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鸦鬼之揆
幽一遭拔除,香炉妖怪也变得老实下来,它蹲在地上,等待被发落。
吴奇冷冷道:“大胆香炉妖,还不显形。”
香炉当即化作一灰发男子。
男子上身无衣,裸露皮肤呈古铜色,褐色蔽膝包裹腰腹至膝盖,光腿赤脚,犹如一山林野人。
“你不用吓我,我只是没想好该怎么说。”
香炉妖看了看吴奇,挠了挠头:“我本在庙里,得男女香烛而化妖。一直都在灵显王庙中修行,未敢懈怠,也从未害人。”
吴奇不语。
香炉妖自顾自说着:“世人都说妖魅无情,鬼怪无义,可偏偏我修行之路就困于情字。”
“我为尘世一浊妖,她为天上神仙女,我知自己是痴心妄想,不可能有结果,也不会有回应。”
香炉妖坐在门槛上,目光忧郁,他半片身体被夕阳染成橘红,另一半躯壳却落于庙中黑影下。
“可世事就是如此无从捉摸,难以违背……我还是不可抑止地陷入了这一段可笑的妄想。”
他扭过头:“道长,你有经历过挚爱被人侮辱么?”
吴奇手摁剑柄。
“道长,你让我说完,说完再砍我,我必须说完这些事,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香炉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他捡起地上半支线香,含在嘴里,香头慢慢燃起红光,飘出袅袅香烟。
香炉妖呼出一口白气:“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和那些女香客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人和妖都没有什么不同。”
“有个女香客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哪怕喜欢对方,只要不告诉他,感情就永远不会消失。”
“对百年一生的人来说,那是缅怀。对我这样寂寞孤独的妖来讲,这是折磨。”
他吸得线香泛红,微微卷曲:“我想过离开这里,忘记一切重新开始,但我又无处可去。”
“我生于这里,聆听男女的许愿,闻香识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间庙里。”
“曾经离开过几天,外面世界很大,好像什么都有,很快我就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来,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
香炉妖笑了一下,看着躺在地上的许叔静等人:“你不用担心。术法已破,他们一会儿就会苏醒,就如梦一场,不会有事。”
吴奇沉默了片刻:“你的意中人,就是灵显王夫人像?”
香炉妖点点头,看向庙宇中间那尊不可侵犯的女神像,眼里都是温柔和爱慕。
“孙笑文亵渎夫人神像,口吐狂言,你无法接受,所以你割了他的头。”
吴奇看了看香炉妖,又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夫人像。
“是的。”
香炉妖笑:“原本我想杀了他,不过我从未害过人,下不了手。于是我就用术法把他脑袋变得形如恶鬼,让他看清自己的模样,对自己心里有点数。”
他没想到的是。
嘴硬的孙笑文非但没有痛哭流涕,反而洋洋得意出来招摇,说自己是天道赐予,鬼神之貌。
吴奇感叹:“世间万物皆有灵,你与夫人像一起,从前隋至今也有百年,日久生情,也属正常。”
一只懵懵懂懂化灵的妖,从有意识开始,就被头顶神女像吸引,到底是依恋还是爱恋已无从分辨。
香炉妖张嘴,将完全燃尽的线香吞入腹中。
“道长是怎么发现我真身的?”
他看向吴奇:“其他人都没有看出任何端倪,现在想来,道长应该是一踏入冥地就发现了。”
“两尊神像。”
吴奇言简意赅。
灵显王庙被割头,既是对吴奇的警告和威胁,也是香炉妖心里嫉妒求不得的内在表现。
然而灵显王被割头,夫人却在笑。
这诡异一幕当时就让吴奇怀疑。
孙笑文就是对夫人像口花花,又动手动脚,才遭梦中割头。
吴奇投石问路,剑斩夫人像。
果然引得香炉妖勃然大怒,斗法激化。
驱之不散的雾霭,不断升温发红的地面,困兽般的牢笼,古铜鬼手,结合灵显王庙里可能存在的各种物件……
吴奇猜测,这冥地是香炉所化的咫尺地,背后幽鬼本体可能就是某一尊香炉。
他斩碎两尊神像,后续证实了他的推断。
两尊神像其实是插在香炉中的两支线香。
脚下灰泥则是燃尽的香灰。
那古铜高墙即是香炉内壁。
布满缺口的天空是镂空香炉盖。
吴奇悟道幽冥,当即以法剑反攻。
九十年修为在《黄道锻体术》下展现出超出他自己想象的威能,一剑斩伤香炉妖,快速破开炉中冥地。
他乘胜追击,重阳加持下斩伤香炉妖阴魂,也让幽感应危险后剥离出来。
吴奇看了一眼含象镜。
镜背上血色消失无踪,仅有一颗白色星辰,这证明香炉妖本身修为也就妖兵初期。只是此前被幽附体,转为径幽后实力暴涨了整整一个等阶。
吴奇开始盘问正事:“幽为什么会出现在灵显王庙?”
“那个么?我不知道。”
香炉妖摇头:“大概半月前一个夜里,庙里来了头鸦鬼,它把我抓了出去。再次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体内已经有了另一个东西,变成了幽鬼。”
鸦鬼将香炉妖转化为幽鬼,只给他下了一个命令,要他记住每一天灵显王庙发生的事,将这些事以术法藏于庙外左数第一根石柱的影子里。
此后,鸦鬼再未在灵显王庙现身。
吴奇想起,魂车木马背后也是一只鸦鬼。
“它什么模样,所用法术是怎样?有无其他随同者?”
香炉妖回忆:“模样就是鸦鬼,黑色的巨大乌鸦游鬼,实力应该是鬼将或者更强。法术我看不出来,我一下就被制住了。没有随同者。”
此时,许叔静猛地惊醒。
他一把摸出怀中文宝竹简,对着四周大喝:“子曰……”
“冷静,冷静,许大人。”
吴奇赶紧将其打住:“案犯已被制服,就是这香炉妖。”
“道长,你将它制住了?”
许叔静打量了一番香炉妖,果然发现其身上妖气:“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靠墙的红绫、白玉箫两人也陆续苏醒。
白玉箫打了个哈欠:“道长,许大人,今天天气有点太适合睡觉……”
红绫到底是狐妖,反应快很多:“不是睡着了,是着了法术!”
她指着坐在门槛上的香炉妖,一脸警惕:“这家伙是妖,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还有幽的罂子粟味道!”
香炉妖举起双手:“别紧张,狐妖妹。是我干的,我认。”
他又看向吴奇:“道长,如果你是我,当初会走么?”
吴奇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不带她一起离开?”
香炉妖身体一僵,口中喃喃:“我怎么没想到,带她一起,带她一起离开……我他妈真是……”
第三十章化缘之术
香炉妖事涉幽鬼,监幽卫启动一系列侦缉核证流程。许叔静天天灵显王庙、监幽卫衙门、成都府衙门来回跑,也有两次来浮云观让吴奇签字画押,人都憔悴了不少。
白玉箫和红绫也正式结伴离开蜀县,开启益州采风之旅,为接下来赶稿寻找灵感素材。
张瘸老告诉吴奇说,自己已没什么可教,让他不必再来。
东庙那边,小张镇守的三清像也一直没有香火反应。
趁难得闲暇,吴奇在蜀县东市逛了一下午,购买全新的降魔六宝。
此次他不仅补充了糯米、粗盐、茶饼,还花三两银买了一匹绢。
唯有瓷器是个难题。
六宝中瓷最昂贵,坊市间向来有一两银一两瓷之说。
吴奇到瓷器铺子一逛,才发现实情比传闻更离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瓷瓶就要十几两银,工艺稍好,釉色复杂一些的都是同类数倍数十倍的价码。
他怀疑,这背后是奸商故意哄抬价格。
耗费了一下午功夫打探,吴奇这才了解,瓷器价格居高不下确实是有原因。
大唐各州县市集出现的瓷器,都来自各大瓷窑,大瓷窑中官窑过半,不论私窑官窑都需按盐铁司要求出窑。
烧制一件瓷器,从瓷土开采处理到制泥拉坯、修整烧造、打磨上釉就有一百多个工序,每道工序都需要专人负责,工艺流程繁琐。
光一窑烧下来就需要上千斤木柴,有的还需要特殊木料,更不提各种运输损耗,人力物力花费巨大。
再者是瓷器本身成品不稳定,按规矩,必须完美无缺才能出窑入市,残缺瓷器也无法用以施法。一窑下来也就一二件瓷器符合,其他都得砸碎毁掉,成品率不到一成。
这些都还是普通大路货,精品瓷器价格更是难以估量。
瓷器本就是一种高昂奢侈品,普通百姓根本没有那个余钱去购买使用。
因此瓷器铺都在东市,这里的顾客大多是附近达官显贵,也唯有这些群体才愿耗费大量银两购买。
逛来逛去,吴奇最终咬牙选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白釉罐,花去了十两银子。他兜里如今只剩五枚铜钱,就够两个馒头。
他不由再次感叹。
财侣法地,财侣法地啊……
没钱?修行个屁!
回家好好读书吧,考中进士以儒入道,比修道成仙机会大多了。
吴奇用一方麻布将白釉罐包了几层,又放在装了米的米袋里,至少能稍微缓震,免得没到用时就裂开来。
“道友,你也在?”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吴奇回头看去,见是释然。他依旧身着僧衣,一手禅杖,一手持钵,背了大木箱,魁梧挺拔的身躯在人群里鹤立鸡群。
释然与之前唯有一点不同,他左眼发青,右脸红肿,似乎挨了一顿揍。
吴奇立即想起:“法师已从峨眉山切磋回来了?”
许叔静说过,释然与一位普贤寺武僧约架,算算日子,的确该回来了。
释然咧嘴笑道:“不愧是峨眉山普贤寺,那德远师兄实力强劲,掌功炉火纯青,此次切磋十分过瘾。”
“那法师是赢了?”
“五五开吧,互有胜负。”
峨眉山,普贤寺。
武僧院的操练空地上,一名矮壮僧人吊着胳膊,正单手托举一方百斤石锁,胸肌随上下举动舒张收缩。
伤口二度撕裂让他不由龇牙。
少林寺武僧确实名不虚传,释然师弟下手可真狠。
……
听完吴奇讲述香炉妖一事,释然有几分失落。
“早知将切磋时日后延几日,就能与道友一起拔除这径幽了!真是可惜,那径幽实在不经打。”
吴奇脸皮抽了抽。
这武僧不对劲。
释然摸了摸肚子:“一路回来,炊饼都已吃完,不知今天能否到道友处叨扰一顿?”
“法师不嫌粗陋就好。”
“道友太客气,贫僧出家人,早已习惯粗茶淡饭。”
释然看出吴奇脸色异常:“道友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吴奇也不隐瞒:“……贫道如今仅剩五个铜子,就够两个馒头,买菜买米都不够。”
“哈哈哈,这有何难!”
“法师有钱?”
“没有,化缘即可。道友帮拿一下禅杖。”
吴奇语塞,化缘这事可真没那么容易。
释然走到一名微胖男子面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贫僧少林寺释然,肚子饥饿,想要化缘一二,不知方便否?”
胖男子上下看了看他,眼神有几分微妙,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法师要粮还是要钱?”
“要钱。”
男子从兜里摸出一串钱放在释然钵中:“法师去吃一顿饱饭罢。”
“多谢施主!”
释然诸如此般,连续找了五人化缘,竟有四人都掏钱给了他,唯一没给的是一个姑娘。
一个两个人布施还能说运气,四个人都给……这就是硬实力。
那四个男子看释然的眼神,让吴奇脑里灵光闪过。
他悟了。
释然这宽肩长腿,威武雄性的正直面庞,一身僧衣都掩饰不住的澎湃肌肉与野兽气魄,很容易就获得同为男性的欣赏与信任。
吴奇自我带入,如若自己遇到释然化缘,也会心想:这等猛人都落魄到食不饱腹,实在太可惜了。
过度肌肉吸引同性,前辈诚不欺我。
“道友,这些钱可够?”
释然将竹钵递来。
吴奇一眼扫去,里面满满铜钱,约有千枚。
“够了,法师真是化缘一流。”
释然笑道:“贫僧从下山一来,一路都是如此化缘,施主们都十分慷慨,可见大唐国泰民富,又不乏礼佛之心!”
吴奇勉强挤出一个笑。
这武僧肌肉化缘法,今天是涨见识了。
……
吴奇提了菜与米,返回浮云观后开始入厨做饭。
释然无事可做,也到厨房里帮忙择菜淘米,他动作娴熟,反应迅速,似乎平时也没少做。
“道友,武僧修行就是从挑水、劈柴、做饭、种菜开始。”
释然生得伟岸雄壮,手指却十分灵巧,将每一片菜叶都洗得干净,折成等长大小放入竹盆。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他平静说道:“师傅与师兄经常告诫,武僧之武,并非逞勇斗狠,而是以武立命。菩萨慈悲,也有金刚之怒;不显金刚之怒,不知菩萨慈悲。”
“若有菩萨行世俗隐忍,不治恶人,令其长恶败坏正法,此菩萨即是恶魔非菩萨。”
吴奇深以为然:“法师善恶分明,知行合一,贫道佩服。”
“道友。”
释然在胸口围裙擦了擦手上水,一脸严肃道:“贫僧考虑良久,还是想要再问问道友。道友可有想过,加入少林成为武僧?”
他看着吴奇消瘦的少年身躯,仿佛在打量一片美玉:“道友天赋异禀,体修一道最适合道友,而少林是最擅培育武僧之所……”
“法师,贫道是火居道士,要吃肉,娶妻生子。”
“可惜。”
释然还是有点不甘心:“道友不如去少林修行几月,只要练上一阵,道友必定会豁然开朗,发现武僧一道是如此波澜壮阔。彼此切磋互证其道,斩妖除魔,远超普通世俗享乐!”
吴奇有点头疼:“法师,实不相瞒,贫道乃本观观主嫡孙,以后要继承道观,继续发扬万法自然之理。”
他心说,你有本事让我这观二代放弃继承浮云观,转投佛门。
释然语塞,只得闷闷不乐离开厨房。
吴奇这才松了口气。
第三十一章阿罗汉佛兵
半个时辰后,桌上多了四道素菜:煎豆腐、炝炒笋尖、素什锦、白菜汤。
吴奇脱下围裙挂在墙上:“法师,请用。”
释然端起米饭碗,大口扒饭,吃得呼呼作响。
不多久,一桌饭菜全被他干下肚。
“多谢道友……嗝,款待。”
他双手合十,一脸满足:“此等斋菜,不逊于少林寺最好的僧厨,道友真是一号奇人,不仅擅长体修技击,还做得一手好菜。”
“简直是天生的少林武僧……”
吴奇赶紧岔开话题:“法师,上次切磋后,贫道受益良多,有所领悟。”
“哦?道友好悟性,不妨你我再试试招。”
释然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吴奇心里琢磨,自己现在可是有一百七十年修为,提升近一倍,恰好可以练练手。
不过两人都才吃饱饭,此时血脉流通变慢,不宜立即动手。吴奇带释然在分栋山桃树林悠了一圈,稍作消化,两人找了一片竹林,站定,拉开架势。
释然脱下僧衣,露出略显黝黑的皮肤与块状肌肉,他依旧给拳头绑上布条,左右脚前后移动,双臂轻轻扭动,浑身筋骨热身。
吴奇将道袍挂在一旁竹子上,只着内衬短衣,腰带系紧,活动双臂,拉伸大腿与小腿。
“道友好了么?”
“好了。”
吴奇话才出口,脑袋迅速侧移,避开释然电光火石的左刺拳。
同时释然右拳已从下而上,吴奇左臂架住,右手肘部锁住释然左手,双方一下陷入贴身肉搏。
武僧大喝一声,双手用力下压。
然而他却被吴奇扼住双手,两者又僵持了一瞬,吴奇轻轻一推,释然往后退去。
退了两步,释然后脚站定稳住,脸色已变得严肃凝重。
“道友上次原来是有所保留。”
吴奇也不辩解,只是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压低重心。
释然绕着吴奇故技重施,左刺拳再次不断试探,不过这次吴奇根本不被拉扯,直接以速度优势直冲释然腰腹。释然拉不开距离,只得陷入贴身肉搏。
双方拳头不断朝对方胸口面门呼去。
与上次不同是,吴奇身体几乎只被释然铁拳擦过,一拳都没被击中,反而自己的左右拳都精准锤击到对方胸腹肩胛。
吴奇真正目标是下巴,只要击中就能震荡释然大脑,让其短时间身体瘫软无法控制。可释然上次吃过亏,这回对下颚保护十分注意,宁可不进攻也要用双拳护住下颚周围。
即使如此,释然也被打得步步踉跄。
他后撤一步,眼里闪过一丝金光:“道友如此之强,不全力应战是贫僧狂妄了。”
释然太阳穴青筋浮现,双手握拳,口中吐出一口悠长白气。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偈中,释然拳头上佛光乍现,手指、手背、手腕乃至小臂上镀上一层淡金光晕,手臂也粗了一圈。
光消影退,释然双臂上多了一副紫褐鎏金甲。
拳甲甲片层叠轨合,皮肤甲胄间完美贴合,犹如肌生外骨。甲上长出金线,金线编织经纬,在盔面上雕出五指手骨脉络。
双手负甲,释然神色也陡然一变,目光冷厉,身体纹丝不动,却给人一种如面山岳的沉重之感。
“道友小心,此佛兵,为罗汉金身之相。”
吴奇也给予了足够尊重,凝神静气,一百八十年修为再无隐藏。
释然突然消失在原地。
吴奇猛抬右臂,空中响起嘭的一声,犹如巨石相撞,他被震得后退半步。
左侧破空声响,吴奇又扭身避开,回身与对方对了一拳,小臂相格。
连续高速近战碰撞中,吴奇能明显感觉到,释然的速度、爆发力、力量都提升了一大截。
若上次切磋,释然持佛兵拳甲,自己怕是要被一击瞬杀。
只是,今非昔比。
吴奇改变策略,他待释然右拳而至,不躲不避,同样一拳正中对方左腹。
双方这以拳换拳,谁也不肯退让,彻底打破此前拆招变招,转而变成面对面纵情互殴。
吴奇上勾拳疯狂轰炸释然胸腹肩腰,偶尔能打中脸部一拳。
释然左右拳居高临下,过半打在吴奇双肩胸口,几乎无法触碰到他面部。
持续高强度互殴后,吴奇揪准一个机会,终于命中释然下巴,打得武僧踉踉跄跄,后退了一步。
吴奇也后撤一步,调整呼吸:“法师,到此为止罢。”
“呼呼,到此为止。”
释然喘气如牛,手上佛兵拳甲也渐渐消失,他双手合十:“道友好硬的身体,好重的拳头……贫僧已借半步罗汉之力,还是输了一筹。”
吴奇拱手:“承让。”
他心里还算满意。
上次被隐藏实力的释然压着打,这次释然明显动了真格,最终自己做到了压制。
不过释然也仅弱一分,考虑到武僧丰富细腻的实战能力,要真是生死相搏,后果还很难说。
释然翻出水囊灌了一口水:“道友为何要隐藏修为,故意扮做炼气期?贫僧看,道友几乎与结丹无异。如此年纪,道友天赋实在惊人。”
武僧已将吴奇看做是筑基后期,距结丹仅一步之遥的天才修士。
结丹?差远了。
吴奇头脑很清楚,充其量自己身体强度接近,法术、炼气、功法、法宝等配套一个没有,战力不是一个层次的。
“是了!”
释然很快就自己想通:“如今幽鬼作祟,妖魔鬼怪暗中觊觎,低调行事的确是会少许多麻烦。”
“况且早就听闻,部分大妖与魔修最喜三教天才子弟,或用作鼎炉,或以血炼丹……道友谨慎,确应如此。”
武僧擦了擦嘴角的血:“贫僧会为道友保守秘密,绝不泄露。”
“如此,多谢法师了。”
吴奇对此是乐见其成。
他好奇问:“法师那一副佛兵拳甲,就是罗汉金身的局部显现么?”
“不错。”
释然并不遮掩,直言道:“贫僧获游历僧之称下山时,就已感悟阿罗汉之念,下山游历至今已有三年,却无寸进,实在汗颜。”
吴奇恍然,难怪这和尚如此强悍,原来是半步罗汉。
佛门和尚修行,境界从低到高分别是寺僧、游历僧、罗汉、金刚、菩萨。
寺僧即在寺庙修行、持有度牒的僧侣,大多终年呆在寺中,读经念佛,从事寺内各种杂物。
游历僧获得寺庙认可下山,入世修行,寻佛溯缘,感悟佛国。如今通常是武僧,文僧因不擅长斗法,若非高僧,一旦遇见幽鬼就九死一生。
罗汉又称阿罗汉,僧人修佛到这一层面,就与此前有了天壤之别。
不同于前寺僧与游历僧,罗汉本为佛陀弟子,居于灵山。佛门所说罗汉,是指得灵山诸罗汉认可,金身加持的高僧。
罗汉僧有阿罗汉金身庇佑,灵山金身所化佛兵佛甲,让罗汉僧战力远超此前游历僧。
至于金刚、菩萨,那是佛门大能,少有现世。纵有金刚僧入世,凡俗等闲也难以识辨。
正如瞎胡子在西市一呆五年,无人发现他是元婴大修士。
与释然再次交手,吴奇也浑身通泰,仿若一次久违的活动筋骨。
《黄道锻体术》实在好用。
他心神投入无常图里,突地发现,道君柱上浮现出斑驳虹光,这些光影转瞬即逝,不停变换。
吴奇好奇之下再次触碰。
脑中《黄道锻体术》蓦然一变,此前文字互相扭合重构,化作一部更加详尽磅礴的法门。
《黄道锻体玄蕴地煞真解》。
第三十二章玄蕴地煞真解
吴奇再度睁开眼时,茅屋外暮色已沉,一片虫鸣蛙叫。
他心念一动,顿时化作一道红光,在屋内飞来飞去。
下一刻,红光又变成一持杖绿衣少年,他少年老成,天生一副吊梢眼,仿佛满腹心事。
绿衣少年来回走了一圈,又恢复成吴奇的模样。
吴奇面带喜色,这《黄道锻体玄蕴地煞真解》真是一门妙法。
与《锻体术》不同,《真解》是一门具体应用的法术,其根本来自于无常图内地煞七十二道兵,是对道兵各自能力的深入挖掘与利用。
唯修为百年才可开启《真解》。
《黄道锻体术》更像是引言与概述,《真解》才是道君法门的第一章。
严格来讲,《真解》中仅两道术法。
第一道是化形术,可随意变换形态,化为麾下任意道兵模样。
第二道是道君符,需以法宝、法器或符箓为媒,召道君符节,敕诸道兵为鬼神相以战。
化形术是一门相当实用且流传甚广的法术,如今儒释道三家都有开发自己教派的化形法门。
俗话道,宝不如旧,术不如新。
先天灵宝与后天法宝,都是孕育和祭炼时间越长,其潜能越是被开发完善,越能发挥出强大法力。
术法咒符一般是新术更受青睐。
一来新术建立在过去各式经典术法基础上,是对前人经验的加强与简化;二来新术隐秘,斗法时常常能打敌人个出其不意,实战价值极高。
比起化形术,道君符这一类劾召鬼神的法术就要稀有多了。
魂归于天为神,归于地为鬼。劾召鬼神即以特殊的咒法与科仪,招来鬼神助阵。
五大道门中,最擅长劾召鬼神的当属道门之首,龙虎山鬼谷洞。
相关秘法龙虎山自不会对外人道,但大体上,劾召鬼神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符咒,二是科仪。
大体上,以法器引发特定符咒,再用隐秘仪式招来鬼神,从而达成道士与鬼神之间的暂时性契约,让其为道士驱驰。
劾召鬼神之法大多特殊,几乎都是师门秘传,外界所知甚少,也无从得见这完整过程。
道君符还不是普通的劾召鬼神,它是将无常图里的两个或数个道兵敕封为一尊鬼神,以鬼神相出现对敌。
一言蔽之,这是一个合成法术。
道君符并非真的道君符节,而是暂代其用,因此有时限,根据鬼神相本身的强弱,鬼神形态时间也各不相同。
若是有“道君符节”在,就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道兵化鬼神,几个小鬼变成一个鬼将,法器变法宝的逆天伟业……
不过道君符节到底是什么,在哪儿,吴奇一无所知。
他对自己还是有点数的,若是道君符节现世,怕是各路大修士都要出手打个你死我活,自己陷入其中就是炮灰。
严长老说过,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有多大能力吃多少饭,吴奇深以为然。
……
吴奇翻出一叠竹纸,笔蘸朱砂,笔尖悬于纸上,就是不下笔。
画符制箓需极度清静,心思但凡有一点芜杂,欲念牵引,就难以引符成术。
他心中默念《清静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吴奇念过两遍,只觉灵台清明,心无旁骛,这才笔尖下墨。
道君符以《真解》为基,定天地玄黄之象。
日月星辰化先天一炁,万法无咎四字真言暗含其中。
上点道兵之名,下落道君之敕,最后引气入符,术咒合一。
吴奇一道符写完,额头已布满汗滴,浑身一阵脱力。
他休息了片刻,手持道君符,以气驭符。
道君符无风自燃,片刻后周围灵气迅速凝聚,火光粼粼,似有庞然之物诞生。
只见灵火交融,声势渐大,突然劈啪作响,灵气一下四散开来,掀起的劲风吹得桌椅四下歪倒,一地狼藉。
吴奇摇摇头。
果然失败了。
绘制符箓就与烧制瓷器类似,通常成功率在一成到半成之间。
五大道门中,最擅制符炼器的茅山元符宫,批量炼制如甲马符、金刚符这样的常用符箓,成品率也就三成。
符箓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尤其这符箓需修士驭气引动,若有瑕疵就可能出现法术意外,连带施术者也有生命之忧。
吴奇写符写到东方发白,朝阳初升,这才作罢。
连带第一张失败的算上,他总计画了十二副道君符,无一成功,朱砂符纸尽数作废。
吴奇掬冷水洗了把脸,暂时放下制符一事。
如今他体魄远超同群,一夜无休除去略有疲乏,倒也没有任何精力不济之感。于是他如往常般离开道观,赶赴东庙。
隔老远,吴奇就看到,一群汉子围着东庙在挑土搬砖,正修补庙外残破的外墙。
米商刘伯文摇着纸扇,坐在一旁藤椅上饮茶,不时对工人们吆喝两声。
见吴奇来了,他赶紧从椅子上起来,笑容满面:“道长,您来啦?家母托我向您问好。”
大龄女鬼李钤与男鬼武充,如今已然是蜀县误丧鬼群体的领袖,事业感情双丰收,可谓春风得意。
吴奇指向前方修墙的汉子:“居士这是要……”
“刘某来还愿。”
刘伯文一脸得色:“承蒙黄道君保佑,刘某不仅安置好了家母,生意上也略有起色。”
“生意人讲究一个诚信,特此过来给东庙稍作修整,免得败了香火。”
此前吴奇说过,介绍武充一事也是在东庙时被道君托梦,刘伯文理所当然将东庙神像看做了黄道君化身。
吴奇心知修葺寺庙不便宜,若刘伯文不是大赚一笔,绝不会如此慷慨。
因果倒推,刘伯文误以为得黄道君庇佑,才让他财源广进,赶紧过来修庙表示恭敬谢意。
商人有很多不是,但有一个好,对神佛妖鬼很讲诚信,也是不信苍生信鬼神的典型群体。大多商人对布施募捐都极为积极,试图以此积攒福缘功德。
吴奇拱手道:“刘居士如此善举,想来必有善报。”
刘伯文哈哈大笑:“谢道长吉言。”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中扇子一收:“刘某想请道长卜一卦。听闻礼陶镇上妖鬼作祟,吃人夺尸,不知此为何兆?刘某是否该趋吉避害,暂离蜀县?”
吴奇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事。
礼陶镇就在蜀县边上,妖鬼吃人那可是大事。监幽卫这边香炉妖一事还没厘清,又得处理新案件了。
吴奇欠身:“贫道不善卜卦,抱歉。”
与刘伯文交谈之余,身后突然响起咴咴马叫。
“道长果然在此。”
一听到这声音,吴奇就头皮发麻。
许叔静过来一把拉住吴奇胳膊:“道长,且和许某走一趟。”
他低声道:“替鸦鬼做事,与香炉妖接头的妖鬼找到了。”
第三十三章有教无类
监幽卫衙门,一间暗室里。
矮凳上坐了一个圆头圆脸的男子。
他约莫三十岁,小眼,厚嘴,面黑体胖,乍看有几分憨厚,小眼睛不停左右张望,偷偷打量坐在他面前的官员与道士。
许叔静一脸肃穆:“孙笑文,你说你曾见过可疑男子出没灵显王庙外,确有此事?”
“许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孙笑文不骗人,大家都知道。”
他双手放在膝上,有些拘谨地握在一起。
“那个人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老是在庙外头晃来晃去,胳膊刺青,带个帽子……看着就不像好人。多半在物色姑娘,想要行不轨。”
孙笑文正义凛然道:“他到处盯来盯去,我就过去问他,你看啥子哦?他不说话。我就警告他,这里是益州成都府,让他注意点,他就很没素质地骂我……”
“我说,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啊?他继续骂,还说我故意挑衅,我就说那你去找官府啊。”
男子被激得和他对骂,孙笑文依靠丰富的骂架经验,全程压制,最终让可疑男子溃逃而去。
“其实我这个人是个非常儒雅随和,不喜欢骂脏话,这个有一讲一……”
许叔静抬手:“不用说了。”
孙笑文这才悻悻闭嘴。
自香炉妖被捕后,孙笑文的鬼头一点点消失,慢慢恢复成此前的容貌,对此他倒不甚在意。
得知香炉妖与夫人像没有结果的苦恋,孙笑文颇为感同身受,还主动请缨,希望监幽卫能对香炉妖宽大处理。
他感叹:“如果不是真的喜欢,谁又愿意一直留在一座庙里呢?”
目送孙笑文离开,许叔静哭笑不得:“这孙笑文也算是一号奇人。”
吴奇也点头:“确实。”
说他悲剧,但他又总让人发笑,说他喜剧,从小到大留给人的印象都是失败和笑料。
孙笑文嘴臭,脾气不改,有时又会显出一丝匪夷所思的善念,虽然这转瞬即逝。
他就这样我行我素地过着每一日,与人对骂,和解,再对骂,渐渐变成了蜀县一个特殊名人。这好像不可思议,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
香炉妖被关在一间特制暗室里,他手脚被一副银铁镣锁住,背对外面躺在石床上。
这是监幽卫特制的“犁庭锁”,克制妖力鬼气,让妖鬼难以施展法术,无从逃脱。
对付修士的则是另一种锁具“扫闾锁”,能驱散人体灵力,隔绝外部灵气,让修士暂时失去修为。
两锁为一对,合称“犁庭扫闾”,为监幽卫重要法器。
“香炉妖。”
许叔静面目肃重:“鸦鬼让你将庙内之事留影,藏于石柱影中,接头者是否为一刺青男子?”
“他身高约五尺九寸,马脸,右臂刺青,常在灵显王庙外游荡。”
香炉妖慢吞吞转过身,他挪了挪手脚,铁链哐当作响。
看到许叔静,他只是打了个哈欠,没答话。
目光扫到吴奇时,香炉妖这才坐好,一脸诚挚拱手:“多谢道长点醒痴妖。”
吴奇微微颔首:“你还很年轻,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
许叔静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被无视的尴尬。
香炉妖想了想,说道:“不是什么刺青男子,是一头鬼魅……像是游鬼,但又有所不同,它有时会伪装成一个男子人影,混入人群,避免引人瞩目。”
许叔静皱眉:“人影?什么来头。”
“不知道。”
香炉妖活动了一下手脚,拉了拉链子:“我也是不断偷偷留意,才发现是它。”
“庙前都是男女,地上人影来去,它在其中来回穿梭。哪怕看到影子异常,也只会认为是其他人跑动导致。”
吴奇转身正要走,香炉妖又问:“道长,我出来后……能不能去浮云观向你求学?我脑子不怎么灵光,想要像道长你一样能想明白事儿。”
“可以啊。”
吴奇微微一笑:“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多谢道长。”香炉妖眼里泛光。
走出暗室,许叔静忍不住嗟叹:“以堂堂正正之法折服妖犯,解其心结,疏其郁气,明其心智,难怪道长说话比许某管用。”
吴奇慨然:“众生皆苦,有教无类。”
许叔静沉默了一会儿:“道长说的极是。”
有教无类在吴奇看来是很正常的事,大唐地界上的妖怪鬼魅,只要不行凶作恶,都属大唐百姓,只是形态异于常人罢了。
人怕妖鬼,妖鬼更怕人。
大唐官府与三教犹如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在所有妖鬼头顶,让他们如履薄冰,提心吊胆。
游鬼只敢夜间出现,生怕白天不慎吓到人,惹来官府甚至监幽卫。
到时一彻查,无度牒者会被训诫甚至驱逐,过来讨生活的外地游鬼也要被遣送回原籍。
小狐妖红绫就是如此,背井离乡过来,还要被蜀县当地妖鬼排挤和欺负,货真价实的人见人欺。
也有妖鬼作祟,如魂车木马和香炉妖背后的鸦鬼,毫无疑问极度危险。
但大多数都是默默无闻的小妖小鬼,他们栖息和迁徙,只为生活。
靠近蜀县这样的州府治所,有监幽卫和三教修士在,妖鬼安全都更有保障,修行机会也更多。
万一得到天赐机缘,或是被某个大宗门修士看中,就能改命换运。
可惜并非大多人都和吴奇所想一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从古至今的箴言深入人心。哪怕大唐百姓已习惯妖魔鬼怪存在,甚至可以坦然与之打交道,但内心隔阂,短时间里难以消弭。
吴奇是因个人情况特殊,认知思想不属于这个世界,故而不受影响。
他想的也简单。
大唐境内,管你男女老少、妖魔鬼怪,不都是大唐子民么?只是有的有度牒,有的没有,就这个区别罢了。
认同大唐文化与思想,愿意遵守大唐规矩生活在这里的,就是大唐人。
……
许叔静走到门口,笑道:“道长,不知能否请重阳出面,追踪那影鬼?”
吴奇拳头不由捏紧。
这许叔静之前让自己白忙活,现在还打起重阳的歪主意!真就逮着一只羊薅羊毛?
欺负老实人么!
许叔静见对方脸色不善,赶紧补充道:“当然,监幽卫会申报出一笔酬金,绝不让道长道童白跑。”
“多少?”
许叔静咬牙:“许某可做主的经费,封顶二两。”
“成交。”
吴奇拳头松开,和许叔静握手言和。
第三十四章邓无影
话分两头。
重阳得吴奇命令,沿灵显王庙一带到蜀县,四处寻找影鬼踪迹。
许叔静这边也没闲着,香炉妖所说可信度极高,但孙笑文的供词也有一定参考价值。
他还是找来那刺青男子。
此人叫邓小乙,本在戏班跑堂,自小练得一身腾挪功夫。后戏班解散,他又与三五好友一起卖艺维生,没几年又散伙,兜兜转转到了蜀县,一直没什么固定营生。
邓小乙现三十有五,既无妻子,也无亲人,除去小酌无甚爱好,乡邻都说他很正常。
“大人,小的不知道犯了什么事?”邓小乙勉强挤出一个笑。
他看起来有几分颓丧,生得长面窄鼻,薄唇细眼,右臂上刺有一枚葫芦,葫芦上却长了个秃发斜眼老人头。
“本官问你,为何在灵显王庙徘徊?”
许叔静查案时严厉威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配合他锐利目光,一身官服,尤具威慑。
邓小乙辩解道:“小的在庙外吹风晒日,平日也无事可做。”
“无事可做?”
许叔静冷冷看他:“那你且说说,你城西的宅子是怎么来的?”
他从一旁吏员处接过一张竹纸,往桌上一拍。
纸上从右至左,自上而下写:
“立契人王全台将坐落蜀县西市米来坊房屋一间计地壹亩伍分肆厘自愿卖于邓小乙”
……
“房屋价廿二贯”
下面盖印“蜀县司法之令”。
“二十贯钱的房子,你无事可做,怎么买的?”
许叔静一拍桌子,怒道:“你买房之财,由何得之!”
旁观的吴奇心道,官府到底是官府,只要还生活在大唐地界,就不可能避开其监管。
就以这房契为例,买卖双方可选私契、官契两种方式进行。
私契,即买卖双方私下约定交易,需牙人作证,邻居作保,各该印或摁手印。但若是以后找不到这些人,这份地契就等同于无效,难以再转让或当做凭证。
官契比私契好的一点在于,有地方官府盖章确凿,主官官吏签字证明,一式三份,买卖双方各一份,官府保留一份。若买卖双方遗失或有争执,以官府留存官契为主。
不论从交易便利还是稳妥保存,官契都明显优于私契,因此除去一些特殊交易,大多房契都是官契。
官契归属七曹参军事之一的司法参军管,需盖司法参军印。
蜀县司法参军樊纲,正好是法曹参军许叔静顶头上司。
许叔静直接按交易人姓氏查询,翻出了邓小乙三个月前的房契,直接呼脸。
“……”
邓小乙一时语塞:“这……说来话长,但是小的的确没有作奸犯科,这钱是别人给我的。”
“你在蜀县无亲无故,我倒想知道,谁会给你二十贯钱。”许叔静冷冷道。
“许大人,容贫道问一句可否?”
许叔静见吴奇开口,当即说:“道长请问。”
他对邓小乙道:“这是浮云观吴奇道长,专程为差妖鬼而来,道长问,你如实回答。”
吴奇看了一眼邓小乙胳膊上刺青:“邓居士臂上这是郭公?”
他看书杂,记得郭公为傀儡戏中角色,模样通常是光头斜眼,嘴角笑而不语,为滑稽俳优之首。
“道长懂刺青?”邓小乙略微吃惊。
吴奇笑了笑:“略知一二,一位长辈也有刺青。”
他倒不是套词。
浮云观里的确有一人刺青,刺的还是一条五爪黑龙。
吴奇童年时,曾与爷爷吴道继、严长老一起在山间瀑布沐浴。当时严长老露出上身,一条狰狞的五爪黑龙盘踞其右胸,一直到右小臂,颇有江湖人气势。
那时吴奇还好奇问,为什么严长老有龙,爷爷没有。
严长老只是笑呵呵地用毛巾擦身体,说不过是刺青,年轻时不懂事图好看,刺上却没法擦掉了。
这一段让吴奇记得清楚。
后来他翻看浮云观群书时,也对刺青有所了解。
刺青源自黥面刑。
黥面是在犯人脸额刀刻入骨,再染上墨,以示惩戒。
刺青却是不刺骨,只刺表皮,又叫点青,为街肆恶少所青睐。黥面一辈子难以恢复,刺青却是可以针灸洗褪。
吴奇幼时不解,严长老为何说他那刺青难以擦掉?难不成是黥刺?
这问题终究没问出口。
“确如道长所说。”
邓小乙撩起袖子,让胳膊全部露出来:“葫芦上的老人就是郭公,小的在长安刺的。当时作为帮闲,难免与流氓泼皮交道,有刺青也方便些。”
“原来如此。”
吴奇目光缓缓下移:“那邓居士能否一说,为何你没有影子?”
许叔静也看向地上,发现邓小乙脚下影子只到领口,领口以上没有脑袋。
此前邓小乙穿了一身宽大圆领袍,头戴笠帽,阳光下是完全没看出来。脱下帽子,里面身体的影子却不翼而飞。
“此事和送我那宅子的人有关。”
邓小乙挠了挠头,说起自身经历。
……
三十岁时,邓小乙一路辗转来到蜀县。
他租不起蜀县房屋,却又不愿与几十个乞丐与病人挤在公庙。
所谓公庙,就是大唐官府在各县所设一个临时住所,供给一些流浪者与难民暂住,几乎不收费,但脏乱恶臭难免。
邓小乙在县外猎户处租了一间小屋,白日去蜀县找活儿,夜晚回来休息。
他经常对烛而坐,望火发呆。
尤其到了夜里,万籁俱寂,人格外寂寞。
邓小乙实在苦闷,只能自己与自己聊天取乐。
他看着自己墙上影子:“影子啊影子,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就不和我说说话么?”
没想到影子还真回应了,说:“既然如此,敢不从命。”
邓小乙非但不害怕,反而十分开心,终于有人能陪自己晚上说说话了。
多年相处,影子对邓小乙极为了解,一人一影,不论聊天打趣,都默契无比,恍若兄弟。
不过对影谈天始终还是有几分怪异,邓小乙难免遗憾。
影子立即明白了邓小乙的意思,摇身一变,成了一黑衣俊俏少年。
两人秉烛夜谈,无话不说。
没过几日,影子又化作一黑衣婀娜少女。邓小乙大悦,两人你侬我侬,开始行夫妻之事,夜夜欢歌。
一人一影,即相谈言欢,又同床共枕,白日是兄弟,晚上是夫妻。
后来,邓小乙白日也带影子少女出门。不过为避免被人发现身后影子不见,他着宽衣厚裳,头戴笠帽,以作遮掩。
影子能千变万化,每日化作各路达官贵人,名流贵妇,僧道尼儒,也让邓小乙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渐渐,邓小乙发现影子白日开始独自出门。
他很是担心。
既担心影子被人发现身份,毕竟监幽卫和三教修士都在蜀县。
也担忧影子遭其他人拐走,如此自己就既没了兄弟,也丢了老婆。
影子执意出门,让他不必担心。
好景不长,入夏时影子对邓小乙说,它要去幽冥洞天修行法术,以登仙道,特来此告辞。若彼此有缘,以后再做夫妻和兄弟。
邓小乙软磨硬泡,又是哭闹又是祈求,影子依旧不为所动。
离去前,影子送了他一笔银子,让邓小乙到蜀县买一房屋。待一年后再入住,从此好好生活,不要再胡思乱想。
说罢影子乘风而起,归于无声。
从此,邓小乙便成了一个无影之人。
第三十五章春去无踪
许叔静强调:“你确定没听错,是‘幽冥洞天’?”
“大人,小的没记错,就是这名字。”
邓小乙拇指食指搓了搓鼻子:“她说那地方是一个成仙之地,是莫大机缘,非去不可。”
许叔静询问般看向吴奇。
吴奇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摇动,示意自己也不知晓。
天下洞天福地不少,但敢以“幽冥”为名,或许真与幽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还有。”邓小乙回忆说:“她说这里距离幽冥洞天有几万万里,需要高人指点与接引,才能到幽冥洞天去修行。”
许叔静立即问:“那高人是谁,你可有见过?”
邓小乙摇头,面带忧伤:“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很坚决,说什么都不留下。”
“不过我总觉得,它没有离开这里。”
许叔静问:“怎么说?”
邓小乙脸颊绷紧:“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就有这种感觉,它应该还在成都府,还在蜀县附近,还没有走。”
接着这毫无来由的感应和偏执,邓小乙在蜀县城内城外游荡,观看每一个人脚下影子,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这种莫名悸动越来越强。
好几次,邓小乙都觉得自己和她擦肩而过,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只是他找不到。
影子不想他找到,他就看不到她。
邓小乙凭借一股毅力不断寻觅,逐渐发现,灵显王庙外一带这熟悉感最强烈。
他长期滞留庙外,头戴笠帽,留意每一个人的影子,以及每一个或许是影子的人。
然后邓小乙遇到了孙笑文,一番对骂,战败而退。
再然后,就被监幽卫带到这问话。
许叔静几笔记下,口中问道:“你感应最强烈的地方是庙外具体哪处?”
邓小乙愣了下:“有几个地方都有熟悉之感,不过最明显之地,是庙外左数第一根石柱那里。”
许叔静点点头。
吴奇突然问:“邓居士是否还有一同胞?”
“道长这也能算到么?”邓小乙不敢置信。
他老老实实说:“确如道长所言,母亲怀了我与胞姐,只是胞姐死于腹中,只有我活下来,生下我后母亲也死了。”
吴奇心说果然。
……
“道长,如此看来,极可能邓小乙之影,就是那与香炉妖接头者。背后是鸦鬼蛊惑,给影魅进入幽冥洞天的机会。”
许叔静轻轻抖了抖才手中粗纸,让墨迹尽快能干。
吴奇没说话。
“倒是那化影为鬼,此前从未听闻。”许叔静看向吴奇:“道长,影子也能化灵为妖么?”
“万物皆有灵异。”
吴奇不紧不慢道:“不过,邓小乙情况不然。一道影子,所存不过三十余年,就此化妖,许大人觉得可能么?”
许叔静反应过来:“是了,但凡精怪妖鬼,若无莫大机缘,化灵化形都要百年!那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吴奇继续说道:“邓小乙面色灰白,心神憔悴,精气匮乏,这是生魂受损之状。”
“呃,道长是说,邓小乙生魂被影子所伤?”
“不。”
吴奇摇头:“原本那影子就是邓小乙生魂,他生来一体双魂,或者说,融入其胞姐之魂。”
大多人哪怕一体双魂,不入修行就与常人无异,无非心思更加细腻敏锐,感知灵异较强。
邓小乙却是一个例外,长期孤独让他体内双魂剥离,其胞姐之魂借影而立,这才有了后续种种。看似为妖异,实则是离魂。
“邓小乙与他胞姐岂不是……”
许叔静听得目瞪口呆,脸色悚然:“他们这魂交梦绕……这简直忤逆伦常!大逆不道!”
“非也。”
吴奇又摇头:“说是邓小乙胞姐,其实不妥,只要婴儿未曾落地,魂魄未定,就不算转生。这一体双魂,实则是有一缕游魂运气不佳,无从脱离。”
“暂且叫这一缕游魂‘邓小影’罢。”
吴奇从椅子上起身,整理道袍:“邓小影得以剥出生魂,得了这一份天大机缘,对邓小乙自然感激。因此邓小乙种种要求,她也是无所不应,极力迎奉。”
“可惜两者所行之路终究有别,人各有志。”
“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本为一体,哪怕彼此分离,邓小乙依旧能感应到对方存在,这一点许大人可以好好利用。”
“原来前因后果如此……”
许叔静听得茅塞顿开,不由喜出望外:“即是说,只要让邓小乙出马,就能找到那邓小影?”
吴奇一怔。
怎么感觉,这许叔静脑子不如此前好用了。
第一次见面时,那明察秋毫的洞察力和细节考究,现在完全看不到。
果然,人就是不能产生依赖性,一旦有了依赖,就会选择更加简单偷懒的办法。
对许叔静来说,找吴奇出马就是最快的办法,这是经过验证的。
听完吴奇委婉的表达,许叔静哈哈大笑。
“道长说的是,许某的确现在不如此前如履薄冰,但这并非坏事。”
他说道:“道长可知,监幽卫也好,司法曹也好,怎么查案最可靠?”
吴奇说不知。
“是消息,也可以说是密探。”
许叔静悠悠道:“许某弱冠进士及第,而后在普安县任司法佐十年,十年里我切身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你昼夜不息,累死累活,也无法破获所有案子。”
“但若是有密探和各业顾问,那就能迅速梳理出脉络,扼其关键。”
“一人之力有限,但若有充足的密探和顾问好友,那么本地发生任何事,都能瞬息得知,查人追物如抽丝剥茧。”
许叔静脸上带着淡淡笑容:“如此,岂不比孤身探案更行之有效,料敌于千里之外?”
吴奇失笑。
这次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许叔静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人家放弃了过去的单打独斗,转型成找线人与顾问联合查案的高效办法。
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当然比孤狼模式要更具纵深和弹性。
俗话说得好,不要以自己爱好挑战别人饭碗。
吴奇拱手道:“贫道受教。”
许叔静大笑:“能听道长说出这句话,许某当浮一大白。”
吴奇也笑。
很快,他笑容迅速散去。
许叔静立即发现:“道长,出事了?”
吴奇目光微冷:“重阳遇袭,贫道出去一趟。”
第三十六章杀人诛心
东市明德坊,长街上围拢了许多百姓。
长街中央,一道红光上冲下钻,但就是无法突破笼罩其头顶的鸟笼状法器。它被法器所挫,速度越来越慢,眼看有些气力不支。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劝你莫要再反抗,否则贫道‘鹤嘴笼’会将你炼为血水。”
里头被困的重阳大喊:“我说了,我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妖怪!我是浮云观吴奇道长座下道童!我在监幽卫有度牒,你才是当街行凶!”
“好一个伶牙俐齿。”
对方斥了一声。
空中那鹤嘴笼猛地一缩,朝重阳压去。
银光亮起,一把飞剑忽然自西而来,嗖地一声将鹤嘴笼钉在旁边酒楼门柱上。
鹤嘴笼挂在剑上,微微摇晃。
身影一晃,一只白皙的手将鹤嘴笼摘下,打开鸟笼。
里面重阳一下子飞了出来,绕着救它的人飞舞。
“尊者,这道士找茬。”
重阳一肚子气:“我已说了身份,愿意让监幽卫和官府核查,这道士还是不依不饶,想要抓我杀我。”
“无妨,一切有我。”
吴奇将鹤嘴笼托在手里。
这法器看工艺与符箓刻篆,至少是中品法器,比吴奇的景震剑要好。
“道友当街动用兵器,怕是不妥。”
那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吴奇这才抬起头,看向对方。
他正前方一丈处,站有一面容冷厉的修士。
此人头戴浩然巾,身披淡青得罗,玄色锻领,交领开袖,脚踏清运纹朱雲履,除去背上双剑外无他物,着装打扮一看就是大宗门修士。
相比而言,身着发白衲衣,脚踏十方鞋的吴奇就显得无比寒碜。
吴奇拔出柱上铁剑:“红尘恩怨,红尘了。”
剑尖遥指对面。
“伤它如伤我,出剑。”
修士脸上一僵。
他从没想到,竟然会变成如此局面。
周遭旁观百姓一下子亢奋起来。
道士斗法一般都在人迹罕至之地,两个道士在城里用铁剑对砍,那简直是十年一见的奇景!
今天这一波热闹看得不亏!
“出剑!”
“出剑!”
“出剑!”
百姓们开始起哄造势,唐人本就尚武,对当街决斗简直喜闻乐见。
修士强自镇定:“道友,贫道青城山常道观真传,姬湛。”
吴奇只是说:“浮云观,入室弟子,吴奇。”
剑尖依旧平稳。
他重复道:“出剑。”
姬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青城山常道观是益州一顶一的大宗门,若今日拒绝交手,对方还是一三流道观弟子,不提其他,自己名声必定受损。
他目光一冷,拔出背上铁剑,剑身白亮如雪,显然是名匠锻造的佳品。
“刀剑无眼,吴师弟不要后悔。”
姬湛剑尖迎上。
筑基期修士已是灵气化液,体魄强于常人,即使不精于刀剑,肉搏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吴奇持剑而上,姬湛挥剑而斩,双剑连续正面劈中,铿锵作声。
百姓们看得一个个面色泛红,挥拳助阵,口中大吼,一时间人声鼎沸。
这两位道士可是真刀真枪在决斗,不论哪方中剑,轻者断肢重伤,重者当场丧命!
砍,砍他,对,就是那样!
过瘾!
不止普通人类百姓,各路妖鬼也凑过来。这场面他们也没见过,不过不妨碍他们看得莫名爽畅,一个个也侃得热火朝天。
“吴道长这压制力!”
“吴道长的剑太差了,境界上差了一等,砍人不痛啊。”
“姬道长一脸自信,看来是稳了。”
“龟龟,吴道长这走位,他的走位!”
“刚才谁说的?吴道长砍人不会痛是吧?”
“姬道长在干嘛啊他?他不能没有节奏和气势啊。”
“优势不够大,优势不够大啊……”
与这些看热闹的各路人士不同,许叔静此时却是看得无比紧张,手指捏紧。
吴奇与姬湛持剑互砍,剑光烁烁。
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是打出真火,每一剑都毫无留情,稍有不慎,就有一人得横死当场。
他喃喃道:“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了!必须制止他们,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
“许大人放心,切磋而已。”
许叔静旁边,释然看得津津有味:“能看见道门修士真刀真剑当街决斗,可是千载难逢。”
“这还叫切磋?”许叔静气笑了:“释然法师,这两位道长,说不定今天就有一个因伤残而死,甚至直接暴毙。”
“哪有那么严重。”
释然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不以为意:“不过切磋么,见血也正常。”
许叔静:“……”
“许大人放心,不会死人的。”
见许叔静气急了眼,释然不得不解释说:“他们两人间,实力是有差距的,不过是让着在打罢了。”
许叔静叹了口气:“我就是怕姬道长忍不住,伤了吴道长。”
“许大人你可说错了。”
释然嗤笑一声:“吴道友可是在让着姬湛,若是动用真本事,纯粹刀剑相搏,姬湛现在应该已是一具尸体。”
许叔静怀疑自己听错:“这……姬湛可是青城山真传弟子,筑基期后期……”
“那又如何?”
释然心道,吴道友可是连自己这半步罗汉都能打得喘不过气,区区姬湛,那不是随意拿捏?
“许大人信贫僧便是。”
他解释说:“再者,道门修士一身修为,大多在法宝、法器、符箓、术法上,本身体魄差距不大。谁想伤谁,都没那么容易。”
许叔静听糊涂了:“法师,你到底在说谁让谁啊?”
“同道切磋,反正不会死人。”
释然随口掩饰。
此前答应替吴道友保密,差点就露馅了。
……
铿的一声,一把铁剑被崩飞落地。
吴奇手中剑犹在,只是剑身坑坑洼洼,锋刃上崩出一排犬齿般缺口。
剑尖距对方脖子只有不到一寸。
姬湛双眼无神地看着对方。
我竟被一个炼气期用剑术击败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他生来便有傲视同群的炁感天赋,是青城山最年轻真传之一,被长辈们认定十年内必将结丹,还身怀从未对外人言的惊天机缘……
被寄予厚望的自己,在这条普普通通的长街上,被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道士正面击溃了。
哪怕仅仅是剑术技击上的失败,也让姬湛不可接受,继而开始失望到怀疑自我。
他脑子里蓦地生起一个念头:或许死在这是一件好事。
如此,就不用面对师兄弟和师傅了。
然而对方偏偏收剑。
“承让。”
吴奇将破破烂烂的铁剑回鞘,又问道:“不知道友,为何伤我道童?”
姬湛脸涨得通红,手臂都在发抖,心中杀意弥漫。
先当着所有人击败自己,然后再以理服人么?
这混账,杀人还想诛心!
第三十七章西晋青瓷兽(感谢‘卓约宇’的打赏!)
释然一看姬湛那红脸就知道要坏,他当即撇下许叔静,朝交战处飞奔。
可依旧迟了。
姬湛抬手,衣袖中飞出一尊古怪瓷兽。
瓷兽迎风而涨,转瞬变得身长一丈,它舒展四肢,扬起脑袋,张开血盆大口,似在打哈欠。
兽为狮虎形,阔口獠牙、身体丰壮、四爪伏地,两耳下有短而直挺的鬃毛,下颚下有长须,四肢上还刻出较短的羽翼。
瓷兽身上坐有一六尺瓷人,此人浓眉大眼、高鼻阔面,嘴唇上有两头翘起的髭须,络腮胡子,如西域胡人。
他上身穿饰有联珠纹沿边的短衣,下身穿十字纹长裤,左手揪住胯下神兽的耳朵,右手持一扇。
更惹人注目的是,胡人头戴卷沿帽,帽顶极高,约四尺,形如烟囱。
高帽胡人左右看了看,目光停留在吴奇身上。
周围百姓见如此宝物登场,不由一个个后退,避免被波及其中。
吴奇此时出奇冷静。
法器有灵,就已接近法宝。
眼前这青瓷骑兽灵动活跃,多半为后天法宝。
修士斗法,最大依仗就是法宝法器,符箓与法术威力不如法宝,且具有各自局限性。
严格来说,符箓与法术就是对法宝的两种模仿。
符箓最为便宜,见效快,可威力弱,难有变化。
法术随时可施展,威能强,但施展对灵气消耗极大,要精通到如指臂使需耗费大量时间修习。
法宝本身有灵,威力惊人,且具有长久成长性。
哪怕持有者是低阶修士,只要法宝够强,也能越级对抗大修士。
道门有个冷笑话,说只要持有法宝,哪怕是一头猪,它走到哪儿,大家也对它客客气气。
虽为戏言,但也说明了法宝对修士的决定性影响。
吴奇双目牢牢盯住青瓷骑兽,手持景震法剑,一百七十年修为尽数激发,心神全部集中。
他甚至不敢分心去翻含象镜,来判断这青瓷骑兽实力。
姬湛呼吸沉重,手捏法决,口中念道:“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炁常存。”
声音一起,青瓷骑兽冲吴奇猛地扑来。
由于对方来势太快,吴奇根本无法躲避,只能法剑迎上,。
青瓷骑兽犹如软泥一样被法剑一切为二,斩作两半。
吴奇瞳孔猛地一缩。
左右半边的青瓷骑兽身体扭曲,恍若融化开一般,将吴奇包裹缠绕,粘入体内。与此同时,高帽胡人的古怪高帽上冒出团团白烟,口中呼哈作响。
身陷瓷液中的吴奇屏气凝神,皮肤上传来针刺般的灼痛,手脚犹如被浆糊缠绕黏住,行动极其吃力。他好不容易挣开一点,周围瓷液又再度涌来重新包裹。
外界百姓眼里,吴奇却是被高帽胡人吃进了体内。
胡人肚子扩了一圈,变成了一个头大身圆的胖子。他在瓷兽身上摇摇晃晃,仿佛坐不稳,口中呼哈呼哈,高帽里喷出大量浓浊白雾。
瓷兽也在地上来回踱步,原地兜圈,仿佛在消化腹中食物。
一道黄影从人群里闪了出来,嘭的一声撞上青瓷骑兽。
“给我开!”
吼声中,佛兵拳甲狠狠砸在青瓷骑兽身上,佛光大盛。
骑兽身体霎时崩开,吴奇从里面走出来,对救援者颔首示意。
武僧释然捏着拳头,眼神无比古怪,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
释然转身,对姬湛怒目而视:“大庭广众之下,为一时之气,就用法宝对付三教同道,这就是青城山的规矩么?”
姬湛手一挥,青瓷骑兽缩小收入袖里。
他此时经恢复之前的平静冷冽,拱手道:“吴师弟剑术出众,贫道只是见猎心喜,想与师弟也切磋法术,并无他想。”
释然皱眉,他一介佛门武僧却是不好插入道门内部争端。
许叔静这时候也跑了过来:“两位道长,切磋归切磋,切不可伤了和气。”
他见吴奇并无大碍,心里也稍微一缓,于是看向姬湛:“姬道长不是追查鬼市假钱么?为何与吴道长道童起了争执?”
不声不响,许叔静就将捉妖改为争执。
姬湛瞥了一眼沉默的吴奇:“一场误会罢了。吴师弟剑术不错,不过道术还需加紧,妖魔鬼怪可不会点到即止。”
说完,他捏了个手决,地上宝剑锃地一声回到背上牛皮鞘中。
姬湛扭头就走,几步就没了踪影。
四下百姓看得索然无味,也三三两两离开,他们路过吴奇等人身边,偷看之余还在意犹未尽地低声窃语。
“道长,还请见谅。”
许叔静一脸为难:“没有司都尉盖章公牒,监幽卫没法对五大道门弟子动手……”
吴奇表示理解。
五道七寺为释道两教核心,是毫无疑问的特权阶层,哪怕其门下弟子也有特殊庇护。
监幽卫发宣帖,姬湛头顶青城山名头可以拒绝,浮云观却不能。
“道长无事就好。”
许叔静说:“姬湛行事狂妄桀骜,当街以法宝伤人,此事我会如实禀告司都尉朱大人,对青城山常道观提出异议。”
吴奇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释然与许叔静面对姬湛这青城山亲传弟子,力挺自己,这份情分得记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吴道友与法宝交手,还需调养,贫僧那有一些药物,可以辅助恢复。”
释然支走许叔静,将吴奇拉到一边。
见周围并无其他人,武僧这才低声道:“你竟能破开那‘西晋青瓷兽’?”
其他人不知道,释然那佛兵拳甲还未击破外壁,瓷兽就从内而外裂开来。
出拳裂兽几乎同时,外界看起来如释然破局。
吴奇更关心别的事:“法师可知那法宝来历?”
“那是茅山元符宫于西晋时炼制的后天法宝,至今已有三百余年,没想到了姬湛手中。想来是他师门此前买下,如今给他防身所用。”
释然叮嘱道:“西晋青瓷兽,为黄阶下品,即使如此,它也是货真价实的法宝,道友切不可再空手接法宝。三教有言,唯法宝能抗衡法宝。”
吴奇只能尴尬笑笑。
是我不想用法宝对法宝么?正经修士,谁不想用法宝砸人?
可那得有不是。
释然到底是五道七寺出身的修士……对小门小派的贫穷一无所知。
整个浮云观就一件法宝,还在观主吴道继那儿,也是黄阶下品。
三教界定,世间灵物从高到低分天、地、玄、黄四等。
天地二字唯先天灵宝可用,玄黄二等属法宝之列。黄阶虽是法宝中的下乘,但碾压法器,打打赤手空拳的修士还是轻松惬意。
吴奇以重阳附于景震法剑,全力以赴才破开瓷兽。
他担心的是,若被人暗地用法宝敲闷棍,自己可就真栽了。
缺少法宝,让吴奇危机感空前强烈。
不行!哪怕不睡觉不吃饭也得先把道君符给画出来!
第三十八章鬼神相·赤目童子
世间事大都知易行难。
明明烂熟于心,脑里演练上百次,真上手了又还是手忙脚乱。
吴奇再次绘制道君符,初始认为距符成近在咫尺,不断摸索之中,他才发觉,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天地之别。
他沉下心,蘸了朱砂一遍一遍在竹纸上尝试,从临摹《真解》帖式到渐渐有了自我理解。
朱砂一点,定天地玄黄之兆,此为所借道君符节品秩。
日月星辰散形归炁,重现开天辟地刹那,道君敕令,万法无咎。
点兵成神,聚鬼为将。
玄蕴中纳万千经籍,地煞星现凶杀之兆。
因势利导,一生万象。
故此鬼神聚。
引气入符,得见其魄。
……
吴奇心神完全沉入其中,提笔挥毫,顺畅如丝。
最后一画成,他抬笔。
只见符上顶部黄蕴流转,道君符光华流转。
吴奇轻轻呼气。
原来如此。
真正符成,绘制完毕后就会显现灵兆。
不同品秩的道君符浮现蕴光不同,黄蕴色中带金,鎏光流淌,为黄阶。
道君符有天、地、玄、黄四等,不像儒释道三教每等还分三品。
具体威能如何,既看施术者修为,也看所劾召道兵之法力。
符成三张,已至丑时,月明星稀。
吴奇背上木箱,暂离道观,一路赶赴东庙。
确认四下无人,他这才敢试术。
“重阳,小张。”
两妖被劾召,自无常图中飞出。
吴奇叮嘱道:“此为道君符,可让你等暂时合二为一,呈鬼神相,你们务必平心静气,不可有杂念。”
两妖齐声:“是,尊者。”
吴奇剑指夹起道君符,以气驭符,霎时一身精气神被道君符抽走大半。
他双目一阵发黑,几乎站不住。
道君符则化作一道白气,将茱萸精和竹妖包裹起来,云氤翻滚中渐渐凝出一物。
吴奇面前是一赤膊童子。他着一黑短马甲,下身白裤,脚踩十方鞋,裸露的上半身肌肉清晰匀称,精悍有力。
童子双目红如玛瑙,中有一点黑瞳,头顶毛刺绿发,眼神桀骜。
他双臂抱在胸前,歪嘴而笑,自信道:“有我在,没人能伤到尊者。”
吴奇已知道,这赤目童子实力在结丹初期,本身是重阳和小张的合体,可维持鬼神相一刻钟。
赤目童子主动请缨:“尊者,不如就由我去教训一下那青城山的小子。我必砸碎他法宝,将他关入鸡笼,挂在蜀县城头示众。”
这脾气,一听就像是重阳。
茱萸精平时看似听话,其实恩怨分明,相当记仇。
吴奇问他:“你会什么?”
“我么,躯体难以被破坏,具有快速自愈能力。”
赤目童子说着,右手抓起左臂猛地一扭,大小臂整个朝身后鸡爪状折起。
他抖了抖手,左臂迅速复原。
“请借尊者双剑一用。”
吴奇点头。
赤目童子拔出铁剑,一剑刺入自己胸口,剑尖从体后冒起,血沿伤口而出。
他若无其事地拔出剑,胸口剑伤迅速消弭,只留下一道凝固血痕。
“凡俗兵器已毫无用处,只要运转法力,这等兵刃根本破不开皮。”
赤目童子擦拭铁剑后还鞘,又拔出景震法剑:“不过法器还是对我有一些作用的,些许痛楚,如蚊虫叮咬。”
他一剑落下,左手齐腕而断。
赤目童子捡起断裂左手,凑于腕部,彼此间骨肉结合,手指拨动,左手霎时恢复如初。
他又擦拭后放回法剑。
“此外,我还会两道术法,木刃术,草木皆兵。”
赤目童子抬手,脚下一根树枝飞入手里,经他手一握,枯枝顿时化作一柄褐木剑。
他一扬手,木剑咻的一声,穿破庙顶瓦片,一个折返又回手中。
吴奇惊了。
自己心心念念的御剑术!
“尊者,这并非御剑术。”赤目童子立即解释说:“是化木为剑,但只能短时间施展,因其并非法宝,为法术所化。”
吴奇并不失望。
木刃术能在数十尺外击敌,有竹木就能施展,还不错。
如此一来,自己就有了中远程杀敌手段。
“接下来是,草木皆兵。”
赤目童子打了个响指,庙内石板之间的杂草顿时一个个钻了出来,化作一个个绿色小人。
小人们跑来跑去,清理地上碎石、青苔、烟灰,以树叶擦拭墙上污痕,将朽木与一些鸟兽粪便收集丢到外面。
吴奇看得眼睛一亮,这草木皆兵很实用,草木小人可以处理诸多重复劳动的杂务。
美中不足是,赤目童子鬼神相仅能持续一刻钟,却是没法长久维系。
“尊者,这两门法术不止于此,只是我修为不够,还不能驾驭更强形态和诸多变化。”
赤目童子恭恭敬敬说:“还请尊者以香火栽培我等,我们必定能更好替尊者作战。”
吴奇听得一愣:“香火?你们可以享用香火?”
“尊者不知么?”
赤目童子解释了一番。
吴奇这才明白。
香火本身是一种特殊修行资源,作为主导者,吴奇可以自我消化获取,也可以选择赐予无常图中天君道兵,助他们快速蜕变。
搞清楚这一点后,吴奇心里滋味莫名。
前景很美好,可当下问题在于如何获取更多香火,还没到考虑分配的时候。
稳妥起见,吴奇觉得至少得凑够五百年修为,修行基础就与结丹期修士持平,这样才算有一点底气。
毕竟五道七寺,在益州可有两个,大修士虽然平时不出山门,但派出的道传弟子也是结丹期。
退一步说,如姬湛这样的真传弟子,虽然修为依旧在筑基,但架不住家大业大有法宝。生死相搏时,普通结丹未必能讨得好。
吴奇思索之间,听到啪地一声。
他抬头看去,赤目童子已然消失,重阳悬于空中,小张持杖而立,这两妖也面面相觑。
只是此时它们都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重阳火光黯淡,小张也脸色发白,显然是消耗不小。
“各自去吧,好好休息。”
吴奇袖子一挥。
重阳返回无常图,小张附身东庙神像。
解决了当下威胁,吴奇心中稍缓。他大体了解了赤目童子本事,手里还有两张道君符,虽都是黄阶,但应付大多情况足够。
使用道君符后,吴奇腹中格外饥饿,他翻出准备的馒头慢慢咀嚼,目光在庙里来回。
经刘伯文出资修葺,庙外残破墙垣、屋顶破口都已被补好,不再漏风刮水。
庙内多了两张旧木桌,一尊陶制香炉放于神像前,上面插了几株香,还有两个青桃,也不知是刘伯文还是别人所放。
这里渐渐有了些烟火气。
吴奇突然想到,若到东庙焚香烧烛的人一多,不就更容易产出香火么?
落头氏之夫朱卲就是在东庙祈愿,而被三清像所感应。
以后的修行里,复兴东庙也将是重要一环。
第三十九章捕风捉影(感谢‘ 朝暮云雨、蕾姆最喜欢你了’的打赏!)
吴奇回到浮云观时,许叔静已等候良久。
“道长又去东庙了么?”
许叔静将一小木匣放于桌上,轻轻推来:“新采的峨眉雪茗,道长尝尝鲜。”
“这等贵重之礼,贫道实在受之有愧。”
话虽如此,吴奇手上还是很自然地接过。
许叔静见他收下,脸色也轻松几分。
伸手不打送礼人,吴奇不排斥与许叔静多多走动。
峨眉雪茗为益州名茶,在剑南道仅次于作为贡茶的蒙顶茶,颇受本地达官贵人青睐。
蜀县茶市,茶分三类:散茶、饼茶、锦茶。
散茶即压制饼茶时产生的边边角角,又俗称粗茶,因其品质通常较差,碎末多,口感粗粝。
这茶胜在便宜,普通百姓也买得起。散茶论斤卖,一斤价格在三十钱上下。
饼茶品质优于散茶,茶汤也较清冽,口感甘醇,大多人逢年过节、亲友来访时会买一些。
饼茶按片卖,一片茶饼大抵为半斤。
根据品质等级,一片茶饼价格从六十五钱到二百五十钱不等,换算为斤,最低也要一百三十钱一斤。
锦茶则是一等一的好茶,以竹、木、瓷匣装纳,匣内以锦缎包裹,不按斤两卖,一匣一价,量少而精。
其茶匣雕凿精致,锦缎考究,更衬其中茶叶品质不凡,飘然出尘,为各贵胄名流喜爱。
吴奇在东市买降魔六宝时,也曾于茶叶铺打听过,最便宜的锦茶也要五百钱一匣。
浮云观就从没买过锦茶,连买饼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现在拮据得弟子都跑了大半,更别想喝什么好茶。
三教诸多前辈留下经验之谈,认为品茶益于消除心魔、修行悟道,购茶亦是一项修行必备消耗。
阁皂山百草园甚至自己开辟经营茶园,以培育发掘灵茶。
财侣法地,无处不在。
“道长,许某此次过来前,去找姬湛录了供词。”
许叔静正色道:“据姬湛所言,他当时正追查鬼市假钱,发现一鬼魅当街偷偷转卖鬼市之物,一路追去就碰见重阳……”
重阳虽为茱萸精,却只剩魂体,因此被姬湛盯上。
姬湛要抓重阳,怀疑其牵涉鬼市假钱。
“孤证不立。”
许叔静翻出粗纸本,舔了舔毛笔鼻尖:“因此也需要重阳的证词,以确凿此事。”
“重阳。”
吴奇一声,茱萸精现身。
“配合许大人公务。”
“是,尊者。”
许叔静开始询问前后因果。
吴奇也问过重阳冲突过程,与姬湛所说基本一致。
开头,重阳找蜀县城内妖鬼打听,得到了一大堆奇怪情报,搞得它都有点头晕脑胀。
一说蜀县出现猫鬼,专闯门入户盗取财宝,猫鬼一旦撞见目击者,不分妖魔鬼怪人都要灭口。
又一说童叟无欺的鬼市出现连番诈骗,假鬼钱搞得不少鬼商倾家荡产,恨不得再死一次。受骗妖鬼与修士找官府击鼓鸣冤,在监幽卫外静坐示威,搞得一干妖鬼心中惶惶。
还有一说,讲有群食尸鬼从北方流窜而来。它们生而异常,不仅吃尸体,还生啖同类妖鬼,堪称饿鬼中的恶鬼。近来不少游鬼离奇失踪,就是被它们吃掉。
……
这些谣言难辨真假,也难追源头。
好在重阳终于找到一个靠谱目击者。
他是一个藤妖,名叫炰烋(paoxiao),妖鬼称其为炰哥。习惯使然,他喜爱坐在树上晒太阳。
藤妖前些日子瞧见一古怪影子,这影子穿梭于猫、狗、鼠影中,时大时小,似是鬼魅。
鬼魅常有意味不明的行为,炰哥也见怪不怪。
有的鬼总认为有人要害自己、要抓自己;有的喜欢发出怪叫吓人,被有胆色者回吼又会被吓到;有的明明是鬼,但偏偏喜欢装作人,还看不起其它鬼……
人都喜欢说真见鬼,就是因为鬼经常做些离谱的事,见到他们出没不是什么好运气。
在重阳死缠烂打下,藤妖才肯说起这事。
“……那影鬼总是在灵显王庙外徘徊,或是在搞暗地交易。”
毕竟进鬼市买卖需要交税,加之近来鬼市假钱闹得沸沸扬扬,影鬼说不定也想要分一杯羹,卖真货哪有玩假钱挣得多?
重阳不解:“既如此,你为何不告诉官府或监幽卫?”
藤妖伸了个懒腰:“炰哥我啊,修为也就妖兵后期,小虾米一个。我能活八百岁,就是靠不管闲事,管太宽的妖,死得早。”
“还有,这事不要说我说的,我也不会承认。”
“听我一句劝,蜀县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炰烋仿佛知道点什么,又讳莫如深。
于是重阳将目标一改,重点盯住不引人注意的各种猫狗家禽,一番摸底排查,有了发现。
蜀县城里竟有上百条野狗,这些野狗平日都躲在街角巷里,也不吠叫,不惊扰妇孺,老实得仿佛有组织。
太阳落山,它们才在街边溜达,人们休息后,它们更是活跃,一只只在城里坊市里走来走去,仿佛彼此在对暗号。
重阳在街上追踪各路野狗,就被姬湛给撞上,继而有了此前冲突。
许叔静边听边记,不时微微点头,目光闪烁。
此次口供他写了四张纸,后让重阳一一过目,确认之后请吴奇代为签押,以表上述属实。
许叔静这才折叠纸张,收入随身行囊。
“道长,还有一事。”
他低声:“邓小乙疯了。”
吴奇皱眉:“怎么回事?”
“昨天申时,邓小乙离开监幽卫后出城,回猎户小屋。寅时,有更夫见邓小乙在灵显王庙纵火,状若癫狂,因此报官。”
许叔静声音低沉下来:“邓小乙当时一边放火,一边大笑。灵显王庙周围被他堆了木柴,泼上猛火油,这是有计划的纵火行凶。”
“有修士赶到扑灭大火,庙里已遭毁了大半”
“邓小乙被捕后,人痴痴傻傻的,口不能人言。释然法师与另一位修士去检查过,说他被法术伤了脑子,已彻底疯了。”
“现释然法师正在灵显王庙寻找线索,背后有人操控邓小乙放火,想必庙里有某种东西必须毁掉。”
许叔静诚挚道:“道长心思敏锐,还请过去一看。”
吴奇低头想了一会儿,他突然看向许叔静:“昨夜蜀县城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许叔静回忆道:“最近城内出现多起入室盗窃案,疑似猫鬼出没……昨夜有两户人家报案。”
“少了什么?”
“明德坊陈某被盗银五两,米来坊刘氏少了玉镯一对。道长为何问起城内?”
吴奇眼神锐利起来:“东市明德坊,是重阳追查野狗群的地方。西市米来坊,是邓小乙买来的宅邸所在。真是巧了。”
“许大人,还记得邓小乙为何有房不住,偏要在城外租猎户小屋么?”
许叔静记忆极好:“是影魅所说,让他一年后再入住……”
他声音戛然而止。
“发现了么?”
吴奇淡淡道:“或从一开始,邓小乙就被人算计。影魅离开,留下空屋,亦为其中一环……查一查邓小乙那宅子,想来会有几分线索。”
“昨夜,邓小乙被用作声东击西的诱饵,最后一点价值也被榨干殆尽。只为灭口,用不着逼疯邓小乙。”
吴奇手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道弧线:“敌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内。”
“许大人,这次敌人熟知蜀县种种,兼具指挥组织能力,布局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暗地要策划之事必定非比寻常。”
吴奇拱手,由衷道:“贫道斗胆建议,请许大人即刻禀告刺史大人此事,求朝廷与三教增援。”
许叔静脸色难看了起来。
第四十章反客为主
成都府上空笼罩了一团阴云。
不论此前试探般的魂车木马,后来的径幽香炉妖割头,还是如今邓小乙的发疯,背后都有鸦鬼隐隐绰绰的身影。
此事已不是靠一两人能解决的局面。
提醒过许叔静后,吴奇清闲了下来。
他一早去东庙打坐,获取三清像那一缕修为;午后返回浮云观,静心炼气;入夜后专注于道君符绘制。
连续五日后,新香客出现,吴奇下山。
……
香客是位十岁童女,名早霜,她想去山林草木间走一走。
早霜生来筋骨残疾,双腿不能站立,自小躺在床上,从未踏足过外面那些大山与树林。
蚕农父母为此以泪洗面,却也没有放弃女儿,耗尽家财四处寻找大夫方士,却无人能治。
小小的土茅屋里,窗户被木棍支起,床上女童怔怔地看着外面。
日头渐热,爹娘都是一大早出门干农活,一到晌午和下午,天气就热得要命,必须在树下休息。
她心想,不知道山的那头是什么,是不是和这里的人一样多,有没有很多鸟,天上月亮会不会歪一点点。
“喂。”
窗口出现了一个绿衣少年,他手持一根竹杖,吊梢眼,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模样。
“你,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早霜眼睛一亮,然后又猛摇头:“不行,爹娘说过,不能和陌生人走。”
“我又不是人。”
少年冷冷道:“我是妖,竹妖。”
“你居然是妖怪?”
早霜兴奋了起来:“我竟然看到了妖怪!”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打量着眼前自称竹妖的少年:“你是不是在骗我?”
小张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早霜吓了一跳。
一瞬间,小张就变成了一株竹子。
“看到了吧?我是竹妖。”
他又恢复少年形:“要不要走,一会儿会送你回来。你不是想出门么?”
早霜犹豫了一下:“你不会把我带去卖人了吧?听说有的妖怪专门拐卖小孩儿……”
“胡说八道。”
小张反驳说:“卖妖的人远比卖人的妖多得多,说到底,卖人犯法,卖妖不犯法。”
“你懂的可真多。”
早霜信了几分。
“尊者教我。”
小张淡淡说了一句,抬起手里竹杖,深入窗户:“抓住。”
早霜本来想要拒绝,但手指不知怎么的,不听话地抓住了。
肯定是这妖怪用了妖法!不管我的事,回来就这么对爹娘说……
竹杖将她轻轻一带,早霜呀的一声被小张带出屋子,她回过神来,小张已经背着她一溜小跑,离村子越来越远。
“放我下来。”
“你又不会走路。”
“你欺负人!”
“那我放你下来。”
“啊哟!扶我一把啊。”
……
女童被小张放在头上,双腿从他两肩前方垂下,小张变成了坐骑。
她开始还忐忑不安,很快就忘了回家的烦恼,纵情于从未触碰的花木林草,大声指挥小张前进后退,乐此不疲。
远处看着这一切的吴奇,微微一笑。
忽的,吴奇手中景震剑飞入东南方一株香樟树上。
树上人被吓得落地一滚。
“道长,我只是睡觉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枯叶:“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啊我。”
此人看似四十岁左右,胡子拉渣。他头裹小巾,宽衫大袖,衫领敞开,袒露出胸口来,看起来有几分放浪形骸。
他将手深入胸口抓了抓,打了个哈欠:“道长,我就只是在上面睡觉,才醒来,不关我事。”
吴奇笑道:“找的就是你,炰烋。”
对方一愣:“道长知道我?”
“别装了。”
吴奇瞥了他一眼:“重阳是贫道道童,你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告诫它。”
对重阳与姬湛口供时,吴奇就请许叔静查过炰烋。
藤妖炰烋,前隋时就在蜀县定居。那时他持前隋度牒,后来延续更换为大唐度牒,成为护法,为少有拥有被官府承认身份的妖鬼之一。
多年以来,炰烋在蜀县当妖鬼掮客,给人介绍,也替人揽活儿,以此抽取一定酬劳。
蜀县妖鬼认他多年稳妥,也给面子称他一声炰哥。
上百年里,炰烋能安然度过朝代更迭,妖鬼易数,就是靠着本分两字。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知道,该忘掉的一定不会记得。
“哦,哦……到底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没看清,原来是吴道长。”
炰烋揉了揉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就说,为何这位年轻道长,器宇不凡,气韵超绝……”
吴奇笑了一下:“交个朋友。”
“什么?”
炰烋眨了眨眼:“道长说的,我听不懂。”
“字面意思。”
吴奇说:“阁下与贫道有缘,想要结识一番。”
许叔静的话启发了吴奇。
既然自己大本营是在成都府,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在此修行,结交一些朋友就很有必要。
有的朋友随缘相交,如许叔静、释然、白玉箫,也有的朋友需要主动去认识。
就如眼前这位。
“贫道需要阁下的情报,因此,想要交个朋友,以后阁下有需要,贫道也会出手。”
吴奇直白的话让炰烋僵了一下。
“道长真是爽快坦诚。”
藤妖当即说:“能和道长结识,在下也非常荣幸。道长不愧是‘剑子’之子,气魄修为都远超同群。”
吴奇倒不意外。
昔日蜀山御剑阁,在成都府也是叫得上名号的。倒不是说御剑阁有多强,在五道七寺面前,全盛期的御剑阁也与它们有天壤地别。
御剑阁靠的一往无前气势与舍我其谁的魄力,不论是干旱水涝还是妖怪作祟,御剑阁修士都会勇于出击,不会为爱惜羽毛而装聋作哑。
彼时,御剑阁招牌就是“剑子”吴正言,身似利剑,心怀慈悯。
这风格在一众超然俗世的宗门里,显得特立独行,却又深受底层百姓崇敬。
奈何刚极易折,幽州山门峡一役让御剑阁损失惨重,从此更名浮云观,锐意不再。
“既然是朋友,我想问道友个问题。”
炰烋嘿嘿一笑,反客为主:“这或许有些失礼,不过我一直都想知道,绝不会对外泄密。”
他凑过来一点,小声道:“有传言道,说吴观主本是龙虎山鬼谷洞道传弟子……不知属实否?”
吴奇惊了:“还有这事?”
“道长不知?”
“不知道。”
吴奇从未从祖父嘴里听过这事。
观里说法是,吴道继师从于一海外散修,出师后创立御剑阁。
“你还知道什么?”
被吴奇反问,炰烋傻了眼,他能看出,吴奇是真的意外。
“还有说,浮云观严长老也师承龙虎山,是吴观主师弟……据说与宗门有分歧,后随吴观主一起脱离龙虎山,入蜀后一同创立御剑阁。”
炰烋还是不死心:“道友一点也没听过?”
吴奇摇头:“真没听过。”
他脑子里又浮出那幅画面。
……
幼时吴奇跟随祖父、严长老一起在瀑布淋浴。
祖父泡在水里感慨,如今各宗门女修越来越美,可观里都是些男道士,实在煞风景,也不利于长久修行。
他提出一定要引入姿容秀美的女修,这有助于观内弟子团结,还可以解决后继乏人的问题,毕竟浮云观都是火居道士。
严长老听得点头称是,认为要控制男女比例,男弟子太多了,看得都烦。
两个中年人讨论起青城山道姑,说那才是道门经营典范,青城女修几乎个个都是绝色……他们说起各女修相貌身段是头头是道,不时露出男人都懂的笑容。
每当祖父和严长老在弟子们面前一本正经,吴奇就会想起这一幕。
他俩是龙虎山道传弟子?
吴奇估摸,如果是真,多半他们也是因犯戒被逐出山门。
第四十一章不死道君
吴奇追问:“还有没有?”
“没有了……真的一点都没有了。”
炰烋满腹郁闷,原本想要套一手情报,谁想到吴奇这观主嫡孙还没自己知道得多。
吴奇有几分失望:“老炰,不是说你消息最齐么?”
炰烋:“……”
“不过有一点贫道可以透露。”
吴奇见时机差不多了,也适时回应:“观内两位筑基师兄,近期已定下结丹宗门。”
“哦,就是青城山和阁皂山嘛。”
“……这你也知道?”
吴奇吃惊:“此事观内就几人知晓,除去两位师兄,也就观主、严长老,贫道与另一位师兄知道……”
观主吴道继还在闭关。
是严长老收到青城山、阁皂山传信,说两位筑基弟子条件符合,一旦结丹即可被引入山门。
难道是陈皋泄露了?
不,不会。
陈皋现在忙于找活儿赚银子,而且他看似健谈随性,实则口风很紧。
“不是,青城山有认识的道友说漏过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喜事无所谓的。”
炰烋抓了抓裤子,话锋一转:“道友一向喜在东庙练气打坐,不知有何典故?”
吴奇面不改色:“东庙神像有神异,似有助于贫道摒除心魔,悟道寻气。”
“看来道友与那神像有缘。”
炰烋问道:“道友可知‘不死道君’?”
“没听过,此为何人?”
藤妖背靠樟树,望着远处小张与骑他脖颈上的童女早霜:“具体我也不知,只晓得是一位通天彻底的大能,与古仙人相差无几。据说东庙里那神像,就是不死道君化身。”
吴奇心里一诧。
没想还有意外收获。
“贫道只能感觉到,那神像似有奇妙玄奥,因此在神像下打坐练气,修行也平稳了许多,却没想到还有这缘由。”
吴奇趁机问道:“道友,这不死道君又是什么时代的修士?此前贫道翻阅县志,里头没有任何记载。”
炰烋哈哈一笑:“这是当然,那不死道君是千年之前的人物,从前隋到如今大唐,才不过数百年。县志自然没有收录。”
谈及不死道君,他毫无避讳:“青城山能为五道七寺之一,兴起于张天师在观内坐化。张天师入蜀,却是为降服蜀地八部鬼帅。”
这一段是益州人耳熟能详的历史。
八部鬼帅为蜀地鬼怪豪强,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此前峨眉山普贤寺多次试图将其镇压,都被八部鬼帅逃脱,继而造成更多报复灾厄。
天师张道陵耄耋之年离开龙虎山入蜀,在青城山设坛做法,斩八部鬼帅,从此蜀地病疫怪异渐少,人气清朗。
张天师从此再未离开青城山,坐化于山上,留下诸多修行法门。青城山常道观也借此崛起,将原本四大道门变成五大道门。
炰烋神神秘秘道:“那道友可知,八部鬼帅到底是什么来头?”
吴奇猜:“难道是那不死道君麾下?”
“非也。”
炰烋摇了摇食指:“八部鬼帅共主,名为‘魑敛鬼王’,一千多年前就最少是鬼王。魑敛鬼王深居简出,沉迷修行,对麾下八部鬼帅也管得极严。”
“如今蜀县鬼市,最早就是魑敛鬼王所设,令诸鬼需遵循规矩,童叟无欺,缴纳一定税金以供养八部鬼帅,确保鬼市稳定。鬼市一直延续至今,大体都没有变化。”
吴奇赞了一句:“这鬼王的确高瞻远瞩。”
炰烋点点头:“魑敛鬼王可算一代雄主。他在时,诸鬼降服,妖魔辟易,蜀县当时几未出现鬼怪作祟。说是鬼王,更像是庇佑众生的鬼神。”
“可魑敛鬼王离去后,八部鬼帅没了约束,压了几百年的心性暴露出来,在蜀地飞扬跋扈,引来天师下山。”
“魑敛鬼王去了哪?”
“据说是被仙人接引而走,哪位仙人却是不得而知了。”
炰烋摸了摸胡渣:“道友可知道,如今东庙,就是由魑敛鬼王所立。鬼王称其中神像为‘不死道君’,说那不死道君生于天地诞生之初,一身修为,金刚不破,不死不灭。”
“鬼王对道君像非常恭敬。传闻说,鬼王之所以行事谨敛,清心寡欲,就是受不死道君的感化。”
“道友若是与不死道君像有缘,当是一桩天大好事。或许他日,能重现当年魑敛鬼王盛况,造福成都府所有生灵。”
“贫道天生‘截脉封魂’,资质鲁钝,却不敢如此奢望,勤加修行,只为有朝一日能结丹御剑,就足矣。”
吴奇嘴上平静,脑里心思百转。
这不死道君,极可能是上一代无常图持有者。
不死不灭的躯体,不就是练就《黄道锻体术》到极致的结果,修为只要够高,体魄就会不断增强,达到法宝不破并非不可能。
魑敛鬼王,则是不死道君所封谪仙。
严于律下,多行善举,这是一种良性的获取香火之道。
接引魑敛鬼王的,不是不死道君,也是类似的存在。
不死道君和魑敛鬼王已证明,持有无常图能的达到媲美古仙的上限,这让吴奇深受鼓舞。
他问炰烋:“不死道君出现过么?”
“我不清楚,或许五道七寺的宗门密录里会有一二,却不是我这种小喽啰能触碰的了。”
炰烋打了个哈欠:“道友,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若是有生意找我,可到城南树林里,我一般都在那睡觉。”
“除去生意,约吃面可以找我。”
吴奇告别藤妖。
另一边,小张也将女童早霜送回家中。
小姑娘虽还意犹未尽,却也知晓今天种种已来之不易,她送了两个鸡蛋给小张,以示感谢。
手握鸡蛋的小张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用手托着这两枚脆弱的礼物,既紧张又新鲜。
“尊者,鸡蛋。”他将两个蛋递过来。
“人家送你的谢礼,你就拿着,心念好意即可。”
“是,尊者。”
小张很宝贝那两枚鸡蛋,他试图将其放在袖子里,但很快就会滑出来,放在衣服里又滚来滚去。
实在找不到稳妥地方,于是小张张口,将这两鸡蛋吞进肚里保存。
这一幕看得吴奇忍俊不禁。
无常图中,三清像上烛火现。
——得陶早霜香火,获一年修为。
吴奇正要返回道观,突然得重阳紧急传信。
“尊者,我制住那邓小影了!就在城内米来坊!”
第四十二章回头无岸
米来坊的一条小巷中。
吴奇打量着眼前人。
女子生得杏腮桃脸,婀娜纤巧,只是眉目间有一股冷清木然。她披了一条黑色大斗篷,斗篷将她脖颈下躯体尽数掩盖起来。
异于常人的是,她脚下没有影子。
“尊者,这就是那邓小影。”重阳在一旁邀功。
女子低声:“邓小影……这名字倒也不错。”
重阳说,它本是在坊市追踪野狗野猫,路过西市米来坊。那里是邓小乙买下后不曾入住的宅邸,此时已被官府贴上封条,有差人在内调查。
宅外有一女子眺望邓宅,踌躇不前。
重阳一看,随即发现这女子是妖鬼所化,形态可疑,于是将她堵住。
女子承认自己就是邓小乙之影,让重阳带吴奇道长过来,否则她宁可自爆魂魄也不会和它走。
于是重阳就通知了吴奇。
吴奇听懂了。
是主动自首。
他好奇道:“你为何要见我?”
“我信不过其他人。”
邓小影抿紧嘴唇:“我知道,你曾点醒那香炉妖,也助力过那误丧鬼李钤、武充……”
吴奇一愣,没想此前行为还有这样的影响。
重阳趁机马屁道:“尊者悲天悯人,仁者无敌。”
吴奇瞥了它一眼,茱萸精立即闭嘴。
邓小影幽幽道:“若是我当时误入歧途,能遇见道长,或许就不会害了邓小乙,也不会沦落至此,铸成大错。”
她原是邓小乙双魂之一,自影中化灵而为鬼魅。
感念于这一机缘,邓小乙各种要求,她都极力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
一次邓小影单独出门,遭一头鸦鬼拦路。
鸦鬼说她是世间罕有的幽冥之体,为幽王转世,自己是自幽冥洞天而来,专门来辅佐她。
它给她施展了一段古时记忆。
彼时邓小影着金冠缁衣,身后幽鬼铺天盖地。
她立于芸芸众生之上,抬手之间,断水移山,连烟波浩渺的苍天都被她一指点破缺口,形态各异的大幽从缺口处鱼贯而入……
鸦鬼不仅道出她的化灵过程,还将她生辰八字说得一字不差。
“幽王转世,为这一方婆娑世界不容,故遭天诛。”
对方继续道:“但您是幽王自身,自有瞒避天地之法,推演之后找到这一缕契机,以魂藏魂,以死掩生。”
“您修为本是仙人之境,一缕阴魂转世,肉体在天外圣地‘幽冥洞天’之中。转世于此,只是为拿回您昔日与‘魑敛鬼王’大战时所残留的一截法体,法体被魑魅妖王封镇,导致您幽王境迟迟无法突破最后一步。”
邓小影听得目瞪口呆,开始她还有几分怀疑,但见鸦鬼不仅对她无比恭敬,还事事为她着想。
这鸦鬼至少是鬼将,犯不着大费周章骗自己这一介新鬼。
邓小影得了鸦鬼襄助,修为飞速增长,一个月里,就从鬼卒初期提升到了鬼将。
“要不是如此种种,当初我也不会信了它。”
邓小影目光一冷,顿时周遭阴气森森。
吴奇瞥了一眼含象镜。
镜背上一颗血色星辰亮起,与径幽附体的香炉妖一模一样。
她是货真价实的鬼将初期。
若非邓小影愿意,以重阳那妖兵修为和斗法能力,能逃命就算成功。
邓小影惨笑一声:“被它蛊惑后,我彻底信了自己是幽王转世,为天外大能,只是要取回一截残躯。后面一步步按它所说,踏入陷阱。”
就如吴奇此前和许叔静猜测,邓小乙买下米来坊宅邸是鸦鬼的主意,那也是邓小影藏身之处。
唯一的意外是,面对邓小乙,邓小影忍不住还是吐露了一丝实情,说及幽冥洞天,却没说自己是幽王转世。
邓小影在鸦鬼引导下,查香炉妖所留情报,同时昼伏夜出,到处寻找“幽王残肢”。
按鸦鬼调查,残肢极可能就在蜀县城内某处,被魑敛鬼王藏匿,三教修士也不知晓,需要收集周围一切可疑情报。
鸦鬼看似对她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有许多隐秘动作,它行踪莫测,每次出现都伴随着蜀县各种怪事。
邓小影越来越怕鸦鬼,她害怕它低沉干涩的声音,怕它黑夜一样不可直视的躯体与那挥之不去腐烂味。
直到邓小乙发疯出事,邓小影终于忍无可忍。她很清楚,这是鸦鬼下的手,也是对自己的警告。
“所以你找到我,想要让我帮你?”吴奇问。
“不。你帮不了我。”
邓小影摇了摇头:“我只想见邓小乙,蜀县这里,只有你可能让我见他。”
吴奇目光一凝:“鸦鬼对你做过什么?”
邓小影缓缓拉开斗篷。
里面空空如也。
吴奇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不是完全没有,是邓小影的脖子、双臂被缝在这条黑斗篷上。
斗篷内长满大大小小的浓稠血泡,这些血泡彼此连在一起,每个血泡上都浮出人脸轮廓。
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脸部不断扭曲抽搐,显得极为痛苦。
“这就是我能迅速成为鬼将的原因。”
邓小影平静地说:“鸦鬼收纳游魂,将其炼制为厉鬼怨魂,缝入我躯体,总计四百九十七个。”
“它每隔几日就会缝上一些,只要数量够多,我很快就能蜕变为鬼帅。”
“直到千鬼乩凶,伏尸百里。”
吴奇脑子里嗡地一声。
《阴刹锁魂练魄经》。
真正的锁魂练魄。
那些细碎的线索霎时间都连上了。
魂车木马是一个小小尝试,目的是收集宋广义夫妇生魂。
马帮老大王猛不是误练《锁魂练魄》,而是被人布局引导,这才让他将自己练成恶魄,离魂却被困灵显王庙中。
离奇失踪的游鬼,传言被食尸鬼猎杀吞噬,实则是变成邓小影新躯体的一部分。
一系列事件背后,都是鸦鬼在远远操纵。
邓小影即是鸦鬼炼制的魔器,用以控制几百厉鬼。
四百九十七个游魂背后,是否还有已练成的尸傀?
吴奇切断种种思绪,看向形态可怖的邓小影:“我现在就去带邓小乙,不过你要保证,不可伤害任何一人。”
她勉强一笑:“道长放心,我时日无多,已大彻大悟,只想再见见他。”
邓小影幽幽道:“鸦鬼被一厉害修士缠住,我才能暂且摆脱它。只要能再见邓小乙,我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吴奇说:“且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第四十三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道长,邓小乙为人证,虽然已经疯癫,但按律,在主谋被缉捕前需由监幽卫隐秘安置。”
许叔静对吴奇的要求显得很为难:“道长,那邓小影是否有诈?”
“贫道不确定。”
吴奇坦然:“如今邓小乙已疯,对鸦鬼而言已毫无价值。但若要邓小影回头,非邓小乙不可。”
“这……”
许叔静面色挣扎,他双手搓了搓脸,终于下定决心:“来人,带邓小乙。”
不多时,两个士兵将一脸痴傻的邓小乙搀进来。
邓小乙嘴角流着涎水,面颊抽动,也看不出是痛苦还是麻木。
吴奇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得罪。”
他一路把邓小乙带到米来坊的巷里。
身披斗篷的邓小影从墙下阴影走出来。
她看向邓小乙,目光里都是愧疚。
“是我,我来了。”
“你能听到,对不对?”
邓小影凑得更近一点,看向昔日故人:“你一点也没变。”
她踮起脚,嘴在邓小乙脸上啄了一下,邓小乙突然喜笑颜开,双手鼓掌。
“道长,是不是很奇妙?”
邓小影望了吴奇一眼:“世人都说,魂主魄从,却不知魄亦有灵。即使魂损道折,魄依旧记忆如故。”
吴奇点点头。
世间万物皆有灵异,人得以存在本就是种种灵异的奇妙结合,阳魂阴魄相辅相成,却又彼此独立。就如阴阳之道,夫妇合和一样。
“只要我还在成都府,还在蜀县,小乙就能找到我。”
邓小影叹了口气:“世人都是生来孑然,一生所求为觅归宿,我们生而为聚,我却执意要分离,求那缥缈无踪的仙缘。”
“兜兜绕绕,发现所求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道长,我们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
吴奇无言以对。
人世种种,福祸相依,想要看破红尘何其之难。
邓小乙突然扭动手臂,手肘朝外,五指向里,他指头拼命抓挠胸口,脸涨得发红,似是难受。
“他被人下术了么?”邓小影眼神阴冷下来。
“稍安勿躁。”
吴奇却是看懂了。
邓小乙费劲地将手伸入衣领,从内搭里摸出一个被压到瘪烂的馒头。
他鸡爪一样的手小心握住馒头,一点点前伸,递给眼前的黑斗篷姑娘。
吴奇轻声道:“这是他给你带的礼物。”
邓小影愣了一下,她用嘴咬住这破碎的馒头。
她抓住馒头,大口大口咀嚼,一边吃一边眼泪簌簌往下流。
“好吃,真好吃。”
邓小影笑着哭。
邓小乙咧起嘴笑,笑得哈喇子往下掉。
吴奇微微叹了口气。
或许最初,影魅对邓小乙还只是情欲与孤独的满足,现在两人间早已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纠缠的纽带,离开对方后,自己就缺了一块。
只有真正到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
“我要走了。”
邓小影看着邓小乙,目光如水,声音如雾:“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生活,吃饭,睡觉,就像以前一样。”
“不会很久,我就会回来接你,带你去仙人的地方,好不好?”
邓小乙只是嘿嘿笑。
“我记得你一直想看烟花,说烟花可以驱逐邪气和噩运,若是能看到,就会得到好运和祝福。”
“你说烟花只会在长安和洛阳放,你在那两地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
“蜀县其实也有烟花的,你看。”
邓小影从自己斗篷里摘下几个血泡,手掌轻轻一托。它们化作一道道红光直冲云霄,在空中绽放为一团团红白碎光,璨若星河。
“好看么?”
邓小乙手舞足蹈,绕着邓小影,兴奋不已。
“真好看。”
邓小影笑着,她斗篷下更多的红光喷涌而出,它们呼啸而上,刺入夜空,在蜀县夜空里点出一片火树银花,流光熠熠。
蜀县百姓此时也发现了天上异象,一个个仰起头,观赏这难得奇景。
“烟花,是烟花,咱们蜀县也有烟花啦!”
“好美哦,不知道是谁放的,真有钱。”
“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这是吉兆呀。”
“天佑成都,天佑蜀县!”
……
烟花越演越烈,邓小影脸色越来越白。
直到最后一簇烟花升空,她的身体无比黯淡,只残余一片薄薄的影子。
邓小影对吴奇吃力地行了一礼,以示感谢。
吴奇拱手回礼。
“再见啦,邓小乙。”
她轻声。
邓小乙全然不知,依旧专注地看着天上,一脸喜悦。
回过头时,他才发现那个为自己放烟花的女子再无踪影。
邓小乙四处张望,口中啊啊叫喊,仿佛想要以这种方式唤回对方。
他啊啊叫着,漫无目的地奔跑在街道上,彷徨无助的目光四处寻觅,他不知道,那个曾经如影随形的人,不会再来。
四周都是看烟花的男男女女,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傻子,也没有人在幸福时看到他人的不幸。
从此之后,蜀县少了一个邓小乙,多了一个邓无影。
邓无影不会说话,人也痴痴傻傻。
他总是专注地凝视每一个人的影子,想要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
三清像上,火光盈盈。
——得鬼将香火,获四十年修为。
至此吴奇已有二百一十年修为。
他心里一声叹息,然后看向邓小影消散的地方。
地上留下一团灰烬,凝成两字:鬼市。
躲在暗处的许叔静这才走出来,他一看地上字迹,猜测道:“难道鸦鬼就藏在鬼市?”
“不确定,不过沿着这个方向查,想来会有所收获。”
吴奇看向巷子外:“邓小乙安全么?”
“安全,幽卫跟过去了。”
许叔静看了一眼远处:“让他跑一跑吧,发泄一下也是好事。”
不一会儿,有一幽卫匆匆骑马赶来。
听完禀报,许叔静脸色铁青。
“鬼市出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青城山道传弟子孟长歌,在鬼市失踪。”
吴奇看向地上两个尚未消失的字迹。
果然在鬼市出。
青城山道传,那可是持有法宝的结丹,鸦鬼能吃下这样的角色,实力已彰显无疑。
许叔静解释说:“监幽卫也是才知道,青城山派出了两位弟子,道传弟子孟长歌,真传弟子姬湛。”
“明面上是姬湛调查鬼市假钱,实则是孟长歌在暗地里寻找线索。”
“孟长歌失联,青城山这才肯告知监幽卫,让我们帮忙搜索援助……简直是岂有此理……”
许叔静憋了一肚子气,他咬牙切齿,深深呼吸了两口,这才恢复正常。
大敌当前,必须先放下内部分歧。
“道长,许某先得回去禀报司都尉朱大人,告辞。”
他双腿一夹马腹,朝监幽卫衙门奔去。
吴奇目光扫向四周。
巷子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几条野狗。
它们有大有小,有黄有黑,都是脏兮兮的,骨瘦嶙峋。
只是此时,它们都直勾勾盯着吴奇。
很快,它们又若无其事地分别走开,仿佛此前不过是误会一场。
吴奇目光微冷。
是给我警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