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真的有龙
慕轩转头看见,心中一阵无名火起,缺德公子手中所握的,居然是一具诸葛神弩,诸葛神弩是他跟“生民“中不少能工巧匠共同的劳动结晶,在督帅的大力支持下,整个山西全境的卫所军士都配备了,虽然难以保证这神弩不外流,但它成为富家公子戕害他人的作恶工具,这个事实还是让慕轩非常愤怒。
他不等缺德公子有所行动,右脚脚尖一挑脚边一块石头,那石头就像箭矢一般shè向缺德公子握着神弩的右手手腕,“啊哟”一声,缺德公子先是甩手扔了手中的神弩,然后才抱着右腕杀猪般的惨叫起来,身体左摇右晃的,差点就从马上摔下来。
村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白马上的女子却又看了慕轩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整个身体似乎还颤动了一下,慕轩也点了点头,似是回应。
“徐公子,请回家吧,这儿不适合你呆着。”慕轩走过去,声音温和地说,那个缺德公子看他一眼,居然一句话都没说,挥挥手,带着几个家奴灰溜溜地走了。
村民们长舒一口气,有些敬畏的看看慕轩,慕轩却赶紧向徐二哥示意把那些衣服、面粉分给需要的人家,那些村民听说是眼前这个男人出的钱,看慕轩的眼神就又多了几许感激,有人主动帮着徐二狗分发东西。
马上那位见义勇为的女子却在大家正忙的时候悄悄走了,临走时,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的慕轩身上逗留了好一会儿。
这天中午,小徐沟的贫困百姓像过年一样高兴,他们聚在一起,吃了对大多数人来说的有史以来最饱的一顿饭。
慕轩原本想就此离开,但有人不让——缺德公子的父亲徐显派人来下了帖子,请他晚上到徐家赴宴。
徐二嫂冲慕轩悄悄摇头,后者却似乎没看见,冲前来下帖子的徐家管家点头说:“请回禀贵主人,方某一定准时前往!”
徐家管家谄笑着离开了,徐二狗夫妻俩都非常担忧的望着慕轩,慕轩笑笑,说:“二哥二嫂,不必担心,小弟知道该注意什么。”
徐家在小徐沟地势最高的西南头,整座宅院占地有近两百亩地,非常气派——至少在乡村里来说。黄昏时分,慕轩按时来到了徐家门前时,负责下帖子的管家已经在门前等候了。
慕轩跟着管家来到正堂,不但见到了徐家老爷徐显,也有幸见到了蔚州的父母官包步同包县令。徐显名字很雅致,但除了比寻常人胖许多之外,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见了慕轩还算客气,说话非常和蔼——至少从声音上说。
包知县却是五十多岁的老儒,颌下胡须飘洒,看上去相当有学问的样子,看人的眼神也非常和善,慕轩乍一看,还真不相信这位包知县会是徐家为恶的保护伞。
“犬子冒犯了壮士,老朽非常抱歉,特备薄酒,向壮士请罪!”徐老爷说起话来真像个饱学之士。
“看壮士模样,应该是位知书识礼之人,不如看在本县薄面,宽恕徐贤侄吧!”包知县更是谦谦君子。
缺德公子这会儿完全变了个人,他的右胳膊挂在脖子上呢,却还是一个劲的冲慕轩这个壮士打躬作揖,表情非常恭顺。
慕轩还能说什么呢?人家都委屈到这个份上了,他当然无条件的表示原谅啦!
于是宾主皆大欢喜,入座开宴。
酒宴非常丰盛,可惜慕轩没来得及好好品尝,因为他喝了徐家父子、包知县敬的三杯酒后,就从椅上滑到地上,人事不知了。
“本少爷的礼也是你受得起的!”缺德公子狠狠的踢了慕轩两脚,“竟然敢坏了本少爷的好事,呸,看我怎么收拾你!”
“贤侄,稍安勿躁!”包知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急不躁,“做到不留后患才好!”
“对对对,儿子,包伯父的话你可得听!”徐显冲儿子使了个眼sè。
“是,一切听伯父吩咐!”缺德公子冲包知县笑嘻嘻的弯了弯腰,而徐显弯腰把一叠银票塞到了包知县的靴子里,包知县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却很快一脸正sè,冲门外喊道:“来人哪,把这个江洋大盗押回城去!”
两个衙役应声走了进来,向包知县行了礼,一人搭起慕轩的一只胳膊,将他拖向门口。
“等等!”包知县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口中高喊一声,身形一矮,从地上捡起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块小木牌,从慕轩腰间掉下的。
“这个木片有什么用?”缺德公子一脸不解,看看自家老爹,后者也是莫名其妙。
包知县却是两眼发直,脸sè灰败,浑身发起颤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冲徐显挥手喊道:“快把他弄醒!快,快——”他指着慕轩,声音尖利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徐显看出事态的严重xìng了,赶紧命下人端来凉水,慕轩喝的酒里被加了蒙汗药,只要用凉水泼脸人就能醒,但包知县怎么会允许他们用凉水泼呢,他亲自用毛巾沾了凉水给慕轩擦脸,反反复复擦了十多遍,慕轩的脸都快被擦成猴屁股了,慕轩才长舒了口气,醒了。
慕轩睁开眼,看见自己面前跪了三个人,跪在最前面的包知县一脸死了全家的哭丧表情,只见他非常恭敬地将那块木牌递到慕轩面前,口称:“属下包步同拜见锦衣卫方百户!”
慕轩接过腰牌,挂回腰间,淡淡道:“既然你知道了本百户的身份,就当知道锦衣卫行事的规矩。”
包知县诚惶诚恐,心说锦衣卫的行事规矩我这小小的知县怎么会知道,但他赶紧低头道:“属下明白,除了我们三人,不会再有第四人知道百户的身份。”他回身扫一眼身后跪着的徐家父子,徐家父子还没有真正明白怎么回事,但很识相的连连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你们起来吧!”慕轩起身搀了包知县一把,“贵县毕竟是一县父母官,可不是本百户的属下!”
“是是是——”包知县只觉得被百户搀着的胳膊都酥了,浑身暖洋洋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但心里暗自庆幸:幸亏在京里见识过锦衣卫的腰牌,要不自己这次可就大祸临头了。虽然东厂得势之后,锦衣卫大不如前了,但自己这个候补了整整七年才捞到实缺的知县,怎么敢得罪锦衣卫的百户呢!别说自己这个小小的七品,就算京里的一二品大员,见了他们不照样腿颤吗!
“本百户有公务在身,路经此地,偶然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才在此地逗留。本百户的亲戚生活贫苦,为人又极木讷,本百户离开之后,还希望贵县能照顾一二。他rì贵县有用得着的地方,本百户定当还报!”慕轩说得极为诚恳,包知县听得心花怒放,一个劲的表示:“包步同必定不负百户所托,千户放心离开,祝百户马到功成!”想想将来有位锦衣卫百户暗中照应,有生之年或许还可以弄个同知什么的做做吧,他欢喜得语无伦次了。
慕轩离开徐家时,包知县带着徐家父子殷勤的送到门外,要不是考虑到要为百户保密,他真想直接送到小村外。
慕轩向徐二哥家走去,心中暗自冷笑,看包步同,应该也是寒窗苦读多年才坐上这县令之位的,可一到任上,想着的就只是捞油水、刮民脂民膏,一方百姓有这样的父母官,怎能有好rì子过!只是眼前,自己不便做什么,只能暂时为二哥二嫂改善一下生活状况了。至于那个缺德公子,就让他好好享受接下来的“幸福rì子”吧!
徐显事后听包知县介绍了锦衣卫的状况,深为自己父子的鲁莽举动后怕,但他又有些疑虑,那个徐二狗家几代人从没出过蔚州地界,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大来历的远房亲戚了?只是,看包知县的样子,徐老爷是绝对没胆量去弄个水落石出的,看来,以后得好好约束一下德儿了,要不,很可能有一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好,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那位锦衣卫百户走的时候,还满脸堆笑的在德儿肩膀上拍了两下,看样子,是非常赏识德儿呀!说不定以后还能靠这关系做个官呢!
“兄弟,没事吧?”徐二哥夫妻俩出现在慕轩眼前,看样子,他俩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没事!”慕轩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脸上露出笑容,把着徐二哥的臂膀,跟两夫妻回到了他们家。
丑时过后,慕轩悄悄起身,收拾停当,离开了徐二哥家,进了小五台山,他想去看看另外那二害究竟是什么,但白天进山的话,二哥夫妻俩肯定不会让他冒这个险。
山上残雪犹在,又是凌晨时分,山风呼啸,令人感觉有一种冷是直钻进骨头里去的。慕轩小心翼翼的在山路上走着,心想这样的夜里,那两个妖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还是先找个山洞猫到天亮再说。
小五台山,是恒山余脉,整个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面积有一千八百平方公里,其中东台最高,海拔有两千八百多米。慕轩上的是西台,海拔要低一些,走的又是南坡,但山里昼夜温差大,慕轩虽然穿着暖和,躲进了一个五尺见方的山洞之中,却还是感觉寒意森然,他于是开始打坐运功。以前看武侠小说,以为那里面的内功、真气什么的虚构的成分居多,到了这个世界才知道,绝世武功虽然不一定有,但内家、外家气功确实有,真气没有,内劲却是非常真实的东西。
好不容易天sè微明,慕轩吃了点干粮,从山洞里出来,看了一下路径,就沿着一条斜斜向东南方向蜿蜒的小路走了上去。
来到那条变身妖怪经常出没的崖壁山路上时,天sè已经大亮,慕轩一看,这地方还真是非常危险,小路一侧是山壁,另一侧有一溜落叶松,下面就是一道山沟,有十多丈深,山石嶙峋,要是一不小心跌下去,活着的可能xìng还真不大。
据说走这条山路的行人不管樵夫、行商还是当官的,变身妖怪都会让他“穿着过来,光着过去”,无一落空。看来妖怪也是挺讲信义的,慕轩出现在小路中间时,妖怪就出现在他面前,虽然隔着五丈远,慕轩还是看得非常清楚,对面这个妖怪除了脸上怪异,不像人之外,其他身体配件都是属于人的——这绝对是个人!
但慕轩很快陷入震惊之中,妖怪冲他走近了两丈多,肩膀也没晃一下,只是脸往左边转了一下,再对着慕轩时,慕轩看到的分明是自己的脸——慕轩的脸当然还在自己头上,可对面这张脸上,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型,分明就是他自己啊!
“你穿了我的衣衫那么久,该把它们脱下来还给我了吧?”妖怪说话了,带着不知道是哪的腔调。
“你的衣衫?”慕轩一脸惊诧,“你不就是我吗?我还用还吗?”
妖怪似乎有些发傻,瞪眼片刻,冷哼一声,慕轩眼前黑影晃动,眼睁睁看着妖怪变成了三个,一个在山路那头,一个在头顶的山石上,三个妖怪衣衫不同,但脸都一样——都是慕轩自己的模样。
慕轩再次一脸惊诧,惊叫道:“妖怪啊——”手舞足蹈起来,那最先出来的妖怪非常得意的一笑,还没开口说些什么,对面这个被妖怪“吓傻”了的愣头青突然窜近身来,然后他这个出来剥人衣衫的妖怪就僵在了当地——一辈子打雁,今天让雁啄了眼,对方原来也是点穴高手!
“三弟,怎么啦?”另两个妖怪明显看出不对,异口同声问着,急急靠近,慕轩看出这两人轻身功夫都不错,他往后退开两丈,扬声说:“令弟没事,两位还是露出庐山真面目吧!”
那两人看来不会解穴,在他们三弟身上瞎摸了几下,互相望望,然后齐齐瞪着慕轩,眼神非常凌厉。
慕轩笑咪咪的回望着对方两兄弟,夷然无惧,那两兄弟最终无可奈何的在脸上揉搓几下,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俩都是二十二三上下年纪,面目俊朗,最出奇的是容貌竟然完全一样,原来是双胞胎,不,如果那被点住的三弟真的是他们的嫡亲兄弟的话,他们可能是三胞胎!妖怪变身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一位呢?”慕轩望望三弟,双胞胎中的一个在三弟脸上轻轻一撕,揭下了一张薄薄的面具,果然,三弟的面貌与他们一般无二。
慕轩一晃身,已经靠近三兄弟,那没被点住的两兄弟刚要有所行动,慕轩却已经再次后退了,而他们原本不能活动的三弟轻轻的“啊”一声,开始活动有些麻木的手脚了。
“原来碰到高人了,佩服佩服!”三弟有些恨恨的冲慕轩拱手、瞪眼。
慕轩丝毫不在意,抱拳拱手说:“在下方慕轩,路经贵地,得遇贤昆仲,失敬失敬!听贤昆仲行事,看贤昆仲相貌,三位不该是穷凶极恶之辈,况且各有易容、变脸、点穴、轻身功夫等绝活,何必在这里以打家劫舍为业呢!”
“在下柏林天,这是我二弟柏林山,三弟柏林海,得罪之处,还请恕罪!”左边那位冲慕轩抱拳拱手,引见了自己两位兄弟,柏林山也向慕轩拱手。
“方兄,有机会小弟还要请教!”柏林海这会儿笑嘻嘻的,居然很快就没有敌意了。
慕轩笑说:“在下随时恭候!”
柏林天伸臂虚引,说:“方兄弟若不嫌弃,请到寒舍一叙!”
慕轩说:“理当拜访!”于是三兄弟带着慕轩进了山。
三兄弟的住处在西台山南坡下的一处隐秘处,三间竹篱茅舍,非常简陋,他们拿出来招待慕轩的也是些寻常山货野味,真不知道他们费尽心机抢那么多来往行人的衣衫干嘛。
“穷怕了,才会对剥人衣衫那么痴迷!”柏林天听慕轩问起,非常不好意思的说。
慕轩与他们三兄弟一番交谈,才知道三兄弟是这小五台山人氏,自小父母双亡,生活无着,被迫离乡闯荡,后来遇到高人收为徒弟,学会了几样绝技,才拜别师父回乡祭奠父母。剥人衣衫之事一开始是好玩,后来却是专门针对那些为富不仁之辈,至于樵夫、山民被抢掠之事那纯粹是以讹传讹了。
“有个地方亟需三位兄弟的本领,不知有没有兴趣前往?”慕轩也不兜圈子,直话实说。
三兄弟互相望望,柏林海先自笑了,说:“反正我们暂时没什么地方想去,不如就去方兄所说的地方瞧瞧再说。”柏家老大老二也就点头说好。
慕轩于是向他们详细介绍了东胜卫的情况,并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三兄弟表现出很大的热情,当即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不过,在他们走之前,慕轩得先让他们兄弟帮个忙,就是找出那传闻中的“龙”形怪物。
对于跟自己兄弟齐名的三害之一,三兄弟也是非常感兴趣,据他们说,他们兄弟回到这儿之后就曾进山找过这个怪物,而且亲眼见过它,这怪物虽然不像传说中的龙,但确实长有两只角,四只爪子也已具雏形,假以时rì,说不定还真能蜕变成龙,一飞冲天呢!
“这世上真的有龙吗?”慕轩迷惑不解。
“要是没有过真龙,那为什么民间传说中的龙偏偏是那种样子,而不是其他模样呢?”柏林海疑惑地望着慕轩,似乎奇怪他为什么非要说龙不存在,“十二属相里其他的都有,为什么非得说龙是不存在的呢?”
慕轩无语了,难道,真的是后世人自以为是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慕轩是错的,柏家兄弟三人决定带慕轩去找那龙形怪物。
龙形怪物经常出没的地方是北台,第二天凌晨寅末时分,柏家三兄弟带着慕轩来到了北台一处隐秘的山洞前,悄悄地潜伏起来,四人浑身上下涂满了泥浆——这天寒地冻的,泥浆找得不容易,涂在身上更是难受,但柏家三兄弟说不得不这样,因为那怪物实在太敏感了,任何一点生人气息都可能让它逃之夭夭。
他们耐着xìng子潜藏了足有一个时辰,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洞口,很快,慕轩听到洞里传来的沙沙声,很像是下雨的声音,不用柏家三兄弟提醒,他也知道肯定有情况,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盯紧了洞口。
洞口出现了一个相当大的头颅,有笸箩那么大,像蟒蛇,但比蟒蛇多了两只五寸左右的触角,口边还多了两条八寸多长的触须,那样子,真的有不少龙的风范了。那头颅闭着眼睛,沐浴着阳光,似乎非常惬意,晃来晃去足有一刻时辰,才睁开眼来,往洞外移动,慕轩于是又看见了它的身体,它的身体粗有三围,虽然是蟒蛇一样的花纹,但居然呈现些许金黄sè,尤其是身体下面露出的两只脚爪,竟然能够抓地前行,虽然看样子相当吃力。
这怪物足有一丈七尺多长,等它完全出了洞,慕轩不得不对自己固有的观念产生了怀疑,瞧它四脚抓地、仰头冲着太阳发出“嗷嗷”怪声的情形,任谁见了都不再会觉得它是条蛇——这分明就是一条即将破空而去的龙嘛!
不过龙并没有破空而去,它只是仰首吼了几声,便转头向洞左的密林爬去,等它消失在林中好一会儿,潜伏着的四人才松了口大气,柏林海低声说:“它去找东西吃了。”
慕轩之前听他们兄弟说了,这龙并不伤害人畜野兽,而是专吃山中一种菌类,因它食量惊人,东台、南台、中台的那种菌类已经被它食用殆尽了,所以它才会在这北台落脚,只是一入秋天,那种菌类就绝迹了,不知它是依靠什么为生的。
“上次见它,它的四只爪子还都是软绵绵的,现在能抓地支撑起身体了,想必再过不久能完全靠爪行走了。”柏林天低声说,口气中似乎充满了期待。
慕轩心中更是满是希冀,要不是还有事要做,他真想就呆在这里守着这龙,看它什么时候飞升而去——能看见一条龙的蜕变过程,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啊!
这份诱惑实在太大了!
“但愿它能顺顺利利破空而去,不会被凡人所扰!”一向沉默寡言的柏林山悠悠然说,这句话,犹如惊雷一般在慕轩心头炸响,他不由得暗自惭愧,比起这些淳朴的古人来,自己这个来自所谓文明世界的外人似乎还是显得功利了些。
心病既去,慕轩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了,同柏家三兄弟盘桓了两rì,互相切磋些武功。柏家三兄弟拿着他的亲笔信前往东胜卫,慕轩回徐二哥家住了一宿,把自己进山的情况简要交代了几句,只说那二害都是乡人道听途说,此后不会再有怪物出没了。
慕轩离开小徐沟的时候,徐显父子还特意派人送上了一些礼物,里面包括县太爷的一点心意和徐家父子的五百两纹银,慕轩也不客气,照单全收,转手悄悄分给了徐二哥他们那些穷弟兄。
只要过了小五台山,慕轩就进北直隶地界了,那么,再有两三天路程,他就可以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了。每次一想到这个,他居然心cháo澎湃起来。
只是,很可惜,他没能如期越过小五台山。
第十集 急渐二派
东台是小五台山中最高的,慕轩一路走来,几乎看不见人迹,慕轩专心赶路,很快就过了路程的大半。
“爹啊,你死得好惨!呜呜呜呜——”前面突然传来非常凄惨的哭叫声,慕轩心中一惊,脚下加快,很快就看到了哭叫的人,一个三十上下的壮汉,正趴在一堆稻草上哭叫,稻草下面伸着两条腿。
看那壮汉的装束,应该是个猎户,慕轩上前一问,果然,壮汉自称王小虎,家里实在没米下锅了,就跟父亲一起上山打猎,不料父亲被猛兽咬死了。
“我一定要给我爹报仇!”王小虎咬牙切齿说完,抓起手边的钢叉就跑,嘴里倒没忘喊一声:“兄弟,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
照看什么?慕轩看看左右,眼前就只有一具尸体,看来只有照看这个了!
慕轩呆了小半个时辰,四下里除了风声呼呼,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中哀叹一声,冲地上那尸体默念一声:得罪了!就在旁边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
他闭目冥想,耳边的呼啸风声似乎都不存在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身边有一丝异动,不由霍然睁眼,左臂一曲,一个肘锤撞向身后——任何人遭到这下撞击都受不了的,但他的动作似乎已经迟了,也或许是身后的人比他更高明,他只觉脑后玉枕穴一震——“上当了!”这是他颓然倒地、人事不知前的唯一念头。
刚才那具尸体如今正弯腰看着地上的慕轩,嘿嘿冷笑着,说:“小子,看你还怎么去!”
“……虽所费无私,然为银百五十万,米菽二百三十万,耗财烦民,不得无罪。直落太子太保之衔,褫夺一切官职,着即致仕!”余子俊坐在书房之中,宣旨钦差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旋,想起阮侍郎完成勘察之后离开大同城时说的:“余总督经营边塞劳苦功高,想圣上必会多多体恤。”他心中苦笑一声,果然是圣心难测啊!但想到终于可以回去修缮亡母的坟茔,心中又觉得轻松了许多。
“督帅,安平没有什么本事,帮不上什么忙,希望督帅能允许安平跟随返乡,洒扫庭院、看家护院都行。”鲍安平一本正经的。
余子俊笑着摇头,说:“边关需要良将,我怎么可以让你干那些杂活!”
“安平只是负责督帅安全,边关有他无他不重要;岱岩没有督帅,也便成了百无一用之书生,还请督帅成全,允岱岩相随,理帐算计之事,岱岩尚能胜任。”吴先生居然也是一本正经的。
余子俊哑然失笑,内心却是感动莫名,微微点头,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心想:“‘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于少保说得真好!不如就学学这位忠直先辈的‘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吧!”
于少保正是前朝土木之变后力主守京师战退也先大军的于谦于廷益公,他曾经巡抚山西,英宗夺门复位,于谦以“谋逆”罪被杀,成化初年,于谦之子于冕被赦免,他上疏申诉冤枉,得以恢复于谦的官职、赐祭,山西民众一直祭祀不断。
余子俊嘴角的笑容很快就带上了点苦涩,按理,他接旨之后必须赶回京师叩谢圣恩,但宣旨内侍已经宣布了今上的口谕:立即致仕返乡,无需进京谢恩!
圣上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了!
十月初八一早,余子俊离开了他苦心经营数载的大同府,致仕而去,身边只有十数个家人跟自愿跟随返乡的鲍安平、吴先生,还有四名侍卫,不过来送行的人却是非常多,大同府的官绅百姓几乎倾城而出,一开始,大家都还忍着,但当有人突然长声一号:“余总督一走,小民无靠啊!”
许多人的泪水立即夺眶而出,号哭声四起,余子俊双眸湿润,强忍悲痛,冲四下团团一揖到地,高声说:“多蒙抬爱,愧煞子俊!”
“余总督!”
“士英兄!”
……
喧嚷之声,震动半个大同城。
原本想来看看余子俊的狼狈样的张善暗暗心惊,心想幸亏动作及时,要不还真不能轻易扳倒这个老东西。
官绅百姓一直送出了十数里地,才洒泪止步。余子俊一行走出两里多地,鲍安平忽然一指前方,喊道:“督帅,血狼军!”
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向前看,只见一里多地外血狼军的大旗招展,全副武装的血狼军骑在马上,在道旁排成两列,行列整齐,英姿勃发。余子俊一行人靠近了,就听一人高声喊喝:“血狼军全体向督帅致礼!”
“唰”的一声,马上战士同时掣出战刀,高高举过头顶,所有人齐声高喊:“祝督帅一路顺风!”
“好,好,好!”余子俊下了马车,向四下拱手一揖,高声道:“大同城的安危,就有劳各位了!”
“督帅放心,血狼军在,大同城必在!”雄壮的声音响彻云霄,千余柄战刀齐刷刷挥下,如同晴空划过的霹雳般耀眼。
余子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一躬,“督帅!”所有血狼军士都翻身下马,齐刷刷跪倒在尘埃中,强忍住内心的悲愤,高喊:“请督帅上车!”
余子俊在鲍安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向大同城再次投去一眼,挥手示意赶路。
血狼军全体深深埋下头去,齐声高喊:“恭送督帅!”
两队已经换上寻常家人服饰的血狼军士翻身上马,紧紧跟随在余子俊的车后。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血狼军的视线中,“嗷——”所有人都仰起了头,向着天空发出凄厉的嚎叫声,那样子,十足是上千匹神情狰狞的恶狼,而天空中,竟然艳阳高挂,天sè非常清明。
“将军阵亡了,督帅也走了,咱们还呆在这里干嘛,不如收拾收拾,去东胜卫吧!”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大声喊道,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现任千户伍振町,失去无命将军的这一个多月来,伍千户的表现可圈可点,大多数军士已经开始接受现实,虽然有不少人此刻有同样的心思,但要喊出来,还真不是人人都会的。
“收队,回卫所!”伍振町仿佛没有听见那声高喊,也没看见上千人的怪异目光,一声令下,一马当先回高山卫。大张他们几人互相望望,都面有忧sè,将军在时,许多事只要一个手势,大家就心领神会、毫不迟疑的执行了,现在,唉……
“所有百户、总旗至作战室集合!”刚进卫所,伍振町就传下命令,很快,三十多人就集中在了作战室中。
“我今天所说的话,暂时只有你们知道,不宜外传!”伍振町面sè凝重,“不久之后,一切都会有转机的。”
什么情况?百户、总旗们互相望望,感觉会知道什么重大秘密。
“各位已经加入‘生民’,所以我在这里要告知各位更多的情况。”伍振町话音未落,百户、总旗们就愣住了,他们一直以为伍振町跟他原先手下那百余名弟兄不知“生民”之事,原来人家比自己知道的还多。
伍振町若无其事,继续说:“其实‘生民’教众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渐进式改变,一派主张急进式变革,大家凭借正当的手段争取教众支持,所有教众每三年从两派中选出一派的人为总执事,主持教务,另一派则由若干人在各方面予以监督……”
话说到这里,在场有一多半人琢磨出味来了,不约而同看着伍振町,伍振町迎着众人的目光点点头,说:“你们想的没错,无命将军是急派的,我是渐派的,我在血狼军中,是负责监督他的。”他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一字一顿说:“急、渐两派是对手,也是兄弟。”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点头,伍振町笑了,说:“请各位回去让大家再耐心等一段时间,许多疑惑到时候自然会明白的。”
所有人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一躬身,应一声:“是,将军!”
张善非常失望,余子俊走后,意料中的血狼军作乱没有发生,这让他趁乱一举铲除血狼军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张善也非常震惊,一大早起床,他听到了一个能让死人从棺材里跳出来的消息——确实是死人从棺材里跳出来了:方无铭——那个已经死了个把月的无命将军,在草原上现身了!
方无铭没死!
梁健听到消息,赤条条的从狼皮褥子中跳了出来,完全不顾哈斯其其格娇羞的惊叫声,他匆忙穿上衣衫,抓着阿木古郎派回来的信使仔仔细细询问完后,一时呆若木鸡。信使说方无铭率领数百血狼军袭击了阿木古郎的部属,阿木古郎损失了近两百人——梁健跟阿木古郎并肩作战最久,知道他是个直肠汉子,绝不会弄假骗人;再说两人私交一向很好,铲除方无铭也是二人同心协力的战果,他不可能编瞎话吓唬自己,这对阿木古郎也没什么好处。
可是,方无铭怎么可能没死呢?
满都海彻辰夫人也很快得到了消息,当初,梁健、哈斯其其格跟阿木古郎回来说方无铭死了,她根本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要知道,这个无命将军可是困扰了鞑靼五年,怎么会这么容易被除掉呢!当时,很多喜出望外的部将臣子说要重赏梁健他们,也有不少人表示怀疑,她不得不说服自己的小丈夫暂缓封赏,哈斯其其格为此还跟自己闹了不小的别扭。不过现在,她终于可以长长舒一口气了,梁健他们该得的一切,可以如数赏赐给他们了。
“为什么当初方无铭已死时不赏赐梁将军他们,现在证实他没死,反倒要赏赐梁将军他们呢?”达延汗虽说跟着自己这位远长于自己的妻子学了很多东西,但这一次还是非常不解。
彻辰夫人微微一笑,非常耐心的向丈夫解释:“当初大同府为无命将军举丧,我担心是明廷的计谋,想让无命将军由明转暗,对汗廷不利。如今无命将军现身,恰恰说明无命将军已经阵亡了……”
达延汗强忍住内心的疑惑,望了妻子一眼,彻辰夫人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说:“如果这个无命将军是真的,那他何必在假死近两个月后突然出现呢?他躲在暗处,对汗廷的威胁不是更大吗?如果假死是明廷的策略,那无命将军此时现身就是违背朝廷旨意,等待他的恐怕是明廷的降罪;如果假死是无命将军自作主张,那他现在也得面对欺君大罪。现在,一向对他青睐有加的余士英已经走了,假使汗王是无命将军,您会在这个时候现身吗?”
达延汗凝眉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彻辰夫人点点头,说:“由此,为妻估计,这个无命将军是假的,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制造无命将军未死的假象。”
达延汗沉吟了一会儿,说:“或许夫人估计得没错,但明廷跟汗廷的军民未必想到这些,一旦以假为真,在对阵之时难免会有敌强我弱之感。”
“汗王所虑极是,”彻辰夫人非常欣慰的点首赞同,“所以咱们才要大张旗鼓赏赐梁将军及其他有功的将士,而且要让这消息传遍大大的每一寸土地,更要让明廷边塞的军民人人知晓。”
达延汗很快就明白妻子的意思了,一时有些喜形于sè,赞道:“夫人真是聪明至极!”
彻辰夫人宠溺的望着自己的丈夫,说:“只是这等大事,还需好好筹措一番。”
说是筹措,其实是她还在等一个消息,五天之后,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详细禀报了无命将军的情况:死而复生的无命将军并不在高山卫,而是在东胜卫,明廷边塞军民非常振奋,但明廷并没有什么动静,朝廷至今还没有派人来东胜卫奖赏或惩处无命将军。
彻辰夫人心中最后一点忧虑都烟消云散了,当即命人在第三天召开庆功大会。
入冬以来,大雪已经连下了三场,鞑靼各部担心白灾,谨守各自的地盘,准备安心过冬了。这样的rì子里居然要举行一次空前盛大的庆功会,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些人甚至怀疑这是彻辰夫人剪除异己的计谋,一时之间,整个鞑靼陷入莫名的紧张或兴奋之中。
“鞑靼人终于放心了!”呼延忘屈终于也松了口气,柏家三兄弟真是奇人,他们扮的无命将军连自己都难分真假,鞑靼人应该确信无命将军阵亡了吧,那么,慕轩的冬rì练兵计划应该可以开始了。
“我们不但要让东胜卫成为我们安宁的家,也要让河套成为我们真正的乐土。”面对城下肃立着的近八千军民,呼延忘屈的声音震撼人心,“咱们每一个人,既不是为朝廷扩疆辟土,也不是满足任何人的私利野心。血汗,咱们只为自己的生存而流;城池,也只为自己的家园而守,任何侵犯东胜卫利益的人与集团,都是咱们的敌人。每个人都要记住,咱们欢迎任何真心前来投奔的人,不管他是汉人、蒙古人还是其他族人;咱们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破坏咱们乐土的势力!朋友来投,酒肉相待;敌人来犯,刀枪相见!”
“朋友来投,酒肉相待;敌人来犯,刀枪相见!”近八千人的豪迈声音汇成了声声巨震,响彻云霄。
为了保卫家园,所有青壮年男子都投入了如火如荼的练兵之中,那些老弱妇孺没有练兵任务,但也都很有热情的去见识各种武器的用法,或者学着埋设最为简单的陷阱、制作最为简便的杀人工具——反正是冬天了,窝冬嘛,闲着也是闲着。
洛桑大师不愿看到东胜卫有刀兵战乱,但为了自保,东胜卫就必须拥有强有力的军队,佛祖身侧,不也有护法的韦陀吗!
东胜卫设置了一个卫所最基本的官职配备,呼延忘屈成了第一任卫指挥使,阿尔斯楞成了副指挥使,其他人各有职司,但最让大家意外的是其他一些情况,东胜卫还专门设置了知县、主簿等职,但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知县跟主簿不是主次关系,而是平级,知县管rì常政务,主簿掌刑名钱粮,互不干涉,又互相监督;每个衙门都设有一个纳言所,无论官商百姓还是将校兵卫,对任何一个衙门的事务有见解都可直接进言——或与专门人员面谈,或写文书投进专设的纳言柜,说错无妨,说得可行则受奖励,一时之间,东胜卫人人振奋,个个想着出谋划策。
此外,知县衙门宣告的禁令中,第一条就是“东胜卫地界,决不允许出现赌piáo之处”;而主簿衙门居然专门设有讼事处,老百姓只要有冤屈,都可以上讼事处击鼓上告,讼事处会有专门人员帮着写状纸、打官司,任何人发现官衙人员有违法贪贿等行为,都可以写匿名状投进纳言柜告发;任何人拾金不昧,可以得到官府的赏赐……
一切,都透着新鲜与异样。
另外,东胜卫还来了不少人,知县、主簿等职就是由这些人中推选担任,其中居然还有一位监军,他被安置在了呼延忘屈身边,这位监军却不是朝廷所派,更不是内廷太监,而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儒生,这个名叫施世清的读书人身材矮胖,见人就是一脸笑容,要不是他是“生民”所派,并且张老说他是位饱读兵书战策、胸有谋略的能人,大家还真会把他当做一个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施世清第一次为东胜卫的军民所关注是他来到东胜卫的第三天,那天,呼延忘屈、阿尔斯楞他们几人陪着他跟其他人等在东胜卫转了一圈,介绍一下周边情况,谁知施世清对这些如数家珍,还随口提到加强防御能力的策略,让呼延忘屈他们很是吃惊。
到东门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围聚着,人群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跟男人的怒骂声。看见呼延忘屈他们一行人,不少人向他们打着招呼,自动分开了,呼延忘屈一行就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蒙古汉子正挥鞭打一个女人,那女人容貌俏丽,手脚被绑着,被打得衣衫破烂、皮开肉绽,她尖叫声不断,却没有一滴泪水,也不哀叫求饶,神情看上非常倔强。
呼延忘屈喝道:“住手!”
围观的人都转头望过来,不少人都认得呼延忘屈他们,神情一下子都非常紧张,蒙古汉子却还不住手,呼延豹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夺过鞭子,口中骂一声:“混蛋!”不管怎么说,打女人的男人就不是个汉子。
那蒙古汉子神情愤愤的,一付怒气冲天的样子;那女子委顿在地,不言不语。
有知情者告诉了呼延忘屈他们实情,那个蒙古汉子叫扎丫笃,那女人是他的妻子高娃,他们是前年成亲的,夫妻俩原本恩爱非常;但四个月前,高娃被鞑靼族人掠走,成为另一个蒙古人的女人。高娃忍辱苟活,历经艰难终于逃了出来,吃尽苦头才来到这东胜卫,找到了扎丫笃。扎丫笃失去高娃,原本痛不yù生,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妻子时惊喜万分,但当他知道高娃遭到凌辱之后,却立刻像变了一个人,怒不可遏的将她绑上,挥鞭就打。
“又是一个受汉人想法毒害的蠢人!”阿尔斯楞心中冷哼一声,成吉思汗的女人都曾经被敌人占有,后来又被他夺回,睿智英明的铁木真何曾轻视自己的女人!既然喜欢她,就要好好疼惜才是!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施世清突然跳到扎丫笃面前,屈腿一跳,在扎丫笃脸上狠狠的打了一个巴掌,就听他气哼哼的骂道:“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还有脸打女人!她千辛万苦回来找你,你居然还这么对她,你还是男人吗?”
他身材矮胖,跳起来的样子非常滑稽可笑,但周围的人都没有笑,许多人的表情肃然,尤其是男人,脸上都露出复杂的神sè。
“这样的男人你还跟着他干嘛,你有手有脚,饿不死自己的!跟我走吧!”施世清不管扎丫笃怎样的暴跳如雷——要不是呼延豹拦着,自己或许立马会被这个蒙古汉子撕成碎片,他上前把高娃身上的绳子解开,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毫无顾忌的拉起她的手,起身就走;而古怪的是,高娃居然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就那样非常温顺的跟着他走了。
阿尔斯楞的心情顿时大好,他原先对施世清这个容貌平庸的汉人没多大好感,这会却恨不得立马拉他去痛饮一场,他哈哈大笑着说声:“好汉子!”转头冲扎丫笃呸一声,快步跟上了施世清。
“孬种!”呼延豹鄙夷的看一眼忽然间目瞪口呆的扎丫笃,冷哼一声,一把推开他,大踏步离开。
呼延忘屈他们没说什么,也都掉头走了。围观的那些人或者一言不发的走开,或者冲扎丫笃吐口唾沫,愤愤的离去,很快,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扎丫笃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了……
自此以后,施世清所到之处,就常常有高娃的影子,他俩好像成了连体婴一般,所到之处,常常面对很多知情人复杂的目光,但两人居然浑不在意。
不过,真正让大家对施世清刮目相看的是另外一件事。
东胜卫西南方百余里外有一处水草丰美的牧场,方圆足有百来里,一向被鞑靼苏德部属扎乌屯所占,周边明军卫所多次攻击,但最终都是无功而返——毕竟,卫所官兵不可能长久驻扎在草原上;而最近的卫所离着也有近两百里。
施世清跟打探消息的血狼军暗探密谈了整整一天,接着又跟呼延忘屈、阿尔斯楞等人商谈了半宿,很快,阿尔斯楞亲自率领一哨人马,改换成蒙古人的装束,趁夜悄悄奔向了扎乌屯部所在的草原,但他们没有展开任何攻击行动,只是悄无声息的潜伏了两个多时辰,寅正时分突然现身,大摇大摆的离开。
扎乌屯部大惊,立刻全部jǐng戒,但那哨来路不明的人马已经不见踪影了,扎乌屯疑惑之下,立即派人向苏德禀报这特异情况。扎乌屯不是蒙古人,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哪族人,反正自懂事以来就是在草原流浪,练就了一身蛮力,后来投奔了苏德的军队,因缘巧合,得到了苏德的赏识,一路提拔,年过三十就成了苏德手下最具勇力的万夫长,掌管着苏德手下近万军民。
月前,苏德特意亲自来扎乌屯部告知他要提防东胜卫的血狼军,更要防着彻辰夫人的人马。扎乌屯不担心那是血狼军,而非常担忧那是彻辰夫人的人马,万一彻辰夫人真的要向苏德动手,自己这两万军民可就腹背受敌了,那时,该怎么办呢?
而且,这一次大张旗鼓的庆功大会上,扎克屯看不惯阿木古郎跟那个姓梁的汉人的得意样,借酒耍横,把阿木古郎狠狠地摔了一跤,差点引起两人部下的厮杀,苏德为此严命他不得擅离自己的领地。
阿尔斯楞率领的人马一离开扎乌屯的地盘,就又变得鬼鬼祟祟了,昼伏夜行,极力隐藏行踪。两天之后的深夜,他们出现在少师托郭齐的领地,趁夜发起了“迅猛”攻击——每个血狼军士身后都背着个扎得结结实实的草人,在暗夜中鼓噪呐喊、不断shè火箭。
托郭齐常年率军征伐亦思马因,他的领地由长子少济格管理,少济格仓促之间组织人马抵御——敌情不明,他只能让部属们不停的shè箭,阿尔斯楞的“草人借箭”持续了两盏茶的工夫,就率队离开,他们攻击时换上了血狼军的服装,但服装不整,“败退”时还有人惊慌失措的用蒙古语喊着“沙里坋”。
月黑风高,少济格自然不敢派兵追击,只能恨恨的收拾残局——敌人的火箭实在太厉害了,自己这边伤亡足有三百,帐篷烧了数十个,他手底下两个千夫长听到底下士兵说起敌人败退时的话语,不约而同的惊呼:“沙里坋?是他!”他们都知道,沙里坋是扎克屯手下的千夫长,做事一向低调,但出手狠辣,是扎克屯手下最yīn险狡诈的一个。
“苏德动手了!”少济格心中暗惊,父亲深得达延汗跟彻辰夫人的信任,对于汗王跟夫人对苏德他们的防范之心,自然非常了解,但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苏德居然会抢先动手,而且,最先遭殃的居然是自己的部众,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少济格当即调动人马,准备出兵攻打扎克屯;他倒也没忘记最重要的事,立即派人分别向达延汗跟自己的父亲通报了情况。
托郭齐得到消息后大惊,当即让来人带回自己的命令:原地防卫,不得擅动!
信使带着他的命令回到部落时,达延汗的军令早已传到了:稍安勿躁,不要妄动!
少济格恨恨的原地待命,扎克屯却率领部属迁到了苏德所在的地方——就在少济格遭到攻击后的第三天夜里,他的地方也遭到了不明人马的攻击,对方足有两千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没有抢掠任何东西,只是为了杀人,那些狼牙箭像暴雨一样shè来——阿尔斯楞从少济格那里“借”来的全部都“送”出去了,扎克屯损失了近千军民,对方却来去自如。扎克屯急怒攻心,却被底下人的回报吓了一身冷汗:那些狼牙箭是少济格的人马专用的。
他明白,虽然少济格目前的人马不足为惧,但他身后是谁撑腰,傻子都明白,为了保住自己手下这八千多人马,他决定跟苏德会和。苏德得到消息,也很快命人让扎克屯放弃原先的地盘——他可不想让扎克屯的人马成为明军或彻辰夫人的盘中餐。再说这冰天雪地的,其他人占了那地方也没什么好处,等来年chūn天,再可以把那地方夺回来的。
于是,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草原就成了无主之地;当然,很快,它会迎来新主人——阿尔斯楞率领的一千多蒙古军民,依着阿尔斯愣的意思,要立即率人入住草原,但施世清认为不必,现在整个河套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人马入住草原徒受风雪之苦,等来年chūn天再去不迟——任何人想对这地方动手,都得等来年开chūn了。
经过这件事,东胜卫上上下下对施监军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举成功的施世清却反而神情凝重起来:这一次费尽心力图谋的,怎会是一片不能安心拥有的草场呢!要做到慕轩所说的“与狼共舞”,任重而道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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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 淫贼来了
北直隶定州府栖风楼,是家名动京师的大酒楼,贮存着天下各地的名酒佳酿,无论是百年老窖,还是时鲜新酿,在这里都能品尝到;甚至,有缘的话,还能免费尝到栖风楼自酿的上品美酒——青梅。不仅如此,栖风楼还荟萃了各省的名厨,jīng心烹制各地佳肴,脍炙人口。南来北往的客人,不论王孙公子、巨商富贾,还是江湖中人、贩夫走卒,来到了定州府,都会上栖风楼见识一下,甚至还有不少人特意从京师赶到这里来谋一醉。
谁要没上过栖风楼,还真是等于没到过定州府。
栖风楼其实不止一座楼,它的构造像个大四合院,前后左右都是上下三层的高楼,中间是个大天井,楼顶一个巨大的伞状穹顶,把大天井遮盖住。
底层是一排排的长椅,以北面半层楼高的戏台为圆心呈半圆形排列,就像后世的剧场一般,在这里就坐的一般三教九流全有;
二楼是一张张八仙桌,供那些宴请亲朋的客人使用,可以凭栏观赏戏台上的歌舞杂耍戏曲表演——底楼、二楼是不招待女子的;
三楼则是一间间的厢房,里面设有雅座,每个厢房都有一个雅致的名字,诸如平步居、履云轩、映月斋、招财阁等,这些雅室常年被定州府远近的官绅包下了,作宴请贵客、洽谈生意之用,栖风楼自备戏班“彩声班”有新作上演时,这些官绅也带着自己的家人朋友来观赏,其中自然不乏女眷,雅室中对着下面戏台的长窗前有纱帘挡着,让娇贵的女眷们不致抛头露面;而负责整个三楼侍应事务的都是十六至十八岁的女子,没有半个男子。
穿过北楼过道往里走,后面是一座三层的楼,再后面还有几个跨院,这些都是客栈的一部分。此外,楼外左侧那个长年施粥的长棚也是栖风楼的一部分。
栖风楼的规模如此之大,它的老板自非普通人,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有名的珠宝行不知道有多少家,但张近泉张大老爷的“清风阁”肯定能排进前十位,有人说他富可敌国,但张大老爷说那是谣传,所以他又在这定州府建了栖风楼,大概是要赚足银子将谣传变成现实。
这样繁华热闹的地方,来来往往的又是官绅士商、三教九流都有,还经常有带刀带剑的江湖人士光顾,栖风楼的麻烦事自然不会少,但不管是醉酒撒泼的还是故意找茬的,似乎从来没有人在这里落过好,于是近年来这里成了整个定州府最繁华也是最安稳的地方。
不过,偶尔也会有意外之事发生。今儿个,就出了一件。后院地字三号房名叫藏海天的客人,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了,临结账却突然说自己的包裹被人偷了,没钱付房钱。
负责这位客人的伙计叫赵五,一边找人向账房报告情况,一边非常耐心的启发客人想想包裹在哪天丢的。众所周知,凡是栖风楼的客人,就算把金银珠宝随意扔在自己房间也不会丢失,别看这儿只是做生意的地儿,规矩可不比衙门里少,谁要不开眼在这儿偷偷摸摸,那可真是吃了熊心吞了豹胆了。
藏海天忸怩了半天,才说包裹不是在楼里丢的,是自己带出去办事时被人扒了。虽然不关楼里的事,但赵五还是很耐心的帮客人想办法结账——客人有没有钱是客人的事,伙计自始至终必须彬彬有礼。有些人来过一次之后,下次路经定州府必定再次光顾栖风楼,就是因为在这里可以找到做客人的尊严。
可惜藏海天眼下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孤身在外,在定州举目无亲,除了略通医道,会治治刀创火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赚钱之道——即便有,也不可能有时间去赚这十几两银子的房钱,他得赶紧回家去。可房钱——
“扑通——”“哎呀——”,门外忽然人影一闪,接着就是两声传来,藏海天跟赵五不约而同往外一看,却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衣的年轻人躺在地上,脸sè惨白,额头冷汗直冒,看来摔得不轻。这人赵五认识,是地字七号房的客人,姓方,住进来才一天,他忙过去扶,眼前人影一晃,已有人比他早一步去扶了,一边还关切的问:“怎么样,伤了没有?”
那方姓客人强忍着痛,右手扶着左臂道:“可能脱臼了。”扶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身材颀长,一身绸衫,一听忙说:“那赶紧找个大夫瞧瞧。”
他们转身要走,赵五脑中灵光一闪,赶紧说:“二位客人请留步,这位客人就会正骨,不如请他瞧瞧?”
藏海天闻言觉得是个好机会,赶紧走了过来,那两人虽然有些诧异,但挺爽快,也不客气,进了藏海天的房间,藏海天让那年轻人坐下,一手捏着他的手腕,一手托着他的肘部察看了一下,说:“不妨事,不妨事,立时接上就好。这位兄弟请忍一忍,藏某马上给你接上。”
说着,他双手分握年轻人的伤臂上下两处,将胳膊左摇右晃几下,猛地往中间一凑,只听年轻人一声“哎呀——”,藏海天面露喜sè说:“成了!”
方姓客人试着动了动胳膊,果觉行动如常了,不由大喜,连连向藏海天拱手:“多谢兄台,在下不胜感激,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藏海天通了姓名,那年轻人道:“原来是藏兄,失敬失敬,小弟方慕轩,小弟有急事,不便与藏兄盘桓,实在抱歉!”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一把银两,双手捧到藏海天面前:“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藏兄笑纳!”
藏海天看那银两足有三十两之多,除了交清自己的房钱,余下的足够自己作路费了,不由得又喜又愧,喜的是绝处逢生,愧的是举手之劳竟要这么多回报,自己还不想拒绝。
他是个直肠子,一边从对方手里接过银两,一边红着脸膛讪讪笑道:“不瞒方兄弟,藏某此刻囊中羞涩,连房钱都交不上,兄弟这银两可真是雪中送炭,藏某愧领了,他rì有机会,必当加倍奉还!”
慕轩听他这么说,笑了,伸手一握藏海天的大手说:“藏兄客气了,这是藏兄应得之酬,说什么归还!小弟得藏兄坦诚相待,实在荣幸!”
藏海天将银两给赵五去结账,自己与方慕轩略略交谈几句,得知对方也是山东人,非常高兴。
就在两人交谈时,赵五结账回来了,将余下的银两送还,藏海天感他相助之德,赏了他一两银子,赵五一边谢着,一边送他出房,慕轩同身边的中年汉子一起将藏海天送到楼下院门口,才互道珍重,拱手告别。
赵五回身对二位客人说:“二位客人,小的去忙了!”那中年汉子挥手说:“你小子干得不错,回头上帐房领赏!”说着,他对慕轩说:“慕轩,咱们上栖风厅去。”
他们并肩往西院去了,赵五却有点莫名其妙,听那客人说栖风厅,那可从不对外客开放。他瞅着那中年人的背影发愣,想起这位客人长得脸长鼻高、身材瘦长,不由“啊”的叫了一声,随即吐了吐舌头,心说:“我的妈呀,是大掌柜!”
这位大掌柜,正是有“活财神”之誉的张近泉张大老爷,这位大老爷生意不少,一年都难得上栖风楼来两趟,楼里一应事务都是二掌柜张财打理,像赵五这样的伙计来栖风楼两年了,只见过他一回,能想起他是谁,记xìng也算非常好的了。
张近泉与慕轩一起往栖风厅走,他低声说:“慕轩,你好手段,老张佩服,佩服!”
他与慕轩刚才从三号房门前过,偶然听到了藏海天的难处,慕轩有心助他,就故意摔一跤,把自己的左臂弄脱臼,还逼了自己一头的汗。他真正佩服的,是这年轻人的灵敏心思,懂得替人保留尊严,就像他为“生民”所有生意制定的规矩一样——一个人要是尊严都没了,还怎么跟你做朋友?更别说上你这儿来花钱了!
慕轩笑笑,说:“雕虫小技,让张老笑话了!张老这些年的发展如rì中天,生民上下受惠良多啊!”
张近泉神sè一肃,说:“老张可不敢贪功,生民有今rì之局面,全赖总执事之功。”
慕轩摇摇头,说:“没有生民每一人的付出,慕轩连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两人说着话,自西院墙外走过,慕轩忽然听到一阵嘤嘤哭泣之声,听声音,应该是几个女子,他非常诧异的望望张近泉,后者冲他无奈的一笑,说:“这都是总执事你惹出的麻烦。”
慕轩更加奇怪了,下意识的一指自己的鼻子:“我?”我还是第一次来定州府,除了将去见的那个女子外,可没接触过任何女人,怎么怪我啊?
张近泉笑了:“你忘了月前传来的那出《jīng变》的戏本了?紫纤、蓝纤、彩纤她们几个自从第一次排练开始就每场必哭,我真担心她们没等上台就把身体给哭坏了,可她们都非常倔强地表示一定要演这出戏;这些流传到外面去,加上咱们对《jīng变》的宣传,现在整个定州城都翘首期盼这出戏了!哦,对了,紫纤她们几个很想见见创作这出戏的人,你愿意见见她们吗?”
他的笑容里明显有些促狭的成分——那些小妮子,似乎动了chūn心了,要是慕轩愿意,不如就让他见见,按老教主的消息,慕轩至今还是鲁男子,实在是个异数,江湖多险诈,以sè诱人的不在少数,要是对女人没经验,可非常危险啊!
慕轩苦笑着摇头,心说我可是个剽窃者——他把后世《聊斋志异》中“小翠”的故事改成了大悲剧,将剧情告诉了“生民”中专门负责写戏本的弟兄,由他们编成现时流行的戏本,他在高cháo部分加了后世的流行歌曲,想不到居然也打动了现世的人,着实有些意外啊!
张近泉有些失望的点点头,心说这事看来急不得,反正老教主说慕轩这次是为了女人而来,应该会有戏吧!
很快,两人来到了栖风厅门口——这是设在栖风楼后最西头单独的小院中的,伙计给两人打开门,等二人进去后,立即拉上门,守住了门口。
栖风厅中已经坐着十二位客人,原本谈笑风生,听见外面张近泉的声音,其中一位须发半白的六旬老者朗声笑道:“财神爷果然与众不同,连笑声听着都比别人重些,金子这玩意果然是重得很哪!”话音未落,已有几人笑了出来。
张近泉身在门外,这话却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中,大步走进厅来,呵呵笑道:“金子再重,也不及你赵老爷子的金刀重啊,你老爷子一刀下来,九州都颤动,何况一座小小的栖风楼啊!”
敢情刚才说话的是中原“行风镖局”的总镖头“河朔金刀震九州”赵互极赵老爷子,行风镖局无论声誉还是能力,都是行内数一数二的,行风镖局镖旗所到之处,一切都是太平无事,这位赵老爷子这两年已经不再亲自押镖,但镖局赚的银子只多不少。
除了这位外人难以见到面的赵老爷子,在场的人中还有几位江湖中人,有江湖十三庄之一的白云山庄庄主朱陨风朱庄主,有江南漕帮帮主葛延封葛帮主,有武当掌教的师弟风尘子,其他几位都不像江湖中人,但观其神情气度,应该都是手中握着权柄的人物。
听张近泉的话,大家笑得更欢了,就在笑声中,厅门紧闭,张近泉引导着慕轩直奔厅中那张檀木巨桌的首位,等慕轩入座,厅中笑声突然停止了,像被人用利剪突然剪断了一般,厅中包括张近泉在内的十三人都起身恭恭敬敬冲慕轩躬身行礼,每人的双手食指相扣于胸前,口称:“属下拜见总执事!”
慕轩坦然受了一礼,才起身抱拳还了一躬,之后大家入座,大家都是熟人,说话也就没那么多客套,直奔主题。
过去的这一年中,官场动荡不休,江湖也暗流涌动,山东、河南、江西、浙江、湖广各省都有一些江湖人物死于非命,其中有几个还惨遭灭门,这当中,有两人是“生民”的人——其中一个根本不是江湖中人;“生民”在各地的生意不少,一向发展良好,但河南的几处近来似乎出了问题,加上中原一带近年来灾祸不断,河南又最严重,先是大雨下个不停,弄得城墙塌陷、民房坍倒,还闹了水灾,百姓淹死有一万多人;接着又闹蝗灾,把庄稼啃了个jīng光;然后又是旱灾,河南百姓饿死的不计其数。今年开chūn,河南一些地方又发现了蝗虫的踪迹,眼看又是一场灾难。“生民”在河南地界有不少教众成为难民,作为现任的总执事,慕轩调集了一批钱粮前往救灾,先发的一部分已经如数送到,后续的正准备起运,却发生了些变故。
“‘生民’的发展已入正轨,但还需稳妥的安居之策,河套即便全线收复,也不是教中兄弟都适合待的,慕轩正拟去南方走一遭,看看沿海一带的情况,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慕轩把自己这一次定州府聚会的目的明说,在场众人议论了一会儿,大多表示赞同。
对于慕轩各种异于常人的奇能异术、奇思妙想,在场的人都耳熟能详;对他在边塞立下的功业,他们更是佩服万分;只是,要担任江湖中人占相当大份额的“生民”的总执事,他似乎仍嫌稚嫩了些,能主动要求入江湖历练,不是坏事;再者,他这一动,必然引起许多连环反应,许多事情或许会露出些许端倪。
当然,慕轩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人才知道。
“既然要入江湖,不如就从这定州府开始吧!”张近泉神sè非常郑重的说。
其他人一听,神情也都严肃起来,最近,定州府确实有场不小的风波,搞得整个府城内外人心惶惶的。
定州府,来了yín贼!
这定州府靠近京师,加上城中有两位声名远扬的江湖名宿,许多江湖宵小都不敢在这里犯事,所以本城治安一向良好。
但七天前,本城富户田丰饶还没出阁的四闺女被人jiān杀在香闺之中,对她先jiān后杀的采花yín贼在前一天还特意在田家大门上贴了个拜帖,说次rì要来拜访田家四小姐。田家有不少看家护院,为了以防万一,田丰饶还向府衙禀报,府衙派了捕头秦时率人守候了一夜,结果田家四小姐还是出了事,那采花yín贼是在田家四小姐午睡时潜进来的。胆大妄为的采花yín贼还在拜贴上署了名字——桑田碧。
桑田碧?不就是那个出道半年不到、却已经犯案二十多起的yín贼吗!这采花yín贼到底什么样子,迄今为止还没有谁说得清楚,但他祸害的那二十多个女子都是待字闺中的处子,这些女子除姿容不俗之外,还大多有个不错的家境,其中不乏江湖中人,他们也曾召集亲友对这桑田碧进行追歼,但追歼的人从此再无踪迹。
秦捕头遭到了推官的一顿痛责,屁股上的伤才刚结痂,那yín贼桑田碧的又一张拜帖出现了——这次是在“惜今书坊”的门上,说二十那rì正午前来拜访书坊掌柜的千金。
惜今书坊掌柜的姓庄,一家三口是五个月前搬到这里来的,据说掌柜的原先做过官,跟本城世家董家的老爷还是同榜进士,来到本城后不知怎么跟人合伙开起了书坊,生意居然非常红火。其实庄掌柜只是挂个名,许多事都是他那管家出面,有时还有一个非常俊俏的少年在书坊打理,据说是掌柜的公子——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是易钗为牟的庄家千金,一时之间,有人斥之为“有伤风化”,也有更多人慕名上门见识这位“胆大妄为”的庄家千金,不过,自身份被揭开之rì起,庄家千金就再没有在书坊露过面,不知怎么会被那个采花yín贼盯上的。
知州震怒不已,责令推官必须抓住那恶贼,推官自然严责秦时他们这些捕快,于是,整个定州府如临大敌,秦时手下的捕快们分成三拨在庄家所在的经七路守候;而定州府的江湖名宿也行动起来了,其中的赵天理赵老爷子掌管着“雪刀门”,虽然雪刀门只是一个小小的门派,但门中先后出了两个锦衣卫高手和一位卫所指挥使,外加出过一位武举人,于是就成了定州府乃至周边州府的名门,周边州府那些有志于习武的世家子弟大多在雪刀门下,赵老爷子也是一位急公好义的江湖人士,本城有事,责无旁贷,他的那些弟子们也分成几拨,rì夜在庄家周围巡视;而一些原本就在追踪桑田碧的武林人士也闻风而至,一时之间,庄家周围热闹非凡。
府城百姓一时人心惊惶,但也有一些事不关己的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想见识一下,在当前这样的戒备森严之下,那个采花yín贼如何摸进庄家小姐的香闺去,有的甚至私下进行一场赌博,据说赌庄家小姐安然无恙的赔率还非常大。
慕轩对前因后果当然非常清楚,要不是知道伊人有危险,他也用不着快马急赶八百里了。
想想这次即将到来的重逢,整整迟了五个月。上次在小五台山,他的二师父古舟寻——当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神教教主,担心不能顺利制住自己的弟子,不惜扮成尸体偷袭,甚至之前还为此下苦功熟悉了人脑袋上几个非常重要的穴道;而他制住慕轩的原因,是不愿意自己心爱的弟子去见那个如此折磨人的女子,他说已经替慕轩定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女子。慕轩被迫休养了三个月,除了好好疗伤、练武之外,把各地报来的教中事务跟江湖动态熟悉了一下,能当即作出指点的就当时处理,但有一些不熟悉现场情况,最终才促成了他这次江湖之行。
谁料东胜卫那边开chūn又出了问题,接连遭到苏德的两次攻击,虽然呼延忘屈早有准备,没让敌人占到什么便宜,但东胜卫的局势一下子紧张了许多。去年入冬,鞑靼人攻击兰州、庄浪、镇香、凉州等地,朝廷损失不小;今chūn,大同附近再次出现了鞑靼人的踪迹,边关风云再起,着实让慕轩跟呼延忘屈他们头疼,不过施世清似乎成竹在胸,认为鞑靼人的大举进攻目前还不会出现,东胜卫跟大同的局势未必如所看到的那么险恶,至于苏德的进攻,背后应该有别的打算,现在还难以捉摸。加上从瓦剌那边传来消息,瓦剌与亦思马因联合了,这让一直被托郭齐追着打的亦思马因有了喘息之机,也使得鞑靼人对大明边塞的sāo扰有了些许顾忌。
慕轩这才放心离开边塞,他选择定州府作为聚会之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栖风楼的事务,另一方面却也有私心。岂料路上听说了采花贼之事,把他着实吓了一跳,一边传讯本地兄弟做好防范措施,一边快马加鞭赶来。张大老板对此也极为重视,一改往年惯例,亲自来栖风楼坐镇。
二月二十rì一早,庄家门前就已经人山人海了。那些衙门捕快、江湖人物还是一如既往的紧张忙碌,而那些摊贩也是一如既往的轻松,非常起劲的吆喝着,这段rì子生意太好了,真希望那个采花贼晚来两天,让他们再多赚点,至于谁家闺女遭殃,管它呢,只要不是自家的就行!
rì头渐渐高了,庄家却还是大门紧闭,门外这些人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不少xìng急的早就不耐烦了,在那儿骂骂咧咧的,有的说那个采花贼被吓破了胆,不敢来了;有的说那采花贼施的是“声东击西”之计,说不定现在正在哪家小姐的香闺里享福呢;更有人说,这是有人搞的恶作剧,成心耍人的。
吵吵嚷嚷中,秦时的脑袋又大了许多,他四更刚过就来到这里,对那些胳膊粗、嗓门高的江湖人物不敢硬压,对本城这些趁机赚点小钱养家的小摊小贩又不忍心驱逐,这几天搞得筋疲力尽不说,还天天遭到推官的申斥,人家看他这个府衙的总捕头威风,其中的辛苦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公门饭不好吃啊!还好有赵老爷子在,那些江湖人物给老爷子面子,不敢造次。
赵老爷子的脑袋不觉得大,只是有些胸闷气短,纵横江湖三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雪刀门”如今的局面,本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谁料跑来个采花贼搅场,这事要是处理不好,血刀门的声誉堪忧啊!不过,要不是这个采花贼跑来胡闹,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个“无影飞雪”的名号在江湖朋友眼里这么有分量。
眼看天近正午,人群等得没耐心了,赵老爷子跟弟子一合计,就让几名得意弟子在庄家门前演起了刀法,说是给大家调剂调剂。也别说,这法子管用,江湖人看见这些,自然觉得比干等强;平头百姓过惯了平平静静的小rì子,今儿个看到这场面,倍感新鲜。一时间,庄家门前的吵嚷声变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
赵老爷子最钟爱的弟子是老五田多成,这个才刚二十的年轻人天资聪颖,已经有能力去夺一个武举人的功名,就等着朝廷再开武科了,他一路雪花刀法演练下来,面不改sè,气不添喘,尤其收刀时一个鹞子翻身,身形拔起有八尺高,稳稳落在当场,看得人不由轰天一声好,彩声如雷。
雪刀门弟子一演练,其他江湖人也就有些手痒,有几人忍不住就下场亮亮各自的绝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号称“刀枪有眼”的马天水和“铜头铁臂”董清。马天水才二十五六年纪,一手银钩使得出神入化;董清三十出头了,一身横练功夫炉火纯青,寸把厚的青砖敲在脑袋上就如豆腐砸铁锤,碎末纷飞,看得众人咋舌不止。
就在场中拳脚生风、刀剑霍霍,四下彩声阵阵之时,有个声音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呦呵,这么多高手,这是要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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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轩要踏上新的战场,无斋也迎来了新的一周,在油价蹭蹭蹭往上窜的时候,无斋还是要喊一句:各位大大,给无斋加点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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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七情怪之色恶魔
那个人说的保定府口音并不标准,声音也不响,但又尖又细,像一根尖利的长针,一下子穿破了场内外的喧闹声,扎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每个人的心都不由自主的一阵紧缩,非常难受。人群一下自己静下来,大家左顾右盼在找说话的人。
“哪个王八羔子在说胡话,滚出来!”有那憋不住怒火的,脱口骂开了。
“就是你这个王八羔子!”尖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很多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硕大的身影出现在场中,扑通一声,却是个五大三粗的络腮汉子,躺在那儿爬不起来——原来是被人摔出来的。
许多人立马猜到这汉子就是刚才脱口骂人的,而暗中那个尖细嗓子居然在一眨眼的工夫找到他并将他制住摔到场中,手段不一般啊!
“王八羔子,怎么不说话啦?”话音未落,众人只见眼前红影一闪,场中多了一个红衫人,一脚踩在络腮汉子的胸口,后者一口鲜血喷出,当场不知生死了。“啊——哦!”许多人齐声惊呼,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等大家稳住心神细瞧,才看清这个手段毒辣的不速之客是个红衫少年,二十左右年纪,长身玉立,玉面朱唇,手中折扇轻摇,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可惜每个人都能感觉出他目光中的那股邪气。
“桑田碧!”虽然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桑田碧的模样,但他们此刻都非常肯定,眼前这个人就是今天的正主儿,秦时心头一颤,暗道:果然来了!他探手抓住腰间缠着的流星链,脚下往前移动开了。
那红衫少年折扇一收,傲然冲四下一笑,声音尖利:“不错,正是你桑爷到了!怎么,都是来这里见识桑爷床笫之间的手段的么?”他说话轻薄,神情嚣张,一副旁若无人的张狂样,许多人觉得心中怒气上涌,但看看还在桑田碧脚下的络腮汉子,涌到脑门的怒气就突然没了。
“嗤——”一声微响,一粒石子状的物件极快速的奔桑田碧的面门而来,却见桑田碧毫不躲闪,反倒一张嘴,用牙将那石子稳稳地接住,正待将它吐出,那石子却一下子化了,一股带着恶臭的气味在他口中弥漫开来,他心中大怒,但强自忍住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把手里的折扇一展,潇洒的摇动起来。
“yín贼,看刀!”雪刀门下的老七胡朔向来xìng如烈火,见这个yín贼这么嚣张,恰好离自己挺近,就不等向师父请示,掌中刀一挥,大喝一声,兜头就是一刀,别看他身高马大,使起刀来却是轻巧敏捷,刀光如雪花片片飞舞,立时将桑田碧上半身罩住了,看得赵老爷子老怀大乐,捋着胡子想:别看朔儿xìng子急,练起刀来可没少下苦功!
被刀光罩住的桑田碧嘻嘻一笑,脚下左踩右点,在胡朔莫名其妙之际就退开了四尺,胡朔嘴里喊一声:“有种别跑!”摆刀就要追上去,可还没动地方,眼前红影一闪,耳边听对方喝声:“滚蛋!”他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两个耳光,小腹上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就被蹬出去七八尺,要不是田多成手快一把扶住,他就得摔个四脚朝天了。
田多成放开师弟,手抓刀把,往前踏了两步——他是田丰饶的本家侄子,那位被这yín贼祸害的田家四小姐,正是他的堂妹,他要亲手抓住这万恶yín贼,给堂妹报仇。
“你真的就是桑田碧?”没等田多成动手,秦时已经站在了桑田碧的面前,肃然问道。
“如假包换!”桑田碧傲然一笑,“怎么,莫非秦总捕头有妹子急着往外送?”
面对如此羞辱,秦时神sè丝毫不变,一字一顿说:“你负案在身,秦某要带你回衙销案!”他抖出了流星链。
桑田碧满不在乎的撇撇嘴,冷然说:“抓桑爷,就凭你?”
秦时一抖链子,森然道:“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他知道这yín贼厉害,心下已经决定一上来就用杀招,再怎么不行,也得拼上一拼,谁让老子吃的是公门饭呢!
桑田碧表面上满不在乎,心下却也有了戒备,对方毕竟是公门中人,当着这么多人废了他,可是个不小的麻烦。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陡听有人喝一声:“等等!”一条身影shè落当场,众人一看,是个身穿浅褐sè劲装的年轻人,手持一个径约尺半的金轮,有认识的立即喊了出来:“‘孤月一轮’薛歧!”这薛歧去年七月才出江湖,曾经独力斗杀“中条山三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自出道以来,就四处追杀桑田碧。
薛歧上来也不多话,喝一声:“yín贼,纳命来!”右手金轮平平削向桑田碧的前胸,后者脚下一错,退开四尺,他见对方杀气腾腾,可不愿意跟他拼命。
薛歧金轮削、旋、砍、砸、划,招招狠辣,完全是拼命招数。
桑田碧又气又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个疯子,一边招架,一边尖着嗓子喊:“姓薛的,桑爷跟你有仇,睡了你婆娘不成?”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薛歧双目带赤,攻势更加凌厉,有时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桑田碧一时之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秦时原本准备舍命一搏,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眼见那yín贼左支右绌,心中暗暗高兴。
桑田碧眼见薛歧盯得紧,暗自发急,突然哑着嗓子尖叫一声,身形拔高丈多高,准备逃跑;薛歧脚下用力蹬地,奋起直追,堪堪接近,桑田碧蓦地一个旋身,右手折扇抖开,jīng钢所制的扇骨不亚于任何利刃,直刺薛歧的咽喉。
薛歧临危不慌,猛向后一折腰,身形后倒,双脚却向前蹬,桑田碧没有伤到对方,自己小腹却被踹了一下,疼痛之下,身形摇晃,差点摔倒。
薛歧背一触地,腰一挺,就已跃起,摆金轮就向桑田碧冲去,他要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就在这时,蓦听一声断喝:“住手!”同时,“当”一声,薛歧就觉自己的金轮一震,虎口生疼,半条胳膊都震得发麻,再看自己的金轮,居然被磕了个小口子,而那“罪魁祸首”竟然只是一粒小石子,如今正躺在自己脚边。
薛歧暗暗吃惊,停步四下里一瞧,高声道:“哪位高人来到,请当面赐教!”
众人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冷笑道:“凭你,还不配老夫出面!识相的,跪下磕三个响头,老夫容你立刻滚蛋!”
口气这么大,众人一片哗然,薛歧更是气得脸sè发青,但他向来不愿多言,冷笑一声,转身冲着桑田碧走去,按他的想法,这暗中之人必然跟桑田碧有关。
果然,暗中之人怒喝一声:“小子敢尔!”随着话音,一个红袍中年人直逼薛歧,这人与桑田碧出现时一样迅疾,但桑田碧快得只见一道红影,这个人虽快,但众人都看得清楚他的样子,只是刚看清,这人就已经逼近薛歧,后者早有防备,一觉身后风声有异,就顿足退开丈多远,饶是这样,他还是感到来人的气机逼人,后背似乎被重锤砸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红袍中年人站定,众人看得更清楚了,这人四十上下年纪,脸sè白皙,长眉细目,须髯飘飘,看上去儒雅潇洒,只是眉宇之间暴戾之气隐然,让人心中暗自惊颤。
桑田碧一见来人,忙上前恭恭敬敬拜倒,口称:“徒儿拜见师父!”
众人更是一惊,赵老爷子越众而出,拱手道:“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对方一声冷笑,冲着自己徒弟挥挥手,后者起身,中年人望着赵老爷子撇撇嘴道:“想不到老夫多年不履江湖,连你这种角sè都敢替人出头了,哼——碧儿,替为师通名!”
桑田碧躬身一诺,转身目光冲着四下一扫,尖着嗓子有恃无恐道:“你们听着,我师父乃是名动武林的‘七情仙’中的‘sè仙’,姓阳讳无尽!”
阳无尽!赵老爷子原本被对方无礼的话气得浑身打颤,可一听对方名字,脸sè一下子惨白得吓人,差点就憋过气去。
不光是他,在场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江湖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桑田碧口中的“七情仙”其实是往他师父脸上贴金,江湖称这七人为“七情怪”,分别指“骄、妒、怒、惰、贪、食、sè”七个怪人,这七人中有正有邪,而阳无尽是其中最邪恶的,此人二十六年前出道,视sè如命,不知毁了多少女子的贞节,得了个“sè恶魔”的恶名,因他采花不分门户,上至王公贵戚,下到平民百姓,江湖黑白两道,凡是他看上的女子,必然想尽办法污辱,而且手段残忍,从不留活口,因此整个江湖都对他深恶痛疾。
二十年前,官府、江湖通力合作,联手追杀他,不知折损了多少好手,才终于把他打成重伤,但他确实技艺惊人,居然在群雄虎视之下带伤逃离。此后江湖上再也见不到他的踪迹,大家都以为这恶魔已经伤重身亡。
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竟然会在这定州府出现,而且还多了个与他一般贪花好sè、手段毒辣的徒弟,怎不令人又惊又怕!江湖从此又危矣!
阳无尽待徒弟说完,上前两步,目光带煞,傲视众人:“老夫今rì让徒儿聚你们在此,就是借你们之口传语天下,我阳无尽二十年后又回来啦,昔rì恩怨,老夫将一一讨回!”
众人瞧着他不可一世的样子,心中不寒而栗,尤其是昔年曾参与追击的门派中人,暗自思量要尽快报知师门,早作防备。
“大言不惭!”两个声音异口同声,一个是“孤月一轮”薛歧,还有一个,却是个紫衣年轻人,他正一步一步走向场中,这紫衣年轻人才二十不到的年纪,剑眉星目,长身玉立,步入场中,冲着阳无尽一拱手,朗声道:“武当俗家弟子林易水,特向阁下请教!”
旁人一听他自报家门,立时sāo动起来,这林易水虽说是武当俗家弟子,但深得武当掌教的喜爱,武当掌教曾经亲自传功两年,一手太极剑法深得真传,行走江湖不满两年,却先后诛灭了七八处悍匪巨盗,尤以大巴山三剑诛七寇最为轰动,江湖人称他为“八臂哪咤”,此刻见他在恶名昭著的“sè恶魔”面前不卑不亢,渊渟岳峙,俨然一派大家风范,很多人暗暗称奇。
薛歧见状也走了过来,冲林易水一拱手,说:“林少侠,请容在下先向他讨教!”
林易水拱手还礼,还没说话,阳无尽已经冷笑一声:“无知小辈,胆大包天!”说着,突然“哈哈哈”的放声大笑起来,众人顿觉耳中轰鸣,头疼yù裂,一些有点内劲基础的江湖人心道不好,赶紧运功抵御,可不抵御还好些,一运功,反而觉得笑声更刺耳,内劲越强,笑声越尖利。
熟知阳无尽的人知道,这正是阳无尽的独门绝技“回力**”,回力**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借受害人自己的功力攻击他们自己,受害者功力愈强,受伤愈重;而且一旦卯上劲,便再难停止,只得苦苦支撑,直到不支倒下。
反倒是那些平头百姓,除了感觉那声音像雷鸣般震耳,赶紧捂上耳朵之后,就没多少感觉了。
刹那间,在场的很多江湖人陷入危机,个个脸上变了颜sè,有几个已经被这笑声震倒在地,翻滚狂呼不止,耳鼻开始出血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缕箫声,一开始非常低沉,很快就转为高亢,恰好与那笑声相抗,众人觉得耳中似乎有一双手在温柔的揉抚,浑身透着说不出的舒坦,渐渐就将那刺耳的笑声抛在了一边,人人脸上露出了平和的神情。
阳无尽笑声一连数变,却始终难以超越箫声,最终戛然而止了,他凝气一声大喝:“何方鼠辈,滚出来受死!”
只听箫声一转,也停住了,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凭你,还不配老子出面,识相的,跪下磕三个响头,老子容你立刻滚蛋!”
众人才松了口气,听暗中这人活学活用阳无尽的话,连口气都非常像,都觉得好笑,许多不知危险只图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嘻嘻哈哈笑开了。
阳无尽的脸sè原本铁青,闻声之后反倒平静下来了,故意当做没听见,转头冲林易水一招手,说:“无知小辈,上来受死吧!”他想,毁了面前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辈,暗中那人就不得不露面了。
林易水面对这个人人惧怕的sè恶魔,掌中剑仍然摆了个起手式,那是武当门下后辈向前辈讨教时的招式,随即,他的太极剑法一剑一剑绵延展开,劈、刺、点、崩、撩、带、抹、拦、击、挂、托、穿、抽,招招都是克敌伤敌的狠招,可不是后世那些老头老太太晨练的把戏,武当的太极剑法讲究的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林易水习剑七年,太极剑的jīng髓已经悟出七八分,这次面对强敌,不敢大意,竭尽所能,将剑法威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仆步横扫”,“叉步平带”,“提膝点剑”,“翻身崩剑”……
一招一式,浑然天成,一静则全身皆静,如老树盘根,根须皆收;一动则全身都动,如枯木逢chūn,枝丫尽出。
阳无尽起初十分轻视这年轻人,后来越看越惊,自己不出江湖二十年,武林中果然英才辈出,这个林易水,假以时rì,必当是个劲敌,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恶念陡生:好,好,老夫就拿你来祭老夫“重出江湖”这面大旗!
林易水原本还感觉自己可以牵制对方的身形,可对方突然之间一声大吼,震得自己心一颤,手一抖,长剑居然略偏,与阳无尽的身形脱开了半尺,阳无尽的身形一掠,绕着林易水转了两个圈子,突然又是一声大吼,和身扑上,林易水不知对方为什么用这种近似自杀的打法,一怔之下,蓦觉左臂一凉,耳边一声“当”,然后听见有人低喝一声“无耻”,自己被一股大力拖拽,一下子离着阳无尽有一丈多,等他定下神来,才感觉左臂生疼,却是被什么划伤了;而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青衣年轻人,二十出头,肤呈淡淡的古铜sè,脸上笑盈盈的,冲自己拱手说:“老贼jiān诈,林少侠赤诚君子不值得与他计较!”一句话,就将他出手援助带来的尴尬给打消了,林易水也拱手笑说:“有劳相助,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青衣年轻人笑道:“在下方慕轩。”
他们两人在那攀谈,被晾在一边的阳无尽气得脸都绿了,而他心里也非常震惊,刚才自己借大吼声掩盖弹出的石子的破空声,本想把姓林的小子一举废了,但先是弹出的石子偏了,后是自己的夺命一指落空,突然现身的这个年轻人动作实在太快了!
他心中狐疑,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忽然瞥见对方腰间衣衫下露出的半截洞箫,银光湛然,不由怒道:“原来方才就是你这鼠辈与老夫捣鬼!”
他一声吼过,脸sè居然立时平静下来,双掌一扬,周匝的人都感觉yīn气四溢,情知这个魔头动了杀机,都不由自主又退开两步,但也有人暗自窃喜:今儿个过瘾,高手迭出啊!前面两场都算得上惊心动魄,这一场应该更jīng彩吧!
不过,很多人都很失望,只见那个自称方慕轩的年轻人与阳无尽隔着一丈多,各将双掌向前推,那动作慢得,都赶得上乌龟了。
只有林易水、赵老爷子这样的才明白,双方直接就比上了内劲,谁要弱些,立马就有xìng命之忧,实在是凶险万分啊!
林易水握紧掌中剑,一旦方慕轩露出不支之sè,他就立即上前攻击阳无尽,形势紧急,就不能拘泥于什么江湖规矩了,这个恶魔要是再入江湖,那可又是一片血雨腥风啊!
不过最后所有人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双方僵持了只有盏茶功夫,都轻哼一声,退开两步,阳无尽的脸sè由白转青再转黄,像变sè龙般变了几回,终于恢复正常了;方慕轩的脸sè由白转红,片刻后也正常了。
阳无尽冷笑一声,说:“小子果然够胆sè,可有余力再战?”
方慕轩淡淡地道:“随时奉陪!”却见阳无尽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方慕轩不敢大意,自腰间撤出了银箫,横在胸前,双方又陷入了对峙,岂料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桑田碧的惨呼,众人转头一看,却见薛歧手握金轮冷然而立,桑田碧手捧胸口颓然倒地,指缝间鲜血汩汩而出。
阳无尽大怒,折扇直奔薛歧胸前“膻中”大穴,薛歧连退四步,阳无尽却如影随形,眼见要被点中,薛歧想用金轮封挡,却觉全身被一股大力笼罩着,胳膊就是抬不起来,自己一下子成了待宰羔羊!他额上的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横里银光一闪,“铮”一声脆鸣,阳无尽的折扇被挡开了,阳无尽眼见薛歧退开,更是恼怒:“老夫教训这偷袭的无耻鼠辈,与你小子何干!”
方慕轩一指倒地呻吟的桑田碧,说:“恰恰相反,无耻的是令徒!”他刚才看得一清二楚,桑田碧趁乃师背对自己、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场中之际,悄悄靠近薛歧,折扇直奔他后心。
桑田碧想一招废掉这个老追着自己的不散“yīn魂”,却不料薛歧眼望着对阵的的两人,注意力却全在他这儿,看他过来偷袭,正合心意,突然向前俯身,手中金轮却自前往后斜斜挥出,这招“残阳一道”最适合对付偷袭,桑田碧自以为得计,猝不及防,胸前被金轮划出了一道半尺多长的口子,皮肉翻卷,伤及胸骨,只剩下惨叫一声、倒地呻吟的份了。
阳无尽目光一扫众人,看许多人眼中满含不屑之sè看着自己的徒弟,心知方慕轩没说谎,不由恼羞成怒,恨声道:“小子,老夫今rì暂且饶你一命,他rì必当取你项上人头!”话音未落,他抱起桑田碧,身形连晃,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众人眼见变故迭出,一直提心吊胆,等阳无尽终于不见,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场中时,却惊异的发现,自称方慕轩的年轻人跟林易水、薛歧都不知所踪了,原本静得出奇的的人群突然间就像开了锅一般,许多人脸上挂着那种又是兴奋又是后怕的神情,七嘴八舌议论着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尤其是最后出现的那个方慕轩,来无踪,去无影,一下子留给人许多神秘。不出半月,方慕轩、林易水、薛歧的声名必将伴着“sè恶魔”阳无尽复出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慕轩离开庄家门口,跟一同离开的林易水、薛歧说了自己的栖身之处,就告辞离开,他到惜今书坊所在的那条街道走了一遭,看看没事,这才悄悄折返庄家,这会去的是庄家的后院墙所在之处,他可不相信恶名昭著的“sè恶魔”会这么容易就打退堂鼓,说不定夜半三更会搞突然袭击。
转过街角,他正拐进小巷,迎面突然冲过来一个人,慕轩连忙停步,可对方煞不住脚,一下子撞了过来,慕轩往旁边一闪身,一把抓住了对方的一条胳膊,对方人没摔地上,但手里的东西脱手飞出去,“稀里哗啦”一阵响,那人“哎呦”一声,突然“哇”一声哭了,一边哭还一边埋怨着:“这是公子最喜欢的花瓶,回去非打死我不可,你这个人可害苦我了!”
慕轩看清了,对方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看衣着是哪家的丫鬟,掉地上的是个锦缎包裹。明明是她撞了别人,却说别人害苦她,慕轩自然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只好歉声道:“实在抱歉!”
小丫鬟不依不饶,抹着泪说:“你道歉有什么用,我回去怎么向我家公子交待?”
慕轩瞧她哭得着实可怜,只好小心翼翼的说:“那我赔个一模一样的花瓶给你?”
小丫鬟一撅嘴说:“你说得倒轻巧,这花瓶就这一个,上哪儿找一模一样的!”她泪珠还挂在脸上,这一撅嘴配上那原本就俏丽的容颜,看得人眼前一亮,慕轩就更加不忍心扔下她不管了,只好再问:“那依姑娘之见,我应该怎么做呢?”
小丫鬟歪着头想想,说:“不如你跟我回去见见我家公子,替我求求情,说不定公子会听你的话饶了我,行不行,行不行啊?”那意思,慕轩不去不成了。
慕轩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么个小问题缠住了,眼见一些路人围了过来准备看热闹,他只好点头说:“好吧,我随姑娘走一趟,请姑娘带路!”
小丫鬟一眨眼就没有半点担忧之sè了,捡起地上的包裹,雀跃着在前面带路。
慕轩跟着她转弯抹角进了一条小巷,一处角门那里,一个老汉停着货郎担子在向门口的女人出售着什么,慕轩跟着小丫鬟错身而过时瞥了一眼,眼珠子差点掉下来,那个才刚二十出头、颇有姿sè的少妇手中拿着的物件——木质的圆柱体,长有十多厘米,刻工jīng细——怎么看都像是后世男女保健品中的女xìng用品之一,后世那么开放的时代里,许多人真要用得上这东西都选择网购,意yù保住**,想不到现在这个时代的人这么——胆大,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那个小妇人一边踅摸着手中的物件,一边居然当着那老货郎的面冲着路过的慕轩抛了个媚眼,还一脸笑容的扭了下腰肢——还别说,这少妇的身材确实相当出sè。
后世那么火辣的场面都见多了,慕轩自然不怵这个,淡淡一笑。
那少妇一见,眼睛明显一亮,脸上的笑容就带上了些许媚意,慕轩没说什么,前面那小丫鬟却不知什么时候站住了脚,瞪了慕轩一眼,然后一手叉着小腰肢,对着那少妇怒视一眼,嚷道:“笑什么笑?回去冲你家男人傻笑去吧!”又冲慕轩嚷一声:“还不快走!”
慕轩倒没生气,只是觉得怪怪的——我跟你又不熟,看一眼别的女人也用你管吗?
“奴家男人不在家,想借小娘子你的男人过过瘾,行不行啊?”那少妇娇声嚷道,她自然看得出走过的这一男一女绝不可能是小两口,一旁那货郎不但不以为意,居然还捋着胡须呵呵笑了。
这个世道,够直白!慕轩心中暗自一笑,前面那小丫鬟却气得憋红了脸,没有还口,一个劲的加快步子,身后传来那少妇肆无忌惮的“咯咯”笑声。
再往里走,慕轩越来越觉得前面这个小丫鬟有问题——这里的院墙怎么这么眼熟啊!他的心毫无征兆的跳得越来越快了,果然,小丫鬟在他非常熟悉的一段院墙外站住了脚,慕轩眼中很快就只容得下一个身影了。
那个身影站在院墙的雕花镂窗前,脸冲着镂窗,他一身儒衫,身材高挑,此时rì已过午,阳光穿过镂窗洒在他的身上,给他全身上下涂抹了一层金sè,小丫鬟冲着他的背影福一福,说:“公子,方公子请到了。”说完,她毫无征兆的瞪了一眼慕轩,自顾自先走了。
那个背对着人的他——慕轩自然知道应该是她——没有转身,只是幽幽的问一声:“你来啦?”
慕轩下意识的回应一声:“来啦!”
对面的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慕轩立刻就见到了阔别经年的绝世容颜,心里某处没来由充满了欣喜与轻松。
庄小姐泪光盈盈的,双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华,似悲,似喜,又似哀怨,又似紧张,又似迷惘,樱唇微颤,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对面这个男人。
慕轩看着她,忽然微微一扬手,说:“姑娘,小心点,我这个死人可要诈尸了!”
第二集 浊世蠢东西
庄小姐今天一早易钗而牟混在人群中,原本想看看那胆大包天的yín贼怎么死;看到那yín贼的功夫之后,又开始担心自己会出什么事;之后,却是一惊连着一惊,最大的震惊,自然是见到了那个让自己痛彻心扉的男人!那一刻,她捂紧自己的双唇,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叫出声来。她好不容易才下决心与他相见,也幻想过无数种再见时这个男人会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句话,一时之间,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了。
“走吧!”庄小姐娇俏的白他一眼,轻吐两字,转身就走,慕轩跟在身后,心中暗想:看来她的脾气还是没怎么变啊!
——江山易改,禀xìng难移,这个可以理解。
顺着院墙走了七八十步,往左一拐,慕轩眼前就出现一个小院门,这儿原来就是庄家的后院外,慕轩之前曾经两次趁夜前来查探地形。
庄小姐上前轻叩院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熟悉的声音脆生生的说:“小姐,快点,老爷、夫人正找您呢,那位方公子呢?”可不正是刚才那小丫鬟,听她的口气,慕轩可不觉得她问起自己是出于关心。
庄小姐瞪她一眼,转身让慕轩进门,小丫鬟一见,很机械化的蹲身一福,面无表情,口称:“奴婢晴蓉见过方公子!”不等慕轩有什么表示,她已冲着小姐说:“小姐,老爷刚刚送走了那个秦捕头,正在前厅生气呢,小姐快去瞧瞧!门口那些人已经散了,这下总算可以过清净rì子了!”
庄小姐示意慕轩跟他走,小晴蓉插上了院门。他们不知道,就在院门吱呀一声关上时,院外八丈多远的那棵大榕树下,转出了一个紫衣年轻人,竟是方才在庄家门前力战“sè恶魔”的“八臂哪咤”林易水,他在这儿已守了很久,也是防着阳无尽师徒杀回马枪;另外,是想有机会见见那位特立独行的庄家小姐,想不到,还真让他见到了,惊艳之余,也是惊诧莫名,原来那个方慕轩与这家小姐是素识,他的心,没来由的很不是滋味。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庄庭突然之间再见到无命将军,心头掠过这两句诗,这不是梦吧?虽然之前有传言说无命将军复活了,但传言只是传言,在没见到真人之前,谁敢给自己这不切实际的希望?但眼前,这应该是真的吧!
“无命将军已经死了,这世上从此再无方无铭,只有方慕轩!”当厅中只剩下四个人时,慕轩非常郑重的说。
庄家三口互相望望,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庄小姐目光最终落在如今名叫慕轩的男人身上,眼神非常复杂:这个人,甘愿放弃那威名赫赫的身份,有朝一rì,他会不会后悔?
天上月sè不算明亮,微风轻拂,庭中已经流动着淡淡的玉兰花香。厅堂之中,烛火通明,庄家三口与慕轩对着酒宴,畅谈别后情形,当慕轩说起战马“伶仃”的惨死,说到小高的重伤,庄家三口都黯然神伤,庄小姐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起小晴挂满泪珠的脸来。
庄庭也说起了自己一家迁来定州的事,这里有他一位至交同年董仲颜,董仲颜曾在地方做过两任知州。又在南京做过监察御史,为人一向耿直,深得一些同僚敬重,当然也得罪了不少人,去年七月莫名其妙的被罢职了,他倒看得开,在家督促即将参加科举的次子董夏苦读圣贤书,庄庭原本受他所请,前来定州指导自己这个世侄的文章,有了无命将军之事,他就索xìng全家迁来这里了。来这里之后,偶然遇到了此地一位姓石的书商,这才开起了印书坊。
关于庄家的这些,慕轩一早就知道了,因为那石姓书商正是“生民”中人,庄家周围有几户邻居也是“生民”中人。
庄家除了老管家庄勤等几人是从太原跟着过来的之外,其他的都是来定州府后才找的,他们不清楚来的这位方公子是何许人,自家夫人、小姐居然与他同桌而坐。有的悄悄去问老管家,庄勤其实也没搞明白这位方公子是什么来历——从太原跟着来的几人中只有他见过无命将军,而他印象中的无命将军始终是那个络腮壮汉,加之他曾亲身经历了无命将军的殡葬过程,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年轻人会是那个已经战死疆场的边关猛将,但他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只好板起面孔叱一句:“别多嘴,干活!”
晴蓉不清楚这位方公子究竟跟小姐一家三口是什么亲戚,但眼看老爷、夫人见到这位公子时的激动神sè,加上小姐白天在人群中见到他时的惊诧表情,隐隐觉得这位方公子对自家小姐非常重要,虽然对这个男人随便看邻家那种女人感到不忿,但为了小姐,她还是特意把这位方公子赶走恶人的事描述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事实上确实用不着,以她的眼光来看,白天所发生的一切就非常jīng彩了。
庄小姐连着对说得起劲的小丫鬟瞪了好几眼,后者暗自心惊:看小姐的意思,我好像马屁拍在马脚上了。可已经开始了,她就只能装作没看见,硬着头皮把事情讲完了。
庄庭听得目瞪口呆,这段rì子为了那采花贼之事,自己不得不跟府衙那些人打交道,除了那个秦总捕头还办点实事外,知州避而不见,那一向笑脸迎人的史推官则从他这里捞走了两百多两纹银,却只是说了些听着不错、想想仍不踏实的闲话,而最终,还是靠无命将军赶走了恶人,这事真是荒唐之极!
庄夫人却暗自心惊——她多少也听过七情怪的传闻,要真是那个什么“sè恶魔”找上门来,绝对是大麻烦,幸好无命将军够厉害!想着想着,她又有些悠然神往——江湖岁月,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发生在自家门口的好戏,因为要守护丈夫,也没能出去看一看,可惜了!
“请贤侄满饮此杯,多谢贤侄援手之恩!”庄庭给慕轩敬酒,慕轩接过,一饮而尽;之后庄夫人也敬了一杯,再之后,庄小姐自然也得敬一杯,慕轩连尽三杯,脸sè泛起了红光。
酒筵至二更末才散,慕轩多少有些酒意,他想回栖风楼,庄庭如何肯放,让人收拾好书房让他睡下。
第二天天还没放亮,慕轩就起身了,盘膝练了会儿吐纳功夫,又来到书房门前的院子里打了趟拳,刚刚收招,晴蓉就端着水来到了门前,说:“公子起得好早啊!小姐让奴婢侍候公子梳洗。”
慕轩进房,拿青盐擦过牙,漱过口,又洗脸,晴蓉在旁边一眼不眨的看着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公子,你真的就是画上那位将军啊!”她的态度明显与昨天不同,这让慕轩多少有些奇怪。
慕轩没反应过来画是怎么回事,小丫鬟却自说自话:“以前我老奇怪为什么小姐会藏着那样一幅画,现在总算明白啦!”看来小姐跟这位方公子关系不一般哪,而且他只是看了那种女人一眼,应该没什么的,该怪那女人太会勾人了!
慕轩隐隐猜到了些,却不便明说,只好转移话题,问:“昨天被我撞碎的那个花瓶真的是你家小姐心爱之物?”
小丫鬟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说:“我撞公子之前它就是碎的,那是我前天不小心打碎的,谁知派了用场,嘻嘻——”
慕轩哑然失笑,问:“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去告诉你家小姐,让她责罚你?”
小丫鬟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公子不会的,公子是好人!其实小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责罚奴婢的,小姐可是非常善心的。”
这个小丫头倒是挺会看人的!慕轩笑笑,在小丫鬟的引导下来到厅堂,庄家三口都已经在这了。
大家用过早餐,庄庭跟慕轩商量之后,就把庄管家找来,让他上栖风楼把慕轩的行李取过来,慕轩回书房写了封短信托庄管家带去给栖风楼的二掌柜。
庄管家走后,庄家三口陪着慕轩说话,约摸一刻时辰后,庄庭夫妇俩向慕轩告罪,说之前约好的,要去董家见一位故友。
他们走后,慕轩跟庄小姐两人面面相对坐着,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后来庄小姐向慕轩讨教起武学之道,她原本只是想找到个话题,避免彼此的尴尬,谁知慕轩说起练武,那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从昨rì八臂哪咤林易水的武当太极剑说到小姐一直勤练不辍的峨眉剑法,其中关于“剑招易学,剑法难成”的说法让庄小姐很是好奇,慕轩于是详细说明:“峨眉剑法的招式想必你都学到了,但临阵对敌,敌人不可能依着你的剑法出招,那你必然得灵活运用剑招,不仅见招拆招,而且得有抢占先机的手段,这样,你才可能取胜。那位林少侠,可以说是深得剑法jīng髓了,假以时rì,必有大成。”
庄小姐听了,微垂螓首,若有所思,慕轩也不打扰她——此时此刻,她或许能从中悟出些什么,剑法有进步,才有能力自保啊!
晴蓉在两人说话时跑出去准备了一点点心,等端着进来,看两人又都不说话了,以为出了什么状况,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两转,忽然开口说:“小姐,听说栖风楼上演了好几段训调,都非常好听,连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偷偷在学着唱呢!而且,栖风楼还要演一出新的秧歌戏,叫《jīng变》,全城的人都非常期待!公子在那里一定也听说了吧?”
她小脸之上一副非常热切的神sè——早在元宵节之后,栖风楼就在大街小巷张贴了不少画像,据说是戏中人物的扮相,很多人都非常喜欢画像上的人物样貌,不少画像白天贴上,晚上被人悄悄揭走了,据说这样的画像还被不少闺阁千金奉为珍宝,爱不释手呢!
庄小姐自然早就听说过这事啦,她还跟爹娘请求去栖风楼见识一下呢,可惜在这事上,娘的态度跟爹居然出奇的一致:栖风楼是个是非之地,绝不能涉足!
慕轩心中喟叹一声:这事,始作俑者还是自己啊,自己作的“孽”看来还得自己消啊!他笑笑,说:“听说要明晚才正式开演。”
庄小姐微笑一下,不说话,小丫鬟一脸欢容,说:“那等老爷、夫人回来后,公子不如就请老爷、夫人去赏戏,夫人可是非常喜欢看戏的!”
庄小姐强自忍着不让自己脸上露出笑容,心中却暗赞小丫头聪明可心。
慕轩想想这也应该——虽然现在去看戏可能未必弄得到雅间,实在不行就找张大老板走后门吧,他点头应允,小丫头笑得更欢了,继续说:“老爷、夫人要晚饭后才回来,公子可以陪小姐出门走走啊!被那个恶人闹了这么多rì,小姐在家都快闷坏了,奴婢真怕小姐闷出病来!”
她居然在转瞬之间就将一脸欢容换成了满面忧sè,看得慕轩暗叹:这小丫头,不去栖风楼演戏真是太可惜了!绝对的实力派啊!
话说到这份上,慕轩多少也猜到了这小丫鬟的意思就代表庄小姐的意思,想想像庄小姐这样的年纪,原本就应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再说,比起后世那些不得不面对职场竞争压力的女人,现世的女人们实在没什么大事要做,逛逛街,购购物,理所应当。
看他那么好说话,居然什么都答应,晴蓉决定把他之前看别的女人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她开开心心的扶自家小姐回绣楼准备出行,慕轩也就回书房换身衣服,谁知他才把外衫脱下,晴蓉竟然风风火火的推门进来了,慕轩没太大尴尬,小丫鬟也居然只当寻常,把手中那件蓝锻长衫抖开,要伺候慕轩穿上,说是小姐吩咐的,慕轩也不便拒绝,穿上了,居然非常合身,鼻间还闻到了衣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虽然已是二月天气,但外面还是非常寒冷,晴蓉又把手里的斗篷给他披上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庄小姐还是女扮男装,外加一领斗篷,还是那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这次连晴蓉都成了个俊俏的小书童,背上还背了个长方形的包裹,不知放着什么东西。他们还是从后院角门出去。慕轩对这定州城可不算熟悉,自然由主婢俩引路。
虽然很久之前慕轩就看出来了,庄小姐这位闺阁千金不可能是遭受过裹脚之痛的,但他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主婢俩的脚下,心说要走着出去逛一天,能吃得消吗?
晴蓉没注意,庄小姐却是芳心“别”的一跳,想:难道他看出来我的……当初娘怕我受那缠足之痛,就依从了我。原来以为他是个超凡脱俗的世间奇男子,却没料到也像那些浊世蠢东西一般很在意这个!她的脸sè一时非常难看。
转念一想,她又非常沮丧,谁让自己是出生在这个世道呢!
“罗袜蹑蹀而容兴”,三寸金莲,愈小愈美,这是很久之前那些庸俗无聊的男人定下的所谓“规”;“慢移弓底绣罗鞋”,女子走路就得缓移慢行,这是许多女人都不由自主自觉遵守的所谓“矩”。
要不是娘出身江湖,没有缠足之习,而爹爹遭宦途不平之后有些愤世嫉俗,也许就不会容许自己“任xìng胡为”了!整个世道如此,又怎能苛求眼前这个男人超尘拔俗呢!要是自己早生个几百年就好了,有宋一代,风气还没有这么迂腐;大唐盛世,更是爽利开放得多!唉——
慕轩不知道只因为那出于关心的一望,自己立马从“世间奇男子”降级成了“浊世蠢东西”,只是看她脸sè一会白一会红的,以为自己看她的脚惹怒了她,只好将视线尽量离开她的身影——庄小姐看在眼中,更觉得自己所料不错,心中的懊恼更深更重。
只是,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出来透透气,就暂且忍忍这个“蠢东西”吧!
说起来,这定州也是个有名的地儿,汉武帝非常宠爱的那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代佳人李妍李夫人就是定州人,西晋诗人、音乐家和爱国将领刘琨是定州人,史书留名的第一位女画家——金代宫素然也是定州人,宋代五大名窑之首——定窑也就在这定州,文庙、开元寺塔、慕容陵、东坡槐等都是本地有名的地方。
难得出来一趟,又有人保驾护航,庄小姐主婢索xìng就玩个尽兴了。
定州文庙是唐代大中年间定州帅卢简永废佛寺后所修,到北宋皇佑年间,韩魏公大修文庙,并在文庙后创建明伦堂;去年,掌管此地的裴知州认为学居庙后不合制度,就把明伦堂挪到文庙的西北角了。庄小姐之前跟着父亲来过这里一趟,但身为女儿家,又有父亲在侧,自然不能随处走动。这一回,一身男儿装扮的她,在慕轩陪伴之下,将整个文庙走了个遍。
今岁又是科考之年,明伦堂中书声琅琅,进出文庙的很多读书人,都向圣人恭恭敬敬的叩拜,想必是祈祷今秋一举中榜,来年入京一展宏图吧!
在这种氛围中,即便是活泼好动如晴蓉,也安分了许多,四下瞧着,非常好奇,不过明显看人比看景多,还时不时向慕轩脸上瞧着,慕轩多少猜到了她的意思,是拿自己的容貌跟人家比呢!那些士子之中,确实有唇红齿白、相貌俊秀的,他们见了庄小姐这样容貌出众的“同类”,似乎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只是慕轩的目光一番扫视之后,居然没有一个敢走过来搭讪的。
定州多槐树,槐树木质细致坚实,枝繁叶茂,花香宜人,而文庙中有一棵槐树是北宋苏轼亲手栽种的,慕轩站在树下,看着这棵繁茂的槐树,思绪纷飞;庄小姐与他隔着几步,望着顶上这片浓荫,似乎是自言自语道:“东坡先生在仕途屡遭贬谪,又遭夫人仙逝的不幸,便自行上书要求出知重难边郡,获准前来定州为知州,前后不到一年,即又被贬英州。在定州时rì虽短,但惩贪除恶,整饬军务,修缮军营,赈济灾民,深得民心。这手植的‘东坡槐’与他所命名的‘雪浪石’,定州地方至今视为珍宝。”
“为民谋利者,自然会为民世世代代铭记于心。”慕轩悠然接口,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目光异常深邃。
庄小姐转首望一眼他,就将目光转开了,心中却暗自想: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定州塔建在开元寺内,所以得名“开元寺塔”,又叫“开元宝塔”。这塔是北宋真宗时开始修建,塔底下的石匣内——即民间俗称的金棺银椁——藏着开元寺和尚会能从西竺取经得来的“舍利子”。塔身分里外两层,如同母子环抱,中间有阶梯,四面盘旋一直到顶,塔高十三级,实际上只有十一层。整座塔全部为砖木结构,工程浩大,前后建了五十四年,到仁宗时才完工,用材之多,留下了“砍尽嘉山木,修成定州塔”的传说。
定州塔在军事上起过重要作用,当年,定州所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史称,天下十八道,惟河北最重;河北三十六州郡,惟定州最重。定州被看做“天下要冲之最”,北宋时,定州是北部边防要地,北与契丹相接,经常发生战事,这塔自然就成了宋军了望契丹军情的最好之地,所以又名“料敌塔”。
塔呈平面八角形,比例匀称,外观秀丽,其中四个正面是辟券门,其余四面设假窗,雕几何形窗棂,各层券门上的砖雕门额、门簪及券顶上雕琢的佛光展现着“佛光普照,香火缭绕”的盛景;砖雕假窗jīng工细琢,花纹各异,技艺jīng湛。塔内每层都有佛龛、彩绘,层层都有梯级,两层之间又形成八角形回廊,回廊壁上保存着北宋时期jīng美的壁画,sè彩艳丽,栩栩如生。庄小姐在最顶层的佛龛前恭恭敬敬礼佛,垂首合十了良久,不知在心里许着什么愿望。
之后在塔顶远眺,整个定州城都在视线之中——不仅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近在眼前,西北方的嘉山尽收眼底,连正南方距城数十里的大沙河都可一眼望到,波光粼粼的河水象一条银sè的缎带,横卧在平坦的大地上,庄小姐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她于是让晴蓉把背上的包裹解下来。晴蓉一上塔顶,就小脸煞白,慕轩猜她可能有恐高症,就接过她手里的包裹递给庄小姐,而后让晴蓉坐楼梯上歇着。
庄小姐把包裹打开,里面原来是一具短短的瑶琴,她居然就席地盘膝而坐,将瑶琴横在膝上,之后按宫引商,奏了一曲,慕轩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子,但听着时而心神动摇,时而惊心动魄,时而又觉眼前风光无限,如置身险峻的峰顶一般。
“好一曲《绝顶》!”一曲奏罢,一个拾级而上的士子明显是识货的,拍着阶梯扶手赞叹道,慕轩这才心中恍然:原来就叫“绝顶”,难怪有“一览众山小”之感!
“每上穹然绝顶处,几疑身到碧虚中。”那三十上下的士子吟着宣德年间定州知州赞美开元寺塔的诗句,望着庄小姐赞不绝口,“听仁兄这一曲,方知袁州牧诚不我欺矣!”
庄小姐对着对方大方的点首微笑,表示感谢,之后全然不顾对方眼中热切的亲近之意,起身重又将瑶琴包上,直接就递给了慕轩,后者将瑶琴抱在怀中,庄小姐过去扶起脸sè稍微好转一些的晴蓉,沿阶下塔,只留下那自诩知音的士子在塔顶空自嗟叹。
眼看午时将过,慕轩说找地方吃饭,庄小姐就近选了家小饭馆,三人吃了一荤三素四道菜两盘包子,慕轩一人吃了一盘半。之后,庄小姐说要透透气,率先往北城门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来到了城外五六里一处土岗上,已是二月下旬,草木返青,纵目一望,满眼都是绿茸茸的,虽还算不上繁茂,但起伏有致,别有一番情趣——唯一可惜的,是迎面吹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
“这儿景致还好吧?”庄小姐目光投向远处,随口问道。
慕轩点头说:“比起塞上风光,这儿可算风景如画了。”
庄小姐点首赞同,轻轻一叹:“这样的风光,也不是女儿家可以随时欣赏到的。”
慕轩还没什么表示,小丫鬟晴蓉居然也是一声叹息:“这有什么好的,我们庄上有个大财主,他家的院子占了大半个庄子,里面亭台楼阁、山石池塘,什么都有,那景sè才好呢!唉,就是他把庄里许多人家的田都抢了,我家的地也没了,爹娘都饿死了,要不是小姐心好收留我,还给我起了现在这个名字,我也早饿死了。”
慕轩见她一直嘻嘻哈哈,一派天真浪漫,却没想到原来也是受尽磨难的,不觉愤然,说:“天下虽广,有些人常自称地大物博,只是自古以来,豪强占夺民田,建屋造瓴,供一己奢华;百姓流离失所,几无立锥之地。长此以往。天下将再无可耕之地,无可收之粮,到时候,纵有金山银山,又不知赖何生存!”
晴蓉听得迷迷糊糊,却不住的点着脑袋说:“就是就是!”
庄小姐见她那样子有些好笑,又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没来由发这番感慨,一个曾经为国为民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一个连女子的秀足不是三寸金莲都非常在意的浊世蠢东西,转眼却成了一个慷慨激昂的愤世嫉俗之士,是他心中确实有事呢,还是装腔作势故装高深?
晴蓉忽然兴奋地叫起来,原来是看见了一丛盛开的野花,她蹦蹦跳跳跑过去摘花,慕轩笑了,转头看见身边伊人神情有些怔怔的,似乎有些忧伤,他不明白为什么,也不觉怔了一会儿,然后就从腰间取出那管银箫,凑近唇边,吹奏起来,他心有所思,吹奏的是一曲《征人怨》,箫声呜咽,幽怨之声随风飘送,传到远处,余音却又被风儿送回到耳边。
庄小姐怔怔地聆听片刻,不得不佩服他的箫技非常高明,她也就在草地上盘膝坐下,那具瑶琴再次横在了膝上,她双手虚按琴弦,片刻,终于纤指一挑,找准了一个角声,将琴音切入箫声,琴箫相合,幽怨之意更甚,连不懂乐理的晴蓉听了,也觉得心中酸酸的,似有无限委屈,眼中湿湿的,泪水盈盈,连手中那捧野花散落一地也没注意。
“好一曲《征人怨》!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世璧人!”突然有人高声赞叹,正演奏得非常投入的两人被这一打扰,都停了下来,抬眼循声望去,出现在他们眼帘中的,竟然是“sè恶魔”阳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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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惨状,无斋没时间伤心,低头码字中……得早点睡呢!
第三集 回教马澜夫
阳无尽缓步走近,神情居然非常落寞;在他身后一丈多远,是脸sè苍白的桑田碧,他的目光中满是**裸的yù望,死死盯着盘膝而坐的庄小姐,他自然看出这俊俏少年是女子装扮的,想到扮成男子尚且如此美貌,要是恢复女子衣衫,那该——受不了啦,浑身要着火啦!
晴蓉“啊”的一声惊呼,赶紧跑到小姐身边扶她起来——她跟着小姐昨天见过这两个恶人,对他们的凶恶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庄小姐一见那写满**裸yù望的眼睛,就觉着自己的衣衫好像正被扒光一样,一阵恶心,眸光赶紧避开那让人反胃的下贱胚子。
慕轩身形一晃,已经掩在主婢俩的身前。
阳无尽却似无意攻击,目光中满是感伤之sè,喃喃着:“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好好好,词好,你们吹弹得更好!”他似乎沉浸在刚才那曲《征人怨》中了,望着慕轩,眼神中充满了温馨:“你的品箫之技极高,令老夫想起了一位故人。”
品箫?我呸,不如叫吹箫顺耳——哦,还是算了,品箫就品箫吧!慕轩小小的纠结了一把,神情戒备地望着对方,瞧这老魔头的神气,怎么看怎么觉得是来找人叙旧的,只是可惜,我可没这个心情!
“阁下原来也懂音律,看来是位雅人啊!”慕轩语含讥诮,很希望对方大怒出手,那样大战一场,比较痛快!
阳无尽居然没有生气,老老实实的一点头,声音低沉:“老夫早年也是科甲出身,略通音律。”
慕轩跟庄小姐都吃了一惊,互相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这个魔头居然考中过进士?
一旁的桑田碧明显“烧”得非常厉害,见师父居然跟人家聊起天来,非常不耐烦,尖声叫道:“师父,快废了这个小子!”说话时,他的目光仍然紧盯着庄小姐,后者下意识的往慕轩身后躲了躲,心中恚怒不已。
阳无尽回首瞪一眼煞风景的徒弟,还没开口,慕轩却动手了——他可不愿这yín贼拿那种眼光看着自己身后的人儿,冲阳无尽一拱手,说声:“失敬失敬!”右脚脚尖一挑,一块小石头直奔桑田碧的面门而去,阳无尽眉一皱,却没有出手拦截,那小石头去得虽快,但自己徒弟还是有本事闪避的,桑田碧也没有急着出手,他要等石头接近面门时才动,也好在佳人面前显显本事。谁知那颗石头在离着桑田碧还有三尺远时,竟然一分为二了,一半还是直奔咽喉,另一半却向下一沉,奔着他的“气海”穴而去,桑田碧猝不及防,头一甩避开了上面这颗,却最终被下面那颗击中大穴,痛呼一声都没有,像一滩烂泥一样委顿在地了。
阳无尽的脸sè愤怒,怒视着慕轩说:“想不到你这竖子貌似忠直,出手却如此yīn狠!”“气海”是人体大穴,练武之人要是伤了这地方,难免功亏一篑,难有大成,何况自家徒儿旧伤未愈,自己一时大意,让一块小石头毁了徒儿,也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葬送了!
“凭你这个混账徒弟的所作所为,他死十次也不够偿命。阁下既然认为我yīn狠,那我也就当仁不让了!”慕轩淡淡的说,“阁下如果真是科甲出身,沦落为武林魔头,不是比我更yīn狠吗?”
阳无尽似被他戳到了痛处,脸sè一变,恨恨道:“竖子不明所以,安敢胡言乱语!”他似乎是郁闷得久了,竟然跟慕轩聊起了往事。
原来,阳无尽真名金舞阳,江南人士,是天顺六年殿试三甲第七名,当时他刚刚弱冠之年,整个金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可他偏偏在前途大好之时恋上了秦淮歌jì姰卿,最终被朝廷革除功名,永不叙用,金家老父被气得吐血而亡,而姰卿自责毁了爱郎的大好前程,郁郁而终了。金舞阳受双重打击,变得愤世嫉俗,遁入深山三年,再现世间时,就成了风流倜傥却热衷于玩弄女子的阳无尽,据他自己所说,其实他并不是以采花为目的,那些与他有瓜葛的女子,虽说有不少是受不住他的刻意引诱才堕入彀中的,但也有主动与他勾搭的,他从来没有用武力强暴过任何一个女子,事后也没有伤害任何一个女子,是那些女子的家人避讳这些,才把他说成是采花yín贼,而且,不惜辣手杀了那些失节败行的女子,将恶名扣在他的头上,于是,“sè恶魔”的名声就越来越响了……
“其情可悯,但其行可诛!”慕轩长长叹息一声,想不到眼前这个恶名昭著的人物也是那些自命正义之徒的替罪羔羊,“可惜,姰卿夫人白白枉死了!”
阳无尽目光带煞,怒道:“小子竟敢污蔑老夫爱妻,可是不想活了?”
庄小姐与晴蓉原本被这个恶人的往事打动了,泪光盈盈的,现在看他那恶形恶相,顿时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互相靠了靠,又往慕轩身后躲了躲。
慕轩神情自若,说:“姰卿夫人郁郁而终,只为自认为阻隔了心爱之人的前程,辜负了金家老父的一片苦心,可惜你却一意孤行,一念之差,把一个至情至xìng的多情男儿变成了人见人憎的武林败类,姰卿夫人泉下有知,岂不羞煞愧煞!”
阳无尽双目尽赤,脸上神情却反而平静得很:“竖子伶牙俐齿,伤我爱徒,辱我夫人,老夫岂能容你!”他说得似乎轻描淡写,但连庄小姐都看出来了,这个恶人恐怕是动了杀机,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非常担忧的望着慕轩的背影。
相比之下,晴蓉倒镇定得多了,她觉得眼前这个恶人虽然凶,但应该吓不住方公子的。
“话说得好,胆气更可嘉!”忽然有人大声赞叹,随着话音,赞叹的人大步流星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这是个年约七旬的老者,头顶白帽,身上的服饰跟中原人士明显不同,庄小姐立刻猜到来的这位是谁了,慕轩一看对方身上那与后世相差无多的穆斯林装束,也很快想到对方的身份了,没错的话,这位就是定州城两位武林名宿中的另一位——回教马澜夫。
大明称伊斯兰教为“天方教”、“回回教”,本朝开国功臣中,有不少是穆斯林,其中最著名的恐怕就是常遇chūn、胡大海等人了——后来七下西洋的三宝太监郑和,也是穆斯林,太祖皇帝对穆斯林格外礼遇,任用穆斯林将领及学者在朝廷担任军政要职,颁布圣旨保护伊斯兰教,敕建了各地清真寺。这定州城也有一座清真寺,不过是元代至正八年所建,距今近一百四十年了。
这位马澜夫马老爷子,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孤身一人,一直就住在清真寺里,老爷子的本领未必厉害,但为人耿直,一生仗义助人,为了旁人之事受伤无数,但居然每次都大难不死,这一带的江湖人,不管白道、**,提起马老爷子来都会情不自禁的一翘大拇指,道一声:“是条汉子!”
今天,想不到老爷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阳无尽,你虽然不是真正的采花yín贼,但教出的徒弟欺凌女流、伤人害命,‘教不严,师之惰’,为这,我马澜夫也得教训一下你这教徒为恶的师父!”老爷子身形高大,声如洪钟,让人瞧着十分威猛,但这威猛的老爷子一转首,对慕轩却是非常和善:“年轻人,马澜夫倚老卖老一回,让我先跟他斗一场,如何?”
慕轩拱手一笑,说:“晚辈一切听从老爷子安排,sè恶魔并非浪得虚名,老爷子千万小心!”
马澜夫点头拱手,说:“多谢提醒!”
慕轩恭恭敬敬的拱手道:“晚辈不敢当!”
马澜夫爽朗的哈哈大笑,转身向阳无尽非常客气的一拱手,说声:“请赐教!”那样子,好像是跟多年的老友过招一般。
阳无尽自袖中取出了一柄折扇,脸sè肃然的一指马澜夫,说:“你用什么兵刃?”
马澜夫一摇双掌,说:“它们就是兵刃。”这定州府周边的江湖人士都知道,马澜夫的一双铁掌就是最好的武器。
阳无尽点首说:“出招吧!”他手中的折扇“唰”的展开,轻摇两下,看样子,似乎是把普通的折扇。
马澜夫也不客气,身形前冲,双掌一合,自上而下劈下——居然是一招“力劈华山”,阳无尽不封不挡,手中折扇一收,径自向马澜夫左肋点去,而马澜夫那招果然是虚招,双掌往下一劈不到一尺,就分掌自左右两侧拍向阳无尽的双肩——这招名唤“二龙取水”,但阳无尽折扇点向他的左肋,迫使他中途再次变招,左掌削,右腿扫,一招“左支右绌”,但又被阳无尽抢了先机,折扇先一步戳向了他的眉心,逼得他只好后退——
连晴蓉都看出来了,这位老爷爷是肯定打不过那个大恶人的!
马澜夫勉强支撑了二十招,终于不敌,被阳无尽折扇点中胸口膻中穴,丹田也被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后飞两丈多,仰面摔倒,慕轩早有防备,飞身上前接住,但心知回天乏术了——他早看出,马澜夫的身形步法似有不便,应该是有旧伤或是有病在身,这一战,已是油尽灯枯了。
阳无尽对自己的手段非常有把握,并不上前追击,折扇轻摇,静观其变。
慕轩将马澜夫轻轻放在草地上,自己抱住他的上半身,低声说:“前辈,您这是何苦!”
马澜夫嘴角已经见血,却还咧嘴笑道:“我已经老啦,又病入膏肓,与其死在床上,不如死在敌人手里,只是要麻烦你把我送回到城里清真寺中,多谢了!”之后,他长长地出一口气:“死得其所,何其快哉!”然后,缓缓闭上双眼,就此离世。
一生行侠,至死不渝,这才是我辈武林中人的楷模!
慕轩眼角发涩,声音低沉:“晚辈必不辱命,前辈一路好走!”他将马澜夫的遗体放平,把自己的斗篷解下覆盖上他的遗体,望一眼惊忧交加的庄小姐主婢俩,说:“你们等一会,容我跟他斗上一场!”
他转身冲着阳无尽走近两步,说:“阁下高招,在下讨教了!”他自腰间抽出银箫,不知怎么弄的,银箫“铮”一声脆鸣,竟成了一杆八尺有余的银枪,庄小姐与晴蓉齐声惊咦了一声,阳无尽的脸上也露出了诧异之sè,折扇一收,神sè异常yīn沉,目光在慕轩脸上凝住,看着眼前这个挺枪傲立的年轻人,他心底忽然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傲立的神采,那闪动着光芒的银枪,尤其那种目中无敌的气势,令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一瞬间,他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庄小姐跟晴蓉不约而同的惊呼一声,因为阳无尽抢先出手了,她俩只看见这个大恶人就像一头恶兽一样直扑慕轩,动作快得让她俩只看见了一道灰蒙蒙的影子在动,而慕轩的动作她俩看得非常清楚,他只是举枪刺向那道影子,那灰影就不得不退开了——慕轩刺的是对方胸前膻中穴,阳无尽没料到自己动作如此迅速,对方以枪刺穴却依然奇准,他后退的同时,折扇脱手飞出,一个回旋,直削慕轩的脖颈——这折扇扇面是锦缎所制,扇骨却是jīng钢所铸,真要被削上,慕轩就得身首异处了,慕轩一矮身,躲过折扇的攻击,掌中银枪再次刺出,这一次的目标,居然还是阳无尽的膻中穴,阳无尽接扇在手,再退。
眨眼之间,慕轩刺了七枪,七枪所用的招式各不相同,前面六枪还是枪招,最后一枪在庄小姐看来万分惊诧,因为那明明就是她峨眉剑法中的“寒山独过雁”,想不到居然可以以枪使出,而且那样轻灵飘逸;阳无尽接连退了七次,他很明白,对方七枪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他的后背开始出汗,因为自己除了后退之外,居然没有别的办法,那每一枪的气势,似乎把自己给镇住了,这一生,能令自己在十招之内就出汗甚至隐隐有沉重之感的只有两次,十五年前有一次,眼前就是第二次。
阳无尽决定不再后退,手中折扇削、砍、刺、砸、点、戳、旋,一下子攻出了十三招,折扇在他手中时而是剑,时而成刀,有时像斧,有时如锤,无论轻灵还是沉重的招式,他竟都用折扇使出,举轻若重,能名列“七情怪”,果然不是泛泛之辈;慕轩掌中银枪挡了十三次,然后回了十三枪,这一次,枪枪都奔阳无尽的丹田“气海穴”。
庄小姐看得满掌是汗,激战中双方的每一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正因为看得清楚,她更觉疑惑,那些招式可以这样使吗?明明是以枪对扇,却令人觉得是刀对剑、锤对斧、钩对叉,双方似乎把十八般兵刃都使上了,瞬息之间,招式繁复,双方却都只是信手拈来,很像两个不会书法的顽童信笔涂鸦,可平常之极的每一招每一式,在两人手里却都能置对方于死地,让离着挺远的她都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压力与杀机,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却还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这,难道就是武学的至高境界?
庄小姐浮想联翩中,激战双方已经交手将近一百招,胜负也就在第一百招上见分晓了。阳无尽已经不耐烦了,使的是一招“遨游太虚”,这一招,扇骨尽出,每一根jīng钢扇骨如强劲箭矢,挟着“嗤嗤”声直shè慕轩全身,慕轩要是躲不过,不仅得断头还得成刺猬。
庄小姐连惊呼的机会都没有,就见慕轩使了一招“峨眉天下秀”,这只是“峨眉剑法”中的起手式,她一直以为这一招完全是表示对对手的尊重,但看这招由银枪使出来居然那么自然,而且明显杀伤力惊人,枪尖再次指向阳无尽的“气海穴”——这百招慕轩共选了对方身上七处穴道,膻中,气海,关元,人中,足三里,华盖,这一枪,他决定仍选气海。
枪身与jīng钢扇骨相碰的“铮铮”声中,阳无尽的扇骨都被崩飞了,他陷入了手无寸铁的险境,但慕轩蓦然发现,真正置身险境的恰恰是自己,因为他发现阳无尽的那招是虚招,真正的杀招是他双掌使出的“如封似闭”,这本是很普通的一招,一般武林人都用它来挡开对方的攻击,可现在阳无尽却用它来攻击,他借此使出了自己的成名绝技“回力**”,于是,很普通的一招就成了置慕轩于死地的杀招。
庄小姐也看出了情形似乎不对,一时花容失sè,却只能空自焦急。
慕轩横枪一挡,阳无尽的双掌击在枪身之上,双方身躯都是一震,阳无尽心中大定,回力**催动,一样可以通过银枪借对方的内力反伤对方,可马上,他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的双掌竟感觉不到对方的丝毫内力,好像对方是具毫无生命征兆的石像,就在他极力想退时,丹田一震,被对方狠狠踹了一脚,气海穴似被一柄重锤猛击一下,浑身劲力像长河决堤一样滔滔外泄,顷刻之间,他就觉全身乏力,双腿一软,委顿在地——
同一时刻,庄小姐看出慕轩应该赢了,只觉呼吸一畅,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在地,还好身旁的晴蓉手快,一把扶住了——这个小丫鬟可看不出谁输谁赢,只知道看着眼花,现在那个大恶人被方公子一脚蹬地上了,那肯定是方公子赢了嘛!
慕轩没有半点喜sè,看着地上的阳无尽,沉声道:“回力**善借敌人之力回击对方,确是武林绝学。只是敌人所学各不相同,回力**需要因人而异,一旦敌人内力路数不明,就很难借力;再者,回力**修行时自身内力修炼不够深厚,遇到强敌,就会非常危险。其实这个事实你十五年前就知道,可惜你没有把它放心上。”
“你怎么知道?”阳无尽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惊异的望着这个年轻人,十五年前,他重伤痊愈之后苦练经年,自忖武功更胜从前,准备东山再起,找那些仇敌报仇,却在“偶然间”遇到两个中年人,其中那个像农夫一样的拿根竹竿当枪,在百招之内就将他击败,阳无尽被迫立誓不再涉足江湖,那时,另外那个儒生就曾说过同样的话,他这十五年来,苦思改进之法,但难有进展——这就像一个习惯于靠借债过rì子的懒汉,要他突然之间自力更生又谈何容易;尤其在收了桑田碧这个徒弟之后,在这个弟子的撺掇之下,一心想的就是重出江湖、报仇雪恨,根本没心思再去想这事了。如今听慕轩再次提起,他又惊又疑,才恍然明白这年轻人的枪法、气势确实跟当年那中年人如出一辙。
“不瞒阁下,当年那两位就是在下的恩师。事到如今,阁下还是重归林泉,颐养天年吧!”慕轩一脸肃然。
“你让老夫走,不想除之后快吗?”阳无尽愕然。
慕轩看着他的眼睛,说:“走不走是你的事,除不除就是我的事了。”
阳无尽居然露齿笑了一笑,说:“你这个年轻人有意思,老夫领你这个情!”他颤巍巍地起身,走过去抱起自己的徒弟,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却忽然站住了脚,一只手在怀中一掏,向慕轩抛来一物,口说:“这个老夫用不上了,送给你吧!老夫看你命犯桃花,肯定用得上这个!”他说这话时居然带着促狭的笑容,还瞥了一旁的庄小姐一眼,一说完,他抱着弟子很快就消失在慕轩的视线外了。
——挑拨,绝对是无耻的挑拨!
慕轩接在手中的是一册薄薄的书册,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慕轩掌中的银枪“铮”一声还原成了银箫,拿着书册的那只手一弹书页,心中立刻一怔,赶紧把那书册塞进怀中——书页之上,画的应该是练功的男女,可练功归练功,全都一丝不挂干啥呢!
小丫鬟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拍手称快,时不时好奇的瞧瞧慕轩手中的银箫;庄小姐只是站在原地,含笑望着慕轩,长长舒了一口气,却感觉后背心里凉嗖嗖的,都是汗!
慕轩将银箫插回腰间,走到马澜夫的遗体旁,将他抱起,对庄小姐说:“走吧,可能要变天!”
主婢俩抬头看看天,果然,yīn沉沉的,忙收好瑶琴,跟着回城。
走了约摸三里多地,天边隐隐有雷声滚过,主婢俩都有些变颜变sè。
“喀喇喇——”,蓦地,一声闷雷自天际沉沉压下,“啊——”走在前面的庄小姐跟晴蓉不约而同惊呼一声,停步转身,直往慕轩扑来,一左一右各抱住了慕轩一条胳膊,将一只耳朵紧贴在他的胳膊上,另一只用手掌紧紧按住了——她俩动作整齐划一,步骤清晰分明,好像事先演练过一般。
慕轩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啦?”
庄小姐也不抬头,更不睁眼,只是低呼一声:“打雷——”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响雷滚过,她浑身颤抖,再不开口,另一边的小丫鬟看来也强不到哪去。
慕轩又惊又奇,抱着马澜夫的遗体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耳边似乎听到了二女的心跳之声,鼻间嗅到她们发间散发的淡淡馨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响了。
庄小姐的心跳声自然比身边这个男人的要响得多了,自小就害怕打雷,眼前无处可躲,可不就靠他了!抱着他的胳膊,闻着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发烫了。
好不容易没什么动静了,主婢俩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像被蜜蜂蛰了手般跳开去,小丫鬟口中惊叫着:“死——死——”她指着慕轩怀中抱着的遗体,又找到了新的害怕源头,不过这给庄小姐解了窘境,慕轩也没时间回味胳膊享受的温软滋味,说声:“雨快来了!”大步带头赶路,主婢俩赶紧跟上。
很快,城门口到了,零零星星的路人看见他们三人,尤其是慕轩怀中抱着的遗体,不免指指点点起来,而守城门的几个兵丁都认识马澜夫,诧异的聚拢过来,其中一个问:“马老爷子怎么啦?”
慕轩神sè凝重,说:“刚才马老爷子跟‘sè恶魔’阳无尽剧战一场,两败俱伤,阳无尽重伤逃遁,马老爷子不幸殉难了!”
“sè恶魔”阳无尽来到定州府之事早就传遍了定州城内外,那几个兵丁惊呼着,就有人转身找人上清真寺报讯,一些路人也聚拢过来,簇拥着慕轩他们三人往城里走,路上,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了,但人群还是越聚越多,有人撑开伞来给慕轩他们三人遮雨,不少人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看来马澜夫平素深得人心。
第四集 精变
来到清真寺门口,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很多头戴白帽的穆斯林,都肃立在雨中,为首的是清真寺的阿訇,须发皆白,看样子有八十多了,神情肃然的望着慕轩怀中的马澜夫,低首喃喃低语了一阵,向左右几人咕囔了一句,立即有六人过来,自慕轩怀中接过马澜夫的遗体,抬进了寺中,阿訇向慕轩他们三人低头行礼,说:“感谢各位将马兄弟送回,只是各位不是教中之人,不便入寺,请暂且在对面等候片刻,马兄弟有遗物托我转交。”
他一指对面那家**面馆,慕轩也知道清真寺不允许女xìng和非穆斯林入内,就点头称“是”,带着庄小姐主婢俩走向那家面馆,面馆主人见是阿訇所指派,对他们三人特别殷勤,还特意拿块看着挺干净的抹布给他们擦衣衫上的雨水,晴蓉抽出一方丝巾,给小姐鬓边颊上的水珠。
慕轩心中却有些诧异,刚才阿訇说马老爷子有什么遗物要他转交,但马老爷子怎么会事先知道他自己今天必然会身故,而且知道是由自己送他的遗体回来,事先安排好遗物转交这一出呢?
庄小姐看来也有同样的疑惑,与慕轩相视一眼,眸中满是惊诧。
清真寺门前的人群sāo动起来,穆斯林都跟着进寺去了,不是穆斯林的就只能在门前默默哀悼了。
阿訇很快就出现在慕轩面前,他交给慕轩的所谓遗物居然是一本《古兰经》,《古兰经》共有一百多章,在中国也被称为《古尔阿尼》、《可兰经》、《古兰真经》等,为了在斋月诵读方便被分为三十本,中国民间俗称“三十本古热阿呢”。
马澜夫的这本封面为天蓝sè丝绸jīng制,书写工整,字体浑厚,被装在一个长约八寸的长方形木匣中,不过那些字慕轩可不认得,不知道是不是阿拉伯文。
“马兄弟每次出行,都会把这经文交托给我,说凡是送他遗体回来的人就与他有缘,让我把这经文赠送给有缘人作为回报,还请收下!”阿訇双手擎着木匣递到慕轩跟前,慕轩心下恍然,非常恭敬的弯腰低头,双手接过木匣,口称:“晚辈愧领了,多谢阿訇老人家!”
阿訇捻须微笑,看着慕轩,眼神中似乎有别样的深意,说:“好,好!”随即跟慕轩他们三人道别,往寺里去了,走时却不忘给他们一人一把油布伞,慕轩他们于是就往庄家而来。
一路上,小丫鬟一直非常好奇的看慕轩胸前藏小木匣的地方,还扯着庄小姐的衣袖悄悄问:“那个很珍贵吗?是宝贝?”
庄小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只好含含糊糊说:“应该是吧!”
小丫鬟脸上掠过一丝惊异,就不说什么了。
从小院门回到庄家,他们被告知老爷跟夫人已经回来了,正在堂中跟董家二公子说话。庄小姐主婢俩回闺阁去了,慕轩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衫,往前厅而来。
庄庭见他进来,起身给他引见,董家二公子董夏,字繁秀,年方弱冠,眉清目秀,儒衫素朴,浑身透着书卷之气,举动有礼,言谈有节,一看就知道家教非常好。
庄庭向董夏引见慕轩,说是自己的忘年之交,弄得董夏执晚辈之礼相见,居然称慕轩为“世叔”,庄庭也不做解释,慕轩心里咯噔一下,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生受了人家的大礼,庄夫人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拧起了蛾眉。
“董贤侄经纶满腹,今秋必能高中,来年chūn闱也不在话下,此后宏图大展,前途不可限量哪!”庄庭毫不吝啬的赞誉董夏。
董夏满脸惶恐的连声称:“小侄不敢,世伯谬赞了!”
慕轩微笑着应酬,心中也疑惑不安着,却不明白自己究竟该疑惑什么、为什么不安。
在庄庭的盛情挽留之下,董夏留下来吃了晚饭才告辞回家,慕轩这才有机会说起明rì请庄家三口去栖风楼赏戏一事,庄庭犹豫了片刻,出人意料的答应了。
闺阁中的主婢俩得到消息,兴奋得过了子时才入睡。
凌晨时分,淅淅沥沥的chūn雨总算暂时停了,慕轩醒了,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檐水声,心里忽然间就酸涩起来,庄伯父的态度似乎非常明显了,他仕途多艰,庄姑娘又是命途多坎,面对自己这样一个亡命江湖之人,无法接受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就这样离开吗?
一早,慕轩上栖风楼安排晚上庄家三口看戏一事,三楼的雅间不出意料早都被预定掉了,张大老板亲自出面,才从一位老主顾那里匀出了一间。
之后,慕轩对张近泉说:“昨rì的事您应该知道了吧?”
张近泉点头说:“马老爷子一世英雄,这样离开也算死得其所!”
慕轩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和一个小木匣,摆到桌上,那册子正是阳无尽给的,他昨晚翻了一遍,应该没错,是男女双修的功法,只可惜阳无尽似乎用错了地方;那木匣里,自然是那本《可兰经》:“把这传回总教,看看有什么可用之处!”
张近泉将两物妥善收好,不忘问一句:“你跟庄家小姐怎么样了?”
慕轩愣了片刻,摇头说:“没怎么样!”他不顾张近泉的愕然,告辞离开,临出栖风楼时,他忽然又折回来找张近泉,要了笔墨写了两句话给他,说:“这个加在翠环消失之前吧!”
张近泉看看手里那白纸黑字,又看看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脸上的疑惑与不解更重了。
戏是酉末戌初开始,慕轩他们特意早吃晚饭,酉正一过就往栖风楼来了,但发现似乎还是晚了点儿,这里已经人声鼎沸了——外面又飘起了细雨,但丝毫没有影响大家的热情。
三楼雅间的贵宾可以坐轿直接进楼北的院子,然后由一条专门的通道上三楼,慕轩他们在侍女的引导下来到了三楼最东面的雅间中,雅间中摆着八仙桌、靠椅,桌上早就摆下了果脯蜜饯之类。
庄庭他们坐下,门口的侍女就进来给他们沏上香茗,之后送上几本薄薄的大册子,说:“老爷,夫人,公子,小姐,这是今晚的《jīng变》的介绍,请各位过目,小婢就在门外侍候,有任何需要请召唤一声!”说着,行礼退出。
庄庭一家三口看那书册,只见封面上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一身戎装,怀中抱着的女子似乎已经睡熟,他们的头顶,是一淡淡的白sè狐狸正渐渐化为云烟,封面右上方是烫金的“jīng变”二字,翻开书册,前几页是戏中人物的绣像,绣像下是扮演者的名字:元丰——蓝纤,翠环——紫纤,小茗——彩纤……;那些绣像跟常见的线描人物不太一样,看上去格外逼真,看得人爱不释手。之后几页,是整个故事的大致介绍。
整个书册装饰得非常典雅华丽,书册下方还缀着一个铜钱大的物件,圆形的,上面雕镂着“彩虹”图样跟“彩声班”三字,据说这个物件是彩声班的标记——可别小瞧这铜钱大一个,可是实实在在的黄金打造,有半两重呢!这种书册也只有三楼雅间的客人们才人手一册当做纪念,二楼的书册相对就级别低些,缀着的是银标记,底楼的则是铜锡合铸的。
慕轩只是看了一下第一页——这种“剧情介绍”就是出自他的授意,就把目光投向纱帘,纱帘非常薄,透过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对面那个戏台,此刻,台上正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蓝衫老者弹着弦子,铮铮锵锵,即便是在人声嘈杂中,依旧显得别有韵味。
晴蓉原本站在自家小姐身后,但看老爷、夫人他们都只顾埋头看那书册,就悄悄走到了纱帘前,往下瞧着,忽听底下有人高喝一声:“沅妞儿出来啦!”话音未落,刚才还鼎沸的人声竟立时消失了,上上下下一片寂静,只有弦子的声音仍然在四下里回荡着。
庄庭他们也都抬起头向戏台望去,却见戏台左侧走出来一个女子,十七八岁模样,中等身材,穿着的衣服有些怪异,应该是用紫sè缎子所裁制,上下都紧贴身体,衬得胸挺、腰纤、臀翘、双腿修长,只是两袖宽大,跟整件衣服相衬有点怪异——但上上下下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已经看呆了,连庄庭都觉得心砰的一下剧跳,忙不迭的借喝茶掩饰自己的窘态,不过庄夫人跟庄小姐都没时间管他,她们也都被那衣服吸引住了,不错睛的看着那女子胸颤臀摇、袅袅婷婷的走到台zhōng yāng,心下都忍不住想象自己在没有第二人的情形下穿上那衣服会是什么样子,想得脸都很快发烫了。
慕轩正端起茶杯喝茶,看见那女子飘然而出,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咳了好几声才忍住——那是他提供的后世的旗袍样子,只是不知是谁给加了那两只宽大的袖子,双腿两侧也没有开叉,看着确实非常怪异,不过,这个女子在这个时代敢当众穿这种衣服,也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
“傻俊角,我的哥,
和块黄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儿你,
捏一个儿我,
捏的来一似活托,
捏的来同床上歇卧。
将泥人儿摔碎,
着水儿重和过,
再捏一个你,
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也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这是时下流行的一首《锁南枝·风情》,沅妞儿声音圆润婉转,浑如颗颗滚圆的珠子在翡翠盘中滚动、碰击,又落入另一只玉盘一般,听得众人有说不出的舒服惬意,浑身上下连每一个脚趾头都是暖烘烘、懒洋洋的,沅妞儿眉目未必算得上是绝代佳人,但媚眼如丝,生动的表情充满了诱惑,加上酥胸微颤、腰肢轻扭、翘臀款摆,看得许多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差点就滑下椅子、软瘫在地。
庄小姐起初看她媚眼横波,充满挑逗之意,那曲子又直白露骨,不由自主就晕红了双颊,后来却越听越出神,越听越觉得韵味无穷,美眸怔怔,不觉痴了,等听到上上下下一声震天价的“好啊”,才发觉人家已经唱完了,也才发觉自己眼眸都已经湿湿的了,她不好意思的瞥一眼慕轩,发现他也有些愣怔怔的,心中不由暗哼一声:被那沅妞儿魂都勾走了吗?男人就是——哼——那个女人,可真是狐狸jīng!
慕轩其实没太注意台上,一直在想着心事,今晚的庄小姐装扮还是非常素净,只是裙带上的挂饰正是他早先送的“惜今”,她时不时明眸瞥来,个中的娇嗔薄怨他都看在眼中,心里不免更加黯然。
“城东旺财酒铺周掌柜赏银五两!”三楼有个清脆的声音娇声高喝。
“城西兴隆布庄李掌柜赏银十两!”另一个侍女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
一眨眼间,三楼、二楼有六七位客人赏钱,粗略一加,将近百两纹银,听得底楼的许多人暗自咋舌:乖乖,那么多银子,够我享受一年多了!
“沅妞儿,上大爷这儿唱一曲,大爷也赏你十两二十两的——”二楼西侧一个粗嗓子嚷嚷着,大家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了,很多人都愤愤不平,沅妞儿其实艺名淑沅,大家喜欢她才叫她沅妞儿,哪个不开眼的东西,竟然把沅妞儿当成沿街卖唱的,真是可恶至极!
也有人暗自冷笑,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看来是来这里找打了,谁不知道这沅妞儿台上妩媚异常,台下却是异常正经,上次一个路过本地的知县不知死活,跑到台后对着沅妞儿动手动脚,被她扇了两个巴掌,那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后来这事居然不了了之了,肯定是张大掌柜动了手脚,反正沅妞儿安然无事。当然,也有人瞧着台上的沅妞儿,看她怎么应付——抱这种心态的,男女都有。
沅妞儿脸sè微微一变,却没有理会,转身就往下场口走去,却听二楼有人狠狠一拍桌子,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娼妇,看大爷怎么治你!”接着底楼的人群一阵大哗,原来楼上一个身材高大、样貌粗鲁的大汉跳了下来,堪堪落在戏台之上,大手一伸,就往沅妞儿的左肩抓去,眼看沅妞儿就要伤在这大汉手里,许多人惊叫起来,却发现那个大汉忽然之间两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台上,没注意怎么回事的看客还以为这个大汉突然之间良心发现,向沅妞儿下跪赔礼,眼尖的却看明白了,这大汉两腿弯处分明各有一截筷子,看样子是有人出手相助啊!于是大家转头四下找寻出手之人。
沅妞儿停步转身,看也不看那跪在台上龇牙咧嘴的大汉,抬首向二楼东侧敛衽一福,口称:“淑沅多谢二位少侠相助!”
大家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二楼东侧一张桌前坐着两个年轻人,有人认出来了,那正是前不久与“sè恶魔”师徒俩交手的“八臂哪咤”林易水和“孤月一轮”薛歧。
林易水跟薛歧都起身抱拳还礼,心中却都暗自一凛,这位淑沅姑娘刚才背对着台下,居然可以知晓是自己两人出手,莫非也是个练家子——而且是道行不浅的练家子?
沅妞儿盈盈一笑,媚态横生,她转身袅袅婷婷下台去了,台下上来两个青衣小厮,毫不费力的架起那个大汉,把他客客气气送出去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台上,那弹弦子的老者也下场去了,戏台东侧十多位乐师琴师开始拨弄起家伙什来了,戏台前降下了一块巨大的幕布,把整个台上给遮住了,大家知道,今晚的好戏要开场了。
在乐曲声中,大幕缓缓升起,大家看到,戏台上是一处破败的庙宇正殿之中,在满是尘垢的佛像之下,一个年轻书生正在长明灯下读书,很快,书生伏案睡着了,接着,电闪雷鸣,一个白sè的东西跑到了书生的布袍之下……
《jīng变》的整个故事,是慕轩借《聊斋志异》中的《小翠》改编的,他把小翠改名为翠环,将天生痴傻的元丰改成了因习武伤了头部才变得痴痴呆呆;翠环的出现前后的故事基本按原著,后面有所改动:元丰被翠环“蒸煮”后恢复正常,又在翠环的帮助下练成了武艺,翠环随即离开王家,元丰遍寻不得,非常伤心,拒绝了父母为他寻找的其他女子;恰好边关告急,元丰从军报国,连连获胜,却在最后一战中不幸中冷箭身亡,翠环突然现身,用自己多年修炼的内丹救活了元丰,自己却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元丰怀中……
说《jīng变》是秧歌戏,其实并不确切,相传定州东南一带远在北朝时就以种稻为主,农人劳动时口哼小曲以解疲劳,苏东坡当年被贬定州时对这种民间小调颇为赏识,经填词修曲后成为“稻秧歌”,以后就演变为定州地方戏“大秧歌”。
彩声班原先是在北直隶与豫省边境走村串巷的小戏班,全是女子,后来被张近泉招揽过来,添了一些新人,延师教授,并最终破天荒的让她们在栖风楼登台,彩声班不负重望,渐渐闯出了名头。
在慕轩听来,她们唱的,有昆曲的典雅富丽,又有安徽黄梅调的清新活泼,还有一点越剧的潇洒灵动,总之,那些戏文韵散结合,雅俗共赏,他基本上听懂了!
让他叹为观止的,是整出戏的舞台背景、灯光之类,他在提供这出戏给创作的弟兄时,把后世话剧的舞台设计、表演形式等说明了一下,结果,他在眼前这出戏中看到了不输于后世高科技运作下的舞台设计——这个时代,能工巧匠真是不少,大师的出现也是理所当然的!
另外,演员们的技艺也是让他叹为观止,虽说有上面承尘等扩音、传音的功效辅助,但她们的声音主要还是靠自身的功底非常清晰地传送到观众耳中,比起后世那些离了话筒就没办法张口的歌星们,她们实在是强得太多了!
对于今晚的宾客而言,这出戏令他们有空前的震撼。
以前的戏台上一向是灯火通明的——哪怕戏文里是暗夜中,可眼前这戏台,时明时暗,时而yīn森,时而敞亮,有时令人心惊胆战,有时又让人豁然开朗,一会儿这儿一座假山从底下徐徐升上,一会儿那儿降下一段古旧的城墙……
种种与众不同之处,都让人有种新鲜感,有份兴奋劲,忍不住想大呼过瘾;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整出戏。
紫纤与蓝纤在栖风楼一炮而红是源于之前在《翠翠传》中的出sè表现。《翠翠传》改编自洪武年间文人瞿宗吉的传奇小说集《剪灯新话》中的《翠翠传》,说的是金定和刘翠翠的故事:金定与刘翠翠是自主择婚的夫妻,原本过着美满恩爱的生活,但战乱把他俩拆散了,翠翠成了李将军的宠妾,金定为了访妻,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找到了李将军处,但只能与爱妻以兄妹相称,最后两人双双殉情而死。
而大明律令中有“禁止搬做杂传律令”条款:“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妆尔扮帝王后妃、忠臣节烈、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扮者与同罪。”结果《剪灯新话》因为有煽动男女zì yóu婚媾、妄议朝廷官场之嫌,成了历史上被官方明文禁毁的第一部小说。
永乐年间,明廷命各地发布榜文:“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永乐帝甚至还亲自批示:“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rì,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于是,很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好戏就被禁演了。
直到这些年,才有人敢悄悄去欣赏、去改编《剪灯新话》中的故事,而《翠翠传》成了其中最受欢迎的。紫纤的翠翠、蓝纤的金定深入人心,加上原本就凄婉动人的故事,缠绵悱恻的情感,《翠翠传》一度成为彩声班的必演曲目。
不过,所有人都深信,今夜之后,彩声班的声誉将更上一层楼了。
戏的前半场,蓝纤的元丰痴痴颠颠、笑料百出,紫纤的翠环婀娜俏丽又慧黠灵巧,彩纤扮的丫鬟小茗活泼机灵,时而插科打诨,时而憨态可掬,加上王太常夫妇、王御史之类各有特点,台下看的人不时开怀大笑,连三楼雅间中也不时有女子的娇笑声传出来。
而那些原本只是附庸风雅或来看看紫纤、蓝纤等人风采的商贾之流特别开心,因为,这戏里的许多唱词、道白他们居然都听得懂,之前的《翠翠传》中,有太多的诗词文赋,让人听着就头疼;这出戏就不同了,里面不少俚语俗谚他们这些商贾平rì里也是挂在嘴边的,这不光让他们感到亲切,而且觉着以后再来栖风楼就不只是装腔作势充内行了。
全戏的第一个高cháo是元丰被“蒸煮”后,原本那个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痴傻呆子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下子成了一个丰神俊朗、倜傥不凡的俊美公子,上上下下顿时咦哦声阵阵,叫好声一片,其中不少来自三楼雅间,那些娇美的叫好声,要是平时,必然会换来不少充满遐想的的异样眼光,但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谁也没心思在意这个。
第二个高cháo是翠环离开后,之前累积起来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一种莫名的悲戚在众人心头萦绕,当元丰四方寻找无果、不住地仰天悲泣着“翠环,翠环,你在哪里?你快回来”时,四下里啜泣声时有所闻,庄小姐的双眸不由自主也湿润了,连庄夫人都忍不住拈着手巾在眼角擦拭起来,转首望望自己似乎陷入沉思的丈夫,又瞥一眼女儿跟慕轩,眼神有些复杂。
全戏的最高cháo,自然是元丰不幸中箭身亡,翠环以自己的内丹救活元丰,而她化作轻烟消失时,失去内丹的翠环异常虚弱的躺在元丰怀中,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悲痛yù绝的元丰:“丰郎,我走以后,你要替我好好的活下去——”扮演翠环的紫纤说到这里,感觉抱着自己的蓝纤的身体颤抖得厉害,知道她已完全沉浸在戏中了,她自己其实也难以压抑内心的悲伤之情,恨不得立时痛哭一场,但现在可是在台上,她不得不强自忍着,说出最后那句今天上午才加进去的台词:“……只有你好好过下去,我的离开才有意义……”
然后,她闭上双眸,“香消玉殒”了。
“翠环——”悲痛的元丰仰天长啸,“啊——”凄厉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
戏台上的一切这一瞬间凝固住了,一首忧伤的乐曲响了起来,伴着一个浑厚的男声: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儿弯弯固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
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你轻声的叹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菊花灿烂地烧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被风乱也惊惶
你的影子剪不断
独留我孤单在湖面神伤……”
歌声之中,大幕徐徐降下,戏台上的一切很快就被遮掩起来——蓝纤将头深埋在紫纤怀中满面泪痕的模样自然再也没有外人看到了,乐师们的家伙什也都停止了演奏,整个栖风楼陷入了空前的寂静之中,静得让戏台后观察表演效果的张近泉感觉自己的呼吸声出奇的沉重,好像整个栖风楼都回荡着自己的喘息声——
“呜呜呜——”三楼不知是谁第一个呜咽起来——听声音可以肯定是个女子,然后整个栖风楼中抽泣声不断,渐渐变成了震耳的涛声,底楼、二楼的都是男客,自然不像三楼雅间的那些女眷那么脆弱,所以没有抽泣声传出——只是有不少人悄悄用袖子去擦眼角滑落的泪水……
“小姐,小姐……”三楼不知哪个雅间传出了惊惶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纷乱——次rì,定州城大街小巷都在传说,某户千金看《jīng变》都哭晕过去了……
整个纷乱、伤痛时刻延续了足有三盏茶的工夫,有人开始高声喊着:“蓝纤,蓝纤——”“紫纤,紫纤——”
很快,绝大多数客人都起立,加入到高喊的行列,那声音汇聚成声声巨震,就在这如雷的呐喊声中,剩下的人就算没有呐喊,却也不能大喇喇的坐着了,就在这样的热情沸腾之中,大幕再次徐徐升起,彩声班所有人员呈一字排在台上,所有人都还没有卸妆,每个人都是满脸泪水,哪怕像王太常这样的须生也不例外——虽然脸上又是须髯又是泪水的样子让人感觉非常滑稽,但没有人在意这个。
“好啊——”“好——”台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喊起来,一时之间,彩声如雷,台上所有人一只手抹着泪水,另一只手向台下拼命地挥着,然后不由自主就两两抱在一起,又喜极而泣了——
彩声班全体成员先后谢了三次幕,台下兴奋的人群才渐渐平静下来——自此以后,每次《jīng变》演出之后谢三次幕成了惯例;还有,每次看完《jīng变》,先伤心一阵再喝彩也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只是可惜,悲伤到晕倒的客人时不时还有,却不是每场都有。
接下来,是此起彼伏的打赏声:
“城南粮栈赵掌柜赏银五十两!”
“城北油坊钱掌柜赏银八十两!”
“城西骡马行牛掌柜赏银一百两!”
……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惊诧声中,最后一个打赏的是由张近泉张大掌柜亲自高声喊出的:“定州府袁知州赏纹银二百两!”张近泉的声音顿了顿,又喊:“本城武林名宿马老爷子与恶贼阳无尽激战,不幸殉难,袁知州为表嘉奖,特捐银三百两以为马老英雄后事费用!”
“哦——”“呀——”“好啊——”最大的惊诧声与彩声让三楼最中间雅间里的袁知州感到莫名的兴奋与满足:今晚可算是来着了,一文钱不花反而平白得了五百两纹银,还得到了自来定州上任以来最大的彩声,这交易,划算得很呐!
“本人为响应袁知州的慷慨仁慈,特将今晚所有收入跟仁翁善长的赏银全部捐给清真寺!”张大掌柜的话音未落,整个栖风楼又响起啧啧的赞誉惊叹之声——那可是近万两纹银啊,抵得上一个殷实人家的全部家产了,财神爷毕竟是财神爷啊,“此外,自后rì起十rì内,本楼底楼、二楼也对所有愿意观看《jīng变》的女眷开放!”
倒贴钱的张大掌柜也非常满足与喜悦:慕轩真是名不虚传的财神爷啊,看这情形,这出《jīng变》定然大红大紫了,连袁知州都赞赏有加,周边人士谁若要指指点点,恐怕得掂量掂量了,《jīng变》马上就是栖风楼又一个聚宝盆了!更关键的是,对于彩声班全部是女子上戏台这个现实,那些“正人君子”们的流言蜚语也该少些了吧!
出了栖风楼,很多人仍然非常兴奋,有些人想着回去可以向亲友好好炫耀一下,今晚盛况空前哪!有些人则想着要带妻女来见识一下,此生就算不虚了!还有些人却想着再来看第二遍,元丰实在太俊美了,翠环清丽脱俗啊!那个小茗也不错,还有,沅妞儿的穿着实在太勾人了,还有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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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纤、紫纤她们轰动定州城,无斋真是羡慕啊!
第五集 彩纤的私心
戏台后场也是一片欢腾,所有人一边卸妆一边兴奋地谈论着,其中说的最多的是紫纤,不住的嚷嚷着:“我一定要去找大掌柜,就算是严刑逼供,我也一定要把那位写戏本的先生的名字问出来!先生实在是太伟大了,我就算给他当牛做马都愿意!”
一阵娇笑声响起,有人叫道:“让我们的紫纤当牛做马,谁舍得啊!至少也得暖脚捂被窝啊!”
娇笑声更响了,又有人嚷道:“紫纤姐姐,要是他是个白发老翁怎么办?要不然,他长得非常丑陋呢?”
紫纤歪着螓首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说:“那我也要给他沏茶磨墨!”
第三波哄笑声响起,把送走了袁知州正回来的张近泉他们几个吓了一大跳,几人面面相觑一眼,都发出会心的微笑,张近泉对二掌柜张财说:“她们这段时间也辛苦了,明天让她们休息一rì,出去好好逛逛吧!”
慕轩他们一路回庄家,庄夫人还在感叹今晚的jīng彩,对丈夫说:“这戏这么好,咱们不如请董夫人他们也来欣赏一下?”董夫人正是董仲颜的夫人,一向喜欢看戏,但董家大伯回来后,她就没出来过。
庄庭一愣,摇头说:“以后再说吧,董家贤侄正忙着攻读诗书,暂时就不要打扰他们了!”
做妻子的看看丈夫yīn晴不定的脸sè,疑惑地别转了头。
车声辚辚中,做女儿的根本没注意爹娘的对话,她只是想着车外那个人今晚似乎有点异样,刚才戏中翠环香消玉殒时,他似乎走神了,眼睛看一眼自己,口中似乎喃喃着什么——这个男人,怎么好像让人越来越捉摸不透啊!
第二天一早,慕轩又回了一趟栖风楼,回到庄家之后,他就让庄勤带他进庄家的厨房,庄勤听他跟自己说话,忽然之间就想起来了,指着慕轩,颤抖着声音说:“您,您——”
慕轩不明所以,看着他,庄勤却又突然放下手来,转身说:“公子请跟老奴来!”他心里不住的念叨着:原来无命将军没有死,他回来了,回来了,好,好,好——
中午时分,庄家三位主人被下人请进了厅堂,却见慕轩已经在这里了,桌上摆了几道菜,热气腾腾,一脸惊喜之sè的庄勤一个劲向主人家说:“方公子真是厉害,这些菜都是公子亲手做的!”
庄家三口外加晴蓉也都非常惊讶,目光非常整齐的投向慕轩,慕轩微笑着向庄氏夫妇说:“小侄承蒙伯父、伯母款待,无以为报,略通烹饪,做的是家常小菜,还不知合不合伯父伯母的口味。”
庄家三口于是同慕轩一起落座,晴蓉一边伺候着自家小姐,一边忍不住想:如果公子成了姑爷,不是应该小姐给他做饭吗?怎么姑爷先就做上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趣,却强自忍着大笑的冲动,只敢在嘴角露一丝浅浅的笑容。
慕轩做的,是家常的四菜一汤:炒白菜,咕噜肉,清蒸鱼,红烧狮子头,豆腐羹。
庄家三口举筷一尝,个个脸上闪现惊诧之sè,咕噜肉、清蒸鱼的味道自不必说,炒白菜、豆腐羹这些寻常菜肴的味道居然也如此鲜美;最鲜美的,还是那红烧狮子头,这道据说是淮扬名菜,北方人一般很少吃,庄夫人吃了两个,仍然意犹未尽,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丈夫,却发现他碗里第三个还没吃完,筷子已经夹起了第四个,于是,她也大胆的伸出了筷子……
这顿饭,庄家三口吃得非常快,慕轩特意做的扬州炒饭,松软可口,庄庭一口气吃了三碗,庄夫人母女俩也都吃了两小碗,慕轩自己只吃了一碗,似乎胃口不好。
等杯盘碗筷撤下,下人送上香茗,庄夫人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刚才那个红烧狮子头味道真好,可我看着不是丸子吗,怎么又成了什么狮子头了?”
这个,就用不着慕轩解释了,庄家父女俩都算得上博览群书,对这自然不陌生,做女儿的于是向娘介绍红烧狮子头的来历。
史书记载,当年隋炀帝带着嫔妃随从,乘着龙舟浩浩荡荡下扬州时,所过州县都得献食,隋炀帝到扬州之后,对万松山、金钱墩、象牙林、葵花岗的景致特别留恋,他下旨让御厨以这四景为题,制作四道佳肴,御厨们费尽心思,最终在扬州名厨指点下,做成了松鼠桂鱼、金钱虾饼、象牙鸡条和葵花斩肉这四道菜,隋炀帝品尝后,十分高兴,于是赐宴群臣,淮扬菜肴一时之间倾倒朝野,官宦权贵奉之为珍品,宴请宾客都以有这四道菜为荣。
到了唐代,官宦权贵们更加讲究饮食。有一次,郇国公宴客,府中名厨也做了这四道名菜,加上那些山珍海味、水陆奇珍,令宾客们叹为观止。当“葵花斩肉”上桌时,那巨大的肉丸子做成的葵花心jīng美绝伦,有如“雄狮之头”,宾客们纷纷劝酒说:“郇国公半生戎马,战功彪炳,应佩狮子帅印。”郇国公非常高兴,举杯一饮而尽,说为纪念盛会,“葵花斩肉”不如改名“狮子头”。从此之后,扬州就添了“狮子头”这道名菜,红烧、清蒸都行。
“原来是这样啊!”庄夫人感觉很新鲜,也有些好奇,“方贤侄你不是山东人吗,怎么还会做淮扬菜呢?”
庄庭父女俩听了也都有些奇怪的望着慕轩,慕轩笑笑,说:“小侄与偶然碰到的一位淮扬长者结为忘年交,由那位长者所授。”
“贤侄多才多艺,真是难得!”庄庭一边赞着,一边心里满是叹息,这么出众的男子,可惜不是自家闺女的良配啊!
慕轩笑笑,说:“多承伯父夸奖,慕轩班门弄斧了。慕轩因有事在身,不便久留,想就此告辞了。”
听他突然说要走,在座的庄家三口都是吃了一惊,目光再次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还是庄庭反应最快,说:“既是有要事,愚伯就不便耽搁你了,此去路上一切小心!”
庄夫人嗫嚅着嘴唇,最终没开口;庄小姐低垂着眼眸,也没有说什么。
慕轩略坐片刻,就起身告辞回书房收拾行装;庄小姐也很快回闺楼去了。
庄庭夫妇俩坐在厅中,沉默了片刻,庄夫人轻叹一声,问:“难道无命将军有什么不好吗?别说咱们女儿不可能嫁入董家,就算能,你就不顾她的想法了吗?”别的不说,女儿自小被自己放养着的那双天足就不会被董家那样的仕宦之门接受;再说,董夏虽然还没有娶妻,但已经纳有一妾,儿女都牙牙学语了,女儿怎肯嫁过去!
庄庭脸上露出苦涩,说:“什么都不错,只有一件,他居无定所,咱们女儿不可能跟着他流落江湖吧?”
庄夫人迟疑着说:“或许他愿意为了女儿安定下来呢?”我不就为了你改变了很多吗?
庄庭摇摇头,说:“不会的,从前他可以为了边塞安宁舍生忘死,以后也绝不会为了一己幸福放弃他做的事;如果会为了女儿改变,他就不会急着离开了。与其让他们俩将来痛苦,不如现在就了结了吧。女儿就算嫁个寻常百姓,只要能安生度rì就行。”
庄夫人又是一声叹息,良久无语。
慕轩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要收拾,一个不大的包袱放在桌上,他站在桌前环顾室内,内心忽然有一种酸楚:无论古今,门当户对似乎都是不变的原则,从前跟嫣菲经历那么多磨难还是各奔东西,今世与伊人仍是缘尽于此,时也?命也?谁说得清楚!
“你真的要走?”庄小姐在房门前站了有一会了,幽幽开口,眼眸毫不避讳的望着慕轩,神情却没有丝毫波澜。
慕轩点点头,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伊人的美眸中闪过一丝苦涩,微摇螓首,说:“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
慕轩笑了,笑得很苦涩,说:“我也不能留下,有些事必须去做。”
庄小姐问:“你会怪我爹爹吗?”
慕轩摇摇头,说:“你我都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要把你嫁入董家,他为你做出这样的选择并没有错,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庄小姐看着他的眼睛,说:“错过了你,我还会有我爹爹希望的安生rì子吗?”
慕轩苦笑着说:“我不知道,一切都由你的心决定,至少眼前,我没能力给你安生rì子。”他微微垂下眼睛,声音低了些,似乎在喃喃自语:“要是这一切都是我的梦境该多好啊,我就可以把你留在我梦里,想留多久就多久——”还有半句,他没有说出口:要是当初我真的死了,或许能在你的心里藏一辈子了!
既然不能给她幸福,那就决绝的离开吧!
伊人凝望着他,良久,才说一声:“那你走吧,路上保重!”说着,她转身离开——自始至终,她没有跨进书房半步。
“庄姑娘,”慕轩两步跨到门口,声音有掩饰不住的凄凉,“请原谅,我不是你的归人,我只是个匆匆过客!”
庄小姐没有停步,步履优雅的从容离开,但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姑娘,姑娘,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名字?就算不合规矩,你至少也该试一试哪!方慕轩,我的名字叫凝珮——”
……
“方公子,您就这样走了?”慕轩离开庄家时已是未末时分,才离开庄家所在的大街,就听见了晴蓉的声音,他转身看着一脸不解之sè的小丫鬟,笑笑,说:“是啊!”
晴蓉脸上的不解立刻变成了气愤,两手一插小蛮腰,哼道:“小姐对您那么好,您怎么可以让她那么伤心呢?小姐自从回房后,那眼泪就没停过,您怎么这么狠心啊!”
慕轩心中痛楚难当,脸上却还是笑容不减,说:“我已经跟你家小姐说清了,她会慢慢忘记这一切的。晴蓉,好好照顾你家小姐,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上栖风楼去找掌柜的,他会想办法的。”说完,他转身就走,完全不顾身后的小丫鬟一脸茫然的傻住了。
跟姐妹们痛痛快快逛街、购物,回来再舒舒服服洗个澡,这样的rì子真是惬意啊!彩纤一边梳理着长发,一边在心里想着,这样的rì子可是从前四处漂泊时做梦都不敢想的啊!
一切收拾停当,彩纤从房里出来,准备叫大家一起去吃晚饭,才发现左右几间屋子都是黑漆漆的,看来她们抛下自己先去了,她嘟囔一声:这些小蹄子真是没有义气,吃饭也不叫一声!
她出了跨院,往西边的饭厅走去——那里是彩声班跟栖风楼伙计、侍女吃饭的地方,却碰见伙计赵五也正去吃饭,看见她,赵五立刻跑过来,问:“彩纤姊姊,小弟正好有事请教,你们的《jīng变》最后那曲里唱的是‘被风乱也微摇’还是‘被风乱也惊惶’?”
他说话像炒豆子一样,彩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当然是‘被风乱也惊惶’啊!”
赵五嘻嘻一笑说:“我说吧,我怎么可能记错!那位方公子非说是‘被风乱也微摇’,说得那样肯定,倒像我记错了一样。”
彩纤不知怎么回事,只好笑笑,走了几步,忽然心头巨震,突然停步,感觉自己的腿都有些颤抖,她强作镇定,装作不经意地说:“方公子,哪位方公子?”
赵五随口说:“就是宇字三号房的方公子,刚才我去收拾晚饭后的碗筷,随口唱了两句,他非说我唱错了,他——”
他还没说完,彩纤说声:“哎呀,我忘东西了,你先走吧!”说着话,她转身跑开了。
赵五也没在意,自己先走了。
彩纤跑了一段路,回身看不见赵五了,吐吐舌尖,压抑着满心的惊喜,向客房那边走去。她刚才突然想起,当初拿到《jīng变》的戏本时,最后那首曲子中的确是“被风乱也微摇”,后来蓝纤说有点不合辙,提议改成“被风乱也惊惶”,大家觉得不错,就同意了。这事只有自己那些姊妹知道,那位方公子从何得知,仔细想想,似乎只有一种可能——方公子看过最初的戏本,可外人怎么可能随便看到戏本呢?那就只有一个现实:方公子跟创作这出戏的先生关系非同一般,从他那里,肯定能知道那位先生的情况,自己好好求他,说不定能知道那位先生的名字——甚至,最大的惊喜是,方公子就是《jīng变》的创作者,那样的话,实在太让人兴奋了!
考虑再三,彩纤决定直接到宇字三号房拜访那位方公子——怎么想就怎么干,彩纤一向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
宇字三号房的方公子,正是刚从庄家离开的慕轩,他吃过晚饭,正思量着明天的行程,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敲门声怯怯的,但非常执着,慕轩开门一看,竟然是个年轻俏丽的女子,忽闪着一双丹凤眼,一见自己,似乎有些吃惊,却还是开声问道:“请问是方公子吗?”声音清脆悦耳。
慕轩说:“在下姓方,但不知姑娘要找哪位?”
彩纤神情镇定了些,说:“小女子是彩声班的彩纤,有事请教公子。”
慕轩一听是彩声班的彩纤——应该是扮演小茗的那位吧,往里退了几步,说:“彩纤姑娘,请进来说话!”
慕轩请她入座,却没有过去关门,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了杯茶给她:“彩纤姑娘,请喝茶!”
彩纤心中暗自思量:这位方公子不但相貌英俊,待人还这么亲切——居然亲自给我这样的女子倒茶,要真是我要找的人就好了。
她端起杯来抿了一小口,心里想着该怎么说才自然,慕轩问道:“彩纤姑娘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彩纤一眼瞥见桌上横着一管洞箫,银光湛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说:“彩纤略通音律,无意间听闻公子善于奏箫,故前来请教一二,冒昧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还是彩纤会说话,奏箫?好,比“品箫”好,比“吹箫”更好!
慕轩哑然,微笑道:“彩纤姑娘是彩声班中的名角,小茗一角格外出彩,又岂止略通音律而已!慕轩倒确实对箫技略懂而已,姑娘请教之说,让慕轩汗颜矣!”这个小妮子演戏演惯了,说起话来像个士子,自己跟她这样说话还真有点累。
彩纤听他提起小茗,脸上笑容灿烂,妩媚动人,却赶紧说:“多谢公子夸奖,公子原来看过《jīng变》了,不知观感如何。”
慕轩连连点头说:“各位的演出非常jīng彩,令人叹为观止啊!”
彩纤却微微摇头说:“我们姐妹只是沾了写这出戏的那位先生的光,这戏本实在太感人了!尤其是最后那句‘只要你好好过下去,我的离开就有意义’,每每令我们姐妹也凄然神伤啊!”
她对其中的“只要”“就”咬得特别重,说完之后,一双美眸一眨不眨的望着慕轩的脸,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慕轩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心说我脸上长出花来了不成,嘴里却回应说:“慕轩深有同感,生离死别,造物弄人,逝者已矣,生者节哀,可悲可叹啊!”他的心里不由自主泛起伊人的如花娇颜。
彩纤的一颗心激动得快要蹦出胸膛了,心中一个劲的欢呼:是他,就是他,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
她认定慕轩就是那位神秘的创作者,除了刚才赵五提供的那个理由之外,眼前又有了一个更为有力的证据:《jīng变》开演前大掌柜拿来添入的那句词原本是‘只要你好好过下去,我的离开就有意义’,紫纤斟酌再三,提议改成了如今的‘只有你好好过下去,我的离开才有意义’,所有看戏的都只知道后来这句,而眼前这位公子居然对自己说的前面这句欣然接受,除了“他就是拟这词的先生”这个解释外,还有其他可能xìng吗?
——当然有,比如你们台上演的时候,他根本就没听清这句台词。
——呸,不许乱嚼舌头,小心本姑娘剪刀伺候!
——咳咳咳……
彩纤欢喜得情难自禁,突然起身向慕轩福了一福,声音颤抖着说:“多谢公子赐教,彩纤改rì再来道谢!”然后风风火火的夺门而出了,好像这房里突然来了吃人的老虎一般。
慕轩眼看她不请自来又莫名逃离,饶是他一向还算机jǐng,此刻也不免如丈二和尚一般摸不着头脑了——如果他知道刚才这小姑娘只凭他的三言两语就认定了他的“作者”身份,不知道会不会感慨这小妮子比起后世影视中那个超级打酱油的唐朝神探高明厉害多了。
彩纤满心欢喜的回自己所住的那个跨院,这里还是漆黑一片,姐妹们还没有回来,她进了自己的房,关上门,也不点灯,就在黑暗中背靠着门,只觉自己的心“蹦蹦蹦”跳得非常快,她抬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非常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心中还是非常激动兴奋的想:等紫纤她们回来,我就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不知道她们会高兴成什么样!
但很快,她的脸sè在黑暗中忽然变得苍白起来,她想起紫纤说的话来,可别看紫纤一向娇娇弱弱的,她的脾气可是非常执拗的,要是她知道方公子就是《jīng变》的创作者,那她肯定会想尽办法留在方公子身边的,她可是姊妹们中间姿容最出sè的,要是缠定了方公子,恐怕公子决不会不动心,那样的话,我怎么办?我是姊妹们中最年长的,马上就要二十了,虽说看上自己的也大有人在,其中不乏外貌出众、吃苦耐劳的,但像那位方公子这般通晓音律、妙笔生花、才貌出众又知情识趣的,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如能在他身边长相厮守,就算真的只是磨墨沏茶、添香暖脚,也不枉此生了!
一时之间,彩纤心乱如麻,在那里愣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最后终于脸sè发青的拿定了主意:我什么都不说,对谁都不说,反正这个只是我的推测,在没有真正弄清楚之前,方公子决不会是那个人的!
她对自己反反复复说了不下二十遍,似乎终于说服自己了,听到远处传来姊妹们的欢笑声,她赶紧摸黑宽衣解带,上床安歇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彩纤找了个借口,撇开姐妹们,又悄悄去了宇字三号房,她想与这位方公子多多来往,等向他表明心迹被他接受后,再向姊妹们说出实情,那时候,紫纤她们怎么做都不用担心了,对,就这么办!
只是,现实真的很残酷,宇字三号房已经空空如也,那位方公子一早就结账走人了!
当晚《jīng变》第二次演出,一些看过首场演出的客人发现,原本活泼机灵、天真烂漫的小茗居然多了些愁情别绪,令人油然而生“我见犹怜”之感,不禁大为叹服,连称“常看常新,此行不虚”,都表示要来看第三次。
《jīng变》,更加轰动远近了!
第六集 拔刀相助
原本就不算热情的太阳在yīn云的坚持之下,终于提前退场了,yīn云于是成了天空的主角,淅淅沥沥的chūn雨就漫天飘洒起来,山前河畔,田间屋旁,沉睡了一冬的jīng灵们摆动着身子,欢天喜地的迎接着绵绵雨丝。
雨丝飘飞的时候,慕轩正坐着雇佣的马车行进在前往邯郸城的官道上,眼看雨越来越密,天sè也很快就要暗下来,进城已来不及了,周围又没有客栈,车夫老秦征得慕轩的同意,把车赶到了官道左边三四十步远的一间茅屋前,这茅屋看上去破败不堪,应该没人住了,不过屋前搭了个凉棚,勉强可以给马车挡挡雨,说不得,今晚就在这茅屋里将就一夜吧。
老秦在安置马车,慕轩拎着自己的包裹跨进了连门都已经破败的草屋,却立刻停住了脚步,原来这破草屋里还有人,西墙下一堆柴草上,蜷缩着一个人,背朝外,看衣衫应该是个女子。
“姑娘,我们想借这里躲躲雨,不知姑娘在这里,冒昧了!”慕轩特意提高了声音,但躺着的女子毫无反应,他知道有些不对头,几步走过去,探头一看,那女子双目紧闭,面sè通红,满脸斑点,双唇有些脱皮,看样子是有病在身。
慕轩看她十六七岁年纪,也就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探手一摸她的额头,很烫,又摸了摸她的脉搏,脉息时缓时急,很不稳定。他从自己包裹中拿出斗篷给她盖上,又取出了随身带着的祛风散,正好老秦进来,看见那女子也吓了一跳,慕轩便让他出去找些柴火来,很快,老秦弄来了一些树枝草叶,稍微有些湿,他就在门口生了火,把马车上带着的小锅拿下来,将葫芦里的水倒些进去煮上。
很快,水开了,老秦拿出个粗瓷大碗倒了些开水,又兑了些冷的,感觉不烫了,才递给慕轩,慕轩先就把那女子扶了起来,那女子挣扎了几下,睁开睡眼看了慕轩两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就不再挣扎,任由慕轩将祛风散给她喂下,又喝了几口水,就继续睡了。
慕轩把火堆挪到了屋里,拿出干粮就火烤着,老秦从车上拿出另外一个葫芦,里面装着烧刀子,他倒了半碗给慕轩,慕轩摇头说:“你喝吧,前半夜我守着。”
老秦喝了半碗烧刀子,又把慕轩给他的干粮全吃完了,打了两个饱嗝,说:“方爷,到时辰叫老秦。”然后他就从车座下拿出自己的铺盖铺在东墙下睡了,很快,他的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慕轩上外面又捡了不少干些的树枝,才在火堆边坐下,外面的雨一直下着,缕缕清风挟着雨丝飘进来,满是清新气息,但也带着微微的寒意。他裹紧了衣衫,闭目打坐,隔一段时间往火堆添几根树枝。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慕轩听到西墙下草堆上一阵窸窸窣窣声响,接着一个惊惶的声音问:“你……你们是谁?”
慕轩回头一看,那女子已经醒了,正拥紧斗篷惊慌的看着自己,他忙说:“姑娘别怕,我们只是过路的,在这里避雨,偶然发现姑娘病倒在这里。”
那女子神sè渐渐恢复正常,脸上也不像之前那般通红,想必已经退热了,只是那斑点丝毫没少,应该是天生的吧。
慕轩拿出干粮烤了烤,又倒了半碗水,说:“姑娘,请过来烤烤火,吃点干粮!”
那女子将斗篷披上,走过来在火堆边坐下,接过干粮跟水,一口一口吃着喝着,干粮跟水很快就没了。之后,她裹紧了斗篷,望一眼慕轩,说:“我叫风蓉,风雨的风,芙蓉的蓉,你叫什么?”
慕轩看她说话非常爽直,似乎根本不懂什么客套,倒也非常对脾气,说:“我叫方慕轩,方正的方,羡慕的慕,难分轩轾的轩。不知姑娘要往哪里去,如果同路,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风蓉很痛快地说:“我要去邯郸城里找一个亲戚,你们也进城吗?”
慕轩点头说:“是啊,那你再睡一会儿,明天一早就赶路。”
风蓉指了指东墙下的老秦,说:“太响了,我睡不着。”
慕轩笑了,他俩说话过程中,老秦的呼噜声一直没停,而且时高时低、时急时缓,让人听着心神动荡,确实不容易睡着。
于是,两人就坐着聊天,从谈话中,慕轩知道风蓉原本跟三姊一起去邯郸城投亲,路上走散了,她淋了雨之后发热,原想强撑着进城,可惜在这里躺到了。
慕轩说自己是去邯郸城访友的,可以托朋友帮她找亲戚或姊姊,风蓉却笑着说不必了,她的亲戚家她很熟悉,进城就能找到的,慕轩其实早看出她那满脸斑点是人工加上去的,她应该是有难言之隐吧,他也就不勉强了。
两人说着说着,风蓉掩着小嘴打起了哈欠,慕轩就让她再睡会儿,风蓉不再坚持,蜷缩在草堆上睡了。
慕轩也没叫醒老秦,自己继续打坐、添柴到了天亮。
chūn雨绵绵,三两天之内看来是停不了的,慕轩决定冒雨进城,他弄好干粮,三人一起吃了点就上路了。
风蓉对老秦似乎非常亲切,掀开车帘跟他聊着,老秦走南闯北,见识的奇闻异事多了,随便说几件,都让风蓉非常感兴趣,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咯咯笑出声来,慕轩总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或许年轻女孩的笑声都是大同小异的吧。
雨绵绵下着,两边农田中却有不少披蓑戴笠的农人在忙碌着,晋、豫等省这两年都遭遇了旱灾,而这里还能chūn雨绵绵,实在不敢辜负老天爷的厚遇啊!
“停下,把车停下!”后面忽然传来叫喊声,老秦探出头往后面瞧了瞧,转头对慕轩说:“方爷,有人在追咱们。”
慕轩掀开旁边的帘子看,后面有一人正冒雨骑马赶上来,在那骑者身后,还有五个家丁模样打扮的正跟着呼哧呼哧的跑着,他们手里都拿着棍棒。
慕轩于是让老秦停下车,很快,那骑马的人赶上来了,是个高大的络腮壮汉,看穿着应该是个看家护院的,他在马车前跳下马来,冲着掀着帘子的风蓉一指,喝道:“你,下来!”
风蓉小嘴一撅,哼一声说:“不下来又怎样?”
壮汉一扬粗大的双手,喝道:“你信不信咱把这车给拆散啰!”
风蓉看一眼慕轩,转头满不在乎的说:“你行吗?”
壮汉怒吼一声,两手抓住车辕,一发力,两个车轮竟然被他掀离地有半尺多,慕轩赶紧双掌往自己膝上一拍,那壮汉只觉一股大力从车上压下,双臂一震,马车又着地了,他惊异的上下打量那马车,正疑惑时,徒步追来的五个家丁到了,为首那个瘦猴一样的一见风蓉,跳着脚对壮汉说:“刘爷,就是这死丫头把舅少爷的猎狗踢死了,千万别放她走!”他说着,自己却往旁边躲闪得很快,显然不准备帮刘爷的忙。
那刘爷于是更加理直气壮了,冲着风蓉一捏饭钵一样大的拳头,嚷道:“小娘们,赶紧跟咱走,说不定少爷还能给你留条小命,要不,只怕你会死得很惨!”
“就是,就是,小娘子,还是乖乖跟咱们回庄里去,咱们舅少爷看小娘子细皮嫩肉的,说不定不但不怪罪,还会把小娘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呢!”旁边一个家丁油嘴滑舌的说,其他几人挤眉弄眼的,表情异常的猥琐。
躲得远远的瘦猴一听这话,嘴角一阵抽搐,赶紧又跑远了几步。
风蓉咬着下唇没说话,慕轩却被激怒了,自始至终,那个什么刘爷都把他跟老秦当空气一样,而听他那话音,他们家那少爷根本就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霸,而且多半是个好sè之徒,不管风蓉是不是真把他们的猎狗踢死了,都不能让他们把她带走。
慕轩下了车,冲那刘爷淡淡的说一声:“带她走,你们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刘爷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向旁边的一个家奴喝一声:“小六,你过来!”
那个小六应声跳出,刘爷一伸右胳膊,把湿漉漉的袖子挽起来,冲小六喊一声:“来吧!”
小六显得训练有素,瞪了一眼慕轩,高高举起手中的棒子,冲着刘爷的右胳膊重重砸了下去,“嘿——”刘爷大喝一声,棒子应声而断了。
“好啊,刘爷厉害,刀枪不入啊!”其他三个家奴非常夸张的叫嚷起来,引得旁边农田里的农人都伸颈看过来,但没有一个敢靠过来。
“小子,你的脑袋比那棒子硬实吗?”刘爷非常傲慢的瞪着慕轩,“你还想管爷的闲事?”
“真的是刀枪不入?”慕轩一脸惊诧,走近两步,竟然伸出手去摸那粗壮的胳膊,刘爷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货真价实,居然不躲,还非常豪爽的把胳膊伸了过来,说:“当然没事!”
慕轩伸指搭在他那粗胳膊上,口里还在嘟囔:“没伤么?”
“哎呀——”刘爷忽然杀猪般的大叫起来,脸sè惨白,额头汗珠子像黄豆一样滚落,比那雨水滚得都快,他只觉对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两指像一道钢箍一样,勒得他痛入骨髓,他心知遇到高手了,连声求饶:“大侠饶命,饶命啊——哎呀——”
旁边那几个家丁一见刘爷眼泪鼻涕一起下来,顿时吓得脸sè煞白,一个劲的往后躲,慕轩冷笑一声,把那刘爷一推,后者壮实的身体一下子飞了起来,把那几个家丁撞倒在地,几人不顾地上满是泥水,连滚带爬逃命,慕轩扬声高喝:“再敢助人为恶,早晚打折你们的狗腿!”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却不得不苦笑:天下间的狗腿子太多了,打不过来啊!
那几个家丁跟刘爷跑开足有一箭之地,居然站住脚,其中一个非常嚣张的嚷嚷:“哪来的野小子,不知道咱们舅少爷是许州祝老爷的公子,早晚把你给灭了!”
慕轩冲着他们一扬双拳,吓得那些狐假虎威的奴才抱头鼠窜,慕轩这才上车,老秦挥鞭赶车,慕轩问风蓉是怎么回事,小姑娘一脸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前天路过一处庄园,看见一条狗死在路边,我正害怕,庄园里冲出来一些人,其中就有刚才那个瘦子,非说我弄死了他们的猎狗,要我赔。我吓得哭了起来,突然来了个蒙着面纱的女人,骑着大马,把我给救了,还送了我一段路。”
慕轩点点头,心说果然是恶少欺人的事件,别说这个时代,就算后世,这种所谓富二代、官二代欺压良善的事也比比皆是,所不同的是,后世那些往往在作恶后得自己扯着嗓子高呼:“我爸是……”,而现在这个世道,恶少们基本不用自己出面,自然有走狗们狐假虎威。
不让特权在这世间消失,老百姓永远别想过安生rì子!
午前,慕轩他们就进了邯郸城,一进北城门,风蓉就向慕轩道别,说她亲戚家就在附近,不劳烦慕轩送她了,慕轩既然觉得她有难言之隐,自然不会强求,就跟她道别。风蓉跟老秦也道声别,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慕轩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总觉着似曾相识。
慕轩坐车直奔城南的暖风阁,暖风阁这两年算得上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最具特sè的酒楼,整个暖风阁其实由“一居三楼”组成,“一居”是指北面那一幢三层的客栈——宜家居,“三楼”则是指南面的“鸿宾楼”、东面的“雁宾楼”、西面的“燕宾楼”,宜家居客栈是任何人都可以入住的,价钱自然视房间规格不同而设;“三楼”是按价钱不同而定,上鸿宾楼的贵客必须每次消费满二十两银子,进雁宾楼则每次得花十两银子,在燕宾楼却是五两之内就行——哪怕只有五六文钱吃几个包子大饼也可以安心就坐。
暖风阁在整个邯郸城都赫赫有名,有些身份的人都愿意上这里宴客,但暖风阁却偏偏在西侧建了一溜长棚,作为施粥赈济灾民之用,这让有些人感觉很不协调。
老秦也曾在燕宾楼中吃过一次酒,觉得非常值,就一直想着雁宾楼里会是怎样的酒菜,慕轩没进邯郸城就听他念叨这事,索xìng请老秦进雁宾楼痛痛快快吃了一顿,花了整整十两白银,吃得老秦想赞几句都没空。
慕轩结算车钱时,特意在原先商定的价钱上加了五两银子,老秦呵呵笑说:“方爷,您是老秦遇到的最慷慨的客人,老秦这顿可算是开眼了,这银子,老秦可不能收了,以后有机会,希望还能赚您的银子。”他退回了多给的五两,笑呵呵的跟慕轩道别离开。
慕轩送走老秦,就让伙计带自己见暖风阁的掌柜的,很快,他见到了暖风阁非常年轻的冯掌柜——冯清,二十一岁,慕轩当年结拜的四兄弟中的老幺。
“三哥!”冯清等伙计离开,迫不及待的一把抱住了慕轩的脖颈,整个人都吊在了慕轩的身上。
慕轩非常用力的拥抱他,之后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一下,说:“好了,小猴子,下来吧!”冯清个头最小也最顽皮,兄弟们都叫他小猴子,刚才在人前看他一脸成熟干练的样子,慕轩还在心里赞他,没想到人后还是老脾气啊!
小猴子还是在他身上吊了会儿才放手落地,看着慕轩笑嘻嘻的说:“见到三嫂了?什么时候请弟兄们喝喜酒?”
慕轩一愣,随即在他肩膀上重重捶一拳,说:“胡说什么!要喝喜酒,慢慢等着吧!”
冯清脸sè也是一愣,马上又笑嘻嘻的说:“我们家小小猴老惦记着见他与狼作伴的狼伯父,跟我回家见见吧!”
慕轩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为人父的小猴子,心里很是感慨:看看人家这小rì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自己那无疾而终的情感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冯清领着慕轩往暖风阁后院走,他家就在暖风阁后面一条街,走后院小门出去,没几步路就到,可才走到院子里,就有人拦住了他们——确切点说,是拦住了冯清。
“掌柜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您原谅我!”拦着冯清的是个三十出头的清秀男子,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应该是个读书人。
冯清非常无奈的笑笑,说:“贾先生,我早就说过了,这事不怪您,您不必担心!”
贾先生一脸歉疚,说:“您原谅我啊,掌柜的,求求您!”看他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冯清一把扶住他,脸sè有些哭笑不得,幸好这时候两个伙计过来把贾先生给强行搀走了。
慕轩默默地跟着他继续走,始终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还是冯清自己忍不住了,说:“三哥,我这儿又出事了!”
暖风阁在正常营业之外,还实行了慕轩建议的会员制,每年在暖风阁消费或一次xìng存上五百两银子的就是宝石级贵宾,每次消费可打七折;满三百两的,就是黄金级贵宾,每次打八折;满二百两的是白银级贵宾,每次打八折半;满百两的是青铜级贵宾,每次打九折;最低的是亮锡级贵宾,三十两即可,每次打九折半。
所有会员消费之后,都有相应的情况记在各自名下,这些账目都是由刚才那位贾汀贾先生负责的,贾先生做事一向认真,经手那么多账目从没有一文钱的差错,暖风楼上下人所共知。可偏偏就是这位贾先生,前晚出了一个大纰漏,他在整理账目时,做得太晚太累了,睡眼惺忪之下竟然碰倒了油灯,把宝石级贵宾的那本账目给烧了多一半,那些客人都是每次消费后,暖风格开具费用清单,年底一次xìng结账。
冯清这两天正苦恼该这么办,一旦这事泄露出去,那些贵宾中只要有几位翻脸不认帐,那暖风楼就得损失数千两白银。冯清让贾先生先好好休息一阵,如何处置稍后再说。贾先生愧疚万分,这两rì天天来向冯清请罪——再这么下去,贾先生不疯,他冯清就得先疯了!
“那之前的事怎么样了?”慕轩神情轻松,似乎是随口拉家常,冯清一脸苦笑,说:“我已经让一些伙计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了,生意还是没多大起sè。”
慕轩拍拍他的肩膀,说:“别灰心,咱们再想想办法。”
冯清脸上的苦恼之sè一扫而光,笑嘻嘻的说:“三哥你来了,我就放心啦,你一向都有绝妙的办法,这事肯定难不住你!”瞧他那样子,显然是“赖”上慕轩了。
慕轩在他肩膀上擂一下,催他赶紧走。
冯清这个远近闻名的暖风阁大掌柜居然住在一个不算很大的四合院里,这个四合院里住了冯清他们一家三口加上一女两男三个仆人,左右两个小四合院都是一家三口,一户是成衣铺的掌柜,一户是包子铺的掌柜——当然,他们都是“生民”的弟兄。
冯清的妻子林氏,小冯清三岁,慕轩在冯清成亲后见过,属于小家碧玉型,一举一动都闪动着小妇人的风情,对慕轩这位三伯,她从自己相公口中知道得不少,明白相公与三伯的感情,自然照顾得非常细心,让慕轩暗自感叹老幺好福气。
冯清的儿子三岁了,小名铮铮,已经能说会走,非常活泼,听自己爹爹说眼前这个就是与狼做伴的三伯父,小脸上立时充满了奇怪的表情,居然毫不怕生的抱住慕轩的腿说:“狼伯伯,你送我只小狼吧!”
冯清“嗤”一声笑了,林氏也忍不住成了掩口葫芦,慕轩蹲下身,抱着他的小肩膀问:“铮铮要小狼做什么?”
铮铮一脸肃然,说:“铮铮要它咬凶狗。”
慕轩花了相当大的力气才搞明白,东街头一家饭庄养的两条恶犬经常伤人,铮铮跟小伙伴都曾经被吓到过,其中还有被咬伤后落下病症的,铮铮跟小伙伴们为此非常愤恨,想着要找比恶犬更厉害的东西去报仇,于是就想到了自己爹爹常说的狼伯伯。
慕轩当然没办法达成他的心愿,只能说:“狼是山里的动物,没办法到这城里来,伯伯另外想办法给你们报仇。”
铮铮倒是非常懂事,点着头说:“好的,狼伯伯!”但小脸之上还是流露出了失望之sè。
冯清过来安慰自己的儿子,并且告诉他说:“除了在家里,绝不能在其他地方叫‘狼伯伯’,得叫‘三伯’。”
铮铮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非常听话的答应一声:“嗯!”
林氏做的几个家常小菜,慕轩吃着反倒比在“雁宾楼”上吃的更开胃,这一夜,他跟冯清自离别后喝了第一次酒,虽然碍于有事在身,不能开怀痛饮,但兄弟俩已经非常高兴。
慕轩当夜就住在了冯清家,第二天,他又跟着冯清去暖风阁了解了一下情况,看着那些伙计挑着担子出去,之后让冯清带他上邯郸城里走走。
冯清不明所以,却知道自己这位三哥绝对不会做没用的事,也就安心带着他走街串巷。清明节刚过,原本有不少红男绿女逛游的街市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来来往往的都是升斗小民。
一路上,慕轩对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非常感兴趣,遇见一个就上前买点小玩意,顺便聊几句,那些货郎常年跟各种人打交道,看他俩虽然年轻但气度不凡,又照顾了他们的生意,也就不反感多说几句。
最后,冯清不得不雇了辆驴车装慕轩买的那些小玩意。
慕轩跟冯清在城里转悠了将近一天,午饭也就在一家小馆子吃了点,看看天已黄昏,两人这才往回走。
“出事啦,出事啦!”前面忽然有人高声叫喊起来。
第七集 赎身
很多市人往左边一条街跑去,慕轩跟冯清相视一眼,也就随着人cháo走了过去。一进这条街,慕轩就知道这地方是干什么的了,看街上连着一排高楼,楼前都是张灯结彩的,挂着什么“眠花楼”、“拥翠居”一类的招牌,分明是古代的红灯区嘛。
其中一家挂着“枕秀园”招牌的楼前,挤满了人,慕轩跟冯清走过去,却听窃窃私语声一片:
“真是造孽啊,好好的女孩子,唉——”
“这些畜生,不得好死!”
“小声点,这些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老鸨才是罪魁祸首!”
“嘘,轻点声,谁不知道她有苟知府撑腰啊!”
……
慕轩跟冯清往里面一瞧,立时都愤怒得睚眦yù裂,只见里面楼前台阶下,横着一张长条凳,凳上躺着一个女子,仰面向上,全身**,原本洁白的肌肤上鞭痕累累、血迹斑斑,她的四肢被反绑在凳脚上,双目圆睁,全无动静,似乎已经气绝多时。一旁四个上身光着、下身只围着点像直裰下摆一样的布料,其中两个手里还握着皮鞭,脸sèyīn沉,另外两个却双手叉着腰,非常嚣张的瞪着门口的人群。
这情形,慕轩猜也猜了个仈jiǔ不离十,想必是那个女子被卖入jì院后不听从安排,老鸨让人当众赤身鞭打,甚至可能糟蹋了,想逼她就范,不料出了人命。这个世道,jì院老鸨常常用这种方法迫使女孩子丧失尊严、就此沉沦。只是,之前只是听说,今天居然见到了活生生的惨剧,让人怎不气炸心肺!
慕轩双眉一掀,想有所行动,冯清一把拉住他胳膊,低声说:“三哥,这枕秀园的老鸨据说是苟知府的旧相好,一向在这邯郸城里嚣张跋扈,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慕轩微微点头,却听里面楼上传来一个非常娇媚的声音:“把她带出去,让她见识见识!哎,轻点,别弄伤了我的心尖尖,要不你们可赔不起——”
两个同样娇滴滴的声音非常恭敬的回答:“是,青姨!”
随着声音,一个中年美妇出现在楼梯口,她手里捏着一方丝巾,走起路来一扭三摆,风姿绰约,要不是冯清说这就是枕秀园的老鸨青姨,慕轩怎么都不能把看到的这个娇滴滴的美妇人同那嚣张跋扈、草菅人命的老鸨婆联系起来。在青姨的背后出来的,是两个打扮素净的使女,一左一右搀着一个身材略高的女子,慕轩一见,心中大吃一惊,虽然时隔将近一年,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满面倔强之sè的少女正是自己去年从鞑靼人手里救下的楚姑娘,她肤白眸碧,自己绝对不会认错!可她爹楚本直不是去山东做同知了吗?同知的千金怎么可能流落到这烟花之地呢?……
“看看小怜,多不值得啊,她要是肯听青姨的话,这辈子都能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何苦难为自己呢!唉——”青姨一指楼下已经断气的女子,非常伤感的拿丝巾擦着眼角,非常温和的对楚姑娘说,“你可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别像她那样想不开,听青姨的话,青姨包你成为这邯郸城里——不,可以成为方圆百里之内的头牌,啊——”
楚姑娘看了一眼小怜的尸体,就转开视线不敢再看,但眼神中的愤怒与憎恨谁都看得出来,她看一眼旁边这个风情万种却心如蛇蝎的女人,一言不发。
青姨心里咯噔一下,笑容却反而更显媚态:“相信青姨,包你没错!”她冲两个使女一挥手,那两人就搀着楚姑娘往房里走,就在这时,变故陡生——楚姑娘猛的一挣,从两人的搀扶中挣脱出来,身形往前一冲,到栏杆前涌身一跳,直接就往楼下坠去,楼高近两丈,她又是头朝下坠落,必然要摔个头破血流、脑浆迸裂而死;就算不死,也非重度伤残不可——
楼上、门前一片惊呼声,有胆小的转开视线不敢再看下去。
生死攸关之际,一道青影一跃而起,将楚姑娘纤腰一揽,而后接连两个空翻,等众人惊呼声停,楚姑娘已经安安稳稳站在地上,那青影退开两步,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的看着楚姑娘——救她的正是慕轩。
楚姑娘一心求死,却莫名其妙的遇救,俏脸之上没有半点喜sè,也就毫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言不发。
“多谢这位公子相救,贱妾万分感激!”青姨原以为好好的一棵摇钱树毁了,却没想眼前这个英俊壮健的年轻人成了救命菩萨,一时心情大好,款款下楼,盈盈一福,媚态横生,当真有颠倒众生之势。
“青姨不必多礼,”慕轩抱拳还礼,看一眼楚姑娘,神sè非常忧虑,“这位姑娘既萌死志,留在这里恐怕凶多吉少。”
青姨的一脸媚笑依旧,但慕轩非常清楚的感觉到了她的戒备之心,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说:“在下偶然经过枕秀园,救下这位姑娘,想来也算有缘,所以想请青姨允许在下带这位姑娘离开。”
青姨的脸sè渐冷,问:“公子想为她赎身?”
慕轩回应说:“是的,请青姨成全!”
一旁一直面无表情呆立着的楚姑娘这时望过来,眼眸中闪现些许惊异的神sè。
青姨上上下下打量慕轩一番,眼眸中闪动着颇具玩味的神sè,半晌,才悠悠的说:“这位公子,您有所不知,鸣鸳姑娘家遭不幸,贱妾花了很大代价才把她带进枕秀园加以保护。公子要为她赎身,贱妾可就不好意思张这个嘴了。”她捏着丝巾掩口媚笑。
慕轩心中忽然一阵恶心,眼前这个女人,明明做着逼良为娼的勾当,却把自己装扮得像个救命菩萨似的,真是不懂“无耻”二字怎么写的!
他的脸sè有些变了,早已来到他身边的冯清赶紧接口说:“请青姨开个价吧!”
青姨似乎这才发现他这个大活人一般的惊呼起来:“这不是暖风阁的冯大掌柜吗,是什么风把您的大驾吹到贱妾这小小的枕秀园来啦!”
冯清笑容亲切,拱着手说:“这位公子是暖风阁的客人,还望青姨看在冯某的薄面成全一二!”
青姨的笑容更加魅惑了,扭着腰肢靠近冯清,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推,冯清心里暗自骂着,脸上却依旧一派真诚,听这个女人非常真诚的说:“既然冯大掌柜开了口,贱妾也不好意思漫天要价啰,这位公子,您要能出这个数,就可以带走鸣鸳。”她伸出左手比了个“八”。
“八百两!”冯清脸sè微变,按照时下的价钱,这都可以买几十个使唤丫头了。
青姨再次掩口媚笑:“冯大掌柜真会开玩笑,八百两,不是侮辱这位公子吗?”
“八千两!”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冯清的牙齿缝里蹦出来的,这个贪婪的女人,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一旁的楚姑娘惊得差点脱口骂出来,这个老虔婆,之前威胁自己时明明说花了七百两,她居然说要八千两!她的一颗心刚刚因为听那位公子说要替自己赎身生出了一丝希望,此刻却立刻跌进了冰冷无边的深渊之中。八千两?自己一家三口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爹爹要是还活着,做一辈子的官能凑满这八千两吗?
“好,就八千两!”冯清本还想跟对方再商量商量,一直不做声的慕轩却非常爽快的答应了。
这一下,受惊的就不止楚姑娘了,青姨转首望着慕轩,脸上掩饰不住的是惊慌——对,没错,是惊慌!她的媚笑多少显得有些勉强,说:“这位公子看来对鸣鸳一见钟情了——”
话音未落,慕轩抬手阻止她说下去,直视着青姨说:“麻烦青姨给在下三天,三天后在下交银带人。”
青姨看他的神情肃然,似乎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威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下意识的点着头,一旁的楚姑娘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
冯清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之sè,脸上却笑容可掬,说:“麻烦青姨好生照顾这位姑娘,三天后冯某会陪同这位公子前来交银带人的。”
青姨这时恢复了一贯的风情,笑着回应:“暖风阁rì进斗金,想必不会让贱妾等得太久的。”
冯清之所以诈称慕轩是他的客人而不说是兄弟,就是担心这女人趁机抬价,谁想似乎还是被她识破了,不禁脸sè微红,但还是非常真诚的笑着,连说:“那是自然,请青姨放心!”
慕轩对青姨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位姑娘若有任何差池,在下都会找青姨您理论的。”他说得轻描淡写,青姨却没来由的暗自打了个寒战。
慕轩转头看着楚姑娘说:“姑娘,等着我!”说完,转身大步离开,冯清对着楚姑娘笑笑,又朝青姨点点头,才赶紧跟上。
枕秀园外那些围观的人见了两人自动让开路,慕轩跟冯清疾步离开,冯清低声问:“那个老鸨不可靠,要不要派人盯着?”
慕轩头也没回,说:“已经有人盯着了。”
冯清虽然诧异,却非常相信三哥之能,也就放心跟着离开。
回到冯家,慕轩把车上那些属于孩子的小玩意一股脑儿给了铮铮,小家伙一时开心得伯伯长伯伯短叫个不停。
晚饭后,冯清带慕轩回暖风阁商议赎银的事,一个伙计进来找冯清,递给他一个小纸条,说是黄昏时收到的飞鸽传书,冯清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一句诗:“天生我才必有用。”他皱了皱眉,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把纸条递给了慕轩,慕轩一看,却立时露出惊喜之sè,说:“这是给我的消息,咱们‘生民’找到了一处金矿。”
找到金矿了?冯清一脸惊诧,三哥怎么好像是招财童子下凡哪,他入教不到两年,就为教里找到了一处银矿,这次居然找到了金矿,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慕轩根据后世的情形,知道yīn山之中有数量惊人的金矿,只是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找到的可能xìng,“生民”之中各种各样的人才都不缺,其中就不乏探矿之人,于是,总坛安排人手进yīn山探寻,至今已是三年零九个月,终于找到了!那句诗是慕轩安排的,以诗的下句“千金散尽还复来”暗示金矿已找到。
冯清大喜过望,说:“有这么一笔收获,那咱们可以高枕无忧了。”
慕轩知道他这是戏语,金矿是找到了,但要开矿、熔炼,还得将这些“非法所得”经过各种渠道“洗白”,那可不是短时间之内完得成的,之前的银矿前后就花了三年多的工夫。当然,对于所需极多的“生民”来说,这绝对是件大好事。
枕秀园中,青姨也正忙碌着,她让人把楚姑娘“请”到枕秀园最后面的一处厢房安歇,楚姑娘这几rì一直是提心吊胆的,今晚才算安心多了,吃了晚饭,梳洗之后上床安歇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脱衣,并且非常小心的把自己偷偷藏起的那把剪刀藏在了枕下。
她迷迷糊糊的不知睡了多久,猛然睁开了眼睛,她听到外面惊慌失措的吵嚷声了:
“走水啦,走水啦……”
“妈呀,快跑啊——”
……
失火啦!楚姑娘一把抓紧枕下的剪刀,一跃而起,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却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两个使女非常慌张的跑进来,一左一右拉着她就跑,楚姑娘身不由己,只能任凭她们牵着瞎跑,百忙之中将剪刀纳进了袖子。
依稀之间,她们似乎是跑出了枕秀园,进了一处很小的院落,两个使女把她推进一间小屋子,说:“在这里歇着,等火灭了再说!”
她们慌慌张张跑了,只留下楚姑娘一人莫名其妙的打量这小屋子,这屋子里居然点着油灯,地方虽然小,但床凳俱全,楚姑娘在床沿上坐下,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趁这机会,跑吧!
但她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今晚这事有点不寻常,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带到了这个地方,园子里的其他人呢?这小屋里事先点上了灯,似乎早就准备好似的,会不会是那个老虔婆的诡计?
她心里一个激灵,忽然起身把油灯吹灭了,然后悄悄来到门后,静静听着,外面只有轻轻的风声,但马上多了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接着有两个压低了的人声传来:
“这屋子就这门进出,那小娘们跑不了!”一个声音呼了口粗气,“青姨也太奇怪了,搞这么一出,八千两银子可不算少,干嘛不要?”
“你傻吧,八千两?青姨在乎那点银子?”旁边一人“嗤”的冷笑一声,楚姑娘听得浑身一个战栗,更加敛声屏气,却听那个声音继续说,“那小娘们在青姨眼里就是个香饽饽,青姨准备靠她赚大钱呢,怎么可能舍得让人带走?青姨这是缓兵之计,三天?哼哼,等那个不知哪里来的愣头青三天后来,那小娘们早就不知在哪里了,你说说,那小娘们皮肤那么白,眼睛又是那个sè的,要是肯对人笑一笑,那还不让人的魂都飞啦,要是脱了衣服,嘻嘻……”
那个声音说得越来越下作,但楚姑娘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老虔婆在骗人,我再也逃不出这个肮脏的地方了……”
她的一颗心落到了绝望的谷底,只觉周围漆黑如墨,再也看不到一丝的光亮与希望。
爹爹在临清做同知不满一年,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被诬告贪赃枉法,那个临清富商龚得平居然振振有词说爹爹收了他万两白银,而刑部来员居然真的在自家菜地里挖出了白花花的银子,爹爹含冤莫白,被拘入牢狱,一夜之间却又自缢身亡。刑部判为“畏罪自尽”,将自己家里那些旧衣坏凳全部充公,又要将自己没入教坊。可同样是在一夜之间,自己居然成了富户发卖的丫鬟“鸣鸳”而被那个老虔婆买下,被那老虔婆带离临清时,居然听到了“自己”在拘押地投水自尽的消息。来到这个肮脏的地方之后,自己佯装顺从,一心指望逃离,却苦无机会,今rì原以为可以脱离苦海,谁料那老虔婆狡诈万分,难道,自己真的就这样沦落风尘,令九泉之下的爹娘蒙羞吗?
不如就此一死了之吧!她掏出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但终于没有自戕:自己一死容易,但爹爹的冤屈就永无洗刷之rì了,爹爹一生正直无私,难道让他老人家世世背着“贪赃枉法”的恶名吗?该怎么办,怎么办?……那个老虔婆说只要我愿意,能让无数男人拜倒在我脚下,什么公卿王侯都不在话下,如果真能这样,我或许能找到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让他替我爹爹伸冤,就像去年中秋在临清看的那出戏里的小谢一样,为救情郎,不惜假扮jì女入勾栏,终于见到逛青楼的钦差,救出了情郎,或许,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窗纸上渐渐透出了天光,楚姑娘惨白的俏脸之上一片坚毅之sè。
青姨第二天一早悄悄来到小屋,惊喜的发现,鸣鸳似乎听话了许多,神sè平静,目光中没有了任何敌意,看样子,自己的缓兵之计奏效了,鸣鸳这个小丫头还真等着被赎出去呢!好,趁着她跟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恩客”还都没回过神来,赶紧把她弄到别的地方,有自己这个昔rì京城“一丈青”的调教,必然能让她成为京城烟花之地的绝代人物,到那时,自己就等着黄白之物源源不断进口袋吧!
只是,青姨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天杀的“恩客”居然会这么快就筹到了银子,才刚午后,他就来了——这个混蛋,懂不懂规矩,就算真的替姑娘赎身,也得是晚上来带人吧!不但他来了,他还带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慕轩今天一早就由冯清带着去拜见了苟知府跟李同知,苟知府听冯清说明来意,外加冯清的两句耳语,就眉开眼笑的慨然答应了;李同知知悉冯清来意,二话没说,立即命人备轿。
——慕轩在来的路上知道,苟知府得了暖风阁不少好处,而李同知却还算清廉,他之前做过外县的学正,而暖风阁在本地资助的社学不下五家,而且还兴办了一处义学,李同知为此对冯清格外赏识。
“这位方公子既有怜香惜玉之心,青姨不如就成全他们吧!“苟知府一脸chéng rén之美的悲悯之sè,看得青姨暗自痛骂:这个老乌龟,怎么就帮着外人挖老娘的墙角呢!唉,怪只怪自己事前没有跟他通通气,可谁知道这个外乡人会托到他的门下呢!
“青姨大人大量,定会一力玉成美事!”李同知脸上微带笑意,神情不卑不亢,青姨瞧着心里更是不舒服,却又不能发作,她可比自己那个不中用的老情人清楚,眼前这个同知表面上一直对知府拥护有加,暗地里,可未必那么甘心当副手,之前已经有些不利于老情人的传言,眼前这事要是弄不好,自己老情人说不定就会被弄下去。届时,自己在这邯郸城可就难以立足了。
“如此美事,贱妾也非常愿意略尽绵薄之力,只是非常可怜啊,”青姨一脸悲戚之sè,眼角居然真的有泪水滑落,“昨夜下人不小心走水,全园大乱,一些别有用心的姑娘趁乱跑了,鸣鸳也在其中,贱妾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公子交待……”
她掩面而泣,如梨花带雨,看得苟知府真恨不得立马上前搂着自己的心肝安慰一番。
李同知看看冯清,脸sè微带歉意,冯清看看慕轩,后者微微一笑,说:“只要青姨愿意成全,鸣鸳姑娘的下落青姨不必担心。”
青姨心中一惊,强作关切的问:“莫非公子知道鸣鸳的下落?”
慕轩点头说:“此事说来真巧,在下之前雇的马车车夫昨夜就住在枕秀园后面的一家客栈,夜里听闻走水,起来看看,偶然发现了有人从园中跑出,他一时好奇,就跟着去瞧,想不到居然是鸣鸳姑娘,实在是太巧了!”
真是太巧了,有那么巧吗?青姨表示怀疑,慕轩却毫不在意,只因为,枕秀园的失火也实在是太巧了!
青姨强自笑着,看着一个年轻的车夫带着鸣鸳走了进来,鸣鸳的俏脸之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sè,倒非常像是逃跑之人被人意外发现。
楚姑娘内心确实非常吃惊,早晨青姨前来,她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但就在青姨走后不久,眼前这个年轻的车夫就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说受人所托带她离开,她半信半疑,担心又是青姨的什么诡计,但最终还是跟着他走了,而那两个暗中监视她的人居然没有出来阻拦,她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回到了青姨面前,说实话,再回到枕秀园,她满是疑虑,直到看到昨天那位公子,她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他真的来救自己了,他真的是个好人!
“既然鸣鸳姑娘已经找到,那就按原先的约定办吧。”说这话时,苟知县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原来鸣鸳是如此与众不同的美人,难怪这位方公子会念念不忘,居然肯花八千两替她赎身,加上替她脱籍的跟给自己的好处,不下万两白银,既然他如此痴情,这个女子又如此绝sè,真应该替青娘多敲他一些才是!唉,损失惨重啊!
青姨骑虎难下,终于无奈的妥协了,很快,八千两银票到了青姨手中,而鸣鸳的卖身契一类的文书也到了慕轩手中,至于官府的脱籍文书,之后由冯清跟李同知解决。
“冯大掌柜,有空常来枕秀园玩啊!”青姨恢复了一贯的媚态,非常热情的招呼冯清,在她看来,那个坏她好事的男人是不可能再来枕秀园的,但暖风阁的大掌柜就不同了,自己那个老乌龟同他有来往,以后彼此还要常见面,可不能得罪这财神爷。
“一定,一定!”冯清满脸笑意,一边瞧瞧苟知府,心说只要这个老sè鬼在,自己还真难免要到这地方来,生意人嘛,和气生财。
慕轩嘴角却掠过一丝冷笑,招呼楚姑娘说:“请跟我走吧!”今晨,他已经让冯清传消息给临清的弟兄,询问楚家的情况;至于枕秀园的罪恶,也自然有清算的rì子。
那个年轻的车夫非常殷勤的当先带路出去,慕轩把楚姑娘安置上马车,之后先送走了苟知府跟李同知,这才护送楚姑娘回冯家。
听着车声辚辚,车中的楚姑娘感觉像是做梦一样,世事多变,莫过于此!只是不知自己此后的命运会是怎样的,那位方公子出那么多银子替自己赎身,到底是好心还是歹意?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好一会儿,车终于停下了,听外面那位方公子招呼说:“姑娘请下车!”
楚姑娘推开车门下车,发现到了一处普通宅院,那位冯掌柜先进去了,很快,一位少妇跟着他走了出来,冯掌柜引见说是他婆娘林氏,林氏过来搀住她,亲切的说:“这位妹子,请进来吧!”她扶着楚姑娘进院,院里一个小男孩看见她俩,先是冲林氏叫声“娘”,接着又冲楚姑娘怯生生叫声:“姨——”
楚姑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心想这孩子这么可爱,他的爹娘一定不会是坏人吧,那方公子是他们的朋友,也应该也不是坏人吧!
林氏已经准备好了饭菜,是为楚姑娘跟那个车夫准备的,楚姑娘只是吃了一小碗饭,那车夫却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两大碗,还消灭了大半的菜。
之后,林氏让丫环带着铮铮出去玩,堂屋中剩下慕轩、冯清夫妇、楚姑娘和那个车夫。
慕轩看着楚姑娘说:“鸣鸳姑娘,你有所不知,为了赎你出来跟为你脱籍,我总共花费了一万多两白银。”
林氏非常吃惊地望着慕轩,心说这个时候怎么能提这种事呢,三伯竟然是这么市侩的人吗?她看一眼自己男人,却见他正冲自己微微摇头,就强忍着没说话。
楚姑娘内心一阵凄楚,却倔强的忍住泪水,微微低头,应一声:“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情愿给公子当牛做马!”这辈子难道就是给人做奴婢了吗,爹爹的冤屈永无洗雪的机会了吗?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看姑娘的样子,应该也是吃过苦的人,想必能干些粗重活计,就替在下做工抵债吧,”慕轩似乎毫无同情之心,根本不顾林氏已经瞪大了双眸、楚姑娘脸sè惨白,连冯清都脸露惊诧之sè——只有那个车夫始终笑眯眯的没什么奇怪表情,“给我干活也不算吃亏,我每天算你一百两银子的工钱,只要你做满一百天,就算还请这笔债了,如何?”
楚姑娘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慕轩那严肃的表情,心里涌起莫名的暖流,这么说起来,他是在给自己机会还清这笔债,他是好意?
林氏这才松了口气,微笑着看一眼慕轩,心说这个三伯可真会吊人胃口。
楚姑娘盈盈下拜,口称:“奴婢鸣鸳拜见公子,多谢公子成全!”
慕轩伸手虚扶,楚姑娘只觉双肘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托住,就是拜不下去。
慕轩说:“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之间,不必拘于常礼,跪拜之礼就免了吧。”他一指那年轻车夫,说:“姑娘要谢谢小王,若不是他暗中照应,你要被转移到别处,我们就不知道上哪里找你了。”
楚姑娘向小王福一福,说:“多谢王壮士!”
小王腼腆的一笑,说:“大姐别客气,叫我小王就行了。”
慕轩冲小王说:“转告弟兄们,密切关注目标,不要放走一个!”
小王又是一笑,说声“是”,起身离开。
林氏带楚姑娘去沐浴更衣,之后安置她在左边的厢房歇息,楚姑娘思量再三,还是将那把剪刀悄悄藏在了身边。
晚饭之后,楚姑娘被请到了冯清的书房,房中只有冯清跟慕轩两人,等楚姑娘落座,慕轩叹息一声,说:“楚姑娘,令尊之事我深感遗憾,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
楚姑娘心中巨震,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之sè,却立刻装作茫然的说:“公子认错人了,小女子是鸣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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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听证会
慕轩神sè冷峻,说:“楚姑娘,请看着我的脸,看看认得我吗?”
楚姑娘抬起眼眸望着他,目光依旧茫然,慕轩启发她说:“去年姑娘跟随令尊自陕西前往山东上任,路经山西,被鞑靼人掳获,后被血狼军救出,血狼军两位军士护送你们父女俩经涞源走水路……”
楚姑娘的眼眸越睁越大,神情越来越讶异,忽然,她抬手指着慕轩惊叫出声:“无命将军!你不是死——”她猛然按住自己的樱唇,眼眸中的惊异之sè却丝毫不减少。
慕轩露出微笑,说:“无命将军确实死了,姑娘眼前的只是方慕轩。”
楚姑娘一瞬间眼眸之中充满了泪水,双腿扑通跪倒在地,冲着慕轩磕下头去:“无命——方公子,我爹爹死得冤枉啊——”说完,失声痛哭。
慕轩走过来扶她起来坐下,任凭她大哭,许久,楚姑娘才止住悲声,慕轩递给她一方丝帕拭泪,说:“姑娘既然已经答应替我做百rì粗活,那姑娘之事就是慕轩之事,令尊的冤屈,我自会想办法查明。”
楚姑娘再次惊异的抬眸望着他,问:“你相信我爹爹是清白的?”
慕轩郑重的点头,说:“你们父女俩在园中开辟菜地,自种自吃,生活如此清苦,令尊如要贪墨,早就贪了,不必等到今时今rì。”
楚姑娘的眼眸中再次蓄满了泪水,却还是追问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慕轩说:“不瞒姑娘,我们在临清也有弟兄,刚刚接到了他们传来的有关你们父女俩的消息。”
楚姑娘拭干泪水,站起身来,向慕轩盈盈一福,说:“奴婢槿儿见过公子,公子如能为我爹爹洗刷冤屈,槿儿愿一生一世为公子奴婢。”
慕轩坦然受她一礼,说:“令尊之事我自当尽力,不过我还是之前的约定,百rì之后,我会还你zì yóu。”
槿儿望着他,眼眸中满是感激,冯清终于有机会插嘴了,问:“楚姑娘,你还有什么亲人吗?我可以托人去联络一下。”
槿儿茫然的摇头,说:“我娘早逝,爹爹从来没说还有什么亲戚。”
——一段rì子之后,慕轩才从槿儿口中知道,楚本直是河南襄樊人氏,自幼家境贫寒,托身于当地望族为仆,因为人忠直,深得主人器重,主人到外地任职,哪怕是到陕甘边塞,也一直把他带着,楚本直经历二十年的勤苦劳作,才在主人力荐之下做到陕西行都司经历。槿儿的娘亲阿娜丝佳是异族人,族人被鞑靼人攻掠,死伤惨重,阿娜丝佳逃难至陕西,无意间被楚本直救下,两人就结为夫妇。但阿娜丝佳生下槿儿五年后,因早年的旧伤发作而一病不起,楚本直含辛茹苦,才把爱女拉扯到十八岁。原本楚本直想着让爱女早rì终身有托,也免得跟着自己吃苦受累。但因爱女的奇异相貌,把她嫁给外族男子,他这当爹的不放心;而汉家男儿又绝少有接纳槿儿的心胸,槿儿的终身大事才耽误至今。
冯清看看慕轩,只好说:“那一切等百rì之后再作打算吧。”
槿儿暗自舒了口气,寻思着是不是要把那把剪刀偷偷扔了,自己跟爹爹的命都是公子救的,记得去年中秋节后听到无命将军阵亡的消息,爹爹还在园中祭奠了一番,还忍不住落了泪,说朝廷损失了一位忠勇无双的少年将军,可惜可叹。爹爹都赞许的人,决不会是坏人的!
这一刻,槿儿觉得是自爹爹遇害、自己遭难以来最最安心的时刻,那感觉,就像在沙漠里即将渴死的旅人找到了一眼清泉一样,那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是外人永远无法感受得到的。
槿儿很快就进入到丫鬟的角sè,当晚就要给慕轩展被铺床,慕轩略略尴尬之后,让她先坐下,说:“你爹爹蒙难,希望你节哀顺变,想你爹娘在天有灵的话,必然希望你快乐自在些;至于守孝一事,你大可酌情自理,需要戴孝什么的,不必顾忌什么。”
在槿儿的诧异目光注视下,他又一脸肃然的说:“像铺床叠被这类小事,也算不上什么粗重活计,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还是回去歇着吧!”他客客气气的把槿儿请出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槿儿这一次非常机灵的觉出了其中的玄机,脸上不由得泛起了释然的神sè:曾经叱咤疆场、被人当做杀人不眨眼的杀神的无命将军,其实内心非常的柔软;而且,他说的话怎么会跟娘说的那么像呢?记得娘走的时候拉着自己的手说:“槿儿,别难过,娘只是先去天上,你要跟你爹爹好好过,快快乐乐的,娘在天上一定能看见的!”
难道,他是娘请来保护我的吗?
这一夜,槿儿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第二天,慕轩发现槿儿的双丫髻上系着白丝线,她说这就是为爹爹带的孝,慕轩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也不说什么了,让她帮着林氏照顾铮铮,自己带着暖风阁的几个伙计出去了,而暖风阁则挂出了歇业一天的牌子。
中午,三楼一居的伙计都被召集到了鸿宾楼的底楼大堂,他们惊异的发现,大掌柜跟三楼一居的四位二掌柜在,负责厨房点心制作的两位大厨也在,甚至之前因为出了大纰漏而暂停做事的贾先生也在,大堂里摆了六张桌子,周围靠墙则是许多椅子,有反应机敏的伙计知道,今天肯定有很重要的事。
冯清等所有人到齐,清清嗓子说:“各位弟兄,最近咱们暖风阁祸不单行,我想趁今夜把事情做个了断。”
听他这么一说,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贾先生,不少人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之sè,贾先生虽然脸sè惨白,但还是非常镇定的看着冯清,静听下文。
冯清望着贾先生微微点头,说:“贾先生之前意外走水,酿成大错,本当严惩,但念及贾先生为暖风阁一直尽心尽力,故不再追究,并继续由贾先生负责账目之事。”
此言一出,贾先生愕然不知所措,其他人也都惊诧万分,酿成如此大错,居然不做任何追究,那暖风阁即将面临的损失怎么办?那可不是小数目啊!
冯清似乎知道大家的疑问,神情平静,接着说:“‘生民’之中,彼此都是兄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贾先生无心之过,各位不必再耿耿于怀,想贾先生此后会小心谨慎,不会重蹈覆辙的。”
贾先生听得不住地点头,眼中闪动着泪光,众人互相望望,不约而同的说:“掌柜的说的有理,我们记下了。”
许多人心里忍不住想:别看掌柜的年轻,处理事来真是没得说,有这样通情达理的掌柜的,还真是福气啊!
冯清暗自松一口气,心说还是三哥说的有理:“小过必罚,大错不咎,这才能得人心。”他接着说:“生意之道,贵在诚信。咱们做事有失,自然要自己负起职责,不能让客人们有麻烦。账目被毁一事,我将亲自登门告知相关客人,并告知他们,自今年元旦起的所有花费都不算,他们今年的存银一文不少,从头再算。”
贾先生跨前一步,说:“掌柜的,贾汀愿跟您一起前去向各位客人赔罪。”
冯清点头说:“好。”他转头望向那两位负责点心制作的大厨,问:“张师傅,宋师傅,家常饼的买卖进展得如何?”
张、宋两位师傅有些尴尬的摇摇头,张师傅说:“虽然外卖的伙计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有的甚至出城叫卖,但愿意花钱尝尝的客人不多,长此以往,恐怕——”
他同宋师傅两人互相望望,都有些沮丧的摇摇头,原本两人充满自信的制作了这种样式新颖的家常饼,味道、口感都很好,尤其能够放几天都不变味,适合赶路之人当干粮,他们一心希望为暖风阁创出一项新买卖,可坐客行人似乎都不买账,即便让伙计们挑着出去卖,也不见有太大起sè,看样子,自己是低估客人们的习惯口味了。
冯清笑了,说:“两位师傅不必气馁,家常饼无论做工、味道、口感都是上上之选,假以时rì,必能为客人们接受。不过为了更快的让大家熟悉,我三哥想了个办法,请各位听听是否可行。”他转身走到楼梯口,说:“三哥,你出来讲讲吧。”
慕轩从楼上走了下来,双手食指相扣向众人抱拳行礼,大家立刻知道是自家兄弟,神sè就平静得多了,听慕轩说:“两位师傅所做的家常饼,我也尝了,非常好吃,但为何客人的兴趣不大呢?我想请客人们自己说说。”
他招手示意,楼上几间雅间门打开,很多人鱼贯而出,下得楼来,伙计招呼他们入座,其他伙计看有四十多人,从衣着上看,士农工商都有,一般都在三十到四十岁,这些人是来干嘛的?大家都很疑惑。
慕轩跟冯清等众人入座,向大家唱个肥喏,慕轩说:“各位能拨冗光临,在下同冯掌柜万分感激,今rì相请,还望各位畅所yù言,暖风阁上下将不胜荣幸!”
不少人回应说:“那是自然,应该应该,不敢不敢!”
冯清挥挥手,一溜伙计出来,给每位客人呈上一个小碟子,大家一看,碟子里是一小块饼子,看sè泽,应该就是张、宋两位师傅所做的,只听冯清道声:“请各位品尝一下这饼,之后说说味道如何?”
客人们都拿起吃着,不少人都啧啧赞叹,但所有人吃完,互相望望,都等着别人先开口,冯清看看慕轩,慕轩就向中间一桌上的一位中年士绅抱拳拱手,说:“烦劳常老爷先说说吧!”
常老爷站起身来,冲四下拱拱手,说:“那常某僭越了。”
认识他的人都说:“常老爷先请,我等洗耳恭听!”
常老爷说:“常某之前也吃过这饼,觉得味道颇佳,sè泽、口感确实很吸引人,只是似乎更适合行旅奔波之客,居家之人偶尔尝尝未尝不可,经常吃则难免影响一rì三餐了。”
他这一说,不少客人点头称是,连张、宋两位师傅也暗自点头,这位常老爷说得很是中肯,因为这饼原本就是针对来来往往的行旅客人而做的。
常老爷起了个头,其他人也就渐渐打开了话匣子,畅所yù言:
“这饼耐饥,味道又比一般干粮好得多,而且保存rì子长,确实不错,只是价钱上似乎也比一般干粮贵一些。”
“平rì吃惯了包子大饼,看见这个也想尝尝,只是不知尝新鲜会不会吃出个头疼脑热的病症来。”
“贵处的伙计挑担在外沿街叫卖,只是我等不太熟悉他们,不敢轻易买。”
“如果买时饼还是热的,那就省了小生加热之功,那就更好了!”
……
大家七嘴八舌一说,不光张、宋两位,其他人也才知道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么多问题存在,看来,做生意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过,今rì之后,暖风阁可以针对客人的想法做些调整改善,家常饼的生意应该可以继续了。
众人想着,都面露喜sè,尤其是张、宋两位师傅,看着慕轩,神sè中满是感激之情,要不是这位兄弟,自己兄弟俩的一番苦心可都白费了不说,还有可能成为同行中的笑话。
最后,冯清、慕轩向客人们拱手道谢:“各位坦诚相待,暖风阁不胜感激,大恩不言谢,请各位喝杯薄酒,略表寸心!”
客人们都说客气客气、叨扰叨扰,在鸿宾楼里坐着,就算是喝凉水也是非常有面子的啊,薄酒怎么会真的“薄”呢!
果然,这顿酒宴异常丰盛,每位客人临走还得到了一个五两银子的红包和一盒家常饼;后来,家常饼大促销活动举行时,这些参与意见建议的客人的名字都被一一列在受感谢的名单中,一时之间,受邀的四十五人人人感到颜面生光——后来,凡是暖风阁要找客人参与意见建议,很多人都是踊跃报名,无形中给暖风阁做了免费的宣传,这是冯清当初始料不及的。
这次之后,暖风阁的声名大盛,很多人慕名前来品尝家常饼。
之后两天,家常饼在邯郸城的销量一下子涨到了每天两千八,最主要的是,南来北往的过客也开始注意到了这种新兴的吃食,家常饼的销路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既是需要客人捧场的事,那就最好让客人们说说好与不好,咱们尽力满足他们,这样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在这里花钱。”这是冯清在这次事件中得到的最大的感触。
冯清在三天之内拜会了相关的客人,贾先生跟着去了,他们带回的消息,令慕轩极为意外而感动:那些客人无一例外,将暖风阁开具的收单交给了贾先生,让他可以重新造账。
这些富绅巨贾,居然没有一人想占便宜!想想后世那些为了赚钱而往食品中添料加剂、无所不用其极的所谓商人,慕轩决定设宴款待这些诚实可爱的宝石级客人。,位师傅、水跟中游走弟口味了军消息其他地方叫狼伯伯,得叫‘三伯伯
那些客人虽然觉得意外,但无一例外都前来赴宴了。
慕轩亲自掌厨,冯清不觉得意外,三哥的厨艺他是领教过的,林氏跟槿儿却感觉非常新鲜,她们以帮忙为名,在一旁观摩,看慕轩所做的其实也是几道家常菜,难道请那些非富即贵的客人吃这些?
不过,她们更感到奇怪的是,慕轩为了这几道家常菜,花了整整三天去准备,做那几道菜,有这么麻烦吗?
这次请的客人有二十一位,外加冯清特意邀请的苟知府、李同知与推官、捕头等人,酉正时分,客人们都到齐了,慕轩也就看到了那令他非常感动的可爱客人,他们是粮栈、油坊、书坊、瓷器店、书画行等等的掌柜,甚至还有一位据说是南直隶工部侍郎的亲侄儿,难怪苟知府与李同知在他面前那么谦恭了。
酒宴摆上,各种名酒都有,客人们并不在意,反倒是惊异于菜肴的摆放之法,每位客人都是四菜一汤——香菇冬笋、烩三鲜、炒肉丝、糖醋排骨、鱼头豆腐汤,外加一盘点心“蒸蒸rì上饺”——其实就是三个蛋皮蒸饺。
这些看着都是非常寻常的饭菜,在座的都吃过不知比这名贵多少倍的山珍海味,可偏偏每个人吃过后都忍不住翘起大拇指称赞不已:
“简直是人间美味啊!”
“绝哉,妙哉!”
“这菜肯定出自名厨之手啊!”
“老夫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饱啦!”
“有此一餐,三rì不食矣!”
……
有的索xìng打听上了:“这寻常的炒肉丝,怎么会有鱼香,实在是一菜双享受啊!”
“那排骨酸中带甜,油而不腻,诚然绝品啊!”
“那汤真是寻常鱼头与豆腐所做?”
“那烩三鲜不知是哪三鲜,鄙人还真没吃出来。”
“那冬笋怎么比新笋还要鲜嫩呢,奇哉怪也!”
“‘蒸蒸rì上饺’会是寻常的饺子?”
一时之间,这些见多识广的官商士绅都成了好奇宝宝,而慕轩似乎早有准备,命人拿上了几十张单子,分赠给众人,说:“多承各位谬赞,在下愧不敢当!特赠上烹制之法,不成敬意!”原来那是菜谱。
这些贵客非常惊讶地看着慕轩,今晚,冯掌柜这位异姓兄长酒量惊人不说,居然还是这些可口佳肴的烹制者,那实在太让人意外了!而且把旁人秘不示人的烹饪诀窍慨然相赠,这要不是真不在乎就是缺心眼。
而最让他们意外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些客人感觉意犹未尽,肚子似乎还有容纳菜肴的空间,而慕轩也早有准备,一挥手,伙计们端出了一溜汤碗,摆在一张八仙桌上,那桌子被特意放在厅门口,离着客人们有一段距离,大家都不知道碗里究竟有什么,却见慕轩出厅而去,很快又回来了,伸直了胳膊端着一只锅,锅里烈焰飞腾,客人们惊异的望着,不知出什么事了,有的下意识的站起身来,连冯清都替三哥担上了心。
慕轩将锅中的热油一一倒进桌上的汤碗里,于是,每个碗里立刻都火光熊熊,大家马上闻到一股强烈的辛辣香气,在座的绝大多数都是北方人,对这气味可不陌生,那是大葱的香味,片刻之后,火光熄灭,慕轩示意伙计们端碗上席。
被吊足了胃口的宾客们一看碗里,居然只是一碗面,里面似乎还切了些牛肉,大葱放得非常多,香气扑鼻,感觉饿的客人拿筷开吃,第一筷面入口,他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满是不可思议的神sè,嘴里情不自禁“咦”的一声,手里的筷子加快速度夹着面往嘴里送,一碗面顷刻之间就没了踪影,接着连面汤都没了,他们放下空空的汤碗,眼睛不由自主就向还没开吃的人的面前看去,目光中的贪婪之sè一览无遗,那些还没开动的人一看,赶紧端碗举筷,夹面入口,结果,他们不由自主就重复了前面那些人的举动——一口气把面、汤都扫干净了,再转头看着别人碗里的。
转眼之间,所有人的碗里都空空如也了,连冯清这个主人也不例外,他看着客人们满脸期待之sè的望着慕轩,心中暗自思量:待会让三哥再弄几碗尝尝,这面实在太好吃了!
“今晚果然是不虚此行!”那位让慕轩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守信重诺之人的当铺掌柜赞叹着,非常谦恭的对冯清说:“令兄堪比易牙,真是妙手回chūn啊!”
冯清听他说得不伦不类的,却还得笑着回应:“孙大掌柜夸奖了,久闻大掌柜尝遍美食,小弟三哥这是班门弄斧了。”
孙大掌柜嘿嘿笑了,似乎非常受用。
“孙大掌柜为何不愿接受冯掌柜重新开始计费的赔罪之举呢?”慕轩后来问过这事。
孙大掌柜嘿嘿一笑,说:“敝号虽是当铺,却也知道重信讲诺,这事虽一时得利,但长远来说,岂非让冯掌柜心生芥蒂,让他人心生疑忌,影响敝号长远利益?敝号可是想长长久久地做下去的,不能只图一时之利啊!”
这话让慕轩又感慨了好久,后世那些所谓的商人啊,听了这话真是得活活羞愧死!
这一晚之后,暖风阁的声名再次大盛,慕轩的“四菜一汤”跟“蒸蒸rì上饺”、“红红火火面”又成了这里的招牌菜,而那二十三位客人享受慕轩这位“再世易牙”的亲自招待也成了传诵一时的佳话。
不过,苟知府这一夜之后却是一下子老了许多,就在他享受暖风阁的美食的同时,枕秀园再次走水,这一次,可没有“上次”那么幸运,火势非常迅猛,把枕秀园烧成了一片瓦砾,幸好是人来客往之时,客人、姑娘们或光着、或披着床单被子就跑了出来,虽然狼狈了些,但总算捡了条命,只是青姨就没那么走运了,她似乎在密室里跟手下那些打手商议什么重要之事,没来得及逃出来,结果被大火一锅端了,死得非常惨!
苟知府万般伤心的时候,邯郸城的许多人却万分欢欣,声名狼藉的枕秀园终于在邯郸城消失了,他们就像去除了一颗毒瘤一样开心,当然,最开心的还是枕秀园的那些同行们——从此之后,可就没有谁能在这邯郸城一家独大了。
铮铮也很开心,狼伯伯和那个漂亮姐姐带自己上街玩,又看见那两条恶狗咬人了,不过这一次,那两条恶狗碰到对手了,被另外三条狗给咬死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恶狗了!
慕轩可没铮铮那么乐观,那个放狗咬死恶狗的公子爷可不是见义勇为,从他那嚣张跋扈样,慕轩几乎立刻就认定了,这个就是风蓉之前遇到的那个富家公子,也就是那些家丁口中的舅少爷。
这位舅少爷看着自己的猎狗把人家的恶狗咬死了,非常开心,决定上暖风阁享受享受,可就在催马走人时,看见人群中有个肤sè异常白皙的异域美貌佳人,于是,口腹之yù还没满足,他就决定先满足sèyù。
慕轩真是佩服这位舅少爷的sè胆,不过佩服归佩服,可却绝不会容许他碰槿儿一下,他出手了,而且下了重手,几脚踹死了那三条猎狗,一拳就打折了舅少爷的右胳膊。
“你—你等着,看我爹怎么收拾你这小子——”舅少爷居然很硬气,放了句狠话才昏过去。
慕轩自然不想多事,但这个舅少爷的爹,他倒是非常想见识一下,所以,他不久之后就知道了这位舅少爷的爹是何许人也:祝昌顺,许州城的大财主,占有的土地足有半个许州城大,人送外号“祝半城”,据说这个崆峒派的俗家弟子一手剑法非常厉害,加上跟官府来往甚勤,无恶不作,百姓畏之如虎,于是更多人暗地叫他“祝霸城”。
祝霸城,祝霸城?好,那更得好好认识认识了!
慕轩在邯郸城呆了十天,跟冯清一家子告别离开,冯清他们依依不舍,慕轩好一阵安慰才算让这一家子放了心。临走前,慕轩特意跟暖风阁的张、宋两位师傅见了一面,说了令两位师傅当时都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听说两位师傅关系匪浅,如果有时候彼此有点敌意,那或许会创出更加新颖可口的点心。”
“大哥在京城如鱼得水,二哥在南边也顺风顺水,三哥你就更不用说了,比较起来,我最没用,打理个暖风阁还是状况不断。”送别时,冯清似乎非常懊恼。
慕轩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拍一下他的肩膀,说:“这么大座酒楼摆在那,客来如云,三教九流,一言不合,纷争就起,你是学我拔刀就砍,还是让某些人有笔如刀?”
冯清看着他的眼睛,迷糊了一会儿,终于呵呵笑了起来,在慕轩肩膀上重重拍一下,说:“好了,我明白了,你走吧!”
慕轩大笑着登车走人。
慕轩这回雇了辆骡车,一路晓行夜宿,两天之后就过了百多里外的安阳城,这两天,槿儿已经成了相当称职的丫鬟,早端洗漱用水,晚上展被铺床,慕轩不忍让她做这些杂活,小妮子却振振有词的说:“奴婢要是什么都不做,那什么时候能还清欠公子的那笔银子啊!”说着还可怜兮兮的一笑,配上她请林氏帮忙置办的使女服饰跟挽着的双丫髻,十足一个在恶少压榨下的可怜小丫鬟。
慕轩不想当恶少,但也只能让她继续干了,还索xìng把自己的所有银两、宝钞都给她保管了——她有些事做,总好过一天到晚的伤心;而且,看到她能开朗起来,他就放心多了。
这天黄昏时分,他们已经到了新乡城北的一个小村庄,眼看来不及进城了,慕轩决定进庄借宿。他们下了车,走着进庄,车夫张二达牵着骡子在后面跟着。三三两两的农夫扛着锄赶着牛往庄里走,夕阳西下,庄里许多农舍上空已经升起缕缕炊烟,庄里还隐隐传来鸡鸣狗叫之声,似乎还有孩子的喧闹嬉笑声。这样的画面,真令人觉得安逸和谐。
那些回家的农夫看看慕轩他们,眼神中透着非常淳朴的和善。
“公子您瞧!”槿儿忽然一指村东头,声音急促,其实慕轩也看到了,周围那些农人也都看到了,村里的小路上忽然跑出一个女人,怀里似乎还抱着个包裹,跌跌撞撞,直奔庄前那条小河,慕轩心知不好,飞身几个纵跃接近那女子,那女子到了河边,并不停留,直接就往河里扑去,慕轩堪堪靠近,似苍鹰搏兔般飞掠过河面,双臂下探,就在那女子将落水之际抱住她,右脚一点水面,轻飘飘跃回岸上。
他站住身形,低头一瞧,吓了一跳,怀中是个少妇,她怀里那包裹居然是个婴儿,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动着,看见慕轩,居然似乎有笑意。那少妇脸sè苍白,紧抱着怀中的婴儿,泪水汩汩而下。
慕轩将她轻轻放下,槿儿已经跑了过来,扶着那少妇不知该怎么办,张二达也赶了过来,那些农人跟庄里人也都聚了过来,一见少妇就嚷嚷开了:
“秀才娘子,这是干啥呢!”
“要不是这位大兄弟,你们娘俩可就——”
“哎,作孽啊!”
……
七嘴八舌中,有人喊:“秀才来啦!”
人群往两边一分,一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连滚带爬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母子俩哭起来:“娘子,锦儿——”
慕轩悄悄向周围那些村民打听,很快知道了大概,那秀才名叫何如先,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是其母一手带大的,因此非常孝顺其母,大前年何秀才娶妻吴氏,夫妻俩恩恩爱爱,令人羡慕。前年吴氏生产,是个男孩,何家三口欣喜若狂,但非常不幸的是,孩子先天不足,只活了三个月就夭折了,何家三口又伤心yù绝。这一次,吴氏再次生产,却是个女婴,长得健康壮实,夫妻俩松了口气,何秀才的老娘却很不高兴,连称家门不幸,何氏香烟难继,她唠叨了几天,竟跟儿子商量要休了吴氏另娶,何秀才不敢违背老娘的意思,又舍不得心爱的妻子,左右为难。今天这架势,看来是吴氏替丈夫做出了选择,可是,这种选择实在太残忍了!
“岂有此理!”慕轩凝眉痛斥一声,围观的人一见他的目光,都暗自打了个冷战,心说:好吓人的眼神!
人群中忽然有人悄声喊:“秀才老娘来啦!”这秀才老娘读过些诗书,含辛茹苦带大了唯一的儿子,xìng情刚直,言辞锋利,见了知县之类的朝廷命官也是不卑不亢,庄里人对她又敬又怕,听说她来了,人人都闭嘴不说话了,慕轩冷笑一声,说:“来得好,在下正想见识见识是何方神圣呢!”
“这位公子好大的口气啊!”一个青衣布裙、四旬出头的妇人出现在慕轩跟前,可能是多年cāo劳的缘故,她的两鬓都已经花白了,但她目光清亮,行动利落,不显一丝疲态,此刻面沉似水,望着慕轩,神情有些冷森,看得槿儿的心下意识的一紧。
慕轩冷冷的一笑,说:“原来是个老妪!”
对面的“老妪”也冷笑一声:“老妪又如何?”
慕轩双臂一振,踏前两步,挺胸昂头,傲然道:“堂堂七尺男儿,安畏一老妪哉!”他少年即入行伍,沙场浴血奋战,出生入死,面对强敌尚且谈笑自若,又曾号令麾下血狼军纵横边关,这一番故意的作势,自有一种威严气势,秀才老娘一怔,居然半步也不让:“孟母三迁得子圣贤,岳母刺字得子英烈,这两位老妪不知如何?”
慕轩不屑道:“治国安邦的仍是男儿汉!”
秀才老娘针锋相对:“北朝有木兰jīng忠报国,唐有武氏临朝称帝,这两位不知男儿汉能比吗?”
慕轩不甘心,道:“男儿汉志在四方,宏图可展,女人,哼,能干什么?洗衣做饭?”这话听得槿儿都忍不住皱起了眉,看着自家公子,想:他原来如此轻视女子?
秀才老娘脸sè煞白,怒道:“李清照词传古今,梁红玉擂鼓助夫,谁说女子无所作为?”她于历史人物随手拈来,义正词严,令人不敢轻视。
慕轩狂态忽收,躬身一揖,说:“老夫人熟知书史,在下万分钦佩。既如老夫人所言,为什么您又如此重男轻女呢!”
秀才老娘见他前倨后恭,已感诧异,闻言愕然,无语良久,慕轩趁机说:“老夫人一心为何氏香烟着想,其情可悯。只是令郎伉俪情深,老夫人何忍逼其生离?况且朝廷有律法在,令媳若有不测,她的家人亲友怎肯善罢甘休,令郎又如何脱掉干系?生子生女本无征兆可循,哪家女子敢说必生男孩?令媳若就此殒命,谁家女子敢嫁令郎?再者令郎伉俪正当青chūn盛年,说不定有朝一rì得产麟儿。老夫人刚才所言字字珠玑,男子中不乏庸碌无为之辈,女子中也自有青史留名之人,以此观之,生男未必喜,生女何必忧?以老夫人这样的见识气度,就愧煞多少须眉浊物,老夫人又何憾之有?”
他这一番话,有礼,有节,有情,有法,有理,还有捧,听得秀才老娘良久无语,听得何秀才心悦诚服,听得槿儿满心敬佩,当然,那些村民大多听得稀里糊涂,不过,很少有机会看见秀才老娘被人说得哑口无言,他们心里暗呼痛快。
恰在这时,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女婴忽然大哭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吴氏一边哄着,一边忍不住落下泪来,何秀才望望母亲,看看妻女,脸sè非常尴尬。何老太太眼见这些,心中一阵酸痛,冲儿子说:“正亭,扶你媳妇回家吧!”
这一句话无疑表明退让了,何秀才高兴得一时不知所措,慕轩连忙一拉他的衣袖,说:“秀才,还不回去!”
何秀才扶起妻女,冲娘说:“娘,咱们回家吧!”围观的村民不由都松了一口气,上前围着秀才一家往庄里走,何老太太忽然站住脚,回身冲慕轩说:“几位想必是路经此地,看天sè已晚,如蒙不弃,就请屈尊到寒舍暂住,如何?”
慕轩说:“那就打扰了!”带着槿儿跟张二达跟着进庄。来到何家,慕轩才知道这读书人家里rì子过得实在清苦,三间瓦房,看样子很久没修葺了,粗茶淡饭,勉强度rì而已。为了表示感谢,何老太太杀了唯一的老母鸡做菜,招待慕轩他们三人。
晚饭之后,何老太太安顿好儿媳、孙女,又忙着给慕轩他们安排宿处,何秀才陪着三人说话,聊着聊着,慕轩问起:“何兄既然饱读诗书,可想参加乡试博取功名?”
何秀才叹口气说:“跻身仕途,是天下读书人的夙愿,只是小弟家贫如洗,纵使秋闱得中,来年chūn闱又哪来盘缠进京赴试?”
何老太太正好收拾好了过来,听见儿子唉声叹气,虽知他所言不虚,但仍禁不住怒道:“堂堂七尺男儿,说什么丧气话,只要你争气,娘就是砸锅卖铁,也必送你上京!”
何秀才被骂得低头不语,慕轩赞叹说:“老夫人此话有理,既然老夫人有意为令郎变卖家产,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老太太一愣,诧然说:“公子请说!”
慕轩说:“恕在下唐突了,方才见老夫人有一玉镯,晶莹剔透,想必是宝物,不知老夫人可否割爱?”
何老太太非常诧异的将左腕的那只玉镯褪下,看着说:“不瞒公子,老身这镯子并非稀罕之物,不值几两银子,蒙公子抬爱,老身送给公子就是。”她把镯子放到家里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一脸诚挚之sè,这镯子原本是一付,但另一只早就磕碎了,不能成双送上,甚是遗憾。
慕轩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在下虽非君子,也不敢愧领馈赠。至于此物是否是宝物,当看个人喜好而定,老夫人若愿割爱,在下明rì请位中人作保,买下这玉镯。”
何老太太将信将疑,将玉镯戴回腕上。这一夜,慕轩与张二达同榻,槿儿则与何老太太同卧。
第二天起身用过早饭,慕轩还真让何秀才找庄里的一位何老儒做中人,写下了买卖文契,以三百两纹银买下了老太太的玉镯,银货两讫,概不退还,一式两份,三方分别具名,买卖双方各持一份,老太太将玉镯给慕轩,慕轩则让槿儿从包裹中拿出了三百两散碎银两给老太太,慕轩还给了中人五两纹银作谢。
买卖结束,慕轩就告辞离开,槿儿知道原来那小女婴小名锦儿,听着跟自己的名字相似,非常喜欢,一时有些依依不舍。
何秀才母子俩送他们到庄口,才依依道别。回到家中,何秀才夫妻俩看着那近乎从天而降的银子都有些发傻,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啊,好好筹划,别说上京盘缠,就是家里生活也可好好改善了,想不到娘那个玉镯这么值钱!
何老太太听着儿子的叨咕,心里可是明镜似的,不住的念叨:菩萨啊,多多保佑方公子吧!
一路上,槿儿总有些发愣,好几次在车子颠簸时都差点撞到了头,慕轩问她怎么啦,槿儿问:“公子,您要买这镯子,给宝钞就行了,干嘛把散碎银两都拿出来了,何大娘他们收着宝钞多好啊!”
慕轩笑了,说:“朝廷现今允许使用白银,宝钞的价值、信用都比不上银子,给他们宝钞就显得不厚道了。”
槿儿越想越是有理,一举手里那只镯子,问:“这真的是个宝物?”
慕轩摇摇头,说:“对这些东西,我是外行。”
槿儿怔怔地望着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嘴角泛起心领神会的笑容,这么个简单的表情居然也透着别样的妩媚,看得慕轩的心“咚”一下跳,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心想那青姨还真是有眼光,槿儿确实有颠倒众生的本钱,看来不能再跟这小妮子同坐车厢了,孤男寡女,得避避嫌疑。
他撩起车帘,外面的阳光很好,他就出了车厢,坐在车辕的另一侧,看着路边满眼的绿浪,闻着泥土味、青草香跟花香混合的清新气息,忽然之间非常想念庄姑娘,想想自己做得是否太决绝了,连她的名字都没询问一下,她现在,可还好吗?
他默默地取出腰间的银箫,凑近唇边吹奏起来,车里的槿儿听着,感觉胸中竟然有一股豪迈悲壮之气涌动,眼眸不由自主就湿润了;连车辕另一边的张二达听着,心里都非常激动。
箫声传得很远,就在慕轩他们后面一里多地,一辆马车也正赶路,车里的人隐隐听到箫声,撩起车帘凝神静听,竟然也红了眼眸,一会儿,箫声停歇了,却有个非常嘹亮的声音在唱曲调有些怪异的曲子:
“长路漫漫任我闯
带一身胆sè和热肠
找回自我和真情
停步处别视作家乡……”
第九集 巧克力美人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滔滔浊水,一泻千里,气势磅礴,令人叹为观止。
慕轩跟槿儿随着前面的人往渡口哨卡走,队伍很长——看来古人就喜欢排长队,幸好是一字型,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到那守卡的士兵面前,慕轩递上两人的路引,但对方根本没打开看,先是对槿儿左看右看,挤眉弄眼的,非常猥琐,慕轩冷哼一声,挡在槿儿身前,瞪了两眼,那两士兵讪讪的,命他把包裹打开。
慕轩把自己的打开了,里面是一些换洗衣物,还有一个钱袋——那是慕轩的零用钱,平时买个包子喝碗茶的也不必向槿儿伸手,那两个士兵的眼睛就亮了,就没让槿儿打开她的包裹,槿儿暗自松了口气,想自己包裹里有女儿家的贴身衣物,这样当众打开可真是羞人。却见自家公子从钱袋里拿出了两块碎银,加起来有五两,托在手掌心中,伸到对面两人面前,说:“两位军爷辛苦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对面两人立刻眉开眼笑,但只是一瞬间,立刻就一脸严肃,其中一个一边说“岂有此理”,一边伸手去拿慕轩掌中的银子,但任他使出了吃nǎi的劲,那银子就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另外那个壮实得多,不耐烦的推开了之前那个,伸手来抓,却像之前那个一样,根本拿不动银子。
看他俩先后脸sè通红,又变作灰败,慕轩故作诚惶诚恐,说:“二位军爷如此廉洁自律,拒不受银,在下枉做小人,惭愧,惭愧!”说着缩回手来,将银子放回了钱袋,包裹重新收好。槿儿想笑又不敢出声,忍得相当辛苦。
“嗤——”,后面有人可不想忍得那么辛苦,笑出声来,两个士兵气得脸通红,那个壮实的伸手就来抓慕轩的肩膀,大手离慕轩的左肩还有两寸多,就觉得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隔着,怎么也触不到对方的衣衫,难道有鬼?他惊得缩手不迭,浑身直冒冷汗,另外那个还一个劲问他怎么啦,他瞪了一眼,没好气的高喝:“后面的!”
过来的是两名女子,都戴着竹编凉帽,帽上覆着重纱,看不清面貌,但从服饰上看得出,穿紫裙的是个妇人,绿裙的应是少女,二人裙袂飘飘,风姿绰约,看得那两个士兵口水都快掉出来了,刚才笑他俩的正是那绿裙少女,两人于是嬉皮笑脸要拿她们的包裹,说看看有什么违禁物品。
前面的慕轩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这时忍不住回身喝道:“军爷,我等乘船,急着赶路呢!”他目光中带着杀气,不怒自威,看得两个士兵心惊胆战,尤其刚才那个伸手抓他的,脸sè煞白,不住的挥手放行,那绿裙少女冲慕轩微微点首,似是感谢,慕轩也点首回应,回身与槿儿上船,那两个女子也随后跟上。
那两个士兵稀里糊涂的,没捞到什么好处,心有不甘,就把气撒在了后面的人身上,过来的是个中年书生,一边走路,一边还拿着本书,口中念念有词,壮实的那个劈手把他的书抢过来一扔,当胸一把揪着他的衣襟,喝道:“把包裹打开!”
书生吃了一惊,一边嘟囔着:“君子不窥人之私”,一边把包裹紧紧抱在怀里,揪着他衣襟的抬手就要扇他的耳光,旁边有个僧人“阿弥陀佛”一声,说:“二位施主,我佛慈悲,请广开方便之门吧!”听口音,应是来自京师一带的,两个士兵这可不敢造次了,当今圣上信佛好道,僧道充斥朝堂,四方游僧更是无数,僧道遍行天下,通行无阻,别看眼前这和尚一脸老实木讷相,谁知有没有同哪个衙门沾亲带故,还是少惹为妙,赶紧放行!
壮实的那个暗想,回去得上庙里拜拜,今天可真是撞邪了!
一百多渡客跟四顶轿子上了渡船,渡船起锚开动了。渡船宽近三丈,长有十丈多,上下两层,下层是个大舱,只要三文钱就能找个座位坐下,座椅是非常扎实的粗木长椅,分左右两排,男左女右,中间有竹帘隔开;上层则需二十文钱一人,一般都是坐轿的士绅官商与他们的女眷才会花这钱。
慕轩与那中年书生、僧人坐一排,中年书生旁若无人的读着手中的书:“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把左右的慕轩跟僧人挤得都很不舒服,慕轩暗自用劲,把自己的地方抢了回来,那僧人却是没办法,不好意思去挤自己左边的渡客,只能委屈自己了。
“阿弥陀佛!”船开动了,风浪颠簸,僧人感觉很不舒服,他忽然合十向书生说,“施主高才,贫僧有一事请教。”
书生望望他,脸上立刻满是传道受业解惑之sè,说:“和尚问吧!”
僧人一脸虔诚之sè:“阿弥陀佛,请教施主,端木子贡是几人?”端木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是孔圣人七十二贤弟子之一,能言善辩。
书生不假思索,说:“自是两人矣!”
“啊,啊——”僧人一脸恍然大悟之sè,点点光光的脑袋,又问:“尧舜又是几人呢?”尧舜,那可是千古流传的圣德明君,妇孺皆知,书生横了一眼这个孤陋寡闻的和尚,眼中大有“朽木不可雕”的神sè:“当是一人!”
“哦——”和尚大大的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伸胳膊展腿,再无顾忌,“如此,且容贫僧伸伸脚!”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地盘抢回来了。
许多听到他们说话的渡客都嘻嘻哈哈哈笑开了,竹帘那边,槿儿正好跟那绿裙女子她们俩同座,绿裙女子一直隔着重纱看槿儿,此刻却跟槿儿一起笑得咯咯的,连那紫裙妇人也不禁莞尔。
中年书生得意洋洋的环顾四周,却对和尚伸胳膊展腿怒目而视,和尚却只当没看见,书生只好继续读书:“吾rì三省吾身……”
慕轩不想耳朵受折磨,站起身来,往船头走,槿儿隔着竹帘瞧见,也起身跟了过来,那绿裙女子看见槿儿离开,悄悄拉了一下紫裙妇人的衣袖,两人于是也起身出舱来到了船头,船头停放着四顶轿子,余下的空间也算宽敞,有几个渡客正靠着船舷看河景。
慕轩站在船舷边,看着滔滔黄河水,思绪有些散乱,一旁的槿儿也呆呆的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绿裙女子挽着紫裙妇人正走过去,那边船舷边的渡客忽然高声喊起来:“快看,那是什么?”旁边的人惊讶地叫起来,嘈杂声中,“砰——”一声,渡船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剧烈晃动中,一声惊叫传来,却是一个爬上船舷的孩子被颠簸到了空中,直往滚滚波涛中坠去,旁边的大人眼睁睁看着,yù救不及。
绿影一闪,那绿裙女子如脱弦之箭,腾身而起,纤足在船舷上一点,shè出船外,将那孩子接住奋力往后抛,紫裙妇人伸臂将孩子抱入怀中,孩子得救了,但绿裙女子离船有仈jiǔ尺远,再也无法跃回船上,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向滔滔激流中坠落,紫裙妇人抱着孩子悲呼一声:“梅儿!”梅儿虽然会水,但下面可是黄河,那滚滚激流一下就会把她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的。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灵蛇出洞,一下子缠住了绿裙女子的纤腰,绿裙女子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自己就被拉回了船上,立足未稳,又是“砰”的一声,船身再次剧烈晃动,绿裙女子身体一晃,幸好纤腰立刻被一只强壮的胳膊抱住,才没摔倒——等等,那只胳膊是不是抱得太高了些,她左臂一曲,一个肘锤后击,给了身后这个登徒子重重一击,这还不算,她回身右掌一挥,身后这人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个巴掌。
慕轩好心救人,却没得好报,但他只能忍下这一切了,因为他自知理亏——救人心切,他确实碰触了不该碰触的部位,那种坚若鲤背、滑若凝脂的柔韧感觉,竟让他顿时失神——这位姑娘的酥胸应该非常丰盈啊!
慕轩没有机会遐想,因为船舷边的几个渡客正抓着船舷惊惶地大叫,有那还算镇静的不住的往船外指,好像是说水里有东西。
水里确实有东西,因为那“砰砰”声一下接一下,明显是有东西在不断撞击船身,慕轩把救人用的腰带在腰间匆匆一系,跃到船边,扒着船舷往水里一瞧,立刻就看见那东西了——其实也看不太清,只看见有一道水纹围着船身不住来回,偶尔在激流中会露出一溜七八尺长的东西,看着像是鳄鱼的脊背,但黄河里有鳄鱼吗?难道是黄河水怪?
“水神,是水神!”那几个渡客跪倒在船板上,不住的叩头,船舱里的渡客听到了,惊呼声一片。
慕轩没时间相信什么水神,他转头一看,身形快速起落,转眼之间,已经从一个船工手中抢过一枝竹篙,竹篙一头是长约一尺的铁钎,慕轩一手抓紧船舷,一手握着竹篙,眼睛紧盯着水中,就在眼见水纹再次向船身冲来,他瞅准机会,手中的竹篙脱手飞出,“砰”一声中,渡船再次巨震,慕轩双手抓紧船舷紧盯着浑浊的激流,终于看到一道水纹越来越远,上面插着那枝竹篙,下面不断有红sè的东西翻上来,看来那东西受伤逃跑了。
渡船渐渐平稳下来,船上的渡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慕轩这才把被他安置在船帮里安全位置的槿儿搀扶起来,那绿裙女子过来非常好心的安慰槿儿,槿儿对她却有些敌意,刚才她打公子耳光,自己可都看见了。绿裙女子却似乎没感觉出来,探首看看水里,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是什么东西?”
慕轩摇头说:“不太清楚。”
绿裙女子冷哼一声,径自走回紫裙妇人身边,虽然她戴着凉帽、蒙着重纱,慕轩看不到她的脸sè,但想想也知道她肯定是一脸“不说拉倒”的神气,看样子,又得罪她啦!
接下来一帆风顺,船靠岸了,提心吊胆的渡客迫不及待的下船走人,而那些船工也是惊魂未定,不知是没有想起要谢谢慕轩这位“救命菩萨”,还是怕被他这个伤了水神的“冒失鬼”牵累,没有一个船工敢靠近他,倒是那与中年书生争座位的僧人,非常恭敬的冲慕轩合十道谢:“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再造之恩!”
慕轩还礼,连称不敢当,僧人告辞离开。
慕轩带着槿儿最后离开,出了渡口,慕轩左顾右盼,想雇一辆车,却听一个温和的女声说:“这位公子,妾身可否载送两位一程?”
慕轩跟槿儿一看,是那紫衣妇人,她已摘下凉帽,正在一辆马车上掀着车帘含笑望过来,看模样,她只有三旬左右,眉目如画,神情可亲,慕轩一望即生好感,含笑回应:“多谢夫人!”他让槿儿坐车厢里,自己就在车辕另一边坐下了。紫裙妇人含笑望着,并没有坚持让他进车厢。
一路无话,马车进了郑州北城门,慕轩决定住在“如风”客栈,那紫裙妇人跟绿裙女子居然也在这里住下了。
慕轩发现那绿裙女子从马车上下来时仍然戴着那凉帽,心里有些奇怪,不过,等吃晚饭的时候,他就知道原因了。
紫衣妇人安顿好后,特意来找慕轩,自称姓向,夫家姓凤,绿裙女子是她的女儿,说船上援手大恩不言谢,想请他晚上吃顿便饭。
慕轩带着槿儿如约来到了雅间,凤夫人已经在了,请慕轩落座,慕轩让槿儿也坐下,槿儿却说自己是丫鬟,坐下不合礼数,慕轩笑说:“我可以给你放一会儿假,你吃这顿饭的时候不是丫鬟。”
槿儿腼腆的一笑,说:“哪有做丫鬟的可以放假的?”
慕轩一本正经的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这儿就有啊!”
槿儿扑哧笑了,还想说什么,凤夫人笑着过来拉她坐下,槿儿略微挣扎一下,也就不再拘礼了。
凤姑娘进来时,慕轩惊艳不已。
凤姑娘瓜子脸儿,眉目灵动,琼鼻樱唇,个子挺高,比槿儿高了大半个头,跟庄姑娘有得一比;虽然明显束胸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峰峦雄伟;纤腰一束,极尽妖娆之态,但妩媚而绝不轻浮;走起路来裙袂飘动,娇俏婀娜中透着飒爽英姿,看情形,腿也肯定修长有致。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肌肤,肤呈非常健康的小麦sè,肌肤细腻,光泽亮丽,分明就是个古代版的巧克力美人嘛!在这个到处都是白皙取胜的时代可真是独特的靓丽风景,别具魅力。
而且,她这样的肤sè,她微皱着鼻翼生气的样子,还有似乎带着钩子的犀利眼神,都像极了梓峪,这让慕轩尤感亲切,忍不住微微一笑。
迫不得已摘下凉帽来“谢恩”的凤姑娘正满心懊恼,被那个臭男人占了便宜居然还要请他吃饭谢恩,这是什么世道!那个槿儿姑娘的肤sè怎么那么白,在她身边一站,越发显得自己黑得惊人了!唉,怎么姐妹们都是肤sè白皙,人见人爱,偏自己黑得出奇,黑得令人望而生畏,白白辜负了自己那么细的腰肢、那么长的腿。按说,自己也没比她们晒更多阳光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真是气死人了!
一眼瞥见那个男人带着笑的古怪目光,凤姑娘心里更是窝火,本姑娘黑就黑了,用得着你弄出那副表情来提醒吗?这个臭男人,坏男人,死男人!
她在槿儿的右手边坐下,槿儿却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对这位凤姑娘似乎有些戒备之心,想起在渡口上马车,自己才在车里坐下,这位凤姑娘就靠近自己耳边说什么“你家公子不是好人”这样的话,你了解我家公子什么,要不是我家公子,你早掉进黄河淹——哼——
“今rì多亏公子援手,小女才幸免于难,请公子满饮此杯,聊表妾身母女感激之情!”凤夫人起身敬酒,慕轩赶紧站起,槿儿也起身,凤姑娘这才不情不愿的站起,凤夫人给女儿一个责备的眼神,转首望着慕轩歉意的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慕轩也是一笑,喝了杯中酒,说:“慕轩受之有愧,慕轩只是适逢其会,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凤姑娘舍己为人,才是侠义之举,足为我辈江湖之人表率!”
凤姑娘给他一个“谁要你夸赞”的不屑眼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忿忿地坐下,左手抓起筷子,迟疑了一下,换成右手,夹了筷牛肉入口,狠狠地嚼着。槿儿只是浅抿一口,之后大家重又落座,开始吃菜。
凤夫人忽然之间有些惊异地问:“妾身听方才公子自称,莫非公子就是新近轰动江湖的‘银箫’方慕轩方少侠?”
慕轩也是一愣,说:“在下确实是方慕轩,但不知‘银箫’之称,更不知轰动江湖从何说起。”
“方慕轩凭一管银箫在定州府击退‘七情怪’中的‘sè恶魔’阳无尽,这事难道还不算轰动江湖?”凤姑娘快人快语,外送一个更加不屑的表情,你这个臭男人就装腔作势吧!
凤夫人给女儿一个嗔怪的表情,转首望着慕轩,后者笑笑,说:“慕轩确实跟阳无尽恶战一场,但‘银箫’之称也实在是首次听闻。”
凤夫人点首表示理解,不少江湖人的诨号确实是别人起的,当事人往往知道得比较晚:“少侠力战阳无尽,迫使他再次隐遁,实在是为武林造福之举,令人钦佩!”当年夫君也曾与那阳无尽一战,双方只是平手而已,这年轻人的实力可不容小觑啊!
她端杯再次敬慕轩,慕轩连称不敢当,举杯饮尽,凤姑娘悄悄一撇嘴,心说妈干嘛对这个臭男人这么客气,他有那么厉害吗?一些人就喜欢以讹传讹,天山脚下那些人不还把我们姐妹说成是来无踪去无影的“雪峰仙女”!
槿儿在一边瞧着,心里很是为公子抱不平,这个凤姑娘干嘛老是针对公子,公子又不是真的坏人。
“公子行走江湖,是为行侠仗义么?”凤夫人似乎非常好奇,说这话时,她还不由自主看了槿儿一眼,带着丫鬟走江湖行侠仗义,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江湖险恶,行侠仗义可不比游山玩水。
慕轩微笑着回应说:“慕轩只是巧遇其事,岂敢说什么行侠仗义,其实慕轩是个做小买卖的,四处奔波糊口而已。”
凤姑娘脸上第三次显露不屑的表情,说什么做小买卖的,有见过带着俏丫鬟做小买卖的人吗?瞧你那样子,怎么都不像是个正经生意人!哼,连个正经人都不像!
凤夫人嘴角显露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却没有说什么,夹了一筷菜入口慢慢嚼着,慕轩也就开始大口吃菜,就在饭桌上陷入沉闷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个清亮的男子声音非常悲惨的叫着:“好心的大爷,善心的夫人,行行好,赏口饭吃!”
居然有人到这里行乞?
雅间里的四人互相望望,都觉得不可思议,慕轩起身拉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人,相貌还算清秀,衣衫非常整齐,就是表情凄惨,眼神散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懒散味儿,看见慕轩,他立刻伸手,说:“这位大爷,可怜可怜,给点救命钱,我家有八十岁的老母卧病在床,下有不满月的孩子嗷嗷待哺,大爷,可怜可怜!”
慕轩还没什么表示,凤姑娘已经走了过来,看着这个非常可怜的男人,情不自禁就伸手到腰间掏荷包,慕轩一抬手,说:“等等!这位兄台,瞧你应该还没到而立之年吧,‘人生七十古来稀’,令堂已经年届八旬高龄了,着实可喜可贺啊!”
他语带讽刺,那青年人明显听出来了,却神sè如常,说:“家母老年得子,备加爱护,小的自然要加倍回报,还望大爷成全小的一片孝心!大爷,可怜可怜!”
老年得子?不会是更年期生你的吧?慕轩冷笑,据说古代骗子还是非常有智慧的,你这个怎么一点技术含量也不讲,实在太丢你那些同行的脸了!
凤姑娘从荷包里掏出五两碎银,玉臂毫无顾忌的往下一压慕轩拦着的胳膊,把银子递到那孝子手里,对慕轩愤愤的说:“老蚌生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老蚌生珠?慕轩苦笑,你这个小丫头懂什么,什么样的老蚌能生出这种“珠”来?
凤夫人跟槿儿也早已来到他们身后,凤夫人看看自家闺女,神情依旧古怪,没说什么;槿儿看看自家公子,yù言又止。
孝子千恩万谢的走了,慕轩对着他的背影说:“为了增加可信度,在下建议你将令堂改为五旬为宜。”那孝子没有任何表示,就那样施施然走了。
“你这种人吝啬得让人可怜!”凤姑娘甩下一句话,愤愤然自回房去了。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凤夫人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伙计,伙计送来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米饭跟两个小菜,凤姑娘这会儿才感觉饿了,坐下来把那米饭吃光了,两盘小菜都只剩下小半。
伙计进来收拾好碗筷退出去,凤姑娘取出手帕擦着嘴角,娇嗔的对母亲说:“妈,对那样的人还那么客气干嘛,您还请他吃饭,想起来就没胃口!”
凤夫人嘴角噙着莫名的古怪笑意,说:“妈看你的胃口很好啊!”
凤姑娘莫名其妙,嗔道:“妈——”
凤夫人不等她说什么,先说:“刚才那饭菜,就是那个让你倒胃口的男人特意让店家给你准备的,他还让妈不要告诉你,说你要是预先知道了肯定不肯吃。”
“什么?”做女儿的一愣,随即往妈身上一靠,撒起娇来,“妈——”
凤夫人轻轻抚着女儿的肩膀,心中思绪飞扬,那个方慕轩真是有趣,气宇轩昂,与梅儿年貌相当,心地也好,武功又很好,梅儿跟他偏偏好像宿世冤家一样,他俩闹别扭的样子多像自己当初跟夫君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啊,莫非,梅儿迟迟未到的姻缘终于出现了?
她的嘴角又浮现那种透着古怪的莫名笑意了,而凤姑娘心里也正算计着:那个可恶的臭男人,居然敢耍我,看本姑娘怎么报这个仇!
第十集 白玉郎君
槿儿一早起身收拾好了,上隔壁敲公子房门,却发现公子早就起身,被褥也已叠好了,她只好出来端了洗脸水进来,慕轩洗漱之后,带着槿儿去大堂吃早饭。
之后,他带着槿儿外出,在客栈门口,遇到了同样要外出的凤氏母女俩,这次两人都没戴凉帽。凤姑娘似乎对槿儿挺投缘,一见她就笑盈盈的,非拉着她一起出去逛逛不可,慕轩就让槿儿跟着去了,凤姑娘临走却给慕轩一个“算你识相”的挑衅眼神。
慕轩看她又是一身深绿sè的衣裙,衬得脸sè有些发暗,白白糟蹋了她那健康的肤sè,忍不住开口说:“其实你穿桃红、鲜绿、湖蓝等sè会更好看。”后世那什么“四季sè彩理论”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梓峪曾经专门研究过。
凤姑娘脸sè一瞬间明显白了许多——苍白,狠狠地瞪他一眼,一个“谁要你多管闲事”的凶恶表情之后,拉起槿儿的手就走,凤夫人冲慕轩微笑着点点头,施施然跟上。
慕轩独自一人往青眼酒楼去,想着凤姑娘的眼神跟表情,心说不就是不小心碰了你那儿吗,犯得上一直跟我这么为难下去吗?这个女孩子要是生活在后世,必定比梓峪厉害,铁定是个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辣妹。
梓峪,梓峪,你过得还好吗?想到她,慕轩的心就又揪紧了。
河南境内这两年旱魔肆虐,赤地千里,民生困窘。可郑州城里似乎缓过劲来了,商户摊贩,各自摆出大大小小的货品,招徕顾客。大街上车来人往,颇为热闹,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些带刀带剑的江湖人。只是,来来往往最多的,还是衣不蔽体、面有菜sè的灾民。
慕轩到青眼酒楼找掌柜的,青眼酒楼西侧施粥棚里正排着长队,很多灾民簇拥着。慕轩费了一番周折,才在酒楼账房里见到了杜州如杜掌柜。
“总执事,昨晚接到的传信。”杜州如神sè非常严肃,顾不得擦去忙着安排施粥而沁出的汗水,传信很急,应该是大事。
慕轩接过传信管,拧开锡封,取出字条一看,神情也郑重起来:什么,太子秘密出京了?
当今太子,就是那个在冷宫中生活了六年的朱祐樘,将来的弘治皇帝,算算时间,成化帝明年驾崩,这位太子就得登基了,史书上好像没说他离开过běi jīng城;再说,太子秘密出京,好像也不合礼制啊,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慕轩思量再三,不明所以,却又不能把这事拿出来跟杜州如他们商量,只好先写了几分内容差不多的急讯,让杜州如传出去,让沿途弟兄密切关注太子一行的动向,必要时予以保护,这弘治帝是个不错的皇帝,成化帝留下的乱摊子靠他收拾呢,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总执事,今rì午时,夏侯潇湘要在咱们这里宴客。”杜州如说起这事,面有忧sè。
“夏侯潇湘?”慕轩一愣,“就是蜀中夏侯世家的那位‘惊天剑虹’?”
杜州如点头说:“正是此人。”
慕轩知道他的担忧为了什么了,大明开国之初,朱元璋南征北战,历险无数,身边不乏保驾护航的江湖人士,其中有夏侯三兄弟,武功卓异,多次救朱元璋于危难之中,三兄弟中的老大夏侯赵甚至为了朱元璋而死,老二夏侯钱致残,只有老三夏侯孙还算健全。大明定鼎之后,朱元璋论功行赏,封夏侯孙为四川都司,执掌一方军政事务,但夏侯孙自称没有用兵之才,推辞了都司一职,只是跟兄长带着家小到蜀中安家落户,说为天子守着西南,朱元璋大加表彰了一番。
夏侯一门就在蜀中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渐渐在蜀中武林有了一席之地。到朱棣靖难夺位之时,朱棣为笼络夏侯一门,将夏侯孙的子侄一辈收到自己身边,予以重任。夏侯一门竭尽全力辅助朱棣,深得朱棣赏识。朱棣帝位稳固之后,夏侯一门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一些子弟就步入仕途,大放异彩,夏侯一门成为蜀中望族,江湖中人尊其为“夏侯世家”。
夏侯潇湘是现今夏侯世家当家人的二公子,自十四岁出道以来,战绩辉煌,丧生在其剑下的凶顽巨寇已有八十多人,尤以十八岁那年以七剑杀尽“邛崃山十三寇”、三剑折服凶名远播的“冷血双刃”最为轰动,江湖人称其为“惊天剑虹”。自三年多前夏侯世家的准继承人夏侯明志无端失踪之后,夏侯潇湘的声名更盛,已然成了公认的夏侯世家未来的当家人。其所过之处,江湖人尊崇备至,凡是跟这位惊天剑虹交往过的,都对其交口称赞,说他是人中龙凤,举世无双。
但在“生民”的弟兄眼中,这夏侯世家却是当年参与围剿魔神教教众的仇敌,杜州如的师父、师叔就是死在夏侯世家子弟的剑下,如今这夏侯潇湘要到青眼楼来宴客,到底要不要好好接待呢?
慕轩淡淡一笑,说:“旧怨归旧怨,如今咱们另有谋划,不必为昔rì之仇坏了大局。当年围攻本教的江湖中人,咱们不能一一报仇,难道就不接待所有江湖中人了吗?”
杜州如沉吟半晌,点头称是。
慕轩问起本地的救灾事务,杜州如说郑州知县何间虽极力筹措,本地也有一些商绅富户响应捐粮捐银,但大多数有钱有粮的唯本城富户胡禾三马首是瞻,始终不肯予以配合,何知县为此非常伤神。
慕轩跟杜州如商议了周边几省弟兄为本地所捐钱粮的交接、使用方式,而且决定去拜访一下何知县。
时近中午,杜州如请慕轩吃了饭再走,两人往大堂走,杜州如向柜上嘱咐了一下,陪着慕轩上二楼,却在楼梯口遇见了熟人。
“你怎么在这里?”凤姑娘一脸“你是不是跟着我们”的表情。
“公子!”槿儿很是高兴,这一路上跟着凤氏母女俩转了小半个城,她跟凤小姐说了自己的遭遇——自己遭逢惨剧成为孤女,被人卖入青楼,是公子花巨资将自己赎出,凤小姐说公子原来是个好人啊,说那就不找他报仇了。
凤夫人笑盈盈的在后面站着,没说话,不过看慕轩越发的顺眼了,这个年轻人花那么多银子救鸣鸳出火坑,看来确实是个不错的男人,要是真和梅儿成一对,那也不虚此行了。
慕轩得知她们是慕名来这里吃饭的,就说:“要是凤夫人不嫌弃的话,就请一起吧!”
凤夫人含笑说好,杜州如当先带路上楼,慕轩请凤氏母女先走,自己跟槿儿随后,槿儿悄悄说:“公子,银票都在客栈里,我带的银子不够付账。”
慕轩笑了,低声说:“别怕,杜掌柜请客,咱们只负责敞开肚皮吃,不负责掏腰包付账。”
槿儿扑哧一声笑,赶紧伸手掩住了口,前面的凤姑娘可是清清楚楚听到了他的话,虽然答应鸣鸳不再跟他为难,但听见他那似乎非常得意的声音,还是忍不住低声骂一句:“贪吃鬼,撑死你!”
前面的凤夫人嘴角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杜掌柜请他们进了二楼竹叶青房——青眼楼每一间雅间都以一种酒命名,伙计早就把这里准备好了,雅间布置得非常雅致,进门有屏风挡着,临街的窗开着,阳光洒进来,加上清风微送,实在是令人非常惬意的环境。
杜掌柜请大家坐下,侍女开始上菜,杜掌柜亲自交代的菜sè看来非常合胃口,凤氏母女吃得都很舒畅,槿儿在凤姑娘强按下坐着吃饭,却有些拘谨。
慕轩跟杜掌柜一边吃着,一边问些本地的风俗掌故,凤氏母女俩相当感兴趣,听得很是专注。
“本城最近还出了一个怪人,是个落魄的秀才,专门跑到客栈、酒楼行乞,总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要客人可怜可怜,秀才原本家道殷实,其老父在世时对本城好多馆栈楼阁照应有加,为此许多掌柜都不忍将秀才逐出,只能任他所为。”
杜掌柜这几句话,让凤姑娘目瞪口呆,但她马上冲慕轩大瞪其眸,慕轩莫名其妙,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位善良的小姐认为自己串通了杜州如编这谎话来讥讽她,他只好笑笑,不作回应,但在凤姑娘眼里,这更是他心虚的表现。
“嘭——嘭——”外面忽然传来非常大的脚步声,雅间里的人都能感觉脚下的楼板在震动,好像是有什么人负了重物上楼,虽然大家都知道有屏风隔着,雅间门也关着,但还是不由自主的转头往外面看——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凤姑娘起身,绕过屏风,开门探首往外看,槿儿心里也痒痒的,望望慕轩,见他冲自己微笑着点点头,就也起身过去看,却见楼梯口上来一行人,当先是个紫衣老者,须发半白,背有点驼,但身量仍然有八尺多高,神态威猛,双眼开合间,眼神犀利,他脚步沉稳,但“嘭嘭”声不是来自他的脚下,而是后面那人。
那是个青衣大汉,浓眉阔目,膀粗腰圆,额头左右各有一个包,像长了两只角,他肩扛着一柄独脚铜人,看情形至少有个七八十斤,他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楼板“嘭嘭”响,真让人担心被他踩出窟窿来。
再后面是一对神态亲密的男女,男的三十上下,相貌清秀,身着黄sè文士服,手中折扇轻摇,举止潇洒得很;那女子年岁略轻,容颜美貌,身形妖娆,她一身翠绿衣衫,连手中所握的长剑都是翠sè的剑鞘,令人有眼前一亮之感。
最后是个二十三四岁模样的男子,一身白衣上满是梅花图案,斑斑点点,乍一看,极像梅花鹿的毛皮,尤其腰间一对怪模怪样的叉子,像极了一双鹿角。这个男子不像前面几位目不斜视,他左顾右盼的,看见凤姑娘跟槿儿,居然眼睛一亮,冲她俩露齿笑了。
槿儿赶紧退回房里,凤姑娘却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才回身关门,她回到座位上,描述那五人的模样,慕轩脱口说:“驼虬鹤莺鹿!”
什么驼虬鹤莺鹿?槿儿跟凤姑娘都看着慕轩,槿儿眼中满是好奇之sè,凤姑娘却故作不屑,但耳朵还是竖了起来,凤夫人也似乎很感兴趣。
驼虬鹤莺鹿,分别是“紫驼”海长峰、“青虬”石上流、“黄鹤”黄散风、“翠莺”柳秋桐、“白鹿”李凭中,这五人是三年前才出江湖的,他们义结金兰,在这河南一带行侠,锄强扶弱,很受百姓称道,被称为“五侠”。
“他们五位也是夏侯公子请的客人。”作为掌柜,杜州如只能说这些,客人的情况不便多说。
“他们的名号以衣服颜sè跟样貌、兵刃来定,莫非江湖人都是这样获得名号的?”槿儿对江湖人似乎越来越感兴趣,公子看来也是江湖中人,自己要是会这些高来高去的本领,爹爹的冤屈或许就有机会昭雪了。
凤姑娘一下子来了jīng神,决定好好给这个“江湖盲”指点一下:“江湖人的诨号,可以有各种取法,你刚才说的是一种,也有以个人的爱好、擅长的武功、所属的门派、居住的地方等命名。”凤姑娘对江湖中事相当熟悉,一下子举出了什么“sè恶魔”“鹰爪手”“崆峒双剑”“邙山七鼠”之类,不过凤夫人忍不住蹙起了娥眉,那“sè恶魔”能算是以爱好取号的吗?
“我家公子被称作‘银箫’,就是因为兵刃?”槿儿倒是能举一反三,不过想公子那银箫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啊。
凤姑娘瞥一眼慕轩,故作不在意的说:“用箫笛一类作兵刃,一般都是擅长点穴的。”
慕轩将腰间的银箫取出来,递给槿儿,口中说:“小心!”
旁人只道他珍视自己的兵刃,槿儿接箫入手却“哎呀”一声,手一沉,赶紧双手用力,堪堪托住,她喊一声:“好沉啊!”
凤姑娘俏脸之上掠过诧异之sè,伸手去接银箫,入手之后诧异之sè更浓,将那银箫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也不明所以,于是就瞪一眼慕轩,慕轩笑笑,示意她将银箫还回来,凤姑娘赌气一用劲,将银箫脱手掷过来,慕轩接箫在手,银箫在手里转了两圈,非常轻松的样子,他起身离开桌子三步,一抖银箫,“铮”一声,银箫化作一杆银枪,他随手耍了个枪花,说:“其实是一杆银枪。”
凤姑娘气得别转螓首,暗自咬牙切齿;凤夫人望望自家女儿跟慕轩,嘴角的促狭笑容是显而易见的;杜州如低头喝酒,只当没看见这一切;只有槿儿非常好奇的看着慕轩手里那银枪。
银枪很快就又化作银箫,慕轩拿着坐下,才要将银箫插回腰间,凤姑娘冷哼一声说:“原来是欺世盗名,拿杆枪混了个‘银箫’之号,丢人!”
凤夫人脸sè一变,叱一声:“梅儿,不得无礼!”
慕轩说:“夫人不必动怒,想是凤姑娘误会了。”
他道声“献丑”,将箫凑近唇边,箫声悠悠扬起,起初似远处溪流中传来的潺潺水声,随着水声,听者如同走进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山间小径,两边花艳草青,虫噪鸟鸣,溪水声渐渐清晰,水流时缓时急,缓处似丝绸般柔滑,急时如跳珠般活泼,很快,溪流跃下深涧,慢慢的流淌到了一处平坦的田野中,水流缓缓前行,渐行渐远……
房中各人听得心神俱醉,连凤姑娘嘴角都不由自主挂上了轻松的微笑,等箫声止歇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回过神来,看槿儿一双妙目望着自己,她赶紧撇撇嘴说:“真闹人,也不怎么样嘛!”话虽这么说,但怎么自己脸上好像有些发烫呢?
槿儿扑哧一笑,没说话,现在,她好像渐渐明白这位凤小姐并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了。
“好一曲《清流》!”外面忽然有人高声赞叹,“‘银箫’方兄,夏侯潇湘特来拜访。”
夏侯潇湘?
慕轩望望杜州如,心说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杜州如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摇头表示不清楚,慕轩看看凤夫人母女俩,凤夫人笑笑说:“妾身母女不便见外人。”
慕轩点头,说:“那请夫人稍坐片刻。”
他起身绕过屏风去开门,门前站着不少人,当门而立的是个年青公子,二十出头,身量高高的,一对剑眉斜飞入鬓,衬着一双秀气的星目,挺直如白玉雕成的悬胆鼻,线条柔美而似涂朱的唇,这一切,在那长圆脸蛋上分配得恰到好处,他头顶束发公子冠,身穿金线滚边的白sè蜀锦长衣,腰束银带,带子正中镶着一块美玉。
看他手执描金折扇,长身玉立,气度不凡,慕轩暗自喟叹:当真是风度翩翩、丰神如玉,整个一偶像派巨星的范儿,尤其是那肌肤,白皙细滑,没有一个雀斑、黑痣或者青chūn痘,比那些细皮嫩肉的闺阁女子都细腻,难怪江湖中人还给这位夏侯公子一个“白玉郎君”的雅号,据说很多江湖侠女非常疯狂的追逐他的身影,其所到之处,往往引起轰动。
慕轩想那些深居闺阁之中、没见过几个男人的思chūn少女,面对这样粉雕玉琢一般出众的少年郎君,要不动chūn心还真是难上加难啊!
“方兄赐见,潇湘不胜荣幸!”夏侯潇湘拱手一揖,慕轩一边还礼,一边说:“夏侯公子大驾光临,慕轩有失远迎,慕轩的箫声搅扰了各位的雅兴,恕罪恕罪!”
夏侯潇湘笑说:“方兄过谦了,方兄雅奏,小弟有幸聆听,荣幸之至。”
五侠“驼虬鹤莺鹿”在夏侯潇湘身后站着,其中的“黄鹤”黄散风也点首赞叹说:“方兄箫技,出神入化啊!”
慕轩转身冲他抱拳,说:“黄兄谬赞,慕轩愧不敢当!”
夏侯潇湘神sè自然,但他身后那个红袍老者却非常惊异地望望慕轩,神sè惊疑不定。
“潇湘特意前来请方兄屈尊一聚,还望赏光!”夏侯潇湘微笑着延客,慕轩自然不便拒绝,进屋向凤夫人她们告罪一声,独自跟着夏侯潇湘他们来到了二楼最西面的“剑南chūn”雅座。
这里比“竹叶青”要宽敞许多,包括夏侯潇湘这个主人在内,共有九人,除五侠之外,始终不离夏侯潇湘左右的那个红袍老者居然就是“冷血双刃”中的“刀刃”连北里,“冷血双刃”当年横行川陕,无恶不作,后来折服在“惊天剑虹”剑下,痛改前非,这几年跟着夏侯潇湘做了不少侠义之事,慕轩连道“久仰久仰”,连北里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话。
夏侯潇湘在这里请客的主角是个年约二八的少女,一身淡绿sè长裙,头上高挽三丫髻,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容光照人,夏侯潇湘陪着慕轩进房时,她正跟身后的丫鬟说笑,看见慕轩,她似乎有些诧异,但很快脸sè平静,给人一种端庄娴雅的感觉,夏侯潇湘给慕轩一引见,慕轩也吃了一惊,这少女竟然是天山寒霁宫主人的掌上明珠。
天山寒霁宫是二十年前崛起江湖的,与川中夏侯世家虽不可同rì而语,但其声势也绝不容任何人轻视,只是寒霁宫主人“朝阳一剑”凤承朝自十年前回天山寒霁宫之后,江湖上就再没有他的音讯了,想不到今rì有幸见到寒霁宫的少宫主。
慕轩向凤少宫主道“久仰”,人家却是有点爱理不理,连正眼都不瞅他,慕轩有些尴尬,夏侯潇湘连忙打圆场说:“凤世妹长年安居塞外,不擅与我辈交游,还请方兄勿怪!”
慕轩只能笑着表示无妨,夏侯潇湘非常热情,不时说些奇闻异事调节气氛,黄散风也分明是个交际的能手,跟着说些凑兴的话,整个酒宴有他们两人就相当热闹。
慕轩听着,渐渐有些不是滋味,夏侯潇湘说的都是五侠行侠仗义的事,分明在褒扬驼虬鹤莺鹿的行事,而且怎么听都像是在讨好五侠——名震江湖的“惊天剑虹”一向是这样赞誉别人的么?
不过,他很快就适应这一切了,虽然眼前这位夏侯公子许多时候装作不经意,但他还是察觉了这个少年俊彦对柳秋桐这种成熟妇人的欣赏之sè,而他对那凤少宫主却非常平常,看样子,他喜欢成熟少妇多过青chūn美少女,这个夏侯潇湘,绝不是欢场初哥,难道,他是个御姐控?
有了这个发现,慕轩对这个名动江湖的“惊天剑虹”也就没有太多的结交之心了——喜好女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喜好人家的女人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了。
而五侠除了黄散风也说些夏侯潇湘的侠义之举算作“回报”外,其他四人的态度相当令人玩味:“紫驼”海长峰作为老大,居然始终一声不吭;“青虬”石上流只顾大口喝酒吃肉,就慕轩坐下这不到三盏茶的工夫,他已经喝了三壶酒,吃了将近五斤肉,真亏他那肚子塞得下;“翠莺”柳秋桐很少动筷,对夏侯潇湘时不时投来的一瞥似乎根本没察觉,只是不时神情忧郁的望望黄散风,眸子里满是不解;“白鹿”李凭中却是脸sè铁青,一直坐在那瞪人,瞪黄散风,瞪夏侯潇湘,还瞪过慕轩。
那位凤少宫主也相当奇怪,对他们的话题似乎并不太感兴趣,但一直非常娴静的听着,时不时瞥一眼慕轩,眼眸中满是古怪的恨意。
慕轩就在这相当尴尬的氛围中坐了将近半个时辰,总算听到些比较开心的事,夏侯潇湘募集了五千两白银,而五侠也筹集了三千两银子,他们准备赈济本城内外的灾民,商量下来,决定在四城门口施粥。
“各位义举,慕轩不胜钦佩,慕轩虽不才,也想捐助两百两纹银,望夏侯公子笑纳。”
慕轩此言一出,夏侯潇湘的笑容更加迷人了,说:“多谢方兄玉成,潇湘不胜感佩!”
凤少宫主捐了三百两白银,之后,在慕轩起身告辞后,她也起身告辞,夏侯潇湘与五侠送他们到楼梯口。
慕轩上自己雅间,发现只剩下杜州如陪着槿儿了,槿儿说凤夫人母女俩有事先走了,慕轩于是跟杜州如约定见面之期,带着槿儿离开。
在楼下,正看见凤少宫主带着丫鬟登车,凤少宫主一眼瞥见慕轩跟槿儿,脸sè没来由的变得非常难看,冷哼一声,上车走人。
这情形。连槿儿看着都觉出这位小姐对自家公子有看法了,问慕轩:“公子,您认识那位小姐,得罪她啦?”
慕轩莫名其妙,说:“萍水相逢,如何得罪?”就算刚才在席上多看过她两眼,还不是觉着她笑起来有些像风蓉,可又似乎越看越不像,这不该是得罪她的原因吧。不过,凤姓并不多见,自己两天之内就遇到了两拨,还真是非常巧,莫非凤夫人母女俩跟寒霁宫也有关系?
他的疑惑在回到如风客栈后就更深了——凤夫人母女俩已经退房走人了,伙计说她们走得很急,看样子有急事。
在客栈里,慕轩又见到了昨晚乞讨的那个青年,慕轩现在知道他叫羊临风,看他右脸肿了老高的一块,坐在楼梯口傻呆呆的,有些奇怪,一问,伙计悄悄告诉他说是让刚走的那位凤家小姐打的。
原来,凤家母女回客栈时,羊临风又在这里向客人乞讨,他根据昨晚慕轩的“指点”,改口说是“家有五十岁的老母”,结果正好让凤小姐听到,凤小姐一怒之下,挥左掌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骂了句:“有手有脚、没心没肺的废物!”
羊临风当时就愣住了,直到现在,他都没回过神来。慕轩看了羊临风好一会儿,就跟伙计说了两句话,伙计点点头,过去跟羊临风说了,羊临风惊异的看慕轩一眼,居然起身走了。
槿儿奇怪的看着他走出去,转头看看自家公子,问:“公子您说什么了?”
慕轩神神秘秘的一笑,说:“暂时还不可说。”槿儿也就只能选择暂时忘记这件事了。
第十一集 虐囚
这段rì子,身为郑州知县的何间食不知味,寝难安枕,连年灾情严重,民不聊生,身为一县父母官,他如何能安心呢,连月来,他一面上奏府衙请求赈灾、免赋,一面组织地方士绅富户捐粮捐银,总算有了粮种,让百姓及时种下了,老天爷也算开恩,下了两场雨,地里庄稼长势喜人,今年收成有望了。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前阵子,荥阳地面传来消息,说境内出现蝗灾,临近地区也有灾情上报,百姓哭天抢地,人心惶惶。眼看一chūn的辛劳化为泡影,何间心痛万分,却不得不打起jīng神组织人力救灾,一面再次召集地方富户捐银捐粮,然而,情形跟上次一样,前番那些慷慨捐助的,这一次依然慷慨解囊;上次一毛不拔的,这次依旧不拔一毛,还一脸痛心的说什么存粮虚亏,爱莫能助。何间明知这些人家有囤粮无数,就等着发难民财,却一筹莫展。
一早,他就找来钱粮师爷申大有,询问辖内目前的存粮状况,正商议间,下人来报说有位方公子求见,有要事相告,何间让师爷继续核算,自己来客厅见来人。一见这位方公子,何间大吃一惊,赶紧挥手让下人回避,等只剩下主客两人,何间才疑惑的问:“方将军,你没有——”
来人正是慕轩,点头说:“无命将军早就不在人世了,在下方慕轩。”
何间会意的点头,又问:“余总督也知道?”
慕轩并不瞒他,说:“知道。”
何间的神情这才松弛下来,他是成化十七年中的进士,从主簿做到知县,一向秉公处事,得罪了不少豪绅权贵,三年前,他在山西绛县知县任上处理一起大盗窃财害命案时,遭人陷害,被刑部判处“诬良为盗”之罪,后来,是受人所托的余子俊一力保全,他最终才以调任郑州知县脱身。当时,就是无铭代表余子俊去见过何间,而且,据何间事后所知,就是无铭的暗中协助,那诬陷他的“盗匪”才最终改口的。也就是自那之后,何间才明白,跟那些违法乱纪的土豪劣绅、jiān商猾吏斗,必须讲究策略。
“慕轩此来,是受人所托。”慕轩开门见山,将带来的单子交给何间,后者展开一看,又惊又喜,单子上列着一些人名,是北直隶、湖广、江西等地的一些士绅认捐的银粮数目,共计白银二十五万三千八百两,粮三十万石。
“方兄若将这些钱银上呈府衙,所救灾民更多啊?”何间多少有些疑惑。
慕轩笑笑,说:“以何知县之见,开封府那位徐知府可靠吗?”
何间毫不犹豫的苦笑摇头,把这些交给徐知府,那不就成了送羊入虎口了!
“青眼酒楼的杜掌柜明rì会来拜访,跟您商量交接事宜。”慕轩的话让何间长叹一声,他收好单子,说:“如果本地商绅也能如此慷慨,那本县百姓就有救了。”
慕轩微微点头,说:“慕轩前几rì听到一桩奇事,何知县可有兴趣一听?”
何间听他忽然要讲什么奇事,觉得奇怪,却没阻止,点头说:“请讲,本县洗耳恭听。”
慕轩就讲开了:“某地受灾,饥民无粮。有一户人家老老少少七口人只能躺在家里等死,忽然看见两只大老鼠从墙洞里出来,这家的男主人见绝粮这么久那老鼠还那么肥硕,就发动全家人一起抓老鼠充饥,结果老鼠逃进了墙洞,男主人一发狠,让全家一起凿墙挖洞,居然在鼠洞里发现了十数石粮食,一家人最终靠这些粮食渡过了难关。不仅如此,邻近人家听到这事,也纷纷去挖鼠洞,有的还真找到了不少粮食,靠这些,那地方的不少灾民免于一死。何知县说这事奇不奇?”
何间先是听得莫名所以,后来两眼就渐渐发光起来,最后竟“腾”的站起身来,冲慕轩当头一揖,口称:“多谢方兄指教!”
慕轩起身还礼,说:“慕轩只是谈谈奇闻异事,可不敢当‘指教’二字。”
何间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方兄只是闲谈而已,方兄就是随便一说,本县也就随意一听罢了。”说完,他跟慕轩彼此心照不宣的哈哈笑了。
何间心中有了主意,也就觉得轻松了一些,跟慕轩说起最近朝中些许变故,余总督致仕已是旧闻了,何间前rì得到消息,当朝太子因为对万贵妃无礼而被震怒的圣上下旨圈禁在东宫三月,不许任何人探视;而随后,太子少保、南京兵部尚书王恕“致仕”了!
王恕,字宗贯,三原人,是正统十三年进士,由庶吉士授大理左评事起,一路做过左寺副、扬州知府、江西右布政使、右副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南京刑部右侍郎、南京户部左侍郎,掌过南京都察院,参赞守备机务,扫平了赣州乱寇、大盗刘通,斗败过中官王敬,疏浚过高邮、邵伯诸湖,修过雷公、上下句城、陈公四塘水闸。
王恕在朝中一向刚毅果敢、力阻权幸,天下人倾心仰慕,一旦遇到朝事不可为之时,人人都说:“王公为何不说话啊?”然后又会说:“王公的奏疏将到了!”而王恕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以致民间有童谣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于是权贵近侍都对他侧目而视,成化帝也相当厌烦他,为此,王恕一直被留在南京为官,始终不能进京师。
前几rì,南京兵部侍郎马显乞求致仕的奏疏被批准了,而令朝野震惊的是,同时还有批准王恕致仕的公文。工部主事王纯将王恕比作汉代汲黯,结果被成化帝下诏杖责,贬为思南推官。
关于这些,慕轩之前已经第一时间知道了,他还知道,那位“被禁东宫”的太子已经微服到了定州府,登门拜访了罢职的南京监察御史董仲颜。
当老子的把人家撵下台,做儿子的却不避嫌疑,微服上门拜访,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啊!
而在这之前,这位太子还特意到顺天府顺义、东安两地祭奠两位去年辞世的老臣——李宾和施纯。
李宾字廷用,是顺义人,正统十年的进士,成化十三年曾上书弹劾汪直,因恐得祸而致仕,去年五月去世,终年七十,朝廷赠他太子太保一职;施纯字彦厚,东安人,成化二年进士,因熟悉礼度得宠,二十年内多次被越级提拔,升迁之快,前所未有,去年闰四月在礼部尚书、太子少保任上去世,年仅五十。
慕轩把近几月朝廷的这些事联系在一起,思量了大半夜,琢磨出味道了,想起在那一世曾经看过的历史小说,里面的所谓盛世明君面对那么多儿子争抢帝位、危局将至的现状,就将那些忠直臣子一一罢黜,为的是让他们置身权力斗争之外,给将来的继承者留下可用之人;另一方面,又可以给继承者一个提拔这些老臣、令他们感恩戴德的机会。
莫非,成化帝也是在玩这一手,只是,史书上的成化帝好像没有这么英明吧?
——慕轩有时也有不少疑虑,似乎有些事跟史书上的记载不完全相同,比如督帅的致仕,比史书上写的好像早了半年多,难道是自己这个“外来者“造成的?可太子出京之类,跟自己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慕轩看看凝眉不语的何间,咳嗽了一声,说:“慕轩还听过另外一件奇事,也请何知县听听吧。”他不等何间有什么表示,就开讲了:“一家老字号铺子的老掌柜病入膏肓了,自知不久于人世,就想把铺子交给儿子,可他知道自己儿子威望还不够,铺子里的那些老伙计不一定会全心全意帮衬,就故意找茬子将儿子痛责一顿,又找借口把那些老伙计一个个赶走,背地里却让儿子悄悄上门去抚慰那些老伙计。结果,老掌柜死后,那些老伙计感念新任掌柜的恩德,尽心竭力帮扶,使得铺子生意蒸蒸rì上,赢利更胜从前。”
何间瞪着慕轩,嘴巴越张越大,眼中的惊诧之sè一览无余,许久许久,他才缓过气来,冲慕轩无声的拱拱手。直到慕轩离开,他也没再说什么。
当晚,何间独坐书房,沉思了良久:以恩师之能,之前也一直不明今上所为为何,如果真如无命将军所言,那今上真是忍辱负重啊!无命将军能洞悉今上良苦用心,更是智谋惊人啊!朝廷失去这样的良将,真是可惜至极!要不,让恩师好好参详一下?
他思虑再三,终于给自己的恩师李东阳修书一封,将慕轩所讲的老掌柜之事详详细细相告。
隔了一rì的黄昏,何知县邀请的商绅富户准时前来赴宴。宴会上的具体情形外人无法得知,只是所有赴宴者走的时候都很匆忙,有的神sè惊惶,有的咬牙切齿,还有的顿足捶胸,种种情状,不一而足。
郑州首富胡禾三胡老太爷坐在轿里不住的咬牙,这顿饭,可真是奢侈啊,足足吃了自己两千石粮食,那个何间,说什么宴请,可菜才上了三道,就有衙役慌慌张张跑来说什么狱中囚犯脱逃,跑到城中几家富户家中了,其中也包括他胡老太爷的家,何间当即要派人追拿,胡禾三一想不对,一旦衙役捕快进了自己家,就会发现他囤积的大批粮食,届时,后果难料啊。于是,他当机立断,以宵小之徒不足为虑为由,请求自行派人捉拿,还说当前大事,应是筹粮救灾,并主动决定节衣缩食、捐助两千石粮食,在他的“表率”之下,其他富户也纷纷慷慨解囊,为知县分忧,何知县“感动”不已,将缉拿逃囚之事托给他们,自己忙着救灾去了。
胡老太爷越想越恨,亲自修书一封,令人快马加鞭上京送给在朝为官的长子,希望他参奏何间“治理无方,死囚逃狱;御下苛刻,压榨良善”之罪。
慕轩离开县衙,就直奔青眼酒楼,把跟何间约定的事宜向杜州如交待清楚,这才回客栈,就在客栈门口,碰到了特意前来找他的羊临风。
慕轩将羊临风请进自己的房间,槿儿乖巧的送上茶来,出了慕轩的房间,把门关上,回隔壁自己房里去了。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槿儿听见隔壁的房门开了,她也就开门出来,看见公子跟羊临风一起出来了,羊临风满脸感动之sè,公子微笑着说:“槿儿,咱们陪羊公子走一趟吧。”
槿儿不问上哪,乖巧的跟在公子身后。慕轩带路,直奔青眼酒楼,见到杜州如,他低语一声,杜州如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带着一个人——居然是乞丐,四十出头、相貌清秀,衣服上打了很多补丁,但还算干净,肩膀上搭着个布褡子。经杜州如引见,慕轩他们知道,这位就是这一带的丐帮龙头李献昇。
大明疆域辽阔,各地乞丐众多,各有各的门派,各有各的地盘,信奉的祖师爷也各不相同,而在诸多门派当中,最为著名的是范、李、伍、高、索五大派。
范家门相传是chūn秋时救过在陈蔡绝粮的孔圣人的范丹留下的,在丐帮当中地位最高;
李家门是传说中狸猫换太子一案里流落民间的宋仁宗生母李后留下的;
伍家门相传是chūn秋时期在吴市吹箫行乞的伍子胥留下的,这一门主要靠乐器行乞,是真正的“叫花子”;
高家门据传是后唐时进京赶考身无分文、靠打竹筒沿街乞讨而求取功名的高文举留下的,这一门全都手拿响器,靠唱喜歌行乞;
索家门原是范家门的一个支派,当初太祖朱元璋是个游方和尚,有一次因饥寒交迫病倒在土地庙,一个姓索的乞丐用乞讨来的杂烩熬成汤食——珍珠翡翠白玉汤——救了他一命,后来朱元璋当了皇帝,赐给索姓乞丐一对牛胯骨,上镶十三个铜铃铛并挂黄布穗,可在十三省随便讨要,从此索姓乞丐声名大振,就自立门户,索家门是丐帮里文化程度最高的,这一派里不少乞丐平时都穿着得体,以卖艺为生——后世武侠小说中的丐帮弟子形象大多是从这一派演化出来的。
而李献昇就是李家门中的李氏一支,当初李后受冤二十载,身居寒窑,幸得张、李两个叫花子靠乞讨养着她,后来包公陈州放粮,李后才得以伸冤。为了感谢两个花子的救命之恩,李后封张、李两个乞丐为花子官。这一门的人都有标记,就是肩上都扛一个布褡子,据说这是当初李后用来装皇帝所赐黄龙丝帕用的,尺寸是三尺三寸三。“奉旨乞讨”的说法就是从这一派里流传出来的。
李家门在前朝鼎盛时期曾一度占据整个河南,如今衰落了,李龙头一支占据着郑州、开封、商丘、许州一带,张氏一支占据着漯河、亳州、阜阳、驻马店一带。
李龙头相貌清秀,说话也非常斯文,显然是读过不少书的,他跟杜州如交称莫逆,这一带的丐帮弟子受青眼酒楼恩惠也不少,为此,杜州如的事就成了李龙头的事,一听杜州如有事相求,他竟亲自上门来了。
慕轩把所托之事向李龙头一说,槿儿在一边听着惊诧莫名,弄了半天,公子居然是请人家答应让羊临风入帮做叫花子,还说什么一旦羊临风不愿再做叫花子,希望李龙头即刻让他离帮,这个,算是帮人家吗?
不管槿儿怎么想,羊临风看样子是非常感激慕轩的安排,李龙头也郑重其事的答应了慕轩的一切请求,还保证一定找个经验丰富的兄弟做羊临风的师父。
做叫花子居然还要拜师的?槿儿对此很不理解。
一切安排妥当,李献昇带着羊临风走了,慕轩同杜州如两人关起门来商量了一阵,才带着槿儿离开。
夏侯潇湘在郑州城办的赈灾活动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仅灾民交口称谢,还得到了何知县的赞赏,“惊天剑虹”跟“驼虬鹤莺鹿”五侠的声威更加强盛了,托他们的福,“银箫”方慕轩也小小的“荣幸”了一把,不过,赈灾活动热热闹闹举办时,慕轩已经离开郑州城了,他带着槿儿直奔许州城,那里的弟兄传来急报:赈灾的粮银出事了!
……
霍惜眉环顾一下看上去非常干净、桌椅床凳齐整的牢房,心里万分疑惑,作为犯了重罪的囚徒,这牢房是不是太奢侈了些?不过,打从第一次出手,她就没准备活着,面对这种怪异情形,她决定坦然享受,于是,她安心在桌边坐下,安心享受禁婆送来的的果品茶点,而后,觉得眼皮直往下耷拉,就和衣在床上入睡了。
霍惜眉入狱,是因为她就是“纸花大盗”中的一员,“纸花大盗”其实是她跟丈夫叶眉生激于义愤而专门与祝霸城为难的假托之名。
叶眉生祖籍许州,但成年以前一直生活在苏州府,后娶妻霍惜眉,夫妻俩这才回到许州。许州就是许昌,是上古那位不愿接受尧禅位而用溪水洗耳的贤人许由的故乡,曾经是三国时魏五都之一,出过吕不韦、韩非子、张良、晁错、徐庶、钟繇、郭嘉、吴道子等众多名臣贤士,只是如今,却被那个祝霸城搞得乌烟瘴气,叶眉生夫妻俩都练过拳脚,眼看那祝霸城的骄横跋扈、无恶不作,实在难以忍耐,就开始了白天做绸缎生意、晚上干纸花大盗的rì子,专门坏祝霸城的“好事”,至今已有七个月了。之所以叫“纸花大盗”,源于夫妻俩第一次出手时留下了很多满是脂粉味的纸花,那些纸花正好把霍惜眉身上的脂粉气盖住了,夫妻俩之后就习惯了每次都带把纸花。
只是,他们到底低估了祝霸城的实力,半个多月前,叶眉生在行动中被毒箭shè伤,撒手人寰,霍惜眉悲伤yù绝,这才有了昨天凌晨不顾xìng命的刺杀行动,不幸受伤被擒,到了这囚牢之中。
本朝律法规定,妇人除犯死罪及jiān罪要入监收禁外,其余罪行一律交夫家或亲属收管,听候传唤,不得入狱监禁,而她是“杀人劫财”的“纸花大盗”,别说在本地无亲无故,就算有,也不可能让她出狱的。
昏昏沉沉中,霍惜眉被胸口传来的粗野揉搓惊醒了,她费力地睁开眼眸,吃惊的发现牢房里点了很多蜡烛,照得四下通明如白昼,而原本只有自己一个女囚的牢房里竟然多了七八个男人,正在自己身上乱摸乱捏的络腮男人,他化成灰她也认得,正是本城恶霸祝霸城,那脸上两道伤痕正是她的鞭子留下的,在烛火下看着格外狰狞,她极力挣扎,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脚腕都被绳索绑住了,整个人成大字型;她想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嘴被布条紧紧绑着,想咬舌自尽都不可能。
祝霸城看她醒了,嘿嘿笑着,说:“想不到屡次跟老子作对的纸花大盗竟然是个娇滴滴的美貌小娘子,好好好——”
他嘴里说着,手里却并不停,在霍惜眉的胸前揉搓着,一脸急sè相,旁边那几个大汉个个脸现yín笑,眼睛瞪圆了看着,不住的咽着口水,恨不得在她胸前动作的大手是他们的。
“小娘子连月来让老子损失巨大,可想好了该怎么补偿啊?”祝霸城yín笑着,看霍惜眉眼眸中似要放出火来,他更加得意,松开捏着她胸rǔ的大手,站起身来,从旁边一个手下那里拿过一条鞭子,虚空挥了两下,鞭子“啪啪”作响,他看着小床上的霍惜眉说:“小娘子的鞭子耍得非常厉害,昨夜老子差点就被你那鞭子缠得断了气,今天老子也耍套鞭法给小娘子瞧瞧,还请不吝指教。”他的脸sè装得一本正经的,眼睛里却放shè着野兽看见猎物一样的光芒,旁边的大汉们却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祝霸城随手一挥鞭子,“啪”的一声响,鞭子掠过霍惜眉的胸前,“嗤”一声,鞭梢把她胸前的一块衣襟卷了下来,那些大汉轰然叫好,呼哨声、跺脚声四起。
祝霸城夸张地一扬手,鞭子再次掠过霍惜眉的胸前,又一块衣襟被撕下来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霍惜眉已是chūn光外泄,除几处关键处尚有布片遮着,脚上裹脚布尚在,其他地方的白皙肌肤在烛光下闪动着诱人的光泽,霍惜眉又急又惊,睚眦yù裂;旁边那些大汉看得眼都直了,个个脸sè兴奋,呼呼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祝霸城也早已兴奋得双眼放光,抛下鞭子,两步就跨到床边,两只魔爪连番撕扯,霍惜眉顿时就成了身无寸缕,她极力挣扎着,但她雪白的身子越是挣扎,祝霸城眼里的兽xìng就越是炽烈,那高耸颤动的双峰上,红sè的樱桃娇艳yù滴;浓荫密布的谷地中,粉红的珍珠光华诱人……
祝霸城终于忍不住了,在旁边七八个大汉的注视下毫无顾忌的解腰带、脱袍子,转眼之间,他就赤条条原形毕露了,胯下之物如怒蛙昂首,突突直跳,狰狞模样,早就不堪入目,他在自己满是胸毛的胸膛上狠挠两下,而后解脱霍惜眉左脚上的束缚,三把两把扯脱裹足布,将她的纤足抓到鼻间,疯狂的嗅着,满脸迷醉之sè。
好一会儿,在那些大汉的“嗷嗷”叫声中,他腾身骑在霍惜眉极力扭动的**上,魔爪狠狠地抓着她胸前山峰,喘息着嚷嚷:“要不是老子花了几百两银子,小娘子能住这么好的地方吗?朝廷律法,老子跟小娘子这么亲热可是要挨一百杖、处三年徒刑的,老子这么不怕死,小娘子难道不动心吗?嘿嘿嘿——”要是在家里骑这样的美娇娘,实在无趣,还是在这里够劲啊!
他yín笑着,两只魔爪在霍惜眉双峰上留下几道血痕,又滑到她的丰臀处,重重地揉几下,喘息着说:“老子还有一套秘传的钢鞭鞭法,也请小娘子指点指点——”
说着,他一手抓住霍惜眉没有束缚的那只脚踝往旁边一分她的**,自己身体往后一撤,随后迫不及待的挺着屁股向前冲,猝不及防的霍惜眉紧要之处被铁杵一样的东西长驱直入,整个身体像要被撕成两半一般,她不由自主往上一挺胸,鼻中“嗯嗯”连声,手脚极力挣扎,却于事无补,她的眼角滑下晶莹的泪水,这一切,都更加刺激了祝霸城的兽yù,他有些歇斯底里了,在霍惜眉雪白的**上异常亢奋的颠摇起来,胯下铁杵在身下娇娃那温暖湿润的桃源肆无忌惮的用劲猛捣,全无半点怜惜之意……
第一集 冒牌雷神
八里桥,在许州城西八里处,据说就是当年关羽千里走单骑时曹cāo送别他之处,只是慕轩眼前却没有心情好好欣赏一下,在车夫的鞭子催促下,马车疾驰而过,直奔西城门,槿儿看着公子异常冷峻的脸sè,心知这次公子是动了怒气,看样子,事情不小。
慕轩没有办法不动怒,之前“生民”在筹措救灾的钱粮时出了些变故,损失了二十一位弟兄姐妹,这事的罪魁祸首还没有查出来,现在运送救灾钱粮的弟兄又出了事——行风镖局押镖的三十名镖师全部遇害,押送的二十万石粮食被付之一炬,十五万白银不翼而飞。
到底是什么人在跟“生民”为难,而且不顾江湖规矩,连赶车的三十五个苦力都全部杀害了?慕轩一接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来。
马车原本是走北城门的,可到了离城一里多地才发现,进城的路被堵了,路上是一溜十多辆牛车,车上都是石头,奇形怪状,什么样子的都有,而且都非常巨大,车夫和驾车的牛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慕轩让车夫一打听才知道,城里祝老爷家在造园子,这些都是各地运来的山石,造假山用的,前面还有更大的呢,比城门还大,祝老爷为此向知州请准了,把北城门拆大些,路也给掘了一部分,才能进去。
哪个祝老爷能有这么大能耐,居然能让知州拆了北城门?
当然是祝霸城祝老爷了。
慕轩只好让车夫转走西城门,想想这个祝霸城果然财大势大,储掌柜他们在这里立足很是不易啊。
马车进了西城门,直奔位于城西北的来风客栈,去来风客栈得穿过两条大街,结果,在第二条大街发生了“车祸”,慕轩的马车在街口左转,却听前面一阵人喊马嘶之声,隔着二十多丈,两匹快马疾驰而来,这可是大街上,时近中午,人来人往,快马疾驰很容易伤人的,本朝律法可是规定,凡是无故在街市镇店驰骤车马而伤人的,得挨杖打、被流放。
幸好,马上骑士骑术不错,只是吓到了几个路人,碰翻了一个货郎担,没伤人,有惊无险的穿街而过,很快就到了离慕轩马车五丈多的地方,变故陡生,一个小叫花子忽然从旁边横穿大街,马上骑者猝不及防,却也根本没想勒缰,眼看小叫花子要被马蹄踩上,车辕上的慕轩隔着这么远,yù救不及,就在路人嘈杂的叫嚷声中,斜刺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猛然冲出,一挥手中粗大的物什,向那马头砸下,马上骑者仓促之下,只好勒缰,坐骑“希律律”人立扬蹄长嘶,背上的骑者被狠狠摔在地上,后面那骑见势不妙,及时勒缰,却还是被咆哮的坐骑给掀下背来,两个骑者都是道人装扮,四十多岁,相貌凶狠,都背着长剑,却居然没有发火,只是看一眼半路杀出的那个程咬金,安抚住坐骑,重又上马,扬长而去。
救了那小叫花子的是个高大的汉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手大脚大,整个人比慕轩要高一个头,手提着一根枣木棒子,瞪着铜铃大眼,巨灵神一般,看着那两人走得没影了,才大大的松了口气,把那惊慌倒地的小叫花子扶起来,瓮声瓮气的问:“小兄弟,有没有事?”
小叫花子十一二岁模样,衣衫褴褛,脸上却相当干净,看着大个子对自己那样关切,眼中竟然盈满了热泪,说:“我没事,多谢大哥哥!”
大个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说:“别客气,咱老包行侠仗义应当做的。”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小叫花子眼睛一亮,问:“大哥哥是侠客,那本领一定很高吧?”
大个子又挠挠头,脸sè有些尴尬:“应该是吧!”
小叫花子可没听出他那话里的不确定成分,惊喜万分的拉着他那比寻常人大了近一倍的大手,说:“那大哥哥能不能帮小辛子一个忙?”
大个子非常郑重的点头说:“行,小兄弟你说!”
小辛子“扑通”跪倒在地,冲他磕了个头,说:“求大哥哥收我为徒,教我本领!”
大个子愣住了,伸手把小辛子拉了起来,说:“小兄弟,不是咱不答应你,实在是咱的本事也不大,教不了你啊!”
小辛子看着他,非常自信的说:“大哥哥是大侠,肯定认识不少有本领的,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哪里去找他们?”
大个子神sè尴尬的挠挠头,说:“小兄弟,咱真不认识别的大侠。”
小辛子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忽然听见有人说:“我倒是知道一些侠客,小兄弟有兴趣吗?”
小辛子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个肤sè有些黑的男人,在他身边,是个非常漂亮的姐姐,肤sè白得像冬天的雪一样。
这两人正是慕轩和槿儿,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似乎并不关心这里发生的事,但慕轩自始至终都在一边看着,明显觉得那小辛子别有隐情,而那个“包大侠”也似乎很有意思,所以他才忍不住开口。
“包大侠”看一眼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也黑了许多的男人,不服气的问:“你是谁?咱凭什么相信你?”他特意站到小辛子身边,表明跟他是同一阵线的。
慕轩微微一笑,说:“凭我是‘银箫’方慕轩,可以吗?”
“‘银箫’方慕轩?就是前不久在定州城大战阳无尽的方慕轩?”“包大侠”的铜铃眼瞪圆了,上上下下打量着慕轩,慕轩猜出了他的心思,撩起衣襟从腰间撤出银箫,“包大侠”的脸sè一下子晴朗起来,忽然冲慕轩“扑通”跪倒,连连磕头说:“方大侠,请您老收咱为徒吧?”
槿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辛子奇怪的看着矮了半截的“包大侠”,心说大哥哥干嘛学我呀,慕轩却非常正经的点点头,上下打量一下他,说:“那你起来跟我走吧!”
“包大侠”非常听话的站起身来,慕轩看一眼小辛子,说:“小辛子,你要是有兴趣,也一起来吧。”
他转身走向马车,槿儿随后跟着,“包大侠”跟小辛子也急忙跟上。
马车继续前进,两盏茶之后来到了来风客栈,慕轩也很快见到了掌柜储双吟,储掌柜亲自安排好了他们的住处,然后带着慕轩到了自己的账房中,慕轩问起行风镖局失镖之事,储掌柜说:“事情发生在受禅台,那儿在城西南三十里处,当时是午时,镖局一行应该是在那里歇脚,对方下手狠辣,招招致命,县衙仵作查验之后,说杀人者应该有十五人以上,先你而来的张兄弟暗中去查看过尸体,说那些伤口应该是出自七人之手,都是高手;而近rì许州地面只有鹰康庄来过高手,分别是‘长河落rì’莫金轮、‘大漠孤烟’风一止、‘新松恨高’木千尺、‘双桥落虹’李一李二兄弟,他们据说是来找鹰康庄庄主探询莫干山藏宝一事,正好是事发前两rì到这里,事发次rì离开。”
慕轩的双眉拧了起来,这起劫镖事件中的疑点实在太多了,为什么那些人要在受禅台那么一个车来人往的地方动手,却又把所有人杀掉灭口?官府的仵作为什么又要虚报凶手的人数,是查验错了?但小张那样半路出家学了点查验手法的都看得出,仵作又怎能弄错了?可装着十五万两白银的车子,又不是七个人就能搞定的。
莫金轮等人来去得太巧了,似乎刻意留下杀人劫镖的嫌疑;而鹰康庄庄主“金刀断魂”杜陵北月前去了一趟莫干山,回来后便不断地有江湖中人前来探询藏宝之事,据说是剑池那里埋着三国时吴主孙权的紫电剑与一批宝藏。那莫金轮等人在江湖上素有侠名,或许真的跟这事无关?
慕轩跟储掌柜商议了一会儿,才回自己房间,发现大个子和小辛子都在自己门口站着,槿儿在一旁陪着,小辛子洗过澡换了衣衫,眉清目秀,很是讨人喜欢。看见慕轩回来,大个子又要跪下,慕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感觉对方的力气真是大得惊人,不由赞一声:“好大的力气!”
大个子闻言一脸喜sè,说:“是啊,师父,咱从小力气就大,要是您收咱为徒,绝对不吃亏!”
槿儿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她感觉这个大个子说话实在太逗了,大个子却转头瞪她一眼,继续对慕轩说:“咱有的是力气,要是师父您有一天老了,咱做苦力也能养活您不是?”
槿儿这次只好按住自己的肚子,以免笑破了,慕轩哭笑不得的看看这个送上门来的养老“保障”,开了房门,让他们都进去,槿儿给他们倒了茶水,慕轩就先问起小辛子拜师的缘由,一听,居然又是跟祝霸城有关,而且,是一起xìng质恶劣的“**”。
小辛子姓辛,名九林,就是本城人,家在北城,那个祝霸城的宅子就在附近,一个多月前,祝家忽然要造个大园子,要把周围一片地方都买下,其中也包括小辛子的家,大家都不愿离开自己的老宅子,于是在小辛子的爹带领下去向州衙申诉,知州老爷根本没露面,让衙役把他们痛打二十大板,赶出公堂;小辛子的爹他们第二次去时,知州老爷却一改之前的粗暴态度,脸sè和蔼的告诉他们一定会秉公处理,然后客客气气把他们打发走了。
可就在小辛子的爹回家的当晚,几个衙役凶神恶煞一般上门来,说有大盗自首告发了他这个同伙,他们前脚把小辛子的爹抓走,后脚又有几个蒙面人闯进门来,把小辛子刚满十五岁的姐姐给抢走了。
那晚,每一户不肯卖宅子的人家都被抢走了一个亲人,最后,许多人不得不同意卖宅子,他们的家人才回到身边,而不论宅子大小,他们都只从祝霸城手里得到了铜钱五贯——这点钱,省吃俭用,也只够挨两个月的;小辛子家却一文钱都没得到,他爹据说在入狱的当晚就逃狱,被当场格杀了,而小辛子的姐姐再没有回来。
祝家的园子如期开工,小辛子千辛万苦打探了近一个月,却始终不知道姐姐的下落。现在,他无依无靠,成了四处乞讨的小叫花子。他于是非常渴望成为那些高来高去的大侠,这样,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找姐姐了,更能为爹爹报仇了。
至于大个子,姓包名布平,是东城外的农家子弟,自幼力大无穷,他喜好习武,总想练成本领出去行侠仗义,可老被他爹赶着下地干活,直到前两天,他才从家里逃出来,准备行侠仗义,只是,他知道自己除了一身蛮力外没别的本事,就想先找个江湖高手学好本领。
慕轩好言安慰了两人一番,让他们先回房安歇,让槿儿也去安歇了,他自己却来到了左手第三间——地字五号房前,轻轻叩门,门应声而开,出现在门口的是张得水,他一身行商打扮,看样子比他实际年龄要大两岁,他比从前更加沉稳,但原先那种jīng悍之气却内敛得多了,看见慕轩,他的脸sè居然丝毫没变,只是闪身让慕轩进门。
慕轩在张得水的房里呆了两盏茶的工夫,就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张得水却出房而去了。
第二天,慕轩让包布平和小辛子在客栈陪着槿儿,不许离开客栈,说是拜师前的考验,两人就非常听话地照办了,慕轩独自在外面逛了一天,还上受禅台去实地察看了一下,受禅台是当年汉献帝在文武百官的“请求”下被迫向曹丕“禅位”之地,历经千余年的风雨,居然还是相当完整,高高矗立在那里,气势不凡,只是那青砖护坡、台阶和石雕栏杆都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平台zhōng yāng的遮阳凉亭也有些破败,里面的龙墩宝座更是剥蚀得厉害。
慕轩在这里逗留了有小半个时辰,早先的打斗痕迹已经破坏殆尽,他并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劫镖的人肯定不是用车运走白银,而是带着银子走了山林间的小路,而后走颍河水路,那样的话,运走银子也不是七个人能在短时间之内办到的。
慕轩回到客栈,伙计悄悄告诉他,地字五号房的客人已经回来了,慕轩先到包布平他们那看了一下,大个子正在睡大觉,小辛子则在槿儿指导下学写字,慕轩过去一把拎着包布平的大耳朵一拧,大个子痛醒,握紧了双拳,一看是慕轩,懵懵懂懂的问:“怎么啦?”
慕轩没好气的说:“小辛子都知道识字,你这么大人怎么还不如他?”
包布平悻悻的说:“咱自小就没识字,现在哪还来得及啊!”
慕轩走到门边,回头淡淡的说:“不识字?那就算有人教你一招半式,你也别指望谁会把心法传授给你,传给你,你也不懂啊!”说完,开门招呼槿儿离开,留下傻愣愣的大个子和眼睛发亮的小辛子。
张得水带回来的消息令慕轩双拳紧握、目光充血、牙关紧咬、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小辛子的爹在被拘押到州衙当晚,就被虐杀了,虐杀他的,正是本城恶霸祝霸城;而小辛子的爹被虐杀之前,小辛子的姐姐被蒙面人带到了州衙牢狱中,就在她爹的面前先被祝霸城污辱凌虐、后被他的那些爪牙轮番施暴致死。据可靠消息,祝霸城在知州胡倱盛的庇护之下,把州衙大牢当成了他祝家的私人牢房,在那里私设公堂,打击与他作对的任何人,还把女牢当做宣yín之地,凡是有些姿sè的女囚,都逃不过他的yín辱;他甚至还收受大笔金银,帮那些好sè之徒给他们盯上的良家妇女扣上罪名、弄进牢中供他们发泄兽yù。被他们yín辱的良家妇女不下百数,而就在前晚,祝霸城又在牢中把跟他作对的“纸花大盗”霍惜眉凌虐致死,州衙却对外宣称她“畏罪自缢”——有哪个女子会在自缢前脱得光光的,还把自己身上弄得满是淤青,私密之处更是肿胀污秽不堪的?
“嘭——”慕轩的拳头重重的砸在桌上,结实的木桌没事,但一只桌腿却陷进地上的方砖足有两寸,看得张得水暗自咋舌,心说幸好这是底楼,要是在二楼那木楼板上,这房间不就算废了吗!
慕轩沉声说一句:“召集人手!”他没说下去,只是打出两个手势,张得水一下子兴奋起来,将军要亲自带队铲除祝霸城,这下子弟兄们可要高兴坏了,自从跟着将军入江湖以来,这可是头一次真正动手啊!
他心里激动,脸上却不动声sè,慕轩非常赞赏的伸左手在他左肩上轻轻一按,起身离开,张得水的双眼中顿时满是期待之sè:明晚子时动手,好极了!
张得水当夜就召集了弟兄:王小五、路小七、梅澹仔、樊兵、巴根、梁关保。慕轩之前帮他们找了几个江湖高手做师父,教他们江湖本领,这次慕轩行走江湖,带着他们暗中历练,一路之上,他们感觉大开眼界,即便是自恃有些江湖经验的樊兵和王小五,这一次也觉得收获极丰,他们一听这次要跟着将军行动,果然如张得水所料,兴奋异常。不过,兴奋归兴奋,各自还是非常冷静的按照狼头指派,准备相应的一切。
第二天一早,慕轩带着包布平、小辛子、槿儿出去逛街,主要去逛了chūn秋楼和毓秀台。
chūn秋楼又名大节亭,位于许州城中心文庙前街中段,据说是当年曹cāo赐给关羽的府宅,让关羽与其二位皇嫂共住,关羽将宅分为两院,皇嫂居内院,关羽只身在外。院中有楼,是关羽秉烛达旦夜读chūn秋之处,就是chūn秋楼。
毓秀台在汉魏旧城西南角,是曹cāo为汉献帝祭天所筑,占地七八亩,青砖铺就的广场四周,布列着数十座豪华的宫殿,林木掩映,绿意拥簇。
只是这些地方,都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慕轩他们只是在外面走动观看,包布平人高马大,走到哪人群就自然分开,倒是省了挤来挤去的麻烦。不过包布平跟小辛子根本没有逛街的兴趣,槿儿了解了小辛子的遭遇,也为他的姐姐担心,于是也就心不在焉,不时提醒公子不如帮着找人。慕轩早就决定不打算告诉小辛子他爹爹跟姐姐的遭遇,这会儿自然装糊涂,只是催着槿儿给包布平、小辛子准备一些换洗衣物,说他们最近要远行,用得上。
除此以外,慕轩还说过两句话:
“做师徒、做兄弟都得讲义气。”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听了这话,除了包布平还有些懵懂之外,槿儿跟小辛子可都踅摸出味来了,神sè都有些兴奋。
晚饭之后,慕轩说累了,让大家早点歇息。慕轩回房后就梳洗就寝,却是在床上盘膝静坐片刻,静等二更敲过,就悄悄来到了储掌柜安排的密室,张得水他们都已经在这里了,除了他们七人,还多了一个慕轩意想不到的人——小高,他的伤势已经痊愈,经过jīng心调养,脸上也只是留下了伤痕印记,不过在他因愤怒而脸上充血时,乍一看,还是非常狰狞的。
“小高!”慕轩紧紧地拥抱他,眼神异常热切,小高也用力回抱,口称:“将军!”
“以后就叫三哥吧!”慕轩放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听张得水安排行动,期间,张得水问他:“该让那个十恶不赦的祝霸城怎么死法?”
慕轩扫视一眼众人,说:“既然是十恶不赦,那就让老天爷把他劈了吧!”
众人互相望望,都重重地点了下头,开始替祝霸城量身打造被雷劈的死法。
子正时分,慕轩他们准时出发,各走各的,宵禁之后,路上非常安静冷清,他们走得非常顺利,两刻钟后,就在祝霸城宅子的预定地点埋伏,又等了一刻钟,慕轩、小高、巴根、樊兵、梁关保开始行动。
祝家宅子旁边正在修大园子,因此晚上也有人巡逻,此刻正是巡逻家丁提着灯笼来往最频繁之时,张得水却偏偏选这个时候动手。
家丁们来往巡视的间隔相当长,可能他们在这许州城横行惯了,虽然有之前的纸花大盗闹事,但现在纸花大盗已经被除掉,加上今晚乌云密布,风也很大,显然要下大雨,他们明显就松懈了。
反倒是暗影里的那几条恶狗,让他们着实费了一番力气,后来樊兵不知扔了些什么东西给那些恶狗,它们闻了之后,全部呜咽几声,夹着尾巴逃得不知踪影了。
他们很快就摸到了后院,祝霸城的书房还亮着灯,书房里居然还有不少书,而祝霸城这么晚还不睡,居然是在看书,慕轩跟小高进房,樊兵、巴根和梁关保则向寝室摸去。
祝霸城手里拿着本《孙子兵法》,胳膊肘撑着书案正在打瞌睡,听见门响,却一下子蹦了起来,一直倚在桌边的长剑也出鞘了——没有他的召唤,任何人都不敢随意进来,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不行,他的行动绝对不慢,但慕轩的动作绝对比他更快,祝霸城只觉一阵疾风扑面,自己身上有几处地方被什么戳了一下,就像被冰针刺中一般,一阵发颤,整个人就像泥塑木胎一样不能动弹了,祝霸城虽然不懂穴道,但也知道自己被人家点了穴了。
慕轩看一眼这个臭名昭著的恶霸,发现他除了脸上络腮胡子浓了些,脸上有几道疤痕看着碍眼些,整张脸还是相当耐看的,至少不是让人一看就觉得凶狠残暴的,他看一眼小高,小高点头表示“没错,就是他”,慕轩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列着张得水他们收集到的祝霸城的种种恶迹,他声音低沉的将那些内容读了一遍,而后伸指解了祝霸城的哑穴,问一声:“这些都是你干的吧?”
祝霸城倒是爽快,说一声:“错——”后面的话就又给慕轩“点住”了,慕轩一个手势,小高过来把祝霸城搬到椅子前,将他手中的剑插入鞘中,之后从自己腰间革囊中拿出了一些东西,在祝霸城身上鼓捣了好一会儿,尤其是他的头顶心,祝霸城不知道这两个蒙面的不速之客想干什么,但分明感觉到自己恐怕躲不过今晚这一劫了,一瞬间,他眼前闪过霍惜眉临死前怨毒的眼神,还有很多早就模糊的凄厉目光,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作恶太多,报应临头了?
小高安排好了,向慕轩点头示意,慕轩来到门前,静立不动,祝霸城不知道这两人还在等什么,但他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两个蒙面人抬进来一个衣衫不整的人,那真是他的独子祝有财,这孩子从舅舅家回来就吊着胳膊,这会儿又像死猪一样被人抬来抬去,太可怜了!
他随即脸sè发白,目光转向那个为首的蒙面人,眼神中充满了乞求之sè,慕轩看他一眼,目光中没有任何表示,走到已经醒了正簌簌发抖的祝有财跟前,蹲下身来,将自己的面巾拉下来,祝有财的脸sè更加白了,他认出来了,就是这个人弄断了自己的胳膊,不过他身边那个碧目美人真的是绝sè啊,自己就算断了胳膊也还是念念不忘她啊,为了泄掉那美人勾起的邪火,他可是奋不顾“伤”,找了两个红牌粉头搞了半宿才算安心。
慕轩把面巾重又拉上,站起身来,看一眼一站一躺的父子俩,低声说一句:“斩草不除根,chūn风吹又生啊!”
祝霸城面如死灰,想说什么却发不了声,想做什么,却半丝都动弹不得,这一刻,他似乎感受到霍惜眉被自己糟蹋时那孤苦无助的痛苦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抬出去,而后听那个蒙面人说:“把你儿子抬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你们父子俩今晚会一起上路,你就不必担心没法照顾他了!”
祝霸城非常吃力的蠕动着嘴唇,竭力想引起蒙面人注意,慕轩确实被他的动作吸引了目光,看着他的眼角流下了泪水,慕轩淡淡的说:“你是不是希望我网开一面,放过你儿子?”
祝霸城努力的点着头,慕轩毫不犹豫地摇头,说:“你迫害无辜的时候,可曾给他们留下什么退路?你那儿子作恶多端,百死莫赎,难道还有什么饶他的理由吗?”
他目光转向小高,却似乎是自言自语:“作恶的在山穷水尽之时,常想着人家给他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机会,可是,佛是这么逼出来的吗?为恶时不存仁善之心,却要人家以仁善之心相待,何其可笑!”
祝霸城的目光忽然变得非常恶毒,像无路可走的困兽一样瞪着慕轩,慕轩毫不在意的挥挥手,说:“不必这样瞪我,我的原则永远是‘除恶务尽’,不会为你这种眼神改变一丝一毫!”
外面忽然一个闪,接着是一声炸雷,眼看大雨将至了,慕轩冲小高微一点头,说:“该送他们上路了!”
他转身走出了书房,很快,小高也走了出来,然后,又一声炸雷响,不过却是从书房里传出来的,寝室那边也随即传来炸雷响,而后,整个祝家后院沸腾起来,大雨,也很快下来了。
慕轩他们悄然离开,小高帮着梁关保善后,最后一个跃上院墙,有两个巡逻家丁从假山后转过来,小高转头望一眼,天上正好一个闪,把小高照得异常高大,连那碧油油的眼神都格外清楚,紧接着一个惊雷炸响,两个家丁只觉耳轰鸣眼发花,墙上的人影在惊雷声中突然消失了,吓得两人扑通跪倒在地,其中一个不住的惨叫:“雷神,雷神!”,另一个则选择直接躺倒在雨里。
而后,炸雷再响,大雨狂泻。
第二天,虽然祝家极力遮掩,但全城还是传开了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祝家父子夜里被雷神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