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锵!新书《超凡猎人》发布了,读者老爷们来看!
来来来!
新书发了《神明模拟器》
陆尧误入一款扮演神明的像素小游戏,却发现这款游戏连入了不同维度的世界。
游戏中的【祭品】会进入现实,而他给予的【恩赐】也可以抵达游戏世界。
作为一名见习神明,除去制造各种天灾,他能做的不多。
直到他咬牙复苏了一名超模使徒,游戏的玩法发生了一点改变……
读者老爷们来看~
第一章无常图
“师弟,多少给个笑脸罢。”
师兄陈皋一面在摊上对主顾陪笑,一面在冷目青年耳边低语:“这群女居士买东西是冲你来的……都是大主顾,师弟,师弟,醒醒。”
神游天外的吴奇缓过来,熟练地挤出一个笑。
众女子见他脸上坚冰融化,一个个也眉开眼弯。
“道长还是笑起来最好看,配这玄青道袍,当真是仙气飘飘。”
“小道长似心怀困恼,不如约个时间说与姐姐听,姐姐给你排忧解难。”
“道长年才弱冠,涉世不深,你这坏女人可别乱动心思!”
“你血口喷人,我这是姐姐对弟弟的关心,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别吵别吵别吵,这里聊天重要!据说观里都是火居道士,小道长你有无婚配?修道极耗银两,恰好姐姐我有一小姐妹,容姿秀丽,温雅贤良,家里颇有财资,是个良人。”
“你说的那个小姐妹,是不是你自己?你都被你父许了人家,竟然还想在外拈花惹草,真是有辱斯文。”
“姐妹们,买东西就买东西,不要互相攻讦,让人看笑话呀。”
“嗬,敏姐姐你不买胭脂不买布,每次精心装扮,让小道长给你插簪、戴手镯,什么心思路人皆知……小道长可千万小心了,她那人前端庄模样可最会骗你这样的俏后生。”
……
女主顾们围了吴奇一阵嘘寒问暖、争风嬉闹,过够嘴瘾后才三三两两离去。
摊位上,竹器已售罄。
师兄陈皋拨弄袋子里的一枚枚铜子儿:“六十六、六十八……九十七文钱!师弟,今日收成不错,看来本月有机会赚一千五百钱。”
他乐呵呵地将钱袋子系紧,塞进道袍怀里内搭,又轻轻捂了捂,这才放下心来。
吴奇结束微笑营业,收起摊架:“师兄,我去城外东庙走一趟。”
“又去炼气悟道么?”陈皋将摊架折叠纳入背箱,用绳子将箱系在背上。
吴奇点头。
“同去。我先买两个馒头,免得待会儿饿了。”陈皋拉了拉肩绳,对此见怪不怪。
修行一途各有机缘,彼之大道,吾之旁径,难以复刻。
师兄弟一路从东市出了蜀县,沿马道翻过一个斜坡,从分叉羊肠小径朝北,隐入山林。
未时太阳偏西,不冷不热,凉风飒飒,正是一日中最舒服的时刻。
“师弟,生意是生意,不要介意……如今观里财粮紧缺,每位弟子都需设法赚取银钱,修行不易,财侣法地,第一个就是财啊。”
陈皋踩得落叶哔啵作响,苦口婆心道:“让师弟你出卖外相,也是不得已为之……不过师弟你放心,卖得终究是手艺,师兄绝不让那些女子碰你一根汗毛。”
吴奇平视前方,倒不在意。
赚钱嘛,生意,不寒碜。
他脑里在想别的事。
到这世界已有五年,吴奇已融入了全新身份。
此地为婆娑世界大唐境内,十道之一,剑南道益州成都府蜀县。
这与吴奇印象中的大唐既有相似,又有不同。
相似之处在于,地理、环境、文化风俗基本一致,民风开化,大唐子民尚武骁勇,女子热情奔放,世俗约束较少。
不同是,大唐境内妖魔鬼怪出没频繁,和普罗大众交集甚多,其中被称之为“幽”的天鬼最为凶险。据说因古仙补天失败,幽从天缺处钻入九州,引出众多厄难。
儒释道三教承古仙道统,派修士赶赴各地,辅助大唐监幽卫应对以幽为首的恶性妖鬼,如今已是常态。
吴奇今年才满十七,是三流道门浮云观里一入室弟子。
他身份不普通,为观主吴道继之孙,可惜生来就是截脉封魂之体,练炁修行事倍功半,修道之路艰难无比。
除去先天缺陷,吴奇自小自闭,沉默寡言,成日不是修行就是沉迷书籍,与众师兄弟交集甚少。
唯一不幸中的万幸,他继承双亲清隽姿容,生了副好卖相,一年一岁长大,越显器宇不凡。
可修行一途终究是看修为和实力,吴奇哪怕是观主嫡孙,也和其他炼气期弟子一样,打杂清扫买卖都得干。
与他同行的师兄陈皋,今年二十五岁,聪明伶俐,懂人情知事故。观主吴道继刻意安排陈皋和吴奇一道行动,以照拂吴奇一二。
吴奇与陈皋,每隔三日在蜀县东市摆摊,卖浮云观道士们以竹所制之器具,小有笔筒、竹扇、竹笠,大有竹席、竹帘、竹屏风,以补贴观内各种开销。观内炼气期弟子都做这事。
作为降魔六宝之一,竹能驱邪逐魔,又形体精巧,文韵清雅,不仅深受达官贵人喜爱,贫苦大众也愿花钱购买。
只是益州为大唐重要产竹地,竹制物遍布各地,贩卖并不容易。
吴奇陈皋两人另辟蹊径,专门制作细小精致之物,如竹簪、竹手镯、竹花篮、竹编小物。
他们瞄准成都府富户女性,在东市以吴奇这张脸招揽女客,营收在一众师兄弟中算是极好。
……
吴奇走了一路,突然站定。
前路乱石丛中屹立一座破败古庙。这庙宇年久失修,墙垣早已垮塌,残壁上长有厚厚青藓,缺了东南角的瓦顶上藤蔓纵生。
蜀县县志记载,这庙几百年前就有,殿里供奉神像是何名讳已不可考究,根据地势称其为东庙。
东庙除去几片遮雨之瓦,还有一座三尺来高的石像,神像面容模糊,技艺粗陋,更像石匠学徒的练手作。
吴奇却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他面对神像,放下蒲团,盘腿于上,双目闭合。
一股暖流涌入单薄的身体里。
——获五天修为。
神像名为“三清像”,这是他以体内“无常图”所获情报。
转世到浮云观,吴奇脑内就多了一副迷雾重重的图卷“无常图”。
最初不论他如何尝试,这图都毫无反应。
五年前吴奇偶然路过此地,无常图上亮起一个一模一样的石像,标名为三清像。
吴奇当即明悟,这三清像为一种奇妙存在,能纳一定天地之气,持有无常图的自己每天可从中收获一定修为。
这五年里,吴奇每日都来,获取修为随机不定,最差是一天修为,有时是三天,最高是九天。
少是少了点,但比起闷头苦修练气还是要快不少。
吴奇心态平和,修行乃水磨工夫,需循序渐进。不然以他本身的残缺资质,想要进入炼气中期都需要很多年。
他盘算,迄今总计获修为二十年,再坚持几年,未尝不能突破炼气,跨入修士真正门槛,筑基期。
道门修行,从低到高是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元神,每一境界又有初、中、后三个阶段。五境十五重,一步一艰难。
如今吴奇正卡在练气初期,舒张周身毛孔吸纳外界灵气,流转经脉,练气入体。
倏然,他脑里响起一个声音。
“诸天仙神!请可怜宋某,助我一臂之力!我愿意来世做牛做马,刀山火海,每日焚香祈祷,以报答大恩大德!”
声音源自东庙三清像。
吴奇举目望去,只见神像上析出一道暗淡人影,它如弥留之际的白烛,火光苍白虚弱,看不真切。
师兄陈皋完全没发现异常,就着清水在啃馒头。
吴奇当即明白,大概这人影声音与无常图有关,只有自己能察觉。
那人影跪在地上,声音哽咽:“父母即将遭贼人毒手,九死一生……某既不能保护家人,又不能尽孝道,愧为人子……”
吴奇默念:“你是何人?”
这声音吓对方一跳。
人影反应过来,颤颤巍巍道:“敢问是哪位上仙?”
“我问,你答。”吴奇心道。
这人影背后似有某种机缘,他能隐约感觉到,如若不违反原则且力所能及,不妨帮他一把。
“是,是。”
人影慌忙答复:“鄙人姓宋名有山,普安县人士,远学归来,谁料今日在夔州遇劫道强人。他们都蒙了面,难以辨认。贼人将我沉入水下溺死,盗走信件文书,欲骗我父母离县杀害,夺我家财。”
“财物乃身外之物,夺也就夺了,可怜我父母年事已高,与人仁善,不该遭此劫难,请上仙怜悯。”
“求求上仙,救他们一命!”
宋有山魂魄当即跪下不住磕头,身上火光明灭不定。
“不准跪!”吴奇喝道。
宋有山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站定。
吴奇稍作停顿:“你且详细说来。”
……
确认具体情形,吴奇缓缓睁眼:“师兄,我被一亡魂托梦,此人名宋有山……事关三条人命,我去走一趟确认。劳烦师兄回观里,替我对严长老解释一二。”
陈皋耐心听他讲完,收起没吃完的半个馒头:“人命关天,我师兄弟当一同前往。”
他一扫市集谄媚之色,手摁腰间剑柄,眼神锐利起来:“我道门入世向来背负双剑,法剑景震,铁剑红尘,法驱邪祟,剑斩恶徒!”
“有师兄同往,自然如虎添翼。”
吴奇起身:“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
第二章魂车木马
普安县地处剑州,在益州东北方,与蜀县相隔四百多里。哪怕快马换乘不停不歇也要五个时辰,星夜兼程,过去也是半夜。
无官驿文书,根本做不到一路换马,吴奇师兄弟手里那点铜钱也租不起几匹马。
好在陈皋带了两副甲马符。这是一种道门符箓,竹纸所制符纸上画有山神咒与神行咒,贴在腿上就能健步如飞,星夜兼程赶路。
吴奇两人一路跋山涉水,从蜀县狂奔普安,抵达时已是酉时,太阳西沉。
入县城时,城外士兵让他们出示度牒。
大唐律,非本地僧道方士需持宗正寺所制度牒,非本地妖魔鬼怪需出示监幽卫度牒,以证其身份,并非外道。
正常来说,各教出家人均归礼部祠部司管辖、发放度牒,宗正寺是管皇亲宗室事务,两者完全不挨边。但如今儒释道被并立为国教,也属天子一系,故而由宗正寺管道士、僧侣。
陈皋翻出度牒,文书小吏记下名讳,这才放两人入城。
宋家在普安县南面,开了一家小酒肆,门口挂有一盏白底黑字三角小旗,旗上写有“宋记”二字,店内食客不少。
陈皋左右没见着老板,问跑堂小二:“小哥,请问宋广义宋老板在么?”
小二将碗碟放在一旁,用毛巾擦了把额汗:“宋公子回来了,老板与老板娘去城外芳草亭接公子去,前脚才走。两位道长要点什么?来两份斋饭?”
“暂不用。”
待小二离开,陈皋这才看向吴奇:“师弟,难道那伙贼人已经到了?”
托梦言物并不罕见,加之吴奇将宋有山一事说得巨细无遗,陈皋已信了八九分,这才咬牙贴甲马一路赶来。
“贼人十有八九还未到,还需打探一二。”
吴奇饮了一口清水。
宋有山遇害地在夔州,距剑州普安县足有一千里,即使脚踏甲马过来也才走完一半路程。当然,结丹期修士也可驾飞剑而来,那自然快得多。
结丹修士一身修为不易,纵使落草为寇,都会尽量掩人耳目,像这般胆大包天到城里来骗绑票,实不值当。
以宋有山生前所见,这伙游荡水上的恶匪虽然凶戾狠辣,却完全不像修行之人。
听了吴奇分析,陈皋不住点头。
“师弟说的极是,或许是哪里出了岔子,去看看便知。”
这一年来,陈皋发现,观里对师弟吴奇的传言很多名不副实。
吴奇的确寡言少语,却是厌恶废话。他头脑清醒,聪明敏锐,只是并不如很多人那样,喜欢显露罢了。
东市售卖浮云观竹器,就是吴奇提出,挑选细小饰品,尽量小而精,有无作用都无妨,美观第一。
事实证明,确如吴奇所说,小巧精美的竹器单价不高,却有更多顾客购买,总收入反而上去了。
陈皋只是锦上添花,发挥吴奇外貌优势,让他站摊位前招揽女主顾。
这小师弟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是思考再三,阐明因果。外人不知道,陈皋吴奇两人中,年幼的吴奇才是决策者,陈皋更多时候担任查缺补漏、充当万金油角色。
“城外没有监幽卫和修士守卫,危险难料。我明敌暗,于我不利。”
吴奇判断:“师兄,此事涉及盗贼作案,应由官府处理。”
来之前吴奇就想得清楚,宋有山是被谋杀,报案和警示是两人此行主要目的。直接与来历不明的恶匪交手,那是最下策。
“不过宋家父母生死不明,需有一人去盯着。”
“此事交给我。”陈皋点头。
“不,这事我来。师兄你擅察言观色,通达人心。官府那边流程繁琐,要让他们尽快派人,非师兄不可。”
吴奇认真道:“芳草亭那边,我会盯着,见机行事。”
陈皋犹豫了一下:“那师弟一切小心。”
……
芳草亭外,停了一辆双辕马车。
前车两匹马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前方,头戴笠帽的车夫低垂脑袋,双臂下垂,似在瞌睡。
四下无人,鸟虫消匿,马车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马车后方树荫下,吴奇冷眼旁观。
他一手景震剑,一手含象镜,保持警戒。
道门三法器为剑、镜、铃。
剑是景震剑,以两片灵竹所制,斩鬼伏幽,驱妖逐魔。
镜为含象镜,算卦卜祸,监查幽鬼。
铃指帝钟铃,振动法铃,神鬼咸钦。
此时含象镜镜面里,那马车模样为之一变,木架纸贴,前方两匹纸马,车夫也只是一个涂了色的纸扎人,分明是一辆出丧魂车。
吴奇虽还处练气初期,但对三法器勤练不缀,十分熟悉。
他一捏手印,以气驭器,铜镜表面顿时气雾氤氲。
含象镜镜面显鬼怪形魄,镜背通玄测妖魔凶吉。
镜背最外三圈纹路代表天、地、人三才,中间有三颗星辰,周遭线条是它们运行轨迹。旁有八卦和四灵兽,有包含天地万象之意,故谓之含象。
此刻镜背上,天地人三才纹丝毫不动,代表车中鬼物并非处于天、地、玄、黄四阶。其中最弱的黄阶也为鬼帅,麾下鬼卒数以万计。
中部星辰只有一颗亮起,意为该鬼物仅为鬼卒初期,亦或是更低层次的普通游鬼。鬼卒也就和炼气期道士修为相仿,不足为惧。
此时尚未完全天黑,鬼类实力还要再打个折扣。
确认对方实力,吴奇疾步走向魂车,口中大喝:“宋广义夫妇,贫道乃浮云观道士,受宋有山亡魂所托,特来报丧。”
魂车里颤动了一下。
车内走下来一对老年夫妇,丈夫一头白发,矮小干瘦,面容倔强,妻子微胖,泪眼婆娑。与宋有山所述父母特征一致。
“道长……吾儿魂兮归来。”宋广义强忍悲痛:“就是要带我们去他下葬处,辛苦道长。”
吴奇恍然:“既然如此,节哀。”
里面飘出一个虚弱的声音:“亡人谢过道长,怜我一缕残魂。”
的确是宋有山声音。
吴奇点点头,手里景震剑猛斩魂车。
灵光一闪,魂车从中断成两截,里面传出刺耳嚎叫。
“该死,该死!”车内人孱弱之态荡然无存,竭斯底里大吼:“这妖道要杀我!该死!爹给我杀了他!”
吴奇又是两剑将魂车斩成碎片。
马车虚像霎时破灭,地上残留一辆破碎的纸人马车,魂车上升起灰火,一道鬼影从中现身,正是宋有山。
此时他面目狰狞,浑身浴血,脸颊、脖颈、裸露的皮肤处纹了黑色符咒,煞气铺面。
其现身瞬间,吴奇法剑已至,迎面斩下宋有山左臂。
宋有山怒吼一声,右手五根黑爪直插吴奇面门,吴奇左手五指迎上,和宋有山十指角力,同时右手法剑刺入鬼面眉心,一缕黑烟自其眉心缺口冒出。
随黑烟散去,宋有山眼中凶戾消失,身上黑符也迅速消退。
“这……我到底……”
他喃喃自语着,迷茫地看向吴奇:“道长……你是那位上仙派来的么?”
吴奇手握景震剑:“你被魔修做成‘魂车木马’,险些害你父母,现时日无多,与他们道个别。”
宋有山望向后面二老。
这一番交锋斗法兔起鹘落,宋广义夫妇看得目瞪口呆,都没反应过来。
“爹,娘……”
宋有山眼神里都是悔恨和不舍,跪地磕头:“有山不孝,不能侍奉两老……有山……愧对两老多年养育之恩。”
宋广义看向亡子之魂:“吾儿,你可有在外为非作歹?”
“不曾。”
“可有倚强凌弱,罔顾法纪?”
“不曾。”
“可有凌虐妇孺,诬害他人?”
“不曾。”
宋广义爽然大笑:“那不负世间走一遭!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生死有命,但求无愧于心,是我宋广义的好儿子!”
“是,爹。”宋有山第一次露出笑容。
“速去投胎,来世你我再当父子!”宋广义个头低矮,说话时却气势十足。
吴奇也拱手:“走好。”
宋有山也做个了揖,魂影渐淡,消于空中。
见亡子魂归天地,宋广义终于老泪纵横。
第三章香火
宋有山鬼魂才消不久,陈皋带了一队官兵匆匆赶到。
见吴奇无碍,他这才松了口气:“师弟你没事就好,那宋有山呢?”
吴奇指向地上的纸马木车。
陈皋目光一凝:“魂车木马。”
魂车木马是一门邪术。施术者以秘法控驭死去不久亡者的幽魂,以魂车为媒,入梦亡人至亲,从而引诱蛊惑其亲属,或杀人越货,或玩弄人心。
两年前,魂车木马在扬州、常州、楚州等江南一带出现,搞得人心惶惶,监幽卫抓了好几个外道魔修。益州这还是头一遭遇见。
陈皋立即意识到:“师弟你斩了车内恶魂?”
“侥幸。”
吴奇道:“形势所迫,不得不冒险一试。”
“道长谦虚了。”
一个刚毅的男声从旁传来。
吴奇顺声望去,话者身材纤瘦却浓眉大眼,他目光澄直,轮廓锐利,就如一个武人面孔长在了文人躯体上。
此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穿圆领袍衫,麻布马靴,银銙革带。按大唐律,这等服饰唯有九品官以上才能身着,可见他多半是这一行人的领官。
他利索地跳下马,对吴奇作揖:“普安司法佐,许叔静。”
吴奇拱手:“原来是许大人。”
司法佐负责一县司法审理和追缉犯人,品级一般在从八品到正八品之间,不过大唐官、职、爵复杂多变,吴奇也说不好眼前这位具体品秩。
许叔静先是让人带宋广义夫妇到一旁休息,这才说道:“吴道长,还请描述一番事件前后。”
吴奇如实说了一遍。
陈述时,吴奇发现旁边宋光义夫妇也有人在询问。这许叔静对现场两方同时记述口供,以互相印证,颇有条理。
许叔静从随身行囊里取出毛笔,粗纸枕膝速记,不时还会稍微打断吴奇,询问个中细节。
魂车木马一事很快被厘清记录,后续只需与夔州官府核实查证,宋有山被杀一事就能定案。真正麻烦的是追缉魂车木马的魔修,这伙凶徒从始至终蒙面,追踪确认很不容易。
许叔静放下笔,抖了抖纸上墨迹,交给随行收纳。
“吴道长谨言慎行,果决干脆,换个人来,难以如此顺利。”
他笑道:“不过在下有几分好奇,吴道长怎么确定,必定能制住宋有山的恶魂?”
吴奇略略一想,其中过程倒也不算秘密。
“说来惭愧,贫道修行浅薄,至今只有练气初期,贸然面对恶鬼的确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此次却有一些优势。”
“其一,来者乘魂车木马,就为掩人耳目,施术者必定隐匿自身,以保密为重。因此哪怕败露,多半也是认栽离场,不会与贫道生死相搏。此第一胜。”
“其二,此时尚早,鬼物白日先天不足,实力大减,贫道持道门法器,有同道,待援军,越战越强。此第二胜。”
“其三,魂车木马邪佞暴虐,失道寡助,贫道得苦主托梦,替天行道,天道在我,得道多助。此第三胜。”
吴奇平静道:“三胜在我,贫道必胜。”
许叔静讶然,击节赞道:“好一个三胜三败之说。”
暮色渐浓,许叔静压下与吴奇攀谈之心,专注于处理案发现场以及后续笔录。
魂车木马需上报州府,许叔静要求吴奇陈皋两位暂住普安县两日,等后续口供核查完毕再返浮云观。为此他还派了人,去浮云观替这对师兄弟报信。
是夜,吴奇两人在许叔静安排的一家旅店下榻。
“师弟,你这次可是给浮云观扬眉吐气了。”陈皋兴奋劲儿还没全消:“自改名搬迁后,益州百姓都忘了我们这一支道门的存在……”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赶紧换了个话题:“这不用钱的旅店,住起来就是舒服,明早还有不要钱的馒头呢。”
吴奇坦然:“发生的事已是定局,师兄不必刻意避讳我。”
十多年前,浮云观还叫御剑阁,地处群山之中。
那时掌教吴道继励精图治,门下弟子一个个锐气十足,练剑修行,以斩妖除魔荡涤幽鬼为己任。
可幽州山门峡一役,面对子母大幽,三十五岁的结丹期“剑子”吴正言战死,筑基期弟子折损四人,炼气期十六人阵亡,给了御剑阁沉重一击。
剑子吴正言不仅是御剑阁未来希望,还是掌教吴道继独子。
吴正言妻吕懋冰也在此役重伤,回来强撑半年,诞下幼子吴奇后也追随先夫而去。吴奇先天体魄不足,就与山门峡一役母亲受创有关。
此后吴道继改御剑阁为浮云观,不再执念于争逐名利,就如观名一般,浮云野鹤,十足佛系。
“师弟,你绝非池中物。”
陈皋突然正经道:“师兄我在加入浮云观前混迹街头,见过很多三教九流,也替达官贵人做事。如你一样沉得住气,不争风头,恪守己身者,少之又少。这般无一不是做大事的人。”
“虽然师弟你为截脉封魂之体,但世事无绝对,我总觉得,你将来必定能做出一番惊人事业。”
陈皋挠挠头:“我也要加紧修行,说不定哪天能碰上机缘。虽说修行之道多看‘财侣法地’,但都在‘缘’后,有缘之人即可修行。”
说罢他盘腿而坐,开始静心敛气,运转炼气术。
吴奇心里清楚。
陈皋此人看似嘻嘻哈哈,实则自我要求极高,不肯服输。哪怕是在出售竹器这样的俗事上,他都一直想方设法,想要做到最好。
收敛精神,吴奇闭目,陷入一片云雾缭绕之地。
这里是无常图世界。
被点亮的三清像屹立身侧,比起东庙那一尊,这里的三清像完整而崭新,但同样面目模糊,难辨男女,呈站立状。
与之前不同在于,三清像身上浮现出一团火苗,这火苗浮浮沉沉,仿佛唾手可得。
吴奇用手触去,火团一下钻入体内,在五脏六腑流转。
——得鬼卒宋有山香火,获十年修为。
吴奇心里一喜,这次收获足抵过去五年所获的一半。
他体会着那团在体内慢慢融化的香火,这种神秘力量里光影交织,浮现出宋有山生死之间种种。
船上遭遇匪徒劫道,被沉入水中溺亡,生魂出窍,听闻匪徒计划的绝户计,凭借一股执念冲入云霄,逃往家乡警示父母。他逃亡途中被一股力量锁住,绝望之际祈求上苍,这执念与愿望触碰到了三清像……
最后吴奇剑破魂车木马,他得以从生不如死中解脱,弥留之际心中诚挚感激化为了香火之力,反哺三清像。
吴奇这才明白,三清像可用来转化香火。
完成鬼怪或妖魔愿望,得到其最赤诚认可与祭拜,继而获取神秘香火之力,兑为修为。
加上此前积攒,如今吴奇共有三十年修为。
三清像反哺的修为与通常修士实力不太一样,若干年修为给予吴奇的是肉体上不断增强精进,这才是他敢空手接鬼爪的原因。
纯体魄对抗上,鬼卒初期完全不是自己对手,至少在白日削弱状态如此。
吴奇完全消化香火后,突然发现,无常图中迷雾又散去了一片。
图中世界中部,一根古朴宏伟的圆石柱耸入天穹,石柱上刻有四个大字:万法无咎。
他触碰石柱,得知此为“道君柱”,记述道君修行之法。
与此同时,吴奇脑里浮出一道法术。
《黄道锻体术》。
第四章宋家秘宝
第二日,店小二告知吴奇,许大人差人留了口信,让两人醒来后去一趟县衙。此外宋广义一大早也来过一趟,请他们务必去宋记酒肆一趟,他要当面致谢。
吴奇陈皋一路抵达普安县衙,迎面正碰见许叔静。
他带了两个差役,这两人各抱浆糊与公告黄纸。
“两位道长,还好你们来得早,否则就得等一等许某了。”
许叔静扭头对两个差役说:“你们先去张贴,我稍后就来。”
“是,大人。”
两差役匆匆离开。
许叔静浓眉大眼,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给吴奇印象不坏。不提此人私德如何,现场勘查、取证与询问他处理有序,不偏不倚,讲究实事和证据,专业。
“许大人这是有公务外出么?”陈皋起了个由头。
“正是魂车木马一案。”
许叔静谈及正事,笑容收敛:“两位是浮云观有度牒的道长,想必也知晓,两年前江南沸沸扬扬的‘盗尸案’,背后就是魂车木马,盗取的尸体包括儒士、僧侣、道士……兹事甚大,需张贴公告,提醒诸多百姓小心,提防可疑人士。”
“这次发现早,能尽早控制,还得多谢两位道长的仗义援手。”
许叔静目光转向吴奇,话头调转:“道长以为,魂车木马案该如何入手?”
“贫道不知。”
吴奇毫不接茬。许叔静希望他搭把手,可吴奇只想返回蜀县,去看看三清像有无香火。
许叔静只得改口道:“此次承蒙两位道长义举,才避免惨案在本县发生,县衙备了一点薄资,略表心意,还请收下。”
差役盛了个托盘过来,盘里放有三两白银。
吴奇眼睛一亮。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收获。
道门修行,财侣法地,无财不行。
三两银子即是三贯钱,兑换铜钱就是三千枚,足抵师兄弟两个月辛苦售卖竹器的总收入。考虑到竹器还有竹子成本和手工劳作,三两银子堪称一大笔意外之财。
离开县衙,师兄弟心情都不错。
陈皋买了一个馒头啃:“师弟,据说游方道士里就有一类道士,擅长追踪捉拿,被称‘赏金道人’,你要不要接点私活儿?”
他囫囵吞下一片馒头,将剩下的包起:“当然,如这次般危险的活儿肯定是尽量不碰。赏金道人做的大多是追缉富户金屋藏娇、寻觅私房金库、证验亲子血缘……风险低,酬金丰厚。”
吴奇被他一说也有点心动。
别看他是浮云观观主嫡孙,吃穿度用和其他入室弟子并无区别,观主吴道继常年闭关不出,弟子们手里都不宽裕。
“可靠?”
“可靠。”陈皋一脸笃定:“师弟放心,我会好好筛查主顾,确保安全多金。”
“……闲暇可以一试。”
吴奇心里琢磨,创收还是得多样化一点。纯靠卖浮云观竹具,分到手中的铜子儿太少,不少弟子都在做私活儿,观里也是默许的。
“我找到适合的主顾就来和师弟商量。”陈皋眼里光彩四射,仿佛找回过去混迹江湖的感觉。
两人一路闲聊,抵达宋记酒肆。
还未到午时,店里已经坐了不少食客。他们呼朋引伴,一个个挥动筷箸,大快朵颐,伴随各种菜肴香气,让吴奇也有点饿了。
见两位恩人到,宋广义快步赶来,躬身道:“两位道长,犬子一事,多亏两位古道热肠,否则老朽和内人是十死无生。”
吴奇扶起他:“宋老板不必如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宋广义经历丧子之痛,憔悴了许多,努力挤出笑:“不知两位所在道观能否允许用荤食?”
“吃得,吃得。”陈皋咧嘴说:“浮云观弟子都是火居道士,不忌荤素,可以婚娶。”
“如此甚好,老朽小店招牌的‘爆炒麻鸡’两位道长务必尝一尝。”
等菜之际,吴奇回顾昨夜。
无常图继三清像后,又现“道君柱”,让他获得了《黄道锻体术》。道君柱显灵,需香火做引,故而此前不可见。
《黄道锻体术》记述了诸多锤炼肉身准则。
人体分魂魄,魂主精神,魄主躯壳,人死魂走,魄则为恶。魂魄一体之时,魄就是庇护魂与实现魂之意志的重要载体。
只要尚需体魄,不以魂鬼形态存于世间,魄之强弱就是寿命长久与否、斗法技击强弱的关键。
这门法术修行不难,只需沉静心神,让其时刻自如运转,就如四象二十八星宿,日月轮替,阴阳不灭。
日有中道,月有九行,中道者,即黄道。
《黄道锻体术》并无章节,更像是一门大道纲领,吴奇所获三十年修为在锻体术规范下运转,肌肉骨骼彼此间契合统一。
他视听呼吸,抬手顿足,任何动作都前所未有的均衡、协调和精准。
若再与宋有山恶魂一战,吴奇自信只需一剑就能将其斩杀。
一阵香气拉回吴奇思绪。
饭桌摆上一阔口陶盘,盘中是一叠酥脆锃滑的鸡块,伴有一粒粒亮黄色炒豆子,一点嫩绿菜尖点缀,香味浓郁,热气腾腾。
“两位道长请用,这是本店招牌‘爆炒麻鸡’。”宋广义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显然是亲自下厨。
“那就不客气了。”
吴奇抬箸,夹了块鸡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鸡块入口滑嫩鲜香,没有一点腥味,伴随浓烈麻香与微微刺痛的辣感,味尾还有一股回甜味,口感极富层次。
“好吃,好吃!”陈皋一块块往嘴里海塞,就着鸡块大口扒饭,一脸满足。
吴奇又咽下一块鸡肉,停筷问道:“宋老板,麻香想来来自花椒与猪油,甜辣是糖与茱萸果?”
“看来吴道长懂庖厨。”
宋广义眼睛一亮,行家一出口,就知有没有。
“可据贫道所知,山茱萸、食茱萸都达不到这种辣度。”吴奇有几分好奇。
这个大唐依旧没有辣椒这外来物种,可爆炒麻鸡的辣度和后世辣子鸡已相差无几。
“请随我来。”
宋广义将吴奇两人带入酒肆里屋,踏入厨房。
他将放菜桌下一块垫脚石取下,擦了擦上面的灰,递给吴奇:“爆炒麻鸡,就靠它。”
这石头外表青灰,平平无奇,既没灵气也无神光。
“道长可不要小看了这‘茱萸石’,只需要将干茱萸和它放在一起,没过几天就会变得辣味惊人,风味奇妙。”
宋广义解释道:“这是一位游方高人途经此地,因觉小店饭菜不错,送我的机缘。它对大多人并无用途,但在烹饪制菜上,它可以说价值连城。”
旁边陈皋打趣:“宋老板,这等宝贝你就用来垫桌么?”
“道长,谁也不会认为一块垫脚石会是宝物,平日放在桌下反而最安全。”
宋广义笑了一声,对吴奇拱手:“此物送予吴道长,谢道长救犬子逃出魔手,得以转世。不日宋某将关店离开,也用不上这东西了。”
“多谢。”
吴奇接过茱萸石,犹豫片刻:“贫道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宋老板能否割爱,教贫道这一味‘爆炒麻鸡’?”
宋广义大笑:“这容易。”
……
学到手艺后,吴奇和陈皋离开宋记。
“师弟,你对庖厨之事果然天赋异禀,一看就会。”
陈皋拉了拉肩绳,叹道:“据说古时三千大道可登仙,厨艺一道想必也可以。可惜如今古仙消匿,大道残破,修行之路越渐狭岖,修行难了太多……”
吴奇回应:“没想那么多,兴趣使然罢了。”
修行是理想,做饭是爱好,这不相悖。
吴奇背上箱中,茱萸石忽明忽暗。
第五章道门艰辛
吴奇师兄弟在车马坊租了毛驴,一人一驴,骑回蜀县浮云观。
驴擅小步快走,跑起来反而颠簸,脚程比不了马。
车马坊内驴贱马贵,平民百姓大多骑驴或乘驴车远行,马匹租赁费是驴的数倍,押金更是高昂。
一头驴根据品种、体型不同,价格通常在3000到5000钱,即3到5两银子。
马有官定价格,以寻常唐马为例,一匹25000钱,即25两银子。
实际马匹买卖时还要算上马鞍、马辔、马掌、马鞭此类配件,通常要近30两银子,近驴的10倍。
考虑到养马所需草料谷物量大,还需搭建马棚、雇佣马夫等,每月开销又是不小一笔。
百姓帮工劳作一月大多在500钱上下,衙门文书这等寻常吏员一月在1000钱左右,普通人这点收入,根本买不起、也养不起马。
故有诗人感叹。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骑驴才是普通人出行的乘具。
……
浮云观,位于蜀县东面分栋山。
这一带山上长有桃林,结出的桃子口感脆甜,每到季节浮云观弟子也摘桃卖果,补贴日常度用。
浮云观不大,中央浮云楼是一座三层小竹楼,顶层是观主修行之地,二楼是藏书室,一楼为打坐修行大堂。
围绕浮云楼,弟子们在四周搭建了零零散散的茅屋,各自居住。
吴奇师兄弟回来后,先去找严长老报道,汇报此前几天普安发生的魂车木马一事。
浮云观对诸弟子管辖宽松,但凡涉妖魔鬼怪作祟事宜,需及时通报长老。
严长老年过四十,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道袍。他圆脸蒜鼻,大腹便便,额头脖颈总是有擦不完的汗,与通常道士瘦削出尘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边用手帕擦脸边说:“你们做得很好,除魔卫道,乃我道门职责所在……不过下次遇到这等危险,还是不要贸然行动,让筑基期的修士出马。”
“俗话说,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是,长老。”吴奇两人答道。
严长老搓了搓手,笑容有几分暧昧:“还有一事……你们也知道,观主闭关至今已有两年,往常下山寻居士化缘都是由观主来做,我观这样的道门小派运转不易……”
道教五大道门,分别为龙虎山鬼谷洞、武当山五龙宫、青城山常道观、茅山元符宫、阁皂山百草园。
五大道门受大唐敕封,每年都有朝廷拨款补贴,加之本身底蕴深厚,香火鼎盛,更是贵不可言。
可五大道门之下,浮云观这等三流道观光是维持生计都很困难。
道士修行向有财侣法地之说,财是钱财,侣为伴侣、师门同道,法为法门、术法,地指灵山洞府。
修士在炼气期尚无太多消耗,可一旦筑基就需要丹药与灵石支持,再往上结丹期修士对道法术法的要求更高……每一个登堂入室的修士都是吞金窟,越是大修士,越是只有大宗门能养得起。
浮云观除观主吴道继外,尚有两名筑基期弟子,他们日常所耗丹药极其昂贵,为尽快突破又必须抱元守静,专注于修行。
如今观内支出大头都在这两人身上,所有弟子都在努力赚钱,摆摊、卖桃、红白喜事、镇宅做法……供养两位师兄早日突破,进入结丹期,从而反哺道观。
即使节衣缩食,浮云观如今还是入不敷出,难以再赊账购入丹药。
“青城山那边已不让再有赊欠,令我们结算之前的欠债……”严长老苦着脸:“你们这次所获的三两银子,能不能借给道观?我可以写欠条,等观主出关,就能还上。”
吴奇和陈皋对视了一眼。
浮云观经济困难,他们弟子也难独善其身。
两人齐声:“宗门有难,我等义不容辞。”
严长老大喜,赶紧翻出文房四宝写欠条。
“长老。”吴奇出声道:“能否以弟子的宗门事务,来抵扣这三两银子。”
从两年前起,浮云观二十五位炼气期弟子修行之余肩负赚钱重任,每人都被落下任务。
因前途暗淡,前后有二十个弟子离开道观,另谋他就。
俗家弟子不到炼气不入观修行,他们更像兴趣使然的爱好者,来去随缘,人数也少。
如今浮云观就剩五个炼气期弟子,两个筑基期真传,管诸多事务的严长老,以及观主吴道继,总共九人,惨淡之极。
严长老鼓励炼气期弟子闲暇以各种方式创收,他本人也身体力行,在蜀县、雒县、龙游县摆摊算命,占卜姻缘,以贴补银两空缺。吴奇师兄弟光在蜀县就和他遇到过几次,都属生活所迫,大家也并不觉尴尬。
“……你是说,你想要你们师兄弟两个月不摆摊,来冲抵这三两银子?”严长老问他。
吴奇道:“是的。”
“行。”
严长老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两月,你们师兄弟专心修炼,争取早日筑基,到时就有观里丹药配给了。”
……
从浮云楼出来,吴奇和陈皋对视一眼,都在苦笑。
按照现在这局势,也不知道观里还能支撑多久。
吴奇考虑得很现实,观里短期难以走出经济困境。一个很难履行的欠条毫无价值,倒不如兑换成时间,让自己和陈皋都有更多修行选择。
“师弟你这主意好。”
陈皋赞道:“至少能用来修行……我也趁机到处走动走动,看看有无别的赚钱门路。”
他从怀里摸出两张符,塞给吴奇。
“遇到不对,不要犹豫,立刻逃走。”陈皋叮嘱:“一路小心。”
吴奇说明白。
一张甲马符、一张金刚符,不是什么高档符箓。浮云观修士每年只能各分到一张,但对陈皋这样贫困的炼气期修士却是重要积蓄。
吴奇到东庙时已近傍晚。
地上有遗留香灰,似有人来过,这让他警惕起来。
俗语云,宁住荒坟,不宿古庙。
要犯逃亡,不敢进城,餐风露宿之际经常选破庙栖身,遇见就可能被杀人越货。
再者庙宇过去供奉仙佛,或有镇压妖魔鬼怪,或超度亡魂,一旦破败,各路妖鬼就可能出来作祟。
吴奇倒期待遇上通缉要犯,不论活捉还是斩杀,都能到衙门领一份赏钱。以他三十年修为,寻常强人威胁很小。
他测试过,《黄道锻体术》加持下,肉体强度已接近石头,普通兵刃难以破体。
地上虽有香灰,却无人影,东庙既破又小,藏不了人。那人多半烧香拜神后离去了。
即便如此,吴奇还是保持谨慎,准备获取三清像修为后就返回道观。
——获一天修为。
脸有点黑。
吴奇摇头。
几天没来,三清像照样只给予当天的反馈,此前没来就作废。
吴奇凝视神像,里面也无异常,让他略有失望。
忽然,含象镜上出现光点。
镜背中部有三颗星辰被点亮,说明来者是妖兵后期,或是鬼卒后期,等同于炼气后期人类修士。
吴奇一手法剑,一手含象镜,警惕四方。
结果对方就是不出现,含象镜上的星象也不消失。
他照来照去,最终发现那妖鬼竟在自己脚边木箱内,里面只有茱萸石。
恰逢此时,三清像上浮出一道隐约虚影。
里头传来一个难辨男女的声音。
“贼老天!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你给我机缘,又让我困在这鬼东西里头,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难怪你千疮百孔,永远补不上!”
第六章地煞道兵
石中有物。
吴奇耐心静等。
既然从三清像上现身,这石中妖鬼必定有所诉求,或许是再次获取香火的机缘。只是这妖鬼相当于炼气后期,实力不俗,身份也不明了,不可不防。
人常道妖魔鬼怪,实则是将四件事囫囵归拢。
一切非人之物灵启后修炼,以天地灵气诞生神志成为的灵物,都可称之为妖。一部分妖族还持有祠部发放的度牒,在大唐享有与儒释道三教修士同样待遇,他们又称护法。
魔,即坠入魔道的修行者,囊括儒释道以及其他方术士。魔修通常为一己之欲广造杀业、违背伦常、祸乱人世,破坏力极强。
鬼,生灵有魂魄,死后离魂游荡大地即为鬼,鬼有善恶,与妖同样,不可一概而论。
怪,指怪异之象,不论自然之景抑或精怪出没,反常怪异,通常预兆一些灾祸和大变的出现。
因此,妖魔鬼怪实则是指妖、鬼这一类中性存在,魔修这一危险群体,以及伴随这三者显现的怪诞之地。
妖魔鬼怪之上,是儒释道三家最警惕的幽。
幽来去无踪,形无固态,通常依附于妖鬼,三教至今没有提前预防幽的有效手段,只能在发现端倪后验证和抓捕。
茱萸石里总不可能是一只幽吧?
这念头在吴奇脑里一闪而过,立马被他否定。
幽来自天外,是一种似鬼非鬼的存在,本身没有情绪和自我,附身于执念与欲望强烈的人或妖鬼,继而蜕变为幽鬼。幽鬼是对曾经本体强烈欲望进一步彰显和极端化。
大幽所在处会形成诡异的冥地,即从现婆娑世界塌陷的一方芥子世界,大幽越强,冥地越具纵深,任何生灵陷入其中会被幽冥之气腐蚀,同化为幽。
若任凭大幽肆虐,整个婆娑世界都会被蛀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因此不论大唐官府还是儒释道三教都将拔除大幽看做第一要务。
吴奇心念百转之际,石中妖还在絮絮叨叨。
一通发泄后,它仿佛恢复理智,声音也恭谦起来:“中天崇圣大帝大人,您掌土地山川林木,小妖诚心诚意求您,让小妖从这块灵石柩里出来。小妖出去后一定不再贪恋灵物,老老实实饮日月精华,日日行善修行……”
“除去灵台那次,小妖从未为非作歹,一直兢兢业业修行,小妖真知错了……您就饶了小妖吧……”
石中妖心头怒气一泄,就显颓丧绝望。
吴奇看时机差不多,于是开口:“你为何妖?”
乍然出现的声音让石中妖吓了一跳,转瞬它激动起来。
叱音探魂,这可是仙人手段!
“上仙,小妖为茱萸精,本在山川之间修行,在水潭中觅得一灵台,于是钻入其中借其灵气修行。谁料这是一仙人府邸,小妖被仙人惩戒,关于这灵石柩中。”
“陷入其中迄今已有一千两百年,小妖一日日在数,足有四十三万八千六百二十七天。”
“小妖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上仙饶我这一次。”
茱萸精声音哽咽。
吴奇默默记下,一千两百年前,古仙尚存。
中天崇圣大帝掌管土地山川林木,道教典籍上倒是有记载,只是仙神有别,仙超然世外,神各有司职。如今依旧祭神,却很少得到回应。
“我非中天崇圣大帝,亦非惩戒者。”
吴奇言简意赅:“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知错,我令弟子还你自由,切忌,行善积德,不可为非作乱。”
“一定一定!小妖绝不再犯。”
茱萸精声音一振。
它又小心问道:“小妖有一个不情之请,大仙可否告知名讳,让小妖以后焚香祭祀,供奉牌位。”
吴奇沉吟:“我乃‘黄道君’。”
无常图的道君柱上留有《黄道锻体术》,他得传承,索性就借黄道为名。
茱萸精恭敬道:“小妖余生一定谨记道君大人叮嘱,做善事,避恶举,日日颂奉道君大人。”
吴奇说到做到,当即从箱里倒出茱萸石,拔出铁剑,双手握持。
哪怕是后天法宝,历经千年,缺少维护也会渐渐破碎。这灵石柩更像是一件法器,本身灵力消耗七七八八,破开并不是难事。
剑刃下压了两次,吴奇又回剑入鞘。
铁剑砍出豁口得找铁匠打磨,又是一笔火耗,银钱紧张,能省则省。
吴奇用布条缠住拳头。
《黄道锻体术》运转全身,三十年修为让他拳头硬如铁锤。
连续数拳高速捶下。
灵石柩崩出一条缝,而后开始支离破碎。
一条红影从中闪出。
“万谢道君大人,多谢道兄!”
茱萸精仅巴掌大小,身体纤细,就如一缕被拉长的火苗。它围绕吴奇飞来飞去,重获自由让它无比兴奋。
片刻后,茱萸精又老老实实停在三清像下:“道君大人再造之恩,小妖铭恩在心,必定好好修行,以报道君恩泽。”
吴奇右手摁法剑剑柄,左手捏了金刚符。
茱萸精眼下虚弱,可毕竟是妖兵后期,必要提防还是要有。
三清像里香火再现。
——得妖兵茱萸妖香火,获十年修为。
吴奇心里稍安,如此就有四十年修为了。
他冒险放出茱萸精,就为拿这一缕香火。
不过,此前鬼卒初期香火也是十年修为,现妖兵后期香火也是十年修为,看来香火多少只与大境界有关。
回过神,吴奇发现茱萸精在东庙兜兜绕绕,却没离去之意。
“道兄。”茱萸精飞回吴奇面前,小心道:“小妖想随道兄一起修行,为道兄道童,不知可否?”
见吴奇不语,茱萸精解释:“道君大人座下,小妖万不敢想,不过道兄为道君弟子,未来必定前程远大……”
它一番吹捧,吴奇还是听出真实原因。
妖类精于锤炼体魄,磨砺肉体,妖体大多强悍,可茱萸精当年因贪恋灵台灵气,结果被拘魂塞进灵石柩。一千多年过去,妖体失联,不是沦为其他妖类口粮,就是被修士采去炼药。
如今它空有妖兵后期修为和境界,没了核心斗法的本体,就是个银样蜡头枪。
离开东庙,茱萸精遇到其他修士或妖魔,也难有抵抗之力。
若能成为黄道君弟子道童,大树底下好乘凉,生存修行就有了保障。
抱大腿,不寒碜。
吴奇犹豫。
他没地方安置茱萸精。
元婴大修士不乏妖鬼道童,道童大多是看守府邸,为修士执役。
他一个练气初期带一个妖兵后期道童回浮云观,必定会惹人瞩目,后续解释起来也是麻烦事,万一连带暴露无常图就是最坏的结果。
思忖之际,吴奇忽的发现,无常图中迷雾翻滚起来。
黑黢黢的雾霭四下消退,暗沉苍穹中显出三十六个幽阴的昏黄色窟窿,黑土地上伫立了七十二团绛紫色祭坛。
一道光华涌入吴奇意识。
“三十六天罡天君,七十二地煞道兵,共戍无常天。”
天罡唯先天灵宝居之,地煞可纳一切妖鬼。
不论天君道兵,都以香火供养,总计一百零八位,统称谪仙,供无常图主人劾召驱策。
天罡天君吴奇不敢想,那是天、地、玄、黄四阶宝物之中最稀有的天阶,天地诞生的先天之灵,不可再生与人造。
地煞道兵倒是没有门槛,恰好适合茱萸精。
只有一点限制:敕封天君、道兵都需对方诚心认可,不可强迫。
吴奇直接开口邀请。
茱萸精想了想:“除去称呼,和道童也没无差别,小妖愿当道兵。”
它话才落,立即融入吴奇手掌之中。
无常图里,七十二道祭坛已有一座被点亮,祭坛也从绛紫色变成明亮的青莲色,坛上漂浮着红光状的茱萸精。
沉闷的轰隆声中,一座灰色石碑从坛下升起,碑上朱笔书曰:茱萸妖,妖兵后期,一千三百二十五年修为。
第七章张瘸老
吴奇在东庙静坐炼气,静等三清像显灵。
两日里,除去获得每天神像惯例提供的几日修为,并未出现新的祈愿香客。
他干粮尚足,也不急,继而摸索道兵用法。
茱萸精在无常图里,颇有些乐不思蜀。
它告知吴奇说,无常图那鸿蒙小世界里毫无杂质,是修心静气的洞天宝地,能摒除杂念,心魔几乎难以成型。
修行中,不论儒释道三教还是鬼、妖、魔,都必须面对不断滋生、无法彻底阻绝的自我杂念。
心思一芜杂,修行就停滞不前。
如今茱萸精为鬼魅魂体,最怕心魔引起神念混乱,情绪欲望失控。稍有不慎就走火入魔,失去本心,千年修为就毁于一旦。
无常图里虽无法汲取灵气,却是斩除杂念的修行圣地。
经过两天调理与汲取日月精华,茱萸精实力与信心恢复不少。
同时,吴奇也琢磨出了劾召它作战的方法。
没了妖躯,茱萸精战力的确大打折扣,但它可以寄魂于器,附于法器景震剑上。
平平无奇的景震剑有茱萸精加持,被赋予对魂杀伤性,与妖魔鬼物斗法时,打个出其不意,一剑灭魂完全可能。
茱萸精虽然只剩下一道魂,可还是妖兵后期修为,全盛时,它距妖将也仅一步之遥。
被劾召后,它能附着东庙神像上,如此一来任何香火祈愿它都能及时发现,以无常图告知吴奇。
此即是谪仙,将其下放于收集香火处,以洞察俗世舆念。
“你已为无常图道兵,也该有一个新名字,也方便日后露面。”
吴奇不由想到那首耳熟能详的诗。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此后,你名‘重阳’。”
“是,尊者。”
重阳拙于打斗,过去遇到妖鬼挑衅都是主动避让,自保为主。
但它也并非一无所长。
茱萸精多年修行于山水之间,能辨识众多花草树木有无毒素、灵智,对山川河流的灵气也极为敏锐。
这勘查甄别的能耐,在吴奇眼里比纯粹斗法能力更重要。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斗法向来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
“尊者,有修士靠近。”重阳出声提醒:“修为在练气中期。”
吴奇收起茱萸精。
很快,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弟?”
陈皋探头探脑,见吴奇端坐神像下蒲团上,笑道:“师弟真是勤奋,时刻不忘修行。”
吴奇道:“天赋不足,唯有后天努力。”
对方挠了挠头:“你这让我有点无地自容了……”
陈皋放下背上箱子,在吴奇旁边席地而坐:“师弟,这两天我在蜀县到处打探,发现一件事。”
“峨眉山普贤寺,重开山门,允许山下香客点香供奉,许多富绅都过去捐香火钱。”
“钱都捐了普贤寺,咱们浮云观要找这些富足居士化缘,就更加艰难。”
吴奇并不意外。
这就是宗门弱势的连带反应,益州有十来个浮云观这样的三流庙观,大都名声不显,为了化缘都得卯尽力气。
峨眉山普贤寺为佛门七寺之一,受大唐朝廷敕封与补贴,其直接竞争对手是五大道门之一的青城山常道观。
两大巨头笼罩益州,任何风吹草动,本地小寺小庙都得仰它们鼻息。
“此次哪怕观主出关,想要化缘足够的银两,怕也是困难重重,外在形势不容乐观。”
吴奇见陈皋并不沮丧,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师兄想必找到了其他路子。”
“嘿嘿,瞒不过师弟。”
陈皋搓了搓手:“因竹纸现为科举与绘制符箓首选,今年蜀县竹纸价居高不下,价格同比去年涨了三成。”
“浮云观竹林长势喜人,灵竹诞生不易,但寻常竹子不少,分栋山上村民也有家家户户种竹子的习惯……”
“我们将这些竹都收起来,卖给盐铁司,让他们以竹纸换取竹材,这种交易法在茶叶、盐上都有先例。”
陈皋想法是,用大量竹子换取少量竹纸,再买入朱砂等做法材料,请严长老这位筑基期修士绘制甲马符、金刚符。
低阶符箓很好出手,利润比竹器、竹纸要高得多。
若做成这一票,能给道观回一大口血,自己师兄弟也能分润一笔。
“盐铁司司仓让我找竹匠班头张瘸老,说他是匠作领班,张瘸老点头,竹就能用。结果我找去,那张瘸老只是笑了两声,让我找你去和他谈。”
陈皋摊手:“得麻烦师弟你走一趟了。”
吴奇并不认识这张瘸老,对方既然点名道姓,那就先过去一看。
……
盐铁部为天子设立,管辖大唐境内盐、铁、竹、茶、瓷、丝、米的专卖与税收,独立于三省六部,由左相房玄龄兼任盐铁尚书。
除铁之外,降魔六宝也是应对幽的战略物资,需官府统筹与分配,因此各州都设有盐铁司。
益州盐铁司坐落于蜀县北面,占地颇大,中间以栅栏和木墙分出了盐、铁等七个院落,由不同司仓和差役看管。
吴奇两人对差役展示度牒,述说来意,文书登记后才被放入。
竹院里充斥着独特竹香,嘎吱嘎吱锯竹声不绝于耳。
工匠们锯切、卷节、剖竹、开间、劈篾、刮篾、劈丝,个个忙得热火朝天,没人在意两个外来道士。
吴奇打听后,在院角找到了张瘸老。
老人穿件皱巴巴的麻布袄子,他坐在一张竹马扎上,揣着手背靠木墙,正打哈欠。
他前面堆了个土灶,灶上架有一口阔耳大铁锅,火焰熊熊,锅中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伴随着一股浓烈茶味。
“你就是吴奇,吴道长?”
张瘸老揉了揉眼角,吊梢眼上下打量:“你救了宋广义夫妇?”
“是。”
“宋广义是我远房侄儿,也是唯一在世的亲人。”
张瘸老说话很干脆:“但你卖竹子,我不收。”
“这是为何?”陈皋急了。
“分栋山上都是单竹、青皮竹,这两种用作竹篾竹编可以,但不能做竹纸,竹纸需要淡竹、慈竹,湘妃竹和金竹,你们的竹,用不了。”
术业有专攻,张瘸老的话打焉了陈皋。
吴奇说:“原来如此,打扰。”
他正抬步要走,张瘸老又叫住他。
“你对宋广义有救命之恩,我也没什么东西好表示,我一辈子都和竹子打交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每天过来跟我学竹子。我不懂你们的修行,但如果你搞清楚竹子习性,或许更好找灵竹。”
吴奇转身作揖:“那就打搅张师了。”
“好说。”
张瘸老十分爽利,用铁勺从茶锅里舀了一碗热茶:“手艺人没那么多穷讲究,给我敬一杯茶,就算拜师了。”
吴奇躬身,双手呈上拜师茶。
张瘸老也不怕烫,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在嘴里回了回就咽了下去。
旁边陈皋腆着脸问:“贫道也能来一起学吗?”
张瘸老哈哈大笑,露出发黄牙齿:“不能。”
陈皋只能干笑。
吴奇才拜了师,就收到重阳那边消息。
又有祈愿三清像的香客。
第八章落头
这香客叫朱卲,今年三十有二,龙游县人,在县里开了一个裁缝铺。
朱卲日子本过得不错,近来却遇到一件难对人言的烦心事。
唯对神佛求愿,他才能启齿。
“我娘子余氏,貌美无双,桃李年华,双亲早逝杳然一人。去年我与她结识成亲,我对她也百般尊重和敬爱,她对我也极为温柔依恋……”
“可每天深夜,待我睡熟之后,她就会消失不见,第二天一早她才会出现。”
“我翻来覆去,难以释怀。”
“因为此事我已茶饭不思,无法入眠,我不入睡,妻子也不睡,我观她似对我有怨气,如今不知如何是好。唉。”
三清像上,朱卲拉长了影子,声音里都是忧虑:“若是哪位仙神能帮我一把就好了。”
吴奇缓缓开口:“你怀疑你妻子是妖鬼所化?”
朱卲一惊:“这……这……哪位仙佛显灵?”
“我乃黄道君。”
吴奇一句带过:“我问,你答。”
对方回过神,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我是担心她外面或许……她那么漂亮出众,我又是那么普通,相貌平平,没什么银子,也没读过什么书……”
吴奇懂了。
朱卲是怀疑妻子外遇。
只是这有点离谱,祈求神仙帮忙查妻子外遇……若是真有其他神仙听到,怕是会给气笑。
吴奇眼下却没得挑:“因此,你想要找到那与你妻子幽会男子?”
朱卲有些紧张:“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要知道,他到底是谁。内人性格单纯,我怕她被那些玩玩而已的公子哥骗了……”
“若是德才兼备的良人,我愿意放她离开,追寻更好伴侣。可如果是骗财骗色的奸诈之徒,我必定要告诉她,让她明白人心险恶!”
吴奇肃然起敬。
这朱卲比他想得要坚强得多。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
从蜀县到龙游县有二百八十里路,骑马过去也要近四个时辰,人困马乏,这还多亏朝廷修筑了官道,否则各种山道小路速度更慢。
吴奇翻开背上包袱。
自五年前进入练气初期,每年他和其他弟子一样,都会获得甲马符、金刚符各一张。甲马赶路,金刚防身,各有五张,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吴奇贴了甲马,一路赶到龙游县。
朱卲的裁缝铺在城内,住所却在城外一个村子里。
丑时,一个影子从朱家后面飞出来,吴奇立即跟上。古怪处在于,他手中含象镜毫无反应,说明此物并非妖鬼。
那影子速度极快,几个拐弯,就飞到了一片山坡上,月明星稀,顿时看出它的模样来。
这是一颗女人头,她在山上飞来飞去,追虫逐鸟,显得十分惬意。
“女居士请留步。”
人头这才飞了过来,彬彬有礼道:“民妇惊扰道长,十分抱歉。”
余氏唇齿明亮,眼眉存善,的确颇有姿色。哪怕如今仅剩头颅,也并不可怖。
吴奇恍然:“女居士原来是落头氏。”
落头氏一族生来奇异,夜晚头颅会离体而飞,临近天明才会重回躯体。这一族因天性使然,一直远离尘嚣,深居简出,世俗中多是传闻。
“民妇的确为落头氏。”
余氏有几分难为情:“只是怕吓着我家郎君,因此只敢稍稍游荡一会儿,很快就会回去。”
吴奇问道:“那女居士无头之身如何放置?在贵夫身侧,同样会被看出端倪。”
“民妇将身体藏在屋后柴房,回去再接上头,郎君不会发现。”
原来如此。
难怪朱卲说老看不到余氏人。
吴奇思忖片刻:“贫道途经此地,本不该多嘴……但夫妇之道,在于坦诚相待,贵夫想必不会介意。”
“民妇晓得,就是有些难为情。”余氏笑得有几分羞涩。
“听闻落头氏若头颅无法回到身体即死,女居士还请夜路小心。”
“多谢道长提点,民妇感激在心。”
“告辞。”
吴奇转身就走。
余氏头继续在林间飞行。
……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娘子另有新欢,原来只是脑袋离体,喜欢夜晚飞行。她完全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和她一起夜游,也会好好保护她的身体。”
三清像里,朱卲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落头氏而已,不打紧,不打紧,她还是心有我的,怕我担心才没说。她心中是有我的,是担心我的。”
吴奇无言以对。
一个心思过于细腻又有些自卑的丈夫,一个热爱山林飞驰又大咧咧的妻子,或许这本就是一对良配。
“黄道君大人真是无所不能,我一定焚香立牌,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朱卲不住鞠躬,突然又问:“道君大人,您的道场是否就在益州?”
这话让吴奇一愣。
“此前我到处祈神求佛都无用,但在蜀县东庙那神像点香焚烛,就得您托梦应愿……”
吴奇这才知道,东庙那把遗留香灰是朱卲所留。
他没回答,朱卲的影子渐渐消失。
三清像又恢复了模样,冰冷古旧的神像眺望塌缺的庙门,模糊斑驳的面容看不出任何身份与变化。
——得余氏夫妇香火,获二年修为。
吴奇估摸,看来普通人的香火之力,兑成修为也就一人一年。
香火质量上比不上妖鬼之类的修行者,但普通人剩在数量众多。
大唐有九百万户人,约五千万人口,极具成长性和潜力,加之百姓愿望向来实际,难度实现通常会低一些。
概而言之,高质量香火看妖鬼修士,大数量香火得深入普罗大众,两部分都重要。
第二日卯时,天还未亮,吴奇就赶赴盐铁司竹院。此时院里已开工,外面送竹的车队将一捆捆竹子送进来,匠人们将竹子分门别类,摆在地上摞好。
张瘸老也一改昨日悠闲,严格地盯着每一捆竹子,不断将其中残次品挑出打回。其他人似也知道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也不争辩,只是将不合格的竹子放回车。
督查结束,张瘸老吼了一嗓子:“开整!”
一众工匠开始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吴奇默默跟在张瘸老身后。
此时他才发现,老人走路有点跛,左腿不怎么利索。
张瘸老手持一根竹拄杖,在院里走了一圈,又回到那土灶大锅前,解开包袱,开始生火煮茶。
“早上一碗茶,精神半晌午。”
老人盖上锅盖,拄杖在马扎上坐下。
吴奇也找了个马扎,坐他旁边。
“竹有节。”张瘸老眯起吊梢眼:“破土而出就有骨。”
“竹腹空,不管多高多壮,长到云端都不倒。”
“所以读书人叫它‘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老人咧嘴一笑,又露出他的黄牙:“儒士说竹有傲骨,性韧坚,有节谦逊者才能得之。”
他吐了一口唾沫:“放屁。”
“竹茎有节,节有枝,枝有节,节有叶。叶必三之,枝比两之。根下之枝,一为雄,二为雌,雌者生笋。其根鞭喜行东南,而宜死猫,畏皂刺、油麻。这是竹性。”
“灵竹也是竹,生在天地间,它不认人伦,不讲道理,和钱一样。”
“哪儿竹子多,灵气多,土好,水润,就能生灵竹。”
“竹能养,灵竹也能养。”
张瘸老叹了口气:“除去朝廷的司竹监,大多人没那个耐心,也没哪些养料。”
重阳突然在无常图喊:“尊者,杖里有灵!”
吴奇看向老人手中拄杖。
“有眼力劲儿。”
张瘸老将拄杖丢给他:“送你了。”
“人面竹,我养的。”
老人淡淡说。
第九章人面竹
三教将世间灵物分作三类:先天灵宝、后天法灵、法器。
先天灵宝分天地,有天、地两阶,由先天一炁脱胎而生,每一个都是得天独厚的天地造化。
后天法灵定玄黄,分玄、黄两等,大多都是得各种机缘,或修行或炼化而成的奇珍,内部又分后天法宝、后天灵物两类。
炼制者以各种灵物为基,佐以道术、佛法、方咒,耗时多年孕育锤炼,才能炼出后天法宝,俗世简称为法宝。
法器,即正式修士所持之器,为儒释道三教宗门所制,用以施法念咒。法器分上中下三品,数量最多,吴奇手里景震剑、含象镜、帝钟铃就是标准的道门三法器。
这是儒释道三家沿用古法,稍作修正调整,给出的灵物规范评定,正规宗门弟子基本都知晓。
人面竹就为后天灵竹,是炼制后天法宝的优质材料。
作为降魔六宝之一,竹类也有高下品级之分。
先天灵竹唯二,丘南竹,化龙竹。
“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
上古天帝帝俊诞生之地,有丘南竹,其庞大无匹,为天地神物。
“长房辞归。翁与一竹杖,曰:骑此任所之,则自至矣。既至,可以投杖葛陂中也……”
汉时地仙费长房,能鞭笞百妖,驱禁鬼神。他得一仙翁赐杖,杖能化龙驮行,此即化龙竹。
丘南竹与化龙竹两种先天灵宝仅存于文献史料,近乎传说,已多年未曾现世。
后天灵竹有四:龙公竹、夜郎竹、人面竹、醉竹。
这四种后天灵竹有市无价,但至少还时常现身。
其余如毛竹、淡竹、慈竹、紫竹、青皮竹等都是普通竹类,除去人们需要的美观与结实差别,并无高下之别。
人面竹这名字听着可怖,其实只是模样奇特。
其竹节疏密不齐,密的地方两竹节相距不到一寸,前平后凸,凸起处形如人驼背,平的地方下尖,似人脸。
“养了四十年,除去表皮色泽日深之外,并没有其他奇妙。不久前我砍了做拄杖,倒也合适。”
张瘸老从墙边拎了一根竹子,抓起篾刀,轻巧剥去外表毛刺。
他砍掉多余根节,又在磨石上一番打磨,冷水冲洗,用抹布擦干后就是一根新拄杖。
“你拿着,比我有用。”
老人慢吞吞站起来:“今天先带你认竹。”
“天下竹子三百种,益州一百九十类,不必记住,但过个眼,说不准以后有用。”
吴奇跟在张瘸老身后,学认竹,后观摩造竹纸。
益州竹纸选嫩竹,从选料制成纸共有15道环节,72道工序。
工匠们编了个一条简要口诀:砍其麻、去其青、酱其灰、煮以火、洗以水、抄以帘,刷以碧……
造纸耗时耗力,既需要大片场地制作和堆放,还需要车队定时来回运送,开销与场所要求都高。大唐境内竹纸,绝大多数都由各道、各州盐铁司下工匠制作,再统一运转和专卖。
今年司竹监的江南竹林遭遇多次虫灾,导致成竹歉收。外界竹子大多又不符盐铁司标准,物以稀为贵,竹纸价格就上来了。
……
吴奇随身带了一本粗纸册子,听到觉得重要部分,他就用毛笔记下。
降魔六宝作为应对幽鬼的战略级物资,重要性毋庸置疑,不少修士知道用六宝,但不知其所以然,对非灵物一概不关心。
这在吴奇看来是一种傲慢。
灵竹是竹的延伸,根基依旧是竹。不搞清楚竹的习性与特征,面对灵竹时就只能生搬硬套,不懂其所以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陈皋就是一个现成例子,不懂竹却想以竹牟利,遭到张瘸老嘲笑,最终只能灰溜溜放弃。
结束第一天竹院修行,吴奇先到东庙,准备取得三清像修为后再回浮云观。
重阳突然神神秘秘说:“尊者,那人面竹已经化灵,就差最后一步,我可以点化它,让其供尊者驱驰。”
成无常图道兵,茱萸精已与吴奇结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吴奇对它放心,不过依旧慎重:“人面竹妖诞生,有无其他风险?”
“几无风险。”重阳极力劝道:“尊者,才诞生的草木花妖都很弱小,是修行证道还是逞凶斗狠,既和妖体本身有关,也事关后天影响。”
竹妖、树妖、花妖这三类大多无害,通常胆小怕生,碰见修士和其他妖物更多是夺路而逃。
得吴奇许可,重阳化作一团红光冲入人面竹杖里,竹杖顿时轻轻颤抖,嗡嗡作响。
很快,红芒中显出一绺绿光,这绿光绕竹而飞,几个来回后一下钻进竹杖把柄中。
吴奇手边,含象镜上一颗星辰亮起,这竹妖为妖兵初期。
“谢尊者,谢妖长,助我化灵。”
竹杖化身一个十三四岁的绿衣少年,他生得一对吊梢眼,嘴唇绷紧,面相有几分执拗。
少年手持一根拄杖,单手背在背后,明明稚气未消,站姿却老气横秋。
吴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竹妖怎么长了一张少年张瘸老的脸?
“尊者。”重阳小心翼翼说:“灵物化灵,善于模仿,他和那张竹匠呆了四十年,到化灵前就定型,变作了张竹匠的样子。不过这不打紧,可以让他慢慢改容易貌……”
吴奇捏了捏眉心。
张瘸老悉心培育多年,转手被自己摘了桃子,长相就算留个念想了。
行吧,小张就小张。
“从今起,你就叫小张。”
吴奇钦点姓名。
“是,尊者。”
竹妖小张愣愣回答,看不出高兴还是不快,五官略显面瘫。
吴奇又问:“可愿当我道兵?”
“不愿。”
重阳被当场打脸,气急败坏道:“混账小妖!没有尊者,你根本无法化灵!你不感恩戴德,还口出狂言!你知道天下每时每刻,有多少妖停在最后一步,无法化灵么?”
它怒叱竹妖,魂身火苗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愚蠢,短视,井底之蛙!尊者背后那可是通天彻底、改天换地的大能!竹妖果然都是死脑筋,难怪数量少,存活率低!”
“尊者,这只小妖是思想出了问题,我会把他骂醒。”
重阳先好言稳住吴奇,转头厉声对竹妖道:“谅你才化灵新生,脑子不灵光……只要你好好替尊者做事,未来前途无量,羽化登仙也不是难事。懂吗?这可能是你此生仅有的机会!”
“我替尊者再问你一遍,你可愿当尊者麾下道兵?”
“不愿。”
小张回答干脆果断,和老张一个模子。
重阳气得红光发抖,恨不得一把火把竹妖连魂带魄当场送走。活了一千多年,它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妖怪……到底还是没受过世间险恶的毒打。
吴奇摆摆手:“不勉强。你走罢,好好修炼,不要为非作歹就是。”
“尊者对我有大恩,我必回报。”
小张低头想了想:“但有一件重要事我必须先做。”
吴奇立即想到:“张瘸老?”
“是。”
小张直来直去:“我虽一介小妖,但也恩怨分明,知恩图报。张老养我四十余年,是为夜郎女,我要找到夜郎女,以报张老养育之恩。”
四十年前,二十七岁的竹匠张水生孤身前往长宁州青龙湖,传言那一带灵竹出没。谁料没找到灵竹,反而遇上强盗,张水生奋起逃走却摔断了腿,瘫在水边。
正当他绝望时,一妙龄女子经过。女子自称夜郎国人,给他治了伤,两人一见倾心,结为连理。可因夜郎人使命在身,没两天女子就告辞离开。
古夜郎国崛起于西南水畔,亡于汉时,国破后夜郎遗民四散奔走,只为寻找夜郎古竹。据说一旦带回古竹,夜郎就会在万竹之中重生。
离去前,夜郎女交给张水生一枚竹笋,让他在院内种下,待竹亭亭如盖,她就来与他相会,共度余生。
张水生将夜郎女所留竹笋悉心照料,可这竹笋生长奇慢,四十年还没长到一人高,而张水生已成了张瘸老。
他其实早已知晓,夜郎女不会再与自己相聚。
这人面竹要亭亭如盖,至少耗时数百年,他早是冢中枯骨。张瘸老彻底心死,砍下竹子制作拄杖。
竹妖小张的影子映在了三清像上,影影绰绰,声入无常,就与朱卲一样。
他也是祈愿香客。
吴奇当即决定:“我试试。”
小张持杖跪地,脑袋砸得碎石纷飞:“全看尊者。”
第十章夜郎女说
吴奇问:“你可记得夜郎女的容貌特征?”
“毫无印象。”
小张说:“只记得张老。”
竹妖记忆起点是四十年前,它还是一枚竹笋,懵懵懂懂被张水生拿在手上。至于夜郎女与更早时日,他记忆里一片空白。
重阳绕着竹妖飞来飞去,声音尖锐:“草木化妖不是记性最好么?一千三百二十五前的种种,我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你小子这是先天脑子不足啊。”
吴奇疑惑的是另一点:“草木化妖,少则百年,多者数百年,小张只用四十年就化为竹妖,这是为何?”
“尊者,他可能天赋异禀。”重阳猜测:“或是得到天材地宝滋养,缩短了孕育灵识的岁月,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面对竹妖小弟,茱萸精拿出了大哥派头:“小张,你会什么!还不给尊者展示一下?”
“我会变竹。”
说罢,小张就变成一株长在石板里的翠绿竹子。
“谁要看这个?来点其他的法术。”重阳教训道。
小张想了想:“我还会变人。”
他又变回此前吊梢眼少年,手持竹杖,单手背后。
不断摸索后,吴奇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小张的确是一名平凡的竹妖。
他只能变竹变人,没有其他特长和天赋。
重阳只得换一个话题:“你从小到大肯定有灵液灵石助长。”
小张回忆道:“张老每四天给我浇水一次,以猪羊粪便为肥料,长叶后他会对叶定期喷水,保持湿润,雨天会清理积水,寒冷时他会在我旁升起炉子,保持温暖……”
多年来,张瘸老对人面竹爱护细致,但和灵液灵石无关。
在小张还没露头前,张瘸老甚至不知这是一株灵竹。
场面一时僵住。
既无与生俱来天赋,又无灵物助长,可小张偏偏四十年就能化竹为妖。
那么问题只可能在源头的夜郎女身上。
吴奇折返道观,在浮云楼二层藏书室翻找。
他转生浮云观后,第一件事就是到这藏书室闷头看书,了解这婆娑世界的历史风俗、风土人情,以便适应新生。
早在还是御剑阁时,掌教吴道继就每年拨一笔银子专项购书,既买各书坊新书,也买佛道大宗门那些残缺、破损、散佚本。他提倡修行不忘阅读,要触类旁通。
如今浮云观虽穷,藏书数却远超普通三流宗门。
吴奇从《蛮夷国部志典》中找到了夜郎国。
世俗所知夜郎国,更多是来自“夜郎自大”一词,讲夜郎国主自认夜郎是天下第一大国,在大汉使臣面前闹出笑话。
这当然是假,不过是儒生们的创作加工。
史书上对夜郎语焉不详,但儒释道三教却和夜郎人打过交道,留下一些记载。
夜郎国背靠夜郎竹而生,竹盛而国强,竹弱而国衰。夜郎人以女为尊,不论男女持竹而行,不惧妖魔,性格也是勇猛奔放、敢爱敢恨,曾与三教修士一起数次对抗幽鬼。
之所以亡国,夜郎国主与汉天子交恶是一方面,更根本原因是“三相幽王”侵入,夺走夜郎古竹,将整个夜郎国变作冥地。监幽卫与三教大修士虽将三相幽王重创逐出天外,可夜郎国也彻底毁了。
幽王毁一国,这等事朝廷自然不会对百姓公告,只是在各州不断张贴告示,强调幽的危险。一旦有人发现疑似幽鬼,需立即通知当地监幽卫或三教修士。
吴奇看得心情略沉。
越了解幽,越是能体会其可怕,凌驾于妖魔鬼怪之上的最大祸源,绝不是说说而已。
如今夜郎遗民所剩无几,大多隐姓埋名,想要寻回夜郎古竹,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手里那本志典,散佚很多。”
严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吴奇旁边,他手托一本《姻缘福禄蓍卦考误》,也在找书。
“观主闭关,我手抄补齐会比较慢,你这本志典上有疑惑之处,可以问我。”
作为浮云观唯一的长老,严长老什么事都做,外可摆摊算命、占卜姻缘,内管道观各项开支、各种弟子繁琐事务。
吴奇印象中,这位胖长老什么都会一点。
“严长老,是这样……”
他隐去竹妖小张一事,将张瘸老与夜郎女之事说了一遍。
严长老用手帕擦了擦脖子:“奇怪,夜郎女不是这样的。”
吴奇好奇:“严长老见过夜郎女?”
严长老呵呵一笑:“年轻时,我曾遇到一位夜郎女子。她性情刚烈,说外来男子须入赘为夜郎人,才可成亲行夫妻之实……夜郎女子从不送人竹,更不用说灵竹,竹对她们就如兄弟。”
“夜郎谚语‘灵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灵竹是不可缺少的,男人是可以取代的,当时我也是受不了这一点才……”
严长老一脸唏嘘。
吴奇心中腹诽。
气冷抖,夜郎男人到底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夜郎国没了啊?那没事了。
吴奇突然意识到:“长老,夜郎女是假的?”
“以我个人浅薄经验来讲,存疑。”严长老又翻出一本《斋醮科仪诸事价格史》,口中说着:“长宁州青龙湖,我三十年前倒是随观主一同去过,也想看看机缘。”
传青龙湖旁孕灵竹,总有修士来碰运气。
修行一道讲究财侣法地,但更一个缘字,道传有缘人,亦是道教万法自然的核心概括。
严长老实地勘查,见青龙湖一带清幽温润,的确是孕竹诞灵的宝地。此外周遭地势险峻,路崎林深,常有逃犯在此躲避官府追缉。
观主吴道继却是找到了不少知情人。
灵竹之说恰好是十年前最盛,当时有猎户与采药人目击,见湖边竹林里绿光粼粼,似有宝物出世,称灵竹。三教修士中,青城山道士最早过来,很快又离去了。
“青城山常道观……”吴奇一怔:“可惜,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纵有收获,青城山也没有义务对外公布。
“我略知一二。”
严长老将《考误》《价格史》放在一旁竹椅上,揉了揉后颈:“我在青城山也有两个熟人,当时好奇问过他们。常道观道友说,那里并非灵物诞生,而是妖鬼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至于那妖鬼是什么,按常道观规矩,无可奉告。”
“谢长老!”
吴奇放回志典,立即离开。
……
东庙,三清像下。
吴奇盘腿于蒲团上,缓缓道:“此事我已查清。”
“有竹化形为妖,此妖大限将至,死相初现。她在弥留之际,遇到一位途经此地的受伤男子,灵之将死,其心也善。她救下那男子,与他彼此钟情。”
“奈何生死已定,竹妖也无可奈何,她留下一截自己新生的竹笋,赠予男子,并与其做出亭亭如盖的约定。此后,竹妖灵识消散天地间,男子痴痴苦等四十年。”
“事实上,她也并未骗那男子,若她能从笋重新化妖,就能与男子再相聚。”
小张愣愣看着吴奇:“尊者……原来夜郎女……竟是我自己?”
“就是你,就是你!”
重阳在一旁附和:“你对夜郎女毫无印象,却记得尚且竹笋时的张水生,这就是明证!妖体旧灵未散,新灵不生!不然你怎么四十年就能化灵?你就是夜郎女的转世!”
小张闷了好一阵,才再度开口:“尊者,此事还要告诉张老么?”
吴奇并未直接回答:“张师一点端倪都未看出么?不见得。若是你认为告诉他这些会让他好受,那就去做。若是不确定,那不妨顺其自然。”
“说到底,你要用夜郎女的消息报恩是因你自我执念,而非张师想法。”
唯一能确定的是,张瘸老放下了对一株人面竹的迷恋,投身于对全天下三百种竹的大爱。
小张沉思良久,抬头道:“前世诸事,至此了结。小妖愿当尊者道兵,为尊者鞍前马后。”
竹妖跪地,又要磕头。
“站好了。”吴奇喝道:“我门下不跪,记住了。”
“遵命。”小张手拄竹杖,背挺了起来。
三清像中,香火显现。
——得妖兵竹妖香火,获十年修为。
七十二座祭坛里,继茱萸精重阳后,第二座祭坛有主,竹妖少年一手持杖立于其上。
灰白石碑从地下缓缓升起,上印朱字:竹妖,妖兵初期,四十年修为。
第十一章性命双修
竹妖小张加入,缓解了吴奇人手不足的燃眉之急。
重阳随吴奇走动,一来它能识别各种草木生灵,二来斗法时它也能助战。
东庙神像要有人留守,便于及时反馈香火祈愿事宜,小张正合适。
值得一提的是,吴奇发现含象镜无法识别附于神像的道兵,这也是谪仙一大优势,不过对大修士是否有效存疑。
一个月里,吴奇每日到盐铁司住院求学,对竹的认知也越渐扎实。
今日农历五月十三,竹醉日。
这天竹醉,种竹易活,也是栽竹日。
同时,竹醉日时醉竹生。
盐铁司派出众多经验丰富的竹匠,既要种竹,也找醉竹。
于是吴奇就有了一天休息时间。
浮云观几位师兄弟不是修行就是下山赚钱,各自忙碌,难见踪影。陈皋也去了剑州,当地疑似有魔修以邪术骗财,不少商户都在找道士做法除厄,是个化缘的好去处。
吴奇沉下心,在观内茅屋里继续炼气打坐。
修士要不断感悟外界灵气,悟道先天之炁,等到体内灵气化液之时,肉体也格外坚实,难以破损,到这阶段就是筑基期。
炼气期道士和普通人差别不大,只是能吞吐外界灵气藏纳体内,纳气驭术。
道门三法器都需以气为引,普通人纵使手持法器,体内无气也用不了,还不如寻常刀剑。
如今吴奇身怀五十年修为,在炼气期修士中算是异数。
炼气修士到四十岁还没进入筑基,就必然走下坡路,难以寸进。
三十而衰,四十而竭,就是这个意思。
扎实的五十年修为,又有《黄道锻体术》加持,吴奇已是炼气期中体魄和肉搏的佼佼者。
不过,修为与战力却不是一回事。
修为代表一名修士拥有的根基和层次,这自然是最重要的基础。围绕修为,运用各式法宝、法术、符箓、武技斗法,才体现实际战力高低。
以佛门为例,具有高深修为的佛门高僧,实战上不是普通武僧的对手,这并不少见。
道教对此也有性命双修之说。
性指内道,即道心与心境,又叫悟道;命为外道,指肉体之魄,外在法术,为修道。
因缘不同,有人一夜之间悟道,踏入元婴乃至元神;有人十年如一日修道,稳稳前进,厚积薄发。
悟与修相辅相成,越是修行到高处,越是需要性命双修,内外缺一不可,面对幽鬼更是如此。
只专注于术法外力,没有道心持衡,很容易被幽所惑,沦为傀儡。
空悟高深道行,却荒于术法体魄,不仅难以自保,还会成为魔修、妖鬼眼里的优质猎物。
道门炼气弟子统一修的是《练气入门》。
这本道门经典有两版,一是武当山五龙宫注释版,二是青城山常道观注释版。浮云观用的后者。
《练气入门》只注重基础炼气术,不教斗法。
浮云观里,是由严长老自己写下简要口诀,传授观内弟子以气驭器、使用三法器法门。
以前还是御剑阁时,阁内弟子极擅斗法,精于驾驭法剑和飞剑技击。自从改名浮云观后,就只有筑基期弟子才能学剑,炼气期,不传。
好在吴奇得了《黄道锻体术》,修为能直接作用于体魄,让他肉体强度不断增长,速度、力量和爆发力都在稳步攀升,应对妖鬼也能直接肉搏。
只要骨血肌肉强度够高,王八拳也能大力出奇迹。
现在吴奇斗法就一个策略,近身,肉搏。
炼气期层面上,他自信拳头不会输给任何人。
蓦的,他睁开眼。
东庙来了一个修士,似发现竹妖小张的存在。
……
吴奇腿贴甲马,一路奔赴东庙。
甲马符只能用五个时辰,一旦注入灵气就开始衰退。从浮云观到东庙路程很近,但吴奇为争分夺秒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口气跑到庙外台阶处。
破败荒芜的古庙里,背对吴奇,站着一名身高七尺的魁梧僧人。
僧人头上一层浅浅青皮,虎背熊腰,扛了一个用竹条层层紧箍的大木箱。他左手竹钵,右手禅杖,正凝视庙里神像。
有感身后目光,僧人转过脸,与吴奇四目相对。
他生得豹头环眼,下颌硬朗,精气内敛,仿佛体内藏有龙虎。
高大僧人对吴奇拱手:“见过道友,贫僧少林寺游历僧释然,途经此地,不知寺庙有主,还请勿怪。”
吴奇也双手合十:“贫道浮云观吴奇。法师误会了,此庙早已荒废多年,贫道只是习惯在此打坐修行。”
佛道约定俗称,和尚见道士行拱手礼,道士见和尚行合十礼,意味为互相尊重。
“原来如此。”释然伸手示意:“道友快请进。”
两人再互相行礼。
吴奇心里警惕。
这和尚可不一般。
嵩山少林寺为佛门七寺之一,以勇猛武僧闻名。听说少林武风盛行,极重实战,对幽鬼从不留情,风格豪烈硬派。
释然呼吸平稳悠长,目光警觉而有神,裸露出的脖子和小臂肌肉紧密,如一头人形野兽。哪怕外套僧袍,也遮掩不住其常年锤炼的雄性体魄。
僧人修行精进,获寺庙认可下山修行,沿途降妖除魔,感悟佛缘,即是游历僧。
以境界而言,佛门游历僧实力与道教筑基修士相仿,同等于儒家的进士,已经算得上登堂入室,可独自行动。
早期游历僧大都是文僧,更多是导人向善,以佛理教化妖魔。后来少林寺打破常规,派护寺武僧入世拔幽除魔,其他寺庙也陆续让武僧下山,武僧如今变成佛门入世的象征和代名词。
释然拧起眉头:“此像有几分熟悉,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不知道友是否知道来历?”
吴奇如实道:“东庙在蜀县外已有百年,庙宇来历与供奉神位,说法不一,实难判断。”
“原来如此。”
释然又看了一眼神像:“贫僧告辞,不打扰道友修行。”
他说走就走,手拄禅杖,龙行虎步,几个呼吸就消失在远处。
等释然彻底不见,吴奇才唤出竹妖。
“他在这里做过什么?”
小张道:“那和尚就看了一会儿神像,嘴上说着罗汉菩萨什么的,尊者您就到了。”
吴奇心道,看来释然目标是神像本体,没发觉竹妖。
少林武僧风格刚直,一旦发现妖物作祟,必定会确认其身份、有无作乱害人。
“尊者,有香客。”
小张提醒说。
吴奇看向神像。
只见里面果然显出一条影子。
“唉,作孽啊……怎么偏偏就被我碰见了。”
那人一阵长吁短叹:“明明死而复生的仙迹,却变成了一桩麻烦事。我的娘亲诶,您可真是难为儿子啊……”
“诸天仙神,请行行好,告诉我,到底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憋在心里难受得慌,再过一阵子怕是都要发疯了!”
吴奇在蒲团上坐下,问他:“你且说说。”
“这、这……显灵了?”对方吓了一跳,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神仙……真的显灵了?”
他反应过来后急忙说:“上仙,神爷,我叫刘伯文,是蜀县一米商。我娘亲李氏年六十,病卒后埋于城外,结果因缘际会死而复生,现在住在我院子里。她一个人孤独凄苦,想要找一伴侣共赴黄泉……”
第十二章墓冢求金
刘伯文子母李钤,不久前病卒于蜀县城外。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刘伯文伤心之余又心有愧疚,自己常年忙碌于米行生意,南北奔走,一年里见老娘都没几日。
他每天焚香烧纸,希望娘亲在地下有知,能顺利转世投胎,不要被鬼差鬼怪刁难。
李氏下葬一月后,刘伯文半夜听到敲门声。
他心中古怪,深更半夜谁会上门?
刘伯文偷偷凑到门缝一看,吓了一大跳,门外竟是去世老娘李氏。李氏穿着下葬时的丧服,脸带怒意,手上还拎了一个人。
亲娘敲门,哪怕是鬼魂,刘伯文也不敢不开。
一进门李氏就将手里的人往地上一丢,对儿子破口大骂:“不孝子,为娘坟都被人掘了,你还睡得好觉!”
刘伯文一听也大怒:“谁,谁掘了娘你的坟?”
“就是他。”
李氏指着趴在地上昏迷的人。
刘伯文将手里灯笼靠近,这才看出一张苍白发青的脸,比起死而复返的李氏,这人才更像是死人。
他上下打量,认出这人是隔壁邻居蔡小心。
蔡小心是马帮的一个跑腿,平时除去送货就是睡大觉。
所谓马帮就是驮运货物的马队,这群人常年穿梭山林,路子野,胆子大,也是本地一大帮派。
刘伯文打了个激灵,到底谁那么恨自己,让蔡小心把自己亲娘坟都给刨了?
“娘亲,都怪儿子平时与人结怨……”
“怪你什么,都怪这掘墓贼!”
原来李氏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人在用铁器敲打,敲得她烦躁,让那人不要再敲了。对方完全不停,她忍不住推开棺门,起身去看。
原来蔡小心拿了镐子、铁锹,正在挖坟开棺。
双方一见面,蔡小心吓得当场晕了过去,李氏就抓了他一路回来,让儿子替她出气。
刘伯文抓住了最重要的事:审问蔡小心。
蔡小心被冷水浇醒,又见死而复生的李氏,哆哆嗦嗦全部坦白。
李氏颇有资财,儿子刘伯文又是米商,因此蔡小心猜测,陪葬品里或许有值钱东西。
钱陪死人又无用,倒不如自己借来快活快活,反正也无人知晓。
他喝酒壮胆后就去发冢求金。
挖坟开棺时,蔡小心总觉得有人在喊自己,他回头看去,四下又空无一人,他财迷心切,也就管不得那么多。
直到看见从棺椁探出头的李氏,蔡小心一下酒醒,顿时抽了过去。
蔡小心一边哭诉认罪,一边要去报官自首。
被官府处置尚且能留一条命,如果落在鬼神莫测的李氏手里,自己又开她棺偷她钱,怕是要生不如死。
刘伯文阻止了他,并许诺不再追究此事,只是要蔡小心保密,不得对任何人声张。
他有考量。
李氏死而复活,本身离奇,若是官府插手,万一引来三教修士甚至是监幽卫,老娘祸福难料。
摆平蔡小心后,刘伯文又问李氏复苏背后原委。
李氏迷迷糊糊记得,有鬼差告知自己,说是误拿了生魂,后将其放回,并许诺让李氏重返年轻作为补偿。
“上仙,我也情非得已……”
刘伯文忍不住牢骚:“志怪中鬼差总是误事错抓,以前还觉得是撰者偏见,没想到完全属实,实在离谱。”
吴奇只能报以同情。
司命根据生死簿发下“阎罗朱签”,手持勾魂囊、勾魂链的鬼差以朱签找人,斩生入死,这是鬼界基本规矩。
奈何幽鬼入侵,导致鬼界秩序日趋紊乱,鬼物难以收纳和辨识。鬼差也时常出错,或带走还未殒命之魂,或是让离魂长久滞留,变成游魂与厉鬼。
“如今我娘下葬已过一月,尸体早已腐烂,根本无法还魂……我娘也只能以游魂之身留在小院,离群索居,避免被周围人见到。”
刘伯文顿了顿:“随着一日日过去,娘亲的确是返老还童,变回了二十岁模样,那鬼差倒没有食言。”
他长叹一声:“可麻烦在于,娘亲终究是游魂,不知哪一日可能又要被鬼差点名,送去投胎。也可能数年滞留阳间,难以判断。”
“活着时,她尚能出门与人攀谈闲聊,如今却被锁在一方牢笼中,进退两难,孤独苦闷。”
刘伯文小心翼翼道:“我娘对我说,想要找一同样经历的伴儿……当然,最好是年富力强、品德可靠的男性游魂……”
吴奇噎住。
刘伯文求神拜佛,竟然是为了给变鬼回春的老娘找一个同病相怜的可靠鬼男友,这事要素略多。
为了香火,吴奇还是硬起头皮答应下来。
他转头问重阳:“这等情况的鬼,你有法子找到么?”
“尊者,这事请交给我。”
茱萸精自信道:“如今我也算是鬼中一员,跑遍益州,怎么说也能找到一二可靠鬼男。”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尊者放心,我只去各地坟头走一走。不进城,三教修士就不会插手鬼魅内部事物。”
……
吴奇去蜀县买了食材,回浮云观,系上围裙入厨做菜。
修行是理想,做饭是爱好。
人生不如意或迷茫十之八九,此时不妨做一顿美食慰劳自己,就当是一次短暂休假。
热腾腾的“爆炒麻鸡”盛了半个陶盆,鸡块和鸡皮上泛着饱满通透的油光,脂肪香气混合了花椒的麻、茱萸的辣,加上新鲜竹笋片,撒上一把炒黄豆,满屋糯软鲜香。
一盆爆炒麻鸡,一碗白米饭,就是一个满足的下午。
吴奇才脱下围裙,外头就冲来一人。
“师弟,闻着味我就知道是你。”
陈皋自带了碗,过来就舀上米饭:“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一起一起。”
吴奇哑然:“你不是在剑州么?”
“法事在半月后,回来暂作准备。”陈皋夹了一块鸡肉往嘴里塞,烫得他嘴巴哆嗦,就是不肯吐出来,强行咽下。
“师兄暂等片刻,我去请严长老。”
吴奇出门去浮云楼里找人,严长老此时在二楼,正用浆糊和竹纸修补破损书籍。
“长老,弟子学了道菜,若长老不嫌弃,不妨来尝尝。”
若无严长老提醒,夜郎女身份绝不会这么快确认。平时他对各弟子都很照顾,不偏不倚,吴奇对他也心存感激。
严长老摸了摸肚腩,笑呵呵道:“忙得都晕了头,午饭就啃了一个饼……你做的菜我是认得,有的吃当然要去。”
他放下毛笔,就和吴奇一道出了竹楼,来到茅屋。
“长老您来啦。”里面陈皋站起来招呼:“为了等您,我可是一口没碰。”
吴奇看了眼陶盆。
盆里原本一整只鸡,现在就剩下半只,笋片倒是一片没动,陈皋这吃肉速度也是没谁了。
“观里没那么多规矩,吃,趁热。”
严长老一声令下,三人都闷头扒饭,风卷残云。
没多久,一整盆鸡都和半锅米饭一起被三人干入肚。
严长老手摸浑圆肚皮,一脸满足地擦着额汗:“修行不易,能有如此美味相伴,人生幸甚……我还得去修复书籍,先走一步,嗝。”
胖长老打了个饱隔,慢悠悠地推门离开。
“师弟,你的烹饪技艺真是让人心悦诚服。”
陈皋用竹签剔着牙,仰躺竹椅上:“实不相瞒,当初弟子分组时,我就是贪图你做的这一手菜,这才专门找观主和长老主动申请……”
“与人分享,食物更为美味。”吴奇笑道。
“确实。”
陈皋感叹:“师弟你的境界是越来越高了,果然世间处处是修行。”
“与你相比我境界太低。修行至今,只为进入筑基,登堂入室,不必再为二两银成日奔波……”
他自嘲一番,又问:“师弟,你修行是为什么?是为重铸御剑阁荣光么?还是为了证明自我?挑战截脉封魂的限制?”
吴奇答道:“御剑飞行。”
“结丹才能御剑而行,我信师弟你能做到。”
陈皋一脸憧憬:“踏入结丹期,就能被引入五大道门,从此一飞冲天,前途无量。师弟你对哪个宗门比较感兴趣?若能结丹,会去哪一个?”
“龙虎山鬼谷洞么?那里是天下道庭,道门魁首!”
“还是武当山五龙宫?那儿也不错,如今三教唯一剑仙归剑真人的道场,剑修还得看武当山,其他地方没那味儿。”
“青城山常道观也不错,俸禄多,事少,自由,距这儿近。常道观师妹也是五大道门最好看的,还是天师羽化之所……”陈皋主动替师弟吴奇规划起来。
吴奇没想那么多。
他第一个大目标是御剑。
结丹修士御剑而行,剑气贯虹,穿云入海。
那是真的帅。
第十三章误丧鬼
五天后,重阳找来一个人选。
“尊者,他叫武充,衡州人,生前是渔夫。”
武充看起来三十左右,手长脚长,身披草衣,光腿赤脚,常年打渔入水让他皮肤略显黝黑,身体健硕。
他身上萦绕着一股寒气。这也是鬼类没有了阳魄,仅剩阴魂的缘故。
茱萸精介绍说:“武充一次翻船后被鬼差拿了魂又放回来,滞留简州阳安县。他尚未婚娶,父母早逝,也无处可去,就在阳安县外乱坟堆呆着。”
武充面对吴奇,以及吴奇身后神像,显得局促不安:“上仙……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不知上仙叫我来是为何……”
“没让你说话,就不要说话。”重阳不爽道。
“是,是。”
武充赶紧闭嘴。
重阳为妖灵之身,换算成鬼道,如今也是鬼卒后期,差一步就能晋升鬼将,在游鬼之中也算有点辈分的角儿。
茱萸精悬浮在吴奇耳边,低语:“尊者,我询问过其他游鬼,这武充在阳安县乱坟堆三年里从未作乱,爱好是看日落。”
“此前监幽卫循例查阳安鬼,游鬼都四散而逃,唯有武充呆在乱坟堆,配合监幽卫的盘问和质询……经历无大问题。”
监幽卫为提防幽鬼,会定期四下查访。
游鬼群体成员复杂多变,除去武充这样的倒霉鬼外,还有一些练入鬼道的魔修、逃窜躲避鬼差的厉鬼。一部分鬼见不得光,经不起监幽卫查,通常一听到风声就藏了起来。
武充愿意配合监幽卫巡查,说明自己身份正常,还算老实。
“武充,现在有这样一件事。”
吴奇筹措着用词:“蜀县有一位女鬼李氏,同样被鬼差误判,如今滞留阳间,进退不得。你们也算同病相怜,不如互相认识一番,或许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同伴……”
武充愣了愣:“上仙,小鬼愚钝,没听懂要我做什么。”
“就是……先认识认识。”
吴奇也有点尬,这给大龄女鬼介绍对象他也是头一遭。
不管了,先拿到香火再说。
反正这介绍是做了,是否有缘,终究得看双方接触。
“明白,明白。”
武充嘴上说懂,眼中仍旧茫然。
“不要怕。”
重阳在一旁给他下定心丸:“这是一个难得机缘,你们互相认识认识,了解一下……好好把握,对方是本地鬼,家产颇丰,把握住了你以后就不用蜗居乱坟堆了。”
“说不定经此之后,你就能闯出一番新天地!”
武充还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吴奇听得脸抽了抽。
按照年龄来算,李氏六十岁,武充三十岁,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三十送江山……修行界年岁不重要,倒也不是事儿。
这种当月老的事,总觉得有几分别扭。
吴奇有一种错觉,自己似乎是在诱骗懵懂男儿进入富婆闺房。
确定人选后,吴奇赶赴蜀县,让重阳进刘伯文家中托梦,与其约好两鬼见面之地。
重阳躲在一旁,关注了李氏与武充见面的全过程。
“双方单独一人时都紧张,但一见面,四目相对,那简直看不到别的。”
“李氏恢复年轻容颜,小有姿色,武充本身也是一员精壮好男儿,双方还算般配。”
“开始他们还互相客套矜持,比较克制。可看到四下无人又是夜里,没一会儿两人就拉上手了,脸贴脸,你侬我侬起来,进展神速。”
“再后面我就不好继续看,回来给您汇报,总之这两位基本是成了。”
茱萸精声音里不无得意。
吴奇稍微放心了一点。
看对眼就还好,可见不论人还是鬼,颜值都是首位,年龄本身倒不是绝对劣势。
没两天,三清像上显出刘伯文的影子。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刘伯文愿焚香燃烛,供奉上仙,只求仙庇佑刘某生意兴隆,无病无灾,大富大贵。”
吴奇心说,得,不愧是商人,已经又许上愿了。
好在香火他已拿到。
——得鬼卒李钤、武充香火,获二十年修为。
——得刘伯文香火,获一年修为。
如此一来吴奇就有七十余年修为,实力上涨一小截,体魄也水涨船高。
……
刘伯文事了后,吴奇每日在浮云观里打坐练气,下午去一趟三清像获取修为,日子过得平稳而踏实。
又半月,浮云观里来了一个客人,点名道姓找吴奇吴道长。
严长老找来吴奇,在门外问他:“你可认识监幽卫许叔静许大人?”
“许叔静?”
吴奇放下手里的《练气入门》:“他不是剑州普安县司法佐么?此前就是他具体负责魂车木马一案。他还是监幽卫的人?”
“许大人被陈刺史调来成都府,任法曹参军之一,管辖执行法律、缉捕盗贼,主理刑事诉讼,兼‘监幽卫益州司’参军事。”
严长老叮嘱说:“现许参军常驻蜀县,你们互相之间走动走动,以后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监幽卫在各州府驻司,监查以幽为首一干妖魔鬼怪。
以益州司为例,司都尉由益州别驾朱忻城兼任,朱忻城是除益州刺史陈季友之外的益州第二号人物。可见监幽卫本身不论中央还是地方,都分量极重。
浮云楼大堂里,吴奇再遇许叔静。
许叔静身着袍衫,脚踏麻布马靴,清癯的背脊保持笔挺,他浓眉大眼,目光依旧清明。
“道长,又见面了。”许叔静拱手道。
吴奇也作揖回礼:“许大人高升,可喜可贺。”
普安县司法佐是八品官,成都府法曹参军所辖政务不变。但因是府治所,为七品,加之兼监幽卫参军事,是一次不小升迁了。
“都是为朝廷与百姓做事罢了。”
许叔静一句带过:“许某此番为公务而来。”
“许大人请讲。”
“道长可认识蜀县女鬼李钤李氏,阳安县游鬼武充?”
吴奇不动声色:“认识。那武充是贫道介绍于李氏,因李氏被鬼差误抓……”
他将李氏与刘伯文遭遇说了一通,隐去三清像部分,只说被游鬼托梦,因此略帮一二。
“原来如此。”
许叔静不急不缓地开口:“李氏与武充在团集游鬼,形迹可疑,幽卫早已跟踪多日。”
“这两鬼对其他游鬼说起一位引路道人,据描述,和道长有几分相似,因此许某过来确认。”
“以贫道所知,李氏与武充都是不幸之人,一向遵纪守法。”
吴奇不解:“不知他们所犯何事?”
“道长且听我说。”
许叔静继续讲道:“幽卫跟踪查证后,得知李氏、武充两鬼,所寻都是被误葬和鬼差滞留的游鬼,她们将这一群游鬼团聚,称‘误丧鬼’。”
“‘误丧鬼’间平时互通有无,互相扶持,排遣烦闷,避免误入歧途,被魔修所摄或是沦为厉鬼。于人于鬼,都是一件好事。”
“误丧鬼之事已被监幽卫登记在册,即将上报,想来会得到朝廷嘉奖。”
吴奇没想到,李氏武充这一对姐弟恋,还真志同道合,搞出了游鬼互助团体。
“她们强调,没有引路道人的教化指点,她们就不会走出这一步,闯出一番新天地。”
许叔静笑道:“核实确为道长,我也好添上道长名字,上报朝廷。”
吴奇哭笑不得。
我一个介绍孤独男女认识的月老,怎么就变成了教化指点……人世种种,真是难以预料。
吴奇照实说道:“无心之举,全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道长谦虚。”
许叔静拱手:“此次还有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