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 谭巴虎点秋香
“咿呀——”依婕惊叫一声,从那个异常绮丽的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浑身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像是水里捞上来的,而自己的双手,正捂着身体最为私密的地方,那里,分明也已经濡湿一片了,她红晕上颊,赶紧拥紧了薄被,心虚的看着已经泛白的窗纸,心里涌起无尽的哀怨:方慕轩,你千万不能抛弃我!
慕轩花了半宿的时间向凝珮说明情况,一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在依婕哀怨万分的注视下向殷台树告辞,回栖身的客栈去了。
慕轩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前来拜访殷台树,杜掌柜将来人带到殷台树面前,殷台树看为首那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矮小汉子,样貌不出众,走起路来左脚还有些瘸啊瘸的,但身上服饰华丽,脸上神情倨傲,他身后那两个小厮膀阔腰圆,看着也不像是善类。
“三位要见老夫,不知所为何事?”殷台树态度非常谦逊,生意人嘛,和气才能生财。
“这是咱守备府的二管家金爷,来传守备老爷的命令来着。”一个小厮非常傲慢的向殷台树引见那个矮小汉子。
钱能府上的人?殷台树心里一惊,钱能的贪婪是整个南京城尽人皆知的,他派人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但表面上,却不得不小心应付,请对方入座,说:“原来是金爷,不知守备老爷有何指教?”
二管家金爷面无表情,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东西往桌上一放,yīn阳怪气地说:“咱爷要替紫袖姑娘赎身,这是宝钞五千两,让紫袖姑娘收拾一下,明rì上午辰正时分咱来接人。”
替紫袖赎身?殷台树大吃一惊,才想说什么,金爷却豁然起身,道声告辞,径自走人。
殷台树急忙找女儿商量这意外之事,依婕震惊之下,也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非常冷静地分析:“钱能突然要替女儿赎身,依婕儿之见,恐怕跟那位太子有关。”
跟太子有关?殷台树的一颗心顿时像掉进了万丈深渊,倘若是钱能仗势欺人,他可以想办法保全女儿,但如果这事牵扯到太子,那可就难办了,像钱能之辈,为了讨好太子,恐怕会无所不用其极,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看爹爹陷入沉思,依婕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教中在南京投入的财力、物力、人力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倘若这一次得罪了太子及钱能之流,说不定会给教里带了难以估量的损失,这样一来,可就有碍那个狠心的男人苦心经营的大计了,难道,真的为了我,毁了他的大事吗?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此时此刻,他会为了我而冒这种险吗?
依婕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终于忍不住说:“爹爹不必为难,女儿这就收拾好一切,只等明rì钱府来人就是。”
殷台树吃惊的抬眼看着她,看到她泪光盈盈中的坚毅之sè,他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唉——”
小语不明白转眼之间,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小姐不是方姑爷的人吗?怎么一下子又要去钱府了呢?这样的变故,真的让人接受不了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依婕虽然在爹爹面前说得决绝,但独坐闺楼之时,还是忍不住痛哭了一场,今晨之前,她还有许多充满甜蜜的幻想,但这一刻,她只能不住的用一个美丽的幻想麻醉自己:如果真的到了太子身边,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慕轩达成他的愿望。慕轩,从今以后,我会把你永远放在心里;慕轩,你心里,会常常想着我吗?
渡过了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依婕在小语的协助下jīng心装扮,而后,在正堂中端端正正向殷台树拜倒:“爹爹,女儿不能在膝前尽孝,还请爹爹宽恕女儿不孝之罪!”
殷台树心如刀割一般,眼眶不由红了,昨天他召集几位主事人商议,大家苦思冥想半rì,却是无计可施——其实计策绝对不止一个,只是为了保住依婕一人而毁掉教中大事,没有谁敢这样冒险哪!
他颤抖着双手扶起依婕,说:“婕儿,是爹爹没办法,委屈你了,希望你能原谅爹爹!”
依婕强忍住泪,说:“爹爹不要这么说,这是女儿的选择,跟您没有关系;如果他问起这事,您就这么说,并且告诉他要好好保重;如果他没问起,您就什么也不要说了。”她脸上闪现凄然之sè。
殷台树自然明白她说的那个“他”是谁,黯然点头。
辰正时分,金二管家带着一顶青衣小轿来到闲来馆,同来的,还有锦衣卫的四名高手。
依婕拜别爹爹,登上小轿,当轿帘落下时,她的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
别看金二管家在老爷面前把胸脯拍得山响,在殷台树面前也始终保持着莫名其妙的傲慢,但现在骑着马走在小轿前面,心里还是一个劲的打鼓:那个该死的草上飞,可千万不要再来搅爷的好事!爷好不容易只花了宝钞五千两替老爷办成了这件大事,可还想好好地回去得老爷的厚赏呢!
可惜,老天爷常常是不肯从人所愿的,金二管家怕什么,还就是来什么,才只走了四条街,就有人拦住了去路——一个青衣蒙面人。
金二管家在马上直哆嗦,这蒙面人可是老相识,他左腿至今还有点瘸啊瘸的,就是这青衣蒙面人——老百姓口中的草上飞——半个月前打伤的,那次,他只是想把那个乡下来的美妞抢回去给老爷尝尝鲜,可没想被这草上飞碰上了,那乡下妞跑了不说,自己还被打伤了腿。
“下次再做这种没天良的事,老子打断你的狗腿!”草上飞“飞”走之前曾经恶狠狠地对他说,正是因为这个,这次他替老爷出来办正事却还是要了四个高手,不过,看情况,这四个高手还是带少了啊!
草上飞三拳两脚,居然就把四个高手打倒在地,而后直奔小轿,掀起轿帘,低喝一声:“小娘子,跟老子走吧!”回应他的是一声娇斥和一道细微的利光,直奔他的心口,草上飞临危不乱,微一错步,避开要命的一招,左手快如闪电,一下子扣住了依婕的手腕,而后,依婕只觉全身酥软无力,任由对方把自己扛上肩带走。
金二管家在马上眼睁睁看着对方扛着人窜上房顶,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他庆幸这草上飞记xìng不好,自己躲过了一劫,也顾不得地上那几个人了,催着马,轰开围观的市人,气急败坏的回守备府报讯去了。
草上飞扛着人蹿房越脊,浑然不顾所到之处都会引起一阵惊呼,依婕忍受着肚腹被这个人的肩膀顶着、颠簸着的难受,心急如焚,却又强迫自己冷静,想着对策。
这个草上飞是最近才在南京城出现的,白天,他是个侠客,铲除仗势欺人的豪强恶人,救助无端受害的小民百姓,连刑部侍郎的公子当街逞凶都没逃得过他的惩罚,被打断了左腿,市民一开始是非常欢迎他的出现的;可到了晚上,这个侠客却成了不折不扣的采花yín贼,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他都不放过,迄今为止,已经有七名女子被他玷污,为此,草上飞又成了人见人怕的毒蛇猛兽。今天,这个恶贼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落在他的手里,会是什么样的悲惨结局呢?
依婕惊疑交加之时,草上飞已经穿越城门而出,城门口的士兵没料想大白天居然会发生这么离奇的事情,一阵喧哗吵嚷声中,眼瞅着他扛着一个人三蹿两跳就出了长长的门洞,转瞬之间,冲过吊桥,消失在视线之中,他们都目瞪口呆,完全忘了要追击一番;而依婕的一颗心顿时掉进了无底的深渊,这个草上飞的轻身功夫实在太强了,即便他放开自己,自己恐怕也难以脱身,这可怎么办?
虽然在颠簸之中,但她很快看清了,草上飞走的这条路,正是前往苏家渡的,要是路经柳烟庄,或许会有机会。但她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就立刻失望了,草上飞避开大路,窜进了山野小径,而且,很快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人迹俱无,只有水声淙淙,鸟鸣声细细。
他——他想干什么?依婕的芳心剧跳,几乎要破胸而出了。
草上飞将依婕轻轻放在草地上,让她站稳,而后退开两步,冲依婕一抱拳,低声说:“姑娘,得罪了!”
依婕没有回应,暗自思量该什么时候给对方致命一击,但没等她决定,有人先动手了,对方也是一个青衣蒙面人,从树丛之中一跃而出,大喝一声:“恶贼看招!”挥着钵盂大的拳头就跟草上飞干上了。
草上飞虽然有些吃惊,但明显没有丝毫慌张,见招拆招,拳头虽然没有对方大,但声势绝对不比对方弱,两人拳来脚去,如同两头猛虎一般斗得虎虎生风,看得依婕都有些傻眼了,居然忘了这是她脱身的大好机会,就那么傻愣愣的看两人打。
你来我往不知多少招了,两人忽然拳对拳来了个直接冲撞,“砰”一声,两拳相碰,声势吓人,而后,两人不约而同各自退开三步,草上飞冲对方一抱拳,说:“如果在下所料没错,阁下应该就是锄强扶弱的草上飞吧!”
后来的才是草上飞,那劫持自己的是谁呢?依婕真的傻眼了,却听后来的蒙面人朗声大笑:“在下正是草上飞,阁下想必不是那个假冒在下名头祸害女子的yín贼吧!”
采花yín贼草上飞原来是假冒的!依婕再次吃了一惊,而后,让她最吃惊的事——不,准确点说,是最惊喜的事——发生了,劫持她的男人抬手把脸上的蒙面巾扯了下来,虽然他做了些掩饰,但依婕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才刚以为永无相见之rì的狠心绝情的男人吗?
不不不,他能前来“劫掠”自己,就绝不是狠心绝情的!
一时之间,她又喜得芳心剧跳,如同擂响了千面战鼓。
草上飞也立刻揭开了面巾,抱拳说:“在下谭巴虎,未敢请教阁下是何许人也?”别看他一脸络腮胡,样貌粗鲁,但说起话来很是斯文。
“在下方慕轩,有幸一见草上飞的庐山真面目,实在荣幸之至!”慕轩抱拳还礼,“在下只是想带殷姑娘脱离险境,不曾想让谭兄误会了,还请恕罪!”
“方慕轩?”谭巴虎脸上露出些许惊异之sè,“原来是‘银箫’方兄当面,谭某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两人说完,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公子,您这是?”依婕上前见礼,心里欢喜过后,立刻有了疑惑,若说是他听闻消息前来阻拦自己前往钱府,那可就给教里惹下大麻烦了,孰轻孰重,他难道分不清吗?
女人的心思就是难以忖度,倘若慕轩完全置她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她难免自怨自怜,郁愤难消;可一旦慕轩现身阻拦此事,她又担心给他惹下麻烦,心存芥蒂,对以后的相处不利。
慕轩面对其他女子可能不会多想什么,但对着眼前这位心思灵敏的女子,多少也明白她的担忧,给她递个眼神,说:“今晨我才得到消息,来晚一步,让你受惊了!”
依婕自然明白他的眼神,当着外人不便多说,微垂螓首,“嗯”了一声,心里却有异样的幸福滋味晕染开来:他知道消息就赶来阻拦,那他心里还是非常在乎我的!
“久闻方兄之名,今rì有幸相遇,方兄若不弃,小弟做东,请方兄喝一杯,可否?”谭巴虎明显相当兴奋。
慕轩心念电转,立即答应:“如此,打扰谭兄了!”他走到溪边掬水将脸上那些装饰洗掉,依婕默默地站在他身边,看他一脸水珠的站起来,她就从袖里抽出一方丝巾,说声“别动”,给他擦起脸来,慕轩没料想她会毫不避忌外人,此刻却也只能乖乖听话,任由她把脸上水珠擦个干干净净。
依婕一边擦着,一边窃喜不已,瞧他的神情,并非是完全对自己无意呀,假以时rì,自己一定能够俘获这个男人的心的,可惜,水太少了,要是整条山溪的水都在他脸上,那该多好啊!
她恋恋不舍的退开,却还是忍不住抛个飞眼给这个有些拘谨的男人,低语一声:“乖,听话!”
慕轩又气又笑,把我当什么啦!不过,凝珮一语中的,这个殷依婕,最媚的果然是那双丹凤眼,冷若冰霜之时尚且勾人得很,如今媚眼流转,果然是我见犹怜哪!难怪她在闲来馆中待人那么差劲,丝毫也没有影响那些蜂蝶们的热情。
依婕也到溪边洗了下脸,之后的容貌明显有了不同,谭巴虎是江湖中人,自然知道她易了容,毫不惊讶,见两人完事了,就当先带头回城,依婕想此刻这样明目张胆的回城岂不麻烦,但看慕轩毫不犹豫的迈步,她也就紧紧跟上了,这种时候,她很聪明的让自己心仪的男人做主,他心里肯定有数。
谭巴虎显然不是鲁莽之辈,到大路上拦了一辆马车,给了车夫几两碎银,车夫欢天喜地的让他们上车,而后直奔城门。城门口那些军士还在愣怔之中,此刻也还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方才那蒙面人的处置命令,对进城车辆检查并不严格,慕轩他们很快就进了城。
下了马车,慕轩同依婕跟着谭巴虎走街串巷,来到了秦淮河畔一家客栈,谭巴虎请他俩稍等,而后上楼去了,片刻之后,他跟一个妇人一起下楼来,那妇人约二十七八,身形娇小,但容颜俏丽,尤其浅笑盈盈的样子非常动人,谭巴虎跟在她身后,明显一脸的知足常乐相。
谭巴虎请慕轩他们到了对面一家酒馆里,这地方不大,但相当雅致,此刻还没到吃饭时,酒馆里只有两三位客人,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秦淮河,看外面船只穿梭来往,有水气随着微风吹进窗来,令人非常惬意。
谭巴虎引见,那妇人是他的妻子谭秦氏,闺名秋香。
秋香听说依婕就是闲来馆的紫袖姑娘,立时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她毫不避讳的提到自己原先是苏州城艳香楼里的姑娘,十五岁开始接客,也曾名动一方,十七岁时被来自无锡的一个姓华的巨商赎身,但华老爷天生惧内,带她回到无锡后,不敢说她是他新纳的妾,只说是买的丫鬟,她伺候华夫人半年多,有一回跟着夫人到寺里进香,遇到了谭巴虎,两人产生误会,谭巴虎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泼辣善良的女子,不惜投靠华府,半年多后,因为帮华府擒住了前来抢掠的江洋大盗,终于获得华夫人首肯,娶了秋香为妻。谭巴虎向来喜欢行侠仗义,秋香就跟着他在江淮一带漫游,倒也相当惬意。或许是怜惜自家娘子的遭遇吧,谭巴虎最喜欢救助那些陷入困境的风尘女子或是贫家妇孺。
依婕听着这夫妇俩近乎传奇的事迹,悠然神往,时不时看一眼慕轩,心想:要是能跟着他也过这种rì子,那再苦再累我也愿意。
她当然明白,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身边这男人可绝不会满足于这样的行侠仗义,他不是只为了救几个人,而是想助天下人。
慕轩此刻,却也有了点恶趣味:后世人要是知道他们争相热捧的“绝世大帅哥”唐伯虎“三笑点秋香”居然是“络腮大汉”谭巴虎因误会而“点秋香”,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嘿嘿嘿,很期待啊!
他们四人且谈且饮,不知不觉间,个把时辰过去了,而他们桌边已经垒了一堆空酒坛,居然有九个之多,这将近三十斤陈年佳酿,有二十七八斤进了谭巴虎的肚子,这个事实让慕轩和依婕都惊诧不已,这个男人的肚子都赶得上一个大酒缸了。
秋香瞪一眼自家夫君,歉意的冲慕轩他俩解释:“外子贪杯,只是一向受贱妾约束,只许他遇到志趣相投的同道中人才能畅饮一番,还望方兄弟、殷家妹子莫笑话他!”
慕轩跟依婕看看一旁一脸不好意思之sè的谭巴虎,不由得相顾莞尔,原来如此,难怪之前他要如此殷勤地请他俩进城了;这么多酒装进肚子,他的脸sè居然没什么变化,脑子还非常清醒,中间也只是去过两趟茅房,这种表现,做个酒神绝对没问题。
就在他们谈话喝酒之时,陆陆续续有一些客人进来,其中一桌四人中有三个居然是谭巴虎夫妇俩的旧相识,也是慕轩的老相识——他在后世久闻其名,只是一向没见过真人,这回总算见到活的了:唐寅,祝允明,文壁。
唐寅自然是唐伯虎,祝允明自然是祝枝山,他字希哲,枝山是他的号,他右手有六指,自号“枝指生”,慕轩冷眼旁观,看他右手还真是多了一指;文壁字征明,跟唐伯虎同岁,都是十七,他们不等谭巴虎引见,就不约而同将目光锁定在依婕身上,目光中的惊艳之sè是显而易见的,文征明看了片刻,似乎意识到失礼,勉强挪开目光,问谭伯虎:“谭兄,这位小姐如何称呼?”唐伯虎却看得一眼不眨,依婕对这种无礼举动也见怪不怪了,但慕轩看着很不舒服,虽然自己辜负了她,但绝不容许别人对她如此无礼,他非常不满的看着唐伯虎,冷哼了一声。
祝枝山比唐伯虎、文征明大了十岁,举止要沉稳得多,他冲慕轩歉意的一笑,说:“唐贤弟正思量一幅仕女图,才会如此出神,还请公子勿怪!”
我呸!慕轩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之意,这种所谓的文艺青年打着艺术的幌子欺骗纯情女孩子的手段原来早就有啦!
瞧他脸sè不善,祝枝山赶紧拉着唐伯虎的袖子,催着他跟谭巴虎夫妻俩见礼,向谭巴虎引见他们身边那个三十出头的儒生陈凤翔,陈凤翔字自远,谭巴虎也向他们引见了慕轩跟依婕,之后让小二添杯添酒添碗筷,依婕跟秋香将座位让出,她俩坐到了邻桌,唐伯虎跟文征明合坐,祝枝山自然跟陈凤翔挤一条凳子。
“你就是方慕轩?”唐伯虎居然一脸惊异之sè,“‘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就是出自你之口吧?”
慕轩没料想这几句都传到作者耳朵里了,听他提起这个,心里小小的愧疚了一下,但想这诗应该是眼前这人中年仕途失意之后的作品,眼下应该还不会追究自己的侵权行为,于是坦然点头,唐伯虎脸上立时闪现仰慕之sè,起身非常恭敬的深施一礼,说:“先生大作,晚生非常钦敬,只恨无缘结识先生,今rì有幸一见,晚生不胜荣幸!”
慕轩更觉不好意思了,但心里对这个轻薄少年的观感改观不少,他脸sè丝毫不变,还了一礼,口称:“慕轩一介武人,愧不敢当!”心里又忍不住想:这几句诗好吗,犯得着你这样客气吗?
依婕在一边瞧着,脸上灿若桃花,自己心仪的男人受人尊敬,她也觉得脸上有光,最重要的是,两个小毛孩多看了我两眼,这个男人就生气了,这说明这个男人很在意我啊!要是我时不时激起他的不忿与卫护之心,那应该就可以得到他的真心了吧?
她这浅笑盈盈、媚眼流波的神情,让一直非常关注她的两个小毛孩——唐伯虎跟文征明再次失神,就连早不是小毛孩的祝枝山也眼睛放光了,看样子,他那近视眼还不算深,要不然也不会这般目光灼灼了。可惜的是,他们瞩目的绝世佳人却根本不瞧他们一眼,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慕轩,眼眸中的情意就算是瞎子也该看明白了。
还是那位陈凤翔沉稳,看看自己三位同伴,向谭伯虎跟慕轩歉意的一笑,说:“文人轻薄无行,我这三位贤弟尤甚,还望两位不要见怪!”
这话让慕轩跟谭伯虎都觉得对胃口,不约而同端杯向他敬酒:“自远先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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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 何不嫁与檀郎去
陈凤翔虽是一介文士,说话做事却大有武人的豪爽之风,谭巴虎跟他有相见恨晚之感,感慨说:“自远先生若是会武,那咱们可以多亲近亲近了。”只可惜您是文人,忙着苦读应考,我可不便多有叨扰,耽误您的前程了。
陈凤翔叹息一声:“凤翔徒有文士之名,却实在见微识浅,愧对先人哪!”他说起自己身世,让谭巴虎、慕轩也都慨叹不已,陈自远也是苏州人,祖上跟文征明祖上一样,也是武人出身,文征明自祖父起以文显世,乃父文林曾任温州永嘉知县,而文征明自幼习经籍诗文,喜爱书画,从吴宽习文,向沈周学画,少年即显出不凡之资;陈凤翔到乃父陈霖这一辈才弃武从文,家业又不殷实,父子两代都只能勉强度rì,陈凤翔二十岁上中了秀才,却一直没能力前来南京参加乡试,多年来做个私塾先生养家糊口,这一次多亏了祝枝山慷慨资助,他才能同他们一起来这里。
“凤翔资质愚钝,此次恐怕要辜负祝贤弟的一番好意了。”陈凤翔苦笑,“记得离乡前夜,凤翔将家中仅剩的一点米熬成粥,闻着粥香,一时有了诗兴,吟了两句:‘数粒熬成粥一瓯,鼻风吹起浪悠悠。’可是吟来吟去,却怎么也接不下去了,正当凤翔捧着那瓯粥在破屋里踱来踱去苦想下句之时,忽有一人从床底下爬出,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吟道:‘分明一派西湖景,只欠渔翁一钓钩。’凤翔的文思尚且不及一个偷儿,说起来真是汗颜呐!”
谭巴虎跟慕轩面面相觑,慕轩想起曾国藩少年时点灯苦读却久久无法背出文章而遭偷儿背书挖苦的事来,肃然道:“自远先生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假以时rì,学问自然可以增长,cāo守品行却非三年五载可以改善,那偷儿才情文思再好,也只是个偷儿,又岂能与固守君子之道的自远先生相提并论!”
陈凤翔愕然转首看着他,脸上涌起激动之sè,忽然起身,冲着慕轩恭恭敬敬深施一礼,说:“听君一言,凤翔茅塞顿开,多谢先生指教!”
慕轩起身还礼,只说“岂敢岂敢”,一旁的唐伯虎、文征明、祝枝山看着慕轩,眼神中明显有惊异之sè闪动,陈凤翔这事他们早就听过,也曾费尽唇舌劝慰,但都不见效,谁想眼前这个自称武夫的男子一句话就解开了他的心结,看来这个男人不简单哪!
三人之中,唐伯虎受到的震动最大,他自幼天资聪敏,博览群书,拜名师周臣门下学画,又与文征明同师沈周,深受乃师赞誉,去岁参加童生试,经县试、府试、院试,一路过关斩将,高中第一名案首,震动了整个苏州城,少年得意,难免有些忘形,而眼前这个男人却让他觉得有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在他面前,似乎自己拥有的这一切都不算什么,那位殷小姐对自己的不屑一顾似乎就是很好的证明,一时之间,他也不再只顾贪恋殷小姐的美sè了。
祝枝山忽然深有感慨的说:“cāo守品行,确实至关重要啊!”
在座知悉他心事的人都不由自主的点头,慕轩不知怎么回事,看看谭巴虎,谭巴虎脑袋凑近他,低声说:“祝兄弟的外祖父就是天全先生。”
天全先生,谁啊?慕轩还是不明所以,祝枝山苦笑,说:“家外祖晚年号天全,姓徐讳有贞。”
徐有贞?慕轩这下子明白啦,他不就是与石亨、张轨辅助英宗复辟的那个吗?土木堡之变后,瓦剌军队进逼京师,当时徐珵率先提出“南迁”主张,结果遭到于谦等人严正驳斥,徐珵因此名声大坏,成为朝野上下讥笑的对象,多年未能晋升;徐珵曾多次请求于谦举荐,希望谋取国子祭酒一职,于谦也确实在景帝面前提及此事,但景帝听说是那个建议南迁的徐珵,就认定他心术不正,担任国子监祭酒一职会败坏了诸生的心术。徐珵未能遂愿,懊恼之余,以为是于谦从中作梗,因而对于谦恨之入骨。后来,徐珵开始奉承内阁大学士陈循,在陈循的建议下,他将名字改为徐有贞。
英宗复辟后,认为于谦在土木堡之变中挽救了大明王朝,是个大大的功臣,原本无意杀掉他,但徐有贞却说不杀于谦,复辟师出无名。英宗无奈,只好下令将于谦收押狱中,有人说于谦谋反,却查无实据,徐有贞就说:“虽无显迹,意有之。”正是这句话,将于谦这一代忠臣冤杀了,也正是这一句话,促成了徐有贞的千古骂名。
想不到,这个害死于少保的竟然是祝枝山的外公,真是他姥姥的!
“昔也,沙弯如地之狱;今也,沙弯如天之堂。”慕轩轻声吟诵,谭巴虎夫妇俩跟依婕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不知他这两句是何指,祝枝山的神sè却异常激动起来,看着慕轩,双唇都有些颤动,陈凤翔、唐伯虎、文征明三人也都面露惊异之sè,“为百姓谋福祉者,自会留名于万民心中,这世上,再坚固的石碑,也敌不过风雨侵蚀、岁月磨砺,但口碑却可以传颂万世,代代不绝。”
祝枝山霍然起身,冲着慕轩当头一揖,说:“先生一言,如当头棒喝,允明受教了!”
慕轩只好再次起身还礼,他刚才所说的“沙弯”那两句,其实是在某本明人笔记中看到的,据说那是山东张秋地区的百姓所唱的民谣,是称颂徐有贞治黄有功的,徐有贞在山东治黄河水患期间,曾经做水箱放水实验,这可比西方早了近四百年,他所主持修筑的黄河大堤,在随后的山东大水中岿然不动,而同期其他人所筑的大堤却都毁于大水了。想不到祝枝山对于外祖父之事耿耿于怀一至于斯,听自己说起这两句民谣,居然如此激动。
祝枝山心里却另有感慨,说实话,若抛开外祖父在朝中所作所为不提,外祖父绝对算得上才华绝世,他老人家天文、地理、道释、方技无所不通,书法上擅长行草,深得怀素、米芾笔意,在当代非常有名,而若非他老人家让自己自幼临摹晋唐之帖令自己拨开了障目之叶,开拓了眼界,自己在书法上也绝不会有今rì之成就。只是,自懂事以来,外祖父在朝堂上的作为就一直是别人攻讦自己的神兵利器,让他每每午夜梦回,都汗流浃背,今rì听这位方公子石碑、口碑之比,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悟,多年心结终于开始松动了,怎不喜出望外!
唐伯虎、文征明一向知道自己这位兄长的心病,如今眼看他喜悦之sè溢于言表,眉宇之间的愁结消散不少,不由得暗自称奇,看慕轩的目光中就又多了几分别样的东西。
“张兄,小弟近rì听闻兄台已跳槽,英英姑娘非常伤心,莫非兄台有了更加出sè的相好?”旁边一桌上忽然传来不合时宜的调笑声,其他人听了还好,慕轩却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两个三十上下的文人,看两人脸sè,应该是被酒sè掏空了身体的货sè,刚才他们说什么跳槽,难道这个时代就这么说改换工作了?听着又有点不像,况且,看他俩的样子,标准的酒sè之徒,能干什么呀?偷香窃玉,还是流连花丛?
这次,慕轩可是露怯了,这个时代的“跳槽”跟改换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原来就指一个jì女和一个piáo客缠绵了一段之后,又发现了更有钱的主,于是丢弃旧爱,另就新欢,如同马从一个槽换到了另外一个槽吃草一般;后来,“跳槽”也可以用来指piáo客移情别恋。因此,这种另攀高枝的做法被形象地称为“跳槽”,冯梦龙编的民歌集《挂枝儿》里就有一首名叫《跳槽》的歌,歌中的青楼女子唱道:“你风流,我俊雅,和你同年少,两情深,罚下愿,再不去跳槽。”
——慕轩后来从依婕那里知道“跳槽”的本意,曾经想:后世人要是知道他们竟然用“跳槽”这个充满狎邪意味的词当成变换工作的代名词,不知会有什么感想?恶趣味,一点恶趣味,呵呵呵——
那个张兄非常得意的嘿嘿一笑,故意压低声说:“贤弟不必心急,稍待片刻就能一睹芳容矣。”两人说话时,眼珠子都不住的向依婕跟秋香这边瞟,毫不掩饰眼神中**裸的yù望。
秋香跟依婕都是见怪不怪,只是微蹙蛾眉,略略侧过身去;慕轩却是非常不习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狠狠地瞪一眼这两个轻薄的男人,对方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愤怒,都慌慌张张的低下了头,避开他那能杀死人的凌厉眼神。
依婕一直非常注意慕轩的神sè,看他此刻的表情,心里越发开心,她发现,看他为了自己生气,似乎已经成为自己眼下最喜欢做的事了。
就在那两个猥琐的文人嘀嘀咕咕之时,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书生进了酒馆,四下扫视一眼,就来到了那张兄身边,张兄一下子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四下的客人不约而同都是一身恶寒:原来你跳槽是为了这个少年!咦——
那个贤弟看这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肤sè比女子还要娇嫩,不由暗自感慨:如此出sè,难怪张兄为了你改弦易辙了!
看着这少年被张兄揽着腰肢故作娇羞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些痒痒的了,下意识的想:哪天不如也去尝尝鲜?
慕轩的眼光却非常毒辣,一眼看出这少年是女子假扮的,而且这女子头巾下的长发也是假的,她根本就是个剃尽三千烦恼丝的出家女尼。
出家女尼与人私通纵yù,在这个时代时有所闻,永乐年间,有工匠在修缮尼寺时,将发现的水晶缨珠拿到市上出售,引出了少年偷入尼寺而为尼姑所留,最后死于sèyù、尸体被肢解埋于墙下之事;天顺年间,常熟有个赴京应试的举人,偶然出游到了一所尼寺,与群尼纵情yín乐数rì,等到有一天越墙而出,已经瘦削得连亲友都认不出他了。
而这南京城的尼僧,表面上勤于清修、暗地里恣意yín乐的比其他地方更多,有的甚至不仅自己跟寺中jiān僧、俗世男子私通,还经常引诱女子进入庵院,供人yín乐,难怪尼姑会被人列于败坏风气的“三姑六婆”之中!
眼见那两男一尼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拿着肉麻当有趣,那两个男的时不时还冲依婕跟谭夫人挤眉弄眼的,慕轩实在是忍无可忍,忽然重重的一拍桌子,“砰”的巨震声中,他霍然起身,大步来到那三人桌前,喝道:“无耻之尤,还不滚出去,免得方某动手!”
那三人吓了一大跳,看看凶神恶煞一般的男人,居然一言不发,起身灰溜溜的走了;四下的客人也都吓得不浅,都赶紧低下头去,只顾喝酒吃菜,不敢再多说半句话;酒馆里的伙计眼睁睁看那三人叫了一桌子的菜却一文钱没给,想追上去讨酒钱,可看着慕轩那横蛮样子,瞅一眼同样战战兢兢的掌柜的,什么话都不敢说了,整个酒馆立刻显得安静了许多。
谭巴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让周围的人更加缩紧了脖子,秋香跟依婕相顾莞尔,依婕心里乐开了花;陈凤翔他们几个神情古怪,对于尼僧纵yù之事,他们早就见怪不怪,反倒是慕轩的举动令他们觉得奇怪,不过,唐伯虎、文征明少年心xìng,平rì做事就唯恐天下不乱,把慕轩这种举动当做了率xìng,无形之中对他亲近了许多。
“短发蓬鬆绿未匀,袈裟脱却着红裙。何不嫁与檀郎去,免得僧敲月下门。”慕轩想起一首说女尼嫁人的诗来,略作改动,轻轻吟出。
唐伯虎他们几个的眼睛立即睁大不少,看慕轩的眼神中满是惊异之sè,祝枝山道:“先生出口成诵,我辈真是愧煞!”
唐伯虎也说:“不知公子在何处落脚,唐寅意yù登门求教,不知公子肯赐教否?”
慕轩说着不敢当,一边将自己落脚的客栈告诉他们,依婕在一旁看着,暗自冲慕轩递个“你可真行”的眼sè,心里对这个男人多了几分佩服。
在她之前一手促成的罢市事件中,来自苏州府与松江府的学子们反响最强烈,苏州当年是张士诚的地盘,地方百姓在张士诚手里过的rì子不错,朱元璋攻苏州时损失惨重,为此迁怒于苏州百姓,大明立国之后,苏州百姓过得不算舒坦,好在纺织业发展迅速,织户越来越多,带动了其他商贸发展,而苏州府、松江府都在海边,素称鱼米之乡,承担着大明王朝近半的粮赋,百姓压力沉重,不少人投身商业,这两地商贸繁盛,甚至有走私活动也就在所难免,这样一来,希望打破海禁的大有人在。这些年,“生民”在苏州的发展非常顺利,对于放开海禁一事,“生民”希望届时这两地能成为说服朝廷中某些要人的最好的证明。为了这个目的,自己心仪的这个男人能随机应变,毫不放过结识像唐伯虎这般在苏州地方上很有名气的读书人的机会,确实非常机智。
慕轩不失时机的起身告辞,依婕自然也跟着他离开,留下谭巴虎夫妇俩跟唐伯虎他们继续聊着。出门之前,慕轩先到柜上结了帐,不忘将刚才被他赶走的那两男一尼付钱。
“现在去哪里?”依婕问慕轩,她一脸惶恐的表情,看上去完全是无处容身的可怜样。
慕轩笑笑,他自然知道她这是装出来的,她一向在闲来馆以紫袖之名待客,容貌上是做过手脚的,现在这模样才是庐山真面目,就算直接走到那个金二管家面前,恐怕人家也不敢贸然拿人,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当然,小心无大错,慕轩还是带着她走僻静之地,来到了自己落脚的福水客栈,这里离谭巴虎夫妇俩落脚的客栈只有一里多地,隔两条街就是秦淮河,客栈相当大,慕轩他们占据了客栈后院的一个小院落,院门一关,是相当僻静的。
慕轩他俩一进院落,正在台阶上来回踱着的槿儿又惊又喜,冲厅里嚷嚷道:“公子回来啦!”
凝珮应声出现在门口,脱口嗔道:“怎么去那么久?”她很快看见了夫君身后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感觉那双眼睛非常熟悉,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心里暗自疑惑:他不是去救殷姑娘么?这个女人又是谁?
慕轩看出了她的疑惑,只是点点头,带着依婕进门,这才向凝珮引见依婕,说明了大致情况,凝珮得知眼前这位就是前天所见的那个,惊异了片刻,就多少明白了缘由,她知道殷姑娘在这件事之中做出的选择对她自身有多大影响,她之所以会这样做,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夫君,因为这个,凝珮此刻也顾不得别的,赶紧带着依婕上房里梳洗换衣。
天热,依婕这一路跟着慕轩走街窜巷的,早就湿透了内衫,泡在热水之中,确实舒服,依婕一边洗着,一边想着:虽然庄小姐你为了我忙前忙后的,我挺感动,可是,一事归一事,你的相公原本应该是我的,我还是会照抢不误的。
很快,依婕成了头梳双丫髻的俏丫鬟鸣萱,而福水客栈的住客登记簿上也多了一个名字。
傍晚时分,出去打探消息的小高他们回来了,紫袖的被掳,让钱能大为恼火,整个南京城侦骑四出,到处在追缉草上飞,而闲来馆也被里外彻查了一遍,殷台树名下的所有产业都遭到了严密监视,看样子,钱能这一次不会善罢甘休。
其他的还好说,就是殷台树名下所有产业被严密监视这事不好办,要是时间久了,势必影响本地教众的生计,而且还容易被发现些什么,得赶紧打破这个僵局才行。
依婕的意思,是让“草上飞”带着“紫袖姑娘”在城外现身,而后带着追兵往南方去,必要时,可以让“紫袖”在这个世上消失。
慕轩考虑了半晌,还是将这个计划否定了,这事表面上可以一劳永逸,但就怕钱能之流对殷台树、闲来馆等怀恨在心,那以后本地教众的rì子可就难过了。
“钱能如果真的是想用紫袖姑娘去巴结太子,那不如从太子入手,要是太子不追究这事,那一切就不成问题了。”凝珮认为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她比依婕更聪慧,而是依婕不知道他们与太子的那段交往经过。
慕轩看看她,心里权衡良久,才同意了她的建议。
第三天,慕轩带着凝珮和依婕前往拜访朱祐樘。
朱祐樘一行原本住在城里同喜客栈,之后钱能将他们接到了自己在栖霞山中修建的枫晚jīng舍之中,那里离城将近五十里,慕轩他们三人坐着马车前往,小高扮作了车夫,梁关保跟巴根在暗中接应。
栖霞山虽然没有钟山高峻,但这里不光有一座栖霞寺,更有南朝石刻千佛岩和隋朝名胜舍利塔,加上山深林茂,泉清石峻,清幽怡静,风景迷人,因此素有“金陵第一明秀山”之誉;尤其是栖霞山西侧俗称枫岭,有成片的枫树,深秋之时,枫林如火,漫山红遍,登高远望,极为壮观,民间流传有“chūn牛首,秋栖霞”之说。
此时虽是夏季,但马车行进在山道上,有茂林修竹成片,看奇岩怪石林立,轻风阵阵,令人非常惬意。凝珮这几个月跟着夫君见识了不少山水美景,但看到这样的景致,仍然有些眉飞sè舞;依婕不止一次见识过栖霞山枫林如醉的景致,眼前这些原本引不起她多大兴趣,但身边这个男人是她认定要一生陪伴的,有他在身边,她的观感自然就不同了,更何况,这一次,他是为了她才奔波劳碌的。
去钱能的枫晚jīng舍,要绕过栖霞寺旁的一个小湖,后来清代乾隆年间湖中兴建了湖心亭,并有九曲桥与岸相连,造型jīng巧,于是就成了著名的明镜湖,只是现在,它只是个普通的小湖,虽然简单,但湖水清澈,周遭景致自然而质朴,一样吸引游人,这不,湖边有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着,三男两女在湖边赏着风景,慕轩他们的马车越来越近,慕轩立刻认出其中两人正是王守仁跟蝶儿姑娘,他心里一喜,赶紧让小高停车,自己跳下车来招呼:“王公子,蝶儿姑娘。”
王守仁跟蝶儿姑娘也看到他了,两人脸上都露出惊喜之sè,王守仁快步过来见礼:“方兄!”
蝶儿姑娘脸sè欣喜的小跑了两步,就停住了——她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方夫人跟另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了,她看着慕轩微微一福,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
凝珮过来同她见礼,还将依婕引见给她,慕轩说起要前往拜见朱公子,蝶儿姑娘当即自告奋勇带路,旁边那两男一女是钱能派来伺候她跟王守仁的婢女小厮,王守仁就跟慕轩坐一辆马车,蝶儿姑娘带着那婢女就跟着凝珮、依婕上了小高的马车,两车一前一后前往枫晚jīng舍。
蝶儿姑娘一边与凝珮说着话,心里却有些失神。来到南京城之后,她可能有些水土不服,加上旅途颠簸,卧病在床整整三天,连轰动一时的花魁大赛都没能看到,还连累王公子在客栈守着她。来到枫晚jīng舍之后,空气清新,加上药石辅助,总算痊愈了。这两rì太子忙着拜谒孝陵,密会官绅,让王公子陪着她在山中闲游,她虽然心情不错,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等方才意外遇到了方公子,她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心思:要是有方公子在身边,心里就踏实了。
第一集 情敌来访
朱佑樘来南京之后,诸事都相当顺利,他在钱能的安排下见了不少官员,尤其亲自登门去拜见了自己的侍读学士倪岳的老母亲。
倪岳字舜咨,南京人,天顺八年进士,做过翰林院编修,年过不惑,现今是东宫侍读学士。他的父亲,是正统四年的探花倪谦,倪谦天资聪颖,记忆力特别强,天顺初年任为学士,给当时还是太子的成化帝讲学,深得好评。他前后两次做过南京礼部尚书,成化十五年病逝,被追赠太子少保,谥号文僖。
倪谦曾经出使过朝鲜,他不光丰采懔然,文采也出众,常常即席挥洒,不加点缀,令朝鲜君臣吐舌惊叹为神人。倪谦回国后着有《朝鲜纪事》,又曾跟自己的儿子倪岳一起编修过《英宗实录》。倪岳同他父亲一般正直敢言,勤于学问,文章敏捷,有博综经世之务,深得朱佑樘敬服。倪岳常年在京,老母亲年近七旬,由倪岳尚未弱冠的儿子在家奉养,朱佑樘这次登门拜望,特意让钱能调拨了两个小厮两个婢女帮着服侍倪老夫人,倪家祖孙两代非常感激,朱佑樘心里也安定不少。
不过,他心里还是难免伤感,钱能回报说那位紫袖姑娘在前往守备府的路上被人劫了,至今下落不明,劫走她的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yín徒草上飞,朱佑樘失落之余,也不由为那位紫袖姑娘的悲惨命运感到痛心,落入yín徒之手,还会有好结果吗?
他想起钱能、宋钦他们陪着他游览的栖霞寺南侧的舍利塔,那塔用白石砌成,五层八面,高有五丈,塔基上刻着释迦牟尼出家修行的故事,依次是托胎、诞生、出游、苦行、坐禅、说法、降魔、涅磐。佛祖成佛,要经历千难万险,世人做人,为何也要受那么多痛苦呢?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此刻她能在自己身边,哪怕只是三两天,那自己此生也就无憾矣!
他正在暗自伤神,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钱能的声音:“小主子,蝶儿姑娘带着一位方公子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方公子?朱佑樘略略一怔,随即就觉得心狂跳起来,他强自压抑自己的情绪,沉声说一声:“请他们进来!”
钱能虽然看不出前来拜访的这个姓方的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太子看到方夫人那美貌少妇的异样神情他自信没有看错,难道,太子对她有意?李东阳和王守仁这一老一少对姓方的又非常热情,看样子,他们之前就非常熟悉。
发现了这些之后,他就变得非常谦恭,垂手侍立在太子身后,完全就是一个本分顺从的老家奴。
“慕轩此来,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朱公子恕罪!”慕轩开门见山,凝佩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依婕的心里更加紧张,眼前这少年可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虽然看上去文弱和善,但那种养尊处优的气势却是不容小觑的,万一惹怒了他,慕轩会不会出事呢?倘若为了自己而让慕轩出事,甚至殃及教中大业,那自己可是百死莫赎了。
她神情紧张的看着太子,朱佑樘欠身问:“方公子但说无妨,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钱能看殿下对姓方的如此客气,心里更是好奇,微微抬眼瞥一眼对方,慕轩却又不急着说话了,看看李东阳和王守仁,这两位此刻异常机灵,李东阳主动起身说:“老夫想出去走走,守仁,陪老夫一起去吧!”
王守仁自然不会推辞,两人一走,蝶儿姑娘也借口准备午膳退下了——路上凝佩将此行的来意告诉了她,她也是非常同情紫袖姑娘,很希望太子能够答应方公子,但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己孤苦一人在这异乡他国,不知将来能得到什么人的怜惜。
钱能想一探究竟,装傻充愣;沐云平得保护太子,职责所在。两人都没离开,慕轩也就不避着他们了,起身向朱佑樘引见依婕:“不瞒公子,这位就是闲来馆的紫袖姑娘。”依婕早就起身,向朱佑樘盈盈一福。
钱能听了,心“咚”的一下巨震,差点跳起来,幸好他忍住了,因为太子居然毫不惊异,只是淡淡的问:“那又如何?”
慕轩说:“之前劫走紫袖姑娘的,并非是草上飞,而是慕轩。”
钱能心里立时无名火起,真恨不得立即召人进来将这胆大妄为、坏了自己巴结太子之事的狂徒抓起来严刑拷打,但太子没发话,他可不敢有任何异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把紫袖姑娘被劫之事禀报了太子,要不这会儿自己就被动了,伺候皇家这么多年,有一点他非常清楚,一旦有什么涉及皇家颜面的事,千万不能瞒着主子,绝不能让主子从别人嘴里听到事情的因果,那样,主子才能争取主动,自己才能获得宽恕。
朱佑樘看一眼落落大方的紫袖姑娘,又看了看站在慕轩身后脸sè有些紧张的凝佩,心中叹息一声,目光落在慕轩身上,说:“公子为何要这么做?”
慕轩说:“紫袖姑娘是慕轩的一位故人,只是之前疏于照应,才令她误堕风尘之中,慕轩得知她的下落赶来此地,却听闻钱守备要为她赎身,而且她将被赠与公子,慕轩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还望公子恕罪!望公子能成全慕轩对故人的愧疚之情,慕轩愿意如数偿还钱守备所出之银。”
他说得那么诚挚恳切,连依婕听着都觉得很是感动,心里却暗自一笑:原来名震鞑子的无命将军说假话也是这么厉害的!
朱佑樘却似乎不为所动,眼睛直直的看着他,片刻之后,才问:“方公子,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非君子,但也绝不会无视公子的故人之情,令公子与紫袖姑娘无端分离,只是,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慕轩有些惊异,说:“公子但讲无妨!”
朱佑樘看一眼凝佩,神情有些不忍,最终还是问道:“公子与紫袖姑娘故人情深,不知置尊夫人于何地?”
慕轩一愣,凝佩也愣了,这位年轻的太子对凝佩有种莫名的好感,两人都觉察出来了,但他俩并没有交流过这事,更没料到太子会在这种情况下表露出来,两人互相望望,凝佩给夫君一个“赶快回答”的眼sè,心里也有些好奇,依婕对自家夫君的“野心”昭然若揭,她也很想知道,当初承诺此生只专情于自己的夫郎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依婕的心顿时揪紧了,她自踏进厅堂就觉察出了这位太子殿下对庄小姐的异样,像太子这种还没到弱冠之年的少年,难以抵挡庄小姐这种容貌气质堪称绝代的少妇的风情,她之前不知见过多少,所以并不以为怪,只是没想到这位太子已经痴情到这种程度,居然直接问人家的男人这种问题,看样子,他把慕轩当成跟他抢心爱女子的情敌了,而自己这事又成了慕轩第二次跟他抢女人,他要是迁怒于慕轩,那慕轩可就危险了,以慕轩的xìng子,他是绝不会放弃庄小姐以求苟安的,那么,他会放弃我而来平息太子的怒火吗?我究竟要不要他为了我跟太子反目?还是我留下,让慕轩带着庄小姐安然离开?
她心乱如麻,而侍立在太子身后的钱能心里也非常矛盾,他没料到太子对这位方夫人用情如此之深,这位方夫人确实是绝代佳人,可惜已然是有夫之妇,太子沉迷于已婚妇人的事一旦传扬开来,可是对皇家声誉不利,说不准还会对太子的命运有莫大影响,自己要不要提醒殿下呢?可瞧殿下的神情,自己规劝会有用吗?要是没用,反而触怒殿下,那可对自己大大的不利啊!我到底该不该开口呢?
他在纠结着,沐云平也紧张着,看样子,太子居然为了方夫人要跟总执事反目,这可怎么办?
大家的心都提着,慕轩终于开口了:“我与内子经历种种波折才最终成为夫妻,少年夫妻老来伴,我想跟她厮守终身,到老了还能携手同游;我与紫袖姑娘是故人重逢,不想她此生在宫墙之中抑郁而终,慕轩能否达成心愿,还需太子殿下成全!”
原来你早就知道太子的身份!钱能大吃一惊,而朱佑樘虽然吃惊,表现得倒非常镇定,问:“既然你已知道我是谁了,难道不怕我治你的不敬之罪么?”看情形,李东阳已经告知他慕轩知悉他身份之事了。
慕轩神情肃然,说:“怕,当然怕!慕轩一介小民,怎当得住殿下之怒!只是,慕轩想,太子殿下身在宫闱,应该最明白女子的苦楚,想必绝不会让紫袖姑娘身陷那样的境遇的。”
朱佑樘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很自然的想起了母亲,深宫之中,争斗不断,若不是万贵妃想得到父皇的专宠而滥施yín威,自己又怎会出生在冷宫之中?又怎会在冷宫中生活了六年之久?告知父皇自己的存在的内侍张敏,又怎会迫不得已吞金自尽?而娘亲又怎会在自己到父皇身边之后仅仅一个月就无疾暴薨?自己生在皇家,迫不得已面对眼前的这一切,难道真的忍心让这大好年华的女子到宫中面对残酷的争斗吗?即便是真伊,自己不都想找机会让她离开吗?……
他脸上yīn晴不定,许久未语,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堂上静得有些可怕,特别是依婕,不知该怎样面对太子可能的决定,
“大胆狂徒,胆敢对太子如此无礼,来人哪,将这狂徒拿下!”朱佑樘还没发话,钱能忍不住了,高喝一声,门口立刻应声出现四人,高矮胖瘦占齐了,四双眼睛瞪住了慕轩,慕轩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说:“如此,在下就见识一下守备府高手的本事,钱守备,但愿在下不会让您老失望!”
钱能脸上微微变sè,原来对方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朱佑樘并不出声阻止,只是看一眼凝佩,他奇怪地发现这位原本面有忧sè的绝世佳人此刻反倒一脸平静,静静地站在方慕轩身后,与她并肩站着的是那位紫袖姑娘,她也是脸sè平静,她俩似乎不担心方慕轩会失败,这让他心里愈加不舒服起来。
凝佩与依婕当然担心慕轩的安危,只不过,凝佩想与夫君虽然结缡不算久,但这段时光是自己一生中最为快乐舒心的,就算眼前遭遇难于抗拒的劫难,只要能跟轩郎同生共死,那死有何惧?
依婕想的却是,真要翻脸了,以慕轩的武功,把那个太子抓住当人质就行了,用不着担心眼前这四个丑八怪。
慕轩当先来到堂前的院子里,堂前左右有参天大树,树荫浓郁,慕轩转身对凝佩和依婕点点头,自己一个人来到树下,冲那四人拱手道:“哪位先来赐教?还是一起上?”
那四人脸上都浮现些许怒sè,但没有冲动的真的一起上,其中那个壮汉大步过来,抱拳说声:“铁某先来领教!”他自后腰掣出几根杆子,左拧右旋的,很快,一杆八尺多长的金枪出现在他手里。
“请亮兵刃!”姓铁的一抖金枪,耍了个枪花,敛眉沉目,根本不看慕轩,慕轩笑笑,说:“在下空手就行了。”
姓铁的脸上又闪过一抹怒sè,冷哼一声,不再多话,抖枪便刺,眼看那雪亮的枪尖离着慕轩的胸口只有两寸不到了,凝佩跟依婕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免得让慕轩分神,却见慕轩不知怎么的脚下一错步,也就是往左边挪了四五寸的距离,那枪尖就刺空了,姓铁的一愣神,变招再刺,但这一枪仍然落了空——就在要刺到慕轩的一瞬间,慕轩又往旁边稍稍挪了一点距离。
接下来的交手场面,就实在没什么亮点了,每次姓铁的要刺到慕轩前的一瞬间,慕轩总能准确而及时的挪开身体,那情形,就像是他跟姓铁的事先排演好了一样,这会儿纯粹是表演给大家看的,看得其他三个高手一脸郁闷:我们跟金枪铁式宁功夫只在伯仲间,看样子,除了一起上还有胜算,谁单个儿上去都是白给呀!
凝佩跟依婕看得心花怒放,却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这怪异的情形——很多rì子之后,她们才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说法:慕轩好像在跟姓铁的跳交谊舞一般,配合很默契呀!嘻嘻——
朱佑樘一直坐在堂上没有出来,钱能就侍立在他身后,堂外这一切却看得清清楚楚,朱佑樘没什么表情,听凭钱能行事原本只是一时冲动,看方慕轩根本毫发无损,他反倒放心了,要是他有什么闪失,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那样的话,我还能心安吗?
钱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早就把那四个高手骂得体无完肤了:平rì里一个比一个厉害,关键时刻就成了脓包,真是蠢蛋,饭桶,窝囊废!
“没用的东西,滚下去!”他终于忍不住了怒喝一声,金枪铁式宁含羞带愧冲慕轩匆匆一抱拳,就跟其他三人退下去了。
——他们不行,你钱能怎么不上啊?
——我上?我呸,你以为是个老太监就是绝世高手啊!葵花宝典是谁都能得到的吗?
“紫袖姑娘之事就到此为止,三钱公公的银子也用不着退了,就加入赈灾款项吧!三钱公公,你说呢?”朱佑樘与其是在对慕轩他们说这话,不如说是对钱能,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以钱能的脾xìng,很有可能对闲来馆秋后算账的。
“小主子圣明,老奴遵命!”钱能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不想再追究此事了,区区五千两银子,就卖了个人情给小主子,换做平rì,这一本万利的大好事可是万金难买的啊!
“既然蝶儿费心准备了,就请在这吃顿便饭吧!”朱佑樘神情淡然,留客的理由非常充分,但真实心思,恐怕不止他自己明白了。
这顿饭吃得没有想象中的沉闷,钱能一心伺候太子,而太子忙着招呼慕轩小两口,蝶儿姑娘也很是开心的照顾着慕轩,李东阳跟王守仁都一个劲向慕轩劝酒,慕轩应接不暇;而席上最清闲的是依婕,她谨言慎行,尽量不引人注意,以免个别人有什么新的想法。
黄昏时分,慕轩他们才告辞离开,王守仁和蝶儿姑娘代表太子送他们到jīng舍外的路口,看着慕轩他们的马车绝尘而去,蝶儿姑娘黯然神伤,王守仁多少也看出她的心思,只能装作看不见。
车上,慕轩有些沮丧,这个时候他终于醒过味来了,蝶儿姑娘对朱佑樘似乎没什么心思,倒是对自己似乎——咳咳——我不是自作多情吧?这样一来,指望她将来跟太子多子多福似乎不现实了,那得另找突破口了。
依婕躲过一劫,心情格外好,但此刻却选择了沉默,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她也看出了蝶儿姑娘对慕轩的那点心思,不过,她才不会不合时宜的提出这个问题,她接下来的主要任务是把慕轩抢过来,可不想节外生枝,让无关紧要的外人做得利的渔翁。
她抱膝闭目,似乎是在养神,其实心念电转,正思考着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我该选择什么时候向他的那个她宣战呢?
凝佩也抱着膝头在想着什么,时不时还看一眼慕轩,眼眸中偶尔掠过迷茫之sè。
回到客栈,槿儿告诉慕轩,有位唐公子派人送来了请帖,邀他明晚去苏州会馆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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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会馆文战
唐伯虎在苏州会馆设宴款待我?慕轩一转,顿时明白这中间恐怕没那么简单,同一时刻,依婕也神情古怪的望望慕轩,慕轩知道,她肯定也有什么想法了。
晚饭后,慕轩跟凝珮、依婕商量了一下,依婕的意思,应该让太子也知道这次宴会,慕轩想想,深表赞同,而凝珮见他俩在这事情上很有默契,决定明天由依婕陪同自家夫君前往,依婕表面上似乎不在意,但一个人回房歇息时却开心得手舞足蹈的:让我陪他去,那我得抓住机会,在他心中加重我的分量。
知道夫君明天做的事不小,凝珮只想在他怀里陪着他好好睡一觉,但是慕轩不干,他说禁yù并不能帮他保持清醒的头脑,反而会使他对原本很正常的闺房之乐念念不忘,容易分心。
碰到这种一千年也许能遇到两回的极品夫君,凝珮也没办法了,只能任他恣意轻薄一番,其实,她也挺享受这一切的。
第二天下午,慕轩和依婕准时赴宴,依婕为此jīng心打扮了一番,还特意向凝珮借了一身衣裙,一时之间,衬得人比花娇,这让晴蓉很是不忿:你明明可以回去拿自己的衣衫了,却非要向我家小姐借,而且还是新的,这是什么意思嘛?
凝珮对此只是淡淡一笑,趁依婕没注意时向自家夫君眨了眨眼睛:抢男人这种事,关键得看那个被抢的男人的态度啊!
慕轩笑笑,暂时装傻。
苏州会馆坐落在东门附近,他俩就坐马车到会馆所在大街的西街口下来,才下马车,就遇见了李东阳、王守仁和另一个儒生,李东阳引见说是他的门生邵宝,慕轩前世是无锡人,对邵宝这个名字略有所闻,好像是“李门六君子”之一,他对邵宝行礼,邵宝非常恭敬的还礼,心里对眼前这个人满是好奇:恩师对他如此看重,想必有过人之处啊!
李东阳对自己三人的不速之行解释说想见识一下苏州诸生的文采风流,慕轩自然求之不得,有这三位在,说明太子殿下对今天这聚会留心了。
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陈凤翔、谭巴虎夫妇俩六人和一个三十出头的儒生居然在会馆门前等着,这让慕轩吃了一惊,李东阳他们三人更是诧异:看情形,方慕轩在这些苏州士子心目中分量不轻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劳各位久候,慕轩惶恐之至,还望恕罪!”慕轩连连赔罪。
陈凤翔代表他们几人回应说:“方先生大驾光临,我等万分荣幸,理当如此!”他向慕轩引见那个中年儒生,原来这人是苏州会馆的主事者周孟廉。
慕轩与他见礼,之后引见李东阳他们,李东阳成了塾师李希,王守仁、邵宝成了他的学生王云和邵泉,他们三人是慕轩杭州结识的朋友。
彼此见礼之后,周孟廉引慕轩他们进会馆,秋香很自然的与依婕挽臂而行,两人走在最后,时不时低声耳语几句,样子很是亲热。
这苏州会馆倒还真有驰誉天下的苏州园林的特sè,前院就有假山池沼,大堂东有一片翠绿的竹林,西头则是一潭碧波,其间满是荷花。
他们来到大堂之中,甫一进门,慕轩五人都大吃一惊,堂中黑压压都是人头,足有百人,加上那些摆满了瓜果茶水的八仙桌,把原本绝对不小的大堂挤得满满当当的,看见他们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那情形,似乎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
看他们目光在慕轩等四个男人身上逡巡,把她这姿容不俗的佳人完全忽略了,依婕心知这些人肯定是在找谁是唐伯虎等人邀请的主角,看不少人眼光带着怀疑之sè,看样子肯定很不服气,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想慕轩今晚可是遇到麻烦了,就算他真的有才学,又怎是这么多人的对手?自己还出主意让把太子的人找来,万一慕轩有什么闪失,这不是让他更加难堪吗?
她忧心忡忡的看一眼身前这男人,发现他居然脸sè平静,嘴角还噙着淡淡的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的芳心略略平静了些。
唐伯虎向众人引见慕轩等人,说到依婕就是闲来馆的紫袖姑娘时,才引来很多人的惊呼声,依婕一边道福,一边心里暗笑:这些读书人,似乎看重的是紫袖的名声,而不是我殷依婕的容sè啊!这是不是说明他们视美sè如粪土呢?
当然,所有人的注意力最终还是在慕轩身上,很明显,不少人搞清楚唐伯虎等人极力推崇的才学之士居然是这个看上去年方弱冠、最不像文人的黑黑的男人时,很多人眼中的怀疑之sè立刻变成了嘴角鄙夷不屑的冷笑:唐寅等人,原来也是少见多怪、夸大其词之辈,这一介莽夫,会有什么过人的才学!
“原以为伯虎兄为我等引见的是龙虎之士,却原来只是牛马之徒,哼哼——”坐在东墙边的一个老儒等慕轩等人才刚入座,就冷笑说,“谁谓犬能欺得虎!”
听他最后那句话明显是个上联,慕轩愣了一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一旁的王守仁面露不忿之sè,脱口回道:“焉知鱼不化为龙?”
那老儒愣了一下,瞥他一眼,面含不屑之sè,说:“二人断木在山中,小猢狲也来对句(锯)?”
王守仁毫不示弱,一挺胸脯,针锋相对:“一马拉车陷淤泥,老东西岂能出题(蹄)!”
“嗤嗤——”有人忍不住失笑,谭巴虎哈哈大笑,秋香跟依婕则成了掩口葫芦,慕轩也不由莞尔,这一联怎么那么耳熟呢?你俩是说相声的么?
唐伯虎强忍住笑意,出来打圆场,说:“王兄勿怪,成业兄甫遭变故,一时失言,还请王兄见谅!”原来那老儒名李宪受,字成业。
王守仁忙道不敢,起身向李宪受深施一礼,口称:“小子无状,还望老先生海涵!”
李宪受含羞带愧还一礼,说声:“不敢,不敢,小兄弟好机敏的才思,宪受受教了!”
王守仁于是又忙着跟他客套,慕轩悄悄问唐伯虎:“不知这位李老先生遭逢何事,慕轩可有效劳之机么?”看这老先生一脸愤世嫉俗之sè,莫非是位胸藏锦绣却郁郁不得志之士?
不光唐伯虎听了这话笑了,一旁的祝枝山等人也都脸露古怪的笑容,文徵明更是哈哈笑道:“方先生不必介怀,李兄所遇,乃是‘枯杨生蒂’情事,我等外人恐怕不便插手!”
周围几桌听到他这话的读书人十个有九个笑起来,而依婕跟秋香都脸sè一红,暗啐一口,不约而同的暗骂一声:“这个老不休!”
所谓“枯杨生蒂”,是指一些年事已高之人仍然纵情声sè,一味玩弄年轻女子,这对那些“爱俏”的姐儿来说,自然是很不愿意的。
那李宪受明显也知道他们是在笑他了,却没有什么愧怍之sè,反倒吁声叹气起来:“东边rì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啊!”看他老归老,颌下三绺长须稀疏,颇见斑白了,却还故作潇洒状,而眉眼间依稀可见纵yù过度的憔悴痕迹。
文徵明低声向慕轩他们解释,这李宪受已年过五旬,却喜好混迹于秦楼楚馆,尤其爱追逐年幼的女子,半月前他在惊鸿楼看中了十四岁的画雪姑娘,李宪受凭着如簧巧舌缠上了画雪姑娘,两人如胶似漆;但昨夜李宪受前去见她,画雪姑娘却把他当成了路人,李宪受辗转才打听到,原来画雪姑娘前rì结识了一个来自池州府的读书人,据说那个名叫何源的少年人填的一首《临江仙》让画雪姑娘惊喜莫名,这才弃了李宪受这个旧爱,投入了新欢的怀抱。
慕轩暗自一笑,想来那个画雪姑娘喜新厌旧不光光是因为才学吧,老少配不是问题,但你五十多的玩弄人家一个幼女可就太过分了,他强忍着心中的厌弃之感,起身冲李宪受那边抱拳拱手,说:“李先生,萍水相逢,慕轩无物相赠,谨奉一词,聊慰先生之憾!”
他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大步走向堂中那张八仙桌,整个大厅中就那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宣纸平平整整铺着,依婕见状也忙起身,袅袅婷婷走到桌边,在端砚中注水研磨,慕轩冲她微微颔首,拿起笔来,舔饱墨汁,微一凝神,就刷刷落笔,转眼之间,就放下笔来,冲四下抱拳说声:“慕轩献丑,献丑了!”
依婕在一旁看他写了第一句就眼眸亮得堪比黎明时分的启明星,此刻更是笑颜如花,脱口吟道:“木兰花令: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倖锦衣郎,比翼连枝当rì愿。”
众人听她声比花娇,而词句堪称绝艳,听她读完最后一字,未等话音落,已是彩声如雷:“好词,好词,绝妙好词!”声音直冲屋顶,回音久久不绝。
李东阳师徒三人看慕轩的眼神明显满是惊异,要知道,词到了本朝就没有多大发展空间了,有的文人终其一生都没留下几首说得上的好词,这位自视为江湖草莽的方先生却信手拈来就是佳句妙语,绝对是异数啊!
李宪受腾一下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桌边,看一眼那词,脸露喜sè,冲慕轩当头一揖,口称:“先生大恩,容当后报!”之后卷起那宣纸,直接就往门外走,口里还笑道:“如此好词,不信画雪不回心转意!”
这样也行?慕轩目瞪口呆,当众剽窃,这也太无耻了吧?我可只是安慰安慰你啊!
四下里却爆发出比方才彩声更高一浪的笑声,差点把屋顶掀翻。
慕轩自打进门看见那张放着文房四宝的桌子就知道,肯定会有人要考考自己的文采,他于是借李宪受之事发挥一下,拿这首清代纳兰容若非常有名的《木兰花令》震震大家,希望化被动为主动,却想不到李宪受来这么一出,又气又厌恶之时,只能在心里对那位可能落入老sè鬼魔掌的画雪姑娘说抱歉了;同时,也觉得很是对不起那位不知在哪里神游的纳兰公子,如此好词,成了老sè鬼玩弄幼女的帮凶,罪过罪过!
“方先生高才,晚生佩服之至,”一个三十上下的儒生站起身来,冲慕轩作揖,“晚生有一上联,还请先生不吝赐教!”他不等慕轩有什么反应,疾步来到桌边,拿起笔来,刷刷刷,上联写好了,而后他双手捧笔,非常恭敬的呈到慕轩眼前,慕轩硬着头皮接过笔来,看那桌上的上联。
“还好还好!”慕轩心中庆幸一声,“四杰王杨卢骆,”这种对联见识过,比如“三才天地人,四诗风雅颂”之类,“雅”分大雅、小雅,这样就凑成了“四诗”,能跟“三才”相对了,他果断下笔:五子周程朱张。
五子,指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张载,这样,“五子”也就对得上“四杰”了。
“哦呀——”惊异声四起,依婕再次笑颜如花,李东阳师徒三人看慕轩的眼神再变。
“晚生也来领教!”前面这位还没回席,又有一个更加年轻的儒生站起来,过来写下上联:五事貌言视听思。
这种对联,一通则百通,慕轩接着给对方凑下联:七音宫商角徵羽——琴七弦,一宫、二商、三角、四徵、五羽、六少宫、七少商,合为“七音”。
第三个求教者只有二十岁上下,非常机敏,拿起桌上的一块西瓜啃几口,而后将西瓜皮往东墙一抛,吟道:“吃西瓜皮向东抛。”
慕轩笑笑,做了个翻书状,说:“看左传书往右翻。”
“好啊——”不少人拍案叫绝。
“我靠!”等第四个求教者大模大样写下上联,慕轩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爆粗口了,“这也行,这也太不要脸了吧!这是你出的上联?”
“夏布糊窗,个个孔明诸葛亮;”要没记错,这上联早几代就有了,被称为绝对,历朝历代都没找到好的下联,直到民国时期梅兰芳轰动伶界,才有了真正的下联:幽香满院,郁郁畹华梅兰芳。
可眼前梅兰芳的祖宗都还不知道在哪呢,说这个下联,你们这些人铁定不认账啊!
慕轩记得好像看见过另外一个下联,虽然没有梅兰芳那个好,但眼前救救急还是可以的,他冥思苦想,其他人也都很紧张,大家都知道这是个绝对,之前还真没听到谁对出来了,要是眼前这个人对出来,那绝对是今天的一大盛事。
慕轩终于眼前一亮,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列字,这次是唐伯虎迫不及待的读了出来:“老翁掌勺,勺勺粥余(周瑜)粥供紧(周公瑾)。”
虽然有些牵强,但此时此刻,已经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惊呼一片了,不少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齐声赞道:“好对,好对,此对终于完整啦!”坐着的有些自恃身份,但也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依婕眼看自己钟情的男人如此受人敬重,心花怒放——后来才明白,这远不是今晚的**时刻,心花怒放得太早了些。
慕轩暗称侥幸,心说可不能再继续对联这个话题了,要不非出丑不可,可是,怎么转移话题呢?换个什么话题合适呢?
老天爷还真是随人心愿,他正苦恼,大堂中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门房领进来的一个青衣小厮,风尘仆仆,满脸汗水,衣衫也半湿了,他看见唐伯虎,疾步过来拜倒:“少爷,家里有事,老爷让您即刻回家!”
唐伯虎一愣,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了几句之后,就过来冲慕轩跟在座的众人告罪:“小弟家中有急事,须即刻返乡,还望各位恕罪,他rì小弟再赔罪!”
祝枝山、文徵明与他情同兄弟,自然要问问情况,听他低语几句之后,两人也面露难sè,最后,他俩决定陪他返乡。
此时返回苏州,那就意味着可能错过今年的乡试了,唐伯虎看看两位好友,眼眸中满是感动之sè,在场很多人也都被感动了,慕轩看看这三位,忽然来到桌边,提笔写了几句,而后将那宣纸略略吹吹,说:“三位既要离开南京返乡,慕轩胡诌几句,权当赠别了。”——说“胡诌”,还真是觉得有些亏心啊!
唐伯虎三人过来一看,宣纸上面写着一首七绝:浩荡离愁白rì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chūn泥更护花。
三人不约而同向慕轩深施一礼,口称:“先生厚赠,我等愧领了!”
其中,文徵明是真的非常惭愧,他发现,眼前这个江湖草莽的一手字风骨凛然,想想自己那两笔字,汗颜啊!
——史料上称文徵明十九岁考入长洲县学为生员,因岁时书法不佳被置于第三等,而不能参加考试,这才自觉发愤勤练书法,后终成一代书法大家,却不知之前就已经受过慕轩的刺激了。
他们向大家道别,带着那小厮下去收拾行李,很快就启程返回苏州,慕轩暗自想:史书上说唐伯虎的父亲唐广德只是个非常普通的苏州市民,好像是开酒肆做小生意的,其母是小家碧玉,唐伯虎将近三十岁乡试中解元,而就在中解元前几年,他的父、母、妻、妹相继离世,眼前他二十岁都不到,应该不是家中亲人有事吧?那会是什么大事呢,让他连乡试都放弃了?而祝枝山跟文徵明居然为他也都放弃了乡试,这难道真的是出于兄弟情深?
——慕轩所不知道的是,祝枝山算是为唐伯虎牺牲了一次机会,那文徵明却没什么损失,他目前可连个秀才都不是,根本没资格参加乡试,这次是跟着唐、祝两个来看热闹的。
他若有所思,在场的其他人却被他方才那首绝不寻常的赠别诗吊起了胃口,都目光热切的看着他,周孟廉冲他一揖到地,说:“先生大才,既与我苏州学子有缘,烦劳先生留下墨宝!”
不光那些苏州诸生纷纷应和,连王守仁这个外人也帮着起哄,说实话,他王守仁也是颇具异相的,母亲妊娠十四月才生下他,祖母梦神人自云中送下他这个麟儿,为此取名王云,只是五岁时他还不会说话,幸得异人拊之,且改名守仁,他才能说话;记得十一岁时自己就在金山寺赋诗:“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纱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当时也算震惊四座;自己随太子离京之前,到居庸、山海关访客,期间出塞纵观山川形胜,自谓见识不少了,但眼前这位无命将军让他不得不感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这之前虽对慕轩非常佩服,但绝没有像今天这样满是新奇与期待,他很希望慕轩多些新奇之语,发些闻所未闻之奇论,那样,他觉得才符合素来听闻的无命将军之名。
慕轩只能豁出去了,谦虚的领命,沉思片刻,写下了一首诗、一曲词、一副对联:
《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chūn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郑板桥的诗,纳兰容若的词,顾宪成为东林书院题的联,这也就是慕轩这样的穿越者才能如此“博取众长”啊!
依婕将这三样一一诵读出来,这一次,整个大堂之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默默咀嚼其中的意蕴,一诗一词显然紧合着院中的竹林、莲池,已不寻常,而那一联看似直露,实在蕴含深远哪!
许久之后,四下里才响起雷震般的彩声与掌声,这一次,连李东阳都有些眉飞sè舞了:这个无命将军,莫非真的如民间传闻,是狄武襄公临凡?不,狄武襄公再世也未必有这种文采啊!
慕轩却面露愧sè——是真的有愧,静立原地,等一切声响都过去后才说:“各位抬爱,慕轩愧不敢当!慕轩今rì班门弄斧,只想奉上一言。”
陈凤翔道:“先生请讲!”
慕轩向四下一个罗圈揖,说:“各位寒窗十载,只为位列朝班,为民谋福,但愿他rì登科之后,勿忘今rì所愿!慕轩一介草莽,代天下生民拜托各位!”他一揖到地,久久不起。
一介草莽不但有如此才学,而且有如此胸襟,这让在场的诸生都又愧又敬,大家居然不约而同的起身,折腰,同样一揖到地,异口同声称:“我等受教,谨遵先生之命!”
这一刻,很多人心中居然涌起了强烈的使命感。
慕轩一人与上百人对揖,双方都如同被定住了身形一般,场面一时非常感人,后来据依婕跟秋香说,她们当时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的,差一点就落下来了。
李东阳师徒三人看着这一切,各自心头也是感慨万端。
这之后,周孟廉让人上酒上菜,大家举杯畅饮,连秋香跟依婕都喝了不止五杯,李东阳虽然推说身体欠佳,却还是喝了三杯,喝得脸sè发红,但眼睛始终亮亮的,明显没尽兴啊!
痛饮期间,月上中天,慕轩架不住某些人力请,又填了一首词——《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chūn丛认取双栖蝶。
——今天反正是吃定纳兰容若了!
酒阑人散,已是子时,慕轩他们自然无法再回去,周孟廉早就让人收拾好了客房,慕轩今晚放开怀抱,来者不拒,已经有了八分酒意,李东阳还要拉他到自己房中说话,慕轩和依婕都知道他今rì前来肯定还有别的事,要不何必托病辞酒呢!
谭巴虎今晚放开肚皮,大大地尽兴了,茅房跑了不下八次,也还是头晕眼花撑不住了,先回房安歇了,依婕和秋香却去跟主人家商量要找浴桶沐浴——女人做事就是心细,依婕眼看酒宴一时半会散不了,特意中途拉着秋香出去买了身衣裙,还给慕轩也买了一身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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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客房武战
慕轩强撑着跟李东阳进了房间,王守仁给两人各倒了杯茶,然后和邵宝站在李东阳背后,听两人说话。
李东阳也不转弯抹角了,直接说:“今rì东阳前来,有一事烦劳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他也客气上了。
慕轩笑了,说:“西涯先生有命,慕轩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东阳脸sè有些尴尬,说:“东阳之前将先生所言汪直奉圣命庇佑幼龄太子之可能禀明了太子,太子颇持疑虑,恰如今身在南京,那汪直当初被贬南京御马监,后又降为奉御,太子之意,想当面询问此事,只是不知何以为言。东阳不揣冒昧,为太子出一谋,道今上怜惜太子体弱,要治汪直当年护卫不周之罪,看汪直如何分说。只是太子认为此法全然用诈,甚为不妥,未予应允。不知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他非常郑重的看着慕轩,后者愣神片刻,心里不由得笑骂起来:这个老滑头,老狐狸,你都想到用“诈”字诀了,怎么会只想到这种极端的法子,而想不到换个温和点的法子?你分明是早就想到了,可是不想让太子觉得你老谋深算,所以故意搞个太子绝不会接受的点子给他,却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我,要是我不在,这个老滑头肯定会找别的“替罪羊”,老让别人做坏蛋,自己非要当好人,这个老滑头,简直坏透了!
不过,当坏人就当坏人吧,反正也不吃什么亏,这个老滑头将来上位了,毕竟是对生民有好处的!
慕轩主意拿定,便故作惊讶的说:“太子要接见汪直,难道不是想感谢他当年的护卫之情吗?”
李东阳假装一愣,而后才恍然大悟,连声说:“先生所言甚是,所言甚是,东阳受教,受教!”
而后两人相对一笑,李东阳身后的王守仁跟邵宝互相看看对方,都极力压制着脸上的笑容,心里却也都忍不住想:这一老一少,怎么笑得都那么yīn险啊!
“先生为苏州学子留下墨宝,不能厚彼薄此啊,还请为我等留下墨宝才好!”王守仁仗着彼此已经算是熟人,觍颜向慕轩提要求。
慕轩看看这位后世声名赫赫的智者,想到能指点一下未来的阳明先生,心中是千肯万肯哪,略一沉思,给王守仁和邵宝各一副对联,王守仁那副是: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邵宝那副是:
胆yù大而心yù细,
智yù圆而行yù方。
两人听闻之后,愣神片刻,之后齐齐来到慕轩面前,长揖到地,神情庄重,口称:“后进末学,多谢先生厚赐!”
——如果他俩知道这两联都出自后世那个考了一辈子科举也没能中第的失意文人蒲松龄之口,会怎么想呢?
看两个弟子喜得有些忘形,李东阳也心痒痒的,向慕轩笑呵呵的道:“先生方才戏耍东阳,不知有何言赐东阳以作补偿啊?”
我什么时候戏耍你了?慕轩真的有些发懵,片刻后才明白过来,刚才自己给苏州学子们背的那首《采桑子》中有“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chūn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之句,这老滑头多心了,以为自己借题发挥捉弄他,此刻要想解释恐怕他也不会接受了,既然你愿意对号入座,我也懒得跟你多说什么了。
他看着这个有点为老不尊的长者,脱口吟道:“李杜诗篇百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sāo数百年。”
李东阳讨要补偿原有些玩笑的成分,可听到这四句之后,顿时收起了笑容,起身向慕轩肃然长揖:“先生所赐,东阳当铭刻于心,终生不忘!”
在李东阳看来,自永乐年间至今,文坛盛行的“台阁体”,其形式虽典雅工丽,但内容实在太贫弱冗赘了,早就应该淘汰了,他李东阳一向认为作诗应以杜子美为宗,需强调法度音调,更应立足现实,抒己感慨,眼前这位居然发出李杜“已觉不新鲜”之叹,真是胆大妄为,但那“各领风sāo数百年”之言又让他怦然心动,豪气顿生,这个方慕轩啊,究竟是什么人物呀!
依婕与秋香先后沐浴更衣,期间她听到了秋香对慕轩的诸多赞誉之词,这位有夫之妇居然还一个劲的说:“要是被这城里的青楼楚馆那些姑娘听到今rì之事,恐怕她们会蜂拥而来争抢这个绝世男人呢!老姐姐我要是年轻十岁,也定然跟你抢这个郎君!嘻嘻——”
“可惜这么出sè的郎君现在还不是我的啊!”依婕气苦失落的同时,终于决定了一件事。等她来到李东阳这里搀扶慕轩,听到他们说起他拟的一诗两联,她就更加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了。
她搀扶着慕轩往客房走,慕轩鼻间嗅到一阵幽香,忽然觉得有些心浮气躁,身体某处有蠢蠢yù动的迹象,为了避免尴尬,他特意将汪直之事告诉依婕,权当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依婕听了笑骂:“那个李东阳就是个老滑头,他明明想到法子了,却非要借你之口说出来,坏透了!”
慕轩暗笑,你我还真是所见略同啊!
他来到安排给自己的客房里,发现这里居然有个大大的浴桶,依婕说看他醉意浓了,就特意让人把浴桶抬了进来,他洗好后可以直接歇息,明天再让人来收拾浴桶之类。
下人将热水抬来倒进浴桶,之后就退下了,依婕将慕轩的衣衫给他放好,也关门退下了。
不知是不是被热气蒸腾的缘故,慕轩觉得自己更加眼花头晕了,他在自己头上轻拍两下,开始宽衣解带,随着衣衫一件件脱下,他越发觉得不对头了,口干舌燥不说,丹田里有股火在窜动,等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胯下之物居然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昂然指向了屋顶。
酒能乱xìng,可能是真的吧!慕轩自嘲的一笑,伸手在自己胯下之物上拍了一下,笑骂一声:“蠢东西,这时候张狂什么劲,今晚注定得吃素!”“啪”一声脆响,蠢东西颤动几下,居然昂得更高了几度。
“呀——”,窗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微掩住口的轻呼声,虽然轻微,但声音清脆娇柔,分明出自女子之口。
慕轩吓了一跳,举目望去,微弱的烛光中,看见的是俏然凝立、掩口凝眸的依婕,他脑子里想着要赶紧遮住自己胯下那个张牙舞爪的蠢物,但行动明显滞后,那个蠢物明显因为那个不速之客而更加亢奋,他有些羞恼,但心里却也已经蠢蠢yù动,明显有种莫名的期待。
没等他开口或采取任何行动,依婕已经悄然逼近,轻唤一声:“郎君!”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将这女儿家的清白之躯交托给他,可看到他胯下那狰狞的巨物还是非常吃惊,待会那东西真的会——
依婕心中震颤不已,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容她后退半分,她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幽香迫近,慕轩的唇被凉凉的樱唇吻住了,她的吻技非常生涩,但此刻成了消解慕轩身体中的yù火的最佳药物,慕轩奇怪自己居然毫不拒绝,反倒更加充满了异样的渴望。
依婕似乎知道自己的唇舌并不足以撼动慕轩的意志,所以她先是手臂放开了他的脖颈,往下一探,一手抱住了他健硕的背部,一手却直捣中枢,把握住了让她惊怪不已、羞怯不胜却又期盼莫名的滚烫之物,它的灼热和坚挺让她身体的最深处都开始战栗起来,她的双腿似乎酥软了,她的身体终于矮了半截,而后,她的唇舌找寻到了新的目标,而且,异常勇敢的开始了探索之旅——为了达成心愿,什么羞涩难堪都顾不上了。
慕轩感受到胯下之物上传来的生涩滋味,浑身巨震,蠢物连番颤动,几yù即刻喷薄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慕轩知道自己这胯下之物都不算平常,嫣菲曾经非常钟情于吞吐这蠢物,而梓峪虽然含蓄很多,唇舌却也不排斥它;但是,凝珮却非常排斥,到目前为止,她允许他的手齿唇舌在她身上任何地方肆虐,她也不介意用自己的纤手、丰rǔ、翘臀辅助他这个害人的蠢物攀上极乐的巅峰,但唇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难道连嫣菲、梓峪都认为的出众之物,凝珮还看不上眼?”慕轩对此非常困惑,却不知道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这世上所有事,没有比较,就没有发言权。
嫣菲可是拿岛国爱情动作片当情侣间欢爱教材的主儿,梓峪虽然略逊一筹,但也非常好学,热衷于博览众长,自然见识不浅;而凝珮呢,在这男女之事上分明就是一张白得不能再白的白纸,除了慕轩这个男人的身体,她对别的男人的根本连想都不曾想过,你又如何让她去分辨你这蠢物是大是小?那更别侈谈看不看得上眼了!
在依婕的纤手唇舌的生涩配合之下,慕轩终于挺臀低吼一声,抱住伊人的螓首,就在她的唇齿间释放了自己,但他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轻松,反而觉得丹田之中的火焰明显愈加旺盛了,这个时候,他多少明白自己这样恐怕就是眼前的依婕动了什么手脚,可是,他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依婕站起身来,媚眼流波,丁香小舌在樱唇间微露,充满魅惑的轻轻一绕一勾,之后整个娇躯就依入了他的怀中,鼻息细细,声音娇软无力:“郎君,妾身伺候你沐浴。”
慕轩在她的娇声软语中走向浴桶,而依婕身上的衣衫一件件飘落在地上,两人进入浴桶,慕轩被那热热的水一浸,浑身舒服的差点要叫出声来,而后,他就真的舒服的叫出声来了,因为依婕的纤手再次反手握住了他胯下之物,急速的撸动,他那蠢物立刻又斗志昂扬了,而依婕就向着浴桶边沿弯腰伏低了身子,她光洁嫩滑的裸背在微黄的烛光下异样的白皙,而唯一没解下的肚兜留在颈项与纤腰间的两道细细的红sè带子,映衬得她的肤愈白、腰愈细、臀愈圆,而在水汽蒸腾中,这一切自然又更充满了难言的诱惑。
慕轩此刻绝对不敢昧着良心说不想放纵自己,他的身体早就不由自主了,那个蠢物在伊人纤手引导下兴致盎然的贴近丰臀,摩擦探寻着,伊人双腿绷得笔直,在它的逡巡中微微战栗着,却终于娇怯怯的分开一道窄窄的山涧,蠢物兴奋地颤动两下,毫不犹豫的穿涧而过,长驱入谷,在温润谷地逡巡数回,而后径自叩关而进,侵入,侵入,再侵入——依婕初涉人事,剧痛之下,眉关紧蹙,银牙咬碎,却强忍着不出一声。
水波开始动荡,蒸汽愈加汹涌,慕轩的进攻由缓渐急,依婕终于吃不住劲,放松了唇齿,让那羞人的呻吟逸了出来,而慕轩这一发动攻势,就再难遏止,转眼之间,两人已是遍体生汗,依婕没想到男人一旦强横起来,会是这般生猛,暗自后悔自己那醒魂香施放得多了些,看个郎渐渐疯狂的动作,她不得不竭尽全力迎合着——万一他没能完全释放yù火,憋坏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慕轩只觉得自己越来越上火,与伊人在浴桶中不知变换了多少种姿势,自己也不知喷薄释放了多少次,可好像还不够,最后,他拥着依婕来到了床榻边,依婕仰卧榻上,腰后垫着软枕,肚兜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她身无寸缕,在微黄的烛光映照下,她身上洁白处愈加洁白如雪,粉嫩处愈加粉嫩如蕊,墨黑处愈加墨黑如染,晶莹处愈加晶莹如玉,在水珠的浸染下,浑身都散发着异样的光芒,加上峰秀谷幽,香脐沉沉,看得慕轩眼中出火,心弦疾颤,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少年时看《红楼梦》的一个疑惑,晴雯鄙薄碧痕伺候宝玉沐浴时“地下的水都淹了床腿,连席子上汪着水”,他那时怎么也不明白,洗个澡跟弄湿席子有什么必然关系,而现在,他终于有了切身的体验。
他就那样挺立在榻前,毫不迟疑的抓紧伊人的双足脚踝一分,而后挺臀急进,就在伊人的娇吟声中,臀急摇,rǔ剧颤,床榻震动,榻上榻下纠缠着的二人,再次掀起了足以吞没彼此灵智的滔天yù浪……
依婕咬紧牙关,强撑着将个郎和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干净,而后盖上薄被,蜷缩在个郎怀中长舒口气,闭上了眼眸,这时候,窗纸都已经泛白了。
“醒魂香原来这么霸道,以后再也不能用它了!”她睡着之前这么想着,“不过,与他欢爱的滋味真的好奇妙啊,让人噬魂蚀骨,回味无穷呢!”
第二天,慕轩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眼前诚惶诚恐、楚楚可怜的小女子,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吃亏的一方,自己得了便宜还要惩处人家,这说得过去吗?
“你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慕轩觉得自己非常无力,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一向的感觉是错误的,凝珮其实根本不像嫣菲,依婕才像,为了达成目的,有时根本不计较手段,常常把事情搞成定局让自己无可反悔,却还得让自己心甘情愿接受既成事实,“无论如何,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依婕不想把个郎逼得太紧,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她自然不会再多说一句,非常乖巧的答应一声,而后跟随着他离开苏州会馆,不过她没有跟着回客栈,而是独自回了闲来馆——现在见庄凝珮,岂不成了她的出气筒?绝不能让她出这口气,得让她憋着,等憋到一定程度,那事情就得照着我殷依婕的意思发展了,哼哼,走着瞧!
慕轩回到客栈之后,除了将唐伯虎走时托陈凤翔转赠的一幅《秋山行旅图》交给凝珮好好保藏——这可是唐伯虎的真迹,可以作为传家之宝的——之外,就是向凝珮坦白了昨夜的荒唐事,而且告诉凝珮:“我答应给依婕一个交代,我违背了当初对你的承诺,你要怎么惩罚我我都接受。”
凝珮看着夫君的挫败相,心中暗恨,她虽然从夫君口中知道了后世那些女子拥有的种种权利,尤其羡慕她们可以追求独自享有的情爱,但她毕竟不是后世女子,而且知悉了夫君前世曾经在嫣菲跟梓峪两人之间苦苦挣扎、痛苦徘徊的经历,她原本绝不想真的要夫君终身厮守着自己一人——别人不说,槿儿那丫头将来恐怕很难离得开自家夫君,夫君怎么说也是绝无仅有的,自己真要独享,还怕折寿呢!以他的身家,有几个通房丫头也是理所当然的,要不,自己还真难让他每次都尽兴。
如果依婕那妮子懂得收敛,懂得和平共处,那自己让她分一杯羹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毕竟是夫君的师尊给定下的妻室啊!可这丫头做得太过分了,不但野心太大——她这么不计后果,分明是想独享慕轩,而且她居然无视慕轩的感受,搞了出霸王硬上弓,看把我家夫君挤兑得都成什么样啦!
好,你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你可别忘了,我才是原配正房!
凝珮打定主意,对自家夫君温颜说道:“别急,男人家逢场作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好好处理你的大事就行,这种小事,我这个做老婆的自然会给你安排好的!”
慕轩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自家娘子有古怪,不过,眼下他只有点头应允的份儿,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得——相信我,没错的!
——依婕如果知道自己这招“生米煮成熟饭”反倒弄巧成拙,会是什么心情呢?
朱祐樘听了李东阳叙述的苏州会馆之行,对方慕轩这个人更加觉得莫测深高,他忽然有些明白那个张铁口给方慕轩看手相后慌张失神的原因了,试想,张铁口要真是能窥测天机的话,方慕轩在他看来确实是个非常怪异的集合体,任谁不会惊怪莫名啊!
他听了方慕轩出的“感谢汪直护卫之情”的主意,觉得很不错,而且,为了表示诚意,他在李东阳跟钱能两人的跟随下亲自前往探望汪直。
汪直被贬为奉御将近三年,幸好有今上特别的照拂,加上他自己下位以来心境转化得不错,rì子虽然与从前无法比,但也还算清闲,他整个人倒比从前还发福了不少。
听说自己面前这个锦衣少年就是当今太子,他有些不相信的抬手用力揉揉眼睛,仔细审视了一番,终于颤微微的拜倒在地:“老奴拜见主子,望主子恕老奴老眼昏花、有失远迎之罪!”
朱祐樘看着这个明显有不少老态的奴才,想到他昔rì的专横跋扈,心里暗自喟叹一声,几步来到汪直面前,伸手相搀,口称:“祐樘冒昧来见,你何罪之有!”
汪直似乎有些吃惊于太子的厚遇,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愈加震惊,朱祐樘竟然冲他深施一礼,口称:“祐樘今rì才能面谢你当年冷宫六载的拂佑之情,还望你勿怪祐樘来得太迟!”
汪直手忙脚乱的拜倒,连称:“老奴岂敢,主子折煞老奴了!一切都是老主子jīng心安排,老奴岂敢贪功!”他心里恍然,原来老主子已然将往事告知殿下了。
钱能原先想小主子何必对汪直这个弃奴如此礼遇,现在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一段隐情,惊诧之下,又心生欢喜:如此秘辛,小主子并不回避自己,可见是真的将自己引为心腹了。
这一刻,他心里才算真正拿定主意了。
李东阳听到汪直的话,心中震惊万分,一切居然真如方慕轩所料,是出自今上谋划,那方慕轩所说的今上给新帝预留辅佐之臣的说法,也是可以确信的了!
这个方慕轩,有如此眼光,究竟是朝廷之幸,还是朝廷之祸啊!
朱祐樘心中,却油然而生凛然寒意。
钱能觉得这一次不虚此行,眼见小主子对汪直和颜悦sè,临走还再三叮嘱御马监主事好好照料汪直此后的生活起居,看样子,汪直即便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但只要安分守己,这辈子也肯定不会有什么无妄之灾了。由此看来,自己要想圣眷不失,得个善终,还得好好筹划一下啊!
……
慕轩不知道自己帮了太子的忙,却反倒惹动了人家的疑忌之心,他跟殷台树商议了一下救灾之事,决定北上途中顺路押运其中一部分救灾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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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石敢当
不过,慕轩还是先得弄清百花声乐班的行踪才好。此前殷台树所差遣的人发现了百花声乐班船上几个船夫的奇怪举动,那几个船夫有老有少,每天一大早就会在船头向着太阳升起之地跪拜,晚上有月亮的话,就在船头拜月,不过这一切做得相当隐秘,若不是派去的人心细,还真的发现不了;而且,这几个船夫每次吃饭都先吃三口白饭,之后才用菜肴,一连几天,顿顿如此。
慕轩听闻这个之后心里合计了好久,拜rì,拜月,rì月合起来不就是个“明”吗?难道这几个船夫跟明教有关?他于是将这情况传回总坛,“生民”之中也有一些教众是当初避世的明教教众后裔,还保留了一些从前的习俗,据他们传来的分析说,这几人确实可能也是明教后裔,rì月合为“明”,而吃三口白饭可能是明教“长斋”习俗的变通——船夫们干的是体力活,守长斋吃长素没办法保证体力,喝酒吃肉也就在所难免,只好以三口白饭代替素食了。
慕轩亲自利用总坛传来的明教教众之间互相联系的暗语与那几个船夫取得了联系,对方惊异之下,前后花了三天时间将慕轩想要了解的情况零零碎碎传了过来,慕轩将它们组织起来,终于对百花声乐班有了些了解。
百花声乐班据说是那个花冠娘一手创办的,花冠娘之前是福建沿海有名的歌jì,与当地的一些官员来往密切,两年前创办了百花声乐班,先后招揽了不少jīng通乐器的名jì,而后在福建境内巡游,与不少官绅商贾往来,一时名声远扬。今年三月,花冠娘忽然弄了一艘画船,将百花声乐班安置在了船上,而后一路北上,据说想往京师一行。他们这些船夫都是闽浙交界处的渔民,三个多月前才被招上船,据他们暗中观察,花冠娘身边常有武林中人出没,其中好像有几个扶桑人;而且有个奇怪的现象,画船每过一些地方,都会有几个女子被赎身,赎她们的不是当官的,就是豪富之家。画船上的女子越来越少了,花冠娘就会招揽新人上船,这次在南京城也招了三人。
慕轩想这花冠娘一路北上肯定有特殊目的,而且他们来南京后在好几个官员府邸演了堂会,明显是在走关系,他让殷台树留意本城有没有什么权贵富豪赎了什么女子,他押运赈灾的粮食往滁州方向走陆路,而百花声乐班走水路,就在他离开南京的前一rì,已经往扬州方面去了。
南京的官绅士子听说百花声乐班离开了,都很是失落,有人甚至为此嘲笑那个花冠娘是个贪图蝇头小利的目光短浅之辈:“乡试在即,士商云集此地,放着这么好的赚钱和显扬声名的机会不要,非跑到扬州去,这个时候,扬州能有什么巨商富贾呀!”
慕轩他们离开南京时,依婕前来送行,她没有凝珮料想中的咄咄逼人,反倒送了凝珮不少上等的胭脂水粉、丝绸锦缎,连晴蓉、槿儿都有一份,这让凝珮颇觉意外。
“郎君一路顺风,万事小心!”凝珮大方地让慕轩同依婕单独说几句话时,依婕毫无幽怨之sè,反倒是殷切叮嘱,这让慕轩心生歉意,他看着对面这如花娇颜,说:“你也好好保重!”
依婕抛个媚眼,媚笑道:“郎君的话,依婕一定会照做的,我还等着郎君来迎娶我呢!”
慕轩脸sè一垮,眼下南京城里的秦楼楚馆之中在传唱着一首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据说,很多闺阁女子都偷偷在唱这新词,而且,十个有十一个都为这词句哭过;再据说,这打动万千女子的词不是出自五旬老儒李宪受之手,而是来自江湖俊彦“银箫”方慕轩之笔……
这一切,很有可能是眼前这个娇媚的女子一手促成的,她究竟想干嘛?她的心机可不是一般的深哪!
依婕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又一个媚眼抛来,笑嘻嘻的走开了。
一路上,慕轩有些心不在焉,凝珮看在眼中,暗自思量:依婕那个小妮子,可真是会作怪!看样子,轩郎在床笫之间勇猛如虎,在这男女情事上却始终心结难除,我这个傻郎君啊,真是——哎!
慕轩这一行的目的地是滁州的来安,那里是南京商会中一些商户的故乡,去年受灾颇重,年初时商户们已经专筹了一批粮食救灾,但月前那里又闹了蝗灾,商户们特意再筹粮食去滁州,慕轩押运的是第一批。
这一路上走得相当匆忙,粮食早些送到,那灾民就少些伤亡,更关键的是,天气炎热,万一灾民有生病甚至死亡的,那很容易酿成瘟疫的。
他们一行二十二辆大车,十八辆车装的都是粮食,两辆大车装的是药材,一入滁州境内,州衙派来的人就接管了其中十二车的粮食和一车药材,那些是由滁州州衙负责发放的,出于感激,州衙负责运粮的张推官带人护送了他们一程,离滁州城还有二十里左右时他们分道而行,张推官一个劲让他们小心山贼。
山贼?慕轩和负责护粮的小杜都有些疑惑,这里离着来安应该不到五十里路程,路上没有山,怎么会有山贼呢?
等走了三十多里路,他们终于知道山贼是谁了。
那是百来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手里都只拿着棍棒之类,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腰里倒佩着把刀,他自报家门是二郎山的寨主石敢当:“各位莫怕,只要你们不是贪官污吏,就不用害怕我们兄弟!”
听石敢当的说话,看他的做派,他明显是读过些书的,慕轩上前说:“我等跟贪官污吏确实没关系,只是送这些救命粮去来安。”
“去来安?”石敢当脸sè一变,“那里昨天有一部分人被隔离起来了,好像他们得了病。”
瘟疫!慕轩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急道:“那我们得赶紧前去了。”
石敢当居然也一脸着急之sè,说:“要帮忙吗?”
帮忙?慕轩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事,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寺庙?”
“我们二郎山下有座二郎庙,你想干什么?”石敢当奇怪地看着他,现在去庙里求神,应该没什么用吧?求庙里的大师前来救人倒是正道。
慕轩说:“那麻烦寨主派人去庙里问问住持,可有陈芥菜卤?有就弄些到来安来。”
前世好像看过一段资料,说青霉素被发明之前,我国古代一些寺庙都会制作一些陈芥菜卤,可以用于治病,好像发生瘟疫时用得上。
石敢当虽然不明白陈芥菜卤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立刻找了两人仔细叮嘱了一番,那两人马上赶回二郎山。
慕轩这边,立即赶往来安,石敢当指挥人帮着推车,慕轩觉得他们不像是作伪,但保险起见,还是让小杜他们暗中小心。
一路上毫无悬念,他们顺利来到了来安,这是个不大的县城,石敢当招呼自己的人留在城外,而城门口几个兵丁看见这伙山贼,居然还打招呼:“石寨主,今天劫到贪官了吗?”
石敢当大喊:“运气好,碰到送粮食来救命的了。”
粮食?那几个士兵吃了一惊,听慕轩上前说明情况后大喜,立刻有人进城禀报知县,慕轩给石敢当留了十袋粮食,石敢当并不推辞,带上粮食离开了。
来安的知县郑同何很快出现在城门口,看他三十出头,却一脸憔悴的样子,看情形这段rì子过得很是辛苦,听慕轩说明来意,郑知县大喜过望,说:“各位来得真是及时,过了今rì,来安可就要断炊了。”
他指挥衙役们将粮食运到县衙,让师爷将粮食分配好了,黄昏时分已经将粮食发放到各家各户。
慕轩暗自点头,这位郑知县看来很有头脑,也真是实心为百姓办事,来安有他,才不致酿成大祸啊!
就在发放粮食时,二郎庙的住持亲自带着十多个僧人送药材来了,慕轩一见那住持,又惊又喜,这不就是黄河渡船上那位和尚嘛!
和尚见他,也是惊喜交加,合十口称:“阿弥陀佛,原来是施主驾到,施主仁心,贫僧佩服之至!”
和尚自称法号智源,在二郎庙做住持十年了,他问慕轩,要陈芥菜卤可是有人得了肺痈之类的重症,二郎庙之前没有这东西,智源和尚这次从北方回来,前往常州天宁寺拜访老友,结果被拉着去苏州府常熟县参加了言子庙的移建仪式,言子是孔子三千弟子中唯一的南方人,位列七十二贤,朝廷特许将言子庙从明伦堂北移到文庙东,苏州府为此大做了七天法事;之后,智源回滁州,老友知道他们这里也受灾,特意送了他两坛陈芥菜卤,陈芥菜卤又名腌芥卤,其实就是腌芥菜的陈年卤汁,味咸xìng凉,入肺经,可以下痰、清热、定嗽,治肺痈喘胀。
慕轩哪知道啊,只好说自己偶然听说过陈芥菜卤,或许对制止瘟疫有用。
智源和尚于是询问郑知县那些得病的人在哪里,郑知县脸sè有些沮丧,他昨天知道一些灾民家开始出现病人,就不顾多数人的反对,派衙役将那十个病人集中隔离在了城北的关帝庙里,派人连夜看守,不许其他人接近,他也让城里几家药铺的大夫熬制了一些药,送进庙里让病人服用,目前病人情况稳定,但病人的家属都不干,呼朋引伴在庙前哭闹,骂他“不仁不义,昏官害民”,要不是他这两年在这里官声一直挺好,恐怕就会闹起民变了。
“大灾之年,疾病容易传染,病者必须隔离开,以防传播开去,郑知县当机立断,方某佩服!”慕轩给这位很有见地的知县鼓劲打气。
智源和尚也点首称道:“施主所言极是,历朝历代大灾之年,凡是隔离开的,都能控制疫情,否则白白搭进许多无辜者的xìng命,也是徒劳无功的。”
史书上记载,晋时就有比较明确的隔离办法,哪怕是当朝权臣家染上时疫,只要有三人以上被感染,即使没有被染上的人,在百rì之内也不得入宫。这种明明对防治瘟疫蔓延很有效的隔离方法,却被当时人讥讽为“不仁”,以至于在历代文献中,还有不少弘扬在时疫流行、人人自危时坚持照看病人的做法,殊不知,这样一来,防疫方面做得再努力,效果还是不明显,每次疫情死亡的人数并没有随着医学的进步而有所减少。
面对危难,理智应该重于情感,保全大多数人的xìng命,那才是真正的仁义。
郑知县一下子遇到两位知音,很是欣喜,连连点头,说:“烦劳大师随同何走一趟,为那几个病者诊治一下。”智源大师在这滁州地方上一向以仁心与医术著称,有他相助,那几个病者应该能得救了。
智源和尚就跟着他一起去关帝庙,慕轩让小高守着凝珮她们仨在县衙等着,自己带着小何他们几个一起跟着去关帝庙瞧瞧。
来到庙前,这里真聚集着不少人,其中还有几个儒衫飘飘的读书人,看见郑知县,不少妇孺又开始哭闹起来,郑知县向大家高喝一声:“二郎庙的智源大师特意前来为各位的亲人诊治,希望大家能暂时安静一下!”
智源大师的声名还真是管用,大家渐渐安定下来,智源和尚和两个年长些的僧人都在脸上蒙上了面巾,包裹住口鼻,只露着双眼,身上还用旧衣衫包裹了一番,就像穿上了防化服一般,看样子他对处理瘟疫还是挺有经验的。
他们三人走进庙里,约有两柱香的工夫才出来,郑知县问:“大师,病人怎么样?”病人的家属门也都眼神急切的看着智源和尚。
智源和尚点点头说:“知县处置得当,药铺大夫配的药也有成效,情况很稳定,容贫僧再弄些药巩固一下。”
郑知县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心想幸好是这样,要不这次自己的结局难料啊!
家属们安定下来,一旁几个大夫也都脸露喜sè,这次帮着衙门办好了这事,那以后不愁没病人上门了。
智源大师让弟子们熬了一锅黑豆汤,让庙里那十个病人和守在庙前的五个衙役、大夫、病人家属,包括他们这些僧人都喝了一碗,而后又调配了几种药汤,有的用大黄,有的用犀角、安息香等,其中有两个病人出现了咳嗽、面肿的症状,智源和尚带来的陈芥菜卤就用上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天sè已经暗了,智源大师决定亲自守在这里看情况发展,郑知县也决定今夜就守在这里,他让衙役弄了些饭菜到这里,就跟智源大师他们一起吃了点,却让师爷带慕轩回县衙招待。
那些原本对知县有怨气的家属看到知县老爷亲自守在这里,也都心生愧意,自然也不再有哭闹的事发生了,听郑知县的安排,每家留两人一起守着,其他人先回家去了。
慕轩回县衙跟凝珮他们吃过晚饭,让他们在师爷安排的厢房先歇息,自己却又来到了关帝庙前,陪着智源大师、郑知县他们。大家聊天,聊着聊着,他就问起了那个奇怪的山贼石敢当,石敢当既然在二郎山落草,那应该跟二郎庙的僧人都熟悉吧?
郑知县看看智源和尚,说:“不瞒方先生,智源大师与那石敢当可说是我们滁州地面两个最具仁心之人。”
智源和尚只是笑笑,并没有开口谦虚一下,慕轩的好奇心就被吊了起来。
郑知县说,智源大师深得百姓爱戴是因为他这些年的赠医施药、救贫赈民,而石敢当深得百姓喜爱,是因为他一直在劫贪官、斗恶霸,保地方安宁。
石敢当姓石,以前叫石宕,石家在滁州也是个大户,石宕曾经习文练武,想应武举,但两年半前,滁州知州杜犹借一起涉及石家的纠纷向石家大肆索贿,最后把石宕的老爹给逼得上了吊,在外地求师练武的石宕闻讯赶回,一怒之下闯进州衙,杀了贪得无厌的杜知州,将杜知州搜刮所得和石家的家财散尽,而后带着一些人落草为寇了,他还改名为石敢当——民间所说的石敢当,有压不祥、辟邪、驱风、防水、辟邪、止煞、消灾等多种功效,而石宕这个石敢当说要“除贪官,驱污吏,压灾殃,百姓康”。
石敢当在二郎山落草,经常下山来,抢掠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豪富,而后将银粮散给穷人,期间还劫过几个路经滁州的官员,那几个在任上刮尽地皮的贪官都被他扒光了痛打一顿,他还赶跑了一伙占据石兰山祸害百姓的山贼,石敢当的名号一下子震动远近。
新来的知州陈鹤曾经上奏南直隶兵部,兵部也调派了五百卫所官兵来围剿,但地方上受了石敢当恩惠的老百姓暗中帮衬着石敢当,结果连着几次围剿都没有成功;而陈知州也慢慢发现,只要没有贪官害民或恶霸逞凶之事发生,石敢当一伙也不会出来惹事,在山上自种自吃,非常安分,滁州这两年遭灾,石敢当还拿出粮食来救灾,搞得他们自己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灾民,陈知州暂时也就不想去剿灭石敢当了,倒是大力约束官吏,尽量做到清正廉洁,免得石敢当有借口下山。
可以说,滁州地面上有了石敢当的存在,倒使得上上下下的官吏谨小慎微,不敢明目张胆的贪污腐化,地方豪强也都不敢随意欺压良善、伤民害命。
因为有了山贼的存在,地方上官吏清明、豪强敛息,这确实成了滁州地面上一个奇怪的现象。
石敢当在二郎山上,与山下二郎庙的僧人们相安无事,石敢当还常跟智源大师谈佛说理,彼此像是互相照顾的近邻一般,很是和谐。
慕轩对此想得很多,尤其第二天接到暗中随后的巴根、梁关保传来的消息,说太子一行已经往滁州来了,他就决定要在这滁州地面给太子好好上一课。
——给太子上一课?
——没错!得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民意难违,民心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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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 草菅人命
朱佑樘一行人要往中都凤阳叩拜皇陵,路经滁州,在孝子坊大街一家名为康叔老店的客栈住下。
康叔据说是宋代那个弃官寻母、名列二十四孝的朱寿昌的字,店里大堂北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面是首诗,正是当年王安石写朱寿昌的:“彩衣东笑上归船,莱氏欢娱在晚年,嗟我白头生意尽,看君今rì尽凄然。”[..]
朱佑樘或许正是因为这首诗才决定在康叔老店住下的,朱寿昌当年寻母整整五十年,终于能够母子团聚,而他朱佑樘呢,即便贵为未来的天子,但今生今世却永无机会再见自己的娘亲一面了,每每想到这个,他就觉得心痛如绞。
滁州又称“皖东”,南据长江,东控京杭大运河,素有“金陵锁钥”、“江淮保障”之称,是六朝古都南京的江北门户,隔江与南京遥望。滁州物富文昌,名贤辈出,唐代诗人韦应物曾经做过这里的父母官,作“chūncháo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之诗;南宋词人辛弃疾曾在这里抗金,发出“烽火扬州路”之喟;滁阳王郭子兴、本朝太祖朱元璋、大明天宁翼元帅何文辉,都曾在这里战斗过,何文辉三十六岁去世后,就安葬在本地东沙河。
但对于这里的老百姓而言,他们更愿意说说只在这里呆过不足三年、却留给他们传颂千年的“一泉三亭”的欧阳修。
欧阳修被贬滁州的第二年夏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丰山脚下幽谷中的一眼泉水,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为亭,泉名“幽谷”,亭为“丰乐”,他亲自撰文作《丰乐亭记》;同年,与丰乐亭一山之隔的醉翁亭亦建成,他又作《醉翁亭记》;后又在丰乐亭附近修建了醒心亭,特请曾巩作《醒心亭记》。
文章一出,远近争传,琅琊山从此热闹起来。欧阳修又在丰乐亭附近辟建练兵场,作训练民兵之用,以保地方平安;又维修损毁严重的滁城,使滁州之城更加坚固和壮观;他在滁州,实行的是“宽简”之政——办事遵循人情事理,不求搏取声誉,只求把事情办好就行。
老百姓渴望为民谋福、与民同乐的父母官,虽然已经隔了数百年,但听说有人把好不容易保存至今的欧阳修故居的西墙根给挖塌了,目的是为了扩建自家的院子,他们忍不住怒火了,尤其是读书人。
群情激愤,一触即发。
朱佑樘他们坐在雅间吃晚饭时,听到了楼下时时传来的愤慨之语,李东阳示意侍立在门前的沐云平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差不多一炷香之后,沐云平回来,说了两件事,一是本城一个名叫朱延嗣的富户为了扩建自家的院子,故意将隔壁欧阳修故居的西墙根挖塌了;二是本地很有名的山贼石敢当被人拿住,据说明天就要押到州衙受审。
因为这两件事,很多读书人准备明天到州衙请命,一是要求严惩毁坏欧阳文忠公故居的朱延嗣,二是希望释放石敢当。
这些读书人怎么回事?第一个要求还情有可原,第二个要求就匪夷所思了,居然替山贼求情,没弄错吧?
朱佑樘等人惊诧不已,而沐云平也很快让他们知道了山贼石敢当的侠义之举,他们这才释然,不过对这些事有了兴趣,决定明天到州衙去看看知州怎么处理。
歇息前,朱佑樘照例接受了张纪的内力按摩,这段时间下来,他确实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健,时常盘踞在胸肺间的那种郁闷感似乎在一点一点消失。
张纪例行公事后很知趣的离开,而一旁的炎炎也很知趣的拧好毛巾给朱佑樘擦脸,之后,朱佑樘拿了本《四书集注》翻着,炎炎非常贴心地拨亮油灯,而后站在朱佑樘身后,捏着两个粉拳给他轻轻捶着肩膀。
朱佑樘翻了两页书,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那种轻柔酥麻的异样滋味,哪还有心思继续看什么书啊!他终于轻轻放下书,轻唤一声:“舒儿!”这是他为炎炎取的名字。
炎炎轻嗯一声,停住了双拳,眼眸与转过身来的他对视一下,忽然嫣然笑了,朱佑樘看着她娇媚的笑靥,心里一荡,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柔荑,低声说:“咱们歇了吧?”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脸庞更是微微发烫着。
炎炎娇羞的点点螓首,伸另一只zì yóu的纤手在他脸庞上轻轻抚摸一下,弯下纤腰,杏唇就轻轻落在了他的双唇上,朱佑樘只觉一缕馨香直透自己的天灵,唇齿便与她的丁香小舌纠缠在了一起。
两人很快就纠缠到了床榻上,罗带轻分,衣衫渐除,在舒儿纤手、杏唇的温柔导引下,朱佑樘觉得自己的身体又一次鼓涨涨的了,很需要再一次的激荡与宣泄。
炎炎非常敏锐的觉察出了他的变化,知道又是肉帛相见的时候了,自五天前两人的第一次开始,她就很喜欢这种感觉,在男女之事上,他是青涩的,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就如同他是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一样,每一次,都是她在引导着他,在传授给他,但是,她还会表现得比他更加青涩,在他的探索与入侵中躲藏着,呻吟着,让他每一次似乎都有别样的发现,这样,他似乎会异常的惊喜而怜惜,而她,很喜欢他那种惊喜的表情,自从她突然被人从惊鸿楼赎身、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刻起,她就知道,这辈子自己的命运恐怕要和他紧紧相连在一起了,虽然没有人告诉她他是谁,但她知道他必定是位贵胄公子,他似乎很柔弱,好像很腼腆,但偶尔流露出的深思之态与无形的威严之相让她渐渐着了迷,她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一个很大的迷宫,只要深入下去,她想自己肯定会找到令自己欣喜万分的出口的。
就在他再一次气息粗重的按住她激情扭动的小腰肢而“气势汹汹”的侵入她的桃源胜境时,她微微挺起俏臀迎合着,鼻间喉中发出别样的呢喃声,嘴角闪动着幸福的微笑,心里想着:从今之后,我要赶紧忘了“炎炎”这个名字,他说给我起名“舒儿”是希望我能在他身边永远舒心快乐,那我就要好好做他的舒儿,不但要自己快乐舒心,也要让他做快乐舒服的男人,做一辈子才好!
朱佑樘自从第一次在舒儿的引导下进入她的身体,身体怒胀处感受着她那里的湿润温暖,耳畔回荡着她别样的呻吟,眼眸中闪动着她异样的妖娆,那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孔圣人会说“饮食男女,人之大yù存焉”,为什么告子说“食sèxìng也”,亚圣却并不反对,原来,这就是男女之事、人之大yù啊!为什么自己的身体释放一切的那一瞬间,自己会觉得那样的舒畅快活,有舒儿在,似乎一切都变得充满了乐趣,自己再也不觉得夜晚的来临有什么可沮丧的,反倒对黑夜有了某种热切的期待,我,是不是太沉迷于女sè了?
但是,他在自责的同时,也非常清晰的知道,自己不光沉迷在舒儿的身体带来的快乐,更对她的一颦一笑深深着迷,她在没有旁人时非常主动的给自己捶捶背、揉揉太阳穴,或者在自己唇上飞快的亲吻一下,即便有时有人在身前,她也常背着人冲自己微笑,撅嘴或者抛个媚眼,那时,常常让自幼秉承儒家规矩的他在面红耳赤之时又倍感新奇,甚至有种像背着那个严慈兼备的老伴覃吉偷看佛经得逞的欣喜感,这种感觉,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与对庄家小姐的渴慕相比虽然还犹嫌不足,但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喜欢舒儿的怀抱了,他甚至对父皇为什么那样宠爱那个女人有了些许的理解。
我是不是太容易忘记仇恨了?他这样自责着,却丝毫没有放缓对身下这个娇弱的人儿的侵略,她的呻吟声充满了魅惑,似乎在激励他的行动,让他的身体似乎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而且,渐渐的,他的心也不受控制了,他紧盯着那充满了别样风情的娇美容颜,忽然觉得,那眉眼,那神情,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儿,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儿,虽然每一次事后他都觉得非常羞愧,但这一刻,他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又一波猛烈的撞击中,他很快在身下人儿的娇媚呻吟中释放了自己,也又一次攀上了极乐的顶峰……
第二天吃过早饭,朱佑樘一行前往州衙,一路上都不用问讯,因为不少人都成群结队往一个方向走,其中有不少读书人,李东阳只是随便找个人打听,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去州衙的,他们就夹在人流中一起走。
听那些读书人边走边气愤的交谈,朱佑樘才知道,这里离南京城不远,不少准备参加乡试的生员都还在家苦读,今天却都放下书本要去州衙请命。
难道,那个山贼真的如此受人爱戴?朱佑樘惊疑交加,一旁的蝶儿、王守仁也都很是惊异,倒是舒儿、李东阳显得平静些,舒儿对于读书人为了他们认定的事而群情激愤的状况见得不少,而且相当有感情,别的不说,要不是有那些读书人参与其事,花魁大赛就被禁止了,自己也就不会成为新一届的花魁——虽然这几天她一直希望自己从来不曾参加什么花魁大赛,甚至希望自己一直是个贫家女子,从来不曾出现在惊鸿楼过;李东阳自然知道读书人的脾xìng,他只是很想知道那位知州会怎么处理眼前这事。
至于张纪和沐云平,他俩只担心太子的安危。
滁州州衙不算大,但最近刚刚修缮过,陈知州借修缮州衙使得一些灾民有了生计,他还倡议那些富户大兴土木,以解决一些灾民的吃饭问题,那个朱延嗣就是其中一个积极响应者,为此,陈知州觉得要惩处朱延嗣有些为难,但没想到这事会让那么多人跑到州衙前来请命,而且,还有人拿住了石敢当跑来推波助澜,这可就更麻烦了。
朱佑樘没想到在滁州州衙居然又遇见了熟人,一时竟然有些窘迫,但慕轩很高兴,他的计划终于顺利实施了,太子殿下来了,那就开始上课吧!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陈知州看看堂下那张熟悉的面孔,而后望向那张不熟的面孔。
慕轩抱拳拱手,说:“在下方慕轩,昨天碰到这山贼,据他说是石敢当,他要求在下送他来州衙请罪,请知州裁断!”
“咳咳——”,陈知州咳嗽两声,心说我怎么裁断,你没看见堂外那么多双眼睛瞪着,我敢把这石敢当怎么样?他看看石敢当,一拍惊堂木,问:“你真是石敢当?”
石敢当老老实实地说:“正是石某,石某自知罪孽深重,愿意服罪!”
陈知州嘴角抽抽两下,心说:你愿意服罪,可我也得找到苦主才行啊!就算是被你杀了的前任知州,也没有人愿意出来指证,你让我判你什么好呢?
堂外传来嘻嘻的笑声,陈知州拍一下惊堂木,喝一声:“堂外噤声,不得喧哗!”
衙役们赶紧顿一顿水火棍,配合着喊一声:“肃静!”
一旁负责写供状的师爷轻咳一声,用眼角示意一下,陈知州明白了,向衙役喊:“来呀,先将石敢当收监,也请这位壮士去偏厅用茶!”
衙役们答应一声,才要动手,石敢当和慕轩却都不干了,一个嚷嚷:“知州老爷,如果您不治石某之罪,那石某可就不奉陪了!”
另外一个也说:“既然这人不是山贼,那还请知州无罪释放吧!”
陈知州有些哭笑不得,第三次拍惊堂木,喝道:“肃静!”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还没想好,就听堂外有人嚷嚷起来:“石敢当无罪!石敢当保一方平安,石敢当有功!”
这立即引来了很多附和声,中间还夹杂着别的声音:“朱延嗣有罪,干嘛不审?”
“对,审朱延嗣,审朱延嗣!”更多的声音附和起来。
陈知州看看堂外群情激愤的人群,实在没勇气再拍惊堂木了,他看看师爷,师爷不着痕迹的点点头,陈知州这才有底气再次拍响惊堂木,喝道:“堂外肃静!带朱延嗣!”
堂下很快安静下来,石敢当和慕轩也都非常配合的先站到一边,朱延嗣被押上堂来,他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看样子非常斯文,脸上神情不忿多于畏惧,上得堂来,不用陈知州吆喝,很主动的跪下,口称:“小民朱延嗣叩见知州老爷!”
陈知州一拍惊堂木,喝问:“朱延嗣,本官问你,擅自毁坏先贤故居,你可知罪?”
朱延嗣低着头说:“小民不知!”
陈知州气得笑了,赶紧整理一下表情,喝道:“罪证确凿,还敢狡辩!”
朱延嗣磕头说:“老爷,小民邻舍袁钟扩院子,把原先那五尺宽的巷子弄成了一尺,小民不敢跟他理论,一时糊涂,就把旁边的院墙给砸了——”他说着,居然委屈得淌起眼泪来。
陈知州看看师爷,嘴角显现苦涩的笑容,这个袁钟不光他知道,滁州城的不少人也都知道,袁家在地方上也算大户,袁钟有兄弟四个,为人还算仗义,乡民受灾,他还是非常热心参与救灾的,只是这人在兄弟里是老四,原先最得乃父喜爱,很受三个兄长的妒忌,乃父死后,三个兄长对他态度极差,袁钟为此xìng情变得奇差,经常跟邻里发生冲突,他这个知州到任以来,已经在这公堂上先后惩处他五次了。
“来人,将袁钟带来公堂!”陈知州只好发下火签,衙役领命走了,而公堂之上一时有些冷场,慕轩趁这个机会,过来跟朱佑樘他们见礼,蝶儿姑娘是最开心的,看慕轩的眼眸都是亮晶晶的,这让一旁的凝佩暗自苦笑,连晴蓉都觉得这个蝶儿看自家姑爷的眼神很奇怪了。
也正是利用这段时间,慕轩让太子更进一步了解了石敢当的为人,而他自己也从观审的百姓口中知道了袁钟的情况,他思考了一阵,向一个衙役说了两句话,衙役出去悄悄禀报了张推官,而张推官又让人禀明陈知州,陈知州宣布暂时退堂,而后慕轩被找去跟陈知州、张推官、师爷一起合计了好一会儿。
等陈知州再次升堂,那袁钟已经被带来了,同样四十出头的年纪,但样貌比朱延嗣要粗豪些,上堂之后的神情也明显比朱延嗣要张狂,虽然磕着头,但显然毫不在乎。
“啪!”陈知州这一次将惊堂木拍得山响,喝道:“大胆刁民,竟然横行乡里,妄逞不法,本官今rì岂能容你!”他向左右喝一声:“来人,将这顽劣不法之徒拖出去,乱棒打死!”
袁钟惊得豁然抬头,还没等有什么表示,两个衙役上来将他绳捆索绑,拖了下去。
这样也行?这不是草菅人命吗!朱佑樘惊得目瞪口呆,这个陈鹤看来也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啊!他鼻中冷哼一声,往前踏一步,想上前阻止这人间惨剧,但却被李东阳轻轻拉住了胳膊,李东阳往慕轩那边看一眼,说:“少安勿躁!看戏就行!”
看戏?你把这种草菅人命之事叫做“戏”?朱佑樘心中一怒,但很快就品出不对味的地方了,他看一眼李东阳,瞧他冲自己点头呢,他才算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堂外的百余人却都大张着嘴傻在那里,这位陈知州一想还是挺讲理的,今天怎么这么粗暴,不容人家说一句话,就要将人打杀,这这这——
就听后面传来阵阵惨叫声,没一会儿,又没有声息了,一个衙役上来禀报:“老爷,袁钟没气了!”
这就把人活活打死啦!堂下百姓瞠目结舌,整个大堂一时鸦雀无声。
第六集 天赋人权
“来人,将袁钟三个兄长请来!”陈知州面对堂下百余人,居然毫无异sè,再次发签,衙役领命,不一会儿,袁家三兄弟就被带来了,看他们白白胖胖都富态得很,应该都是养尊处优过舒坦rì子的。
陈知州对他们倒是非常和蔼,在他们跪拜之后,让他们三兄弟起来,说:“本官知道你们三人与你们兄弟袁钟一向不睦,袁钟此次与邻居发生纠葛,有损先贤遗风,本官方才已经将他乱棒打杀,请三位前来,商议一下袁钟家产该如何处置。”[]
袁家三兄弟惊得大张着嘴,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反应,而后,三兄弟一起颤微微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老大说:“舍弟袁钟虽然xìng情顽劣,但平rì里修桥铺路,赈济灾民,一向不甘人后,不知他如何触犯老爷,招来杀身之祸,舍弟死得冤哪!”
其他两个也是一迭声喊冤,这一来,陈知州可是相当被动,但他居然非常镇定,淡淡的拍一下自己的补子,问:“听你们的意思,你们那个兄弟不该死,要是他回来,你们做兄长的会捐弃前嫌,和睦相处么?”
回来?诈尸吗?袁家三兄弟一愣一愣的,而后毫不犹豫的一起点头,说:“一定一定,无论如何,他是我们的小弟!”
话音未落,他们才想起来,小弟已经被知州老爷活活打死,不可能再活转来,想到这么多年兄弟间你争我斗,形同仇雠,一朝天人相隔,才知道兄弟之情是如此可贵,以往种种是如此不该,想到这个,三兄弟互相看看,再次老泪纵横,痛哭失声。
看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跟孩子似的也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尤其看到眼泪在黑油油的胡须上荡啊荡的,实在太滑稽,陈知州知道自己是绷不住劲的,立马决定不再绷下去了,叹息一声,说:“三位兄弟情深,本官深有同感,实话说了吧,袁钟这次确实做得过火了,但本官岂能草菅人命!”
他挥一挥手,立即有衙役将袁钟带上堂来,袁钟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半点挨过打的痕迹,堂外众人一片惊呼声,袁家三兄弟惊愕的转身,看到袁钟,三人踉踉跄跄跑过去,争相恐后抱着自己这个小弟,哭得一塌糊涂。
袁钟刚才将这三个兄长所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原本以为他们恨不得自己一命呜呼,想不到如此顾念兄弟之情,他已是非常意外,此刻又见他们如此伤怀,终于也难以抑制悲伤,抱着三个兄长,放声痛哭。
堂上堂下都看着他们四个,不少人也被这氛围感染了,眼角涩涩的,朱祐樘看着这一切,居然也觉得很是感动,老百姓兄弟间有磕磕碰碰、吵吵闹闹之事,很是烦人,但这份兄弟情谊也是他这皇家子弟永远无法体会到的,他跟那些弟弟们在人前兄慈弟孝,但人后呢,根本无法像民间弟兄这般骨肉连心。这难道就是身在帝王家的不幸?
陈知州看看堂下的慕轩,后者微微点头,陈知州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袁钟,朱延嗣听判!”
朱延嗣赶紧跪倒,袁钟也赶紧擦擦眼泪,过来跪倒,他三个兄长也过来陪着跪着,陈知州道:“袁钟,本官今rì命你与三位兄长重修兄弟之义,以后和睦相处,如兄弟间再生事端,本官不论谁曲谁直,将惩处你们兄弟四人,望好之为之!另外,你家的院子侵占巷道,即rì将院墙退回原处,朱延嗣负责修缮文忠公故舍,袁钟必须承担一半修缮费用!”
朱延嗣自然没有异议,袁钟也再无半点张狂之态,点头称是——虽然死是假的,但方才那些衙役真的就弄了副棺木让他躺里面,在那里面隐隐约约听到兄长们的哭诉,感觉真的很奇怪,要让他以后再跟兄长或邻里们耍横,真是不容易!
“你争我斗只为墙,各让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慕轩忽然曼声吟哦起来,看着跪着的这五人,嘿嘿冷笑:“争争争,争个兄弟阋墙、家败人散,夺夺夺,夺个邻里反目、村巷败落才罢休吗?禽兽尚知连结一心,共抗强敌,你们枉为人子,却还不如禽兽吗?”
这话骂得狠了,但跪着的朱延嗣、袁钟四兄弟居然都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不约而同低头说一声:“这位壮士教训得是,我等受教了!”而后,他们抬头互相看看,都是满脸羞愧之sè。
朱延嗣跟袁钟表示,愿意出银将文忠公故舍全面修缮一下。
陈知州当然表示欢迎,当即让他们回去准备修缮文忠公故舍之事,后来据说朱延嗣、袁钟不光将欧阳修故居修缮一新,还都将原先的院墙往后让了三尺,滁州城就此留下了一段“十二尺巷”的佳话。
接下来,还是让陈知州为难的石敢当之事,众目睽睽,究竟该怎么判呢?
有罪?堂外这些人可不干!
无罪开释?那自己可就难容于上司了!
左右为难间,慕轩忽然冲堂外众人张臂喊道:“各位,容在下说句话!”
虽然很多人都感觉是这个人点醒了袁家四兄弟跟朱延嗣,但还是有人嚷嚷:“你是谁啊?凭什么说话?”
张推官这时站了出来,说:“这位方先生,就是之前押运救灾粮食前来滁州的。”
哦!救命粮原来是人家运来的,这下子许多人都不好意思为难他了,慕轩说:“石敢当之事,知州也有不得已的难处,容在下找些人与知州好好商议一下,不知哪几位愿意与在下一起留下?”
大家互相望望,嚷嚷了一阵,留下了九人,大多是读书人,有两位还是城中耆老,李东阳代表朱祐樘开口,说他们一行人路经此地,听闻石敢当所作所为非常佩服,也愿意留下来,本地人倒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多些对石敢当有利的人不是坏事。
就这样,除了留下的,其他人就暂时回家吃饭了。
陈知州也没亏待留下的众人,让人准备了饭菜,大家就在州衙偏厅吃了顿非常简单的午饭,朱祐樘看那些都是寻常饭菜,陈鹤也一起吃了,毫无勉强之sè,他对这个知州的观感改善了不少。
午后,陈知州就请大家在偏厅奉茶,大家商议该怎么处理石敢当,其实意见很一致,石敢当必须无罪开释,但问题是该怎么让陈知州不必为此担上责任。
最后,石敢当主动提出来,他将带领二郎山的弟兄另投他处,以后不再出现在滁州境内——这个选择,其实在昨晚他跟慕轩单独商议后就决定了,那九名百姓代表为此非常伤感,石敢当走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滁州百姓就可能面对贪官污吏的敲诈、地方豪强的欺凌呢?
但是,让石敢当长留此地也确实不是久长之计,陈知州适时地表示,只要他在滁州一天,就决不让贪官污吏祸害乡亲,更不会让地方豪强欺压良善。
九名代表最后不得不接受现实,跟石敢当一起怏怏而去。
慕轩他们跟朱祐樘一行人都留下了,朱祐樘看着石敢当离开,似乎是自言自语:“难道必须要有石敢当这样的人,才能保证官吏清明、百姓安乐吗?”
李东阳、王守仁他们面面相觑,这问题还真是很难说,朝廷定期考核官员,但谁都知道,这不可能保证官员的廉洁,甚至有时候什么都不能保证。
陈知州与师爷、张推官互相看看,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个少年人是什么来头,但可以肯定,这个少年来头不小,所以,他们明智的选择了不开口——就算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啊!
凝珮不会来插口男人的事,而舒儿也非常乖巧的选择了沉默。
但慕轩不能沉默,他计划了这么多,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他没有多说什么,就一句话,但这句话足以让在场所有人惊骇:“官吏清明,其实只要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百姓来监督官员!”
百姓来监督官员?在场所有人都瞪住了这个说出话来惊世骇俗的男人,官员可是负责管理百姓的,是百姓的父母,百姓怎么可以监督自己的父母呢?要知道,更早的时候,官员是“牧养”老百姓的,老百姓算什么,不就像牛马羊之类的牲畜么,他们怎么可以反过来监督放牧者呢?这太大逆不道了!
“各位认为,我大明境内,那些人对朝廷最为忠心?”慕轩抛出一个问题,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打转。
对朝廷最忠心?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陈知州先开口:“应是那些兢兢业业cāo持国事、政务的官员。”
慕轩点点头,不置可否,又转首看其他人,王守仁看看朱祐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朝廷最忠心的,应该是天子。”
陈知州跟张推官、师爷三个嘴角一阵抽搐,你要这么说,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李东阳嘴角微带着笑,问慕轩:“方先生以为是什么人最忠心?”
慕轩看看王守仁说:“天下事都是天子家事,天子勤政爱民,理所应当。慕轩以为,天下最忠心于朝廷的,是千千万万普通百姓。”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他的身上,听他怎么自圆其说,慕轩不慌不忙,说:“天下大多数百姓其实非常容易满足,他们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做得了事、养得起家,他们就没有别的要求,朝廷要他们交赋供役,他们都没有怨言,即便是灾荒之年,也是照常纳税交粮,而自家人常常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卖儿卖女,甚至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成为荒野饿殍。各位请说,天下间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加忠心于朝廷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虽然慕轩说的未必全是事实,百姓交赋纳粮、承担徭役不可能全无怨言,卖儿卖女来交税不可能是心甘情愿,但是,不可否认,要是没有天下间那么多百姓任劳任怨的付出,任天子再英明,官员再清廉得力,也是没有办法支撑起一个国家的,更别说什么太平盛世或者泱泱大国!
晴蓉跟舒儿都泪光盈盈的,她们对慕轩所说的卖儿卖女有切身感受——别看舒儿在惊鸿楼过着众星捧月的rì子,可她也是十岁时家乡遭灾而被卖入青楼的,那段rì子真是不堪回首啊!
槿儿也是感同身受,她爹爹虽然是官,但她可没有享受过官家小姐的生活;同样,蝶儿在来到大明之前,也是贫家女儿,慕轩说的那种rì子她也深有感触。
“天下是天子的,而支撑天下离不开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慕轩神情郑重,“百姓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很多,什么时候有过非分之求?一个官员的俸禄,要多少个百姓供给?百姓供养着这么多的官员,却有那么多官员还不知足,不知治国安邦,与民安乐,只想着搜刮民脂民膏以逞一己之私,那这样的官员该由谁来监管呢?”
陈知州听得心惊肉跳,这话要是传出去,他这个知州的位置堪虑啊!
张推官跟师爷也都很不自然,但是,他们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都没有勇气挺身而出斥责这个年轻人的大逆不道。
朱祐樘听得非常仔细,眼睛瞪住了慕轩,神情间满是深思的样子;李东阳微皱着眉头,王守仁却是满眼兴奋之sè,只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
慕轩继续侃侃而谈:“朝廷虽然对官员有考核制度,太祖对官员贪贿采取严刑峻法,但依然挡不住一些官员贪赃枉法,难道他们不怕国法惩治吗?”他轻轻摇头,“不是国法不严,而是监督不力,一家之主尚且不能对家中所有人的所作所为都知晓,更何况是管理那么多的官员,而一个官员究竟是清廉还是贪贿,是能干还是昏庸,老百姓其实最清楚,石敢当之事虽然不宜倡导,但至少可以说明,让供养这些官员的百姓来监督官员,是目前最为有效的。”
“这种监督该如何实施呢?”王守仁一脸求教之sè,看样子对这个非常在意,“百姓来监督官员,谈何容易啊!”
朱祐樘听着也非常新鲜,王守仁所问正是他也想问的,因此更加留心了。
慕轩谈这个话题,其实只是这次在这里再次偶遇太子和碰到石敢当之后的一时兴起,并不在他原先的预期之中,让百姓监督官员,即便是后世,这也是很难实施的——除非天子愿意放弃权力,搞几个政党来竞争上岗,他对这个话题暂时没有很好的建议,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说:“太祖当年制定《大诰》,其实就有让百姓监督官员之意,虽然后来因为有一些百姓诬告官员而未能贯彻到底,但其实太祖的做法其实应该坚持下来,虽然有些方面还需改进。”
陈知州这时真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这样,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就不必听下去了,他暗自开始盘算:是不是该立刻送这些可能给自己招来莫名灾殃的瘟神走呢?
李东阳自然看出来这位知州的尴尬局面,适时地开口说:“陈知州,不必在意,咱们只是私下聊聊,保证不会给您招麻烦的!”
虽然人家还是没有表明身份,但陈知州觉得心里宽敞多了,默默的点头。
朱祐樘看一眼二人,没什么表示,而后就又看着慕轩,他很想知道,该怎么改进太祖的做法,真的可以让百姓监督官员?会管用吗?
慕轩笑笑,说:“我目前没有什么好的建议,但以石敢当之事看来,朝廷如能设置一个让百姓可以直接揭露不法、昏庸官员或肯定清廉、能干官员的渠道,那应该可以见效。”
这个答案不够好,但朱祐樘脸上没有失望之sè,反倒是微拧着双眉沉思;李东阳捻须狐疑道:“设置渠道,百姓可以直接上言?难道要用铜匦之法或许民越诉?”
想当年武则天临朝,侍御史之子鱼保家为了迎合这位女皇帝“yù大诛杀以威之,盛开告密之门”的心理,设计了铜匦,一匦四口,“其东曰‘延恩’,献赋颁、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这东西对那些一心拍马溜须想讨官做的人来说,真是平步青云的终南捷径,以至于原本这个对女皇帝所实行的统治进行辅助和宣扬她对黎民的关怀的东西最终成了匿名的、往往是虚假揭发的恶物。
最富讽刺xìng的是,铜匦的设计者鱼保家,最终因为铜匦中一封揭发他曾经为作乱的徐敬业制作兵器的匿名信而被诛杀了。
谁要在当世制作铜匦,那还不被满天下的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至于越诉,就是越级上访,北宋建立之初,有不少百姓越级上访之事发生,有的甚至直接闹到皇帝跟前去了,于是自赵匡胤开始的几代皇dì dū禁止越诉,但到神宗朝,皇帝下诏允许越诉,南宋时甚至出台法令对越诉进行制度上的保障,还选派出劝农使“究民间疾苦,检视账籍”,并赋予劝农使“受越诉”之权,虽然事实上这种做法不可能从根本上消减社会矛盾,但毕竟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部分危机,有人认为,积弱之宋能立国三百多年,即便面对强大的蒙古铁骑,南宋内部也没有发生大的动乱,与许民越诉不无关系。
慕轩笑笑,说:“未必非用铜匦不可,即便真用铜匦,还需找寻证据,证实那些告发者所言之事;许民越诉也可以是种手段,但不能是唯一的办法。不过,在固定的期限内让百姓参与评价地方官员的做法还是可行的。”
这样一来,可不就更加麻烦了?这里面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可绝不少!
“要天下安乐,四海升平,原就需要付出辛劳和代价的,百姓支撑着这个国家,为了减少甚至杜绝贪贿害民之事,给百姓最起码的生存权利,一切投入都是必须的!”慕轩明显看出了李东阳、朱祐樘、王守仁的犹疑,淡淡的说,“‘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先贤早就告诫后人了。”
给老百姓最起码的生存权利?李东阳看看朱祐樘,yù言又止,后者看着慕轩,说:“生存权利?”
慕轩毫不迟疑地点头,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上天既然让百姓生而为人,那身为天子的帝王就得给予百姓作为‘人’的权利,老百姓如果吃不饱、穿不暖,上无片瓦遮风挡雨,下无寸土安身立命,连生存都岌岌可危,那怎么还可能安分守己、交赋供役,甚至保家卫国、忠心事君?哪朝哪代有这种牛马不如却依旧忠君爱国的百姓?”他的声音明显森冷起来,“这几年,陕西、山西、河南连年旱灾,饿殍遍野,以致父弃其子、夫卖其妻之事屡有发生,甚至有全家数十口人因为饥饿而痛哭投河的。有的人饿得还有一口气在,就被其他那些饥饿者活生生割食了,倘若朝廷及时赈济,倘若地方官能未雨绸缪,又何来这人间惨剧!”
说到最后一句,他腾一下站起身来,双目发红,声sè俱厉,双拳紧握,那样子,如同猛兽要择人而噬一般,凝珮唬了一跳,赶紧起身过来,轻轻挽住夫君的胳膊,生恐他激动之下做出傻事。
李东阳他们也都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站了起来,看着慕轩,有些目瞪口呆;张纪索xìng身形一闪,挡到了朱祐樘身前,双手成虎爪,随时准备向慕轩发难。
陈知州他们三人都惊得呆在原地不会动弹了,相形之下,还是舒儿跟蝶儿镇定,双双站在兀自端坐椅上的朱祐樘身后,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慕轩。
朱祐樘纹丝没动,抬起头来,看着慕轩,眼神瞬息万变。
第七集 他山之石
“给予百姓作为人的权利,”朱佑樘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慕轩,“我大明的子民,难道已经连‘人’都不是了吗?”
慕轩看着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不愠不怒、泰山崩于前也不变sè的镇定模样,忽然觉得有些沮丧,人家未来的皇帝陛下眼看着天灾**、官贪民穷都不着急,自己这个后来者何必这么费尽心机呢?我又不是太监![..]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cāo之过急了,这个时代,对于天灾确实没什么办法啊!就算是后世那个空前“伟大”的时代,科技如此先进,天气预报不一样天天在胡说八道吗?西南大旱三年,土地干坼,民生困苦,可地方zhèng fǔ不一样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吗?最可笑的是,两会召开期间,居然还有来自西南的zhèng fǔ代表在首府的演播大厅遥控指导百姓如何抗灾,我呸!这要有用,整整三年你们都上哪去逍遥快活啦?
对比这些,他全身松懈下来,转头看一眼凝佩,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凝佩心领神会,报之以微笑,回自己座位,慕轩入座,这才冲朱佑樘淡淡一笑,说:“公子一路行来,百姓过的算是‘人’的rì子吗?”
朱佑樘听他口气明显不善,微微皱眉,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李东阳“嘿嘿”一笑,说:“想必方先生有良言相告,不如请先生移驾,咱们把酒详谈,免得在此干扰陈知州处理公务,可好?”
他这么做,一方面是看那陈鹤神sè越来越难看,担心这个不知内情的知州一怒之下将在场的人拘押起来,那可就给他自己找麻烦了,再怎么说,陈鹤在这儿还是有利于滁州百姓的;另一方面,他觉着慕轩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生怕他说出什么悖逆之言而让大家都难堪。
慕轩脸sè稍和,说:“慕轩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慕轩还有些话想在这里说说,因为这也关系到陈知州。”
关系到我?陈知州吃了一惊,原本有些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诧异的看看慕轩,又看看师爷,师爷只能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sè。
却听慕轩说:“我听说有地方官说自己的苦楚,‘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jì,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rì之间,百暖百寒,乍yīn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不知陈知州是否也有同感?”这话可是后世“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在年近三十出任吴县知县后,在给友人信中说的,应该不是说着玩的。
陈知州一愣,回想这个年轻人所说的话,感觉真是我辈知音啊!要知道,知州、知县这类地方官,在整个朝廷中地位十分特殊,上面是朝廷中枢,下面就是万千小民,他们被夹在这二者之间,离朝廷中枢远,许多时候根本得不到朝廷的重视,仕途升迁比蜗牛爬快不了多少。
慕轩接着说:“地方官员最难在于催租交赋,百姓不免怨愤交加;而rì常迎来送往,地方官又不免馈送之累,加上狱讼不断,是非难明,胥吏乡官又常常干扰政务。凡此种种,令州县官员难有作为,反而动辄获,清廉者不容于上下,长此以往,吏治不免大坏,一旦遭逢天灾**,自然难免激起民变。令仕宦之人视州县为畏途,将京师当作要津,朝廷如此内重外轻,吏治如何循良?国家安能久安?”
这番话,令在场与官场有关的人都陷入了深思,慕轩这话可谓一针见血,大明王朝时至今rì,很多问题确实与他所说非常吻合,李东阳看着慕轩,眼神中的惊诧之sè毫不掩饰,这个年轻人当真是目光如炬,看事情怎么会那样透彻呢?
他尚且如此,王守仁脸上的憧憬之sè更加不用多说了,那表情,整个一“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啊!
慕轩要是知道他俩这么高看自己,肯定会惭愧一下的,毕竟,这些话是他说的,但其中包含的思想可是集众人之所长,他不敢贪功。
朱佑樘脸上一派深思模样,对于整个朝廷的弊端,他有自己的一些想法,但现在慕轩所说的对他的冲击绝对不小,这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后来他成了弘治帝,为了强调地方官的重要xìng,曾经规定知府、知州见上司不行跪拜礼,仅揖手打拱就行,以表示他们职责之重,多少应该有今rì之影响在内。
陈知州内心非常佩服这个年轻人的仗义执言,但此刻他只能选择沉默,他根本搞不清这双方的来历身份,贸然插话,只怕会惹来无端祸殃吧!
朱佑樘此刻终于明白李东阳的用意,但也觉着在这里再谈下去不方便,于是点点头,起身向慕轩道:“方先生,请!小弟做东,咱们去饮一杯!”
慕轩这次不再多言,起身说:“有劳公子破费了!”
双方人等都向陈知州他们三人行礼告辞,转眼之间,这里就只剩下陈知州他们仨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在这知州衙门,说留就留,说走也就走,好像太随便了吧?而且,现在rì微偏西就跑去喝酒,也太不着调了吧?幸好走了啊,要不,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唉——
不过,那个姓方的说的话真是中肯哪!做这个知州,真是难呐!
慕轩跟朱佑樘两边的人对这滁州城都不熟悉,也不知道哪家酒家现在已经开门做生意,李东阳就主动带路,刚才过来的时候,他注意到有一家名为“客常来”的酒楼,看那样子,应该还不错。
他们到那一看,还好,门敞开着,伙计已经在擦桌子抹凳子了,看见他们这么多人进门,伙计赶紧往楼上雅间让,掌柜的看他们有男有女,神情气质都不寻常,赶紧亲自跑过来招呼,张纪出面,要他将最好的酒菜送上来,掌柜的看他们连价都不问一声,知道碰上不在意钱的主了,乐颠颠的跑去准备了。
雅间里有两张桌子,中间隔着屏风,看样子,是给男女宾客分席准备的,朱佑樘请慕轩落座,而舒儿不等他吩咐,就请凝佩坐另一桌,而后自己侍立一旁,蝶儿自然也就跟着站在一边了。
凝佩原本在州衙时就对太子身边这位新出现的陌生女子有些好奇,此刻见她不用太子吩咐就来招呼自己落座,却偏偏又是侍女的做派,心里奇怪,就站起身来,冲对方说:“小姐如何称呼?”
舒儿虽然在心里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公子的侍女,但在外人面前,她这个没有什么名分的人自然只能充当侍女了,而今看人家这位容貌气质都出尘拔俗的方夫人对自己一口一个“小姐”,自然高兴,笑颜答道:“奴婢舒儿,夫人有何吩咐?”
凝佩微笑着说:“吩咐不敢当!外子与令公子同席,舒儿姑娘能否与妾身同席?”她可看出这位舒儿姑娘跟太子的关系与蝶儿姑娘很不一样,怎敢就把人家当侍女对待!而且,槿儿、晴蓉也都站在自己身后,加上蝶儿姑娘,四个人看着她一个人吃独席,这情形可太难受了,能吃得下什么呀!
舒儿一愣,看看这位方夫人身后站着的两个俏丫鬟,刚要婉言谢绝,屏风那边传来自家公子的声音:“舒儿,你就坐下替我好好招待方夫人吧!”
既然公子有命,舒儿也就不推辞了,向凝佩道声:“方夫人请入座!”等凝佩坐下,她才在凝佩下首坐下,凝佩又招呼蝶儿入座,蝶儿自然不会拒绝,坦然坐下,舒儿见此,心中疑惑,面上却绝不流露半点。
伙计们很快送来了四荤四素八个凉菜和三壶酒,其中一壶是特意为女宾准备的,而后热菜也就流水一般送上来,平rì里没外人,槿儿、晴蓉都是跟慕轩、凝佩一起用餐的,眼前人家请客,凝佩也就没办法招呼她俩一起坐下了,好在太阳刚刚偏西,离午饭时辰还不算很久,两人还不饿,不致于见了好吃的就咽口水,即便席上的凝佩与舒儿、蝶儿,也都只是偶尔动动筷子,细嚼慢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屏风那边。
慕轩跟朱佑樘、李东阳、王守仁互相敬了几杯酒之后,李东阳就把话头又扯回了刚才那话题,慕轩这一路上反省了一下,觉得跟这个时代的人谈什么“天赋人权”可能是太超前了点,还是另寻突破口吧!
他看着朱佑樘,说:“慕轩曾经听人讲过一些海外国家的状况,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趣听听?”
海外国家?朱佑樘当即点头说:“先生请讲!”上次收了慕轩送的那幅地图,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原就想有机会让你这个送地图的人当面讲讲那些域外之国,现在既然你主动提出,那就太好了!
李东阳和王守仁也都满是好奇,尤其是王守仁,一脸期待之sè,很想快点知道这位无命将军又有什么奇闻异事可讲了。
慕轩清了清嗓子,开始述说:“海外有个大国,据说执政者允许老百姓选出他们信任的人来当官参与国事,但是那些想要当官的就通过各种手段,如用走门路、金钱贿赂、势力压迫等方式获得参政的权利,而执政者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利益,对这种种不法行为置若罔闻,还利用这些人支持他们想要提拔的人,并且不愿甚至不许老百姓反对,常常用各种手段压制百姓的言论,这样一来,导致不少人当官之后大肆贪污受贿、压榨百姓,而后谋取更大的权力与利益,他们肆无忌惮,百姓却有苦难言;大国也大力发展经贸,但许多重要的行业都控制在国家手中,老百姓只能听凭宰割,这样使得国家非常富有,而老百姓却生活艰难,怨声载道,以致官民冲突时有发生。而执政者对周边各国却常常无原则的宽容,有时甚至拿钱去获取一些小国的所谓认可,而最终使得那些小国也敢欺凌上门。”
讲到这里,慕轩有意识的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讲的老百姓选人当官有点超前了,不知这几位会怎么想,可朱佑樘他们的脸上居然毫无异sè,连一旁之前老是对自己横眉怒目的张纪也非常平静,似乎他现在说的都是毫无新意的旧闻,这是怎么回事?
带着这个疑问,他继续说:“海外另有一个小国,也是由老百姓选出他们信任的人来治理国事,但在推选时特别看重被选者的人品、能力,务必要求各方面最好的人当选,之后还有非常严格的措施监督这些治国者,允许任何百姓对任何执政者提出异议;国家也大力发展经贸,但能与民同利,真正的民富国强,周边的一些大国对它也心存敬畏,不敢轻侮。”
说到这里,他又刻意的去看这几人的脸sè,发现他们一个个居然还都非常镇定,只是都微微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是王守仁忍不住,问:“先生之意,这两国最大的差异是在对民意的态度上?”
慕轩这回真的很是迷惑了,看样子,他们最关注的是执政者对老百姓的态度,而对这两国都由百姓选官的制度不太在意,这可是大违常理的啊!你们听明白了吗?它们可是老百姓选举官员,不是科考产生、朝廷任命,你们不觉得大逆不道么?
——后来,慕轩曾经就这个问题非常虚心的向凝佩请教,凝佩嫣然一笑,拿纤纤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戳一下,嗔道:“我的傻郎君,百姓选官有什么稀奇的?在科举选拔之前,除了那些世家子弟依靠世袭占据高爵显位之外,普通人要做官不就得靠选拔么?秀才,孝廉啊什么的,只不过不是老百姓推选,而是地方官提拔,有些人为了捞个官做做,不也照样大做手脚,所以才有童谣唱说:‘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其实,代表大会古代也早就有过,虽然那时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家天下”,但也绝不是皇帝一个人“拍拍脑袋”就决定的,也需要“朝参”与“集议”。
“朝参”又叫“朝会”,由皇帝亲自主持,范围小,参加者最低也得是正五品官员——其实就是老百姓熟知的皇帝上朝。
“集议”也称“议会”,由“三公”一类的勋贵大臣主持,皇帝一般不参加,但集议肯定是应皇帝之命或得到他的同意才能开的,规模可大可小,而且也分zhōng yāng和地方,与会者都是由官方决定的,不是权贵就是富人,不可能有普通老百姓。
不过,与会者必须善于表达,敢说实话,只会举手、鼓掌、和稀泥的是肯定不行的;而且,像后世那种几十年如一rì“兢兢业业”只会投赞成票的“爱国”代表会被看成是不负责任,铁定遭到皇帝的申斥和查办。
“集议”议案难以“一致通过”也属平常,有时甚至出现“经年不决”的情况——汉武帝时期留下的《盐铁论》记录的就是这种“集议”过程。
——“至于你说的那种状况,历朝历代其实也存在,不过不是在国,而是在每一个家族中。”
——“在家族中?”慕轩还是有些懵懂。
——凝佩看着自己夫君那傻傻的样子,心里觉得他这个样子异常惹人怜爱,再次嫣然,伸指在他脸颊边轻轻摩挲着说:“大家族就像一个小小的国家一样,一般都是倚重长房,而其他各房也都有自己的当权人,代表自己这一房说话,而这个当权人名义上也是本房所有人推选出来,但实际上哪一个不是靠权势或钱财撑着,谁会推一个不名一文、无权无势的人当自己的代言人啊?就算有,这样的当权人其他各房会放在眼里吗?有时长房衰微的话,其他各房也会想夺取当家人的权利,因此,除了一些管理妥当的家族能绵延数代之外,其他很多都会因为争权夺利而凋零败落。”
——慕轩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看来,自己这方面还是弱项啊!抑或该说,自己这个后世来的还是不由自主受后世的观念影响,以为这封建制度下什么都是比不过后世的,其实,老祖宗有很多东西是后世那些狂妄自大、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想都不敢想的,那些忘了祖宗的人啊,真该全部拉出去枪毙几回!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慕轩只好收起疑惑,回答王守仁,“天下万民,永远比官员多,朝廷就算有百万大军,不一样来自于万民吗?这些军士都有家人,如果他们的家人都难以维持生计,他们又怎会安心守护防区,奋勇杀敌报国?百姓辛劳一年,却还落得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窘境,那天子百官又怎能祈祷天下安定,万国来朝?”
这些道理在座的都懂,只是,对于为了官吏清明、国泰民安就要让老百姓来监督官员的说法,大家还是难以理解。
慕轩看他们还是有些迷糊,只能更加敞开了,说:“慕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话音未落,一旁侍立的张纪就变了脸sè,双拳不由自主握紧了:你之前说的还不算大逆不道吗?居然自己说“大逆不道”,那得大逆不道到什么地步呀?
屏风那边的凝佩一下子也把心提到嗓子眼了,放下筷子,转首望向屏风,她一停筷,蝶儿跟舒儿自然也就停筷不食,也都转首看过去,却听那个“大逆不道”的男人说:“如果民不聊生之际,有强大的谋逆者要夺取帝位,而向老百姓许诺给他们富足的生活,那老百姓会极力维护现在的朝廷,忠于当今的天子吗?”
这话出口,所有人的脸sè都变了,这问题背后的道理谁不明白?民不聊生,强敌篡位,别说是老百姓,就是那些平rì里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士大夫也未必会有气节拥护今上,不过,这个道理明白是一回事,说出来就又是一回事了。
张纪看看自家主子脸sèyīn沉,但还没有任何吩咐,他也不敢造次,只能在原地用愤怒的眼神瞪着那个口出大逆之言的男人,表示他对今上和朝廷最大的忠诚。
朱佑樘脸sè是难看了点,但并没有发怒,微微点头,说:“依先生之见,这百姓监督官员之法,该如何实施呢?”
慕轩心里暗自苦笑,果然碰到这个难题了,说实话,对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明确的答案,铜匦或越诉之法都不是一劳永逸的,由百姓监督官员,是需要相应的社会制度支撑的,封建君主制下要这么做,谈何容易!难道告诉未来的皇帝陛下,实行君主立宪,把皇帝的权力交出来?那可就真的大逆不道了!那该怎么办呢?让朝廷设立几个政党,大家竞争上岗?人家皇帝可是最恨结党营私的,而且这样跟君主立宪有什么区别?走资本主义道路?可现今还重农抑商呢,资本主义的萌芽还没出土呢!
看来,自己还是太xìng急了,目前来说,关键是得让朝廷开放海禁,等全国上下商贸兴隆,百姓富足,海外各国闻风而来,那各种思cháo也会滚滚而来,那时候,才能图谋别的啊!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百姓当家做主也不是一代人就能实现的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慕轩拧着眉毛想了好一会儿,大家也都不催他,只是都看着他,其中王守仁最为紧张,今天——或者说自从遇见这位方先生开始——所听闻的,都是他之前有过零碎的想法,却从没有敢于正视过的,但眼前这位居然想得那么多,那么深,人家还自称只是一介武夫,这让他这个想着有朝一r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情何以堪哪!
“具体措施,慕轩还没有全面的考虑,但是,在现有制度之上,可以采用一些方式收集民意作为参考,我想,无论有多困难,只要一心为民,集天下有识之士之力,自然会有妥帖的办法;而民富国强之时,天子也自然可以获得老百姓的拥戴,这壮丽河山,自然没有任何人敢有觊觎之心!”慕轩只能含糊以对了。
“先生所言甚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李东阳击节赞叹,“集天下有识之士之力,必然能有好的谋划,只是这般为国为民之举,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达成的。”
这等于给慕轩解围,慕轩连忙说:“西涯先生所言极是,安邦治国,自然是急不得的。”他暗自松口气的同时,注意到朱佑樘似乎也松了口气,他略一思忖就明白了,恐怕这位未来的皇帝陛下也让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困扰住了,李东阳肯定看出来了,他刚才那话不光给自己解围,也让太子暂时从问题中脱身了,这种一举两得的事,这个老狐狸倒是驾轻就熟得很哪!
“让老百姓有参与政务的热情,愿意来监督官员,恐怕首要问题是得解决他们的衣食之忧,否则一切都是空话。”李东阳果然目光如炬,有意无意间,将话锋引向了有利于慕轩的方向,“之前方先生曾经一再提及开放海禁之事,想必也是为此打基础吧?”
慕轩暗自感激这个老狐狸深知我心,点头说:“西涯先生一针见血,如果民不聊生,那谁还愿意关心国事呢?其实开放海禁不只为了改善民生,还可与外邦异域互通有无,在治国之策上,未尝不可参考别国情况,就如同方才慕轩所讲的海外二国,孰利孰弊,一目了然,我朝从中也可趋利避害。”
说到这里,他注意到那个张纪脸sè又变,似有话说,他就抬头看着对方问:“朱管家可有何赐教?”
朱佑樘他们三个都转头看着张纪,张纪看看自家主子,那意思分明是:“小的能说吗?”
朱佑樘微微点头,张纪这才看着慕轩很不屑的说:“番邦蛮夷的雕虫小技,值得我泱泱大国效仿吗?”
慕轩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么一句话,心说原来夜郎自大的毛病一直没断过根啊,他淡淡一笑,说:“礼佛之道也是从前自番邦传来,玄奘大师还不远万里前去求取真经,如今我大明不知道有多少子民对异域佛祖虔敬不已,朱管家是否认为也应将这礼佛之事全部禁止?”
张纪顿时张口结舌,心里却是切齿大骂:你这个卑鄙无耻之徒,这是挖好了坑让咱家跳,想趁机陷害咱家吗?老主子如此虔诚的信佛修道,小主子也曾读经礼佛,禁止礼佛?你不是让咱家自寻死路吗?
慕轩自然不会真要他回答,自己接口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大明虽然地大物博,但天地之大,绝不仅仅只有我大明存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外邦异域的风物人情,我大明都能敞开胸怀接受,为何富民强国之策就不能拿来参考一下呢?”
胡服骑shè不是从番邦蛮夷那学来的?玉米花生向rì葵不都是外来的?——哦,玉米在边塞一带好像见过,花生向rì葵这么多年一直没见到过,难道还没传过来?做人怎么能这样呢?人家的吃的穿的拿来照吃照穿不误,连人家大力推销的垃圾食品都趋之若鹜,可真正对国家对老百姓有用的东西却反而受到排斥,难道这就是“买椟还珠”的“优良传统”?
张纪决定不开口了,李东阳、王守仁二人却对慕轩这话表示赞同,华夏文明绵延至今,生生不息,就因为我们能够取人所长,补己之短,任何闭关锁国、缺乏交流的朝代都不会长久!大唐盛世,万国来朝;永乐强盛,诸夷俯首,这些绝不是闭门不纳能够得来的。
“无论海疆还是边塞,我大明都不是关上大门一概不纳就行的。”慕轩说到动情处,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己那些还在边塞上浴血奋战的弟兄们。
“听先生所言,我想起了如今东胜卫那里发生的一些事来。”朱佑樘忽然开口提到东胜卫,这让慕轩的心豁的一跳,也让李东阳和王守仁吓了一跳,太子忽然提东胜卫,难道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位方先生就是从前那个无命将军了?
屏风那边的凝佩也吓了一跳;太子难道知道些什么了?要是夫君的身份被拆穿,那欺君之罪可是绝不轻饶的啊!
一旁的槿儿也多少明白些什么,神sè间有了很深的担忧,晴蓉没有这方面的觉悟,而蝶儿对什么都是一无所知,自然不担心;舒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家公子的来历,只是听他们一直在谈论国事,心里很是奇怪,也有欢喜:我家公子虽然还未到弱冠之年,却如此担忧国事,看来公子的志向不小啊!得婿如此,夫复何求啊!
第八集 茶马交易
朱佑樘却根本没有注意所有人的反应,继续说:“东胜卫复卫据说是无命将军生前所愿,但现今的东胜卫,似乎有别于从前。”
慕轩听他话音,猛然醒悟了,他肯定是从朝廷邸报上知道了东胜卫的一些情况,而事实上,东胜卫的现状,在座的没有比他方慕轩更熟悉的了。[..]
东胜卫的新年过得还算平静,但元宵节之后,卫所内外可就忙活开了。
先是全民动员,在半个月中不但将四城修缮完工,还在四城之外各修建了一座瓮城,消息传开,周边卫所跟鞑靼那边都觉得不可思议,半个月就完工了?能挡得住攻击吗?
而接下来的半个月,卫所所有百姓接连进行了五次防敌演练——其实更像大搬家,全城总动员,人喊马炸,鸡飞狗跳,大难临头一般,但所有人对此都没有怨言。
为什么要这样?为了关键时刻能保住xìng命、保住家产。
这之后,这种防敌演练就形成了每月必须来一次的惯例。
开chūn以来,扎乌屯一直向苏德请求率部回之前那片草原,他认为东胜卫目前根本没有能力守卫那地方,但苏德严词拒绝了,在他看来,东胜卫费尽心机挑起他跟郭尔罗斯部托郭齐之间的矛盾冲突,绝不会是为了那片无法守住的草原,他要等等看再说。
就在他按兵不动观察时机的过程中,东胜卫的茶马交易热热闹闹的登场了。
二月二之后,chūn耕开始了,但这里白雪皑皑,雪下面那土冻得跟铁似的,还不适合耕地,不过,城里城外热闹起来了,来自陕甘、湖南等地的一些商家落户本城,他们带来的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货品不光让东胜卫的军民心动,也让河套地区不少异族人眼红心热。
商家在这里所缴纳的税赋比其他地方稍微高了些,但这税赋可是明码标价,商家跟衙门签好契约,说好了五年不变,愿意签长约的还可以打折扣,衙门还给予不少优惠政策,而且,在这里还可以明目张胆跟来自草原上的外族人交易——当然,前提是那些草原来客是拿着钱或货物来交易的,而不是拿着刀枪来抢掠的。
不过,目前来说,还真没有人敢来抢掠,因为那样容易犯众怒,要知道,这儿可是堂而皇之进行茶马交易的。
对大明而言,茶马互市贸易是大明与藏区一种经济关系,也公示了对藏区的统治关系,,对大明来说,“假市易以羁縻控驭,为制番上策”,为此,朱元璋特制了“金牌信符”,作为茶马互市的信物,可惜,金牌制从诞生起就面临着各方的挑战,其中,私茶猖獗对金牌制冲击最大,连洪武皇帝自己的女婿欧阳伦都加不住诱惑,在陕西走私官茶,老朱虽然大义灭亲,毅然杀了女婿,让自己亲闺女做了寡妇,但还是挡不住那些不怕死的;到了土木堡之变后,一些纳马部落也遭侵掠,金牌丧失,金牌制终于寿终正寝了。
金牌没了,但边疆各族已经离不开茶叶了,茶叶解油腻,助消化,甚至还有解毒和保健功效,没了茶,这rì子可怎么过?换走私茶?那些私茶贩子可是黑心得很,当年老朱一开始上马一匹给茶一百二十斤,中马一匹给茶七十斤,驹马一匹给茶五十斤,后来虽然变成了上马八十斤,中等马六十斤,下等马四十斤,可这些人呢,比老朱都狠哪!
现在好了,东胜卫打出上马一百四十斤、中马一百二十斤、下马八十斤的价码,实在是太诱人了!
不过,大家都在观望,本朝初年,为了确保茶马贸易顺利开展,朝廷对边境关卡管理很严,把守人员如果纵放私茶出境,将被处以极刑,而家人也得迁往塞外,朝廷还会时不时派员巡视检查;今上即位之后,特意派遣御史巡视陕西茶事,从此确立了专职巡视监察制度。毕竟,大明朝廷对东胜卫的这种擅作主张会是什么态度,目前还是未知数。
但每件事都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出现,这件事也不例外,十几个来自科尔沁草原某部落的汉子来到了东胜卫,而后,兴高采烈的带着换到的商品回去了,路上遇到一些部落,那些部落很是不解的问他们:“你们怎么那么大胆?一路上大明的军队没有为难你们么?”
岂料被问话的人也是一肚子不理解:“干嘛要为难咱们?既然东胜卫敢明目张胆的进行茶马交易,那咱们还客气什么呢?”
这话像一阵chūn风一般吹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很快,闻风前来东胜卫交易的部族超过了三十个,不过他们带来交易的马匹之类并不多,负责主持交易的左狐狸可没有因此而掉以轻心,他自然看得出,这些部族还心怀疑虑,这是来探路的。
前来交易的部族人数加起来近千,呼啦啦涌进城来,东胜卫城顿时显得拥挤得很,幸好他们带来的牛、羊、兽皮、红缨、佛像、药材等货物都由东胜卫专门组织的估价团在南城外五十里的接待处给出了合理的价位,估价团开具了相应的票据,他们只要带着这些票据进城选取商品,以票据结账就行;而且,每个部族不管人多人少,都有一个血狼小队全程陪同,他们这些人只有两点一线可去——落脚的“来是客”客栈和交易的商贸大楼,谁要是擅自到别的地方瞎逛,那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东胜卫城中,所有商家集中在城中心的商贸大楼,大楼有三层,商家林立,举凡绢、布、茶叶、食盐、陶器、瓷器、铜器、铁器、书籍、纸张等等,应有尽有。这次各部族派来的都是男子,但不管来自哪个部族的男人都看得心花怒放,眉飞sè舞,心里痒痒,手更痒痒,不到半天时间,绝大多数部族手中的票据都变成了商品,这些商品由商贸大楼专门人员帮着运送出城,各部族可以派人同行,权当监督。
当这三十多个部族近千人喜气洋洋满载而归时,他们族里已经准备好了更为丰厚的货品启程前往东胜卫了,而越来越多的部族也开始行动了。
苏德得到消息,满都拉图跟阿古达木都派人去东胜卫交易了,他很是愤怒,以前做任何事,他们三人都会互相通通气,这一次是怎么啦?你俩撇下了我,这是想干嘛?
东胜卫那里商品应有尽有,完全就是大明重开互市的做派,苏德可以逼着自己对这些不闻不问,安之若素,但底下人没那么好的耐心啊,连扎乌屯都坐不住了,一天跑来三趟,请求组队去交易——不去不行啊,底下那些人都眼红得要喷血了!
苏德终于也坐不住了,他派人向达延汗和彻辰夫人请示了一下,而后将扎乌屯和另外一个万夫长恩和朝鲁找来了,这两位很是兴奋,以为苏德终于想通了,他们其实早就做好了交易的准备。
但苏德的命令让两人大吃一惊:召集人马,明rì拂晓攻打东胜卫!
这个时候去攻东胜卫?或许可以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那么多部族正欢天喜地跟东胜卫交易呢,他们万一遭了池鱼之殃,可不把咱们给恨上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咱们能干?
干,必须要干!苏德的态度不容置疑,扎乌屯跟恩和朝鲁万般无奈,只得回去召集人马。
第二天拂晓,两人各率两千jīng兵,分路直袭东胜卫。
不过,这一次,奇袭根本没有奏效,离着东胜卫还有百余里呢,东胜卫报jǐng的烟火就划破了黎明的天空,于是,扎乌屯跟恩和朝鲁这两路人马一路遭到阻击,根本没能进入东胜卫方圆五十里内,他们无功而返,各自损失了将近七chéng rén马,双方见面一合计,情况差不多,损失的人马中六成不是死于陷阱,就是死于火器,而另外四成却是战马被火器发出的巨响惊扰发狂,导致骑者坠马而死或被踩踏而亡。
回到部落之后,当着苏德的面,扎乌屯和恩和朝鲁都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这分明就是让部众们前去送死嘛!但苏德根本只当没看见,让他们回去好好休整。
东胜卫的交易因为这次意外而中断了五天,那些好不容易赶到这里的部族商队只好按照要求,在离城百里的地方临时驻扎。耽误了行程,还餐风露宿了五天,要说对捣乱的苏德没怨气,那肯定是假的;而且他们多少探知了前来攻击的四千人马的悲惨下场,东胜卫,绝对是块硬骨头啊!
可一向jīng明的苏德这一次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就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时隔不到十天,他再次命令扎乌屯和恩和朝鲁率队进攻东胜卫,这次是半夜行动,比上次幸运多了,离城七十里对方才发现,而后又是一番你攻我守,扎乌屯跟恩和朝鲁再次损兵折将,这次的四千人马比上次损失的还要多一成,不过听说东胜卫的损失也比上次严重,为此,东胜卫决定中断交易半个月。
这一来,苏德可就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急着要跟东胜卫交易的部族把怨气都冲他撒过来了,要不是交易还有希望,他们说不准就会闹上门来了。
扎乌屯跟恩和朝鲁极力劝苏德暂时不要跟东胜卫过不去了,苏德这一次总算听他俩的话了,答应了,扎乌屯跟恩和朝鲁松口气,各自回去安抚部众了。
苏德看着他俩的背影,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进入三月之后,前来东胜卫交易的部族惊异的发现,东胜卫四周,正在开展植树运动,他们立即心生jǐng兆,中原的那些皇dì dū鼓励边塞百姓垦田植树,这样一来,前来侵扰的异族骑兵就多了很多的障碍,看样子,东胜卫也想用这个办法蚕食草原啊!哼哼哼,就看你们能不能得逞了!
也就在这阳chūn三月,东胜卫城里发生了两起很是轰动的事情。
第一件,是关于那个被施监军打过耳光、痛斥过的没用男人扎丫笃的。这个懦夫,眼看着高娃天天跟那个矮胖的汉人同进同出,恨得牙痒痒的,却没胆子再出现在施世清面前,整rì泡在酒里面,醉生梦死。他原本跟一些族人一起,但其中有几个参加了血狼军,其他的也都找了些差事干,只有他,没胆子参加血狼军,眼下又没有谋生之道,很快就坐吃山空了,他那几个族人再怎么好客,却也不愿看他醉死在酒里,苦口婆心劝他,反倒被他疑心,最终,扎丫笃很有“骨气”的离开了,在城里某个角落做起了乞丐。
很快,他就跟一个名叫老三的打更人混熟了,那个老三也是个酒鬼,而且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两人臭味相投,天天在一起喝酒闲聊,结果有一天晚上,两人窝在书院后面喝酒,喝得xìng起,两人竟然跑到书院胡闹,碰倒了烛火,要不是在场的几个年轻人及时灭火,差点就酿成惨剧。事后,两人经知县审判,被驱逐出东胜卫。两人被狼狈不堪的押离东胜卫城那天,正是施监军迎娶高娃的吉rì。
对于扎丫笃和老三的下场,整个东胜卫的军民都是同样的评点:“活该!”
第二件,是关于拾金不昧有奖的。虽然县衙颁布的律令中有“拾金不昧有奖”这一条,但大家都没放在心上,真正拾金不昧的,从来没想到要奖赏;而绝对不会拾金不昧的,也决不会去领赏。
所以,东胜卫自复卫以来,这条律令形同虚设,一直没用过,直到三月初四那天,一个前来交易的瓦剌部族把他们装着价值三千两银子的票据的包裹丢了,负责护送的血狼小队帮着发疯似的他们找了两个时辰,一无所获,正当大家即将绝望时,县衙却派人送来了那个包裹,说是城里一个蒙古小伙交去的,瓦剌人喜出望外,一定要当面感谢那个拾金不昧的好兄弟,等他们在县衙见到那个小伙子之后,知县却告知他们必须将货银的千分之五作为拾金不昧的奖赏,而县衙也会追加同等数额的奖赏。
瓦剌人非常爽快的答应了,县衙的追加也立马兑现了,于是,那个也叫巴根的小伙子拿着意外所得的三十两银子懵懵懂懂回去了,全然不知道,因为他的这笔意外“横财”,整个东胜卫掀起了一场大争辩。
“《礼记》有云: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圣人亦有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拾金不昧,怎能受赏呢?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反对者痛心疾首,好像拾金不昧一旦受赏就国将不国了。
“圣人有言?”支持者冷笑,“拾金不昧受赏,怎么就成了不义之财了?当年鲁国规定,凡鲁国人看到本国人在他国沦为奴隶,可以将之赎回,费用由国家补偿,圣人门徒子贡赎买了一个奴隶,却拒绝补偿,世人都夸子贡高尚,但圣人却责备子贡毁了人们继续赎买奴隶的热情;子路救了一个落水者,人家酬谢他一头牛,他收了下来,圣人称赞他做得对,认为以后鲁国救人的人会更多。你们认为圣人也做错了吗?”圣人尚且认为,做好人好事关键不是有没有纯粹的道德心,而是要形成良好的道德激励,如果只是将道德的高尚xìng人为地拔高再拔高,而忽视了做好人好事应有的回报,那么好人好事终将难以为继。
……
这场辩论轰轰烈烈,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很明显,拾金不昧而受县衙奖赏的人多了起来。
才到而立之年的吴知县不管外面吵成什么样子,只是不折不扣的实行“拾金不昧有奖”的律条,无论怎么说,拾金不昧得到奖赏也是按贡献取酬啊,既然连圣人都主张做好事得受赏,那就得用有效的制度保证做好事的人越来越多,至少,绝不能让做好事的人吃亏受冤屈。
眼看着茶马交易渐入佳境,呼延忘屈非常高兴,虽然“生民”在yīn山中有自己的马场,但照目前的发展趋势,战马供不应求啊!茶马交易不到一个月,已经换得上马千余匹,中马两千余,下马三千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蒙古马。
蒙古马矮是矮了点,速度也不算快,但是耐力好,适合长途奔袭,而且非常通人xìng,一旦主人坠马,它们会折回寻找,不像其他马那样一跑了之,而这么好的战马,不但耐寒能吃苦,关键是吃的非常不讲究,青草干草都行。这么好的战马,自然是多多益善啊!
当然,呼延忘屈还有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再过一个多月,他就要迎娶斯敏了,那天在施监军的婚宴上,看一向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施监军都难掩喜悦之sè,他呼延忘屈对于即将到来的美事,自然更是充满了期待。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准备迎亲,而是准备迎敌。
施监军的计划应该无暇可击,敌人,肯定是受不了诱惑的,只是可惜,阿尔斯楞不在这里,要不,他是肯定会兴奋得手舞足蹈的。
第九集 笼中困兽
呼延忘屈在东胜卫调兵遣将准备迎敌的时候,阿尔斯楞正在手舞足蹈,他身后三百多个血狼军战士也非常兴奋,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处,终于出现了一片穹庐,夕阳映照之下,炊烟正袅袅升起。
阿尔斯楞唰的拔出战刀,当空一挥,喝道:“弟兄们,准备好了吗?”夜行晓宿快二十多天了,总算可以开始动手了。[]
“准备好了!”所有人齐声回应,这一路上鬼鬼祟祟的,让人都快憋疯了,总算可以光明正大见人了——真的可以光明正大吗?
阿尔斯楞心中回荡着一个声音:“达延汗,彻辰夫人,让你们头疼的事从此开始啦!”
所有人都戴上了特制的狰狞面具,而后,三百多人分成三拨,分从东、西、北三个方位策马狂奔,向着那个选定的目标冲锋,离目标还有三百多步时,部落中终于有人发出了jǐng号声,但是,一切都似乎迟了点儿,如雨点般洒落的箭矢很快就将穹庐外所有的活物变成了毫无生命征兆的尸体……
五天之后,同样的一幕又在黄昏前上演了,只不过,遭受灭顶之灾的这个部落与前一个有同样命运的部落隔着有三百多里。
……
当第四个部落遭受灭顶之灾时,亦卜剌和亦剌思两兄弟才得到了确切消息,据幸存者说,那些人都是黄头发绿眼珠,身材异常高大,说话叽里咕噜,好像是汉人的话,但听着很怪。
黄头发,绿眼珠,身材高大,说汉人的话,听着很怪?兄弟俩互相望望,有一个相同的念头:莫斯科公国的老毛子来了!
那个传闻中的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野心勃勃,做大公没几年就兼并了雅罗斯拉夫公国和罗斯托夫公国的,七年前灭了诺夫哥罗德;五年前,金帐汗国阿合马汗率大军征伐敢于违抗他命令的莫斯科公国,却最终在乌格拉河战役中不战而退,阿合马汗在返回金帐汗国途中遭到西伯利亚汗国伊巴赫汗军队的狙击,最终阿合马汗战败被杀,莫斯科公国就此完成了从鞑靼蒙古中dú lì出来的步骤;去年,伊凡三世又兼并了特维尔公国。听说,伊凡三世这个莫斯科大公如今已经成了“全罗斯大公”。
可伊凡三世胃口再大,他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想着东进啊,难道他们已经强大到这个程度了?中间毕竟还隔着喀山汗国啊!
“可是小的好像听到有人说蒙语来着,似乎提到了达延汗……”幸存者暗自为自己当时居然被吓昏过去表示羞愧,可是,谁要是被同伴的鲜血喷得满脸都是时,不昏过去能干什么呀!
说蒙语?提到了达延汗?亦卜剌两兄弟都不是傻子,立即发现事情蹊跷了,要说老毛子会说几句蒙语也没什么奇怪,可是偏偏在他们跟托郭齐死战之时前来sāo扰后方,看情形,恐怕是达延汗那边派来的人,想来个前后夹击,为今之计,恐怕得让太师抓紧时间跟托郭齐决一死战,速战速决之后再去巩固后方,要是让底下人知道后方不稳定,那这仗就没得打了。
兄弟俩再次互相望望,都知道了彼此的想法,亦剌思毫不犹豫的起身,来到幸存者面前,抬腿一脚,就把他的喉咙踩碎了,那人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死里逃生,千辛万苦跑回来报讯,难道这样也做错了?
为了严守消息,两兄弟决定,这事连亦思马因太师他们也一块瞒着。
……
阿尔斯楞他们很快就到了鞑靼的领地,而这边的速度明显要快多了,第二个小部落遭受灭顶之灾时,达延汗和彻辰夫人就得到了第一个部落被全数歼灭的消息,幸存者说的情况跟亦卜剌兄弟俩那边得到的消息是一样的,达延汗和彻辰夫人一开始也觉得非常震惊,难道那个胆小如鼠却又野心膨胀的伊凡已经自大到这种地步,想趁自己跟亦思马因他们激战之时坐收渔翁之利?
但很快,夫妻俩也觉出不对头了,老毛子再怎么野心膨胀,目前还不可能东侵,再者,前来侵扰的只是小部人马,攻击的也只是小部落,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莫非,有人在暗中搞鬼?
想到这个,彻辰夫人心中一凛,汗廷和瓦剌特克舍太师结盟,亦思马因与驻牧哈密北山的小厄鲁特部一起攻击特科舍,目前托郭齐正全力攻击亦思马因和小厄鲁特部的联军,在这关键时刻,伊凡三世的人马介入,难道,亦思马因跟他们做了什么交易?或者,真是有人别有用心,想混水摸鱼?
夫妻俩仔细合计了半宿,想到了几个可能存在的敌人,但始终没有往东胜卫猜,在他俩看来,东胜卫那几千人对河套有野心,但目前他们自保还嫌势单力薄,没有能力对鞑靼造成这么大的困扰。
第二天一早,达延汗派人快马赶去托郭齐那里,提醒他提防意料之外的敌人,而后让梁健跟阿木古郎率领一万人前往增援托郭齐;而这边,让哈斯巴根率领五千人配合苏德的人马进攻东胜卫。
梁健其实很想留下来扫平东胜卫,方无铭死了,那他恢复的东胜卫也该跟着见鬼去了。不过,他也知道达延汗这么安排是好意,自己要想在鞑靼站稳脚跟,就必须为鞑靼打败最危险的敌人,目前来说,东胜卫那点人马还不足以对鞑靼形成什么威胁,彻辰夫人最想消灭的,是那个亦思马因,而那个该死的亦思马因,也正是自己的杀父杀兄仇人,自己这一趟出征,既可以有机会报了父兄之仇,又可以从少师托郭齐那里分到一杯羹,这对自己,绝对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为此,梁健神清气爽的出发了——昨夜与哈斯其其格缠绵了半夜,似乎没有影响自己的jīng神嘛,特别主动的哈斯其其格倒是软瘫如泥了,今天早晨起来走路还有些别扭,冲自己撒了两回娇呢!现在的其其格,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阿木古郎在马背上也非常兴奋,少师托郭齐常年领兵在外,手底下有二十多个能征惯战的将领,眼看亦思马因被他打得节节败退,这时候达延汗让自己跟着梁将军去帮忙,分明是给自己增加点功劳嘛!这种好事,可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就哈斯巴根那个蠢蛋还对灭掉东胜卫念念不忘,一个小小的东胜卫算什么,它又不能长翅膀飞了,等打败亦思马因回来,不照样能灭了它吗?
哈斯巴根真是个目光短浅的大蠢蛋!带着对哈斯巴根的不屑,阿木古郎同梁健一起引兵出征了。
阿木古郎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大蠢蛋!同一时刻,哈斯巴根对阿木古郎也非常蔑视,东胜卫就是明人嵌入河套的一枚楔子,不趁它还没有生根就拔除,它早晚会成为草原上的一棵参天大树,会成为鞑靼铁骑征服河套的障碍,亦思马因就算是只雄鹰,毕竟老了,已经飞不了多远了,东胜卫才是振翅yù飞的雄鹰。
哈斯巴根很高兴达延汗和彻辰夫人对他的这种想法非常赞同,他们支持他对东胜卫进行全力一击。
哈斯巴根没有按照达延汗的建议只带五千人马,而是将自己部族中所有能调动的人马都组织起来了,八千四百三十二名战士整装出发,这一次,他一定要将东胜卫夷为平地才罢休。
离着东胜卫还有三百多里地,哈斯巴根就扎下了营寨,派人与苏德联络。而就在当夜,守营士兵抓住了两个jiān细,那两人自称扎丫笃和老三,说是被东胜卫驱逐出城的,他们在草原上流浪了好几天,原本是想去苏德那里的,扎丫笃有个同族兄弟在苏德那里做百夫长,他们说有重要的事告诉苏德。
哈斯巴根再三逼迫,那个汉人老三才告诉他,他知道东胜卫城有个地方防守非常弱,要是从那里攻击,很可能攻进城去,因为苏德两次进攻东胜卫都损失惨重,老三跟扎丫笃就想把这个秘密告诉苏德,好让苏德攻进城去,也算替他俩报了被逐之仇。
哈斯巴根听到这个秘密大喜过望,但蒙根其其格特意让他带在身边的智囊乌rì更却表示怀疑,派人出去调查了一番,才算半信半疑。哈斯巴根于是对这个秘密非常重视,为此,他特意再次派人跟苏德商议,决定由他的人马进攻东胜卫的西、南二门,而让苏德的人马进攻东、北二门。
苏德没有什么意见,让扎乌屯和恩和朝鲁各自率领五千人进攻东、北二门。
三月十七rì夜,二更已过,月亮看着还挺圆的,东胜卫城中的百姓早就进入了梦乡,chūn耕已经开始了,明早起来,不少人还得继续上城外劳作呢。可就是这样静谧的chūn夜,很快就被隆隆的马蹄声打破了。
jǐng报烟花四起,呐喊声、爆炸声、惨叫声就划破了夜空,很快,城里的百姓都被惊醒了,熟悉的逃生梆子声传遍全城,所有人都赶紧起身,收拾好一切,按照早就熟得不能再熟的路线有条不紊的躲进地窖……
这一战,是东胜卫迄今为止遭到的最严重的袭击,四面都遭到重兵攻击,不过来犯的敌人很快就陷入了梦魇般的恐怖历程中,东胜卫埋设的地雷都是铁铸球体,直径有八寸多,重达六斤,里面填充满满的火药和铁片、铁蒺藜,每隔三十步埋设,交互错落,采用的是最先进的触发式,战马一旦踩上,三秒钟内必定爆炸,到时候铁片铁蒺藜四处横飞,方圆五十步内的人马或死或伤,谁都逃不了;而每隔三里还错落设有隐蔽狙击点,每个点有一队七名血狼军士,平时他们利用弓弩火器阻击敌人,这一次来犯的敌人太多,他们全部换上了火器,还不时扔几个手雷,一时之间砰砰轰隆声大作,敌人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战马轰然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战况空前惨烈……
四面的敌人死伤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终于离城都只有不到五里了,暗中的血狼军士一边撤离,一边还在用一切手段阻击敌人,战斗继续胶着着……
哈斯巴根亲自率领三百人步行,在扎丫笃和老三的引导下,悄悄从西南方向摸近东胜卫城,这一路上,他们也踩到了陷阱,触爆了地雷,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员,但是,这一路上的防卫果然很弱,先后加起来也就五六个小队阻击他们,在他们的强弓利箭反击之下,对方很快销声匿迹了。
他们来到了城下,这一段城墙上居然没有守卫,看样子都到城门口那里去了,在老三的指点下,他们终于发现了城下一个非常隐蔽的入口,那里其实通向里面的一个茅坑,那个茅坑紧挨着城墙,年久失修,平rì根本没人用了,但老三这个打更的有时候憋急了,就到这里蹲坑,天长rì久,就被他发现底下其实有个洞可以钻出城。不过老三自己可没钻过,不知道从外面钻到里面会是什么情形。
既然都已经到这里了,没什么好犹豫的,哈斯巴根当即让人将城砖撬开,洞可容两人同时通过了,他们立即进城,哈根达斯身先士卒,等他们到里面一看,四下里居然寂无人声,只有不远处城上有放箭和火铳的声音,哈斯巴根当即率人向离着相对近些的南门冲去,一路上,仗着老三指点的路经,他们穿街走巷,居然没有遭到什么阻碍,很快就到了南门,这里的守军居然不多,哈斯巴根立即率队向城上进攻,同时派三十人攻向城门。
城上的血狼军猝不及防,没有撑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四散奔逃了,城门口也被哈斯巴根的人占据,城门被打开了,城外阻击敌军的血狼军很快也撤离了,哈斯巴根的人马转眼就到了城下,很快就将南城这边控制住了,哈根巴斯随即派两路人马各五百人分头袭击西门和东门,他自己留守南门。
东胜卫城并不算大,所以,很快,东门和西门在里应外合之下被攻破了,北门那边的血狼军还没有遭到来自城内的袭击,就主动撤走了,等东边的天空微微泛起白光时,整个东胜卫城就在哈斯巴根和扎乌屯他们的控制之下了。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四门城外忽然传来火铳的爆炸声和喊杀声,还有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比震天雷还要大的爆炸声,而后,一溜火光直落城门口,随即炸裂开来,一下子将周围五丈之内的人马全部炸倒在地,浓烈的血腥气掺和着刺鼻的焦糊味四下散开;暂时没事的人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第二溜火光呼啸着飞来了——这是火炮,之前血狼军守城时,好像根本没有动用火炮啊!
转眼之间,四门死伤的人马就超过百数,哈斯巴根他们赶紧命令人马在城墙下掩住身形,这下子总算没有火光飞来了,他们大大的松了口气,但等天sè终于大亮时,无论哈斯巴根还是扎乌屯、恩和朝鲁都明白了,他们都中了人家的圈套了,东胜卫的人马都在城外,人家困住了四门不放行,他们这剩余的万余人被困在了城里,出不去了。
乌rì更懂点汉人的兵法,人家这一出,应该叫“关门打狗”吧?
哈斯巴根可绝不愿意做这种被动挨打的笼中之狗,他跟扎乌屯、恩和朝鲁一商量,决定合兵一处,全力往东突围,他们的驻地在西南,血狼军必定会以为他们将从西门或南门突围,那两处肯定驻兵较多,可他们偏偏从东门走,这样才有把握脱离包围。
于是,万余人从东门一涌而出,全力向前冲杀,但他们离城不到两里地,血狼军的炮火就已经让他们损失了七八百人,扎乌屯一看情形不对,喊一声:“分头突围!”带着自己的人马往南败逃,而恩和朝鲁带人往北走,哈斯巴根昏了头,居然还往前冲,但炮火终于让他撑不下去了,掉头往回跑,他的人马跟着他没头苍蝇一样跑回了城里,哈斯巴根让人一查点,连受伤的都算上,只有两千多人马了,他只好分兵四处,守住四门。刚才这一阵忙乱,那个老三和扎丫笃都不知去向了。
不过,乌rì更想起扎丫笃说的,东胜卫城里每家都有一个地窖,几次逃生演习就是藏到地窖里去,平rì里也把粮食、饮用水之类藏在地窖里,他赶紧让人就近到那些民居里找地窖,还真找到了几处,但地窖里空空如也,别说百姓,就是粮食也一颗都没有。
打了大半夜,大家都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可是城里的百姓逃得还真是彻底,他们翻了很多民居,恨不得挖地三尺了,但还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最后没办法,只好把那些马尸剁了烤着吃,可惜马尸还不够,就把二十多匹受伤的马也宰杀了,幸好城里有深井,那水经马饮用,没事,他们才不至于饥渴难耐。
可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rì子怎么过呢?哈斯巴根召集几个幸存的千夫长、百夫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午后再次突围,那时候,是白天人最为疲惫的时辰,血狼军吃饱喝足了,想必是会放松戒备的。
乌rì更在一旁听着哈斯巴根的“高论”,心里直抽抽:午后血狼军会疲惫,那咱们不也一样吗?人家毕竟还吃饱喝足了,咱们就凭这点马肉,能撑多久啊?
之前他听说哈斯巴根那番东胜卫是即将展翅的雄鹰的说法,是非常赞赏他的预见xìng的,所以才自告奋勇来辅助他,可眼前看他的表现,乌rì更有理由相信,那番高论肯定不是出自哈斯巴根自己的脑袋。
但是,乌rì更没有表示不同意见,眼下,他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们才这么点人马,城里又没吃的,他们是没法子守下去的,早点离开这里才是上策。
于是,午末时分,哈斯巴根率队突围,这一次,他们出的是西门,离城才三百多步,血狼军的火炮又响了,两千多人在炮火中前进了没到一里地,损失了三chéng rén马,最后哈斯巴根只好再次带队败退回城里。
这下子,哈斯巴根只能龟缩在城里,再不敢突围了。
哈斯巴根的残兵败将在饥饿与惊恐中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血狼军却没有来攻城;而等到他们在城中呆到第三天黄昏,他们的战马已经只剩下五分之二了,照这种宰杀速度,再过两天,他们这些鞑靼的马上勇士就不得不做步战死士了。
哈斯巴根的心每一刻都在承受着煎熬,照理说,他已经被困三天了,无论扎乌屯和恩和朝鲁有没有回到驻扎地,苏德都该派兵前来援救了,为什么到今天都没有任何动静?难道是血狼军派军牵制住他了?但以血狼军的实力来说,他们不可能有兵力去牵制苏德,那苏德为什么到现在还按兵不动?难道,真的如之前传言的,苏德有异心?可是,他之前不是也两次进攻东胜卫,损失惨重吗?那不可能是串通东胜卫演的戏!那么,究竟哪出问题了呢?
这些疑问困扰着他,让他难以入睡,他于是披了件袍子,走出了作为临时住处的民居。
这处民居离着城墙最近,但也有近八十步远,哈斯巴根往城墙那边走,两个侍卫很自觉地隔着三步跟着,今晚月亮被云遮着,暗夜中只能模模糊糊看清十多步远,哈斯巴根来到城墙下,迈步上城楼,忽然听到了低低的说话声,他站住脚,抬手示意后面的两个侍卫噤声,而后静静听着,声音是从城上传下来的,有五六个人,听一人在叹气:“乌拉就那么点放牧的地方,怎么养活那些牲口,又怎么养活一大家子人?少济格真是狠哪!我看他是故意报复乌拉,去年乌拉不是捕获了三匹野马吗?少济格想占为己有,乌拉没答应,这回他就报复上乌拉了。”
另外一人也跟着叹口气:“谁让人家是主子呢!牧场的分配也由不得咱们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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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斋多谢各位的推荐!
第十集 汉奸的子孙
哈斯巴根顿时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上个月末,少济格将部族里一个名叫乌拉的汉子放牧的草沟地强行占有,而把乌拉赶到了北坡,说是为了游牧的需要,但现在是chūn天,乌拉原来的那块草沟地在南坡,冰雪已经开始消融,枯草渐渐露头,根本用不着移动;而且,乌拉那块草沟地是他先人浴血奋战得到的赏赐,已经传了四代了。少济格这么做,让很多人为乌拉忿忿不平,但没有人敢站出来替乌拉说话,因为这个少济格可没有他父亲托郭齐宽宏大量、慷慨仁义,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愤恨者只能隐忍不发,希望托郭齐能早点凯旋,那样,乌拉或许还能有申诉的机会。
这事传开了,很多部族的牧民对少济格的做法很是不满,对于牧民来说,放牧的地盘可是意味着能不能生存下去的,王公贵族可以拥有牧草肥美的草地,而贫苦牧民只能得到那些贫瘠的,而且,放牧必须考虑到水源、放牧地的大小,贫苦牧民的放牧地窄小,挤满了牛羊,每年都有一些牧民不得不把那些瘦弱的宰杀掉,以确保那些强壮的牛羊的生存空间。[..]
贫苦牧民要想获得好的放牧地,就只能靠战场上的军功,军功大的,才能获得世代相传的放牧地。但是,也有像少济格这样打着某种旗号抢占那些肥美的放牧地的。
这些原本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但这一次乌拉的事情让这问题浮上了水面,少济格的报复意图太过明目张胆,这才惹了众怒,虽然目前来说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天长rì久,谁能说会永远安宁呢?
“咱们哈斯巴根在这方面还算仁慈的,牧场分配还算公平,蒙根其其格也非常仁慈善良。”有人感慨。
哈斯巴根心里感觉很是自豪,但是这种自豪很快就被另一个声音的冷笑打断了:“仁慈善良有什么用,再这么下去,咱们恐怕都得死在彻辰夫人的yīn谋之下了。”
哈斯巴根大吃一惊,那几个人也都表示吃惊,却听那声音说:“哈斯巴根三番两次被彻辰夫人派来跟明人交战,屡遭失败,尤其是这一次,咱们部族损失惨重,短期之内还能恢复元气吗?”
旁边有人疑惑的说:“可这一次出战不是哈斯巴根自己提出来的吗?彻辰夫人可没有强迫他。”
那个声音再次冷笑:“如果不是有人撺掇,哈斯巴根会想到要把东胜卫铲除的主意吗?”
有人恍然:“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给哈斯巴根出主意的人是彻辰夫人安排的?”
哈斯巴根心中震惊万分,给他出主意的是他的亲信哈达,哈达是他所带的三百夜袭者之一,仔细想想,自从那晚出发之后,好像就再没有看见过他,一直以为他已经遇难了,现在想想,他是不是趁机逃到彻辰夫人那里了呢?
一旦有了这种疑心,他的心里就再也难以平静了。
那边说话的却还没有完:“不光彻辰夫人用心歹毒,苏德也有问题,咱们都被困三天了,怎么还看不见援兵,血狼军再怎么厉害,可毕竟人数有限,怎么可能挡得住苏德那么多人?不会是苏德跟彻辰夫人商量好的,想借血狼军的手除掉哈斯巴根吧?”
其他几人都暗自倒吸口冷气,不过还是有人觉得不对头,说:“会不会苏德已经发兵了,血狼军正在跟他们激战,所以他们顾不上来把东胜卫抢回去?”
其他几人都不吭声,哈斯巴根却心头剧震,一声不吭,掉头往回走,两个侍卫莫名其妙,赶紧跟上。
哈斯巴根让人赶紧把乌rì更和几个千夫长、百夫长招来,将方才听到的一些话有选择的说了一下,并且决定明rì一早冒险突围,反正困在这里早晚得饿死,不如闯一闯,说不准还有一条活路。
乌rì更他们被他那些话也弄得犹疑不定,眼下这情形,没别的办法,就冒次险吧,反正不能在这里等死。
于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哈斯巴根就率队闯出了北门,他对苏德也有了疑忌之心,盘算着要是万一能够脱险,可别被苏德一口吞了,那就冤枉透顶了!
这一次,哈斯巴根赌对了,他们一路北行,除了沿途几个陷阱和地雷让他们损失了百余人外,没有遭到任何阻击,终于跑到了东胜卫以北云内附近,再折而向西,总算是有惊无险,脱离险境了。
看着眼前的一马平川,哈斯巴根仰天怒吼一声:“这个仇,我哈斯巴根一定要报!”
乌rì更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的脸sè,心里非常不安。
哈斯巴根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他们离开东胜卫城不过两个多时辰,东胜卫的百姓就从地窖里冒了出来,全城在午后就一切恢复了正常,除了城外那浓烈的硝烟血腥味还没有消散外。
知县吴添和施监军对全城的地下设施都惊诧不已,张长老他们在这里断断续续花了两年的时光,今天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每家每户的地窖都有一个出口跟地下通道相通,但所有出口都是统一控制的,可以同时移动遮掩的石门,但任何一家都不可能单独开启,除非你用重锤砸个小半个时辰,或许可以将石门砸开。
哈斯巴根他们在东胜卫城里的三天三夜,全城百姓其实就在他们脚底下的防卫洞中,这里修筑得非常坚固,有专门储藏粮食、用水的地方,有通风xìng能良好的茅厕,还有通气的孔道,跟城外也有八个出口相通,一旦有变,可以及时疏散到城外两里处。
全城百姓在这里呆的三天三夜,除了不能大声喧哗、吃的是干粮、没有任何消遣活动之外,其他都还算不错。这一次,他们切身感受到了平rì的逃生演练的必要xìng。
东胜卫很快恢复了正常rì子,但整个河套却开始乱了,就在东胜卫遭到哈斯巴根和苏德的重兵攻击的时候,那些前来进行交易的部族只能在离城南二百里左右的地方驻扎下来观望形势,但这些旁观者却遭到了抢掠,抢掠他们的,是打着东胜卫旗号的血狼军。
血狼军不但将那些部族的马匹兽皮之类的货物抢掠一空,还将他们带不走的东西都一把火烧了个jīng光,那些敢于反抗他们的人都遭到了屠杀。
消息传开,这些部族都被彻底激怒了,发誓一定要找凶手报仇。
报仇?那容易啊,召集人马进攻东胜卫去啊!
进攻东胜卫?你以为我们傻啊!东胜卫就那么点人马,应付哈斯巴根他们那近两万人都紧张,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派人出来抢掠,说出去鬼才信呢!他们惹怒了这么多部族有什么好处?
这事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干的,他们想挑动大家进攻东胜卫,好从中得利,冒充血狼军,这些人可真是傻透了!那血狼旗上的汉字是写得很像,但写得再像,也是假的啊!这些无耻的可恶的强盗,挖地三尺也得把他们找出来!
于是,大半个河套地区掀起了寻找凶手的运动,不少没有遭受任何损失的部族也都很热心的参与进来,大家齐心协力,想要尽快揪出真凶,以便快一点恢复与东胜卫的交易。
而东胜卫城内外也非常繁忙,城外方圆五十里内满目疮痍,那些陷阱需要重设,那些树苗需要重新栽种,而用于狙击来犯之敌的狙击点更得重点重设;而城里面,各个衙门都在热火朝天的宣传一件事情:选举。
选举?选什么?
选指挥使,选知县,选监军等等,反正,凡是属于朝廷官位的都得重新选举,每个满十八岁的属于东胜卫户籍的男女僧俗都有投票的权利。
这事新鲜!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连那些外来做生意的商人都花时间来了解这是怎么回事。
而就在这紧锣密鼓的选举期间,却发生了一起影响非常恶劣的事件。
一个血狼军战士,居然趁夜摸进了一户民居,糟蹋了那家十五岁的大闺女,那家自始至终都没有声张,那个为恶的却被一个夜行人给揪出来了,被捆上直接扔到了县衙门口,那个夜行人愤然敲响了鸣冤鼓。
吴知县听到鸣冤鼓声,赶紧穿戴好了升堂,师爷衙役都睡眼惺忪的起来听差。
夜行人将为恶之人提到公堂上,将前因后果陈述一番,吴知县立即差人将那受害的女子和她的家人带上公堂,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始末。
这个血狼军战士叫呼延林,算起来是呼延忘屈的同族兄长,早就成了亲,儿子小森都已经七岁了,只是孩子他娘在从沙婆岭迁到大同路上时受了些风寒,之后一直卧病在床,等迁到东胜卫之后没一个月就病死了,呼延林征战沙场,小森一直由油老鼠的老娘帮着照看,尤老娘劝他给孩子再找个娘亲,呼延林平rì也没什么机会碰见合适的女子,年前置办年货时偶然结识了前街杂货店掌柜的的女儿小铃,那个小铃看见小森虎头虎脑的,就逗他玩了一会儿,呼延林不知怎的就觉得这个女孩子适合给小森当娘,有空没空就常到杂货店买点东西,慢慢就跟小铃熟悉了。那个小铃说话爽利,其实对任何人都是那么热情,呼延林却觉得她对自己特别热情,尤其他每次去小铃都要问小森在哪里,说有空就让他来店里玩,呼延林于是一厢情愿的把她当成了最适合当小森的娘亲的女人。
可前几rì,呼延林忽然听说小铃已经许配人家了,下个月就要嫁人了,他一怒之下跑上门去质问,小铃莫名其妙之余,告诉他自己正忙着准备嫁妆,没空跟他胡闹。呼延林当时一脚踹翻了人家的一张八仙桌,跑到酒店大醉了一场,事后却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恶气,结果今晚他就摸上门去,将小铃的爹娘绑上,然后糟蹋了那个“变心”的薄情女。事后,他又痛哭流涕求人家原谅他,小铃的娘亲其实是蒙古人,父亲又常年在塞上做买卖,女儿遭遇这种祸事,他们当然难受,但想着未来女婿是蒙古人,未必会在意女儿的贞节,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悄没声的把这事给遮掩过去,却没想到窗外忽然出现个程咬金,把呼延林捆上就走了。
小铃一家三口一再恳请吴知县不要追究这事了,呼延林满面羞愧,吴知县左右为难,而那见义勇为的“程咬金”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目瞪口呆之余,不由得嘿嘿冷笑,说:“难道这就是东胜卫的百姓过的好rì子?”
吴知县脸sè一变,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让犯人签字画押!”
师爷将供状拿过来给呼延林,呼延林咬咬牙,拿过笔画了个圈,吴知县再次喝道:“来人,将罪犯呼延林收押在监,择rì宣判!”
衙役将呼延林上了枷锁,押了下去。
吴知县看着泪水涟涟的一家三口,说:“你们暂且在家候着,本县自然会妥善处理此事。”
小铃一家三口由两个衙役送回家,吴知县对那个见义勇为的“程咬金”说:“这位壮士高姓大名?”
对方看看他,说:“在下薛歧。”他正是在定州府与“sè恶魔”阳无尽周旋过的“孤月一轮”薛歧,他在栖风楼与林易水一起教训了一下那个冒犯沅妞儿的莽夫,第二天沅妞儿特意登门拜访,薛歧自未婚妻子被桑田碧残害之后,心如止水,可那沅妞儿似乎对他有兴趣,在他面前异常活泼,渐渐让他有了异样的感觉。
这一次,他是来“考察”东胜卫的。沅妞儿是“生民”一员,她并没有对薛歧隐瞒这个情况,而且毫不避讳的表达了对方总执事的赞誉之情,更极力夸赞东胜卫的复卫之功,薛歧对“生民”兴趣大增,就单枪匹马跑到这里来看看情况,以确定要不要加入“生民”,谁知刚刚到这里,就让他抓了个残害民女的血狼军士,心里对“生民”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了。
吴知县可不是江湖中人,对最近在中原风头很盛的“孤月一轮”没什么概念,但是,他觉得非常奇怪,这个薛歧居然可以轻易穿越东胜卫在城外布下的百里防线,实在不容小觑啊!
——其实是沅妞儿这个生民中人教了几个手势给薛歧,薛歧就是凭它们得到了外围哨兵的引导,才能顺利进城的。
吴知县告诉薛歧,在东胜卫,主簿衙门负责提起诉讼,他这知县衙门负责审理,而指挥使衙门负责核查,最后再由他这知县宣布审判结果,所以,得委屈他这个见义勇为的人证在这地方呆几天。
薛歧当然不会反对,他原本就想到这里待一阵,本来还担心自己贸然前来会遭到质疑,现在有这码事,那他就心安理得了。
吴知县让人给薛歧安排了一个宿处,告诉他晚上不要随意出去,这几天白天出去的话,跟门房说一下去处,薛歧也都答应了。
接下来的两天,薛歧都在城里有目的的闲逛,书院去了,即将完工的寺院也去了,寺院对面,居然在盖一所清真寺院,薛歧有些奇怪,这东胜卫地方不到定州城一半大,难道还想把藏传佛教、清真寺都搞全了?
呼延林的案子很快有了结果:死刑,立即执行!
呼延忘屈自然不能徇私,即便呼延虎、油老鼠等人提出考虑一下呼延林所立的战功和小森的将来,他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在这件事上,他是东胜卫的指挥使,而不是呼延林的本家兄弟,只是,他还是考虑了小森的感受,让专人把他送到了大青山中,而小铃一家三口也让人送走了,呼延忘屈给他们拨了五百两白银作为赔偿。
就在东胜卫的练兵场上,呼延林被当众执行绞刑,观刑的,除了所有可以到场的血狼军战士外,还有东胜卫各族的百姓代表,甚至还有不少前来东胜卫交易的各部落人众,看着呼延林在绞刑架上静止不动了,呼延忘屈发表了简短的讲话:“血狼军士们,东胜卫的复兴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浴血奋战,河套的兴旺更期待着你们的付出,无论你能不能等到我大明边塞和平安宁的那一天,都不要让你的亲人因为你的一念之差而抬不起头!血狼军们,活着,你们是伟大的;死了,你们也要让子孙们永远为你们骄傲!”
“生要伟大,死要骄傲!”有人拔出战刀,高高举起,嘶声喊起来,很快,所有血狼军士都高举战刀,仰天高呼:“生要伟大,死要骄傲!生要伟大,死要骄傲……”
高呼之声直冲云霄,四围之人无不动容,连那些来交易的各部落人众都变了脸sè,这样的血狼军,将会多么可怕呀!
施世清非常满意呼延忘屈的表现,到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慕轩的眼光非常之准,呼延忘屈比慕轩更适合担任血狼军的首领,有呼延忘屈的坐镇策划,阿尔斯楞他们才能够毫无顾忌的纵横草原,要是慕轩,恐怕难免会有感情用事的时候。
呼延林被处决后的第三天,选举大会如期举行了。
茶马交易暂时中断两天,东胜卫城内外实行了戒严,绝大多数军民集中到了练兵场,帅台之上,放着一溜十只大箱子,上面都贴着红纸,写着大大的黑字:投票箱。
帅台下,是一溜八仙桌,有几十张,上面都摆着笔墨砚台,而且每张桌后都有一个小伙子专门负责磨墨,另有百余人站在他们身后,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只小木箱,箱子里不知装着什么。
辰正时分,在全场的鼎沸人声中,一行人走上了帅台,正是东胜卫指挥使呼延忘屈、监军施世清、知县吴添和主簿冯子涟,洛桑大师在几个门人的簇拥下也上了帅台,他们一行人在台上站定,呼延忘屈伸展双臂示意全场安静,大家渐渐静下来。
“东胜卫的乡亲战士们,今天,对东胜卫来说是个特殊的rì子,更是个重要的rì子!”他面前竖着一个东西,他对着那东西说话,不知怎么回事,声音居然可以在整个练兵场四周响起,让每个人都听得相当清楚,“从今rì开始,整个东胜卫,甚至是整个河套的命运将掌握在你们手中,为此,务必请每一位听清以下的一切,而后郑重做出选择!”
他随即向吴知县、施监军、冯主簿伸手示意,而后退到了一旁,吴知县他们三人走到了前面,先开口的是主簿冯子涟,他说:“各位,我冯子涟来东胜卫担任主簿一职已有半年,做得怎么样有待各位评说,在各位作出评说之前,我要向大家坦白一件事。”
坦白一件事?你隐瞒了什么重要情况?台下的人都不自觉的竖起了耳朵,却听冯主簿说:“我祖上其实一直是商户,到我父亲为止都没有资格参加科举,我虽然也读书识字,但从没有参加过科举,如今担任主簿掌管钱粮之事,如若见怪,还请各位坦然相告!”
冯主簿出身商户,没资格当官却当了东胜卫的主簿?大家搞清楚状况之后,却没有太多的见怪之人,在场的所有外族人根本不清楚这有什么好见怪的,而汉人中还有很多穷苦出身之人,他们只觉得这个冯主簿掌管账目之后,每个月的收支状况都在主簿衙门口的公布牌上写得清清楚楚,应该没什么差错,你有没有资格做官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我们的rì子在你的安排下过得很不错,这就足够了。
接下来,是吴知县和施监军依次说话,他们的开场白跟冯主簿差不多,也都坦诚了一个事实,吴知县说他其实不姓吴,而姓留,他的先祖是宋末状元留梦炎;施监军说他也不姓施,他其实是姓蒲,他的祖上,可能是南宋末年泉州商人蒲寿庚。
留梦炎,蒲寿庚?这两人是什么人啊?是他们的子孙又怎么啦?很多人都莫名其妙,但也有知道状况的,暗自担上了心。
吴知县和施监军耐心的向大家说明情况,留梦炎是南宋末年甲辰科状元,他为人jiān诈,惯于见风使舵,仕途上一帆风顺,最后做到了同知枢密院兼参知政事,并拜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总督诸路军马,却害怕蒙古铁骑,最终投降了蒙古人。文天祥比他晚四届中状元,却始终站在抗击蒙古大军的最前沿,最终兵败被俘,留梦炎曾经跟着忽必烈一起劝他投降,被文天祥骂个狗血淋头。后来文天祥对忽必烈假称要回家修道,据说忽必烈原本动心了,想放他归家,但留梦炎说什么“天祥出,复为号召江南义士抗元,吾辈将置于何地”,结果这句话给文天祥招来了杀身之祸。留梦炎降元之后,当了高官,帮着元朝招降了一批南宋臣子,对元朝可谓功业显赫。
蒲寿庚是sè目商人后裔,曾任南宋泉州市舶司三十年,后来叛宋降元,他临敌叛变之际,出卖了捐尽家财抗元的戊辰科状元陈文龙——陈文龙又比文天祥晚四届,被俘后不屈自尽,蒲寿庚还杀了南宋皇族宗室一千多人。
本朝开国之后,朱元璋曾特别颁下圣旨,留梦炎、蒲寿庚这两个双手沾满汉人忠臣鲜血的逆臣贼子的子孙都不得参加科举,谁要是姓留或姓蒲,参加科考必须得向朝廷证明跟留梦炎或蒲寿庚没有半点关系。
吴知县和施监军居然是他们两人的后人,那怎么可以当官呢?这岂不是公然跟朝廷唱反调吗?朝廷一旦知道,岂不要震怒万分?一些自觉有见地的人心中不由得万分恐惧,好不容易生起的过安生rì子的指望,会不会因为这两人而付诸东流啊?
第十一集 剜却眼前疮
但也有人想:吴知县即便叫留添又怎样?他改了个姓,就能把他这半年来作出的功绩全部抹杀了?有他主持知县衙门,rì常事务才会如此顺利,东胜卫城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才会迎刃而解,老百姓不是很喜欢他这个毫无架子的知县老爷的么?怎么,留梦炎的子孙就不能干出对老百姓有利的事了?这是什么世道!
还有人在想:施监军姓蒲怎么啦?那个蒲寿庚好像是sè目人吧?应该是高鼻深目,施监军有哪一点像他啦?就算是他的子孙又怎么啦?他现在是东胜卫的监军,这段rì子能够重创蒙古人,不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吗?这个世道,甭管是谁的子孙,只要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生rì子,他就是好样的,咱们就要支持他![..]
难道这个世道一定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些龙子凤孙对咱老百姓有什么好的?对咱们敲骨吸髓、无恶不作倒是真的!那些勋贵权戚的后代,仗着先人余荫作威作福,却还时不时说些风凉话:我们的成就也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努力得来的。
我呸!鬼才信呢!反倒是那些平民百姓深知百姓之苦,一旦显达,还会想着帮助别人……
台下人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有,但最终占上风的是一种呼声:“无论三位是什么出身,何人子孙,在东胜卫,只要对老百姓有利,那你们就是合格的主簿、知县和监军!”
当台上三人明白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心意之后,每个人都是热泪盈眶,三人齐齐向台下人深深一躬,口称:“多谢各位宽容相待,我等必不辱命!无论来rì有多少艰难,我等当洒尽这一腔热血,以报各位知遇之恩!”
台下众人都很是激动,而最激动的当数就在台左侧站着的高娃,成亲之前,施世清——不,应该是蒲世清——就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家世,尤其强调了作为蒲家的子孙,注定会遭遇不可预料的坎坷命运,如果她愿意做蒲家的媳妇,那就得有这个心理准备;如果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愿意送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那一刻,高娃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明白他曾经不止一次说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dú lì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的真正含义,他把她自己的命运交到她自己手里,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存方式?
那一刻,高娃也才明白,男人博大的胸怀不一定需要有宽宽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材,一个真正的男人,有一颗懂得珍惜所爱之人的心也足够了;跟他在一起,她才觉得自己是个有人疼爱的女人。
此刻,站在这里,看着心爱的男人得到那么多人的认可,她觉得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接下来,呼延忘屈宣布选举规则,每个在场的人都会发到一张选票,上面列着卫指挥使、监军、知县、主簿四个官职和呼延忘屈、蒲世清、留添、冯子涟他们四人的名字,要是同意他们继续担任现职,就在各人名下画圈;要是不同意,可以在官职下方的空格里写上属意的人名——谁要是还不会写字,可以让八仙桌后那些年轻人代笔;当然,每个人也都有弃权的权利。
所有选票当场唱票,得票最多者当选,一旦人选确定,任期都是三年。
等大家都明白了流程,那些捧着小木箱的年轻人就打开箱子开始发选票,而后,大家一个接一个到那一长溜八仙桌前画圈,这个过程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期间大家还都回去吃了午饭;而之后的当众唱票也费了很长的时间,到黄昏时,东胜卫的第一次选举终于有了结果,呼延忘屈他们四人除了得票有多少之分外,最终结果是一样的:四人高票当选连任现职。
注意,是高票当选,没有一人是全票当选,每人都有数十票反对票,也有三十多人选择了弃权。
对于这个结果,呼延忘屈他们还是非常满意的,这半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花,接下来,该是大干一场的时候了。
而监督这一过程的洛桑大师跟他的弟子都暗自称奇,这种事,还真是头一回遇到啊,不知以后会是怎样的情形,那得拭目以待了。
第二天,东胜卫的军民人等还是被召集到了练兵场,大家都很是疑惑,选举都结束了,大家来这里还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
大事,对于东胜卫乃至整个河套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呼延忘屈向血狼军士们宣布了最新的军法,这个之前的“血狼七杀”比起来,没有数量上的差别,但质量上肯定有天壤之别,原先军法所保护的“大明子民”,这次修正成了所有“爱好和平安宁生活的各族百姓”。
这样的修正会有什么样的效果,那就得看事实的发展了。
留添留知县宣布了最新的律法,这是全体东胜卫军民都得遵守的,其中最让人吃惊的是,律法规定,凡是东胜卫子民,无论男女,除了必须遵循读书识字的律条外,满十四周岁后,还必须参加为期三年的军事化训练。
无论男女,都得参加军事化训练,这是要搞全民皆兵么?很多人心里有这个念头,但没有多少人觉得不应该,在人命不如猪狗的战争年代,接受一些训练,或许就能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吧!
冯主簿宣布的,是有关东胜卫接下来的发展规划,东胜卫并不想变成一个广开耕地的农业城市,而是想大力发展纺织、畜牧和商贸,每家每户愿意参与到哪一行业中由各家自己决定,不过这不是世袭,每三年可以有一次改行的机会。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必须弄清楚,商户的纳税是非常高的,几乎等于纺织、畜牧业者所纳的两倍。任何人想做任何行业,没本钱的话,都可到即将开张的银号贷款。
而蒲世清这个“新任”监军宣布的事才是今天最让人震惊的,他宣布从今天开始,东胜卫将在半个月之内成立一个“民生会”,五十三名成员都将由军民公推而出,民生会负责监督知县衙门和主簿衙门的一切公务,此外还负责监督卫指挥使衙门所有军士的廉政状况。
让老百姓管理衙门官员,这可真是新鲜事!一时之间,整个东胜卫都在谈论这自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奇事,但不管外界如何议论纷纷,民生会的组建工作有条不紊的展开了。
“东胜卫自此恐怕会在风口浪尖颠簸了,”蒲世清感慨万分,“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因为我和渐进兄!慕轩这一步是否急了一些?”虽然恢复本姓是我所愿,但如果对乐土计划有阻碍,我还是不想cāo之过急的。
渐进正是留添的字,留知县看看他,深有同感的点头,虽然他内心对自己终于恢复本姓是非常激动的。
冯主簿所受压力少许少些,但也不是全无担心,他看看呼延忘屈。
呼延忘屈笑笑,说:“慕轩的意思,无论三位如何担忧,这一步是非走不可的,如若朝廷连这个事实都不能接受,那咱们接下来做作的一切恐怕更加会内外受敌,三位还是不要计较这事了,下面要做的,才是真正的费神啊!”
蒲世清三人互相望望,不约而同的点起了头。
哈斯巴根败退回自己的部族中,向蒙根其其格交代了一番,而后立即前往达延汗处请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达延汗跟彻辰夫人并没有责罚他,反倒好言安慰一番,之后让他回部族整顿一番,毕竟损失那么大,得将养好一阵子才能恢复元气了。
哈斯巴根谢过达延汗的宽恕之恩后退出,在汗殿外遇到了达延汗的两位王子——图鲁·博罗特和乌鲁斯·博罗特,他俩是双胞胎,是达延汗和彻辰夫人的第一对孩子,已经有四岁了,哥哥图鲁却比弟弟乌鲁斯矮了小半个头,看上去也比乌鲁斯瘦弱了一些,这两兄弟都背着一副小弓箭,腰里还别着一把短刀,看见哈斯巴根,两兄弟都很开心,叫着“巴根巴根”,上来一左一右抱住了哈斯巴根的大腿,图鲁仰着小脸问:“巴根,我跟乌鲁斯去你那里玩吧?森扎说他娘做的糖糕还有,是真的吗?”
哈斯巴根心里涌起一阵暖意,这两个孩子,对他和蒙根其其格还有他俩的儿子森扎都很是亲近,三天两头想着去他们那里吃蒙根其其格学着汉人做的糖糕,他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说:“真的啊!你俩跟我去吗?”
“好啊,好啊!”两兄弟雀跃着,一起放开他的大腿,跑进了汗殿,片刻之后,两兄弟又雀跃着跑了出来,嚷嚷着:“爹爹同意了,咱们走吧!”
哈斯巴根将图鲁抱上自己的战马,乌鲁斯则由他的卫队长抱上了战马,而后驰向他的部落。
见到图鲁和乌鲁斯两兄弟,蒙根其其格也非常高兴,虽然她跟这两兄弟其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她对他俩是打心眼里喜欢,森扎已经七岁了,在图鲁两兄弟面前是外甥,但却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着两兄弟,他已经能拉开哈斯巴根给他特制的强弓,五十步内可以百发百中,这让两兄弟对他很是崇拜。
蒙根其其格很快就做好了糖糕,森扎和两兄弟都是一手抓一块,吃得不亦乐乎,蒙根其其格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而哈斯巴根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出神,蒙根其其格十七岁嫁给他,如今二十五岁,正是一个女人最有魅力的年岁,他看着妻子丰挺的胸和柔韧的腰肢,心里满是温馨和感激,无论自己遭遇多少失败,妻子总是在身后默默的支持着,从没有半句怨言,就算只为了这一点,他也要咬紧牙关撑下去。
只是,眼前有个大问题要解决,部落损失惨重,如果这些是他从前的部众,那他们是不会或者不敢有什么怨言的,但今时不同往rì了,达延汗亲政之后,将各部落人众打散,重新组合,自己部落中有一半人是郭尔罗斯部的,这次伤亡惨重,他们自然会有怨言,虽然汗王宽恕了自己,但要是这些部众不安抚好了,以后自己这一部就难以有重振之rì了。
他不由自主皱起了浓眉,蒙根其其格转头看见,眉宇间也闪现担忧之sè。
“我吃饱啦!”乌鲁斯拍拍小手,第一个叫起来,而后转身向帐外跑去,图鲁把手里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喊着“等等我”,也跑了出去,森扎手里还有半块呢,他看看父母,紧跟着跑了出去。
哈斯巴根过来牵着妻子的手,两人来到帐外,看着三个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追逐,两人相视一笑,心里满是欢喜。
黄昏时分,哈斯巴根让人把图鲁两兄弟送回了汗殿,森扎很累,蒙根其其格给他梳洗一下,就让他回自己的帐篷睡了,那里自然有侍女照顾他。
哈斯巴根在帐篷里看着几张羊皮发愣,蒙根其其格走过去一看,羊皮上写着部落目前所有的人员粮草牛羊等的数目,看样子,不容乐观哪!
蒙根其其格轻抚着丈夫宽宽的肩膀,默默无语,哈斯巴根抬头看着她,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容,蒙根其其格柔声说:“早点睡吧!这些事,明天找乌rì更商议一下!”
哈斯巴根点点头,站起身来,蒙根其其格忽然有些伤感的说:“森扎看来很想念哈达,乌鲁斯说他昨晚在汗殿外看见一个卫士很像哈达,森扎居然说要去见见那个卫士。”哈达是最疼爱森扎的,森扎跟他感情很好,他的箭术就是跟哈达学的,哈达阵亡,对森扎来说可是不小的打击。
哈斯巴的跟的心却一阵剧跳,怯薛军中有人长得像哈达?这可能吗?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要知道,怯薛军是自成吉思汗时代创立的“万名客什克腾”,那可是按照成吉思汗的旨意,从万户长、千户长、百户长和zì yóu人的儿子中挑选的品行端正、武艺高强、相貌端庄的人组成的大汗护卫亲军,那里面汇聚了万名全蒙古勇士中的jīng英。在战斗中,怯薛军具有超强的战斗力,是成吉思汗大军的中流砥柱,披坚执锐,几乎可以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们曾经西征花剌子模,南征西夏、金,为蒙古帝国建立了不朽的功勋。
成吉思汗之后,怯薛军就成了大汗的常备护卫军,即便退出中原之后,怯薛军仍在,而且脱脱不花汗、满都鲁汗和达延汗都亲自统领着这支亲军。哈斯巴根也是出身于怯薛军,当年在怯薛军中时偶然救了蒙根其其格,这才赢得美人归。
他自然知道,怯薛军中那么多人他不可能个个认识,但哈达跟着他经常出入汗殿,跟怯薛军中的弟兄也非常熟悉,要是真有一个跟他长得非常像的卫士,那早就哄传开了,怎么会等到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人就是哈达,这个哈达原本就是大汗的人,他处心积虑潜藏在自己身边,如今终于将自己逼进了绝境,这个哈达就躲回了怯薛军中,那这样说来,他背后的人不是大汗,就是彻辰夫人!
哈斯巴根心里越想越气愤,也越想越寒心,他自从跟着彻辰夫人来到达延汗麾下,一直忠心耿耿,从没想着要有二心,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是容不下我哈斯巴根呢?
这一切,哈斯巴根却只能烂在肚子里,到目前为止,他不能向蒙根其其格透露一星半点,即便是哈达的事,他至今也只是自己一个人心里盘算,连对乌rì更都没说过半句话。
哈斯巴根强忍着心里的疑问,抱着妻子歇下了。
第二天,哈斯巴根特意让人送森扎去汗殿跟图鲁他们玩,森扎还记得昨天乌鲁斯说的那个像哈达的人,催着两兄弟带他去见那人,但他们在怯薛军中找了个遍,也没找见乌鲁斯说的那人,乌鲁斯人小脾气不小,找了个人问,好一会儿,那人才明白他们要找谁,说:“原来是找达尔戈啊,他好像有事出营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乌鲁斯对着森扎嚷道:“我说有吧!”那样子,很是为自己终于洗清说谎的嫌疑而高兴,而森扎很是失望。
回到爹娘身边,森扎还是怏怏不乐的,蒙根其其格好言安慰,而哈斯巴根得知一切,心里的疑虑更加深重了。
同一时刻,苏德的部落之中正是一片繁忙景象,苏德、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正在挑灯夜谈,苏德说:“这几次袭击东胜卫,我损失惨重,二位兄弟可得帮我一把,眼看天气转暖,我这儿可出不了多少人了。”到时候,对明廷的抢掠肯定会吃亏,吃大亏呀!
看他一脸捞不着好处的哭丧相,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这两个好兄弟却没有半点同情的神sè,互相望望,都“嗤”的一笑,阿古达木笑完,问:“苏德大哥,大汗安置在你这里的苏尼特、巴尔虎两部的八千部众死得都差不多了吧?”
满都拉图听了呵呵呵的笑起来,苏德脸上却没有什么尴尬的表情,看着这两个好兄弟,笑笑,说:“差不多了。”达延汗当初重组各部时,在他这里安置了苏尼特、巴尔虎两部的八千余人,算算,他让扎乌屯跟恩和朝鲁两次带人袭击东胜卫,这次又让他们跟着哈斯巴根围攻东胜卫,每次攻击的主力都是这两部的,损失惨重,但他苏德的人没有伤筋动骨。
“接下来,应该是你俩出面替哥哥我报仇雪恨了。”苏德看着两个兄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亦思马因太师那边,眼看托郭齐他们越来越猛,达延汗又派了梁健、阿木古郎那一万人马,而亦不剌、亦剌思兄弟俩又没出全力,小厄鲁特部损失也不小,太师恐怕落不了好,一旦他败落,那瓦剌就是一盘散沙了,到时候,达延汗就有空闲整顿鞑靼各部了。听说彻辰夫人极力主张实行旗盟制,如果真是那样,那咱们兄弟恐怕别指望有什么好rì子过了。”
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脸sè郑重的点头,不约而同的点头,说:“兄弟们明白,大哥放心吧!”
第三天一早,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就到汗殿来向大汗哭穷了,他们两部驻扎在杭爱山西北麓,去年冬天遭受了白灾,损失惨重。东胜卫进行茶马交易,他们私下派人明着是去交易,实际是去打探情况,原本想趁机大捞一笔,但苏德和哈斯巴根对东胜卫的几次突袭坏了他们的事,现在,东胜卫以为危险已过,正在忙着搞什么选举、商贸的规划,他们两部想趁这机会对东胜卫再来次突袭,希望大汗能够允准。
达延汗感觉有些突然,依照苏德跟哈斯巴根的前车之鉴,东胜卫这块骨头可不好啃,激战之后,他们会放松jǐng惕吗?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有这种想法很是危险,但是,看他俩一脸乞求的神sè,达延汗想起这两部的惨状,心里又觉得不能轻易拒绝他们的请求,最终,他还是先跟夫人商议了一下,才答应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不过,他一再叮嘱两人,一定要筹划周全,等有至少六分把握再出兵,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一口答应了。
五天之后,两人整顿好一切,准备当夜出兵。
第一集 鹬蚌相争
黄昏时分,满都拉图这里却来了不速之客——一个二十多岁的jīng壮汉子,率领两千人马,说奉大汗之命前来助阵,对于这份好意,满都拉图没办法拒绝,而且他也没想要拒绝,他主动将指挥之权交给了那个汉子——火筛,枢密院知院脱**之子。
脱**在满都鲁汗时就担任枢密院知院,在鞑靼权势极大,脱**曾经为儿子火筛向哈斯其其格求婚,但哈斯其其格却看中了中途出现的梁健,彻辰夫人答应了女儿的请求,让她与梁健成亲,而对脱**父子俩着意安抚。[..]
满都拉图从火筛口中得知,阿古达木那边也有两千jīng兵相助,率队的是脱**的部下阿古拉。
等他们跟阿古达木那边的人马会和,满都拉图非常欣慰的发现,阿古达木也主动让贤,将指挥之权交给了阿古拉。
阿古拉也只三十出头,跟火筛一样jīng壮机jǐng,两人听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说了他俩之前商议的袭击之策,不约而同的摇头表示反对,火筛说:“不必等夜深人静,反正东胜卫rì夜有人守望,夜深人静之时,他们一样可以迅速防卫,咱们不如分成几拨,隔半个时辰就来一次突袭,等他们感觉疲惫疏于防范之时,咱们再全力一击,如何?”
阿古拉当即表示赞同,满都拉图跟阿古达木都看出来人家是有备而来,当然不会反对,于是,火筛当即将一万人马分成六拨,前五拨都只有八百人,最后那拨却有六千人,而后,每隔半个时辰出发一拨,不多说废话,直奔东胜卫,就从正南方开始进攻。
这一次,每个战士都是一人两马,进攻之时,将那些没有骑士的战马集中在前先冲锋,虽然战马踩上地雷之后死伤惨重,余下的也都落荒跑了,但给后面的战士踩出了一条血路,凭着这个策略,第一拨人很快侵入了东胜卫城七十里之内,血狼军狙击手火器齐shè,八百人转眼间只剩下一半了,余下的立即拨马撤退。
半个时辰,血狼军来不及重设陷阱,鞑靼人的第二拨人马就杀上来了,而且在前面趟地雷的又是一群战马,这一次,八百人侵入了了六十里之内才败退。
等第三拨人马从东胜卫城五十里内败退回来,火筛清点一下,发现居然有五百多人活着回来,他脸上就显露得意之sè:看起来,我这个策略成功了,等底下两拨人马进攻回来,余下的六千人就可以直入城中,大开杀戒了!
一切果然如火筛所料,第五拨人马一直杀到了离城十里处,有六百多人活着回来,据这些回来的人的说,血狼军的反击明显非常弱了,地上的雷也少了很多。
是时候了!火筛大喜,跨上战马,弯刀刷的一下出鞘,高声喝道:“只要能骑马的,都上马,杀进东胜卫城,鸡犬不留!”
他跃马挥刀,带头出发,他身后,一直看着别人厮杀的六千人轰然一声大吼,战刀齐挥,策马狂奔起来,前五拨之中所有还有能力厮杀的都不敢偷懒,翻身上马,跟着驰骋。
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在一些亲兵的护卫下也在后面跟着,两人在马上互相望望,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火筛和阿古拉冲在前面,两人都异常的兴奋,要是这个让哈斯巴根和苏德屡次吃瘪的东胜卫被他俩拿下,那在汗殿之上又可以扬眉吐气了。
火筛尤其想到,那个姓梁的汉人跟着阿木古郎去托郭齐那边抢功,能跟我这边灭掉东胜卫的大功相提并论吗?想到那个对汉人小白脸**的哈斯其其格,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股邪火,哈斯其其格,总有一天,我要在你那起伏的山峦谷地上策马奔腾一番,非搞一个大汗淋漓,让你哀告求饶不可!
超过八千人马一起驰骋,前面还有数千匹战马在奔腾,暗夜之中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乌云一般,铺天盖地而来,蹄声如雷,震动整个东胜卫。
“轰轰轰——”,东胜卫城头,火炮齐鸣,炮弹落在趟路的数千匹战马之中,立即血肉横飞,无数战马像被利刃劈开的流水一般,很自然的分成两拨,向东南、西南两角奔腾而去。
于是,火炮的目标就成了战马身后的鞑靼骑兵,当先的火筛忽然觉得有种不好的感觉,方才五拨人马好像都没有遭到火炮轰击,难道,血狼军特意留着火炮防备自己最后这一波攻击?
他脑子里还没有理出什么头绪,火炮的轰击明显增加了,他的身后,无数个炮弹炸开来,无数人马在巨响声中碎裂、溅血、散落、扑到、惨叫,哀嚎,他的心开始惴惴不安,百忙中偷眼后望,两翼的人马开始像cháo水一样向东西两侧散开,但更多的“轰轰”声响起来,不是来自东胜卫城头的火炮,而是地上的巨雷,这南门外的地雷不是让前五拨人马趟得差不多了吗?东胜卫在那样频繁的侵扰下,怎么可能来得及布下这么多雷?
火筛当然不明知道,这暗夜之中布雷,根本不必埋入地下,血狼军们只是将这些巨雷从狙击点搬出来,错落有致的放在地面上就行了。
“撤,快撤!”火筛挥刀向身后的人马下令,这么多人马在疾驰中撤退,当然不能原地向后转,只能跟着方才那些战马向东南、西南两角疾驰,火筛和阿古拉分头走,后面的人马也自然分开跟着他俩,火筛走西南角,很快就看到了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应该是那些战马,它们居然没有踩到什么雷,看来,东胜卫没有来得及在这两角布雷。
没来得及在这两角布雷?你傻了吧?前五拨人马可是从没有到过这里,地雷上哪里去了呢?
“当当当——”,“轰轰轰——”,前面忽然火光四起,而后火炮声震天,似乎是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正用火炮轰击过来。
“有埋伏!”火筛大吃一惊,这个位置怎么会有埋伏?难道,血狼军早就知道我们会从这里撤退?
他脑子可不算慢,马上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不是血狼军知道我们会从这里撤退,而是他们逼着我们只能从这里撤退,他们在这里以逸待劳,等着全歼我们呢!
想明白这一点,火筛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从头凉到脚底心里,难道,这一次,我火筛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了,死在这个小小的东胜卫城下?
“轰轰轰——”,火炮怒吼声中,火筛这边的人马向秋天农夫镰刀下的庄稼一般一茬又一茬的倒下去,再倒下去——
转眼之间,小一半人已经成了炮灰,暂时还有命在的却得费大力气驾驭住胯下受惊的战马,原本还算有队形的人马立即就成了一锅乱粥,对面的人马一见,火炮放得更起劲了,“轰轰轰——”,这全部成了蒙古人的催命炮。
火筛眼见自己这边人马伤亡越来越多,心里一个劲狂骂血狼军卑鄙无耻,他们居然躲在火炮后不出战,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决一死战,就算我火筛这次死在你们的火炮之下,也绝不会心服口服的!
——人家血狼军要的只是你们的命,可没想过要你们心服口服。
忽然之间,火炮声没有了,对面的人马集结队形,马蹄隆隆声中,他们杀过来了,他们来得很快,一转眼就杀到眼前了,战刀在暗夜中划起淡淡的冷芒,而后就是蒙古人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往常,蒙古鞑子绝对没有这么好对付,但眼下,很多鞑子忙着安抚暴跳如雷的战马,居然没闲工夫“照顾”人家劈面而来的战刀,于是也就再没有机会照顾自己的小命了。
“机会来了!”火筛此刻反倒大喜,在马上一矮身,双膝一磕马腹,战马斜刺里窜出去,转眼就冲出了百余步,他身后那些人马也都学着他的样子俯身催马,避开迎面而来的血狼军,跟着火筛狂奔。
血狼军并没有追击这数百条漏网之鱼,而是专心砍杀鞑子余孽,这一番厮杀也非常耗工夫,直到天sè微明,才算稳定下来,带队的彭清借着曙光看清这一夜的战果,兴奋地脸sè发红,好家伙,这一战,至少歼灭了三千鞑子,这么份大功,别说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过,就算是今上即位以来所有的守边将领都不曾有过吧——不知那位无命将军当初有没有过?
他暗自庆幸,这一次,东胜卫请求他们榆林卫予以增援,幸好他这个已然转正的榆林卫指挥使不单一口答应,而且还亲自带队前来,这份大功,可是谁也抢不走的啦!啊哈哈——哈哈哈——
他在心里痛痛快快大笑的同时,又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盘:东胜卫的这些火炮可真是厉害,要不,趁这机会,向那位呼延指挥使要个几门回去?好歹咱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吧!这么点面子应该会给吧?
就在彭清盘算的同时,负责在东南角阻击鞑子的周忠正在仰天狂笑,这一战,他这千余人愣是灭了鞑子三千五百多人,还得了近千匹蒙古马,这次来东胜卫,可算是捡到宝啦!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
不少军士一边在打扫战场,一边都非常担忧的看看自家这位几近疯狂的上司:千户该不会是高兴过头,疯了吧?不过,说实话,这么大一份功劳,搁谁头上谁不疯啊!
彭清和周忠都进城跟呼延忘屈他们碰了面,两人不约而同的向呼延忘屈表示感谢,周忠尤其表现得明显,东胜卫特意到大同卫指挥使处请求派他这个阳和卫千户率队前来助阵,分明是成全他周忠嘛,这个情,他周忠一定领,来rì也必定想办法还上,他主动提出留一半马给东胜卫,呼延忘屈却笑着婉拒了,说东胜卫这次收获最多的就是战马——也是,两边跑掉的蒙古马大多被东胜卫拦截了,足有四千匹,这一笔赚得可不少啊!
周忠也就不勉强了,不过他还是感觉有点可惜,他早就听说东胜卫的副指挥使也叫阿尔斯楞,就一直想跟他见见面,奈何人在军中身不由己,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却被告知那个阿尔斯楞暂时不在这里,有点郁闷哪!
就在东胜卫那边忙着打扫战场、点算胜利果实的同时,狼狈逃窜的火筛跟同样狼狈不堪的阿古拉终于碰到一起了,他们带回的战士合一块也就一千五百多人,两人互相看看,都觉着非常窝囊。
等他俩见到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那两个败军之将,两人心里才算好过一些,满都拉图肩膀上中了一箭,阿古达木额头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据说是从马上摔下来磕伤的,他俩带回来的也就三百来人。
四人互相看看,都不约而同的叹口气,四个脑袋随即凑到一起,商议了好一阵,总算有了一个一致的口径,而后,他们找个稳妥的地方整顿了一番,才快马直奔汗殿,向达延汗汇报战果。
虽然说有了应对之策,但他们想到这一次毕竟损失惨重,各人心里还是打起了小鼓,可等他们两天之后到了汗殿,惊喜的发现,居然有人替他们找到了背黑锅的——不,应该说是找到了致使他们惨败的罪魁祸首。
原来,竟然是哈斯巴根向东胜卫出卖了他们的奇袭计划!
——哈斯巴根出卖了你们?
——没错!
——谁说的?
——巴布代。
——巴布代是谁?
——他是哈斯巴根的亲卫,上次哈斯巴根被困东胜卫城中,巴布代也在他身边,据他所说,哈斯巴根在城中最后一晚曾经失踪了有小半个时辰,巴布代跟另外两个亲卫——莫所和沙里巴基——为了不影响军心,没有声张这事,而是悄悄在各处寻找,后来在一处民居中找到了哈斯巴根,当时哈斯巴根说他出来走走,发现这民居中好像有人,就追了进来,结果七转八绕迷了路。
——在那么整齐有致的民居中迷路?可能吗?
——确实不太可能,所以我们三人都觉得哈斯巴根隐瞒了什么。
——那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原来不知道,但从东胜卫突围时,落在后面的巴布代遇到了受重伤的莫所,旁边倒着沙里巴基的尸体,莫所说他跟沙里巴基都遭了哈斯巴根的黑手,哈斯巴根要杀他俩,可能是因为他失踪那晚,莫所跟沙里巴基在找他时听到他跟两个陌生人在说话,其实他俩也没听见什么,只是好像听见哈斯巴根喊对方“蒲先生”,蒲先生是谁,他们根本不清楚,但哈斯巴根就是不放过他俩。
莫所最后还是伤重死了,巴布代心中充满了疑虑,他最终逃出了血狼军的包围,却就此躲了起来,悄悄潜回部族,暗中窥察哈斯巴根,据他发现,哈斯巴根曾经两次跟神秘人会面,因为哈斯巴根防范很严,他只能远远的看到对方有五六人,都是汉人服饰,他直到昨晚才想明白,莫所口中那个“蒲先生”十有仈jiǔ是东胜卫的监军蒲世清,哈斯巴根肯定在被困东胜卫时跟血狼军有了什么交易,所以东胜卫才会那样轻易放他出城,一定是这样的!之后,哈斯巴根肯定向血狼军出卖了消息,所以东胜卫才能设下埋伏,给了火筛他们沉重打击。
对于巴布代的指控,达延汗跟彻辰夫人都非常吃惊,他们立即将哈斯巴根召到汗殿询问情况,哈斯巴根面sè惨白,一迭声喊着“冤枉”,极力辩驳:“绝对没有这事!”他看着巴布代,嘶声问道:“巴布代,你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我?”先是哈达,再是巴布代——不,还有莫所和沙里巴基,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背叛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巴布代脸sè同样惨白,却竭力嚷道:“没有,我没有冤枉你,莫所说的,就是你杀了他和沙里巴基,沙里巴基没有兄弟,他死了,他老娘没人照料,只能等死了!”说到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哈斯巴根愣愣的看着他,忽然觉得浑身满是寒意,那寒冷的滋味,直达他内心最深处,他知道,自己掉进一个jīng心设计的陷阱之中了,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踢自己辩解了,他真的不知道莫所、沙里巴基在那次突围时是什么时候跟他走散的,更找不出该找谁来为他作证,因为,那次在城中,他确实单独出去过,好像不满半个时辰;而突围时,他也确实跟队伍跑散了,后来又跟大家会合了,前后不到一刻钟,他跑散时,身边好像只有莫所跟沙里巴基两人……
达延汗最后并没有贸然做出决断,把巴布代收押起来,却让哈斯巴根回部族了,说明天再继续查证此事,哈斯巴根脸sè死灰,回到部族之后一言不发,蒙根其其格问了跟去的亲卫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她不顾天sè已黑,带着两个亲卫,直奔汗殿,要求见见巴布代,当面质问他。
彻辰夫人前来见她,温言安慰了她几句,就让人带她去见羁押着的巴布代,到了那帐篷,带路的人向帐篷前看守的怯薛军护卫低语两句,蒙根其其格就拎着个包裹,一个人进了帐篷,她看见巴布代一个人坐在褥子上,正擦着嘴,旁边放着一个酒囊和半只没啃完的烤羊腿,看样子,他刚刚吃完晚饭。
看见蒙根其其格,巴布代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之sè,但随即变成了漠然,蒙根其其格只当没看见这一切,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包裹放到他面前,说:“这是玛格让我带给你的。”玛格是巴布代的妻子,她原本是蒙根其其格的侍女,跟巴布代成亲三年了,两人生了个女儿,快两岁了。
巴布代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羊皮袍子,蒙根其其格说:“夜里凉,玛格要你穿上它。”
巴布代拿着那件袍子的手开始颤抖,蒙根其其格声音平静的说:“巴布代,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要害哈斯巴根?”
“是—是—是——”巴布代嗫嚅着嘴唇,终于没有说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他紧张地看看帐门,声音低低的,颤抖着,“不不不,公主您不要问了,告诉驸马,带着族人走吧,这里危险!”他翻身跪倒,冲蒙根其其格磕了几个头,而后,将头埋在羊皮袍子里,身体急剧的颤抖起来,蒙根其其格一开始以为他是因为害怕,但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她赶紧转头冲帐篷外喊:“来人,快来人!”
外面的护卫立即冲进来,蒙根其其格一指已经浑身抽搐的巴布代,两个护卫上前将他拉出来,发现巴布代脸sè发青,双眼圆瞪着,口吐白沫,一转眼,他就没有了呼吸,成了一具慢慢僵硬的尸体。
第二集 女人天下
蒙根其其格脸sè铁青的回到部族,侍女慌慌张张的告诉她,哈斯巴根方才一个劲的喝闷酒,大家怎么劝都劝不住,方才他又狂吐不止,吐得连血丝都有了!
蒙根其其格心中痛得一阵阵抽搐,口中却异常冷静的说声:“我知道了。”[..]
她来到丈夫身边,哈斯巴根已经呼呼大睡,蒙根其其格仔细看了侍女收拾的呕吐物,转身走出了帐篷,让人招呼乌rì更、达木克两人前来,很快,两人来了。
蒙根其其格将方才见巴布代的情况仔细叙述了一遍,而后问两人:“你们认为是谁在背后陷害哈斯巴根?”
乌rì更和达木克都是蒙根其其格的父汗满都鲁汗跟前的老臣,是看着蒙根其其格长大的,蒙根其其格一向视他们如亲人,对他们礼敬有加,两人在她面前也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此刻听她这么问,两人互相望望,都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乌rì更说:“此事表面上看好像不知何人指使,但巴布代要咱们赶紧离开的话很是可疑,如果是旁人要陷害哈斯巴根,他何必这样害怕,何苦要咱们离开?除非陷害哈斯巴根的是——”他顿住,看看蒙根其其格。
达木克也转头看着蒙根其其格,蒙根其其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对乌rì更说:“您老不必避忌,能做到这一切的,除了彻辰夫人,还能有谁?”达延汗毕竟还年轻,毕竟没有彻辰夫人心狠手辣啊!
乌rì更捻须沉吟不语,达木克却说:“这或许也未必,说不定巴布代受旁人指使,故意要将矛头指向彻辰夫人。”
乌rì更点头表示赞同,蒙根其其格却又是一声冷笑:“旁人?难道是苏德、满都拉图、阿古达木他们?是脱**、火筛父子?他们能收买哈达、巴布代他们几个?你们认为是彻辰夫人便于掌控他们,还是苏德他们能够收买他们?”
苏德他们脱离亦思马因投奔达延汗,rì子也不好过,他们怎么会平白无故来陷害哈斯巴根?脱**、火筛父子俩有野心,但他们是向哈斯其其格求亲被拒,跟哈斯巴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要恨,应该恨那个横刀夺爱的汉人梁健才是,为什么要来招惹哈斯巴根?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明显,哈达、巴布代他们原本就是达延汗亲政之初整顿各部族时来到哈斯巴根身边的,巴布代、莫所他们几个原本更是属于怯薛军的,达延汗在每个部族首脑身边都指派了几个怯薛军勇士,说让他们保护各部族首脑。
要说苏德、脱**他们能收买巴布代他们,乌rì更和达木克觉得这个想法就非常荒唐,怯薛军永远只忠于一个主人——蒙古人的大汗。
“哈斯巴根是我蒙根其其格的天,谁要伤害哈斯巴根,就是要凿破我的天,我就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蒙根其其格一改往rì的慈祥平静,神情非常的森冷,甚至让乌rì更他俩觉得异常的狰狞,虽然他们觉得这中间或许还有隐情,但目前来说,最可疑的确实是彻辰夫人,既然蒙根其其格拿定了主意,那他俩就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她筹划——无论结局会怎样。
第二天,哈斯巴根来到了汗殿,达延汗和彻辰夫人都和蔼的安慰了他几句,说巴布代诬陷他,自知有愧,已经自我了断,让他不要再计较这事,好好整顿部族事务为上。
哈斯巴根有些懵懵懂懂的,稀里糊涂回到部族,蒙根其其格得知一切之后,神sè平静,但内心是否也一样平静,可就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人知道了。
东胜卫的“民生会”会员选举和各家各户的行业选择事务进行得还算顺利,不到半个月,就基本完工了,其中居然还有几个女子当选,让一些“卫道士”大叹“世风rì下,牝鸡司晨”,但他们也只能私下腹诽一番而已,翻不了什么大浪;而来自陕西、四川、云南、山东和南直隶几处的供应商们也陆续来到,他们都是生民成员,对东胜卫的一切自然全力协助,很快,令草原各部落更加眼热心动手痒痒的商贸活动蓬勃发展起来了。
而托郭齐跟亦思马因的决战,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阿尔斯楞他们在瓦剌和鞑靼两边搅合了一阵,在双方陷入疑神疑鬼的纷乱之时,他们继续向西行进,这一次,他们走得有点远了,居然越过了乌拉尔山脉,先是对喀山汗国sāo扰了一番——那时候,他们是嚣张张狂的莫斯克骑兵;而后,悄悄穿过维亚特卡河和卡马河之间的狭小谷地,对处于莫斯科公国东北边的大乌斯丘克进行了反复侵扰——他们分成两拨,轮流出动,晚上去杀人放火,白天躲到乌拉尔山中睡大觉。
伊凡三世被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股蟊贼气得不轻,区区百来人就敢在他的国土上肆无忌惮?上一次,面对来势汹汹的阿合马汗,他做了可耻的逃兵,虽然那一战最终获胜,但他知道臣民们私底下对他这个大公还是非议不断的,这一次,机会来了,他要好好显示一下他这个“上帝垂恩之全俄君主及莫斯科大公国大公伊凡三世”的勇气,他亲自率领两千人马——其中好不容易凑了六百骑兵——从莫斯科出发,同时传令别洛捷罗的地方官率领一千地方民团与他在大乌斯丘克会和,他要一举歼灭蟊贼,趁机给目前仍在他和喀山汗国之间摇摆不定的维亚特卡地区一点颜sè瞧瞧。
很快,三千人马在大乌斯丘克会师了,鼓乐号角声中,伊凡三世对乌拉尔山中的蟊贼发起了进攻。
伊凡三世虽然胆子有点小,但绝不愚蠢,发兵之前,他就已经查探清楚,这股蟊贼虽然人数不多,但马快人壮,来去如风,目前盘踞在乌拉尔山中,乌拉尔山连绵不断,山高林密,别说他这三千人,就算再翻两倍,也是很难消灭那股蟊贼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引出乌拉尔山,在空阔之地包围他们,一举全歼。
于是,别洛捷罗的地方官达理科夫很荣幸的成了伊凡大公钓鱼的“鱼饵”,他带着两百骑兵,向乌拉尔山进发了。
伊凡三世的计划,是让达理科夫带着那两百人到山里鼓捣一阵,让那股蟊贼受惊乱窜,而后达理科夫无功而返,等蟊贼安定下来,达理科夫再次进山,如此反复几次,达理科夫都是无功而返,蟊贼自然就会轻视他,这样,达理科夫就能将他们引出乌拉尔山,伊凡三世亲自带领两千八百人设伏,保证可以全歼蟊贼。
这个计划包含了“敲山震虎”、“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和“以逸待劳”,伊凡三世打的算盘还是不错的——不知他有没有读过《孙子兵法》,只是,要让那股蟊贼上钩,还是需要费点工夫的,另外达理科夫的演技也非常关键。
事实非常清楚,达理科夫的演技还需要提高啊!所以,伊凡三世足足等了五天,才终于等来如丧家之犬一般带队狼狈狂奔的达理科夫,伊凡三世长出口气,这个憨货,真是——哎!幸好,出口恶气的机会终于等来了!
达理科夫打马狂奔,他身后两百人也都像飞一样的快马加鞭,似乎后面有凶猛的野兽追着,要是凶猛的野兽还好些,可他们看到的分明是另外一个达理科夫,与跑在队伍前面的达理科夫一模一样,甚至于神情、动作也都一般无二——还包括说话,达理科夫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出现了,问题是,他根本没有双胞胎兄弟,哦不,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兄弟,妹子倒是有三个。
那对面那个达理科夫是谁呢?难道真的如有的人传言,乌拉尔山中有山魈树怪?那个是山魈树怪变的?达理科夫跟他手下那两百人太害怕了,跑到伊凡三世设伏的地方都没想到要停,就那么直直的策马而过了——等他们想起伊凡三世设伏的事时人已在数十里之外了。
伊凡三世他们看到一个达理科夫快马跑过去,紧接着又一个达理科夫策马跑过来,他们都愣了,还是伊凡三世反应快,喝道:“弓箭手,放箭!”
一千弓箭手这才醒过神来,既然大公有令,他们自然不怕会错杀达理科夫,立即开弓放箭,箭矢黑压压一片,像乌云一般向后面那个达理科夫压去,只是一瞬间,那个达理科夫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刺猬,连他坐下的战马都不能幸免,这个硕大的刺猬在大家面前静止了片刻,伊凡三世就觉出不对了,因为,这个达理科夫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追赶方才过去的两百人,莫非,方才那个达理科夫才是假的?那他带着那两百人上哪里去了?
伊凡三世顿觉得全身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蹿,他才要有所行动,却听“当当当”连声巨响,而后,几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乌拉尔山那个方向呼啸而来了,一旦落地,立即轰然炸开,人惨叫,马嘶鸣,他的人马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中。
是火炮!伊凡三世震惊万分,他的军中目前也有一些火铳、火炮,但火铳极少,火炮更少,而且绝对不可能shè击得这么远,只是片刻工夫,他的两千八百人就折损了一成,对方居然有如此威力惊人的火炮,怎么可能是打家劫舍的蟊贼?莫非,他们是有备而来,而且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伊凡三世顿时觉得心惊胆战,目前敌情不明,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把命送在这个地方,于是,他大喊一声:“撤,快撤!”调转马头,他第一个跑了,后面,他的人马像cháo水一样滚滚而来,那些没有战马的士兵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啊!
炮声隆隆,在他们身后响个不停,伊凡三世顾不了许多了,一口气,居然跑出了数十里,总算听不到炮声了,他才想放缓马喘口气,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支人马,他一惊,正想让队伍做好战斗准备,有人却叫了起来:“自己人,是自己人!”
双方一碰面,确实是自己人,那就是达理科夫率领的两百“诱饵”,可问题是,他们之中并没有达理科夫,两百人其实只剩下一百六十多人,其他的不是在乌拉尔山中永远不会回来,就是刚才一阵疾跑跑散了,达理科夫或许也跑散了吧!
伊凡三世心里非常清楚达理科夫究竟在哪,可眼前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他喝令整队,先回别洛捷罗再说。
一路上,伊凡三世赶得非常急,他很担心,离着不远的喀山汗国万一听到什么消息,会不会发兵突然袭击,他可不想像那个倒霉的阿合马汗,在退兵途中莫名其妙死在异族手中。
他们绕了大半圈回到别洛捷罗,想走东门进城,远远地却看见东门外有不少人聚集着,等到了才发现,人群有三四百人,除守城的军士外,还有不少百姓,他们议论纷纷,神sè惊疑不定,等看到伊凡三世这一行人,负责留守的艾莫索夫立即过来禀报,伊凡三世听了之后目瞪口呆。
就在一刻钟前,达理科夫——不不不,应该说是达理科夫的鬼魂——回来了,他是突然出现在东城城楼上的,对着守城的士兵哀嚎了两声:“我死得好惨哪,好惨哪!告诉摩罗基克,去乌拉尔山收尸,不要让我曝尸荒野!”
随后,他一头栽下城楼,城楼上的士兵愣了片刻,战战兢兢跑到垛口往下瞧,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尸体,他们这才相信,刚才看到的应该是达理科夫的鬼魂,于是,恐慌就很快蔓延开来。
达理科夫的鬼魂?伊凡三世心里一哆嗦,却立刻暗骂荒唐,就算有鬼魂也不可能大白天出现啊!是谁在散布这么荒唐的谣言,惑乱军心?
散布谣言,惑乱军心?艾莫索夫弄明白他的意思之后,一脸尴尬,这可不是散布谣言,是真的看到了呀!当时城楼上有百余名士兵呢!他艾莫索夫可也看见达理科夫纵身跃下城去的,他可以用xìng命担保,跳下去的真的是达理科夫啊!
伊凡三世听了艾莫索夫的解释,心里一阵迷糊,他知道,一时之间,他是没办法让这些人明白事实的真相了,因为,他自己也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达理科夫的鬼魂真的回来过了?
那些作为诱饵的无不毛骨悚然的想:达理科夫要是已经死在乌拉尔山中了,那带着他们狂奔的那个是谁呢?
达理科夫的夫人和他的两个儿子——摩罗基克和雅民基克——得到消息,都跑到东城来了,达理科夫夫人见了伊凡三世就哭,摩罗基克已经十七岁了,表现得非常坚强,一滴泪都没有,只是握紧双拳,向伊凡三世要求让他去乌拉尔山找父亲的遗体,伊凡三世也没办法安抚他们,只好派了五百人保护摩罗基克去乌拉尔山走一趟,艾莫索夫当即也表示要陪着一起去,伊凡三世没说什么,点头表示同意。
天暗之后,摩罗基克他们回来了,他们确实带回了达理科夫的遗体,经摩罗基克亲自辨认,那个被一千弓弩手万箭穿身的就是他的父亲达理科夫;他们同时带回的还有死在敌人火炮下的数百人的遗体,其实好多人的只能说是遗骸了,而且是部分遗骸,敌人的炮火太厉害了,很多尸体都是四分五裂,残肢断首根本无法拼合完整,这让不少收拾尸骸的士兵看着就想呕吐,同时胆战心惊:万一我遇到这样的敌人,该怎么办?
——他们当然不知道,阿尔斯楞这次远征,带着大小各十五门虎蹲炮,这是“生民”的火器专家根据慕轩的指点研发的最新型的火炮,大的虎蹲炮炮身长约三尺,重有四十斤,上加铁箍,配有铁爪、铁绊,发shè前必须用大铁钎将炮身固定好,每发装有重达三十两的大炮弹一枚和十钱重的小铅子五十枚,平面shè程可达两里多地,居高临下则更远,这种虎蹲炮是实施高密度面积打击的利器,不但能控扼险隘,防御大队敌人,而且机动xìng又强,翻山越岭不在话下,加上后座力小,能快速发shè,必要时,可以架在厢车上甚至马背上发shè。
小的虎蹲炮只有一尺五寸左右,重量也只有十二斤,大炮弹也只有八两重,小铅子只能装二十五枚,但胜在可以在行进的战马上灵活使用,威力也不小。
有了这样的神兵利器,阿尔斯楞这三百多人才能在这广漠之地纵横自如啊!
于是,更大的恐慌很快在全城传播开了,这让伊凡三世头痛不已,他发现,自己一时半会恐怕没办法回莫斯科了;他还发现,摩罗基克看自己的眼神中好像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他非常肯定,这种东西之前是没有的。
就在同一天夜里,莫斯科大公府邸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大公夫人——拜占庭的索菲娅公主——下定了决心:瓦西里,娘一定要让你成为莫斯科之主,将来还要做全罗斯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