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离魂记
目送许叔静离开,吴奇暗自摇头。
这人不知为什么就盯上了自己。
从普安到蜀县,许叔静硬是认定自己是一个误入道门的捕役好手,恨不得调自己去当他副手……
“看起来你们没谈好?”
严长老呼哧呼哧抱了一个大桶,里面是才洗过的衣物与床单。
浮云观没有杂役,吃穿住行都得靠自己动手。现在人手进一步吃紧,严长老不仅要管自己,还得处理浮云楼里的各种繁琐杂物。
他抖了下被单,吴奇过去搭手,两人一同将洗过的床单、衣物、褥子、布帘、罩单晾在绳子上。
“许大人想我助他破案。”
“破案?”
严长老用手帕擦了擦脸:“王猛被刺那案子么?”
“是的。”
蜀县最近出了桩大案,西市马帮老大王猛,被一乞丐刺死在巷子里。那乞丐疯疯癫癫,疑似受人指使行凶。最大受益人是王猛的拜把兄弟铁头,他也是马帮第二号人物。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还因外界传言,铁头与王猛妻子林氏长期幽会。不伦桃色沾上帮派凶杀,让蜀县百姓更是津津乐道。
官府对此案关注,除去当街行凶极其恶劣之外,还考虑到本县、周边邻县稳定。
马帮出门在外,经常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好勇斗狠。王猛一死,若不能早日破案,可能会演变成帮派内部争夺老大之位的火拼武斗,到时候还会惹出更多事端。
许叔静被从普安火速调来,第一个任务就是限时破王猛案,他这才急忙到浮云观拜访吴奇,想他出山帮忙。
为说动吴奇,许叔静还许诺,会将吴奇推荐为监幽卫舍人。
舍人为古汉官职,即各宫阁门客,如今大唐专设舍人一职给三教修士,即朝廷专门聘用的修行者,为各部官府做事。
监幽卫各司均有舍人,待遇优厚,虽然不及佛道几大宗门,但比浮云观这样三流宗派要好太多。
吴奇当场婉拒。
他是道门修士,查案费时费力,有碍于修行之路。
再者专职替朝廷做事,行事安排就难以自由,自己身怀无常图,这秘密不能泄露。加入监幽卫,那就是嫌自己过得太舒服。
“不去也未必是坏事。”
严长老端起陶茶壶,放嘴角啜了一口:“我年轻时,也有认识的道友成为朝廷舍人,舍人待遇虽好,却是非常繁忙,跋山涉水的出差也多。不少舍人最后都跳了出来,宁可加入一些小宗门……”
吴奇趁机问:“长老您也是这般,最后加入浮云观么?”
他对这胖长老一直挺好奇。
严长老打了个哈哈:“都是些陈年往事……如果你感兴趣,等观主出关,你大可以问他。”
他端了茶壶,慢悠悠往浮云楼里走去。
吴奇看了一眼顶楼,那里是观主吴道继闭关之地。
也不知祖父多久才能出关。
出关后看到道观里就剩五个炼气期弟子,不晓得他该作何感想。
浮云观会彻底解散么?
吴奇摇摇头,这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
下午他照例去东庙打坐练气,香火客没有出现,但有三清像给予的几日修为,也聊胜于无。
天色渐暗,吴奇正待离去,没想陈皋赶来。
“师弟,你果然在这。”
陈皋风尘仆仆,用袖子擦着脸上汗:“师弟,跟我去一趟剑州。有一个活儿,得你出马不可。”
“师兄别急,你慢慢说。”
吴奇将水袋递给他。
陈皋咕嘟咕嘟喝了半肚子水,呼吸逐渐平稳,这才说起他此番经历。
前阵子剑州传魔修作祟,各商户人心惶惶,纷纷找道士和尚作法。
生意人看重运道与兆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陈皋做了两场法事,不过雇主都是小商小贩,酬劳稀薄。
此时剑州官府张贴公告,说那魔修已被监幽卫抓捕归案,安抚本州百姓无须担忧,一切事务照旧。
陈皋知道没什么机会了,正要返回,结果无意中打听到一件事。
剑州梓潼县县尉张翼,家里出了一桩怪事,正在求助于佛道几大宗门修士。
距梓潼县最近的也就青城山常道观、峨眉山普贤寺,路途都不短,一个来回更是耗时耗力。
于是陈皋毛遂自荐,持度牒上门拜访张县尉,并抬出了过去蜀山御剑阁的名头。
浮云观名不见经传,但御剑阁在益州曾小有名气,留下了一些故事和传闻。
张翼对陈皋说起自家发生的事。
他是河东人,被朝廷调到剑州任县尉多年。妻子早亡后,张翼一直未续弦,他膝下有二女,长女玥娘早几年前病逝,剩幼女婉娘,另有一侄儿王昉。
王昉本住莱州,因家道破落投奔伯父张翼,他在梓潼县闭门苦读,只为考中进士。
侄儿聪明慧觉,仪表堂堂,张翼很是欣赏。他曾对王昉说,待你考上功名之时,就将婉娘嫁与你为妻。
几年里王昉屡考不中,婉娘也一日日长大,张翼开始重新考虑女儿婚事。
此时录事参军薛建带侄儿马骥来求亲,张翼见那马骥风雅潇洒,谈吐不凡,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王昉一气之下离蜀赴京,留信一封。
信上写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王昉离去后不久,婉娘就陷入昏迷,后在名医照料下调养了一年,这才缓缓恢复过来。
又过了四年,王昉回剑州拜访伯父张翼。
他虽还未考上进士,但已有妻子,更离奇是,王昉妻和婉娘长得一模一样,声称自己就是婉娘。
张翼大惊。
婉娘明明和马骥一起生活,四年里夫妇恩爱,相敬如宾,怎得又冒出来一个婉娘?
毫无疑问,两个婉娘中有一个撒谎,假的婉娘必是妖魔所化。
张翼想请一高人,来断这家族奇案。
陈皋做做普通法事还行,但涉及与妖鬼斗智斗勇,他却没什么经验。吴奇在应对魂车木马时沉稳果断,就连许叔静也称赞有佳,所以陈皋就回来搬救兵找师弟。
“两个一模一样的婉娘?”吴奇问道:“都是活人么?”
“不是。”
陈皋摇头:“跟随王昉那一个是鬼魂,留在剑州这一个是活人。”
吴奇皱眉:“生魂离魄?”
“看起来像是。可如果跟王昉而走的那个是真婉娘,在剑州那个看起来也不像是恶魄,也没出现什么怪象,与正常人无异。”
“含象镜对两个婉娘都有反应,说明她们都是妖鬼,可如果她们都不是真正的婉娘,那婉娘到底在哪……”
陈皋挠了挠头:“我实在想不明白,只有请师弟你出马了。”
“还有,这张县尉非常大方,他说如能分辨真假婉娘,愿出十两白银作为报酬!师弟,那可是十两白银!普通人不吃不喝两年才能攒这么多。”
他比出九的手势:“事成你我师兄弟一九分,你九我一,如何?”
“一言为定。”
吴奇应下。
比起监幽卫舍人,还是赏金道人更适合自己。
第十五章快刀斩乱麻
县尉张翼今年四十有八,正当年富力强时,可家事困扰让他近来神色憔悴,满腹心事。
见陈皋请来的作法道士如此年轻,似不到弱冠,他更是心中没底。
“吴道长当真能解我之惑?”
吴奇也不恼,普通人看医治病尚且更信赖年长者,降妖伏魔方面也逃离不了这个思路,年轻在不少人眼里都代表经验匮乏。
“贫道尽力而为,还请张大人再叙述一下张小姐的事。”
张翼将信将疑,又说了一遍。
“贫道说的不是这。”
吴奇凝视对方,轻声强调:“而是一些张大人隐去没说的事,譬如,王昉是否和令爱私下互相爱慕?”
这话让张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也不敢瞒道长,小女的确和我那侄儿偷偷互诉衷情,定了亲后侄儿离去,小女才对我吐露。”
“家丑不可外扬,还请道长务必帮忙保密。”
“张大人请放心,贫道只为妖鬼而来,其他一概不知。”
见小道士这么上道,张翼顿时放下心来。
吴奇继续询问:“张大人,王昉离开后,令爱曾一度陷入昏迷。不知昏迷前后,有无什么怪异或反常之处?”
张翼摸着胡须,细细回想:“小女前后并无明显差别……只是昏迷前,小女沉静内向,大病之后要活泼一些。小女与我那女婿成亲后十分恩爱,这我一眼便知。”
吴奇默默记下。
大病后又初为人妇,有变化也属正常。
接下来,吴奇见到了留剑州成亲的婉娘。
婉娘生得小家碧玉,面容幼嫩,二十五岁依旧是一副二八年华的少女脸。她目光清纯,毫无忧色,一看就知家里呵护极好,没经历过什么苦难。
“民妇婉娘见过道长。”她很懂礼数地作揖:“多谢道长出手相助。”
“女居士客气。得罪。”
吴奇一捏剑指,重阳从背后景震剑里飞出,化作一道红绳将婉娘全身缠住。婉娘尖叫挣扎,却被茱萸精死死锁住,无法挣脱。
一旁张翼勃然色变:“道长,这是……”
吴奇手持含象镜,冷冷看着婉娘:“我说,你答,否则拘你入镜。”
婉娘慌了神:“父亲救我!这妖道要害我。”
陈皋在旁拦住张翼:“张大人且放心,我师弟做事一向干脆准确,您马上就懂了。”
吴奇扬起含象镜,上面亮起一颗星辰:“你是妖族,还是鬼物?”
重阳一锁住婉娘就发现她为鬼魅,寄生于这具婉娘肉身上。
“或者是,幽。”
吴奇声音里带了几分杀气。
婉娘吓得赶紧辩解:“你凭空诬赖好人,你到底是哪个山门的道士,怎么胡说八道!我才不是幽!”
“那你是谁。”
吴奇拔出景震剑,法剑剑尖距婉娘胸口只有不到一尺:“不管你是哪里的鬼魅,抢夺阳魄,作祟人间,都得到监幽卫大牢走一遭。”
“别,别!”
婉娘脸色骤变:“我不是幽,也不是厉鬼,我是玥娘。”
“玥娘?玥娘早死了。”
吴奇手中法剑挺进一寸:“大胆妖孽!竟还狡辩,给我如实招来。”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婉娘一脸求助地看向张翼:“父亲,你脚上有两个疤,是我小时候用针刺你留下的。”
“还有,妹妹不知道,你曾想要娶一位小姐。只是那小姐与你踏青后就不慎溺水而亡,你这才断绝续弦念头,认为受老天责罚,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还有还有,我并非如大多人所知是病死,而是摔死,因为攀高而摔死。你为了掩人耳目,避免沦为笑话,所以对外宣称是重病猝死,小妹也不知道。”
“还有还有还有,你很喜欢一匹枣红小母马,它病死后你哭了好几天,后来还找了僧人给它超度,它就叫婉娘。后来小妹出生,你也给她取了同样名字,是来纪念这匹马……”
“够了!玥娘!”
张翼大吼一声:“你还是这么冒失捣乱!”
他面皮青一阵白一阵,各种黑料糗事被已死女儿爆出,让堂堂县尉脸上挂不住。
吴奇收剑回鞘,拱手微微一笑:“得罪勿怪,女居士。”
玥娘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龇牙道:“好你个小道士,你诈我!”
“这样比较快。”
吴奇镇定自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不明所以的贫道,因此只能快刀斩乱麻。”
“你耍赖!”
玥娘不服:“你怎么不按规矩来。”
“放肆!”
张翼一拍桌子,怒叱亡女:“生前不循规蹈矩,死后为鬼你还想要气死为父吗!现在还不如实说来,为何你要冒充婉娘!”
“又不怪我。”
玥娘努努嘴,一脸混不在意:“我也是看小妹苦恼,所以给她出了主意。喂,小道士,把我松开,我又不是厉鬼,快给我松开。”
吴奇心中一念,重阳返回法剑。
玥娘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肩胛,狠狠瞪了吴奇一眼,仿佛要用力记住这个给她设套的道士。
然后她才不情不愿地说:“父亲你不是想要把小妹嫁了么?她又不想嫁马骥,小妹早就和王昉私定终身……”
与玥娘不同,婉娘性子软,不敢正面忤逆张翼,她一度想过和王昉私奔,但又缺乏勇气和决心。
婉娘每日以泪洗面,只能到姐姐玥娘坟头哭诉。
化作游鬼的玥娘实在心疼小妹,于是现身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她助婉娘生魂离体,追随王昉而去,先暂避父亲锋芒。
至于家里,就由玥娘掌管肉体,想法来摆脱婚约。
玥娘自小胆大机灵,要做好什么不容易,搞砸一件事却很擅长。
“一切都进行得好好的,我计划让马骥把我给休了,婉娘就能回来,和王昉堂堂正正成亲……”
玥娘摊手:“可好算歹算,我没算到自己。”
张翼气得嘴唇发抖,手指指着女儿:“你、你、你都搞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还做了什么!还不快说!”
“父亲你是知道我的。”玥娘笑容里带着几分骄傲:“我是敢作敢当的,没有不敢承认的事,这方面和小妹可不同。”
“我失算之处在于,没想到那马骥。”
玥娘叹了口气:“新婚之夜那天,我游鬼出体,想要把他吓个半死。没想他一点不怕,还和我聊得很投缘,他也爱各种稀奇古怪之事,于是我就告诉他我们姐妹的计划,他反而觉得有趣,愿意帮我们。”
“慢慢我发现,和他成亲倒也不错。”
张翼听得直皱眉:“那为何你妹妹回来,你还说自己是婉娘?你这逆女到底要做什么?”
“原本想要吓一吓你,父亲你极重脸面,又最信鬼神,那不妨也信一信我这个女儿,我也是鬼嘛。”
玥娘一脸闷闷不乐:“本想择一良辰吉日显灵,让父亲你答应小妹和王昉的婚事……都被这小道士给破坏了,实在倒霉。”
吴奇和陈皋师兄弟坐一旁淡定饮茶,现在是家务事,没他们插手的份。
“你,你,你们!”
张翼脸涨得通红,手指哆嗦,颤颤巍巍,一口气差点回不上来。
吴奇赶紧放下茶过去扶住。
他和陈皋又是拍后背又是掐人中,好一阵才让张翼缓过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
张翼喃喃自语,双目失神:“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玥娘顽劣,没想婉娘也被带坏。都是我隐瞒玥娘死因的报应,都是报应……”
吴奇只得宽慰他:“张大人,人没事就好,人还在就好。”
“道长,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张翼紧紧抓住吴奇的胳膊,眼里泪光闪烁。
第十六章姊妹殊途
中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张翼低头深吸几口气,坐直身体后,他收敛情绪。
他乃桐梓县尉,司职分判众曹,催征租赋,为朝廷地方重要佐官,必须铁面刚直,不为儿女私情所困。
过去许叔静任司法佐时,顶头上司就是县尉。
张翼一脸严肃,看向吴奇:“事关妖鬼作乱,又与我两个女儿有关,于情于理我都当避嫌。吴道长,还请你来主持公道,判理此案。务要厘清事实,不要因当事人而有所顾忌。”
吴奇只得继续问玥娘:“女居士,既事已至此,那贫道找令妹了解一二可否?”
“随便。”
玥娘混不在意:“又没骗你,你找她就是。不过你说话小声些,小妹胆子小,经不起吓。”
“贫道晓得。”
吴奇与陈皋对了个眼色,陈皋心领神会,他从偏门溜了出去。
书房里是婉娘生魂,她此刻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望着桌上火烛,目光有几分迷茫。
张翼说他在外面等候,就不进去了。
吴奇知他对女儿有所愧疚,也不劝,独自进来后带上门。
“女居士,贫道打扰了。”
“啊,道长、道长好。”
婉娘赶紧站起来,对吴奇行了一礼:“因婉娘一事劳烦了道长。”
“不劳烦。”
吴奇笑道:“令姐已将事件前后全盘托出,从女居士与王公子私定终身到后来姐妹齐心……”
“姐姐她真说了?”
婉娘手指微微捏紧,有些手足无措:“这,这可如何是好,爹爹一定气得要命,我,我……”
“女居士请放心,张大人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吴奇稍作安抚:“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将此事后续梳理一番,做好收尾。”
婉娘还是有些不安,低头抿着唇,眼里都是担忧。
“贫道有三策。”
吴奇抬起食指:“上策是开诚布公,告知两位张家姑爷事实,只要他们能认,此事就毫无问题。人鬼殊途,但也并非事不可为,聚散离别皆看一个缘字。”
“不成不成。”
婉娘双手抱着脸,紧张道:“这怎么可以,外界不知会有什么闲言碎语……有别的办法么,道长?”
“中策。”
吴奇抬起中指:“女居士你不必讲任何事,与王昉居士立即离开,不再回来,如此一来哪怕有两个婉娘也无碍。不论女居士还是令姐,都有各自未来,互不干涉。”
婉娘沉默了一会儿:“为人子女,实在不能弃父亲于不顾……婉娘做不到不顾血脉。”
“那就只有最后一策。”
吴奇叹了口气:“魂魄重归,如此一来女居士就能恢复正常人,只是那马骥居士就……”
“就这样!”婉娘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姐姐说过,就要这样帮我的,本就该如此。我的身体,我拿回来不是天经地义么?对吧,道长?”
吴奇不予评论。
“既然如此,那么贫道暂且出去与令姐商议一二。”
“麻烦道长了。”婉娘语气轻松了许多。
听了小妹所说,玥娘倒是很爽达:“既然如此,那就开始罢。反正我一介游魂,生于意外,死于冒失,至少能帮一帮小妹,也算不错。”
于是,两姊妹终于面对面相见。
婉娘不敢看姐姐,头埋得很低。
玥娘倒是亲昵,手指摸了摸小妹的头:“替我好好孝顺父亲,勇敢一点。”
“姐……我……”
“不用。”
玥娘打断了小妹:“我都明白,我们是姐妹,不分你我的。道长,那我开始了。”
忽然她身体突然一软,张翼赶紧扶住女儿,一道黯淡游魂从肉身里飞出。
吴奇这才看到玥娘本尊,她身高与婉娘相仿,眉目有英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烈昂扬,哪怕沦为游鬼也毫无颓丧。
此时婉娘也慢慢还魂,悠悠醒来。
她模样未变,却多了几分温顺娴静,少了此前的跳脱与勃勃生气。
“张大人,贫道已理清脉络。”
吴奇转身对张翼拱手:“此事为一起姊妹姻缘奇谈,并未危害他人,亦无损大雅,想必若干年后会引为美谈。”
张翼勉强挤出一个笑:“辛苦道长。”
女儿无碍自是喜讯,但后续如何和马骥一家交代,又怎么与曾得罪的外甥王昉相处,都是麻烦事。
“父亲,马骥那里不必担心。”玥娘一眼看出父亲顾虑:“此前我就与他说过,人鬼殊途,我与他相识就如午后一梦,醒来不过是一场空。他晓得的。”
“唉……”
张翼看着长女,眼神复杂:“你啊你,还是不让我放心。马骥他们哪怕有再多非议刁难,自有为父承担,既然你已为游魂……有空就回来看看,哪怕是梦里。”
“你别骂我就是了。”玥娘吐吐舌头。
此时,陈皋领了一男子从屋外走来。
来人大约三十出头,头戴软脚幞头,身着浅褐色圆领袍,唇上两撇髭须,看起来颇为风雅。正是王昉。
“见过大伯。”他遥遥拱手道。
张翼看着外甥,轻声道:“过去是我有愧于你,失言在先,以后我必定好好补偿,你要好好对待婉娘。”
王昉面露喜色:“大伯放心,侄儿一定,婉娘于我就如性命一般重要。”
这话听得婉娘一颤:“良人,老天垂怜,我们终于……”
两人紧抱一起,喜形于色。
张翼看向吴奇,勉强笑道:“看来此前的确是我的错,只要婉娘喜欢,罢了,罢了。”
王昉拉婉娘到一旁,开始低声窃语,你侬我侬。
没一会儿,王昉突然怒气冲冲过来。
他鼻翼翕动,仿佛在竭力忍耐:“大伯,我同婉娘看来有缘无分,就此告辞!”
说罢王昉甩袖而走。
张翼僵在当场。
后面婉娘发出阵阵啜泣。
“这到底又怎么了?”张翼一脸费解。
“张大人稍安。”
吴奇心里大概有数,他到婉娘处了解后,这才回来转告张翼。
婉娘告知了王昉前因后果。
王昉开头还很高兴,但听到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大骂婉娘不懂礼义廉耻,当即表示与婉娘一刀两断,羞于与她认识。
原因在于,婉娘的生魂虽是跟了王昉,她肉身却与马骥耳鬓厮磨。婉娘一再保证,姐姐玥娘与马骥同睡一房,但并未行夫妻之实。
王昉不可忍受。
婉娘曼妙的肉体曾陪伴另一个男人,花前月下,度过若干漫漫长夜,有无行房入身都让王昉嫉妒与痛苦。
他怒不可抑地拂袖而走,就如当初听闻婉娘被大伯许配他人一样。
张翼听完,不由冷笑:“走得好,走得好。当初我就观他志大才疏,心高气傲,狂妄倨傲,这才断了许配婉娘给他的念头。”
“走得好,险些祸害我女儿。”
陈皋在吴奇耳边低语了一阵。
吴奇点点头,对张翼道:“贫道师兄已经从王昉居士处查清,王昉连考几年都未上榜,后任一布帛肆账房,一直生活拮据。此次携婉娘返回剑州,也是想要获得一些资助。”
妹妹婉娘只是抹眼泪,姐姐玥娘气得破口大骂。
剩下的就是张家家事,吴奇两人暂且回避。
第二日,事情已尘埃落定,吴奇与陈皋对县尉张翼告辞离去。
玥娘主动来送别。
她与妹妹婉娘际遇不同。马骥设法说服了家族,硬是让父母松口许玥娘进门,张家从此多了一位鬼媳妇。
这一点是玥娘始料未及的,她原本想回到坟地上,继续在那里睡睡觉,看看天,偶尔吓吓人。现在一切都得变了。
“才去监幽卫办了度牒,这样方便正常进出各城。”玥娘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会不会害了他,唉,现在可担心了。”
吴奇笑道:“女居士有赤子之心,洒脱直率,不论为人为鬼,都不会少了朋友与善意。珍惜机缘,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也是。”
玥娘眼睛一转:“道长,你早猜到王昉那会有隐患,对不对?”
吴奇并不作答,只是拱手:“后会有期。”
玥娘认认真真道:“多谢你及早点醒小妹。玥娘会日日为你祈念焚香,愿你修行无阻,心魔不侵,早日成为名满天下的大修士。”
“多谢。”
吴奇怀揣九两银子,心情也很不错。
他走了两步,突然脚下一停。
三清像上,火光显形。
——得鬼卒张玥娘香火,获十年修为。
至此,吴奇已有八十余年修为。
第十七章幽卫宣帖
三清像并未触发愿念,事后竟也能获取玥娘香火。
吴奇对香火机制有了新的认知。
若是人鬼妖魔愿望强烈,就可能引动三清像,继而给出指引,让吴奇这无常图持有者按图索骥,襄助祈者,获取香火。
三清像无反应,不代表不存在强烈欲念和祈求,只是由于地域与其他因素,没有触发三清像。
此前各香客都在蜀县附近,可见距离东庙神像越近,越是有机会引发三清像共鸣。
吴奇也可以自发去各地发掘,寻找具有强烈执念的香客。完成其所想,获得对方认可与由衷感恩,同样能获得香火。
香火既可以在东庙神像处被动等待,也可以主动挖掘潜在香客。
比起前者一目了然的守株待兔,后者还有不少不甚明了之处。
到底哪种情况会产生香火?给予援助,帮其脱离困境,必然能获得对方的感激么?
香客是一位白眼狼怎么办?
万一对方毫不领情又如何?
……
不是所有香客的祈求都人畜无害。
憎恨、怨念、嫉妒都会滋生强烈欲望,遇到这样的香客,吴奇都是果断放弃。
最近他就连续碰见了两次。
有位香客痛恨发达的同乡,一直诅咒对方,希望同乡死在赶路途中。
还有一鬼卒,觊觎空出的鬼将副手一衔。他不断祈祷,希望其他鬼卒后期得罪修士或是大妖被杀,如此一来自己能上位。
这些邪念同样能触发三清像,可见三清像并无清晰的善恶识别。或者说,它本身只是寻找汲取香火的特殊宝物,自然没有明辨是非之能。
吴奇脑子很清楚。
身负无常图当然是一天大机缘,但若过于沉溺其中,失去本心与自我,那不过是香火的奴仆罢了。
以经验与常理而论,秉性正直、恩怨分明的香客,才更可能产生香火。
确定了潜在香客群体特征,吴奇又琢磨起如何准备,以便快速获取香火,再用修为硬灌突破筑基。
筑基期修士大限是一百二十年,若是能攒够一百二十年修为,至少体魄上就与筑基期无异。
……
陈皋凑过来问道:“师弟,你那是什么法术,还是法器?一下就将玥娘锁住的那个。”
“那个么?是它。”
吴奇授意下,重阳从法剑中现身。
茱萸精极有礼貌地说:“见过道长,小妖重阳,为尊者道童。”
“道童?师弟有道童了?”
陈皋一惊,他翻出含象镜,一看之下更是瞠目结舌:“妖兵后期……这实力太强了……哪怕青城山真传弟子也没有这样的道童吧?”
“它是茱萸精。”
吴奇介绍说:“本身没有什么战力,只能吓一吓玥娘这样的普通鬼卒,但识别花草树木有一手。”
“师弟果然厉害。”
陈皋啧啧称奇,看着重阳所化红光,一脸羡慕:“师弟你是如何收服重阳的?我一点都没察觉,观里还有人知道么?”
“仅师兄知晓。”
吴奇抛出早就想好的说辞:“母亲去世前,在我神志中留了一点自保之力,我也是炼气期才慢慢明白,按母亲指引去获取助力。重阳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
陈皋恍然。
吴奇生母吕懋冰,她除去是结丹期修士“剑子”吴正言之妻,还有一个显赫身份:阁皂山百草园吕家嫡女。
五大道门之一的阁皂山长于孕育灵物、炼丹制药,除去炼丹真人葛玄后裔的宗主葛氏一脉,就属吕氏最为显赫。
吕家世代商贾大族,多年经营,家财更是难以计数,奇货可居的典故就来自吕家家祖吕不韦。
不论朝代如何更迭,吕家一直屹立不倒,因吕家人精于平衡之道,子弟所学博杂,均匀分布于儒释道三教中。
后来吕家投入阁皂山百草园,也是因阁皂山对外中立,擅丹药灵物,对各方都不可或缺,以药生财也最为便利。
嫡女吕懋冰死后,吕家就断了与御剑阁的往来,不再低价卖给丹药、符箓与法器。
吴道继心中愧疚,却也无可奈何。这也变相导致后来道观收支日渐失衡,拮据到弟子们得出去赚取银两。
“师叔老人家在天之灵,看见师弟你如此勤勉,必定也会放心。”
陈皋话锋一转:“师弟,今天大好日子,不如你下厨露一手?”
“今天不做饭,下馆子。”
陈皋捏紧钱袋,面有难色:“那还是吃馒头吧,馒头也不错。”
“我请。”
“师兄我啊,最喜欢下馆子了。听说有一家店卤鸭和牛肉不错,那里的烤羊腿更是香气扑面。我来带路!”
吴奇:“……”
“师弟,你不要这副脸嘛……这本阴阳学士最新的《昙花夜情》借你先看。”
“好。”
阴阳学士是成都府千机书坊的猎奇艳情小说家,作品产量不多,但也有一部分受众。陈皋正是其忠实拥趸。
吴奇翻过一二,这作者写得太书卷气,还是有书生包袱在。不过比之同期其他掉书袋作者,已算是极接地气。
修炼之余,用以放松头脑倒是不错。
……
吴奇师兄弟茶饱饭足,优哉游哉回到浮云观。
严长老一看见他们,就招手道:“吴奇,来。”
陈皋打了个嗝:“长老,如果没我事,我就去修行了。”
“去吧。”
吴奇被长老带到浮云楼大堂,发现监幽卫参军事许叔静也在。
“吴道长。”许叔静拱手。
“许大人,不知何事?”
吴奇心想,总不会来个三顾茅庐吧?
严长老撩起袖子,翻出一张卷起的黄竹纸。
黄竹纸是官府文书公告专用,包括各种符、帖、牒、表、状等,民间不得私用,违者视同僭越。
纸上写:宣分栋山浮云观襄司法曹蜀县王猛受刺案查验。
落款:朱忻城。
印章:监幽卫益州司。
这是监幽卫的“宣帖”,征召儒释道三家修士辅佐处理涉妖魔鬼怪适宜,三教不可推辞。
益州别驾兼司都尉朱忻城亲笔签字,盖章定帖,这就不再是许叔静私人请求,而是官方通牒。
严长老正色道:“朱大人宣帖已发,浮云观为益州道门,拔除妖鬼,义不容辞。”
“弟子吴奇,你两位筑基师兄在突破关键时刻,就由你代表我浮云观下山,助司法曹处理此案。望你慎言慎行,不可坏我浮云观名声。”
“是,长老。”吴奇领命。
到底还是没能躲过这一桩王猛案……
“时间紧急,请吴道长这就随我下山。”
许叔静牵出一匹马,和吴奇两人同乘一马朝蜀县赶路。
他稳稳驭马,口中说:“道长,不是许某故意要强令道长出山,只是王猛案非比寻常。司法参军樊大人十分谨慎,求得朱大人签字,请三教修士参与甄别协查。”
王猛案是一起涉及妖鬼的复杂要案,许叔静顶头上司司法参军樊纲认为,有必要特事特办。
于是樊纲从别驾朱忻城那里讨来了宣帖,分别从儒释道三家各请一人从旁协助。
道家这边,最初请的是青城山常道观真传弟子姬湛,不过姬湛忙于追查鬼市假钱,无暇抽身。
考虑到距离远近,樊纲就选定了浮云观补缺。送宣帖的许叔静过来也有几分尴尬,只得前后解释一番。
“……王猛案最大麻烦在于,有修士断言,王猛尸身有‘锁魂练魄’的明显特征。马帮老大是魔修,那么他离奇被杀,背后可能就不简单了。”
许叔静没进蜀县,策马到城北墙外一座矮墙小庙外,这才勒马停下。
这里是殓尸庙,官府存放尸体处。
吴奇跨过门槛,见一魁梧僧人正在里面啃炊饼。
僧人慢条斯理咀嚼食物,在充斥尸臭的收尸间内面不改色。
“如此,人就齐了。”
许叔静擦了擦额汗,介绍道:“这位是浮云观吴奇道长,这位是少林寺游历僧释然法师。”
“贫僧与道友见过面。”释然咽下一片炊饼。
他面前突然弹起一道人影。
几乎同时,释然铁锤般的拳头从上落下。
砰的一声。
那影子又笔挺挺躺下。
“锁魂练魄邪法,留下恶魄,只要未曾焚烧就容易诈尸。”
释然伸出另一只手,炊饼在掌中还冒着热气。
“道友,要饼么?”
“贫道用过膳,谢法师。”吴奇婉拒。
“许大人来一个么?”
释然又将炊饼朝向许叔静。
“在下也吃过了。”许叔静赶紧摆手。
“可惜,如此好饼,凉了就风味大减。”
释然取出一方手帕,小心将饼裹好,放入背箱内,显然是留作下顿用餐。
僧人这节约食物的习惯,让吴奇想起了师兄陈皋。
略微不同之处是,释然赞炊饼,陈皋爱馒头。
第十八章锁魂练魄
释然手指关节粗壮,拳头上包裹厚茧,加之呼吸绵长,反应迅速。
吴奇猜他可能长期锤炼拳掌,硬功了得。
他好奇问道:“法师,以贫道所知,少林僧人都是食素,但以法师身高体量,只吃米饭素菜能维持力气与练功么?若无能大量补充气血的精良食物,怕是很难维系体魄之力。”
释然洒然一笑:“武僧习武,身体必然是基础,体魄孱弱,习武就无从谈及。”
“诚如道友所言,武僧练功不缀,光吃米饭素食,的确容易饿,也难以维持最好的体魄状态。”
“不过寺里有专门制作可媲美荤食的武僧饭,不仅能迅速补充体力,还能维持精气神,不被外魔所侵。”
释然从背箱里取出一个大竹筒,他拧开竹盖,拉动里面竹筷,就取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饭团。
“武僧饭,道友尝尝。”
吴奇则是盯上了那饭盒竹筒:“大径长节,纹似山峦,这是龙公竹?”
“道友好眼力。”
释然微微惊讶:“武僧饭需灵竹为匣包裹,避免精华外泄,龙公竹大而多,最为便宜。想来道友对灵竹极有心得,没有叶脉竟也能一眼认出。”
“贫道恰好师从一位竹匠大师,听过一二。”
吴奇当然是从张瘸老那学到的。归纳口诀难以生搬硬套,但经验与细节却是能互相验证。
“多谢法师馈赠。”
他从释然那接过竹筷,上手提筷,下手张开,避免不慎将饭团落地。
这武僧饭小而黏实,外部像是糙米混杂了黄米,呈淡金色。
吴奇放入嘴里咬了一口,入口软糯清香,饭团里头还包了馅儿。
“有香蕈,竹荪……”
吴奇闭上眼,努力依靠唇舌辨认:“有银耳,核桃仁,还有一种奇妙的坚果,馨香浓郁,比肉丝毫不差。”
他睁眼看向释然:“法师,那奇珍是什么?”
释然看呆:“好厉害的嘴,好敏锐的舌头!好一个闻味识菜!道友你是练舌功的么?”
仿佛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不对劲,释然又改口道:“那是少林的‘阿罗汉果’,这是一种佛门灵物,蕴含谷物精华,足以替代荤食。”
“对外卖么?”
“这是武僧饭重要原料……不外卖。”
吴奇一阵失望:“可惜,如此美味,不能加以烹饪搭配,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损失。”
释然一脸古怪:“道友难道对庖厨之道也有研究?”
“兴趣使然,略懂一二。”
吴奇还是有点不死心:“有无办法换取几颗?”
武僧挠了挠头:“道友想要的话,贫僧可送道友几块饭团,可‘阿罗汉果’的确是不能外传。”
“多谢法师,让贫道尝到如此美味。”吴奇双手合十,郑重道:“事后请法师务必到浮云观一趟,贫道下厨做一桌斋菜,略表感激之情。”
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在殓尸庙里谈竹论吃,让地主许叔静终于绷不住了。
他咳嗽了一声:“法师,道长,今天是为王猛案而来。”
吴奇与释然这才回过神。
“当然,当然。”
“是极,是极。”
许叔静清了清嗓子:“王猛案已由监幽卫益州司接管,司都尉朱大人亲自督查,由儒释道三教修士协同共助,正本清源,查证实情……”
此时吴奇才知晓,原来许叔静不仅是王猛案具体负责人,还是儒士。
与释道两教不同,儒家一直与朝廷联系紧密,儒士是士人官员的核心群体,大多都是朝廷御用文人。
不过儒家门槛也高,要冠以儒士之名,非进士不可,否则只能称之为儒生。
进士相当于佛门游历僧,道家筑基修士。
儒士有文宝、文光护体,若还有长官官印,则有大唐王朝国运加身,即战力更胜游历僧与筑基修士。
吴奇有几分意外:许叔静这般年轻,竟是进士出身。
科举两科,一为明经,一为进士。
明经考核的大多是经书、经文填充摘录,要求熟读经书,按部就班作答。
进士科要求考生就特定题目创作诗、赋、经义阐述、时局策论,考生需触类旁通,提出独到理解与可行之法方能及第。且进士科的评选标准甚严格,由大儒亲自判卷,考上进士科的人数不到明经科十分之一。
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见考进士之难。
高难度的另一面,是丰厚的回报。
一旦进士及第,名字与诗词策论就会被各路大员、大儒知晓,当今皇帝也会过问翻阅。从此在中央朝廷挂上号,不出意外,进士都是朝廷未来之栋梁。
许叔静进士出身,三十岁左右,竟被丢在益州一个小县当了数年司法佐,到现在才调回成都府,这迥异于进士步步高升的正常仕途。
吴奇有理由怀疑,许叔静得罪了某个大佬,导致被贬益州,步履艰难。
许叔静被吴奇看得有点心里发毛:“道长,我脸上有甚么不对劲么?”
“走神,勿怪。”吴奇道。
三人将尸体撒上药粉,以布帛缠手,开始检核尸身。
王猛尸体表皮青灰,胸口、小腹、下阴处均有诡异蜈蚣状黑纹,这黑纹彼此连接,仿佛在他体表撕开了数条口子。
释然手指在尸体上一寸寸挤压摸捏:“《锁魂练魄》本名《阴刹锁魂练魄经》,为魔门九幽山术法,讲究分离阳魂阴魄,以法器锁住阳魂,炼制阴魄为傀儡。”
“王猛身上三处,心、肝、阳势已有阴锁,为锁魂练魄第三重,已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失控。”
释然对尸体很是熟稔,先扒开眼皮检查眼珠,而后拉开嘴唇,辨认死者口中颜色与气味。
“练魄时间超过三个月。”
他放平尸体,指向王猛胸口一处古怪创口:“凶手下手狠准,一击就破开阴锁,刺穿心脏。恶魄本无生魂,阴锁既破,就如无头之兽,失去方向,难以动弹。”
吴奇注意到,王猛小腹有一圈坑坑洼洼的溃烂伤。
“法师,这又是什么?”
“是恶疮。”
释然提醒道:“不可触碰,恶疮或会传染,王猛虽死,恶疮疫豸却未必不能活,小心为妙。”
“两位,且让我看看。”
许叔静从怀里取出一卷用黑线系住的竹简,肃然念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竹简上霎时光华大盛,芒高数尺,照得王猛尸体上分毫毕现,殓尸庙内几成白昼。
吴奇还是第一次见到儒士文光与文宝,当即仔细观摩。
儒士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出,其状缥缈缤纷,灿若锦绣,此为文光。
文宝为儒士所创文章、诗词、策论,儒士以文光映照文宝,可引动天地,发挥不可思议之伟力。
许叔静收敛文光,手持竹简,缓缓道:“尸体上并无妖鬼印记,倒是断了线索。”
一道红光从外面径直飞来。
释然握拳沉身,许叔静抬起文宝。
来者是一突破在即的妖兵后期妖物,不知敌友。
吴奇说明:“是贫道道童。”
“尊者。”
茱萸精落在吴奇掌中,禀报道:“我问过蜀县附近游鬼,都说未曾见过王猛鬼魂,既无鬼差勾魂,又无生魂出现,多半是被魔修或妖鬼给拘了去。此外,我倒是发现有只狐妖在附近出没,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吴奇看向其他两人:“王猛生魂或尚在人间。”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王猛尸体猛地弹起,二度诈尸。
吴奇重拳出击。
恶魄再度躺平,不省人事。
“好力气。”
释然双目锃亮,赞道:“原来道友也是体修,待此间事了,不妨你我切磋一二,互相印证一番。”
“敢不从命。”
吴奇也想请教释然。从体型与风格来看,这少林武僧对锤炼体魄很有见地。
修为强度固然是根本,技巧法门也不可缺少。
第十九章火龙缠身
成都府仿效京城长安、东都洛阳,设东西二市。
东市周围坊区多是达官贵人、富豪商贾宅邸,所贩多是上等奢侈品,昂贵物器,如马、丝绸、瓷器、茶叶。吴奇和陈皋设在东市贩卖竹具,也是看中这里有钱人多,有余力购买小玩意儿。
西市近西城门,周围是平民居所,交易物以衣、烛、饼、油等日常生活品为主。此外,北方的药材和皮革,南方的熏鱼与蜂蜡,以及周边藩国、部落的各种怪奇商品也通常在西市售卖。
东市几乎都是大行商,有自己养的马队,独立运送。
西市则是马帮大本营。马帮人员数量多,承接各种货品运送,足迹遍布剑南道、黔州道、陇右道、山南西道等西南地域。
加之马帮在城里遵纪守法,城外凶悍护食,认规矩,敢搏命,黑白两道都给几分薄面。
王猛这老大被刺身亡,让官府既警惕又头疼。马帮这么大群悍勇之徒,万一出个对官府阴奉阳违的新老大,那就是一个隐患。
成都府司法参军樊纲火急火燎,从别驾朱忻城处讨来宣帖,找三教修士参与断案,也是这个缘故。
拿了宣帖后,樊纲要许叔静半个月内限时破案,稳定马帮情绪,斩断暗流。
……
许叔静对吴奇与释然毫不隐瞒,坦诚了马帮背后的官府顾虑。
“贫僧炼体,对妖族也颇为熟悉,但搜寻离魂却非擅长。”
释然看向吴奇:“道友可有主意?”
“贫道以为,此事重点不在于生魂与恶魄,而是人。”
吴奇缓缓道:“按释然法师尸检判断,王猛早在三月前就被‘锁魂练魄’,他被刺于蜀县不过半月前的事。那么至少有两个月时间里,王猛是以恶魄之身行走。”
“两个月中,纵使王猛深居简出,但身为马帮老大,也不可能完全断绝外界关联。查这一段时间里他接触的人,说不定就有线索。”
许叔静打开自己随身笔录书册,翻到某页:“王猛遇刺前很少出门,说是在查阅近两年马帮账目。与他接触的只有两人,其妻林氏,以及马帮二当家铁头。”
“逐个排查。”
吴奇笑道:“不过贫道有一点小小提议……”
……
林氏在王猛还是马帮小卒时就与之成亲,是槽糠之妻。王猛一步步出人头地,她也毫无帮派大嫂排场,如此前一般在家打理家务,甚少露面。
“见过许大人,法师,道长。”林氏行了一礼。
官府在册记录,林氏今年三十有八,比死去的王猛小四岁。但她看起来保养得度,眉目如黛,唇润齿白,多了一些为人妇的落落大方与体贴得度。
“公务在身,不得不再次叨扰。”许叔静拱手:“还请见谅。”
“应该的,未亡人也盼能早日查出凶手。”
吴奇静静观察林氏。
林氏着生麻丧服,宽大粗粝的衰衣侧不封边,披在胸前,更衬得本人娇小。
她生得五官淡雅,双眉之间偏萦绕着一股挥之不散的哀愁,透出一种勉力支撑的孤独感。
吴奇心中称奇。
这林氏容貌怎么看都不属美人,比不得此前玥娘、婉娘,但她自有一种哀怨凄绝气质,让看者心生怜惜,难以移开目光。
“家里只有粗茶,还请诸位见谅。”
林氏给每个人都倒上茶。
吴奇左右看去:“女居士家没有仆从么?”
“亡夫生前说我们本是百姓,不必讲究排场,不愁吃穿已是上天恩泽。我本采茶女,性喜静,亡夫不在时,我一人独自饮茶,做做家事。”
“原来如此。”
吴奇喝了一口茶,余光撇去,见林氏手指粗糙,看来平日的确是自己在从事家务。
“你说谎!”
释然猛地一拍茶桌,双目圆睁:“你那丈夫早已死去多日,你隐瞒不报,奴役恶魄,意欲为何!”
林氏吓得手指一抖,险些打翻茶盏:“法师……未亡人什么也不知道。”
“还在撒谎!”
释然猛地站起,一步跨到林氏面前。
七尺魁梧武僧面前,林氏尤显羸弱无助。
面容凶煞的释然,虎目死死盯着面前未亡人,让林氏脸色煞白,不由双手抱在胸前。
“魔修向来制造杀业祸乱,少林武僧释然,谨遵三教盟约,今日为人世除祸。”
释然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捏拳,口中呼出一口白气。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一声佛偈,释然双拳上佛光隐隐,目光冷漠,常年炼体而成锐气再无收敛,就连吴奇都感觉到一股冷冽刺痛。
他大手朝林氏脑袋抓去,大有一副物理超度的气势。
“法师且慢!”
吴奇适时上前半步,劝说:“贫道在想,或许女居士也被蒙在鼓里,只知皮毛,而不知其内在利害。”
“对么?女居士。”
他看向林氏。
林氏眼神不住闪烁,僵了片刻,最终咬牙道:“未亡人只知亡夫的确得了一卷功法,似在修行,但不知是不是魔修秘法。”
吴奇心说成了。
这经典黑脸红脸扮演法,简单有效。
释然刚才那释放杀意的模样,让吴奇心里都有点打鼓:这和尚该不会弄假成真吧?
他那一拳下去,林氏怕是怎么都救不活了。
“法师嫉恶如仇,金刚霹雳性情,还请勿怪。”
许叔静适时出来打圆场:“不知功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氏偷偷看了眼怒目金刚释然,仍是心有余悸。
吴奇将释然拉到一边,她这才敢缓缓开口。
……
这些年来,王猛一直想改革马帮。
他从马帮小卒一步步混到老大,对底层非常了解。
绝大多数的马帮跑腿只想讨口饭吃,能安安稳稳在城里营生,没人想出去日晒雨淋,和各路山匪水盗斗狠赌运。
各路头目却是既得利益者,转型谈何容易。
王猛有了一个全盘计划:整合益州马帮,团结为实质性的大型社团,成立商行,依靠对周遭山路水道的独特经验和理解,从事商货运输、路况指引的生意,逐步走入商道。
这条未曾走过的道路艰难崎岖,内外反对声都很大,搞得王猛心力交瘁。
好在以二把手铁头为主的一干兄弟不遗余力支持,才让他能坚持大刀阔斧做转变。
奈何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王猛患上一种怪病,腰腹长满水泡,又痒又痛。这水泡怎么治都不好,渐渐变为恶疮。
大夫说这是火龙缠身,疱疹横向蔓延,恰似一条腰带,最终围腰合拢。水泡溃烂后越烂越深,最后会让人穿肠破肚而死。
王猛遍寻名医,擦膏吃药,蒸熏针灸,磨皮放血各种办法都用过,火龙缠身一点没消,还越演越烈。
最后他从一个老苗医那学了《炼体三章》,说是苗族修士留下的功法,可以消除许多顽疾。
王猛练过之后,恶疮果真得到遏制。
练功后王猛人也变得奇怪,身体发冷发硬,皮肤青灰,面带死相。他总是身着大衣,长袖长裤,天气再热也不曾脱下。
王猛日益寡言沉默,经常将自己关在屋里,嗜睡,冷淡,与林氏分房而住,但面对帮内反对者,手段日益狠辣。
“还有一事。”
林氏目光怅然:“亡夫每次醒来,都格外烦躁凶暴,但去一趟灵显王庙后就会正常许多。”
第二十章峒溪苗书
灵显王即郎君神,被认为是水神,因此灵显王庙建在蜀县城外的府河边上。
庙内有两座神像,一位郎君神本尊,二为郎君神夫人。
与破败的东庙不同,灵显王庙是前隋所建,庙宇完好。传说灵显王庙求姻缘极为灵验,因此香火旺盛,女香客络绎不绝。
吴奇一行抵达灵显王庙时,还有不少香客在祈福祭拜。
林氏也已将丧服换做青衫,避免惹人注目。
她指向郎君神像下最左的蒲团:“亡夫就在那祈福,每次都是同样位置。”
许叔静左右一阵寻找,没找到任何法器。
释然则将注意力集中在神像本尊,瞳孔里金光闪过:“那郎君神夫人像有些奇异,似有妖鬼出没,留下了些阴气。”
吴奇蹲下,摆弄脚下脏兮兮的蒲团:“你们看,这蒲团朝上一面污渍油腻,但下面非常干净。其他蒲团都是上面干净下面脏。”
许叔静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做旧的新蒲团。”
他拆开这一片蒲团,倒出里头稻壳,果然从中翻出一叠薄薄符纸。
黄符纸上用红颜料写了密密麻麻的古怪符号,犹如一只只小蚁首尾相连。
符纸共三页,顶部有孔,以一束头发箍住。
许叔静和释然都看向吴奇,画符写咒是道士专长,这方面佛门儒教却是外行了。
吴奇小心翼翼拾起这一叠符,凑近嗅了嗅:“辛辣泛酸,笔迹浓厚,凝而不散,这是以妖血所写。”
“古代方术中有一类,叫做‘叫魂’。”
“事先将生魂寄于器物之上,以符箓咒法将其长睡,而后需要时,再念诵其名,生魂就会随叫者而走。”
吴奇这几年勤学不缀,除去一本《练气入门》,业余时间全用在了阅读浮云观众多藏书上。
许叔静问道:“我们叫名字,王猛生魂就会从这符纸中醒来?”
“不是那么简单。”
吴奇摇头,指了指地上符纸:“需将气送入符中,再念其名,否则生魂依旧被锁符中。这里有一个陷阱。”
控制王猛的魔修可以在符中设咒,让其他修士一碰即遭反噬,以气驭符需气贯人符,符中凶险也最难提防。
许叔静叹了口气:“无法判断,那只有请擅长符箓的本司舍人来处理了。监幽卫,清场。”
几名士兵立即将一众香客们请了出去,又分列守住前后门,禁止闲杂人等靠近。
“无妨,修士常规手段不行,但还有别的解法。”
吴奇抬手,掌上生出一缕火苗。
“重阳,入符,看有无生魂。”
“是,尊者。”
茱萸精一下扎进符里。
吴奇回头对两人解释道:“重阳失去妖体,已为鬼魅,人难以唤醒长睡生魂,但鬼魅却可以通过持续鬼触让其苏醒。”
纵使符中有诈,重阳也不怕,它不用引动符箓,能保自身安全。
没一会儿,一道人影被重阳从符中揪了出来。
他与殓尸庙里的王猛尸体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面色迷茫,仿佛还未睡醒。
许叔静横眉冷目,朗声道:“王猛,本官乃监幽卫益州司参军事许叔静,你可知你已死?”
王猛生魂一愣:“我死了?我怎么死了?”
许叔静讲了一遍他蜀县遇刺前后经过。
“这……”
王猛一时间难以相信:“怎么会如此,我不过修炼了一门炼体术,可以将阳魂暂时离体,以积攒阳气,控制火龙缠身……现在我的身体在哪?我回去就能复生了对吧?”
许叔静看向吴奇。
吴奇摇头:“你生魂虽在,恶魄已死。躯壳被魔修邪法腐蚀,看似遏制恶疮,实际上是停滞身躯五脏六腑,肌肤不生,毛发不长,故而恶疮不再蔓延。”
王猛沉默了。
一阵后,他低声问吴奇:“所以,道长,那炼体三章是魔修功法?”
“是。原名《阴刹锁魂练魄经》,你拿到了前三章,将自己生魂离体,自练恶魄,害死了自己。”
吴奇叹了口气。
没有师承,拿到一本功法修行就会有这种风险。越是低阶修士,越是需要师傅指引纠错,根基错了,勤加练习只会让自己更快走入歧途。
财侣法地四字,是一代代修士的血泪总结。
“……”
王猛看了看吴奇,又望向旁边许叔静和释然:“看来……我等凡人,想要跨入修士之门,果然堪比登天。”
他将自己前后交代。
就如妻子林氏所言,王猛从苗医处得《锁魂练魄》三章,不仅控制了火龙缠身,身体也变得前所未有强健,甚至不用休息。
不过功法所限,让他不得不寄魂于符,魂魄分离,这一叠“峒溪苗书”即是苗医给的寄魂之器。
苗医叮嘱,说这门功法弊端很多,过去是苗人将死,与亲人见最后一面所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学。
后来他又曾找过那苗医,还想要问问如何缓解症状,却发现对方已消失无踪。
此后每隔几天,王猛就需到庙里叫魂,以唤醒体魄记忆与神志,避免沦为嗜血僵尸。
这一次,他却在前往灵显王庙的路上被杀。
“那个乞丐‘瞎胡子’你认识么?”
许叔静翻开册子,舔了舔毛笔笔头,开始记述笔录。
王猛也很费解:“我与那胡人老乞丐毫无冤仇,冬日送他棉衣,给他馒头和酒……不知道他为何杀我。”
许叔静写字极快,字迹工整。
他一心二用,边写边问:“你有无其他仇人?”
“我们这一行,没有仇人是不可能的。”
王猛坦然:“可真要杀我,也应该是隐蔽下手……大庭广之下的刺杀,我是想不到有什么人会这么做。”
“你与林氏关系如何?”
“我夫妇和睦,除去没有子女,一直相敬如宾。妻子也对我很是理解,我很感激能有她这样一位女子相伴。她杀我?绝无可能。”
许叔静点点头,手中不停:“那二当家,你的拜把兄弟铁头,有无可能?”
“铁头?不可能。”
王猛摇头,态度坚决:“铁头绝不会害我。”
他说道:“铁头为人极重义气,他和我有过命交情,我们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两年前我就想隐退,要将马帮交给他。铁头再三恳求我留下,他愿一直当我副手,整合益州马帮,没有他全力支持,我下不了决心。”
“铁头想当老大,我高兴还来不及。这个位置迟早是他的,我年纪已大,早想金盆洗手了。”
“那请你暂时留在县衙,待查清前后,再去投胎。”
许叔静道:“若有鬼差拿人,监幽卫自有人与其交涉。”
王猛很爽快:“那劳烦许大人了,我也想搞清楚自己因什么而死。”
绕了一圈,三人发现案件背后魔修竟是死者王猛自己,此前预设的阴谋论顿时破了大半。
“道长认为下一步该如何?”许叔静对吴奇的意见很看重。
吴奇沉吟片刻:“孤证不立,还需乞丐和铁头的供词。”
第二十一章一饮一啄
乞丐大概六十出头,一身破破烂烂的脏短袄,他头发稀疏卷曲,满脸连鬓胡,眼眶凹陷,鼻如鹰喙。
老人干瘦的手脚都被装上镣铐,以锁链固定在牢房墙壁上。他此时抱膝蜷在角落,盯住自己发黑的左脚大拇指发呆。
此人即是王猛案凶手,瞎胡子。
瞎胡子左眼球丢失,眼眶里没了东西,就渐渐变成一个合不上的伤口。有时候会有红的白的粘液从里面流出来,他总用手去揉眼洞,久而久之左眼眶肿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肉瘤。
剩下的右眼总是眯起,仿佛怕光,也不知道是不舒服,还是就习惯这么看人。
他是胡人,在西市出没,或躺或走,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没人听得懂他的胡话。
管两市的市令说,瞎胡子是五年前来的蜀县,当时他左眼就瞎了,没有度牒,也无从证实身份。
按律,身份不明的外来者是要逐出城的,市令见他可怜,又不像为非作歹之徒,也就默许他在西市行乞。
瞎胡子不会汉话,乞讨也是得过且过,他经常坐在地上,面前放一块皱巴巴的布,嘴里碎碎念。
有人丢饼或馒头,他就捡起来吃,没人施舍他就饿着,饿狠了就出城找野菜和树皮啃。
瞎胡子有一点好,哪怕饿得再厉害,也不偷不抢。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瞎胡子没东西吃,身体干瘪到发僵,差点冻死街头。还是马帮老大王猛送了他一件棉袄,几个饼,半壶酒,瞎胡子才熬了过来。
瞎胡子和来时没两样,不会汉话,也不求人,赖在西市浑浑噩噩。
这样的人突然暴起发难,当街刺人,没人会想到。
“凶器是这个。”
许叔静撩开一方麻布,露出里头一截细骨。这是一只干瘪坚硬的鸡爪,爪子团簇如矢,锋利尖锐。
“鸡爪被他磨尖了。”
他隔布握住短匕首般的鸡爪骨,对前方一刺:“动作快狠准,直插心脏。”
吴奇从许叔静处接过凶器,仔细观摩后看出端倪:“你们看,这鸡爪有五爪,第五爪藏于四爪之中。”
“五爪?”
许叔静掰开鸡爪,这才注意到里头一截小小的爪子:“还真有……我记得在一本道门杂记里看过,说鸡有四爪,若生第五爪,即为灵禽,可辟邪驱鬼。”
释然也望向瞎胡子:“难道他知道王猛是恶魄?”
“当然。”
吴奇淡淡道:“这是一名胡人方士,会用灵禽克制恶魄僵尸,还能准确破开阴锁。你们仔细看他的眼睛,看不清楚,可以请他睁大一点。”
角落的瞎胡子缓缓扭过头,眯起眼朝这边看来。
“你能听懂汉话?”许叔静问瞎胡子。
“不仅听得懂,他还看得到,什么都明白,因为他有一双特殊眼睛。”
吴奇居高临下,俯瞰地上瞎胡子:“先天阴阳眼可不常见,这是一种与血脉有关的术法天赋。通常是世代方士、元婴大修士家族后人才会与生俱来。”
瞎胡子缓缓撑开眼皮,他右眼通体绿色,晶莹深邃,瞳仁漆黑,像猫或虎,与其对视时会有一种奇妙晕眩感。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吴奇拱手。
老乞丐死死盯着吴奇,碧玉右眼魔光熠熠:“你是哪家真传?龙虎山还是武当山?”
脱口而出的汉话吐词清晰,毫无滞涩。
“贫道吴奇,分栋山浮云观入室弟子,却不是来自这两大道门。”
吴奇坦然道。
真传弟子是筑基期,自己现在还是练气初期,说真传那是纯碰瓷了。当然,实战另讲。
“好毒的眼。”
瞎胡子似在嗟叹,又像懊恼,自言自语:“可惜……九幽山功法流落,害我入世观修行被破功。为报一饭一衣,又要蹉跎岁月了。道心不稳,俗世浮尘,时也命也。”
“小子,我记住你了。”
话才落下,整个人已不见踪影。
手铐脚铐失去目标,自然垂下,锁链碰撞发出一串细碎金属声。
牢里三人面面相觑。
释然脸色凝重:“咫尺天涯,缩地成寸……这是元婴宗师的手段!也不知是哪一家前辈。”
许叔静看向吴奇,一脸希冀:“道长,你知道此人身份?”
“不知。”
吴奇无奈:“就如这位前辈所说,要不是他自愿暴露,在西市再待个五年也不是问题。”
“他刺死王猛是为……报王猛当初衣食之恩?”
许叔静皱眉:“以这位元婴前辈能耐,完全可以直接帮王猛脱困,为何是杀他解脱?”
“许大人此言差矣。”
释然神色肃穆,双手合十:“《阴刹锁魂练魄经》乃魔门魁首九幽山术法,一旦练成,魂锁魄定,王猛所学三章,仅是第一步。一步错,步步错,他已回不了头。”
“九幽山古法,最少炼制九头恶魄,魂索连横,让它们化九为一,肉身相融,变为尸傀,炼制人以魂索下令,可杀敌千里之外。”
“更有甚者还有二十五为一、四十九、八十一为一。此等尸傀不惧术法,还能渡天劫成长,炼成后,纵是大修士也得避其锋芒。”
“锁魂练魄,以魂为锁,以魄为器,若成气候就是一场灾难。”
释然声音低沉了下来:“少林就曾有罗汉僧亡于尸傀之手。”
许叔静这才意识到《锁魂练魄》的恐怖和危险,喃喃道:“难怪那元婴前辈不惜放弃当前修行隐匿,也要出手。”
吴奇点头:“正是如此。王猛若被九幽山修士抓住,那就是一具会不断成长的尸傀。这位前辈念王猛善意结缘,因此破了恶魄,给他解脱。”
要是王猛被魔修抓住,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去,有时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许叔静揉了揉眉心,有点头疼:“没想还有这么多意外枝节……这次案情笔录又得重新誊写一遍了。”
“至少主体情况基本确定。”
吴奇笑道:“王猛案背后并无魔修,而是一位元婴修士前辈提早扼杀危险,以及王猛误练魔功导致的意外。”
至此,王猛案基本水落石出。
不过按官府流程,许叔静还需继续问询另一个嫌疑人铁头。
吴奇本以为铁头是一个脑袋很大的人,或者是练铁头功的猛汉,没想铁头本人面相白净沉着,更像是位读书人。不止铁头本人,他的跟班也同样生得眉目清俊,温文尔雅。
铁头本名姚铁筹,铁筹指的铁算盘,结果不知怎么以讹传讹,就变成了铁头。
比起铁筹,铁头更像帮派小卒的名字,这名号伴随姚铁筹一直至今,他自己倒很喜欢。
许叔静道:“姚当家,例行问询,还请配合。”
“官府查案,理所应当,我也想早日找到真凶,为老大讨个公道。”
铁头拱手,非常配合。
两人一问一答,有条不紊。
释然突然感觉到什么,看向吴奇:“道友似有心事?”
吴奇心说,好敏锐的和尚。
他笑了一下:“只是想起耽误了元婴前辈修行,有些愧疚。”
“道友不必放在心上,一饮一啄,本是常理。”
吴奇点头称是。
他当然不是在想这事。
片刻前,三清像再度感应到香客祈求,竹妖小张以谪仙之身让祈愿清晰传入吴奇脑内……
不一般的是,那香客近在眼前。
正是铁头身后的秀气跟班。
第二十二章拳僧
吴奇不动声色,默默旁听。
铁头看出老大王猛有异,但作为帮派副手,又是拜把兄弟,他能做的就是不添乱。
王猛不说,他不问,老大要求的事自己全力做到。
铁头认为,是益州其他马帮买通了瞎胡子,刺死了老大。
“马帮大多都是苦命人,跑腿讨生活,但不少马帮都被地方豪强掌控。老大要整合,那些人不可能同意。”
铁头脸色有几分阴沉:“运茶送盐、赶骡驮米、背炭带药,都是马帮在做的事,背后利益牵涉甚广……我一直很担心,没想老大还是遭到毒手。”
许叔静只作记录,不予评价。
释然佛力入目,一直在扫视四周,他在铁头身上和周遭都没发觉妖鬼气息,也没找到魔修的踪迹。
吴奇手中含象镜毫无反应,周围也无异常气息。
一行三人收纳了口录,告辞回到县衙。
许叔静已获人证物证,足以证明王猛案前因后果,当即去找上官司法参军樊纲禀报。结案只是时间问题。
武僧释然和吴奇按此前约定,在东庙外切磋。
“少林武僧,体修为基,外练筋骨皮,内练精气神。”
释然扭了扭脖子,脱下僧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上半身随呼吸轻轻舒张。
“武僧各有专精,拳、脚、腿、掌、指、棍最为常见,贫僧练的是拳。”
他用布条缠住拳头,压低重心,对着空中挥了挥拳。
吴奇也脱下道袍,系紧腰带,扎稳马步:“以贫道所见,法师的拳法似乎不是大唐路数,似乎融入过其他武技?”
释然这挥拳与脚步结合,与拳击相差无几,没有任何花架子,就是实用。
“贫僧结合了一些胡人托钵僧的拳法,南海岛民的缠斗技击术,稍作改良。”
武僧双拳一对,脚下轻轻前后轻快移动,目光锁定吴奇。
“注意了。”
了字才出口,拳头已擦吴奇左脸颊而过。
吴奇迅速闪避,可脸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口子。
好快的拳!
他心里吃惊,刚才自己已经全力躲避,竟差一点就被拳头打中。
这和尚实力比吴奇想的更强。
释然一拳不中,心里也是惊愕。
嘴上那句“注意了”并不是真的提醒,而是一种技击战术,为让对方误判自己的出拳节奏。
如此他就能随意变速,做到攻其不备。
南海岛民对战时会竭力嘶吼,既是壮胆也是威慑对手,吼叫伴随出招,突然变奏,就能产生奇效。
释然是与他们切磋后学到的实用技巧。
一拳未中,释然后续就以快速的单臂左刺拳试探。
他身高臂长,刺拳快准,加之脚步灵活,让吴奇根本难以反击,只得不断躲闪挡隔。
“道友,贫僧听闻道门体修有两大流派,一是搏命舍身流,以咒法、丹药、奇术激发血脉潜能,半妖半神。”
释然一边保持距离出拳,一边嘴上说着:“二是剑修,以全身精气神养剑,人剑一体,练到人如鞘藏锋,就可吞吐剑气。”
他突施右摆拳,吴奇挡格不及,被打得撞在后面矮墙上,碎砖散落一地。
“不知道友是哪一流派?”
释然毫不担心,刚才一系列试探交手,他已摸了个大概。吴奇肉身锤炼得极其扎实,缺乏的只是技击之术。
抗揍力哪怕不如自己,也相差不远。
吴奇站定,左肩又挨了一拳,骨头都仿佛要裂开。
也正是这种痛楚激发,加上与强悍武僧的交手,让他精神和身体上都兴奋起来。
《黄道锻体术》讲究一个锻字,只是缺乏具体指点,实战无疑是一个最可靠的验证。
“贫道既不是搏命舍身流,也不是剑修,只是机缘之下琢磨的野路子。”
吴奇突然暴起,冲入释然怀中,武僧双臂去架,下巴却被吴奇脑袋狠狠撞上,顿时两人陷入肉搏。
“有趣,有趣!”
释然大笑,右拳连续击中吴奇眉骨。
吴奇左右上勾拳回击,精准锁定释然下颚。
连续换了六拳,两人默契地各后退一步。
释然擦了擦鼻血,缓缓平复呼吸,眼神里都是警惕和赞赏。
吴奇的反应和速度比自己略快,后发先至,做出了最正确的还击,逼自己放弃对攻。否则自己只需再打出两拳,这次切磋就已结束。
另一边,吴奇左眼眉骨流血,左眼视线也已模糊,大口喘气。
这和尚实在恐怖,若是生死相搏,刚才说不定就要死人。
以体力与抗击打力来说,吴奇很确定,死得那个多半是自己。
此前自信的体魄优势,除去速度,其他与释然相比都在下风。
“道友,切磋就到此为止罢。”
释然双手合十,赞许道:“道友体修天赋和临场反应,都是上上之选。可惜道友已是道门修士,否则贫僧愿引荐道友加入少林武僧,只需磨练数年,必定能成就罗汉金身……”
吴奇揩掉眼皮上的血:“法师实战强横,贫道佩服。”
“哈哈哈,可惜无缘与道友一起对敌,那想必会十分痛快。”
释然翻出一个小瓶递来:“这里是止血药,道友还是先止血疗伤。”
两人都开始处理伤口。
修行者身体恢复极快,但也不代表不需要处理伤势。
末了,释然背上他的箱子:“道友,贫僧最近还会留在蜀县,住在殓尸庙里,若道友寻我,可到庙里来找。”
“殓尸庙都是尸体,法师不如来浮云观暂住。”
“不叨扰了。”
释然摆手:“出门在外,处处修行,过于安逸反而容易懈怠。生死为常,再者王猛恶魄尚在,贫僧也需要为其超度。”
目送武僧离去,吴奇心情不错。
释然是游历僧,相当于筑基期修士,自己虽然不敌,但并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只需要不断获取香火,提高修为,体魄上就不会输他。
重阳这时突然飞了出来:“尊者,要不要我去教训一下那和尚?”
吴奇无语:“就你?”
“……我虽然打不过,但可以恶心他!”
重阳理直气壮,说得毫无心理负担:“尊者,咱们不受这口气!”
“差不多得了。”
吴奇揉了揉眉心:“你有空多修行,少想这些有的没的……释然法师又不是仇人,切磋而已。”
“该做正事了。”
吴奇看向身后神像。
此次香客的出现有些出乎预计。
白玉箫,二十四岁,眉州人,科举落榜后一怒加入马帮,至今三年,很得二把手铁头器重。
现在,他想离开马帮。
第二十三章玉人何处教
白玉箫二十岁之前是春天,万物生长,繁花如锦。
他觉得自己就如志怪奇谈中的主角,无数奇妙绮丽之物都在不远处等待。
二十岁后,凛冬已至。
世间一切鲜活与色彩都化为破败灰白,希冀与功名,骄傲与才华,都被看不见的冰雪封藏,可望不可即。
科举失利,彻底击垮了白玉箫。
少年郎时立下的豪言壮语,对家乡父老的夸口与宣谈,过往光鲜亮丽的神童事迹,都变成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
白玉箫决定,换个活法。
他要去读书人最不会去的地方,那里没有同类,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过去,自然也就没有了嘲笑与轻蔑。
白玉箫最初想加入盐帮,不过考虑到盐帮需要落户为盐户,一辈子住在盐池盐滩边,他退怯了。
前后斟酌,他选择了马帮。
本地帮派,信誉优良,不干涉自由居住,有文职,并且允许退帮。
这些条件深深打动了白玉箫。
果不其然,马帮中读书识字者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均系账房先生,也就零零碎碎学过一点文字。
如此环境下,白玉箫脱颖而出。
很快,马帮二头目铁头就注意到了他,将他带在身边当跟班。
白玉箫最初很舒适,被器重与认可始终是让人愉悦的。
可慢慢的,白玉箫发现不妙。
马帮老大王猛,竟然想要整合益州境内所有马帮。
这是效仿秦王扫六合的举动,不提官府这边态度,光是其他马帮、盐帮、茶帮、漕帮就不会同意。
各方均势,互相制衡才是各帮派局势稳定的基础。
熟读经史的白玉箫嗅到了战场的气味,他却无可奈何。
老大是二当家铁头,铁头的拜把兄弟是王猛,王猛要一统益州马帮,白玉箫这个小弟的小弟只能跟着,一条路走到黑。
如果说,马帮一统是让白玉箫打退堂鼓的开头。后续铁头的密令,才是让他惊恐愁怨,难以抽身的追命符。
越想忘记一件事时,其实越会记得它。
人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后每一日都是个新开始,那该多好。
白玉箫苦闷难以对人言,他在蜀县既无好友,也无红粉知己,还不敢喝酒,怕酒后失言。
他一腔烦恼无法排遣,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冥冥中的诸多神仙倾诉。
白玉箫不断祈求,只想早日脱离马帮,做什么都好,不要再入帮会。
读书人果然不该进江湖帮派。
不仅仅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读书人记性太好,想得太多,不懂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江湖上这样太累,混不久。
江湖容易进,却难挣脱。
朝堂难以踏足,离场却很简单。
江湖是个赌场,没输光之前谁也不准离场。
朝堂是一座牌坊,少一个名字就又添一个名字,标榜功德总是不乏人选。
白玉箫想过一走了之,但他不敢赌。他相信,铁头为了保守那个秘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哪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
这一天,白玉箫再次失眠。
黑暗中,他仰望天上明月,心中默默念道:“神仙啊神仙,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请你们庇佑我,早日脱离马帮,忘掉这里发生的种种……”
“说来听听。”
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白玉箫屏住呼吸。
他左右张望,找遍屋子,都没有找到其他人。
这声音,他记忆中也从未听过。
难道真是神仙显灵?
“我乃黄道君,你且陈述缘由,若无为非作歹,我自会助你。”
白玉箫小心翼翼道:“请问黄道君上仙,是哪一路的神仙?”
三清像下。
吴奇听得气笑了。
这白玉箫还想要打听自己跟脚,也不知道该说他过于谨慎,还是舍本求末。
“我问,你答。”
吴奇决定,如果他再废话,就不管这事。
白玉箫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书生……白玉箫,眉州人,原本在家乡小有名气,人送外号‘小甘罗’……”
“……入帮后,二当家让我去做一件事,不得对外声张。”
他深吸一口气:“那天入夜,我按二当家所说,去了南门附近一家民宅。”
“民宅大门未关,我直接推门而入,里屋有一张大床,帷帘垂下,看不清楚里面。”
“只感觉里面躺了一个女子,她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抱住了我,然后我们就自然而贴在一起……”
铁头的秘密任务,是让白玉箫去睡一个女人。铁头说,不用担心,到那你就懂了。
“……总而言之,回去后,铁头老大要检查。”
白玉箫支支吾吾。”
吴奇:“……”
重阳:“……”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铁头老大只睡觉,没有其他动作,不要误会!”
白玉箫努力辩解:“我对天发誓,我和铁头老大只是正常地睡在一张床上,绝无逾越,否则我是宁死也不会答应!”
吴奇:“……”
“神仙,神仙,你要信我啊!你要信我!”
白玉箫又慌又窘:“我真的是……这件事的确离奇,但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我信。”
吴奇道:“继续。”
“神仙就是神仙,果然这种事只有神仙才会相信。”
白玉箫稍微松了口气:“我反复摸索比对,发现王猛老大的妻子林氏,五官,肩臂,腰身,还有腿都和那女人一模一样……我后来才明白,铁头老大和嫂子林氏有私情。”
与兄嫂的不伦之恋,让铁头陷入痛苦纠结的挣扎。
他深深迷恋林氏,但义字当头,又无法与嫂子行床笫之欢。
于是铁头和林氏有了一个大胆想法:让一个人代替铁头与林氏寻欢,铁头再与这人同睡,以这种方式共枕眠。
白玉箫就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林氏喜欢他白白净净,温文尔雅,铁头认可他做事谨慎,知书达理。
如果是白玉箫的话,两人都能接受。
于是白玉箫懵懂之中充当起两人同床媒介,他自己却踏入一片病态痛苦的沼泽,越陷越深。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具承载肉欲的行尸走肉,既无尊严,也无自我。
白玉箫只想离开帮会,去哪儿都好。
“我来处理。”
吴奇说:“静等消息。”
白玉箫振奋:“黄道君大人!全靠您了!”
第二十四章狐妖红绫
吴奇并非夸口。
搞清白玉箫前后缘由,他脑子里就浮现出一条模糊的线索,前后一捋,似乎可行。
吴奇立即下令:“重阳,你查王猛生魂时遇到的那只狐妖,什么实力?”
“一只小妖罢了,妖兵初期。”
“去把它给我带来。”
“是,尊者。”
没多久,重阳就裹了一只瘦弱赤狐回到东庙。
这狐狸战战兢兢伏在地上,表示不敢抵抗。
吴奇一看,含象镜上果然只有一颗星辰亮起,妖兵初期的外地狐妖女,实力的确较弱。
“你为何来成都府?”吴奇一脸威严:“给我如实说来。”
狐妖口吐人言:“道爷,小妖红绫,本在大邑县雪山修行,可那里熊妖凶猛,修为已到妖兵后期。小妖被它赶了出来,不得不到成都府讨生活。”
它可怜巴巴地蜷起身体,有点垂头丧气。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
妖鬼是如此,本地妖鬼看不起外来者,联合欺负外地妖并不少见。
加之狐妖这样的流浪妖怪没有官府度牒,随时可能被监幽卫抓住后驱逐出境,甚至被关入大牢进行惩戒。
面对吴奇这样的三教修士,狐妖瑟瑟发抖,低声下气,只求不要招来监幽卫。
“道爷,红绫也不会什么,倒是会暖床,如果道爷需要……”
狐妖声音越来越低:“红绫可以变作少年少女,任凭道爷喜欢。”
“混账!”重阳怒道:“一介狐妖竟敢色诱尊者,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么!”
吴奇面无表情。
红绫浑身皮毛一抖,转瞬化作一红衣双髻少女。
狐妖少女努力挤出笑容:“修行不易,我这样的外来小妖,更是弱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求道爷可怜可怜小妖,小妖给道爷磕头了。”
说罢她就要跪。
“不要跪。”
吴奇叹了口气:“只要你没为非作歹,我不会为难你。”
他听过不少传闻,说有部分修士依仗宗门庇护,暗地里以各种方式威胁、欺辱、虐待妖鬼。
如今儒释道三教为大唐国教,有王朝国运加持,强盛一时。在大唐地界,妖鬼就先天低三教一头。
“谢道爷,谢道爷。”
狐妖少女粲然一笑:“道爷有任何需要,红绫一定悉数照做。”
“现在确有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做。”
吴奇淡淡道:“作为酬劳,我帮你解决成都府度牒,让你能落户本地。”
“红绫愿做,红绫愿做!”
狐妖眼睛发光,拼命点头。
度牒要么由祠部审核下发,要么由监幽卫授予。狐妖红绫这样的小妖,连申请状都拿不到,想都不敢想。
持度牒就得大唐认可,受官府与律法庇护,称护法妖,又叫护法,与三教修士就毫无差别。
护法妖可随意迁徙,进出州府诸城无碍,甚至可以到官府做事,成为官府各部舍人或是其他宗派供奉。
这事对狐妖难于登天,对吴奇却只是写几个字。
不久前许叔静就特意告知吴奇,说他如今有了道童,最好在监幽卫登记,获得度牒后,道童独立行动也会方便许多。
妖鬼度牒审核很严,但吴奇本人经历可靠,许叔静愿作保,如此能快速发放度牒。
许叔静让吴奇只需在申请状上签字,带道童去监幽卫走了个流程,留下描摹像,剩下就交给他。
吴奇还没带重阳和小张去办,多只小狐妖也问题不大。
“如此这般……”
听完吴奇的描述,狐妖红绫眨了眨眼:“道爷,小妖懂了。小妖去替那白玉箫,分别与那铁头和林氏过夜,对么?”
“听好了,除去扮演白玉箫之外,还需要你做一个小小调整……”
红绫听得眼睛睁大,不住点头。
“大体如此,明白了么?”
“小妖懂了。”
“很好,那现在我先带你去办度牒。”
“现、现在?”红绫吃惊:“这么快?”
“我相信你会做好这事,报酬先付。”
吴奇瞥了她一眼:“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事上。”
红绫听得大气都不敢出,兴奋又忐忑。
……
“申请状。”
许叔静从木匣里取出一张纸,铺平放在木桌上:“身份栏写道童,下署各道童姓名,度师处写你的名字,荐师我来签字,其余不管。”
吴奇抬笔在纸上一一填上:“还需要我做什么?”
“稍等片刻。”
许叔静从一个铜皮箱里翻出三枚小竹符:“这三枚是度牒节,是简易凭证,持有视作度牒。一般监幽卫不会逐个查,但出门在外,带着总会少些麻烦。”
“就是没想到,道长竟有三名道童。”
许叔静既吃惊又羡慕。
吴奇身后从左到右,一个茱萸精离魂,一个竹妖少年,一个狐妖少女。
虽然等阶不算高,但对一个炼气期弟子来说,已经无比奢侈。
想要收服妖鬼为道童,需要对方真心归顺,一般实力至少差一个大境界。
再者道童修行所需灵气、功法、丹药都是持续性的巨大开支,一般弟子根本负担不起。
“三名道童的开销……道长可要辛苦了。”许叔静感叹。
吴奇只能笑笑,岔开话题:“许大人,贫道忘了问,之前魂车木马背后主谋可有下落?”
许叔静摇头:“夔州监幽卫查到了宋有山的遗骸,可惜那幕后之人十分狡猾,抹去了大多踪迹,追查困难重重。”
“得到的消息是,那伙人中有一只鬼将鸦鬼,后续却是断了线索。”
闲谈之际,画师终于描摹完毕,将三妖形态固定于竹纸上。
重阳、小张、红绫都需以这模样在大唐行走,至少面对官府时需要如此。
……
是夜,白玉箫再抵城南宅邸,宽衣上床,与林氏翻云覆雨。
你侬我侬之际,林氏突然感觉不对,她手指摸去,感觉白玉箫瘦削柔嫩的皮肤变得粗糙有力,脸部也变得坚毅硬朗。
这熟悉的体魄与触感让林氏心胆俱裂。
与她同床的,竟是亡夫王猛!
王猛冲她邪魅一笑,披上衣服,大步流星离开。
……
不久后,白玉箫再抵铁头城西住所,同样悄然入门,除衣解带。
铁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轻轻呼气,吮吸着属于林氏身上的脂粉香气。
突然他感觉有异,缓缓睁开眼。
白玉箫不见踪影,床上是死去的王猛!
铁头脸色煞白,当即跪地:“大哥,我错了!要杀要剐,悉听遵命……”
王猛不发一言,默默推门而出,消失在黑夜。
……
第二天一早,林氏离开蜀县,再无后文。
五日后,铁头金盆洗手,到峨眉山普贤寺出家为僧,从此抄经念佛,清心寡欲。
第二十五章阴阳学士
蜀县东大路,麻婆酒肆二楼,单间。
“若无道长相助,白玉箫难逃此劫。如此大恩,白某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白玉箫双手举杯:“以茶代酒,敬道长。”
吴奇也双手捧茶,隔桌对盏:“白居士多礼了,若无黄道君托梦,贫道也不知马帮案背后还有这等曲折。”
白玉箫苦笑一声:“哪怕说出去,也难有人信,此事一直压在我心头,如今总算脱离苦海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袋,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吴奇面前。
“道长恩德,难以为报,这仅是白某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吴奇也不推辞:“那就多谢白居士了。”
他大大方方将钱袋拿过,丢入脚边箱中。
指间掂量,约莫是五两银子。
浮云观穷得弟子都快跑光了,如果还装世外高人,凹格调,不合适。
“只是没想到,黄道君会托道长来救我于水火,方法实在妙。”
白玉箫感叹:“三教修士,果然术法繁多,深不可测。”
“此事却是多亏了红绫。”
吴奇示意旁边狐妖少女。
红绫在偷偷吃烧鸡,被点名后赶紧抬起头,快速擦干嘴角油,一副乖巧模样。
“她是狐妖,深暗男女欲恋微妙之处,没有红绫出手,此事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多谢红绫小姐!”白玉箫赶紧敬茶。
“托尊者指点,我才敢如此施为……我不是什么小姐,一个小妖罢了,叫我红绫即可。”
红绫浅笑一声,小口抿茶,眼睛牢牢盯着那盘烧鸡。
吴奇也没点破。
大多人眼中狐妖,默认为狐女,实则不然。
灵狐化妖,擅魅惑驭情欲,是天生风流好手,它们可男可女,并不在意性别。
坊间流传狐妖女与书生故事,也是因写书多为男子,更愿谈女色。
也有不少狐妖化作俊男诱引女子,只是零零散散,不易成书。久而久之,就误传为狐妖为女。
吴奇放下茶杯:“白居士此后有何打算?”
“不瞒道长,其实此前白某一直筹划离开马帮,帮派生活终归是不适合我……除去马帮任职文书,白某还兼了另一份活儿,在‘千机书坊’写书。”
白玉箫被迫身陷铁头与林氏不伦恋情,胸中苦闷难以抒发,睡也睡不好,他索性将一腔怨念都写成了志怪故事。
恰好“千机书坊”正收纳天下奇谈怪志,白玉箫写好就投了去,没想一下就被书坊相中,雇他撰稿组书。
“白居士的署名是……”
白玉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阴阳学士。”
吴奇:“……”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师兄陈皋可是阴阳学士的忠实拥趸。
饭桌上一时间沉默下来。
“难道……道长也看过白某写的书?”
白玉箫有几分忐忑,又有几分期待。
“贫道的确看过。”
“道长看过哪本?”
白玉箫兴奋起来。
吴奇从箱里翻出粗纸版的《昙花夜情》,这是师兄陈皋所买,后借予吴奇赏阅。
他将书轻轻放在桌上:“夜情一书,讲的五位女子不伦之恋,歌者小绡,妇人美珊,卖笑女海棠,名伶珍珠,酒肆老板红叶,风格奇诡,可读性颇强。”
白玉箫得吴奇赞赏,顿时眉飞色舞。
“可惜……还是过于拘谨了些。”吴奇随口道:“怪谭奇情并非用于教化世人,而是说书取乐,为何还要在文末有一结语?”
“白居士以科举应试之笔,写情仇奇猎,如此自我束缚,只会步履维艰,两不讨好。”
白玉箫如遭当头一棒,自己文章瓶颈所在,竟被对方一言道出。
“还请道长教我!”
“教谈不上,倒是可以说一说读后感。贫道不解,很多引人瞩目的桥段为何白居士一笔带过?”
吴奇结合自己想法与师兄陈皋意见,说道:“男女肢体互动细节,奇情观景,妖怪姿容,打斗与智斗,都是读者想看而不得的。后续结语也好,评价讽刺也罢,四书五经等经典已难以超越,无须赘叙。”
“确实,道长一针见血。”
吴奇与白玉箫探讨不断深入,从读者需求谈到艳情小说流派与核心,再到大唐官府对各书坊审查制度……
很快,狐妖红绫也加入讨论。
她迅速翻看了《昙花夜情》,以专业眼光做出了一系列的技术性纠错。
“大体上,妖与人相恋难以长久,世俗眼光非主要原因,不少妖族都有严重体味,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其次,妖族大都来自山林,不懂男女设防,彼此吸引就会接触,必然会惹出多人恋矛盾。故而人妖恋情经常伴随打斗、嫉妒与仇恨,难有一个圆满结局。”
“床笫之欢时,部分妖族会兴奋之下有奇形特征。蛇妖身体收缩,会死死缠住对方,让人有窒息之忧;狼妖会忍不住嗥叫;虫妖会露出口器和体毛,容易让交欢者失去兴趣……这也是人妖之恋难长久的另一关键。”
“此外,不同妖类各有床笫嗜好,大多人都难以接受。”
“蛇喜阴冷滑腻,会在身子上淋油或蜜,黏糊湿滑。”
“狼嗜血,总是咬伤伴侣的脖子和肩胛,血流出来会让它们更为兴奋。”
“虫妖一部分喜光,一部分避光,喜光者需要在屋内点满蜡烛,避光者要封得严严实实,月光都不能进来。”
……
这些来自狐妖的专业纠正,让白玉箫茅塞顿开。他借来文房四宝,将红绫所说尽数记下,用于以后写书参考。
红绫虽然是小妖,但极有生存智慧与经验,随口而出的一些小事,都让白玉箫大开眼界,不住称赞。
写满了十几张粗纸后,白玉箫忍不住问:“道长,白某以后还能再请教红绫小姐么?”
吴奇笑道:“当然,只要她愿意。”
他看向狐妖:“会不会让你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红绫摆动双手,声音愉悦:“红绫喜欢男欢女爱这类故事,也爱听白先生说的那些奇人异士,人妖孽欲。若是红绫所说能成书,那是极好的。”
吴奇看了看狐妖,又看了看白玉箫。
“贫道有一个念头,不如红绫你就作为白居士助手,与他一同写书,你们两意下如何?”
白玉箫和红绫都脸露喜色:“可以么?”
“当然。”
吴奇笑了:“你情我愿,为何不可?”
他已看出,白玉箫和红绫极为投缘。
一人一妖说起男欢女爱,非常专业而严谨,撩动读者的欲望之火,却是他们探讨学术的严谨领域。
白玉箫懂人,红绫懂妖,共同创作人妖艳情小说正合适。
吴奇还在思忖如何安置红绫,小狐妖与白玉箫一起写小黄书,现在看起来最适合不过。
白玉箫和红绫都曾陷入困境,背井离乡,寻找新的开端。或许这相同背景经历,也是他们彼此共鸣的交点。
“谢道长成全!”
“谢尊者指点!”
“贫道期待你们的新作。”
吴奇摆摆手,目送白玉箫和红绫远去。这一男一女还在一路探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既然此间事了,也该回观里继续修行了。
还没走两步,吴奇突然发现,无常图三清像里香火浮现。
——得妖兵狐妖香火,获十年修为。
——得白玉箫香火,获一年修为。
吴奇哑然失笑。
此前跟着许叔静忙活王猛案半天,一无收获。
没想顺手帮了白玉箫和红绫,反而有意外所得,得到两者诚心感激。
勿以善小而不为,古人诚不欺我。
至此,吴奇已有九十余年修为,直逼一百年的关口。
第二十六章孙鬼头
儒释道三家,向来有广结善缘的说法。
这不仅是对众修士的德行警示,也是历代先辈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所谓世事如棋,乾坤莫测。
如今小妖,以后未必不是一方妖王。
落魄书生,未尝不可另辟蹊径,名享天下。
与人为善即是给自己结缘,红绫与白玉箫的香火就是一个佐证。
儒释道三教多年入世,不仅开发出大量术法、佛兵、文宝,也在一代代修士历练中获得诸多行之有效的处世之道。这些法门、功法、经历都被整理成册,变成宝贵积累。
不少修士专注于学习前者,对世俗界有一种天然优越感。毕竟三教修士得大唐官府认可,走到哪儿都被人客客气气对待。
吴奇阅读浮云观内大量书册,发现不论大儒、高僧还是元婴大修士,他们都以不同方式强调:入世是修行中的重要一环,必须通过入世来达到出世,明心见性,道法自然。
修行界与俗世间并不是割裂的,而是彼此交融,互为表里。
……
这天,吴奇照常盘坐于东庙,练气打坐,也等香火机缘。
香火没到,倒是等来了白玉箫和狐妖红绫。
白玉箫换了身不起眼的灰褐长袍,背负书箱,腰系竹剑,一副赶路书生的模样。
红绫头戴幞头,着青圆领袍,手持一把竹伞,哪怕装成男子也依旧娇俏可人。
大唐盛行女扮男装,她这模样倒不少见。
吴奇笑道:“怎么?两位要进京赶考么?”
“道长莫要笑话,我们只是出门采风,最近截稿渐近,千机书坊也一直在催……”
原来是去收集素材。
白玉箫拉了拉肩上麻绳:“不过我与红绫打听到一桩奇事,颇为可疑,不得不来此打扰道长。”
“你且说。”
吴奇收敛笑容,认真聆听。
白玉箫和红绫本打算出门先去剑州,再到嘉州龙游县,再从彭州九陇县返回成都府,沿途搜寻各种民间传闻,加以整理加工。
途经城外灵显王庙,白玉箫发现庙外百姓围拢。凑近一看,他见被围者是一男子,容貌狰狞,几无人形。
怪人倒是不慌不忙,手指自己脸道:“此天道所赐,鬼神之貌。”
围观者有一人笑:“孙笑文,你这张脸还敢回家么?肯定是得罪了哪路仙神妖怪,遭到惩罚了罢。”
又有人跟着起哄:“他从小嘴臭,动辄破口大骂,左邻右舍没人不被他骂过,现在是遭报应了。”
孙笑文不慌不忙,手背身后:“你们没读过书,不懂机缘,不与你们一般见识。”
他大步跨入灵显王庙,吓得女香客们四散而逃。
白玉箫认得孙笑文,此人和他是同乡,都是眉州人,比白玉箫大几岁,名气更甚。
孙笑文有过不少古怪行为,奇葩往事,也是因此得名。
最为人广知的是“二两银”一事。
眉州通义县有一项营生,替受杖者挨打受刑,这一行的人称之为毛鬼。
孙笑文游手好闲,曾替甲某当毛鬼,收人二两银子做报酬。
受杖刑时,他吃痛受不了,于是偷偷以二两银子贿赂行杖吏,杖刑变轻,他也终于熬过杖数。
挨打之后,孙笑文找到那甲某感谢,说若无那二两银子,我险些死在杖下。
回头孙笑文越想越是不对,于是找那甲某理论,要他再补自己二两银。对方自然是不肯的,气得孙笑文和对方当街对骂。
后来此事就被人传开来,因此孙笑文又常被人嘲笑,说你是不是又少了二两银?
“孙笑文此人倒不是傻子。他只是不知收敛言行,一时兴起又容易糊涂,偏偏又听不进他人意见,嘴上骂人倒是特别厉害。”
白玉箫用袖子掸了掸灰,放下书箱,席地而坐。
“他刚愎自用又嘴臭,但过去长相正常,只是略胖,这回就像是换了一个脑袋一样。”
孙笑文变得面大如盘,深目倨鼻,厚唇广舌,鬓发卷稀。他吃喝时得伸舌捲取,涎水四溅,呼噜作响,丑状骇人。
白玉箫估摸自己去问,他多半不肯作答,于是让红绫出马。水灵小狐妖软磨硬泡,孙笑文果然抵抗不了女色,全盘托出。
原来孙笑文因感慨自己命运不济,到灵显王庙想求保佑转运,谁知看到那灵显王夫人像,顿时如遭雷击。
世间竟有如此风姿绝色女子!
孙笑文越看越是难以自拔,却苦于所恋为庙中神像。
他忍不住用手触碰夫人神像脸颊,感叹:“夫人美哉,大丈夫当得妻如此。”
当夜,孙笑文梦见一手持长锯者。
那人一边锯孙笑文头,一边咒骂:“你何等丑物,竟敢染指夫人,真是岂有此理!”
孙笑文嘴上从不肯输,奋起反击:“你妈死了,关你屁事!你是灵显王么?是,我道歉,对不起,你夫人太好看了。”
“不是?爬!”
“什么小妖小怪都敢出来吓人了,成都府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你哪里的妖怪?报个名字,你看明天我叫不叫人收拾你!”
对方骂不过,气得灰溜溜逃走。
孙笑文第二天起床,神清气爽。
骂人这事,他还真没怕过谁。
直到洗脸他才发现不对,自己原本脑袋不见了,换成了一个鬼头!
孙笑文向来嘴硬,不可能承认自己被鬼怪捉弄,对外说是天道赐予,鬼神之相。
他怀疑,那割走自己脑袋的鬼怪就在灵显王庙里。
……
吴奇听得皱眉:“他为何不到监幽卫处报案?”
妖魔鬼怪事宜都属监幽卫职责,城外出现妖鬼割头,影响算是恶劣了。
“他也怕。”
白玉箫撩起袖子,苦笑道:“怕对方被逼狗急跳墙,将他脑袋彻底毁了。哪怕抓住了妖怪,孙笑文也将一辈子这模样活着,那才是他不可忍受的。”
吴奇记得,当初在灵显王庙寻找王猛生魂时,释然曾说显灵王夫人神像上有妖气。
或与那割孙笑文脑袋的鬼怪有关。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不敢打搅道长清修。”白玉箫看向旁边小狐妖。
红绫咬了咬唇:“尊者,我在那孙笑文身上,嗅到了幽特有的味道……”
吴奇目光一凝:“你确定?”
“十有八九。”
红绫小脸笃定,手指捏紧:“那孙笑文应是才和幽鬼接触。”
“幽本身无味无形,但若是与生灵触碰,就会形成一股淡淡香气,和罂子粟相似,很快就会消散。狐妖都能嗅得到。”
吴奇脑子里闪过近日种种。
魂车木马背后,诡异魔修若隐若现。
王猛锁魂练魄,藏魂于符,无从查证的老苗医。
结合监幽卫开始频频抽查游鬼,鬼差频繁误拿误放。
灵显王庙又疑似幽鬼出没,孙笑文被割头……
益州最近着实不太平。
吴奇起身:“你们跟我去监幽卫一趟。”
第二十七章庙小妖风大
蜀县县衙大门旁侧另有一门,外趴一对石狴犴,门上一面朱红牌匾,上以小篆题“监幽卫”三个黑字。
监幽卫益州司大门总是关闭,偶尔有人进出,但都非常默契地带上门,外界根本不知里面情况。
吴奇还是第一次来益州司衙门,他走上前,敲了敲门上兽面铺首。
门口两头石狴犴眼珠缓缓转动,上面显出一点黑瞳,目光锁住吴奇三人。
吴奇一看含象镜,镜背三颗星辰亮起。
他心道,不愧是监幽卫,看门妖都是妖兵后期,
两头石狴犴看了吴奇、白玉箫、红绫片刻,眼珠又恢复原状,大门嘎吱一声朝里打开。
吴奇踏入其中,听到一个响亮声音。
“查证妖鬼请走东门,案情申报请走西门,公文往来请走北门。”
门后是一条十字长廊,直通东、西、北三个不同方向的内屋。
吴奇按提示转入西门,跨入门槛,里面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堂屋,三位皂衣小吏各坐于一张七尺高桌前,桌上一方麻布披下,上以文字表述申报种类。
左为“妖鬼陈情”,右是“魔修事迹”,中书“幽冥舆诵”。
吴奇走到中间桌前。
中间小吏问道:“道长可有发现幽冥踪迹?”
吴奇将白玉箫与红绫的经历说了一遍。
小吏抓笔疾书,口中道:“此事需呈报参军大人,核实后会与道长联系,还请道长最近几日不要离开蜀县……”
吴奇听得摇头。
果然机构一大运转效率就低下,内部流程繁琐。
监幽卫自然有一套可靠完整的运转规章,多年来历经考验。但从益州司的情况看来,吴奇对其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表示担忧。
“贫道找许叔静,许参军,劳烦通报。报贫道名字,他就懂了。”
“参军大人公务繁忙,未必能有时间见道长。”
话虽如此,小吏还是下桌去了后屋。
不一会,小吏随一人从里面匆匆返回。
许叔静头戴进贤冠,身着碧色圆领袍,银銙束腰,全套七品官服打扮,显得英武不凡,威仪非常。
“道长太见外了。”
许叔静佯装生气:“此等大事,道长直接找我即可,走监幽卫申舆诵途径要慢不少,监幽卫一直人手不足。”
吴奇拱手:“本是不想麻烦许大人,但贫道转念一想,幽鬼危害极大,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道长说的极是。”
许叔静一如既往雷厉风行,开始对幽卫发布命令:“你们两个,去将孙笑文给我带来。”
“你们三人去灵显王庙,先将其封锁。若有其他官吏过问,就说是发现王猛案疑有新证,还需核实。”
两批人匆匆出门。
“道长还请等我片刻。”
“监幽卫规矩,行动前主官调度车马人力物资,都得有纸笔记录,以表权责。”
许叔静在两张文书上分别签了名字,丢给小吏。
他从益州司调了两匹官马,一匹他与吴奇共骑,另一匹白玉箫与红绫同乘。
四人快马加鞭一路赶到城外灵显王庙。
此时,三名幽卫才清场完毕,香客们陆陆续续散开。庙里烟雾缭绕,浓郁的香烛味挥之不去。
“可惜释然法师约了普贤寺武僧,已去峨眉切磋,否则就能请释然法师一起处理此事。”
许叔静感叹了一句,他从怀里摸出文宝竹简,整个人也变得神色肃穆,口中念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霎时竹简文光大盛,照亮了不大的灵显王庙。
奇怪的是,文光并未穿破缭绕烟尘,反而也融入成其中一部分,四面墙壁消失不见,只有无处不在的浓重迷雾。
唯有面前两尊神像还算清晰。
吴奇一手拔出景震剑,另一手握住含象镜,警惕四周。
他试探寻找庙中边界,发现不论朝那个方向都走不到底,只会越离越远,陷入更深邃的无尽白雾。
吴奇折返到神像前。
含象镜也毫无动静,说明暗中的妖鬼要么距离此处极远,要么它极好地收敛了自己的妖力和鬼气。
吴奇呼喊许叔静等人的名字,俱无回应。
他心沉了下去。
不好,这里极可能是冥地,是幽造就的一方芥子世界!陷入其中越久,越是可能被同化为幽鬼。
眼下局面,只能靠自己。
他放下背上木箱,这箱子里装的是道士寻常所用之物,包括水囊、蒲团、拂尘、三法器等等。
吴奇将含象镜固定在箱顶,抓出一把糯米洒以此均匀洒在东南西北角,含了几片干茶叶在口中,以唾液湿润。
他又翻出一小袋粗盐,拉开袋口,置于含象镜前面七尺处。
准备完毕。
吴奇右手景震法剑刺上一张金刚符,左手轻轻摇曳帝钟铃。
清脆铃声飘向四方。
吴奇眼睛牢牢盯住含象镜。
降魔六宝,竹,米,茶,瓷,丝,盐是对付幽鬼的天然法器。
竹剑斩敌,瓷器封印,米溯幽迹,盐引魔心,丝守本固元,茶谨邪入体。
严长老一再强调,每一个弟子必须熟练掌握六宝的应用,他不厌其烦地亲身示范,演练布置。
吴奇今天虽是首次对幽,动作却有条不紊。
唯一可惜的是,瓷器、丝绸这两件价格昂贵。吴奇实在舍不得花不多的积蓄购买,因此只有四宝可用。
帝钟铃轻灵的铃声中,地上米粒开始有了变化,它们仿佛被什么东西引动,齐刷刷滚到了北面。
雾霭中,一只古铜色的干枯长手轻轻探出,它抓住那一袋粗盐,将其慢慢扯入雾中,
空气里响起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含象镜此时也终于有了反应。
镜背上,天地人三才无反应,唯有中间有一颗血色星辰亮起。
径幽初期。
吴奇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不是大幽,就有活命机会。
三教将幽分两大类,径幽与大幽。
径幽,取曲径通幽之意,这类幽还在成长阶段,仅能营造出冥地雏形“咫尺地”,缩地成寸,可望不可即。最弱的径幽,也相当于筑基期修士,等同于妖将鬼将。
大幽,可让冥地化为更高一层的“方寸间”,至此芥子世界已成。不论本身修为还是斗法能力,都已经跨入另一层次,非结丹不能应对大幽。
给婆娑世界带来无数祸端的正是大幽,它们中又根据修为和冥地的强弱被细化,沿用三教体系,分成天、地、玄、黄四阶。
天幽只在古仙传言中出现过。
地幽有一个更为通俗的名字,幽王。以一己之力抹去夜郎古国的三相幽王,就是这个境界。
径幽是幽融合妖鬼人兽所成产物,尚在磨合与成长,即使如此,也比寻常妖鬼魔道更加凶险。
眼前敌人为径幽初期,以修为而论,相当于筑基期修士或是游历僧。
吴奇屏气凝神,全神贯注。
雾霭中一片死寂。
他感觉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吴奇四下扫视,回看神像时一愣。
灵显王像的脑袋不翼而飞,脖颈断裂处涌出汩汩鲜血。
夫人像嘴角上扬,却在笑。
第二十八章斩幽之术(上推荐期,求收藏求各种票!)
“天下术法,源自于道,道生万物,散形为炁。”
世间万千法术,根源上是对先天一炁的仿效。
先天一炁是术法的极点,不论如何接近,都无法抵达,因此也几乎不可能将其重演为道。
传说羽化而登仙,脱胎换骨的仙人能借先天一炁移山赶海,故称仙术。
没有凭空而生的术,也无完美无瑕的法。
斗法,即是法术咒符间的对弈。
修为高深者高屋建瓴,可轻易看破低阶术法。
持有后天法宝者更是能一力破万法,以下克上。
但大多伯仲间的修士,交手时需步步试探,见招拆招。
幽以妖鬼之身行走,施术也离不开先天一炁,本质上与修士并无不同。
冥地,是幽在婆娑世界上钻出的一方小世界。
踏足其中凶险异常,但也并非无解。
万千术法,皆有破绽。
若陷入者洞悉冥地法则,知晓其成形因由,便如悟道幽冥,以道破法,就能轻易摆脱冥地束缚,重回外界婆娑世界。
理解越透,破冥越快。
……
吴奇仔细观察。
灵显王像断头处参差不齐,似被利器强行锯开,伤口渗出的血也迅速凝固为暗褐色,化成一副遍布神像全身的网状血衣。
这幽鬼似对割头有某种执念。
另一边,灵显王夫人像脸上保持诡异笑容,此外她倒无异常。
含象镜上朦胧一片,此前径幽昙花一现,它也没捕捉到其真身。
同样六宝无法对幽使用第二次。
若是想再引径幽出来,就必须换成灵盐、灵米,否则对方就不会被本能驱驰。
吴奇面朝灵显王夫人像,沉思片刻。
手中法剑猛地一挥。
夫人头颅从脖颈上缓缓滑落,同样有鲜血流出。
“如此才算夫唱妇随。”吴奇道。
雾中响起一阵沉闷低鸣,仿佛有一座天地烘炉烧沸了九州之水,到处都是咕噜咕噜的响声。
一只古铜长手从雾中猛地探出,直抓吴奇脑袋。
吴奇侧脸躲闪。
古铜长手越来越多,它们一只只从空中垂下,能如面条一样拉伸延展,铺天盖地朝自己伸来。
与此同时,地上也骤然升温,雾气下变得通红一片,犹如烧烫铁板。
上有漫天鬼手,下有火炙焚烤。
吴奇手握景震法剑,却不躲不避,任凭众多鬼手将自己缠绕,一下被带入空中。
离地渐远,神像已不可见,空中云雾层峦,置身其中犹如踏足九天之上。
倏然,鬼爪尽数消失无踪。
吴奇脚踏一片浮云,并不惊慌:“这一方冥地,困锁其他人或许可以,对我却是无用。”
没有任何回应。
“不信么?且看我破你法术。”
他手中法剑一挥,四下云雾被驱散些许,吴奇一下子失去撑托,急速下坠。
落地时吴奇习惯性就地一滚,以减少冲击。
实质上,以他如今九十年修为与金刚符护体,根本无须担心。
这尚未完成的冥地仅仅是“咫尺地”,看似漫无边际,实则只有一步之遥,只是缩地成寸的术法施展。
吴奇起身站定,看向足下。
地面炙热通红,不断上涨的高温让雾气变得稀薄,空气与火光不断扭曲,将周围映得光怪陆离。
这才是真正杀招。
若找不到破绽,就会在里面活活被烧死。
只是吴奇已看破这一方冥地真身与规则,幽鬼种种手段对他再无威胁,破局而出只是时间快慢问题。
吴奇走到两尊无头神像前。
此时它们身上布满血纹,断头处的血都已凝结,腾腾热气从脖子里冒了出来。
吴奇手中法剑劈向夫人像。
夫人像被砍成七八截,坍塌倒地。
吴奇再度砍翻灵显王像,让其同样化作一地碎石。
夫妻俩就要整整齐齐。
空中再度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次声音比之前更大,频率更高,如云中怒雷。
周遭雾气转瞬散开,整个世界清晰了起来。
吴奇举目望去,远处都是古铜色的光滑高墙,它们彼此连接、无边无际,没有任何门扉与通道。
他脚下是灰色的松软泥土,它们又轻又软,一些还在轻轻升腾,到处都弥漫着灰色尘埃。两尊神像业已化为灰泥,依稀可见此前容貌。
吴奇仰头。
头顶是一片斑驳天空,蓝天白云中,出现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缺口,缺口后面是遮蔽一切的黑。更外面的黑天深邃而冷酷,地面雾霭都被它们拉扯着流入天缺处。
果然如此。
吴奇双手握住法剑,猛地扎入脚下灰泥之中!
咕噜咕噜声变得前所未有急促,高墙嗡嗡战栗,整个古铜世界仿佛要崩溃一般,大地剧烈颤动,无数灰泥漫天飞舞,一片混乱昏暗。
吴奇呼地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站在灵显王夫人神像前。
夫人像依旧保持着端庄肃重,目视前方,让人不敢亵渎。
灵显王像头颅健在,同样屹立不倒。
旁边几人,许叔静坐在蒲团上,白玉箫和红绫背靠墙角,三人都双眼紧闭,陷入昏迷。
吴奇放眼望去,前后门守卫的幽卫都倒地不起,显然也被径幽摄入了冥地之中。
先破开冥地,才能让他们安全出来。
吴奇目光下移,看向夫人像下桌上香炉。
这是一鼎灰扑扑的三足铜香炉,插有几炷尚未燃尽的香,表面既无纹饰也无铭刻,任何人都不会在意这样的器物。
吴奇一剑斩下。
香炉应声而落,哐当一声撞击在地板上,又滚了两步,里面香灰全部倒了出来。
吴奇面无表情又是一剑。
香炉猛地跳了起来,三条腿拔起就跑!
可没跑两步,它就踉踉跄跄,很快就挪不动了。
吴奇微微一笑:“还不现身么?”
刚才那一剑可不是试探,而是有重阳加持的杀招,直伤其魂。
吴奇哪怕身陷冥地,也不让重阳现身助战,就是为了这一剑。
铜香炉浑身颤栗,抖得香灰不断洒出来,仿佛在拼命呕吐。
吴奇含象镜照去,只见香炉竟有两个影子。
一个如火,忽明忽暗,一个如影,亦步亦趋。
两者形态几乎一致,只是影子一阵远一阵近,暗淡微弱,仿佛是从身体里掉出来的分魂。
吴奇目光锐利起来。
那影子就是幽。
幽无定态,只会择选幽鬼魔怪寄居,慢慢与其融为一体,激发放大本体的欲望和本能。
它就像是一条魔影,通常无法注视。
只有幽鬼遭重创,幽即将离体另择宿主,才会显现出投影。
吴奇毫不犹豫,一剑刺入幽体内!
霎时间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无数嘶吼与万千情绪迎面冲来,让吴奇都有些片刻失神。
好在口含茶叶,他及时清醒,左右看去,却只有香炉妖怪的红影,没有了幽的踪迹。
死了?还是逃了?
吴奇正疑惑。
无常图里,三清像突然香火显现。
——拔除径幽一头,获八十年修为。
吴奇心里一松。
死了就好。死幽才是最好的幽。
他深感宽慰。
斩杀径幽凶险异常,但一头就能抵得过八十年修为,回报远超此前。
至此他总计已有一百七十年修为,超过了筑基期弟子寿命一百二十年的上限,体魄强度已踏入结丹层面。
吴奇思忖,或许得进行专门准备,将搜寻、拔除径幽放上日程,如此才能更快踏入结丹,御剑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