙着准备招待钦差的事宜——他不是第一次见识来颁圣旨的钦差仪仗,上一次,是老主人跟大少爷殉国之后。
老夫人就在路口站着等待,无铭手按腰间佩刀,就站在老夫人左后方四尺处,而跟随他的大张跟小葛竟然各牵着匹鞍缰齐备的战马——其中那匹黑sè的正是无铭的“伶仃”——在他身后两丈外站着,也望着通往这边的路,脸sè也都有些凝重,
不到两盏茶的工夫,一队骑士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而且很快就来到了近前。
梁老夫人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来的这支队伍实在太仓促了,一队身着锦衣卫服饰的骑士护着中间那辆马车疾驰,车后是一队穿着军士服饰的骑士,好像有人在后面追赶一样;而且,更让她奇怪的是,那些军士居然每人都牵着一匹鞍缰齐整的战马,做了几十年将军的家眷,她知道这是长途奔袭的架势。
长途奔袭?奔袭谁?
梁老夫人的心弦绷得更紧了。
第九集 焚尸灭迹
队伍停下来了,她看见马车旁那个红脸壮汉在马上冲自己这边做了个看似很随意的手势,她一愣神,随即明白对方应该是向自己身后的无命将军打手势,只是不知那手势是什么意思。
梁老夫人心怀忐忑时,红脸壮汉下了马,把自己的马缰绳交给身边一个侍卫,来到马车边,冲马车里躬身说:“钦差,小梁庄到了!”那些锦衣卫都下了马,为首的中年汉子也来到马车旁躬身站着。
“哦,到啦!”车上一个非常尖利的声音传出来,很像是被踩着脖子的鸡发出的,实在很刺耳,不过在场的没有一人表现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连梁老夫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大家都很清楚,这车上是个什么样的钦差。只见车帘一挑,出来一个年约四十、面貌清癯的文士,颌下三缕长髯,梁老夫人一愣,心中正自惊疑,却见这文士冲自己微微颔首,转身掀着车帘,冲车里道:“钦差请!”
这一回,从车上下来的是个身穿宫廷内侍服饰的小个子,看脸上的皱纹应该年近五十了,下巴果然是光光的,这人下车后,目光四下一扫,很快就把头昂了起来,嘴角挂着一丝似乎很意味深长的笑纹,细看看,又像是非常肃然的神气。
“犯妇梁秦氏恭迎钦差!”梁老夫人向对方拜倒在地。
“咳—咳——”小个子清清嗓子,正准备拿出钦差的架子,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骑快马从西北方向来到眼前,马上骑士飞身下马,冲无铭抱拳禀道:“将军,jǐng戒线那传来消息,鞑靼铁骑已到三十里外,约有五百。”
无铭心中一乐:这些家伙可真会搞怪,鞑子来得也太巧了!他挥手下令:“马腾显,率军迎战!”马车后边那些军士中有一人高声应道:“是!”只见他举臂一挥,那些原本就没下马的军士催马就走。
“立即驰报太原府!”无铭对前来报讯的暗哨说,对方回道:“狼头已经派人去了。”
无铭冲身后的小葛挥手,小葛立即把伶仃牵过来,无铭冲那钦差一抱拳,道声“失陪”,翻身上马,小葛也紧随其后上马走人,很快,一行百骑冲西北下去了。
大张早已得到将军示意,立即回梁宅传令小高他们戒备,这边红脸壮汉赶紧对钦差说:“鞑子来犯,请钦差暂避一时!”一旁的文士也过来相劝。
钦差原本脸sè就不算好,一见众人神sè都非常紧张,脸sè就更难看了些,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于是,梁老夫人在前引路,一行人来到了梁宅,梁宅家丁毕竟身在将军府多年,加上那夜两次突发事件的训练,这次显得镇定多了——其实主要原因是听说无命将军已经去迎战了,大家各守门户,那五十名锦衣卫跟红脸壮汉带来的二十名侍卫在那中年汉子和红脸壮汉的指挥下,也立即里里外外守住了要冲。庄庭闻讯,让妻女暂时回避,自己迎了出来,与梁老夫人一起把钦差迎进中堂,经那文士引见,才知道来的这位钦差是宫中尚衣监的太监张庆张公公,率锦衣卫护卫他的是锦衣卫百户铁坎,红脸壮汉是余子俊的侍卫统领鲍安平,而文士则是余总督的幕僚吴岱如吴先生。
无铭一行人快马赶到小梁庄西北十多里的山口时,鞑靼人的铁骑还在二十里之外。鞑靼人来犯,向来每人有几匹战马,不断换乘,利于长途奔袭,这一次,无铭从探子口中得知,对方居然是每人一骑,煞是奇怪。不过,无铭从这次率队前来的总旗马腾显口中知道了大致情形,原来六天前鞑靼人大举进犯大同,被边军击溃,鞑靼人四散逃逸,有不少零星残余往太原这边来了,督帅担心这边出事,就将无铭手下千人分作两队,追歼往太原来的残敌,恰好传旨钦差进入山西境内,督帅就让马腾显率麾下百人跟随鲍安平护送,还让吴先生陪同前来,一路上,查探到鞑靼人的些许踪迹,鲍统领担心太原有事,才快马加鞭赶来,没成想真的碰上了。只是奇怪的是,敌人如果想侵扰太原,不该从这个地方过来啊,这儿离太原府城虽说不远,但却实在不适合骑兵通过啊!
无铭略一思忖,忽然明白了个中缘由,看来,这五百鞑子假作败兵,未必是想侵扰府城,他们可能就是奔小梁庄而来,只是不知道目标到底是梁老夫人还是自己。
“勿用火器,务必全歼!”无铭发出命令,火器响动大,虽说不会吓到自家受过训练的战马,却可能把敌人的战马惊到,让自动送上门的敌人跑了,实在不合算。
马腾显立即向下属挥手示意,很快,五十名血狼军士翻身下马,来到了山谷口外,一字排开,迅疾将背上的革囊解下,不过片刻,五十具弩弓已经对准了鞑靼骑兵来的方向,这些弩比起之前大张他们所用的,大了一倍不止,箭匣长近两尺——诸葛神弩的箭矢长八寸最好,而且最好是铁矢,因为一旦箭杆超过八寸,箭匣增长,机关互动就不畅通,加上铁矢分量增加,自然会影响shè程与准确度;如果尺寸短于八寸,箭匣缩短,弩的弦臂张开间距小,发shè力量就会减弱。为此,这长近两尺的箭杆是木制的,自然没有八寸的来得jīng准,不过还好,对面这么多人,就算闭着眼睛也是能shè中人马的。
一时间,只见箭头锋芒森森,普通人见了,恐怕早就冷汗浃背了——还好,这里没有普通人,只有敌对的双方。而他们另一只托着神弩弓架的手的腕上,套着一面小巧的盾牌——说它小巧,是因为这盾牌只有一尺见方,刚够遮住张脸,瞧他们举着神弩戒备的架势,那小巧的盾牌恰恰能在对面的敌人shè箭过来时护住他们的脸。
而另外五十名军士没有下马,在箭弩队后两侧三十步处分成两队,齐齐掣出腰间的战刀,另一只手中,则展开、举起了一面直径两尺多的圆形盾牌,挡在马首前,看样子,他们不担心自己,只担心马儿。
鞑靼骑兵挟着chūn雷般的马蹄声转眼就到了一里外,看见谷口这一排人墙,对方没有片刻停留,而是不约而同的掣出了雪亮的弯刀,直接冲了过来——可能在对方看来,这只有他们十分之一的人墙,应该还不够他们垫马蹄的。
雪亮的弯刀,奋蹄的怒马,甚至马上骑者狰狞的面孔,血狼军士们似乎都能看得清楚了,那雷鸣般的马蹄声跟鞑靼人嗷嗷嗷的怪叫声听得更加真切,但是,没有一个血狼军士皱一下眉头,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瞪住了对面,手中的弩弓纹丝不动,心中默念着:三百步,二百八十步,二百六十步……
也有人心里奇怪:这些鞑子怎么转xìng了,不按规矩先放箭,就这么怪叫着冲上来当箭靶子吗?
“放——”当冲在最前面的鞑靼骑兵到二百步距离时,身在箭弩队伍中间的马腾显果断下令,立时,“嗖嗖嗖——”箭矢的破空声大作,于是,鞑靼人开始应声落马,也有战马中箭轰然倒下把马背上的人活生生压伤、压死的,一时间,红的,白的,黄的,几种特别刺眼的颜sè不断出现在双方眼前,场面惨烈无比,后面的骑士却是眼也不眨一下,只顾催马前冲,全然不顾碗大的马蹄在自己同伴的身上踏过去,耳边回荡着同伴凄厉的惨叫,甚至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耳力真好,心肠够硬!
而跟敌人一样心硬如铁的是血狼军战士,他们手中的弩弓并不是一口气连着发shè,而是心里默数两个数字才发shè一次,这样才能保证弩箭不浪费在同一个人身上。等每人发shè完五匣弩箭,离他们最近的鞑靼人只有八十步左右了——或者应该说是鞑靼人的尸体,刚刚还是他们十倍的鞑靼人,此刻只剩下四倍不到了,但这些人果然是悍不畏死,仍然在催马冲过来,脸上的狰狞之sè更加凶狠暴戾,口中的叫声更加凄厉怨毒。
血狼军动作整齐划一,迅疾收起弩弓,从革囊中抽出四根两尺长的杆子,一拉一旋,四根八尺长的杆子出现在他们手里,杆子一头,是足有一尺长的矛尖,从冷森森的光芒看,明显是铁打的——这分明是标枪,前后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二百支标枪分成前后四批出手,在空中划出了二百道优美的弧线,弧线的尽头正是余下的已到六十步处的鞑靼人,于是,比较幸运的鞑靼人就让标枪穿过了自己的战马,然后自己被甩下马遭自己的马压、同伴的马踩;比较不幸的就只能直接让标枪穿过自己的身体,而且有的还是两支;更不幸的则是被标枪洞穿了身体居然还没死,接着摔下马来被马压、被马踩;最不幸的是什么伤也没受,却被前面倒下的战马绊倒在地,然后遭受马压、马踩的待遇……
人喊马嘶声很快就停止了,在血狼军面前五十步外,三十多个幸存者还在叫嚣,但气势明显弱了很多,战马的前进速度更是大减,简直可以说是闲庭信步了——草原上四条腿的恶狼见得多了,眼前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两条腿“血狼”可真是让人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难怪临来时哈斯其其格公主一再叮嘱不得大意,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旭rì干——当先那个鞑靼汉子——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达延汗面前争得这次好任务时哈斯其其格公主那个非常不忍的表情,自己这些弟兄自从当年被迫脱离瓦剌也力克部臣服达延汗之后,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信任,这次原本想截杀离开大同军营的无命将军——那个姓梁的汉人不是说这个姓方的身边只有几个人吗?为什么眼前会有全副武装的血狼军?都怪那伙山贼消耗了弟兄们的狼牙箭,也阻碍了行程,姓方的已经找来了援兵。原本想赢得满都海彻辰夫人(“彻辰”意为至高无上)的信任,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惨状,难道彻辰夫人早就打算好了,自己这一行如果成功,就替蒙古草原除去一个心腹大敌,不成功,也为威望尚浅的达延汗去掉了一块心病?公主一向心善,必定是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才有那个不忍的表情。
“瓦剌人绝不能亡!”旭rì干心中悲呼,口中暴喝一声,一挥手中的弯刀,原本已经胆战心惊的幸存者再次“嗷嗷”叫着抖缰,却不是冲锋,而是拨转马头向来路逃窜,马腾显毫不迟疑,挥手喝道:“追!”身后一直待命的五十骑立即催马疾驰。
旭rì干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声名,他只想有命回去,向自己的族人揭露彻辰夫人的yīn谋,瓦剌人虽然败了,但绝不能在这样的yīn谋中一步一步走向灭族!
有那种不怕死、觉得逃跑很可耻的草原勇士在马上回过头来,看见血狼军铁骑追了上来,马上之人手中都有一件武器,瞧那形状,应该是把斧子吧,可怎么样子那么怪呢……
阵阵惨叫声后,只有包括旭rì干在内的五人绝尘而去,在他们后面,七名血狼军战士拍马紧追,而其他人则开始打扫战场。
“这完全是屠杀啊!”离着谷口有三里多的一个山头上,一个悄悄探出的脑袋缩了回去,对另一个伸长了脖子往下看的偷窥者轻声嘀咕,“老大,看来这些血狼军真不是善茬,万一来山寨捣乱可就糟了,咱们替他们袭扰了那些鞑子狗值得吗?”
那个老大头也不回,低声回应:“老七,无论怎么说,鞑子毕竟是外敌,血狼军终归是为保护老百姓来的!不过,老七,你也记着,他rì如果真要与血狼军交手,咱们也绝不手软!”
接下来,两人不说话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令他们非常震惊的一幕,打扫战场的血狼军,居然把那些死了的鞑子都扒得光光的,衣物、武器等等——哪怕是一个水囊酒袋——都留下了,把浑身上下被扒得光光的尸体整整齐齐的垒起来,又把那些死了的战马——轻伤的战马都被归拢到了一起,而明显重伤难治的就都杀了——垒在一起,而后,有一半人开始到周围砍枯枝,扫败叶,堆在那两个尸堆周围,之后,所有人都掏出一个水囊,把里面黑乎乎的“水”倒在枯枝败叶上,更倒在尸体上,然后,所有人整齐的排成两列,手中战刀高举,高声喊道:“死者已死,生者求生,血狼横行,佑我家国!”战刀当空一劈,众人冲着尸堆齐齐弯腰一躬,接着四角有人点火,所有尸体立即陷入熊熊烈火中,阵阵黑烟直冲云霄。
杀人扒衣,焚尸灭迹!一旁偷窥的两人无比震惊,这血狼军真是够狠够毒!不过,报军功不是要看斩首多少级的吗,他们怎么不留下敌人的首级呢?斩首数百级,这绝对是份大功劳,怎么,瞧不上?
在这过程中,追击漏网之鱼的七骑也回来了,漏网的“鱼”成了插满箭弩、鲜血淋漓的“箭鱼”,这些“箭鱼”自然也都被扒光了投进烈火中。五匹战马只带回了三匹,还好,只是都中了两箭,都不在要害。
“血狼军不但吃人不吐骨头,居然连那些破烂衣物都要,比咱们弟兄都不如,呸!”老七震惊过后很是不屑,一旁的老大却摇摇头说:“血狼军可不是打家劫舍的,这里面肯定有缘由!”
“拿那些破烂衣服会有什么用?”虽然很是怀疑,但老七对自家老大的能耐还是非常有信心的,所以只是暗自嘀咕了一句就不说什么了。
这一仗,血狼军不仅全歼五倍于自己的敌人,自家弟兄没一个受伤,还得了将近二百匹蒙古马,这对血狼军来说,可真是不小的收获。为此,血狼军都非常高兴。
等大火把一切化为灰烬,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灰烬被收入一个深坑掩埋起来。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注意到那平坦之处竟然掩埋着四百八十三人跟二百多匹战马的骨殖。看得暗中偷窥的两人不住的到吸冷气——这血狼军,实在太歹毒了!
一切收拾停当,马腾显下令收兵,负责jǐng戒的狼眼小张却突然揪着个人跑过来说:“马总旗,有jiān细!”
马腾显跟无铭一看那个jiān细,只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青衣短袄,在小张手下不住挣扎着、嚷着:“我不是jiān细,我不是jiān细,我是来投军的——”
投军?马腾显看看无铭,见他点了点头,就对小张说:“把他带回庄去,问问是谁家的孩子再说。”
小张把那少年拉到自己的两匹战马边,把他推上其中一匹战马的马背,自己上了另一匹,抓着两匹马的缰绳,那少年听说带他回庄,倒也很配合,在马上夹紧马腹,双手抓紧马鞍,在马背上颠啊颠的,神情中满是好奇与紧张。
队伍往小梁庄才赶了不到十五里路,就见从庄那边来了不少人,都手提着锄头、柴刀什么的,无铭派人一问,才知道这些村民看见刚才的浓烟,以为谷口那边发生了山火,准备去扑火的,他费了番口舌才让村民们相信那里的山火已经被扑灭,村民们这才放心回庄。
无铭他们回到小梁庄,小葛带着那少年跟着无铭往梁宅来,马腾显则带着部下在庄前找地方暂时休整。
第十集 依米花
回到小梁庄,无铭才知道,那个前来宣旨的太监张庆已经宣读完圣旨,在锦衣卫的护卫下去太原城了——那里有卫所重兵防守,应该非常安全吧!鲍安平原本就是奉命保护这个钦差的,加上还另有要事拜见何钦差,就率领督帅的侍卫跟着一起去了,吴先生则向张钦差告了罪,暂时留了下来。
无铭从吴先生那里知道圣旨上对梁家褒奖有加,追授“阵亡”的梁健将军为正四品明威将军,此外,赏赐良田百亩,作为梁老夫人养老之用。
庄庭一家三口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却又不免唏嘘一回。
梁老夫人起身向无铭深深一福,口称:“老身多谢将军保全梁家之恩!”
无铭早已站起,见状赶紧抱拳回礼,说:“无铭愧不敢当,一切都仰赖督帅成全!”
“方将军卫护之恩,老身终身铭记;余总督成全之德,老身亦没齿难忘!还请先生代为致谢!”老夫人向吴先生也是一礼,后者也赶紧起身回礼,连称“一定”。
“伯母,不知可有人认识这个孩子?”无铭指指已被小葛带到堂前的少年。
梁老夫人诧异的说:“这孩子名叫关保,是梁氏族中晚辈,莫非他冲撞了将军?”
“哦,不是的。”无铭暗自一笑,我是那种飞扬跋扈、跟小孩子斤斤计较的人吗?转念一想,在某些人眼中,自己可不就是那种人吗!“这个孩子说要投军,无铭想找他的父母谈谈。”
“他的父母?”梁老夫人神情黯然,“不瞒将军,关保这孩子是孤儿,他娘在他两岁时病故,他爹两年前帮人运粮到太原城,谁想碰上鞑靼人的骑兵抢掠,他爹惨死在鞑靼人的刀下。”她轻叹一声,那一次,小关保整整三天水米未进,哭晕了不知多少回,说也奇怪,他一向身体虚弱,那次却居然挺了过来,而且自此之后反而一天比一天强壮,真是怪事!
无铭心下恍然,冲小关保招招手,后者迟疑一下,走了进来,却先冲老妇人鞠了一躬,喊道:“二伯母!”老夫人点头答应,他才走到无铭身前,无铭问道:“梁关保,你投军是想替你爹报仇?”
小关保一愣,点头应道:“是!”他的目光中闪动着熊熊的火焰,仿佛面前就站着杀害自己爹爹的凶手。
“有孝心!”无铭一笑,转头望一眼来到他身后的小葛,“小葛,把你的衣袖挽起来给小关保看看,告诉他投军会遇到的危险。”
小葛肃然点头:“是,将军!”他把自己两臂衣袖挽到肘上部,同时卷起的,是衣袖里边黑沉沉的网状袖子,看上去应该是金属制成的甲胄——很奇怪,这甲胄居然可以卷起来,梁老夫人跟庄氏夫妇看着,眼中立即闪现惊异之sè,而让他们感到震惊的是,这年轻军士的两臂上伤痕累累,不下十道,就像是一条条样子怪异的蜈蚣之类趴在他的手臂上,看着实在瘆得慌。
小葛目光瞪住小关保,声音沉沉道:“投血狼军,你首先面对的就是死亡关,过了,才是为期一百八十天、残酷血腥的魔鬼式淘汰战,熬过去,你就是血狼军的一员;熬不过去,你就是饿狼腹中的食物。我这些伤疤,七道是山林中猛兽所伤,五道是敌人的刀枪所留。”其实身上还有,不过这会可不方便脱衣服,而且身上反倒没有两臂上的多。
小关保双拳握得紧紧的,身躯似乎有些颤抖,最终却还是异常坚定的点点头,说:“我要投军!”
“虽然心中惊惶,仍能保持镇定!”无铭望着他,声音肃然,“好,梁关保,我收下你了!”
梁关保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神情肃然。
“如果你受不了,我会把你送回这里,这是我特别给你的唯一承诺;”无铭也是神情肃然,“如果你成为血狼军的一员,那你的命运就在你自己手中,我不必给你任何承诺。”他这话,似乎不只对梁关保一人说。
梁关保郑重的点点头,目光中闪动着莫名的光亮,却声音沉沉地说:“这个承诺我用不上!”他说得斩钉截铁,堂上的众人都是一愣,无铭却似见怪不怪,冲小葛点点头,后者对梁关保道:“小兄弟,跟我来!”
梁关保来到梁老夫人面前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头,说:“二伯母保重,关保拜别了!”
梁老夫人眼中含泪,强自忍着,说:“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
“是,二伯母!”梁关保站起身来,跟着小葛大步离开,这一来一去之间,他似乎发生了很大变化。
吴先生看着这一幕,唇边有一丝笑意;庄庭神sè有些凝重,庄夫人的眼神却很快望了一眼无铭,心中暗叹:这个年轻人似乎非常懂得人心,他刚才那几句话,好像已经让小关保的心志发生了很大转变。
“血狼军上下与鞑子都有血仇,我想关保可以像每一个血狼军战士一样熬过来的。”无铭对梁老夫人说,“这世上许多事,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宰,旁人未必可以改变他人的命运。”
不只梁老夫人心生感慨,庄庭夫妇听了,竟然也似心有所感。
“将军,太原卫的人到了。”大张匆忙进来禀报。
无铭出门去迎接,梁老夫人他们也都跟着,太原卫来的是位千户,姓李,看到一众人等没事人一样,他有些吃惊,顾不得寒暄,脱口问:“鞑子呢?”自己这次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带着这七百人来阻挠鞑子的,可这里的百来个血狼军士怎么像没事人一样?难道鞑子声东击西,突袭府城去了?
“来犯的四百八十三人,一个没少,全部歼灭了。”小葛非常冷静的回答。
“全部歼灭了?”李千户明显吃了一惊,斩首四百八十三级,这可是大大的军功呀!血狼军可真是幸运,没事跑到这太原来居然也能建有大功,要是我能打这个胜仗该多好啊!哪怕只是斩首几十级也是极好的啊!
而他身后七百名士兵听到这意外的好消息,都下意识的把原本有些佝偻的腰挺了挺,明显是大大松了口气——原本以为可能要死在战场上,这会可以活着回去了,从地狱到天堂的感觉可真好啊!
无铭自然看得出对方士兵在瞬息之间发生的变化,但他并没有要笑话他们的意思,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血洒疆场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胆怯是很正常的自然反应。
“请李千户回城禀报,此处的敌人已被全歼,请全力戒备府城的安危。”无铭向李千户谢过来援的好意后说。
李千户不知该苦笑还是该欢庆,这百多人把将近五百鞑子全歼了,血狼军一向就是这么血腥的吧!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着:“一定,一定,那小弟这就率队回城。”
看着这队人马风一样的绝尘而去,梁老夫人、庄庭夫妇忽然感觉有些迷茫,不约而同的想:这一次如果跟随钦差的血狼军没有及时赶到,小梁庄会是什么情形?
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无铭自然知道,这种情形决不允许发生的,血狼军绝不打无准备之战,鞑子军进入太原百里之后的所有举动、跟随钦差的血狼军每rì的行程,他可是每两个时辰就会接到详细线报的。
夜风很冷,但庄小姐觉得很热,鬓角鼻尖,甚至沁出细细的香汗,因为,她刚练了一趟剑。
身法轻盈如燕,剑术凌厉如电——哦,这些可不敢当;
面不改sè,气不长出——嗯,这个也有点过。
但是,这套剑法应该有师傅的七分神韵了吧!庄小姐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她收剑入鞘,伸右袖在鬓角拭了两下,抬头望一眼已经相当圆的月亮,想起白天在堂后偷偷听到的那个卑鄙之徒说的那句话来,忍不住轻叹一声: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女人这辈子有多难,那个登徒子能懂么?空口白话,说得倒轻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哼一声,右足一抬,一块手掌一半大的石头被她足尖挑起,飞过两丈多,落在树下的暗影中。
“姑娘的峨眉剑法三十式已经颇具火候,假以时rì,可以媲美江湖二流高手了。”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树下踱了出来,声音低沉,庄小姐吓了一跳,握剑的手一紧,却立即听出了对方是谁,芳心中一股无名火起,这个无耻的登徒子,竟然在一旁窥探,还说什么——二流高手?还假以时rì?那么,本小姐如今,如今只能算三流——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无名火即将烧到双眸时,却瞬间转化成了惊异,对面这个无耻卑鄙的家伙手拿一根树枝信手比划了一招,竟然是像模像样的峨眉剑法第十三式——寒山独过雁,只是刺出的方向,明显比自己要偏左些。
“这一剑刺出,对方只要不是左撇子,必定向右闪躲,那剑自然可以刺中对方要害。”无铭的口气,在庄小姐听来竟然像是师傅教导徒儿,令她的无名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要不是还算冷静——不,确切点说是因为鄙视对方,她早就拔剑让对方见识一下真正的峨眉剑法了。眼下,跟这种人说话的兴趣缺缺,本姑娘——呸,本小姐懒得理你!
“虽说师傅所传不能轻易变动,但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保留传统是一回事,临阵对敌是另一回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无铭却似乎还没有过足做师傅的瘾,毫不在意她的沉默,不识趣的继续说着,“练武,可以为了修身养xìng,但关键时刻,也应有自保的能力。剑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人不能为剑法所束缚。”
庄小姐冷哼了一声,声音不大——足够让对面这好为人师的登徒子听到。
无铭却似没有听见,笑笑,向她伸出手来:“无铭明天就告辞了,这是小小心意,权当是为那夜的无礼致歉。”
那夜的无礼?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暧昧呢!
庄小姐芳心恚怒,却听对方加了句:“遇到庄小姐你是无铭来到这个世上后的第八个意外之喜,还请不要嫌弃!”
瞧在他总算称呼对了的份上,或者看在他的态度还算诚恳,就原谅他一回?第八个意外之喜?那前面七个是什么?那物品会是什么呢?庄小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时候还会有这种好奇心,犹豫了好久,却终究忍不住好奇之心,伸两个手指从对方掌心拈住了那件当做致歉的物品——居然只是个小小的布囊。
“如果不是身在沙场,我很想能有机会再来见姑娘你,虽然我知道姑娘不会愿意见到我……”无铭嘴角显现难以名状的笑容。
这个登徒子,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庄小姐心中一阵剧跳,却很快变成了愤怒,长剑“呛啷啷”出鞘,她要给这个胆大妄为的登徒子一点颜sè瞧瞧,却听这个登徒子居然在说:“拔剑的速度还行,不过手腕再往外挪半寸,速度会更快。”她气得七窍准备生烟,却最终没有出剑,只是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瞪住了对方。
就见这个登徒子随手一抖,手里那根四尺多长的树枝一下变成了差不多长的两根,他左手接住震断下来的那根,动作迅疾,之后在眨眼间使出了三招剑式,这三招简单至极,庄小姐看得非常清楚,正觉不屑,但还没想到怎么说,她就觉得这三招实在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了。
“这三招分别名‘犹豫不决’‘左右为难’‘孤注一掷’,勤加练习,或有不时之需。”无铭动作放缓,将这三招再次演练一番,所谓“犹豫不决”,其实是双手持剑,分从上下疾刺对方咽喉与小腹;“左右为难”则是分从左右刺对方两肋;“孤注一掷”实际上分为一掷、一刺,左手剑脱手一掷,直奔对方眼睛,右手剑刺向对方下盘,只听一先一后的“夺”“夺”两声,两根树枝竟然钉入了丈外的树干中。
庄小姐虽然竭力掩饰,但脸上还是不可遏制的显现惊诧之sè,此前,即便是见识了他的轻身功夫,她还是固执的认为这个登徒子只是沙场上的能征惯战之辈,武艺跟自己学的江湖路数绝然不同,但对方这三招告诉她错了,尤其是树枝钉入树干,她更知道对方居然jīng于练气。练剑不只练招式,还得练气,自己在师傅教导下勤练数年,还只是略有小成,瞧眼前这架势,看来这个人真是江湖高手!
无铭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惊诧,走到树边拔下树枝,再次演练这三招,不过,刚才是正对树干,这次竟然背对树干,两根树枝隐于肘后,向后出招,居然也是娴熟辛辣,尤其最后一招,两根树枝像长了眼睛一样,再次钉入树干。
无铭第二次拔下树枝,继续演练三招,居然是侧身出招,树枝依然非常迅疾的钉入树干。
“无论从什么角度出招,能达到同样效果就算练成了。”无铭郑重其事的交代着,这一刻,确实像位对弟子谆谆教诲的严师。
明亮的月光之下,庄小姐觉得对方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原本心里存有的轻视之意竟然减少了许多,心弦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夜空越是黑得深沉,月亮才越发显得明亮。”无铭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庄小姐没有来得及反应,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的脑子怎么跳来跳去的,让人跟不上趟啊。
“在遥远的戈壁滩上,传说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小花,每朵花有四个花瓣,一个花瓣一种颜sè,红、黄、蓝、白,娇艳绚丽,无与伦比。”无铭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庄小姐不由自主被他诱导了,眸光同样投向头顶的夜空,“不过,这种花要花费五年多的时光来积蓄养分,做好开花的准备,到第六年的chūn天,它才在地面吐绿绽翠,开出小小的四sè鲜花。而经过那么漫长的时光才开出的小花,维持的时光只有两天,然后,整株花就凋零枯萎了,从此再也不会出现。”
“一生只开一次花!”庄小姐幽幽轻叹一声,忍不住问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它跟女子的命运多么相似啊!不,它比我要幸运多了,它毕竟美丽过,而我——
“沙漠中的人们叫它依米花,‘依米’在他们的语言中有‘顽强,神圣’的意思。”无铭目光在伊人脸上一掠而过,“生命得来不易,总要美丽一次吧!”
“依米花!”庄小姐脸上的神情非常痴迷,浑然忘记身边还有自己痛恨的男人在。
“你现在的样子是我认识你以来最可爱的!”无铭闪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上扬,轻轻的说。
你这个无赖登徒子,又来胡说八道了!庄小姐差点就脱口骂出,手中剑一扬,剑尖在月光下闪动一抹寒光,对面的无赖竟然对剑尖视而不见,只是微微耸一下肩膀,转身大步离开,不过,留下了轻轻的吟诵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声音中竟然满含着伤感与落寞——这个男人的情绪可真是瞬息万变啊!
很快,月光下只剩下庄小姐孤单的身影,她耳边只留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但是她心里,却始终萦绕着那轻轻的吟诵声:“昔我往矣……”
她在月下又站了好久,好不容易,使劲摇了摇头,似乎甩走了些什么,这才瞧瞧左右,没人,她走到树旁,伸手拔那两根树枝,费了好大的力才拔下,她伸手去摸树枝所钉入的地方,这下子,她不由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要是自己没记错,这两根树枝先后三次钉入树干,可是树干之上竟然只有一上一下两个小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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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 楷模癞疮疤
庄小姐回到小楼,已是亥初时分,小晴正准备出来找她,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嚷着:“小姐,您上哪啦?”一见她手里的剑,又不说什么了,小姐会武这事,在庄家可也只有几人知道。她服侍小姐梳洗,等她上床休息,自己才去打水梳洗。
趁这工夫,庄小姐把那个小布囊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纸。
这纸展开来足有床的三分之一大,上面绘的,居然好像是一幅地图,说“好像”,是因为她根本不清楚大明的版图究竟有多大,只是从这上面标注的山川水流的名称来判定,其中那个“几”字形的就是黄河?五岳是这样分布的!这里就是吕梁山脉,这里是太原城,峨眉在这里!九华山在这里!……
这张纸似乎潜藏着无穷的秘密,让她爱不释手,纸上这墨迹明显是新的,而标注地名用的是遒劲有力的柳体。
这一切如果都是出自于那个登徒子之手的话,那这个登徒子算得上文武双全了。
这个念头才一闪,就被怒火挤走了,原来布囊里还有一个小纸条,上面是一行潇洒的行书:等我死后,请在墓地上载棵柳树,我爱柳丝的淡淡哀愁,苍白的柳丝为我飘拂,我将长眠的这片泥土,有柳荫撒落,又轻有柔……
这个可恶的登徒子,又来调笑本小姐!你会死——才怪!我凭什么要给你栽柳树……给你坟上栽树的,应该是你的——呸呸呸,没安好心的无赖,登徒子,伪君子……
“小姐,他们明天要走了。”小晴不知什么时候上楼来了,庄小姐惕然一醒,忙着把手里的地图放下,心里还想着要不要赶紧收起来,却发现小丫鬟根本没往床这边来,而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似乎满腹心事,她这才想起来,这个小丫头似乎对某人有了那么点心思了。
天边还没有一丝曙光,血狼军却都起身了,动作迅疾,片刻之后,都已经整装待发。无铭他们也来到了队伍中。
这么早出发,原本是不想惊动庄上的百姓,不过,梁老夫人跟庄氏夫妇出来送行,不少仆妇也就起来伺候,而梁宅的灯火一亮,许多庄上的百姓也都醒了,忍不住出来一看究竟,结果,庄口原本不算窄的大路边拥了一百多人——差不多占全庄的一半,看着这支闻名已久的血狼军,窃窃私语声不小。
“将军,一路保重!”梁老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半月来一直执子侄之礼的年轻人,眼眸有些湿润,感觉好像又送自己的孩子上沙场一般,心中充满了不舍与牵挂,想起那个从此之后远在草原大漠再难相见的亲生儿子,更觉痛楚难忍。
“伯母也请保重,如有机会,无铭定当再来问候!”无铭向这老人深深施礼,眼角发涩,他非常明白老人的心思,因为,自己那在另一个世界的母亲也有着同样的遭遇——亲生孩子生死不知,任何做母亲的都会痛彻心扉。
“沙场凶险,将军珍重!”庄庭向无铭作揖,庄夫人在丈夫身边含笑点首。
无铭还礼,郑重道别:“多谢先生、夫人,在下一定小心!”想到昨夜向某人所作的承诺,他的心里竟然泛起了某种渴望,那样的热切!
吴先生在太原还得待一段时rì,负责把督帅安排的商贾引见给何钦差、夏布政使和尹知府,无铭同他也道了别,吴先生轻声说了句什么,无铭竟然有些发愣。
“上马,出发!”马腾显发出号令,所有人上马,包括刚刚加入队伍的梁关保,在梁老夫人跟平常熟悉他的人眼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似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梁关保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变化,两腿上各绑着十斤的绑腿,上马动作迟钝了许多,但他咬牙挺着,因为这是给爹爹报仇的唯一机会,绝不能错过。
队伍很快融入还没有散尽的夜sè之中,隆隆的马蹄声中,不知是谁轻轻哼起了歌,很快,小小声变成了大合唱,歌声在黎明的曙光中飘荡在小梁庄的上空:
血狼们哪,走啊,走啊,
血狼们哪,走啊,走啊,
血狼们哪,走啊,走啊,
催战马向着烽火路上走
是弟兄谁也别落后
落后只有被人揍,
一世难见rì头!
催战马向着烽火路上走
是血狼谁也别回头
回头就要错过黎明,赶不上决战的时候
回头就要错过黎明,赶不上决战的时候
血狼们哪,走啊,走啊,
血狼们哪,走啊,走啊,
血狼们哪,走啊,走啊,
……
梁关保不会唱这歌,但听着这歌词,心中一股豪气不可遏制的升腾起来,简直要把他的心肺都冲破了……
无铭在伶仃背上颠簸着,脑子里却始终回响着吴先生刚才在自己耳边的低语:“庄家小姐很适合你啊!”说实话,这一次,他真的心动了,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是想起她在山崖上跟嫣菲非常神似的那个表情,想到这位跟嫣菲一样养尊处优却并不快乐的宦门千金,他的心就没来由的悸动,这一生,将永远无法跟嫣菲相见——即便相见,又能怎样呢?
是时候该重新经营自己的感情生活了!而眼前这位庄小姐,真的让自己动心了啊!
他长出一口气,像身边这些高歌的生死弟兄一样仰起了头,望着渐渐透出曙光的天空,高歌:“血狼们哪,走啊,走啊……”
梁老夫人跟庄庭夫妇,还有梁宅的众多下人、小梁庄许多早起劳作的农人看着这队骑士在有些怪异却豪迈、苍凉的歌声中渐行渐远,每个人心里都不由自主的泛起悲壮之感,尤其是庄庭,心头不由自主浮现两句古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小晴站在窗前向下望着,早已是热泪满腮;庄小姐侧身冲床里睡着,眼眸紧闭,似乎还没有醒,但苍凉的歌声隐隐传来,她修长的眼睫毛忽然急剧的颤动了几下……
血狼军一路疾行,出现在沙婆岭时,正是中午时分,马腾显让百多人就地扎营,埋锅做饭。
之后,大伙儿休息,无铭带着大张他们六人却来到了岭前的谷口,大张看一眼无铭,后者点点头,大张当先来到谷口那条小路入口,离着有三十步左右,大声喊道:“沙婆岭的好汉,请出来几位,血狼军无命将军前来拜见沙婆岭的老大。”
大张喊完,退到无铭身边,无铭低声说:“你们先回去吧!”除了小葛,其他六人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开。
无铭跟小葛两人就在谷口站着,等了足有半支香的时间,里面有了声响,一壮一瘦两个汉子来到他们三十步外,两人都空着手,看着无铭他俩,瘦的那个笑眯眯的问:“哪位是无命将军?”他的目光却盯着无铭,无铭笑笑,跨前了一步。
“把你们的刀跟其他武器都交出来!”壮的那个一脸郑重之sè,很不客气地说。
无铭转头冲小葛点点头,两人把战刀跟装着各种武器的革囊放在地上,退后十步,那壮汉过来提起,先一步退进谷去,瘦汉这才伸臂做了个请的姿势,说:“跟我来!”
无铭跟小葛有意落后五步以示自己无恶意,健步跟上。
这一路进去,无铭跟小葛暗自赞叹,这沙婆岭方圆二十里,主要由四个峰头组成,最高的就是这山谷左边的山头,虽然只有八百多米高,但山势险峻,右边山头略矮些,同样陡峭,两座山头所夹的这山谷,最宽处只有三丈左右,最窄处不到八尺,加上几处暗哨把守险要之处,难怪地方官兵几次进剿都以惨败收场,这山上的老大真是经营有方。
山谷弯弯曲曲大概有两里多,转过山角,眼前是一片开阔地,方圆大概有五十丈,却长满了荆棘,只有中间一条五尺多宽的小径,曲曲折折,直通后面一座山,无铭跟小葛跟着瘦汉穿过小径,开始爬山,那山只有五百多米,却是方圆最大的,山路崎岖不平,而且在险要处明显设有暗哨,有的地方,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山腰间有几片开阔地,建有房舍,依次层递而上,最高的一处也是最开阔的,建有两排房舍,足有四十多间,前排中间一间的门侧,站着的正是先一步回来的壮汉,门前中间,有一排七人,老少各异,高矮不一。
“无命将军屈尊前来,山野小民不胜荣幸!”最中间的中年汉子身材魁梧,大笑着走过来,瞧他是个爽直的汉子,可一开口居然文绉绉的,无铭报之以微笑,说:“有劳寨主等候,无铭愧不敢当!”
中年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sè,呵呵笑道:“好说,好说,将军请进!”他伸臂延客,身后六人向两边闪开,无铭也不客气,与中年汉子并肩进门。
想不到这间屋子是前后直通的,他们穿过屋子,经过一个足有十丈见方的院子,来到后面那件屋子,屋子相当开阔,但布置非常简陋,只有一张宽大的木桌,两边摆着两排长凳,看来是这些山寨首领rì常议事之处。
“将军请坐!”中年汉子请无铭在左边长凳上坐下,有人送上来几个大碗,倒了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中年汉子呵呵笑道:“山寨简陋,只有白水,不成敬意!”
“寨主以诚相待,无铭不胜荣幸!”无铭始终微笑着,坦然坐下,端起大碗毫不避忌,喝了两口,小葛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将军不怕这水里有问题吗?”中年汉子在无铭对面坐下,脸sè冷然,一扫刚才的豪爽热情,而其他六人都站在他身后,神情各异的望着无铭。
“寨主说笑了,呼延老大虽然足智多谋,却不是耍yīn谋诡计之徒,老大,时间有限,还请坐下当面商谈。”无铭这些话,是望着中年汉子身后那个身材修长的年轻汉子说的,这汉子面容俊秀,身材修长,怎么看都像是个谦谦文士,而且年纪在这七人中应该属于较小的,可偏偏小葛也是瞪着他,毫无惊异之sè。
对面七人除那文士样的年轻人之外,都变了脸sè,年轻文士哈哈一笑,坐了下来,冲无铭一竖右手大拇指,说:“无命将军好厉害的眼光!”中年汉子起身站到了他的身后。
“不是无铭眼光厉害,而是血狼军的狼眼厉害。”无铭淡淡一笑,转手冲院子中喝道:“狼眼小余,现身吧!”
对面七人愕然转头,循着无铭的视线,他们的目光落在了院子东头那棵巨松下。
这个院子虽然不小,但却没做什么修饰,只有东西两棵巨松,西面松下有几张石凳;东面巨松下没有别的,只有一丛方圆不到四尺的灌木,旁边垒着一个长约五尺、宽三尺多的鸡窝,现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瘦小的身形正从鸡窝中钻出来,这个人浑身上下包裹在那件黑一块、灰一块的披风里,披风上还有不少鸡毛跟松针,似乎还有那么几处像鸡屎的东西。这个人的口鼻也都被布罩遮着,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来到门前,冲着无铭抱拳,说:“狼眼小余拜见将军!”
无铭在众人惊诧万分的目光中点点头,说:“小余,辛苦你了,先把披风脱了吧,进来说话!”
小余答声“是”,脱了披风,放在门槛上,走了进来,小葛端起一碗水递过去,他一口气喝完,长出了一口气,似乎畅快无比。呼延老大他们看清了,这个人里面穿着的也是那种黑一块、灰一块的短装,背上背着一把刀,腰间有个不小的革囊——跟之前从无命将军、小葛他俩那里拿来的那个相仿,只是略小些,另外腰里好像还插着别的什么,脚上一双快靴。脸上因为有那个布罩,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jīng悍之气还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呼延老大,实不相瞒,无铭这次由大同赶赴太原,一共带了四队人,其中两队一明一暗随我到了小梁庄,还有两队,一早就潜入了这沙婆岭。”无铭开门见山,“小余,你何时来到这里的?”
小余肃立着说:“沙婆岭多设暗哨,守卫森严,我自半月前进山以来,直到昨晚酉末时分才潜至鸡窝之中。”他这话一出口,对方七人中那个身形矮小的鼠须汉子一脸惊诧,他清清楚楚记得,昨晚那个时候自己听见鸡窝里有动静,曾经探头看了看,还捡了两个鸡蛋,可怎么就没看见这么个大活人呢!而且,夜里那么冷,自己睡火炕还觉得不舒服,他居然一直呆在鸡窝里?
“看来官兵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把我等剿灭了!”呼延老大嘴上这么说着,神情却很是轻松,居然还微笑着,不过他心里可是非常吃惊,有人潜入也就罢了,为什么无命将军一进院子就知道有他们的人埋伏着?而且不光知道埋伏地点,居然还清楚是哪一个在这埋伏,这实在是太古怪了!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办法联络?
“不是官兵要剿灭各位,而是血狼军需要各位!”无铭也是笑眯眯的,看着呼延老大,“呼延忘屈,你是前朝名将呼延赞之后,难道准备一辈子过这种落草为寇的rì子?呼延家的排阵立寨之法只能在这穷山僻壤之中渐渐湮没吗?”
呼延赞,是北宋勇将,先后参与了讨伐西蜀、北汉和抵御契丹之战,舍身报国,不顾生死,宋史上说他的全身甚至嘴唇里面都刺满“赤心杀贼”四字,他还命令他的妻妾仆人也都在脸上刺字,因全家人跪求才改为妇女刺字臂上。他的儿子们都在耳朵后面刺有“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几字。
北宋太宗时北伐契丹大败,辽兵乘胜进入宋境抢掠,呼延赞就给太宗献阵图和立营寨之策,虽未受朝廷重视,但呼延家的子孙却把这排阵立寨之法传了下来。
呼延忘屈没想到被对方一口说破家世与心事,当场愣住了,无铭却并不歇口,转头望向其他六人:
“呼延虎,你的降魔杵锻造技艺后继有人了吗?”
“呼延忘疑,你的破阵刀锻造技艺又怎样?”
“油老鼠,你的土遁术有用武之地吗?”
“左狐狸,跟地方官差斗得过瘾吗?”
“飞弩,要见识一下诸葛神弩吗?”
“金汤,想不想去个地方看看?”
呼延虎正是冒充呼延老大的中年汉子,他跟那个七人中年龄最小的呼延忘疑都是呼延忘屈的本家兄弟,分别掌握着呼延家传的降魔杵、破阵刀的锻造技艺;
油老鼠是那个鼠须汉子,本名刘小猫,却因为长得獐头鼠目,加上擅长打洞入室行窃,被唤作油老鼠;
左狐狸是那个长相秀气斯文的中年汉子,本名左索门,参加过科举,可惜始终是个秀才身份,后来做过几年私塾老师,为人机变狡诈,绰号狐狸,是呼延忘屈的智囊;
飞弩是那个相貌凶狠的汉子,本名铁蛋,猎户出身,擅长制作各种弓箭弩矢,设计各种机关陷阱,据说一直在钻研诸葛神弩的制法;
金汤就是那个貌似农夫的汉子,本名金汤匙,原本是个农夫,后来却以善于筑墙闻名,于是被人去掉了名字中的“匙”字,寓意所筑之墙固若金汤。
听无铭对他们兄弟了若指掌,几人更是惊诧莫名,还是左狐狸反应快,嘿嘿冷笑一声说:“跟官差斗虽然乏味了些,但好过跟着你们去欺压百姓啊!”他们兄弟正是因为不能忍受官府对百姓的压榨,才落草为寇的。
“血狼军从不欺压百姓,这是人所共知的。”无铭淡淡一笑,“而且,你们弟兄前往边塞,也不是加入我的血狼军,而是另外成立一支血狼军铁骑。”
另外成立一支血狼军铁骑?对面七人更加诧异了,呼延忘屈毕竟是老大,沉声问道:“我们兄弟做这些有什么好处?你不顾忌我们是山贼吗?我们参加血狼军铁骑,你能放心?”
无铭笑笑,没有回答,却说:“老大,各位,容无铭引见各位的老朋友!”他转头向一旁的狼眼小余望去,微微点首。
狼眼小余毫不迟疑,抬手拉下了蒙着口鼻的布罩,一时间,对面的七人都傻了眼,尤其是油老鼠,尖声叫道:“小癞,怎么是你?”
小余一笑,笑容非常沧桑,说:“油老哥,各位大哥,正是小癞!”
呼延忘屈他们望望小余,又转头看看无铭,半晌没开口。
这个狼眼小余,原名余莱,是这沙婆岭东三十里余家营的人,家里原本是做小本生意的,rì子还算宽裕,可余莱十岁时老爹病逝,余莱跟寡母相依为命,原本寡母还指望着余莱成年后子承父业、养家糊口,谁想这不争气的小子十五岁时学会了赌钱,没到两年就把家业败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最后连老宅都变卖了,只好背着老娘乞讨为生,从此人见人厌,狗见狗憎,被人叫成了“癞疮疤”,只是赌债还是没还清,万般无奈,他索xìng把老娘托给一户本家,自己跑到这沙婆岭入了伙。
他一开始还算勤快,跟着大伙劫了几个为富不仁的大户,偷偷把分到的钱粮送给老娘,可后来老毛病又犯了,三天两头拉着人赌钱,受到呼延老大的严厉申斥后不敢在山上赌了,于是偷跑下山去赌,呼延老大得知后震怒万分,为申明山规,将他杖责一顿,赶下了山。油老鼠跟他关系一向不错,曾经偷偷去看过他一次,给他送了十几两银子,后来再去时,就发现他跟老娘都不见了,听说是为了躲债,跑到外地去了。
原本以为这辈子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了,谁想时隔两年,他竟然在沙婆岭潜伏了半个月,而且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躲了一夜,而自己这边竟然一无所知,尤其眼前,看着这个眼神锐利、神情jīng悍的狼眼小余,真的很难跟之前一天到晚神情萎靡不振的癞疮疤对上号。
“余莱能有今rì之成,应该是无命将军之功吧?”呼延忘屈望着无铭,目光中充满了惊叹之sè,久闻血狼军的训练都出自于这位无命将军,训练之法非常神秘,看来名不虚传啊!
“无铭不敢掠人之功,小余的今天应该归功于余大娘的苦心跟小余的一片孝心。”无铭笑着摇摇手,对小余说:“把你的装备展示一下!”
小余把自己腰间的革囊解了下来,放到桌子上,打开,把里面的物件一一拿出来,呼延忘屈他们看了,个个眼放jīng光。
一把小巧的弩弓,五个长方形的小匣子,一个巴掌那么大由两个管筒组成的东西,两根二尺长的杆子,一把木柄可以折叠的小铲子,两根细长的管子,一扎吹箭。
另外,还有几支拇指粗细的竹管和几个大小不一的布囊,不知道布囊里是不是装着干粮之类。
这还不算,小余又把自己背上的战刀解下,还从腰间拔出了一柄匕首,一个皮制的水囊,一把外形怪异的短柄斧子——说那斧子怪异,是因为原本应该是斧背的地方,却是像鹤嘴一般长而锋利的刀刃。
小余还把自己身上那件短装脱了,呼延忘屈他们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像渔网一样的衣甲,不知是什么金属制成,黑漆漆的,那网眼只有指甲那么大,穿在身上,应该非常灵便,不像一般金属盔甲那么笨重。
“这是每一个负责潜伏的血狼军士的基本装备,一旦上阵,装备比这再多些。”无铭在一旁解释,“如果沙婆岭的弟兄们组成铁骑,那每一位都能配备这些武器装备。”
诱惑,绝对是**裸的诱惑!
不过,这种诱惑明显相当有效,除了呼延忘屈还能保持镇定之外,其他六人都双眼放光,各自瞧着自己非常中意的家什,比如油老鼠盯着的是铲子,铁蛋瞪着的是诸葛神弩,呼延忘疑注目的是那两把匕首。
“组成血狼军铁骑,为什么?”呼延忘屈心中其实有了答案,却还是得问清楚。
“阻击鞑子,挣点家产。”无铭毫不避讳。
挣点家产?呼延忘屈想到了前面那个答案,却没想过后面这一点,要知道朝廷以一国之力也难以维持庞大的骑兵支出,尤其战马难以供应,边关卫所大多是步兵,面对骑着战马来去如风的鞑子只能望洋兴叹,而眼前这个无命将军却偏偏得到了总督恩宠,组建了血狼铁骑,成为鞑子在大同的死敌,自己前去,朝廷会容纳自己这样的人?就算能接纳,能挤出银子顺利组建另一支血狼铁骑?自己能利用朝廷供养的铁骑挣私产?
他表示怀疑,其他六人自然也有疑虑,七双眼睛都瞪住了无铭。
“小余,你说说你的身家是多少。”无铭再次发话,其他人这才转过念头来,敢情从前这个人见人厌的“癞疮疤”今天成了现身说法的楷模了。
“牛羊各有三十多头,两间瓦房,一千多两白银积蓄,还有良田五十亩。”小余脸上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你老娘好吗?”油老鼠关切的问,自家也只有老娘在了,所以才会跟小癞同病相怜。
“还算康健,刘大娘呢?”
“我老娘那身板,你是知道的,前天还拿棒子撵我来着,怪我到现在都没给她找个媳妇回来。”油老鼠非常难得的露出忸怩之sè。
小余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眼前似乎闪现出油老鼠被老娘追打的jīng彩镜头。
“小余都有这么多家产,那你这个将军应该有更多吧?”油老鼠眼睛放光,望着无铭,好像要流口水了。
小余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无铭抢先一步:“当然了,应该是小余的十倍不止吧。”
油老鼠跟左狐狸等人悚然动容,牛羊各三百头,白银万两,良田五百亩,有这些的话,别说一家人,就算是十户人家都能过得很安逸了。
小余跟小葛互望一眼,暗自苦笑,将军每次立功,确实也受赏赐,但大多分给了弟兄们,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多家财。
“朝廷对军功的赏赐有那么高么?”呼延老大不愧是呼延老大,唯一清醒的只有他了。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这就是血狼军,”无铭神情自若,“每一个战士的所得都是用鲜血换来的,不是来自于什么赏赐。不过,”他目光扫视对面七人,“血狼军的所谓良田,都在塞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胆子接受的。”
“老大,咱们与其在在这里憋着难受,不如到边塞去大干一场,这才是咱兄弟想过的rì子!”呼延虎嚷嚷起来,其他几人的目光中也满是跃跃yù试。
呼延忘屈看看自己的兄弟,有些无奈,望着无铭,眼神中满是谨慎:“山寨老弱妇孺不下两百,该如何安置?”
听老大问起这个,呼延虎他们知道老大已经有了决定,全部闭上嘴,兴奋地望着自家老大。
无铭点点头:“这些我已经想到了安置措施,这次就是来跟老大商量的。”无铭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展开铺在桌上,众人一看,竟然是幅地图,确切点说,是份山寨民众安置图。
这一番商洽历时有两个时辰,黄昏时分,无铭跟小葛他们才下山,同他们一起离开的,是小余他们两队十四个血狼军暗哨——到现在呼延忘屈他们也不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潜藏到他们隐身的地方的。
望着无铭一行人离开,油老鼠愤然道:“要不是小余他们几个偶然发现,咱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老开、小充原来是叛徒,怪不得上一次差点被官军包了饺子。”
“算了算了,”左狐狸摆手说,“既然小癞的兄弟已经把他俩收拾了,那咱们还有什么好生气的,还是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吧!”
“对,上大同打鞑子、挣家产去!”一向沉默寡言的铁蛋,这次似乎也是热血沸腾、激情燃烧了。
呼延忘屈看看自己身边这些兄弟,心中终于也涌起无法遏制的豪气,好,就这么去大干一场吧!也不枉做一回呼延家的子孙!
第二天,沙婆岭遭到了血狼军的突然袭击,整个山寨陷入一片火海,据说山贼大多被杀,侥幸活下来的也无一漏网,被血狼军押赴边塞服苦役去了。
一向视沙婆岭为劫富济贫楷模的贫苦百姓,为此伤心感慨了好一阵子。
第一集 混血儿
看着眼前上百辆大车绵延前进,呼延忘屈暗自惊心,看来无命将军说的没错,他背后真的有一股庞大的势力,而且早有预谋,要不然,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组织起这么大的一支商队,把山寨的老弱妇孺都变成了商队成员。如果此行真的如无命将军所安排的,那他背后的势力之庞大,确实难以想象。那么,他说的另一支血狼铁骑,也绝不会是朝廷组建的了。
山寨五百三十二口人的身家xìng命,可就全在此行之中了。不孤注一掷也难啊,且不说之前有老开、小充这样的叛徒,官兵的围剿也一次比一次猛烈,不找出路,弟兄们早晚会血溅山寨的。
既然没有退路,不如放手一搏!呼延忘屈心中终于抛开了顾虑。
“所有老弱妇孺会按原先商议的安置在城东,等你们站稳脚跟,再把他们接过去。”无铭宽慰呼延忘屈说。
呼延忘屈决定让左狐狸带着二十个弟兄照顾二百十四个老弱妇孺,其他弟兄就向黑山进发。
最想早rì赶到黑山的,是金汤,他从无命将军那里知道,之前让他去看看的地方就在黑山中。他真想插上双翅膀飞到那里,好好瞧瞧黑山中究竟有什么奇异之处。
这天傍晚,他们一行来到了马邑东面的一片坡地下扎营,过了今晚,商队将在血狼军护送下直奔大同城,而呼延忘屈他们则在那个商队张掌柜的带领下直奔黑山。
晚饭过后,呼延忘屈跟无铭在帐篷里商议了好一阵,才出了无铭的帐篷,左狐狸他们在帐篷外生了一堆火,围坐在火堆旁闲聊,除他们有这兴致外,其他人大多在帐篷里睡觉了。
呼延忘屈在火边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刚才无铭说的事向弟兄们说了。
“血狼军想恢复东胜卫?”其他几人没什么大反应,左狐狸却非常吃惊的望着自家老大,眼神中满是狐疑。
也难怪他这个样子,东胜卫的兴废,他左狐狸可是略知一二的。
东胜卫最初来自于辽太祖所筑的东胜州城,连同在东胜州东北所筑的云内州与原先的丰州,被称为“西三州”,三城鼎立,互为犄角,构成了辽王朝西南边境地带防御线。到了元代,西三州不仅继续是相当繁荣的城市,而且成为中原地区通往漠北的交通枢纽。
本朝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大将李文忠攻下了东胜州,迫使残余的蒙古皇族北逃到了大漠深处,广阔肥沃的河套尽入大明版图。朝廷在大宁、开平、东胜设卫所,屯以重兵,分别以居庸、紫荆、倒马这“内三关”和雁门、宁武、偏关这“外三关”为枢纽,构成了两道边塞防线。
但是,东胜卫最终被朝廷于洪武朝放弃了,后来虽然在正统朝重建,但不久又被废弃,“东胜卫”从此消失,朝廷控制的河套地区也就此丧失了,原先靠近腹里的大同彻底裸露在了蒙古铁骑面前,被迫成为不折不扣的边防重地,而紧接着就发生了“土木堡之变”,英宗居然就在大同附近被蒙古人抓走了。
“土木堡之变”以后,明朝zhèng fǔ朝廷才下大力气整饬北部边防,增加守边将士,大修边墙,修筑堡垒,广屯军田,使得大同一带成了边防的重中之重。但即便这样,作为战略要塞的东胜卫仍然没有恢复。
现在无命将军想要恢复东胜卫,那就意味着他要把防御蒙古铁骑的战线往前推,甚至得把河套地区重新纳入朝廷的军事防御线内,这可不是大手笔啊!蒙古人能让无命将军的计划顺利展开吗?而且,朝廷里能有几人会赞同这种做法?
“要的就是大手笔!”呼延忘屈自然知道这事不容易——无命将军跟他说得很清楚,蒙古各部为了争夺地盘互相攻击,河套纷争不断;去年三月,瓦剌太师克失因为势力衰微,选择了向鞑靼达延汗投靠,九月,联合起来的蒙古部众再次入居河套,但越是艰难,越让他豪情满怀,“不为这,我又何必带着弟兄们出生入死!”
“老大,准备大干一场了?”油老鼠目光灼灼望着自家老大,这几天跟着血狼军,对于血狼暗哨的掩饰功夫也了解了一二,跟他这油老鼠的看家本领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弄得他手痒得很。
“咱们兄弟豁出命去,难道只是小打小闹!”呼延忘疑有些不满地瞪一眼油老鼠。
“对,命都豁出去了,还不得大干?”飞弩难掩一脸的兴奋,这几天仔细参研那诸葛神弩,令他忽然有了更好的念头,真希望快点到地头,用无命将军说的那些家伙什鼓捣点新玩意出来,可不能让血狼军瞧扁咯!
“瞧,那是啥玩意?”呼延虎忽然指着夜空喊了一声,其他几人抬头一看,只见远处夜空中划过一溜亮点,一闪即没了。
“流星啊!”几人一愣,心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满天星斗,偶尔掉一颗下来也很正常啊。
“你们傻啊,脑袋让驴踢了,”呼延虎一撇大嘴,一脸非常难得的满足相,“哪有流星从地上往天上升的?”刚才明明看见那亮点是从下往上升的,你们真当老子一点脑子都没有!
几人气得直接背过身去吐血,心说我们又没看见它从地上往天上升。
“那应该是血狼军夜间联络用的。”油老鼠非常有把握地说,众人看他一脸非常难得的正经之sè,即便心里有些怀疑,也知道他在这种情形下的脾气,不敢拿话取笑他。
“老五这次应该没说错,”呼延忘屈脸sè也非常正经,转头望一眼无铭所在的那个帐篷,“瞧着,很快会有结果的。”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果然,没过多久,无铭走出了帐篷,直奔他们这边而来。
“前面发现了蒙古铁骑,有两百多人,我得去拦击。”无铭直截了当说,“血狼军留下一半人在这里护卫。”
“我也想去瞧瞧。”呼延忘屈站起身来,其他几人除左狐狸外也都跟着起身,个个脸上有跃跃yù试的表情——上次听老大跟老七回来说了血狼军全歼蒙古铁骑的一战,他们可是非常想见识一下血狼军的作战实力。
“那就一起去吧,不过其他山寨兄弟留在这里,有事需要他们帮忙。”无铭神情不像开玩笑,呼延忘屈毫不迟疑的向留守的左狐狸点了点头,示意他全力配合。之后,无铭向自己身后的小高挥了挥手,很快,小高带着四十九名血狼军士向东北方出发了,无铭跟呼延忘屈他们六人随后跟上。
令呼延忘屈他们非常震惊的是,这队骑士行动迅疾而安静,连那些战马都明显经过jīng心训练,居然步伐有致,声息轻微,看来替血狼军训练战马的也是高手啊。
大约是半盏茶的工夫,他们行进了将近五里,在一处小山脚下下了马,小高一挥手,血狼军士立即分散开来,各自牵着战马进了左手边的一片树林中,或许是他们身上那条纹怪异的披风的关系,呼延忘屈他们感觉这五十人一下子就在眼前消失了行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一时间还真不容易发现树林里藏着那么多人。
无铭冲呼延忘屈他们招招手,也很快在树林中隐藏起身形,呼延虎最是xìng急,低声问:“怎么回事,蒙古人在哪呢?”
无铭悄声说:“马上到了。”
说马上,还真是马上,他的话音未落,马蹄声就传了过来,虽然这些蒙古铁骑也尽量控制战马发出的各种声响,但二百多匹战马的蹄声在这静寂的荒野还是像打雷般轰鸣,更何况,蒙古人显然刚刚抢掠过,队伍中竟然夹杂着十几辆马车,颠簸的车上不时发出惊叫哭泣之声,明显有很多女子。
“这些杂种!”呼延虎愤愤地低骂一声,腰间的降魔杵掣在了手中,看样子准备冲出去救人了,其他几人也都把兵刃握在了手中。
“别着急,杀敌是次要的,”无铭低声说,“得尽量保证人质的安全。”离这里三十多里——蒙古人来的方向——就是安东中屯卫,可蒙古人居然如此肆无忌惮的抢掠,恐怕跟这些人质有莫大的关联。
眼看着蒙古铁骑已经过去一半,呼延虎他们正看得心焦,却见一连串黑影像鬼魅般出现在那些拉车的马身边,紧接着就听那些马发出长嘶声,随即渐渐停住,驾车的蒙古人大多没防备,惊叫着抖缰绳,却很快惨叫着栽下车座,而马车里顿时一片惊叫喧闹之声。
蒙古铁骑反应迅速,前后的骑兵都立即掣出弯刀,有一部分嗷嗷叫着向中间这些马车冲来,还有大部分却是马头冲外,组成了临时防御阵型,但突然传来的一连串“砰砰砰”声响,跟差不多同时闪现的火星,让他们的战马嘶鸣着倒地,同伴惨叫着跌下马背,还有不少战马被这雷声般的声响惊吓得四处乱窜——连偷袭者的影子还没见到,己方的防御阵型就被毁得一塌糊涂了。
当大部分蒙古骑兵被击溃之后,小高他们才收起火枪,掣出战刀,上马好一阵冲杀,前后也就三支香的工夫,就基本结束了战斗。这支蒙古骑兵应该也算是劲旅,在这样一边倒的偷袭中,居然还能让十七名血狼军士受了伤。
有四十多骑蒙古兵落荒而逃了,小高指派三个七人队前去扫尾,这边就打着火把开始打扫战场。
呼延忘屈他们六兄弟杀得相当痛快,尤其是呼延虎,降魔杵下砸扁了九个蒙古兵,不过瞧他那样子,好像还是不过瘾,盯着胯下的战马猛瞧,好像要把它吸进自己的瞳仁里——这马训练得真是没得说,在那阵阵巨响下,居然没有丝毫惊慌失措的意思!
呼延忘屈心里却是暗自思量,这一回无铭为什么要用火器,暗夜之中用诸葛神弩不是能更好地把敌人都消灭吗?省得像现在这样还得派人去追击。莫非,这里面有古怪?
两个血狼军七人队在打扫战场,剩下两个七人队正忙着安顿马车上的那些人质,不出所料,从车上下来的大多是女人,各种服饰的都有,大多花容失sè,嘤嘤哭泣着,不知道是受惊过度呢,还是喜极而泣;还有一些是十岁上下的男童,也大多惊惶不安的在那哭闹。
血狼军士杀敌时个个是英雄好汉,此刻面对这么多大哭小叫的妇孺却成了标标准准的呆头鹅,不知该怎么办,正在这时,却听一个非常清亮动听的声音高声道:“大家得救了,不要再伤心了!”
这个声音连着喊了几遍,血狼军士大多注意到了,声音的主人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明眸皓齿,身量相当高,火光下的肤sè显得格外白皙,一身青sè布裙,外罩着白羊皮做的斗篷,夜风中有种别样的风情,难能可贵的是,历经这么大的危险,她居然神情镇定,毫无怯意,只是,许多与她有相同经历的女人、孩子实在惊惶得很,根本没能听她的话平静下来。
“安静!”突然一声大喝传来,像平地一声惊雷,周围被震得立即静了下来,所有惊惶的目光都投向了炸响惊雷的那个男人——无铭,后者脸sè缓和一下,笑笑,略微降低了声音,“敌人已被灭,各位乡亲还是配合我等兄弟,好早rì回家与亲人团聚。”
这下子,遇险的女人孩子都安定了许多,开始逐一回答询问情况的血狼军士的问题。
自无铭大喝一声开始,那个白皙少女的眸光就一直在他身上,身后一个四旬出头的清癯男子一手轻抚着她的右肩,目光也凝注在无铭身上,眼神中闪动着深思的神sè。
无铭刚才就注意到这男女二人是从那唯一的一辆青布篷车上下来的,那车只有一匹骡子拉,赶车的就是那清癯男子。
“在下方无铭,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无铭过来向清癯男子拱手,对方一愣之后,向他回了一揖,口称:“老夫楚本直,这是小女,多谢无命将军相救之恩!”原来他知道无铭。
“他就是无命将军?”楚姑娘一脸好奇,睁大了眼眸望着无铭,火光中,无铭发现她眼眸大大的,并且呈碧sè,眼窝也比中原女子深些、鼻梁高而窄、下巴尖又翘,心中恍然,这个女孩子原来是个混血儿,看她容貌,说“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一点也不为过,与庄家小姐真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无铭冲她点头笑笑,转头望着自称楚本直的清癯男子:“不知先生从哪里来?”瞧他们父女这样子,应该属于身无长物之人,怎么会被蒙古人掳走呢?
楚本直于是把自己父女俩的遭遇大致说了一下,原来他是陕西行都司辖下的经历司经历,因为上司保举,到山东临清去做同知,这次正是带着女儿前去上任,谁想之前走了几百里地都没遇到麻烦,进了山西地界却出了事,被正在掳掠的蒙古骑兵抓住了,好在这些蒙古人在搜到他的升迁文书后就没有难为他们父女俩,把他们跟之前掳来的妇孺搁一块,看样子好像有所图谋。那些妇孺之中有卫所将士的家眷,所以白天一队追击这些蒙古人的卫所骑兵被迫放弃了追击行动。
原来如此!
无铭知道经历司经历是从六品的官职,专管文书处理,这位楚经历知道自己的姓名也就没什么奇怪了;而蒙古人优待这位前经历司经历,恐怕真的有所图谋吧!
负责追敌的三个七人队很快回来了——他们没能全歼逃敌,因为对方有接应,无铭并没有表现出失望之sè,嘴角反而有一丝笑容——呼延忘屈对此非常肯定。
“原来你年纪不大啊!而且长得也很俊哪!”楚姑娘对无铭明显有兴趣,跟在他身边笑微微的,说话直爽得跟她那皓齿明眸似乎很不适合,不过很合血狼军士们的脾气——他们许多人跟蒙、回、哈萨克族等都有关系,有的就是这些民族的,见不得男女之间扭捏作态,“我还以为你长得凶神恶煞一样,要不蒙古人怎么怕你呢!”楚姑娘似乎觉得自己之前被那些关于无命将军的传闻欺骗了,脸sè有点不忿。
“不许无礼!”楚本直冲自家闺女喝道,这个无命将军可是杀人无数、令蒙古人闻风丧胆的血狼军千户,xìng情应该残暴得很吧,女儿可千万别得罪了他!
“让人怕你不一定要长得凶,只要你狠得下心、下得去手就行。”无铭却是丝毫不以为意,笑眯眯的回应。
当闺女的没感觉出什么,楚本直这个当爹的看着无命将军的笑容却有些心惊肉跳,据传言说,这个无命将军笑得越温和,下手也就越狠辣!不过还好,现在他应该笑得还算含蓄吧!
“总旗,安东中屯卫的人来了。”暗哨向小高禀报,小高这个临时总旗过去跟来人见面,很快,他们救下的这些人质都托给了对方,楚本直父女俩因为急着赶路,就由无铭安排了行程。
呼延忘屈冷眼旁观,见小高居然并没有向无铭请示,就决定把人质都托给对方,想到之前在小梁庄那里全歼蒙古铁骑跟今晚伏击蒙古人,指挥作战的都不是身在现场的无命将军,看来,在血狼军中,并不是全得依赖无命将军。莫非,这是无命将军有意识地训练下属的作战能力?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方无铭可就绝不是只会改改武器杀杀人那么简单了!
“方无铭,希望有机会再见!”楚姑娘俏脸之上似乎有因为太早来到的分别而带来的失望之sè,却很乖巧的回到自己父亲身边。
“但愿有机会!”无铭笑着回道,转首望向楚本直,“楚先生,我们这几位兄弟会送你们父女到涞源,从那里往山东去,水旱两路都比较方便。”
“多谢将军!”楚本直作揖道谢,萍水相逢,这位无命将军真的非常仁义!
楚本直坐在车把式的位置旁,代替他驾车的是护送他们父女俩的三个血狼军士之一,这新车夫看来是个老把式,驾的车非常稳当。
楚姑娘撩起车厢壁上那个小窗子的帘子,探头往外望着,看着车后点点火把光亮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才放下帘子,坐在漆黑的车中,听着车轮滚滚,大眼睛眨啊眨的,似乎毫无倦意。
第二集 饿狼
无铭他们回到营地,绝大多数人都还在梦中,不过马腾显所率的五十多名血狼军士跟沙婆岭的许多弟兄都还没睡,围着火堆在说说笑笑,似乎都挺兴奋。
呼延忘屈他们看见左狐狸一个劲冲他们招手,就走了过去。
“老大,弟兄们刚才干了一仗!”左狐狸不等他们坐定,就急着向呼延忘屈报告,神情中满是疑虑。
“跟谁?”呼延虎最xìng急,今晚的遭遇对他而言实在很过瘾。
“血狼军!”左狐狸一脸苦笑。
“什么?”大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诧异地望着他。
左狐狸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呼延忘屈他们跟着无铭一行走后不久,百户马腾显就集合队伍,他留下五个七人队守护商队,却抽调了沙婆岭的三百男丁,让他们穿上了蒙古人的服饰,配备的是蒙古人的装备,之后就把他们带到了离这里约有二十里的西南方一处山口埋伏,左狐狸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他们在那里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有三十多骑疾驰而来,后面也有马蹄声,看来是有人追来,马腾显命令放过前面那队人,之后率队拦住了后面那队人。在后面那队人打着的火把照耀之下,左狐狸才发现,被拦下的居然是血狼军士,他们看见突然冒出的这么多蒙古人,丝毫无惧,只是勒住战马,马腾显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双方就开始大声呐喊,还把战刀碰得山响,似乎在拼命一般。
这样“厮杀”了半支香的功夫,马腾显就挥手制止双方,然后整队,率领三百“蒙古兵”追赶前面的那队人,追了足有一支香的功夫,前队总算追上了那队人中落后的几个,一个血狼军士上去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几个惊魂未定的败兵似乎非常高兴,七嘴八舌叽里咕噜一番,快马加鞭追同伴去了,马腾显这才收队回来。
“他们把那些蒙古兵放走了。”呼延忘屈跟油老鼠等几个脑子转得快的立即想到那些被放走的就是遭伏击逃脱的蒙古兵。
假扮蒙古兵放走真正的蒙古兵,为的是迷惑对方,别有所图!这是呼延忘屈七兄弟商议后得出的结论。
天sè刚刚全亮,商队就在血狼军的保护下向大同方向出发了,等这支长长的队伍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呼延忘屈这一行才在张掌柜等人的引领下往威远卫方向进发,奔向那神秘莫测的黑山。
yīn山,蒙古人称它“达兰喀喇”,意思为是“七十个黑山头”,它东起冀东的桦山,西止于蒙古草原上的狼山,东西绵延两千多里。它是黄河流域的北部界线,也是农耕区与游牧区的天然分界线。
而黑山就处于这天然分界线的中段,绵延将近五百里,超过千米的山峰随处即是。
呼延忘屈他们这队人进山时已过了午时,而且他们走的是非常陡峭的南坡,山崖断层明显,又历经风雨被侵蚀,形成的三角层面险峻异常。山麓分布着千奇百怪的低山和纵横交错的山沟,其中不少山沟被侵蚀成了宽谷,形成了前后山之间相通的孔道。他们时而攀登险峰,时而穿过宽谷,险象环生,好在他们人多,而且张掌柜他们带着各种攀登用具,绳梯、索钩一应俱全,翻山过岭不在话下。
一路之上,不时能听见各种凄厉的怪叫之声,像狼嚎,又像别的什么野兽的叫声;草丛、灌木之中也常常飞出拖着亮丽尾巴的山鸡或是扑腾出斑鸠、石鸡,森林里传出画眉、百灵婉转的鸣声,树林边上还会跑过一群狍子,它们看到这么两条腿走路的异类也不跑,反倒好奇的望着他们;有时还能遇见狐狸追赶野兔,甚至能看到几只盘羊在山崖上纵跳如飞的情景。
“这里真是块好地方啊!”呼延忘屈感慨说,呼延虎他们也都不住的点头,这地方,可真不是沙婆岭可以比的,要是经营得好,可真是可以干番大事业的。不过,这地方好像太偏僻了吧,会有商队走这里吗?想打只“肥羊”都不容易啊!
“是啊,是个好地方!”张掌柜身边那个二十出头的黑瘦汉子点头赞同,随手一指那些还难得见到绿意的草丛、灌木,“这里可是个天然药店,远志、黄花、当归、知母、赤芍、干草……上百种草药哪!”
进黑山之前,一路穿镇过关都是张掌柜打点,但进了这大山之后,就是这jīng瘦汉子指挥大家了,张掌柜引见说他是小富,自小在山里长大,是个好猎手、好向导。
他们来到那个神秘的山谷时也已是亥初时分,大山之中的深夜,绝不会静得可怕,而是“热闹”得可怖,除了呼呼如猛兽嚎叫的风声,还有各种各样的怪叫啼鸣,从黑魆魆的森林中、山崖上传来,真的非常瘆人。还好,这么一支队伍,算不上浩浩荡荡,但绝对不会胆怯。
只是,这支队伍进入神秘的山谷时,所有人还是非常的——震惊,这要花费多大的人力、物力与财力,才会有这样的一处山谷啊!
说是山谷,其实应该是一条建在山谷中的街道,街道两边的房屋都是建在山壁之中的岩洞,都有门户,看情形很像是黄土高原上的百姓所住的窑洞;中间的街道有两丈宽,修得非常平整。此刻,这条街一片漆黑,看不出它有多长,但在远处,有一豆灯光闪烁着,张掌柜带着呼延忘屈他们一行往灯光处走去,同行的小富他们几人却各自去推几户窑洞的门,很快,里面灯都亮了,门也都开了,这大山深处的街道在这深夜苏醒过来了。
呼延忘屈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那一豆灯光背后竟然是这么大的一处窑洞,居然可以容纳他们这三百多人还显得非常宽绰——这应该是一处山腹吧,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竹椅木桌,他们在张掌柜的招呼下入座,很快就从外面进来三四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每人都托着一个大托盘,里面是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张掌柜招呼大家开吃,这下大伙可就舒坦了——赶了将近五个时辰的山路,又累又冷的,这热汤面来得可真及时,那些小伙子还端来了一盘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沙婆岭的弟兄们放开肚子吃了个饱。
等所有碗盘都撤下去之后,张掌柜才向大伙道:“各位弟兄,这里就是大家将要呆上半年之久的地方,我们把这里称为‘乐土’,它是这黑山的乐土,也是我们实现愿望的乐土。以下,请这里的镇长来向大家介绍情况!”
镇长?许多人面面相觑,心说这是什么称呼。
张掌柜口中的镇长,是在他身右站着的那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容貌英俊,颌下长须飘洒,身材适中,一袭青sè布袍在他身上似乎也非常得体,看样子,这男人年轻时候定是个招女人喜欢的角sè,他先向呼延忘屈他们六兄弟点首表示招呼,之后目光扫视一下整个窑洞,底下原本喧闹的所有人立即变得安静了——这个男人眼神非常锋利!
“各位弟兄,我是这里的镇长伍省风,”青袍男人一开口,声音清朗洪亮,窑洞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呼延忘屈他们几兄弟脸sè不由得一变——这个男人中气这么足,难道是个武林高手?“欢迎各位兄弟来到乐土,从今以后,咱们就是患难与共的生死弟兄,”伍镇长脸上笑容闪动,“各位来到乐土,没有什么荣华富贵可享,反是要忍受诸般苦痛,变成所向无敌的血狼,为我们自己跟家人开创一片真正的乐土,各位弟兄,准备好了吗?”他的神情庄重异常。
此行目的,呼延忘屈一早就跟弟兄们说清楚了,这会儿七嘴八舌回应道:“准备好了!”
“这位,就是负责血狼训练的封长町封教练,他将给各位安排分组、训练的事宜。”伍镇长伸手指向张掌柜左边的那个三十出头的jīng壮汉子,后者脸sèyīn冷,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在座的三百多人却有三分之二在心里打了个突,感觉有一丝寒意从脚底里往上冒——这个男人,怎么感觉像块石头那么yīn冷呢!他们之中,也包括被无铭托付给呼延忘屈的梁关保,不过,虽然感觉紧张,但他心里更多的是抑制不住的跃跃yù试,自己,真的要成为血狼了!
“各位弟兄先休息吧,明天辰末时分在山谷口集合!”伍镇长说完,刚才那三四十个小伙子又进来了,招呼大伙找地方休息。而呼延忘屈六兄弟却被伍镇长留住了,说之前接到无铭传来的消息,要先带他们去一个地方看一下。
呼延虎、呼延忘疑、飞弩、金汤他们四个显得特别兴奋,知道那个地方恐怕跟自己的爱好有莫大关系,于是连一路的疲惫都忽略了。
那个也是一个窑洞,比之前那个更大,被分割成了几间石室,呼延忘屈他们一进这里,就“自觉”的分开了——其实是被那几间石室中的物品各自吸引过去了。
呼延虎跟呼延忘疑进的石室摆满了各种武器——他们是这么认为的,因为那些刀枪剑戟之类认识,但还有一些就不太确定是什么武器,兄弟俩进去后摸摸这件,看看那样,好像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一般。
飞弩所进的石室,自然摆满了各种弓弩,大小不一的诸葛神弩自然最引人瞩目,但另外有几种也让飞弩兴奋莫名,他认得其中两种——一种是蹶张弩,开弓力量很大,一般要采用脚踏的方式开弓,速度稍慢些,但胜在shè程远,而且cāo作熟练的士兵发shè的速度也不会太慢;另一种是神臂弓,这种早在宋朝时就是最优秀的轻型战弩,一百五十米内可以shè穿重骑兵的胸甲。但眼前所见的这两种弩弓跟他熟悉的似乎又有些不同,飞弩恨不得今晚就睡在这石室中了,免得明天一早醒来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个美梦而已。
金汤之前就对山壁上开出的这些窑洞感兴趣,在这里他看见了感觉兴奋的事物——整间石室挂满了各种建筑图样,石室中还有十几张大小不一的木桌,桌上都有用木块、石头、沙土等做成的建筑模型,尤其让他欣喜的是,其中一张桌子上摆放的各种物品,似乎跟他之前进行的筑墙材料的尝试有相似之处,而且其中几种好像比自己用的材料要更坚固,自己却从没想到这么做。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石室中的这一切又是出自谁的手呢?不说别的,就这个石室的规模,绝不是一二十人可以做到的啊!
油老鼠进的石室中,摆满了他之前在血狼军士身上看到的装备,让他最兴奋的是各种掘土用具,能折叠的铁锹、固定在两肘上扒土的肘铲、装在脚上可以蹬土的脚铲,还有装在肘上、脚上可以上树翻墙的尖刺……真不知道这些用具是什么人创制的,简直绝到家了!
呼延忘屈在伍镇长的亲自陪同下,进了最里面的一间石室,这间石室最小,石室中只有一张木桌和两排书架,桌上摆着两大叠物品,高的那叠是书本,略矮的那叠是各种卷轴,伍镇长拿起上面一卷展开摊在桌上,对呼延忘屈说:“呼延先生,这是无铭特意给您的。”
呼延忘屈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立即就被吸引住了,原来那是一幅画,确切点说,是一张地形图,他虽然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但识得上面的字啊,河套,黑山,东胜卫,大同,还有,这是什么?各族聚居地——乐土?
呼延忘屈抬头望向伍镇长,后者似乎明白他的疑惑,笑着点头,说:“无铭认为,只要在河套地区召集汉、蒙等族渴望过安稳rì子的百姓,那就自然可以把这地区变成反对战争的安全区,到时候,这里自然就容不得蒙古铁骑来去自如,也不会让朝廷的败类再到这里任意胡为!”
建立一块朝廷跟蒙古人都不敢来捣乱的“乐土”!
这个想法够叛逆、够大胆!
呼延忘屈望着桌上这份地形图,忽然掀眉笑了起来:“方无铭啊方无铭,你真是个奇才!”他转头望向伍镇长:“如果忘屈真的能够为建乐土尽绵薄之力,将不胜荣幸!”方无铭,为了你这份雄心壮志,我呼延忘屈豁出命去博一次,即便死了,也算jīng彩啊!
伍镇长眼眸中满是赞赏与欣然之sè,说:“如此,是我们的幸运啊!”
这一夜,呼延忘屈他们实在太过兴奋,睡下已是丑末时分。
第二天太阳升起,呼延忘屈他们才起身,发现山寨那些弟兄早都在这山谷中逛完一圈了。
这长街有三里多长,直到山谷尽头,两边山壁上都是窑洞,曲曲折折,绵延而去,蔚为壮观;让他们更感惊奇的是,这大街跟山外城镇中任何一条大街一样,人来人往,男女老幼,汉人、回回、蒙古人,各sè人等居然相处愉快,非常热闹。这地方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辰末时分,所有人在山谷口集合,封教练神情冷峻的指挥大家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山峰埋守,让大家不要出声,虽是白天,但那山风呼啸也够人受的,小半个时辰之后,许多人快忍不住时,山峰底下一阵窸窸窣窣响,大家不约而同看到草丛之中蹿出一条黑影,仔细看时,是一只狍子,慌慌张张的,紧接着又有几条黑影蹿出,是五条高大健壮的狗,看那体型、动作,应该是猎犬,它们明显训练有素,对那狍子围追堵截,很快就把它放到了,看样子,这些猎犬几天没吃东西了,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狍子,喉头都呵呵地吼着,其中一条终于忍不住了,上前对着狍子就是一口,其他四条也终于一起低头猛啃起来,这么一只狍子明显不够它们分,五条猎犬最终同室cāo戈,为了多吃一口互相残杀起来,很快,它们满嘴狗毛惨叫着你追我赶消失在丛林之中了。
大家正不明所以时,又一阵疾风声响,几条黑影缀着一道影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一看那毛sè跟目光中透露出的冷森之sè,就算没见过的也看出来了,那几道黑影是狼——已经饿得吞得下所有东西的七匹狼!
前面那被饿狼追着的倒霉猎物是只盘羊,面对七匹饿狼居然毫不畏惧,低首露出锋利的角,只是可惜,盘羊虽然耐寒和善于攀爬,那弯曲却锋利如刀片的双角也让几头饿狼身上添了几道口子,但最终还是被一头额头有一撮白毛的饿狼一口咬住了咽喉,缓缓倒地。那白毛饿狼放开盘羊,喉间一声低吼,其他蠢蠢yù动的饿狼立刻就安分下来,看着它用锋利的狼牙把那盘羊撕咬成了七块,白毛饿狼喉间又是一声低吼,其他六匹狼这才开始啃咬带着血腥味的羊肉,而白毛饿狼自己并不开动,在一旁机jǐng的四下观望,似在jǐng戒,等它们都吃完了,它才开始吃,很快,地上只剩下一滩血迹,那盘羊居然连一根羊毛都没有留下,白毛饿狼一声嚎叫,七匹狼转眼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饿狼离开已经好久了,众人却还在深深的震撼中,封教练从隐身处站起来,高声喝问:“你们想做猎犬,还是想做饿狼?”
三百多人一个个站起身来,齐齐沉默了半晌,异口同声振臂高呼:“做饿狼,做饿狼!”那声浪,在山谷间回荡得很久,很久!
第三集 我命由我不由天
吃过相当丰盛的午饭,三百多人再次来到昨晚那个窑洞,那里居然早有百来个年龄不一的男子坐着,而伍镇长跟神情冷峻的封教练身边也多了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他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纸,等大家安静下来,他就开始读了起来,却是血狼训练的分队名单,都是每七人为一队。
名单报完,封教练跨前一步,扬声道:“从今天起,大家就是血狼,那就必须了解狼的习xìng。狼过的是群居生活,一般七匹就是一群,每一匹狼都要为群体的生存承担责任;它们齐心协力,配合默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依靠团体的力量去完成;它们有敏锐的观察力,它们的耐心也令人自叹不如,它们可以为了一个目标耗时良久而不觉厌烦;它们为了生存,可以不怕千辛万苦,会锲而不舍的坚持下去;它们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动物,善于适应环境的千变万化;它们不参与无谓的纷争与冲突,对于有恩于它们的动物会不惜以xìng命报答。总之,无论是在山林草原还是大漠荒野,狼没有永远的敌人!”
这些,刚才看过山峰底下那一幕的都有非常深刻的体会。
他的目光扫视全场,以异常严肃的口吻说:“从今天开始,同队七人必须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互相熟悉彼此的xìng情,三天之后,将开始真正的训练,为期一百八十天。而在这三天之内,如果哪一队内部发生冲突,全队都会被取消训练资格!”
之后,所有人就此解散,到指定的窑洞与同队人集中。在解散之前,每人都领到了一副二十斤重的绑腿跟一把奇怪的匕首,匕首一面有刃,一面却是锯齿,手柄里还有一根一头红一头蓝的针,不住的转动,据说针停止转动后,红sè那头肯定是南方。封教练要求每个人绑腿跟匕首片刻不离身,哪怕是洗澡的时候。
呼延忘屈他们六兄弟并没有参与血狼训练,伍镇长把他们带到了山谷尽头,这里有几个明显是山洞改建成的作坊,材料合成、武器制造等等,都在这里完成,对呼延虎、呼延忘疑、飞弩来说,兵刃打制是再熟悉不过的,不过这里的一切还是让他们觉得非常新鲜,所有弩矢刀剑不是某个制作名匠一口气制作完成,而是很多人分步骤完成,以那种窄窄的刀而论,锤打、刨锉、磨光、镶嵌、淬火、钢磨、制鞘等等,都有专人负责——其实这种分工合作在沿海一带一些以纺织为生的机户那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像眼前这种环环相扣之紧密、互相配合之默契,着实令人叹为观止,连油老鼠都被吸引住了,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异常新奇。
金汤来到那个专门进行筑墙材料试制的作坊,那里有十多个短衣打扮的老少围着一张大木桌,正在争论什么,他听了一会儿,原来他们新试制的一种筑墙材料还不够坚固,究竟往里面再添加什么,众说不一。
“加入桃胶应该会更坚固柔韧。”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坚持自己的看法。
“桃胶?”旁边一个胡须半白的老者沉吟片刻,“《唐本草》上说桃胶‘味甘苦,平,无毒’‘主下石淋,破血,中恶疰忤’,这向来只是入药吧?”
金汤心头一喜,脱口说:“桃胶只要配置得好,确实有很强的粘合功效。”
争论中的十多人闻声都转头望过来,坚持用桃胶的年轻人反应最快,问:“你莫非就是伍镇长所说的金汤?”
金汤点头说:“我是金汤。”
年轻人一笑:“既然你来了,那就帮着出出主意吧!”
金汤点头,走了过去,拿起桌上那块红sè长方形的物件看了起来,其他人也不以为异,看着他,偶尔有人窃窃私语。
伍镇长招呼呼延忘屈进了一间窑洞,在这里,呼延忘屈开始了解包括这山谷在内的许多情形。
……
梁关保来到指定的十七号窑洞,见到了自己那六名同伴:
王小五,十八岁,七人中年纪最大的,个子却还没梁关保高,瘦小如猴,脸上神情却像只刚刚偷吃到鸡的狐狸,他说自己原本是个乞丐;
张得水,六人中梁关保唯一认识的,沙婆岭上的弟兄,十七岁,他有娘亲跟哥哥,娘亲往大同去了,哥哥则在另外一队中,或许是自小在山中长大的缘故,他是七人中长得最高最壮的;
路小七,十七岁,自称是宣府人氏,父母都被蒙古骑兵杀害,参加血狼主要就是为父母报仇;
樊兵,十六岁,说是山东济南人,家里太穷,跟着叔叔出来讨生计,因为久慕血狼军的大名,就跟叔叔一起来投军了;
梅澹仔,十七岁,长得白白胖胖,自称是宣府卫所千户之子,是他老爹特意送他来血狼军练能耐的;
巴根,十五岁,蒙古人,肤sè黝黑,只比张得水矮半个头,非常强壮,神情像封教练那样yīn冷,说的汉语不太流利,说他是跟着父亲从草原逃到关内的。
张得水明显感觉出樊兵他们对巴根有敌意,尤其是梁关保跟路小七,看巴根的眼神不善,他赶紧说:“别忘了教练的话,咱们七人是一队,必须齐心协力,配合默契!难道你们想被取消资格吗?”他的眼神突然就凌厉起来。
其他六人除巴根外,都变了脸sè,互相望望,又都望一眼神情自若的巴根,脸sè都放缓了一些。张得水走到巴根面前,说:“巴兄弟,别见怪,有些蒙古人实在是让人——”他笑笑,把后面的“痛恨”两字省了。
巴根居然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相当白的牙齿,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没事,有些汉人也让我们族人痛恨!”他竟然猜到了张得水省掉的两字。
梁关保他们都转头狠狠地瞪他一眼,但在心底,却对这个蒙古人的爽直有了不同以往的感觉。
接下来的三天,梁关保他们七人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彼此的了解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梁关保他们对巴根的敌视还在,私底下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蒙古人真的很善于玩匕首,那把样子怪异的匕首在他手里简直像是活的一样,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们几个暗中偷学了几下子,自我感觉真不错。
第三天吃过晚饭,他们按要求再次到集会处集中,封教练非常难得的露出了笑容,高声宣布所有队都能进入正式训练了。不过,笑容转瞬即逝,他再次变得非常严肃,说:“明晨卯正时分你们的训练将正式开始,今晚好好休息。最后告诉各位两句话,一是山林之中到处都是食物,不要让自己在食物堆里饿死!二是,熬过死亡带来的恐惧,就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你们害怕!”
梁关保他们七人回到窑洞,除了张得水跟巴根外,其他五人都很兴奋。巴根一言不发,自顾自上床睡觉了,只是他居然连衣服都没有脱。
张得水冲梁关保他们说一句:“早点睡吧,明早要早起呢!”他也不脱衣服就躺下了。
梁关保他们似乎被传染了,居然也都一言不发,也都不脱衣服,各自躺下。
梁关保感觉心cháo澎湃,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蜷缩着身体,手握着右小腿上绑腿里绑着的匕首,沉沉睡去。
“快跑!”梁关保忽然被一声大吼惊醒,猛然睁眼,却见眼前黑影一晃,只觉自己后颈一震,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梁关保悠悠醒来,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胸口也感觉非常憋闷,他伸手一摸自己右小腿,匕首还在,他觉得安心多了,另一只手往身下一摸,凉凉的,有点扎手,他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恐慌,猛地一起身,“咚”一声,他的头重重撞在上面一块东西上,他抬手一摸,也是凉凉的、很扎手的感觉,他心头一震,伸开两手上下左右一阵摸索,终于颓然躺下,心中满是恐惧,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四面都是凉凉的、扎手的木板,这是一口棺材——没错,自己被装进棺材里了!
难道是别人以为自己死了,所以把自己装进了棺材?
他心头忽然一亮,用脚拼命去蹬上面的棺盖,“嘭嘭嘭”的声音非常沉闷,他终于停了下来,呼呼喘两口,心中满是绝望:棺材应该是在土中,自己被活埋了!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些,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耳边忽然听到些许声音,仔细听,声音来自上面,隐隐约约的,竟然说的是:“梁关保,出师未捷身先死,愿你早登极乐,来世再做血狼吧!”
“我还活着,我没死——”梁关保放声大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狭小的棺木中沉闷异常,根本不可能让上面的人听到,很快,他再次陷入绝望——上面再没有任何声息了。
他很想放声大哭,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眼角的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擦了擦泪,拔出了腿上的匕首,手握带着自己体温的手柄,他感觉心里镇定了许多,既然不能指望上面的人来救自己,那就得自己救自己!
他用匕首手柄敲敲棺盖,“通通通”的声音,有些沉闷,但听得出上面的土并没有压得很实,他打定主意,躺了下来,双手握紧匕首,自下而上猛扎棺盖,棺盖木板虽然扎手,但明显不厚,他扎了十多下,上面窸窸窣窣掉下了泥土跟沙石,他闻到泥土气息,顿时大喜,更加用劲猛扎,很快,上面掉的沙石越来越多,他把沙石往旁边拨拉,自己极力蜷缩身体,终于,他把棺盖捅开了一个二尺见方的洞来,但上面掉下的沙石眼看就要把那洞堵住,他于是瞥足了劲钻出棺材,拼命往上挖,往上挖,就在他感觉自己的胸腹快要炸了的时候,眼前光亮一片——他终于破土而出了!
梁关保贪婪的呼吸着新鲜气息,完全不顾自己此刻就像是个沙土人,“啊——”他放声高呼,感觉活着从来没有这样美好,生命从来没有这样可贵,这种“死而复生”的感觉真是棒极了!
等他定下神来,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幽静的小山谷,周围满是松柏。在东方渐渐透出的曙光之下,他看清了自己的坟,因为土少石多,棺材才被埋在两尺多深的地下,才让他免于遭受活埋的命运。不过,看着这长不到七尺、宽不过三尺的埋棺之处,想到刚才在棺中的恐怖经历,真的是不寒而栗!
“从今以后,我的命由我自己做主,谁也休想轻易夺走!”梁关保握紧双拳,仰首向天,在心里怒吼。
“嗷——”左边森林中忽然传来一声狂吼,接着还叫了一句什么,但梁关保听不懂,不过,声音传来的地方不远,而且那声音怎么听着那么熟悉呢?
他抓起地上的匕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沙土,动作迅捷的往森林中跑去。虽然天sè渐渐亮了,但森林中还是非常幽暗,他小心翼翼的前进,走了大概百来步,在一棵巨松下,看见一个身影正蹲在地上,他瞧那个背影有些熟悉,正要出声招呼,对方却突然伏地一滚,躲到了巨松之后,梁关保看他那动作,脱口叫道:“巴根!”
巨松之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梁关保?”
“是,是我!”梁关保大喜,这时候丝毫也没想到自己跟这蒙古人不对味,从隐身之处跳了出来,巴根也从巨松后走了出来,浑身是土,虽然他脸上还是一贯的冷漠之sè,但梁关保感觉得出,他也是非常高兴见到自己的。
“你没死?”巴根的声音中明显透着意外,梁关保点头回应:“你也没事吧?”他看见对方手里握着一根粗大的木棒,一头绑着那把匕首,像极了一根长矛,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敬佩——这个巴根,给自己准备了临时的武器,真是亏他想到!
“没事!”巴根一扬手中的简易长矛,另一只手却一指巨松,“要到那里去!”
梁关保借着透过树冠的曙光,看见巨松树干上有一行刀刻的字:向东五十里会合!
梁关保对巴根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说实话,自己“死而复生”后根本没心情关注周围的细致之处,而巴根居然在逃脱大难之后还这么心细如发——树上这行字,要不仔细看,真不容易看出来!同时他的心里jǐng惕顿生,要是每个蒙古人都像巴根这样jīng明,那爹娘的仇就难报了!
“血狼训练开始了!”巴根面无表情地说,但声音有一丝颤抖,应该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梁关保这才想起封教练昨晚所说的卯正时分正式开始训练的话来,心中惭愧,说:“出发吧!”封教练不是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吗,这深山密林,步步危机,独自走五十里,不知得死上多少回,不如从眼前这个蒙古人身上学点保命的东西吧!
“一切听我指挥!”巴根面无表情的说,握紧长矛,指指前面就出发了,梁关保随即跟上,却悄悄的望一眼匕首柄上的指南针——红sè指着南方,左面是东,现在走的这个方向应该没错!
“巴根,你饿不饿?”没走几步,梁关保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他当然知道巴根肯定也是饥肠辘辘的。
“嘘!”巴根摆手示意他别出声,身形向下一伏,梁关保赶紧跟着伏下,顺着巴根的目光所向看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巴根却忽然一扬手,手中的长矛脱手掷出,梁关保顺着长矛划出的弧线,才发现目标是树丛里的一只野羊,巴根的长矛非常准,力道也惊人,一下穿透了野羊的肚子,把它钉在了地上。
“这就是早餐。”巴根的口气淡淡的,似乎自己刚刚摘了两个野果子,他快步跑到野羊身边,梁关保自然也快步跟上,巴根一指还在挣扎的野羊,说:“你把它杀了!”
梁关保吃惊地望着他,期期艾艾的:“你……你让我……”
“你是血狼!”巴根的眼神凌厉起来,声音冷冷的,梁关保心头剧颤,低头望望那头眼神凄然无助的野羊,终于蹲下身去,一手抓住一只羊角,另一只手的匕首在它的颈项划过,野羊哀鸣一声,鲜血四溅,梁关保脸上、手上都溅到了,但他居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心里反倒感觉很轻松——这连他自己都感觉奇怪:难道我生来就是这样冷血而无情的?
第四集 野外生存
巴根剥皮的手法娴熟,很快,一整只剥了皮血淋淋的野羊呈现在梁关保面前,“我找水洗洗,你去捡点树枝树叶。”
巴根拎着羊往东南方向坡地走去,梁关保就去捡树枝,等他抱着一大捧残枝败叶回来时,发现野羊已经洗干净了,被放在了一个刚刚支起的架子上,他把手里的柴火放到旁边,却见巴根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两块灰sè的石头在一团枯草上互相击打着,很快,火星溅起,枯草冒起了烟,巴根趴下身轻轻吹了几下,那团枯草就烧着了,巴根赶紧起身,抓过一把柴火放上去,火于是越来越旺了。
火上烤着的野羊开始冒油,梁关保一边加着柴火,一边看看正在用匕首削着一根木棒的巴根,问:“刚才那石头有什么特别的?”
巴根拿出一块石头给他,说:“这是火石,专门用来生火,这山里有的是。”
梁关保看那石头呈灰白sè,纹理非常致密,断口处像河蚌壳,他心里对这个蒙古人的佩服又增了两分。
烤羊上的油滴在火上“吱吱”地响,诱人的香味让梁关保的辘辘饥肠叫得更欢了,巴根拿梁关保的匕首切下一条羊后腿,在火上又烤了一会,递给他,梁关保感激地笑笑,却不客气,拿在手中开始大啃,巴根自己切了另外一条,烤烤,也开始大啃。
两人风卷残云般把羊腿啃得干干净净,梁关保原本想问哪里有水,好去洗洗手,见巴根就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腻,还在衣袖上擦擦嘴,他也就有样学样,如法炮制。巴根把剩下的切成四块,用藤蔓把其中两块绑在自己背上,另两块给了梁关保,后者就学他也把它们绑在自己背上。
“走吧!”巴根把刚才削的那根两头尖尖的木棒递给梁关保,后者接过,却没有立即跟上,喊道:“等等!”他把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堆踩灭,确定不会留下隐患,才示意巴根走。
巴根看他的眼神中明显有一丝赞赏,却没说话,当先引路,梁关保跟着他往东走,走下斜坡,就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一条窄窄的山溪出现在眼前,巴根带头沿着山溪往东走。
大概是中午时分,巴根他俩已经走了三里多,这一路上,他们惊走了十多只野兔、五头野羊、两群狍子、疑似狐狸的动物四头,巴根还刺死了三条毒蛇,都有四尺多长,梁关保也刺死了一条,巴根把这四条蛇都剥皮洗净,说留着当晚饭。
山溪转了个弯,往东南方向流去,巴根用之前砍下的几个竹筒装了水,拿树叶包住筒口,用草绑紧,给了梁关保两个,这才带头离开山溪,直奔正东面那个山坡,上了坡。梁关保发现这里的林木更高更密,光线昏暗,看着都像是黄昏时分了。他俩走了三十多步,巴根忽然一伸左手,轻声喝道:“等等!”梁关保一个激灵,停住脚步,微微一俯身,巴根侧耳听听,挥手示意他往右边那棵大树下走,梁关保点点头,抬腿走过去,谁料才走了两步,就觉右脚脚踝一紧,整个人一下子被倒吊了起来,离地足有七尺,他心里惊呼:糟了,有陷阱!
那边的巴根也没能幸免,几乎在同一时刻踩上了陷阱,被吊在另一棵树上,跟梁关保隔着有八尺多远。
“爬上去!”巴根大喝一声,居然借着荡势向上弯腰,一下子抓住了脚踝上的藤蔓,用手中长矛上的匕首割断藤蔓,之后把长矛往腰带里一插,两手抓住藤蔓,迅疾向上,很快就到了树上,转头一看,梁关保居然还在原地吊着不动弹,他忍不住再次大喝:“你不要命啦!”
梁关保只有苦笑,我要命,可我没有你那样强的腰力啊!
巴根大喝一声之后,似乎也明白了梁关保的难处,不再多说,顺着交叉的树枝迅疾爬到梁关保这边的树上,把腰里的长矛伸到梁关保手边:“抓住,上来!”他声音中明显有掩饰不住的急迫。
梁关保毫不迟疑的一把抓住,两下一用劲,梁关保才向上一弯腰抓住藤蔓,就听巴根一声大吼:“小心!”同时听到的是一声低嚎,一阵劲风在自己后背掠过,“别动!”巴根再次大喝,梁关保情知有事,抓紧藤蔓,向下一望,不由得灵魂出窍,下面有一头狼正龇牙咧嘴虎视眈眈——没错,瞧那样子跟那发着绿光的眼睛,跟前几天见的饿狼一模一样。
“哈——”巴根忽然一声大吼,手中的长矛向下一刺,梁关保这才知道下面有两头狼,刚才跳起来扑击自己的是另一头,一击不中,它第二次跃起,巴根长矛急刺,身在空中的狼居然向左急闪,堪堪避过,身形向下落去,“扑簌——哗啦——”狼落地之处忽然出现一个深坑,那狼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掉了进去。另一头狼见状,居然舍下梁关保这猎物,跑到坑边,低吼一声,下面也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吼,接着就见坑边的狼跑开了。
趁着这工夫,巴根急急的把梁关保拉上来,两人坐在粗大的树杈上,呼呼直喘,梁关保喘了几口正要说什么,巴根指指下面,梁关保往下一看,下巴差点掉下来,刚才那头狼回来了,嘴里居然咬着一根藤蔓的一头,拖着来到坑边,之后就见它咬着藤蔓这头,另一头踢下了深坑,很快,藤蔓绷直了,上面这头狼就开始拼命往后退,眼见那藤蔓一点一点露出坑来,用不了多久,坑里那头狼就能出来了,那样的话,他俩可就又危险了——
还好,坑上这头狼明显力气不够,藤蔓上升了三尺不到,就又向下降了一尺多,上面这头狼再次后退,但才退了两尺,就又被拉回来一尺,如此反复三次,梁关保看到那狼的嘴边好像有鲜血滴下,他心里暗喜,如果这两头傻狼继续这么来回拉锯,上面这头应该很快就会筋疲力尽,到时候,杀它易如反掌,至于坑里那头,那就更容易了!
他嘴边显露轻松的微笑,却没料到身边的巴根忽然纵身一跳,落到了树下,梁关保唬了一跳,而那头正在拉锯的狼也吓了一跳,转头瞪着巴根,喉间低嚎着,满是敌意。
巴根扔掉手中的长矛,双手合十,冲着狼叽里咕噜嘟囔了几句,之后一把抓住了就在身边的藤蔓,用力一拉,那狼居然似乎懂了他的意思,不再低嚎,非常配合的低头猛扯藤蔓,在一人一狼的通力合作之下,藤蔓上升得很快,转眼间坑下那头狼冒出头来了,毫无意外,它的嘴里紧紧咬着藤蔓的另一头。
两头狼终于并肩站在了巴根的面前,离他只有五尺多,梁关保震惊之下,也早已下树,手持尖头木棒,护在巴根身左,瞪着两头狼,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别动!”巴根低声道,左手轻轻压住梁关保手中的木棒,看着两头狼,也是一眼不眨,双方对峙了很久——至少梁关保是这么感觉的,他事后才发现自己后背冰凉一片,里外衣衫都让汗水打湿了。
“嗷——”两头狼突然齐齐仰头一声长嗥,又都冲巴根俯下首去,随后转头跑开,动作快得让梁关保根本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眼睁睁看着两头狼消失在幽暗的树林中,半晌,他一屁股坐下,费力地吞咽下一口唾沫,望着同样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的出口气的巴根,傻傻的问:“它们在向你道谢?”
巴根虽然坐地上了,目光却一直盯着两狼消失的方向,嘴里喃喃了一阵,才回了一句:“狼是非常有灵xìng的,它是我们草原人心中的神明!”
两人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赶路,梁关保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巴根疑惑的问:“怎么?怕啦?”
梁关保摇头说:“你有没有注意,刚才那坑挖得很深,但里面没有其他布置,这好像不是专门对付野兽的?”
巴根想想,点点头:“你看得还真仔细,看样子,好像是挖了等着有人掉下去;那两个藤套也不像是套野兽的。”说着,他的目光jǐng惕地四下望着,梁关保也下意识的左右望望,四下里都是幽暗一片,真看不出什么奇怪之处。
接下来,两人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不光是因为提防野兽,还得小心那可能存在的敌人,越走两人越肯定,暗中还真有人跟他们为难,短短两里多地,他们先后遇到了类似的陷阱两处,兽夹三处,要不是他们小心,还真是危险得很!
傍晚时分,两人在一处坡下发现了一个山洞,有两丈多深,相当干燥,梁关保说就住在这山洞里,巴根说不行,这深山野林,要是来什么猛兽把人堵在山洞里,可是死路一条。梁关保只好听他的,两人把那些蛇肉烤了吃了,上了坡上的一棵大树,为了以防万一,梁关保守上半夜,巴根守下半夜。
巴根很快就睡着了,打着呼。梁关保拿匕首削着一些树枝,做成一头尖尖的签子,他跟巴根合计过了,被人暗中算计的rì子不好过,从明天开始,他们准备反击,虽然敌暗我明,但至少得给对方制造一些麻烦,让对方不能那么从容的设陷阱之类。
“嗷——”远远地传来类似狼的长嗥,梁关保抓紧匕首,往黑漆漆的树下望一会,就继续削签子了。这之后,他陆续听到了很多怪声,或高或低,或远或近,让人毛骨悚然,幸好,都是有惊无险。这期间,巴根一直睡得挺熟,让梁关保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
后半夜,巴根准时醒来守夜,梁关保把匕首插在随手可及的树干上,像巴根之前那样用藤蔓把自己腰间绑在树干上,才放心睡去。
各种怪声还是此起彼伏,梁关保在这些声响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梦之中,他似乎回到了娘的怀抱,娘的怀抱真暖和啊!娘的手好温柔、好细腻啊,拂过脸上的感觉真好!……等等,这手怎么变得粗糙了?还有,胸口怎么这么闷啊,让人透不过气来了!
梁关保突然惊醒,心中jǐng兆顿生,正要有所动作,却听一个声音低低地说:“别动!”同时有一只手压住了自己的肩膀,那声音压得极低,但梁关保还是听出是巴根,只觉他声音里满含着惊惶,他忍着不动,却感觉自己腰部以下似乎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向下扯着——等等,不是感觉,是真的有谁在扯着自己,那种紧紧束缚的感觉已经蔓延到屁股了!他努力伸长脖子,向下看去,只见自己腰下位置有两个亮点晃动着,那光泽令人心里惊惧顿生,“是蟒蛇。”巴根再次低语。
“蟒蛇!”梁关保心头巨震,差点跳起来,“难道自己正被这蟒蛇吞进肚子?”这感觉,一定是的!
他忍住跳起来的冲动,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却悄悄伸手抓过插在树干上的匕首,刀尖向外,刀刃冲着脚的方向,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过得很慢,又似过得很快,那种束缚感蔓延到了腰下,但突然停住了——梁关保想起来,自己腰间绑着藤蔓呢。
那蟒蛇明显被激怒了,开始用力扭动——一旦它得逞,那梁关保很可能被扯成两段,“刺它眼睛!”巴根低喝一声,早就蓄势待发的长矛全力扎向蟒蛇下腹,而梁关保在同一时刻猛地起身,双手握紧匕首自上而下直刺向蟒蛇的眼睛,巨蟒上下受袭,居然不退反进,藤蔓一下子被崩断,不过,巴根跟梁关保两人事急拼命,全力一搏之下,匕首都扎进了蟒蛇的身体,蟒蛇身体向上一扭动,皮肉立即被锋利的匕首划开,蟒蛇大痛,这才往后退,突然从它口中被吐出双腿的梁关保猝不及防,从树杈上往下跌落,危急关头,手中的匕首奋力刺出,一下子扎入树干,才没有跌落;同一时刻,蟒蛇身体却摔下树去,巴根的长矛还深深扎在它身上,巴根又紧握长矛不放,整个人随着一起跌落,幸好他在蟒蛇身上,才没有什么损伤,但蟒蛇吃痛之下,拼命扭动翻滚,意图将身上的巴根甩脱。
梁关保吊在上面,看着下面黑乎乎将近一丈的蟒蛇身体翻滚扭动,正往树干缠去,巴根一旦被他缠在树干上可就危险了,他只觉血气上涌,双腿一蹬树干,双手用劲,匕首从树干上拔出,整个人顿时下跌,他在空中一拧腰,居然被他翻过身来,双手抓紧匕首,人跌在那翻滚的蟒蛇身上的同时,匕首也扎进了蟒蛇的背部,蟒蛇吃痛,向前一窜,梁关保的匕首将它的背部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皮肉翻起,蟒蛇更是暴怒,扭动得越发厉害,尾巴像鞭子一样抽来,梁关保低头堪堪避过,蟒蛇一窜身,贴近了树干,巴根突然一声大吼,双手握紧长矛猛地向下一插,作为矛尖的匕首竟然将蟒蛇身体刺穿,将蟒蛇硬生生钉在了树干之上,蟒蛇扭动之下,身体被渐渐分成两半;就这样,蟒蛇在两人的匕首之下扭动得越来越激烈,而它的身体也就被分割得越来越彻底,终于,在一次最彻底的扭动纠缠之后,蟒蛇突然之间就不动了。
巴根和梁关保丝毫不敢松懈,依旧紧紧握紧匕首,许久,两人才意识到这蟒蛇真的死了,也才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鲜血、黏糊糊的东西和那刺鼻的血腥味,两人长长地出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疲惫与疼痛……
这之后直到天明,两人就满身血腥的躲在树杈上,抓紧时间轮流休息,万幸,再没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
“哇——”一声惊叫,把原本已经迷迷糊糊入睡的巴根惊醒了,他霍然睁眼,握紧长矛准备一跃而起,却听梁关保又惊又喜的声音:“张得水!”
树下有三人,正是张得水、樊兵和梅澹仔,他们衣衫破烂、满身灰土,似乎还沾了不少血腥,此刻他们正仰头望着树上的巴根和梁关保,眼神中充满着惊喜。
梁关保招呼一声之后就顺着树干爬了下来,站在张得水面前,惊喜交加,张得水憨厚的笑笑,还没开口,梅澹仔已经大呼小叫起来:“梁关保,这蛇是你们杀死的?这蛇真大啊,比我们杀死的大多了!”
巴根也下树了,站在梁关保身后,面无表情,从张得水他们三人的情形看,昨天一天过得肯定不轻松。
张得水居然也知道用火石,生起火来烤蛇肉吃,梁关保看梅澹仔的嘴唇有些干裂,就拿出竹筒给他,梅澹仔迫不及待的喝了半筒,把竹筒递给张得水,张得水没喝,把竹筒给了樊兵,樊兵没客气,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半筒,却听梅澹仔长出口气说:“可比那血好喝多了!”
巴根把自己的一个竹筒给了张得水,张得水喝了几口,把竹筒递还给他,巴根摇摇头,拍拍自己的腰间,示意自己还有,张得水也不客气,把竹筒插在了自己腰带里。
梅澹仔话多,一个劲问梁关保昨天的经历,梁关保简单说了一下,从梅澹仔口中也知道了他们三人的遭遇。三人也都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他们的棺材埋得挺近,三人很快聚在一起,张得水来自山林,在这陌生的密林中如鱼得水,带着梅澹仔、樊兵往树干上所写的地点进发,为了填饱肚子,他们猎杀了一只狍子,只是始终没找到水,就以狍子的热血解渴了,后来还杀了一条蟒蛇,喝过蛇血。这一路走来,多亏了张得水,他们才能避开四处陷阱,躲过了两条巨蟒,但突然出现的一头饿狼让他们措手不及,三人与狼激烈交锋,最终让那饿狼满身伤痕、继续饿着肚子跑了。
“你们也碰到了陷阱?”梁关保最关心的是这事。
“暗中有人布置这一切,”张得水非常肯定,“那些陷阱不是为了野兽而设。”自小在山林长大,对于陷阱的用途可是非常清楚的。
大家既然有相同的看法,自然要好好合计,五人压低声音商量了好一阵,收拾好余下的蟒蛇肉,继续向东面进发。走了半里多地,来到一处幽暗的密林中,五人按照张得水的安排,砍山藤、挖陷阱、埋木签,设置好这一切,五人匆忙上路。
“为什么不等抓住害咱们的人再走?”梅澹仔很是不解。
“暗中的人并不想害咱们,只是想延误咱们的行程,也或许是想训练咱们;”张得水解释说,“咱们那些恐怕根本抓不住他们,只是希望能暂时拖延他们一下。”
“不知道王小五、路小七在哪里?”梁关保把事情连起来一想,更觉得这血狼训练是有人在暗中cāo纵的,自然认为王小五跟路小七也应该在这附近。
张得水跟巴根都认为他的分析很有道理,一路行进,也时时注意有没有两人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