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两难选择
住见峰高逾万丈，犹如一根支撑天地的山柱，直矗苍穹。
这让吴奇想到无常图里的道君柱。
只是住见峰要巍峨宏壮得多，山崖石壁如刀削斧凿，若无御剑之术无法来这。
柱状山峦周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山洞，每一座山洞前都贴有符箓，周围布有禁制，难以靠近。
吴奇左右找不到入口，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灵地修行，需持‘开洞符’，开洞符可从行历峰获取。”
这声音难辨方位。
吴奇拱手朗声道：“敢问长老，是否需到行历峰接取任务，完成任务后，有开洞符作为奖励？”
“大抵如此。”
对方纠正说：“我非鲍长老，乃此山山灵。”
“多谢山灵前辈提示。”
吴奇抱拳：“弟子日后再来叨扰。”
说罢，他心中一念：行历峰。
神胜万里伏化作一道银光，穿云入雾，又来到了七十二峰的另一座。
行历峰形如烛盏，下细上阔，又有几分像漏斗，边缘一圈驻留了不少修士，绝大多数都是筑基期的真传弟子。
见吴奇落地，这些弟子一个个传音过来。
“师叔，师侄探知一条南海黑蛟踪迹。只要能将其斩杀，师侄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一口龙涎香。师叔有兴趣么？”
“师叔，岭南有法宝现世，师侄……”
“师叔，碎叶城有妖马出没，师侄已过去查探过，疑似有天马血脉……”
……
吴奇听懂了。
原来一个个修士接了宗门任务，但没有凑够人手，因此他们在这里等后来的修士，想要拉拢组队出行。
吴奇这结丹期道传弟子一到，顿时成了这些真传弟子眼里的香饽饽，有结丹修士同行，他们的成功率会大大增加。
但同样，想要说服比自己高阶的修士，难度不小。
大多真传弟子只是望了一眼，还是默默等待。
相比起来，道传弟子就要矜持内敛的多。
他们不急于招揽和上前答话，不知道是早有约好其他修士，还是正观察合适的人选。
行历峰“烛盏”中并无它物，仅有一座高约五丈的石牌坊，牌上刻有“历行由此”四字。
吴奇学其他人的模样走入牌坊下，周围霎时变得一片漆黑。
一团光球浮现在面前：“为何事而来？”
“弟子想看看，有无合适的任务，以获取一些开洞符。”
光球围绕吴奇转了一圈，他周围顿时出现众多萤火般的光点。
光点分白红两色，每个里头都藏有一道神念。
吴奇以意念触碰其中一个白点。
——崂山有尸傀袭人，斩之，奖开洞一月。
他又触向另一个红点。
——剑圣裴旻弟子沈驹，结丹后期，杀茅山修士邹琦、邹毅，龙虎山弟子立元修。目前流窜南扶州，捕之，奖开洞符十年，法宝一件。
吴奇若有所思。
显然，红点难度比白点大很多。
他询问道：“请问长老，若是有几个修士完成同一任务，又如何算奖励？”
“均分。”
回答十分干脆。
吴奇叹了口气，还真是一刀切的简单办法。
“我非长老，乃行历牌灵。”光球又道。
“牌灵前辈，若是击杀魔修与幽鬼，所获的额外法宝法器如何算？”
“不问来由。”
吴奇心里稍缓。
一刀切也有一刀切的好处。
这倒是和戢水龙女的法子相似。
又询问了一些细碎但可能出现的情况，吴奇这才告辞离去。
……
吐雾山的修行枯燥而简单。
武当山道传弟子并无具体安排，基本上是修行靠个人。持戒师君不定期出现授课，但大多时间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律首则充当替代师君解惑协调，相比殷罗浮，吕青青倒是要忙碌得多。
吴奇则是沉下心，开始继续炼气。
最初他目标定在结丹，是为御剑飞行。
如今第一个目标达成，他却有了新的体悟。
道君的香火修行，优点极其明显，只要香火够多，直接拉满体魄，远超普通结丹修士。
但渡过第一劫后，要过第二劫，就必须有神通和法门护体，黄道贯体神煞中的“青龙呪”无疑是一项极好的针对性术法。但需要相应的修行材料，即蛇龙之属，天材地宝。
不能将“青龙呪”练得迈入第一重的蛟妖，吴奇就没把握渡第二劫。
短时间里，修为却是无法继续速成。
回过头，灵力与境界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出来。
道君修行为古法，以体魄为核心，练入极致自然是身如法宝，不损不灭。可在此之前，或者说同一阶层的修士互相斗法时，体魄有优势，却很难一锤定音。
三教总结的今法则是注重灵力的应用与技巧，以人体孱弱之躯，施展出断江截流的恐怖术法。
宝不如旧，术不如新。
时代不断进步，三教修士对术法的钻研与拓展还在不断深入细化，抱着“我有道君之躯就能硬抗术法”的思路，就是傲慢和愚蠢了。
此前剑台比试，崔佛海、谢白象、栾士友几个各有可取之处，由此可见精英修士的能耐。
这更加坚定了吴奇想法，要积极学习新的术法和斗法理念。
不断总结和优化，结合自己实际情况，持续完善斗法战略与战术，避免三板斧后就一展莫愁的困境。
吴奇本想要学一两门武当术法，结果一问吕青青，才知道武当术法可不好获取。
“所有弟子，基本的《炼气术》与《抱剑术》都是会的，宗门也默认如此。”
吕青青说起宗门之事，变得言语肃穆：“五龙宫术法，除去特殊情况的授予，通常是每四年一次的剑山问剑，传授优胜者，大抵是前三名的样子。”
“此外，还有一种特殊办法能获得术法。”
“住见峰的修行洞里，可观摩武当藏书，有时会留下一些师兄、师叔乃至师祖悟道、术法推演的痕迹，这就得看机缘了。”
吴奇心里默默记住。
剑山问剑靠实力，住见峰修行看运气。
两条路可走。
“师弟想要修几转金丹？”吕青青突然问。
吴奇笑道：“当然是想修九转金丹，不过太看机缘，若是不行，六转三转也是可以的。”
吕青青微微点头：“师弟这般想就好，不少道传弟子心气太高，一心只想修九转金丹，为获取那一缕大道神通契机。但其实不少元婴前辈，也不是一入元婴就彻底掌握神通的。”
“哪怕许多天赋异禀的著名大修士，也是一步步稳扎稳打，到了元婴中期，甚至后期才练出神通来。”
结丹修士，想要更进一步迈入元婴期，就需锤炼体内金丹。
金丹为三宝凝聚所化，丹成之后还需不断凝实汇聚，对包裹三宝的灵气要求就更高更多。无漏之丸被灵气包裹，缓缓转动，如一方小天地的运转。
结丹初期为一转，即每一个周天金丹转动一周，浑身灵气将如指臂使，能做出筑基所不能达的“内视”。
接下来就是继续压缩与捶打三宝，让金丹周期变长，然而转速却不变，如此一来灵气运转变得更加迅猛，感知进一步深化。
最简单的是三转金丹，即将金丹炼至三转，即可开始筹备渡劫化婴。
只是金丹强度与元婴息息相关，若是金丹只有三转，哪怕进入元婴期，与同阶斗法也会先天上弱于原本金丹更强者。
这也是结丹修士一个两难选择。
若是沉迷于强化金丹，五百岁寿元前未必能到九转不说，渡劫还会极为匆忙。可直接三转就开始准备渡劫，时间是充裕了，许多修士又不甘心。
吴奇到武当的第三日，正好是十一月初一。
这一天，他上门拜访崔佛海。
听完吴奇的陈述，崔佛海一愣：“吴师弟想要去抓捕沈驹？”
“崔师兄有无兴趣？”吴奇笑着问。
崔佛海想了片刻，做了决定：“有师弟的话，想来至少有五成机会。同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剑圣与剑仙
两人一同来到行历峰。
牌灵告知，沈驹一事尚且无人问津。
本来吴奇还想着，若是有人捷足先登，自己就换一个试手。总而言之，先选个难度适中的练手。
确认领取任务，红光里涌现出许多情报来。
——沈驹，汝阴人，现今三十九岁，剑圣裴旻弟子，精于“剑吷（xue）舞”，持黄阶上品法宝“擢象”。曾斩杀两头大幽，清剿数地妖鬼，长期在外游历。
——今年一月，沈驹性情大变，在崂山下杀茅山道传弟子邹琦、邹毅。
——龙虎山道传弟子立元修遭沈驹杀害毁尸，临死前曾发符箓求助，此后接连有修士追缉沈驹，未果。
——沈驹所杀三人皆为修士，不曾杀戮百姓。
——有线人报，沈驹仍在南扶州出没。
……
魔修通常有两类。
一是从修行之初便认定魔道，百无禁忌，一切以修为迅速提升为己任，为此违反世间一切伦常律法，哪怕屠杀千万人，以至亲师友献祭也在所不惜。
二为修行途中坠入魔道。通常是修行遇挫、道心不稳或是受到了某种蛊惑与巨大冲击，此后性情大变，彻底摒弃过往原则束缚，沦为魔修。
魔修内部情形复杂，难以一概而论，并非所有魔修都是以杀戮修行，也有魔修常年隐居苦修，还有以猎杀幽鬼取乐者……
这也是大唐并未通缉所有魔修的原因之一。
监幽卫对魔修最多的处理是观察，需要判断其危险与否，再做出相应措施。
沈驹是坠入魔道，残杀同道。
三教眼中，他自然是罪不可恕。
但在朝廷处，又有另一番评判标准：大唐律法高于三教公允。
修士之间斗法被杀并不稀奇，本就属修士之间默认后果之一。五道七寺对于门下弟子格外维护，他们给出的情报判定未必能得到大唐朝廷认可，需监幽卫独立查证而定。
因此五道七寺与朝廷处理方式就出现了差异。
五大道门都对沈驹发出了通缉，这也是道门意志的体现。
监幽卫还是保持观察控制，并未插足这一起“修士争端”。
准备妥当，吴奇与沈驹直接驭飞剑而起，一路赶赴南扶州。
……
从武当山门出发，到岭南道南扶州有近三千里，这是一段不短路程。
结丹修士御剑，全力施为一个时辰飞三百里，哪怕不眠不休也得十个时辰，到了之后必然神乏疲困。
吴奇建议，先飞到江南道永州零陵的湘水，然后乘坐避水兽沿着湘水一路进入广州。如此一来能稍作休息，也能掩人耳目，免得打草惊蛇。
崔佛海欣然同意。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两柄剑在空中并排而驰。
“吴师弟，你我不过就切磋了一次，我实力平平，师弟为何会邀我一同？”脚踏“双鲤牍剑”的崔佛海有几分迷惑。
吴奇一笑：“师兄如果都算是实力平平，那武当山道传弟子怕是只能力敌元婴才算杰出了。”
原本吴奇还找了谢白象一同，不过谢白象要养伤，婉拒了自己的邀请。
至于王旸……这种生死斗法不适合他。
吕青青则是不太熟。
崔佛海听得摇头：“宗门之中，师兄弟能人辈出，我自二十岁修道至今已有一百八十余年，至今被困结丹，着实平庸。与我同期的两位师兄弟，如今已有一位是授箓师君。”
吴奇心里直呼好家伙。
武当山修为精进速度着实离谱。
一百多年的结丹后期堪称惊人，没想到还有一百多年就跨入元婴的。
吴奇心里一动：“师兄莫非是要修九转金丹？”
崔佛海有些不好意思：“虽说有些不自量力，但也想试一试。”
那就难怪了。
要结丹九转，追求完美，自然就需要更多时间打磨锤炼。
“师兄如今是几转？”
崔佛海倒是坦诚：“八转。”
吴奇赞道：“师兄都已八转，九转已指日可待。”
“但愿吧……只是金丹凝转，越是往后越是困难，既需修行，也得看机缘。”崔佛海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涩：“不瞒师弟，我在八转已有二十余年，至今进展缓慢。”
“师兄可是需要什么灵丹妙药么？”
“我以文入道，既练体魄与修剑，却所学驳杂，不好平衡。如今却是需要以文宝为契机，始终衔环，完成最后一转。”
吴奇问：“也就是说，师兄目前需要的是完善“双鲤牍剑”？”
“的确如此。只是天下典籍经史，我已看过十之八九，却好无寸进，实在汗颜。”
崔佛海坦荡而直率，并未有任何遮掩。
吴奇此前就发现，大多武当弟子都是如此，因心思纯粹通透，修剑才能高歌猛进，自己和王旸这种算是异类少数。
“师弟我有一个朋友，写了一本书，如今也是文宝……虽然算不得什么名作，但师兄不妨一读，或许能给师兄一点新鲜。”
吴奇从三爪奁里翻出一本书递去。
崔佛海目光落下：“《鉴妖谈》……这名字似是杂谈志怪。”
他稍微一翻，上面春宫图栩栩如生，顿时让他脸上翻窘：“这实在有点……”
崔佛海看了一会儿，随着逐字阅读，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儒林里还有敢这般写书的读书人，真是天下幸事。”
他闭目片刻，突然感叹：“原来如此，之前我过于拘泥形类典籍，导致三宝僵化，难以转圜。现在需涉猎广泛，广读天下之书，以证牍剑，这将助我成就九转！”
“多谢师弟点拨！”崔佛海郑重拱手。
“师兄客气了，本来师兄厚积薄发，只需最后一个契机……这也是师兄的机缘。我不过是恰巧撞上了这个节点。”
吴奇笑着恭喜。
崔佛海找到了突破的契机，此时也变得轻松许多，话也多了起来：“师弟此次切不可大意，我虽未曾见过沈驹，但却和剑圣裴先生有一面之缘。”
他脸带缅怀：“至今想起来，裴先生的风采依旧让人难忘。”
吴奇在不少书籍里见过剑圣裴旻之名，只知其剑术通神，为大唐朝廷第一护法，此外一无所知。
既然崔佛海见过本尊，吴奇赶紧请教询问。
“裴先生的修为？”
崔佛海听得一笑：“吴师弟，你可知道，归剑师祖出山后一十六战，十五胜一平，那一平是面对的谁？”
吴奇愕然：“归剑师祖与裴剑圣交过手？”
“对。”
崔佛海点点头：“彼时，大唐取代前隋而立国，裴先生携皇命登门，与归剑师祖在剑山问剑大比时切磋，唯元婴期可观礼，殷师叔也在场。两位真人神通法相尽显，打得万剑齐喑，最终只得算不分胜负。”
“裴先生似乎因某种缘故，不能全力出手，从那以后更少露面了。”
“沈驹虽非元婴修士，但为剑圣弟子，实力绝不可小觑。你我不可大意。”
吴奇点点头。
他突然想到：“崔师兄认识严自昶或段煊么？”
戢水龙女说过，当初严长老和段煊在剑山斗法，这四年一次的重要大比，崔佛海不会没有印象。
“严师兄？段师叔？”
崔佛海一愣：“师弟才到武当山，竟然就知道严师兄和段师叔的事么？”
吴奇顿时精神一振：“这两位有什么恩怨？”
对方犹豫了一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恩怨……严师兄、段师叔还有一位孔莘（shen）师姐，曾是至交好友。”
“南海秘境开启，他们结伴而去，孔师姐却死在其中。”
“回来后，严师兄就和段师叔形同陌路，三十一年前的剑山大比，严师兄险些一剑斩了段师叔，事后就退出了武当山……唉……”
吴奇屏气凝神。
果然有内幕。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南海龙宫
人待我以礼，我待人以诚。
崔佛海知无不言，吴奇也告知了自己与严长老的关系。
“师弟竟与严师兄有这般渊源……”
崔佛海幡然醒悟：“难怪，龙虎山的吴道继师兄，的确也是在南海秘境里认识了严师兄，此后也有几次来武当拜访。当时听闻严师兄下山，我百思不得其解……”
“崔师兄，当时祖父就成亲有了道侣么？还生下了孩子？”
“这却不知……我只知道龙虎山时吴师兄一直清心寡欲，与世无争。”
与其他道传弟子不同，崔佛海有志于结丹九转，已有五十多年未曾下山，一直在潜心修行，寻找进入九转之法。
因此外界种种，除去五道七寺之外，关注不多。
吴奇想到一件不对劲的事。
三十一年前，严长老才和祖父下山创建御剑阁。
可十多年前山门峡一役，三十五岁的结丹期吴正言对抗子母大幽而死……
时间对不上。
此外吴奇从未听过祖母的事，吴道继一直独身，仿佛突然就多了吴正言这样一个儿子。
也就是说，吴正言的真正身世，很可能并不是外界知晓的那般。
发现了这一破绽，吴奇就更加想知道，这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种种异常都要从吴道继离开龙虎山，严自昶自逐于武当山说起。
再往前，严自昶性情大变也是由南海秘境一事开始，而他也是在秘境中与吴道继相识……
那秘境里一定发生了至关重要的事，才改变了两个道传弟子的思想，而且还诞生吴正言这个谜一般的孩子。
“崔师兄，南海秘境又是怎么回事？”吴奇追问。
见师弟表情认真肃重，崔佛海也用词谨慎了起来：“四海之中南海为贵，南海龙王也一度是四海龙王之首。南海秘境，即是南海龙王广利王神枢“南海龙宫”所化。”
“当时恰逢春秋战国时期，距今千年，为上一幽劫时。”
吴奇敏锐抓住了两个关键词：“千年前的上一幽劫？幽鬼入侵也分时段的么？”
“当然。”
崔佛海有些意外，又随即恍然：“师弟在外修行不易，这些却是只有五道七寺的道传弟子知晓了。想来严师兄也没来得及讲。”
他解释说：“幽鬼自天缺处侵入婆娑世界，却也有迹可循。因天道制约，不论使用什么术法、宝物还是替身，来自外界的幽王只能在婆娑世界里逗留千年，千年后将被天道之力识别逐出。”
“因此每隔千年，又会引来另一批次的幽王，上一群潜入幽王都将遭强制驱逐。”
“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每次到了千年幽劫节点，幽王们都极其活跃，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下一次未必还能进来。”
崔佛海叹了口气：“上一次的千年幽劫，“解幽王”是幽王之首，他将所有目标都瞄准了神祇与神道。”
“许多神祇神枢都遭到入侵和破坏，损伤最为惨重的，就是“南海龙宫”、“阴曹地府”与“大华严寺”。”
“大华严寺的普贤菩萨转世被解幽王所杀，抽离了一世修为与佛法，尸骸被炼成了天傀幽佛，沦为幽王法宝。灵山普贤菩萨也因此，跌落菩萨果位，只得入世重修。”
“阴曹地府，即如今所称泰山地府，遭幽王围攻神枢，十殿阎王陨落了两位，从此地府元气大损。如今这一劫又被太岁幽王偷袭，一时半刻很难恢复过来。”
“最后一个，南海龙宫却是遭解幽王亲自带幽王进攻，导致广利王陨落，两位偏神战死……”
崔佛海声音沉重了起来：“神枢一度差点被炼化，解幽王一旦掌控南海龙宫，就将是又一尊幽神。解幽王修为与斗法远超普通幽王，一旦成型堪比至人，难以抗衡。”
“然而解幽王却没想到，广利王却是以自身陨落为诱饵，设下了“青龙弥天大阵”，以“龙道”将解幽王与神枢融为一体……”
“简而言之，解幽王想要夺取神枢，但神枢却也需要强力仙神来做支柱，解幽王炼化了神枢，自己却也被神枢和龙道束缚，沦为南海龙宫继续演化的养料。”
“解幽王最终依旧被天道逐出，可被逐出的是幽王意志和元神，一身修为与魄体却留在了龙宫，演化为其中种种神异之物。对幽王而言，也与被杀无异了……”
吴奇听得后背发凉。
这南海龙王也真是一个狠角色。
直接自爆，和解幽王玩极限一换一。
“南海龙宫也因此变得古怪，里面时常传来野兽嘶吼、哭泣和低语，人陷入其中很容易就会变得疯狂，失去理智，哪怕能从龙宫里返回，也大多变得怪癖诡异……”
“以前的龙宫已经变成了一方极度危险的死地，除去零星的滩涂与礁岛，到处都是从无波澜的死水，从此就被叫做南海秘境。”
崔佛海苦笑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南海秘境一旦开启，还是有修士前赴后继进入龙宫，寻找其中遗留的种种法宝与机缘。”
“见禁止不住，三教索性将其在五道七寺公开，也允许门下弟子去尝试，但都会再三叮嘱，不可走入深处。”
“三十多年前，南海龙宫再启，段师叔、严师兄、孔师姐三位结伴赶赴秘境，他们三位都是结丹后期，段师叔更是金丹九转，距元婴仅一步之遥。但为了获得大道机缘，他们还是毅然出行。”
“武当山除去他们之外，还有一组师兄弟也去了，只是一个都没有回来。”
他目光里有几分惆怅：“段师叔和严师兄在一年后回到了宗门，都变得沉默了许多，孔师姐却死在秘境之中。”
当时段煊与严自昶返回武当山，对授箓师君与三位护法讲述了秘境里所发生的事。
段煊三人进入秘境后，一直在外围地区寻找各种灵草，找到了一些前辈留下的尸骸与法器，就如计划那般，稳稳当当。
自第二日始，南海秘境风云突变，高空之中浮现出一颗颗巨大人头。
巨人们面目狰狞，最矮的巨人也有三丈高，不少巨人高耸入云，还有的甚至只能看到他们迈步的大脚。
他们几乎对术法免疫，在死水中随意行走，捕捞修士装入笼子里。
段煊等人怀疑，这就是传说中已灭绝的龙伯国人。
他们背负巨大的钓竿，将修士当做诱饵刺入锋利的吊钩，轻轻一挥，就将钓线投入死水之中，修士的血顿时染红水面。
不一会儿，水下一阵翻腾，猛地跃出蛟龙，张口将修士连同钓线全部吞入腹中。
龙伯国人用力拉起钓线，一拉一松，将水中蛟龙一条条钓了出来。蛟龙奋力挣扎，却难以摆脱钓线，只能弄得满天水花，龙血四溅。
角力上巨人占据绝对上风，蛮横地将钓到的蛟龙拽出来，直接拳头打得蛟龙脑浆迸裂，然后生吞活剥，撕咬得一嘴血肉。
看到这一幕的段煊等人大气都不敢呼，拼命以法宝和符箓隐藏身形，避免被发现。
龙伯国巨人至少是元婴期修为，力大无穷，法术不侵，大多修士在其中都完全是沦为鱼肉，根本无力反抗。
莫名出现在南海秘境的钓蛟巨人，让段煊三人此趟变成一场艰难的求生之旅。
最终，他们还是被一头十丈巨人抓住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黑龙在胸口
“段师叔与孔师姐被关入笼里，严师兄遭关入另一个笼子，也是在那，严师兄结识了同样落难的龙虎山道传弟子吴道继师兄。”
崔佛海见吴奇听得入迷，不由奇怪：“严师兄一点都没讲起过么？”
“严长老不曾讲过。”
吴奇能稍微理解严长老的心情了。
好友惨死，并不是什么有趣谈资。
南海秘境之行，发生的事肯定不止于此。
“因分作两头，此后，段师叔和严师兄各有经历。”
崔佛海回忆：“严师兄与吴师兄那边被巨人以弯钩刺入胸腹，用作钓饵投入水里，两位师兄气运却不错，没有引来蛟，反而出现了一头黑龙，黑龙咬住龙伯国巨人腿，将其拖入水下。”
“巨人黑龙在水下血战，其他修士趁机四散而逃。”
“严师兄与吴师兄两人一同助阵黑龙，最终黑龙将巨人虐杀，水中黑蛟纷纷闻血而来，将其分尸吞噬。”
“两位师兄告辞离去，黑龙有灵，倒也没难他们。”
崔佛海顿了顿，又道：“另一边，段师叔与孔师姐一路躲避，却又遭其他巨人追杀。孔师姐重伤被刺入鱼钩，她不肯受辱，自爆金丹而亡，仅剩段师叔一人生还。”
“回来后段师叔一直闭关到剑山大比。谁也不曾料到，剑山问剑时，段师叔被严师兄一招“见龙如剑”破了“剑门开”，差点当场殒命。”
“后来大比结束，严师兄到护法杜真人处请辞，自逐宗门。”
“段师叔休养了一阵，然后渡劫成了元婴修士，如今也是武当授箓师君之一。”
吴奇问他：“崔师兄可知，当时严长老与祖父是一同出来的么？除去他们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这就不知道了。”
崔佛海说：“南海秘境开启关闭时日不定，有时只开几日就将所有人逐出，有时又能持续数年。被逐出之地也难以判断，不过大多在南海一带。”
他到底是局外人，对详细情况并不知晓。
吴奇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疑惑。
若是较真来讲，吴道继也可在龙虎山时就结了道侣，龙虎山亦是火居道士，张天师都娶妻，这倒不是什么问题。
要彻底弄清楚这事，除去问当事人，或许还得去一趟龙虎山。
目前却是做不到。
一路交谈，两人飞过了漫长路程，抵达了永州湘水。
吴奇唤出避水兽，和崔佛海、李宓、重阳一起又开始水下潜行。
此时两人安静下来，各自调理休息。
崔佛海翻出那本《鉴妖谈》，开始逐行逐字观看，还手握毛笔在旁边备注一二，不太像看小黄书，更像赏读警世文章。
吴奇见崔佛海看起书，不由想起，严长老给自己的包袱里还留了一本书。
到武当山后，他也没翻过。
吴奇从布包里找出一本小小的册子。
册子上全是空白，如无字天书。
吴奇试着将气引入书中，手指轻轻触碰，第一页纸上浮现出一行小字。
——黑龙在何处？
几个字一闪即逝。
李宓见状，神念传音：“尊者，这是一种口诀禁制，若是三次不对，禁制就会毁掉其中之物。虽然简单，但传递消息有效。”
“除非写对口诀，否则无法得知纸上所写之物。”
吴奇接过李宓递来的毛笔，在纸上写：黑龙在胸口。
空白处又浮现出几个字。
——出门在外。
吴奇略略一想，用毛笔补充：安全第一。
虽说出门在外句式有很多后缀可接，不过严长老留下隐秘字迹，自然是安全最重。
册子上显出一副笔法复杂的符箓图样。
吴奇手指一触，顿时脑子里涌入一道神念。
是严长老的声音。
“既然你进了武当山，那么有的事也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
“首先不用担心，只要你不被元神真人以术法窃听，其他人是无法听到的。”
“接下来我所讲的事，只讲一遍，因此你切记不可分心。”
严长老停顿了片刻：“以你的聪明，想来已经开始对自己的身世，对你父亲、祖父产生了怀疑。”
“你一直很多事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罢了，是个早熟的孩子。”
“首先你需要知道，不论观主、你父亲还是我，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修士，除你父亲之外，我与观主天赋在五大道门里都不算出类拔萃。”
“观主一直不满于龙虎山对部分幽王的忍让策略，离开龙虎山是很早就做出的决断。”
“至于我，原本胸无大志，过去在师兄师姐庇护下无忧无虑。直到南海秘境之行，我才明白，不能等到天灾人祸出现的时候才想怎么跑，面对一些无法回避的灾难，要么放弃一切躲起来，直到了却残生，要么就必须相信自己，不惜一切要挡得住它……”
“南海秘境并不是什么秘密，你询问武当山的师兄师姐，或者授箓师君都可，我就不再赘言。”
“我与段煊师兄、孔莘师姐一同到南海秘境历练，目的是为获取南海秘境中的龙髓。”
“龙骨之中的龙髓能易经伐髓，弥补修士体魄不足的先天缺陷，面对天劫时能撑得更久，如此一来才有机会在天道之中找到三千大道，寻得强力神通。”
“可惜秘境凶险远超以往，每天都在死人，不是被龙伯国人吃掉，就是被他们拿去撕碎，用来钓蛟龙和鳌鱼。”
“龙伯国人为鬼神，早已灭绝，秘境之中不过是它们曾经的影子，为解幽王以恶魄所化，对抗水下南海龙王留下的“青龙弥天”大阵。”
“大阵以南海龙王广利王骨骸为阵眼，在神枢中孕育种种龙族，以不断肢解、吞没解幽王留下的幽冥之力。”
“神祇与幽王斗法，就是如此从生入死。”
严长老轻笑了一声：“作为修士，要的就是从生死之间取那一线机缘。可惜这知易行难，大多修士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还是会崩溃和失控。”
“秘境里是另一个野蛮疯狂的世界，师兄弟反目，血缘至亲彼此算计，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亲眼见过许多，从开始的吃惊到后面麻木……也算经历了一场修行。”
“我在秘境里认识了吴师兄，也就是如今观主，你的祖父。”
“在此之前我并不相信一见如故，但与吴师兄共同落难，我才明白，哪怕我这种并无斗志的人，也可能遇到知己。”
“说来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既然并无志向，为什么我要去如此危险之地？”
“原因倒也简单，孔莘师姐与段煊师兄一直视我如亲弟，他们是难得的神仙道侣，只是两人约好，需元婴之后才对外公布。”
“我虽懒散，但也想出一份力，只是没想到，这次南海之行会如此残酷，与此前截然不同……”
“得黑龙前辈襄助，我与吴师兄保留了性命，但也答应了它一件事。”
“替它将一个童子带出秘境，视他为己出，将其养育成人。”
“这个童子，就是你的父亲，吴正言。”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九幽符
吴奇屏息凝神，脑子里飞速思索。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只是从严长老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父亲竟诞生自秘境。
“哈哈哈，小子，你此时大概在想，‘我竟然是龙族之子，为什么先天体魄一点没有觉得神异？’对不对？”
严长老得意洋洋道：“答案很简单，你和龙族没关系。”
“你父吴正言，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很多年前，南海秘境开启，有一对夫妇的渔船被吸了进来，这对夫妇都只是平凡的渔民，他们变成了秘境内黑龙妖仙的仆从，一生都在秘境里度过。”
“这渔民夫妇采摘一些生长在岛屿上的瓜果饱腹，他们旁观了幽冥之力的各种化形，与青龙弥天的种种斗法。他们很多次都险死还生，但最终都活了下来。”
“唯独生下小孩后，男人女人都死了，仿佛他们此前所有的运道都至此结束。”
“黑龙妖仙算出，他们留下的小孩是破局关键，因此让我们将其带出。”
“你父亲当时还很小，吴师兄将他视如己出，认为儿子。”
“你父亲自小就很聪明，先天胆子大，嫉恶如仇，敢于帮助弱小。吴正言这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这就是你身世的源头，既平凡也不平凡。”
“至于我和吴师兄，却没那么多幸运。”
严长老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亲眼目睹段师兄为了活命抛弃孔师姐，任孔师姐被巨人抓走作为钓饵，吴师兄则因是龙虎山唯一幸存者，遭到了质疑和诘难。”
“有时候，活着不比死了轻松。修行的代价，总是比想得更多。”
“面对这种情况，不少修士都是置之不理，十几年后，风波平息，一切都将如未发生过。”
“可惜，我和吴师兄受不了这口气。”
他自嘲道：“你能想象么？宗门在这种时候，更多是审查自己弟子，而非想过闯入南海秘境救援。”
“当然，救援需要付出代价。”
“结丹期进入南海秘境最容易，也不会被幽冥之气与青龙弥天锁定，反而能获得些好处。”
“元婴修士若是跨入其中，就会遭到这两股力量的强力绞杀……至于元神期真人，他们被神枢最为排斥，很多事都到不了他们那里。元婴修士不会让这种事去干扰真人的修行，他们也听不到下面修士的声音，更不用说凡人了。”
严长老嗤笑一声：“处理南海秘境中的解幽王之力，这或许能做到，但要付出的代价五道七寺不能接受。”
“相比而言，勒令弟子封口就容易得多了。”
“这就是五道七寺的准则。”
“只有到了元婴，说的话才会被听见，只有跻身于元神真人，才能重新规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这让人想笑又想骂，但事实就是如此。”
“吴师兄与我离了宗门，一同建立御剑阁，踌躇满志想要改变点什么，至少在一州、一府或是一个县来做一做。”
“我们想要告诉世人，世上的事并不只是利益和高下，也有对每一个人性命最基本的重视。”
“御剑阁在名声高涨时，也距危险越来越近，那些危险不仅包括幽鬼和魔修这些敌人，还有我们本来的一些朋友，三教里不少宗门都在施压，用各种手段制裁御剑阁。”
“就如你所知的一样，我们螳臂当车，失败了。”
“三十年如一梦，前途无限的你父战死于幽州山门峡，这场梦也至此结束。我们猜到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会如此难熬。”
“这就是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
严长老轻声道：“我们是过去的愚蠢失败者，希望你能从我们身上汲取教训，不论怎么选择，都要平平安安。”
书册上再次变得一片空白。
吴奇久久不言。
御剑阁的失败是必然的。
空有理想与热情，却没有对应的丰富策略，充沛的力量储备，这种试图在一地进行修士价值观改革，不仅会遭到旧有宗门的反对抵制，也很难获得外援助力。
这就是缺乏详细指导纲领的三教修士改革……
理想让人肃然起敬，做法却令人遗憾嗟叹。
吴奇稍微思索了一下。
搞三教改革，目前只有大唐朝廷有这个资格和底气，其他任何一个宗门都做不到。
这事阻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
避水兽在南扶州洵水一处岸边停下，吴奇、崔佛海、重阳、李宓终于再次踏上陆地。
“师弟，我们现在是先去监幽卫衙门打听情况么？”崔佛海问。
吴奇早有计划，当即说：“去找监幽卫当然也是要的，不过如今正好在水路，不妨问一问本地水妖水鬼，看看他们是否知道点什么。”
他当即摸出一张祀鬼符，让李宓准备好碗碟、肉、糕点、香烛。
盘前放下半碗粗盐。
将一小把米洒在盐碗周围。
最后插上一炷线香，点燃。
所有物件均坐北朝南。
接着吴奇手捏祀鬼符，口念笔千言给的咒文：“天命有德，天讨有罪……其何以当，人孰能御。惟尔有神，辅我大道。”
他引气入符，祀鬼符随即燃为灰烬。
不多久，有三个少年模样的水鬼从水里钻出来，朝这凑来。
见到吴奇和崔佛海两位结丹修士，三名水鬼顿时紧张了起来。
“两位道爷，不知召小的们来有何事？”
领头的水鬼少年皮肤黝黑，赤裸上身，就穿了一条短裤，瘦如麻杆。
李宓与其交涉：“你们可曾见过，一名叫沈驹的剑修？”
少年脸色微变。
“不必有后顾之忧。”李宓笑着说：“这两位道长来自武当山，你只管直言。”
水鬼少年挠了挠头：“这位姐姐，你说那沈驹就是手持一把血剑那长发修士吧？此前监幽卫的大人们也到处寻他，我们倒是见过一次。不过那位修士只是在这河边停驻了一天，然后就走了。”
“停驻了一天，在什么地方？”
“就在前面不远处的一片林子。”
他在前头带路，来到了一处水滩边。这里水刚刚没过脚踝，岸边生长了许多红树，树枝与藤蔓垂入水中，就像后面藏着某种秘密。
“就在这。”
少年指着树林里：“他在里头待了一天，然后就出去了，我们几兄弟当时就在不远处，他看到了我们，倒也没说我们什么。”
吴奇让李宓和水鬼少年们在外等，他与崔佛海两人进入林中。
里面枝繁叶茂，红树彼此缠绕，倒也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之物。
吴奇有几分失望，不过他转念一想，水鬼水妖们告诉了监幽卫，他们早就在这里找了一圈，有什么东西想必也带走了。
崔佛海却皱起眉头：“师弟，这里有东西。”
他手一招，“双鲤牍剑”顿时化作一黑一红两尾鲤鱼。
红鲤鱼口吐书信，一张张信飞入四周，犹如拓印石刻一般，在信纸上印出了一个个古怪符号，这些符号被汇拢到了一张纸上，纸张轻飘飘落在崔佛海指间。
崔佛海展开手里信纸。
纸上绘有一副潦草符箓，依稀可辨上有星辰日月，下有山川河流，往下画了一九层塔，塔下镇有另一对日月。
“九幽符。”
崔佛海面色沉重了几分：“这是九幽山的标记之法，用以指引门人。沈驹入魔，或许和九幽山有关系。”
吴奇看向纸上符箓：“能通过九幽符找到他下一个可能去的地点么？”
对方摇头：“这张符并非沈驹留下，而是有人留给他的，一旦被看过，就会抹除。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已是极限。”
“九幽山号称‘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魍魉，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
“山门所在，据说是纯阴无阳之地，却无人晓得到底在何处。”
吴奇想起了瞎胡子。
从个人观感而言，他倒是对九幽山印象不算差。
瞎胡子一介元婴大修士，为还王猛一饭一衣之恩，不惜破了入世修行，为给门人报仇，更是从蜀县一路追杀大幽到翼州。
至少也是恩怨分明。
李宓开口提醒：“尊者，既然看了九幽符，沈驹为何还要在此滞留一日？”
吴奇眼睛一亮：“不错……崔师兄，有没有这种可能，九幽山的人也在找沈驹？”
崔佛海突然脸色骤变：“不好！有埋伏！”
水面上忽然掀起一排漆黑巨浪，将整片树林尽数抹去。
波涛散去，人树皆消，江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侯莫陈魏最近心情不大好。
他心情不好时就想喝酒，一喝就容易烂醉，醉时就容易睡过头。
作为元婴修士，他只要愿意，千杯不倒。
但若是天天都活得太清醒，修士本就漫长的一生又未免太过苦闷与憋屈。
一觉醒来，他发现出了点状况。
九幽符已被看过，但他要等的人却离开了，显然是拒绝。
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透出一股伪君子气质的道门修士。
这群自以为是的三教正派！恶心！
他们大多对付幽鬼不怎么行，盯上修士倒像是抢食野狗一样不松口。
侯莫陈魏祭出法宝，直接这这几人抓了过来，要将他们丢到南海水下去喂鱼。至于能不能活，那就看他们的运道和海妖兴致了。
这两人被拘入法宝“堪海旗”中。
侯莫陈魏正要将他们丢出，突然定睛一看。
里头还有一个认识的。
是上次那搞得自己狼狈的小子！浮云观道士吴奇！
好小子，你可落在我手里了。
侯莫陈魏心情也随之舒畅了起来。
他身形一闪，背负双手站在“堪海旗”的旗阵中。
侯莫陈魏淡淡道：“两个小辈，竟然叨扰老夫清修，该当何罪？”
另一个个面容稳重的修士赶紧拱手：“晚辈不知前辈在此修行，实属无心之举，还请前辈见谅。”
“给我跪下！”
侯莫陈魏大喝。
那修士脸色微变。
旁边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差不多得了，侯莫陈前辈。您好歹一个元婴大修士，以大欺小也没什么意思不是？不如开门见山，就说您想怎样吧？”
侯莫陈魏冷冷看着那张讨厌的脸：“看起来你莫名自信，你以为，你还会如上次一样走运么？”
吴奇微微一笑：“晚辈最近倒是筋骨强健，果然多多活动，有益于修行。前辈看起来身子骨依旧硬朗，不过到底是老人家了，还是不要那么大火气了，对身体不好。”
崔佛海开始还有点懵，此时一听就觉得要坏。
修士之间不怕放狠话，话越狠，越不容易打起来。
这种情况大多彼此顾忌。
怕的就是这样阴阳怪气，一个不好就要生死斗法。
吴师弟，糊涂呀！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大修士！
九幽山执事侯莫陈魏，稍有见识的五道七寺修士，都是知道这以眼瞳施展术法的人物，其人极其难缠。
可局势目前已无缓转余地，崔佛海也不再多想，“双鲤牍剑”漂浮在自己和吴奇身前，随时准备提防对方术法与神通。
吴奇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
他虽然和这老者只打过两次交道，却很清楚，瞎胡子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说尽好话也不会让对方有任何动摇和改变，要让瞎胡子改主意，还得做过一场。
就和上次一样。
“很好，嘴还是那么硬。”
侯莫陈魏不怒反笑，他身形漂浮半空，保持背负双手之姿。
周遭灵气陡然消散一空，四面八方涌出一道道汹涌湍流，这些急流都由灵气所化。平日里对修士来说自然是莫大机缘，可灵气化浪一旦蜕变为灵气成海，那就是灭顶之灾。
崔佛海手指结印，口中叱道：“借风使船！”
“双鲤牍剑”顿时化作两条巨大鲤鱼，红鲤鱼驮了崔佛海，黑鲤鱼背负吴奇、李宓和重阳。
灵海翻滚，骇浪惊涛，狂躁灵气形成一个个气旋，不断撕扯周围一切，让崔佛海一身灵力被迅速消耗。
他心念传音道：“师弟，我支撑不了多久，必须晶块破阵！”
吴奇牢牢盯着侯莫陈魏。
让他忌惮的，是侯莫陈魏神通“现世报”。
如今这神通已悄无声息展开来。
吴奇、崔佛海的影子都被投入空中，遭拉扯凝聚到了一起。
影子的终点是一个颅如树冠、细颈长身的人影，它身上充斥着大大小小的窟窿，就像被某种虫子啃过，狭长躯干上长出一条条干枯的黑色手臂，仿佛某种来自梦魇之中的魔怪。
一只手臂拉伸连入侯莫陈魏的心脏，两只手则分别刺入吴奇和崔佛海的影子里。
“误我修行，该当何罪！”老人冷冷道。
“不知者不罪。”
吴奇依旧平静：“侯莫陈前辈在此等候沈驹，我们奉命来此抓捕沈驹，各为其主，并无个人恩怨。”
侯莫陈魏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未必。”
忽然，吴奇只觉得心脏猛地被攥住，一时间无法呼吸。
不好。
“现世报”的用法果然不止普通恩怨！
崔佛海传音入耳：“师弟，这是元婴期修士神通，借天道之力，难以提防。侯莫陈魏的施展是以眼瞳为媒，不可与其对视！”
可知道是一回事，对抗又是另一回事。
崔佛海也是自身难保，同样呼吸急促，他心脏也遭钳制，光是维系鲤鱼不被四面灵气之海绞杀就已竭尽全力。
吴奇咬牙捏出两张道君符。
黑白两色烟尘中，重阳和李宓化身元婴初期的孽龙女。
已是妖帅初期的小张与笔千言融为手持长戈，拥有金色四目的方相，此时也同样是元婴初期。
“干掉他。”
吴奇忍住心脏传来的剧烈挤压感，下达命令。
孽龙女化为一道白光，快若闪电一拳将侯莫陈魏胸膛捣碎，老人却放声大笑，胸膛之中血骨四溅。
反倒是吴奇嘴里喷出一大滩血，他只觉被贯穿胸口的那个人是自己，剧烈的撕裂痛伴随粉碎性的麻痹感，让他大脑运转也变得迟缓，鼻孔也在不断往外滴血。
他脑里模糊意识到。
侯莫陈魏是故意承伤，要让自己被“现世报”带来的恩怨之道反震。
他这是打定主意，自己必定在他之前扛不住被杀。
吴奇发狠。
那就比比谁命更硬！
他丢出神胜万里伏，银甲人神伏一指老人发起斗将。
侯莫陈魏脸色微变，他身上的那件短衣法宝再次化作四趾奇妖，与神伏在空中战成一团。
吴奇手里不停。
双首蛇卣里的毒蛟钻了出来，以从未有过的全盛姿态游曳在灵气之海中，染得四周一片紫红，到处都是犹如浓雾般的毒素。
才得到的法宝继嗣针，也被他直接丢出，刺入侯莫陈魏胸膛，让老人脸上肌肉一阵疯狂抽搐，眼鼻冒血。
吴奇此时也好不了多少，浑身犹如挣扎，感觉到自己每一根骨头都被捏断，难以凝聚力气。
孽龙女意识到侯莫陈魏与吴奇生死相连，不敢继续进攻，只是在吴奇身边，焦急地想要做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时，鬼神相方相终于动手。
他挥舞手里长戈，跳起怪异原始的舞蹈，这次却像是在模仿鱼儿，在水里游曳腾挪。
方相脸上的朱红面具散发出缕缕幽光，四只黄金眼瞳孔带着某种魔性。
他念念有词，颂咏悠久古老的韵律，忽然，他手里长戈往地上一插，变成一道直冲天际的血色虹光。
方相道：“太卜方良，听吾之令。”
原本四处翻涌的灵气之海霎时间疯狂朝长戈处汇聚。
渐渐凝出了一个伟岸雄壮的躯体。
它高约一丈，头生双角，一头茂密鬃发，脖子上缠有一串骷髅颅骨，浑身筋肉犹如卵石一般硬挺，上身赤裸，下身裙甲幽暗如石。
这被方相唤出的妖鬼手持一条形如竹节的铁节鞭，惨绿双眸凝视前方侯莫陈魏。
妖鬼呼喊：“牧鬼，牧鬼。”
它口中喃喃，手里铁节鞭一卷，将侯莫陈魏直接锁住了脖颈，擒拿在手。侯莫陈魏拼命挣扎，却完全无法摆脱，眼里都是不可抑止的惊恐。
“现世报”神通所化黑影顷刻崩碎消散，侯莫陈魏又是喷出一口血，气息彻底萎靡下来。
第一百七十章 方良牧鬼
吴奇原打算直接与侯莫陈魏硬刚。
神伏卸甲，侯莫陈魏那件短衣法宝就无法再给他提供防护。
双首蛇卣的毒可让他法力消耗大幅增加，毒素不断淬入体内，持续杀伤。
继嗣针一针下去，破他法力运转，进一步撕开伤口。
如此此消彼长，双方勉强能拉近体魄差距，“现世报”能反噬伤害，因此吴奇与侯莫陈魏拼的就是谁扛得更久。
最关键是，吴奇身边还有一个崔佛海。
濒临双方极限时，崔佛海的存在就会变成致胜砝码。
战术几乎是须臾之间定制，吴奇有五成把握自己能再次压制对方。
可人算不如天算。
没想到被吴奇忽略的方相，竟然能唤出一个部曲方良，方良更是直接将侯莫陈魏锁喉，一击制敌。
场面一下子局势逆转。
此时侯莫陈魏脸色十分难看，被铁饥饿鞭缠住脖子，看起来就像是被绳子系住的奴隶。
他抠破头皮都不会想到，对方竟然还藏了招！
上次那小子都还不是全力出手。
更让他忌惮震惊的是，擒住自己的这牛角妖鬼，可不是什么三流货色。
牧鬼太卜，方良。
这是货真价实的古时偏神，来自阴曹地府之下的神秘鬼庭。
由于九幽山与地府同出一源，他也对鬼庭有些许了解。
正因了解，才更心悸。
能召出牧鬼太卜方良的，难道是……鬼神方相？
不妙。
不妙啊……
侯莫陈魏陷入了沉思，打是没法打了，目前要想怎么有尊严地保全自己。
……
崔佛海本在全神贯注驾驭两尾鲤鱼，避免自己和吴奇陷入气海漩涡，被狂暴灵气撕碎。
忽然之间就变得风平浪静，让他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看到头顶双角的妖鬼，用铁节鞭抓获侯莫陈魏的轻松模样，他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
这可是元婴期大修士……怎么一下就被制住了？
那妖鬼气势逼人，但也没有超出侯莫陈魏的程度，可就是让后者动弹不得，仿佛被抓住了死穴。
他心里奇怪至于，又松了口气。
师弟果然身手不凡，术法与法宝都是层出不穷，难怪此前面对元婴修士不慌不忙。
这两人此前就交过手，从语气判断，侯莫陈魏似乎上次还吃了亏，这次一副要找回面子的模样。
毕竟连结丹小辈都拿不下，元婴大修士的脸面的确有点挂不住。
目前胜负已分，侯莫陈魏放弃反抗，阴沉起脸。
崔佛海看向吴奇。
师弟这表情，似乎有点闷闷不乐，又是为何？
难道劾召出这一尊妖鬼，是要以修为和寿元作代价么？
崔佛海也有点忧心愁愁。
……
吴奇目光从孽龙女和方相身上扫过。
好！干得好啊你们！
一个大多话都听不懂的问题龙女，一个绝不主动开口的闷葫芦。
相比起来，前者这时候反而更让吴奇能接受。
好歹孽龙是听不懂，但一直也有给反馈。
虽然她斗法粗糙，全凭蛮力和化龙，可足够拼命，绝不划水。
方相是完全没互动，无比高冷，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此前吴奇尝试问询他数次，对方只是意念传达，给出了“驱疫大傩”之术。
随着小张妖躯融入“青女笛”，复苏了前世部分记忆，修为也稍微恢复，到了妖帅初期。这次劾召出的方相也到了元婴初期，可他的寡言沉默不仅没有缓解，反而变得更加深沉晦涩。
要不是吴奇陷入了危及性命的绝境，或许他还是会保持缄默。
这让吴奇气得牙痒痒。
小张和笔千言都并非这种性格，两个道兵对吴奇都可以说言听计从，然而融合劾召出的鬼神相却显得寡淡冷漠。
吴奇只能怀疑，这或许是鬼神方相本身特质。
他郁闷的是，若是方相早一点各处斗法能力，完全用不着这么惨烈，如今自己和对面侯莫陈魏都受了不轻的伤，可以说双输。
完全没必要这样。
吴奇目光锁定方相。
一番诘问后，对方给出了一道神念。
——太卜方良，列位鬼庭，为方相佐官，牧百鬼。
让吴奇没想到的是，太卜方良本尊竟然在鬼庭。那是一个比阴曹地府更加深暗隐秘之地，方良为方相佐官，意味着鬼神方相也在鬼庭。
妖帅修为时，方相只能施展“驱疫大傩”，拘役疫鬼，唯有到了妖王层面，方相才能唤出太卜方良，牧群鬼。
即是说……
吴奇看向方良铁节鞭缠住的侯莫陈魏。
原来他是鬼修？还是鬼魅？
瞎胡子有一副如此逼真的躯壳，实在让人很难往鬼的方向去想。
四下已然风平浪静，哪怕依旧置身于侯莫陈魏布下的阵法里，吴奇也毫不紧张。
唯有两件法宝，神伏与四趾衣妖灵力激荡，这两还在打得火热，突出一个不服头铁，各凭本事。
吴奇注视脸色阴郁的老人：“侯莫陈前辈，怎么说？”
老人皱眉：“你想杀我？”
“不至于。”
吴奇道：“侥幸罢了，其实我与前辈并无深仇大恨，修行不易，实在犯不着生死相向。前辈是鬼修，经历过生死，不必如此刚烈。”
侯莫陈魏缓缓道：“你赢了，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吴奇也不在意。
他当然可以选择杀了眼前人。
不过这样风险太大。
侯莫陈魏作为九幽山执事，元婴修士，万一有其他逃命秘法，被他逃脱，或是传出情报，那就后患无穷了。
因一场并无根本利益冲突的私人恩怨，惹上九幽山为敌，不划算。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在于。
吴奇如今有了制服侯莫陈魏的手段，就有了平等对话的资格。
方相堪称对鬼宝具，刚才已经展现出了威力，同为元婴期的侯莫陈魏被克得死死的，毫无还手之力。
彻底掌控了局面，选择就变得多样了。
“我们来此是为沈驹，前辈知道他在哪么？”
被铁节鞭锁住脖子，侯莫陈魏也不得不认清形势：“不知道，我来此也是为了找他。”
一问之下，吴奇才得知。
九幽山听闻沈驹离了剑圣裴旻门下，他们也对其很有兴趣，想要招揽他入山。
此前已有九幽山门人陆续接触沈驹，沈驹最初有几分犹豫，说会考虑一番。
双方约定，在南扶州再次碰头，做出最终决断。
沈驹也确如约好那般过来，却不知为何，在九幽符所在地滞留，却没按照符箓指引去碰面。
侯莫陈魏于是一路赶来，却见吴奇一行在，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也就是说，前辈也没有见到他？”
“没有。”
侯莫陈魏此时也平静了下来，左眼眶再次变得凹陷下去，恢复独目模样：“我还以为是被你们抓走了，这才动手。”
这当然不是真的。
他是上次被吴奇恶心到，纯粹想收拾这个小子。
吴奇却听得微微皱眉：“原来是和九幽山有约……你们上一次和他接触是什么时候，最早接触他是什么时期？”
“你是想说，沈驹杀死那三个五大道门弟子，是不是我们指使？”
对方冷哼一声：“几个弟子罢了，九幽山还看不上。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
吴奇眉毛一挑：“还请说说看。”
他心念一动，侯莫陈魏脖子上的铁节鞭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太卜方良、鬼神方相以及孽龙女都融入雾中，显出里面李宓和重阳的模样来，小张和笔千言直接回到了无常图里。
侯莫陈魏摸了摸脖子，心里忌惮不已。
这小子既没有收缴自己法宝，还主动松绑，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知道自己有秘法逃脱？
还是他有自信，绝对能追得上自己？
从场面来说，对方给了台阶和态度。
当下倒是不必节外生枝，处理一个普通结丹修士当然不是什么问题，但面对克制自己的修士，斗气实为不智……秘术施展越少，越安全。
他自然不会想到，劾召孽龙女和方相对吴奇也是巨大消耗。吴奇口里含了好几粒补气丸，《补气术》疯狂运转，最多还能持续一刻钟。
比起自然崩溃，倒不如见好就收。
侯莫陈魏心念百转，语气也不再那么僵硬：“那几人死有余辜，茅山邹琦、邹毅，龙虎山张琛、立元修本是一伙。他们觊觎沈驹的黄阶上品法宝“擢象”，以及另一件更加重要的宝物“龙爪”，这龙爪是沈驹去年在南海秘境中所获。”
“不过秘境之中，这些人与沈驹有恩怨，沈驹不愿拖累剑圣名声，叛出剑门，将他们三人斩杀。”
“此事五大道门却不会对外言说，只说沈驹坠入魔道，如今人人得而诛之，再次以天道和道德自居，也是三教的老办法了。”
老人冷笑，一脸不屑道：“我这可不是胡编乱造。去年南海秘境开启了半年，我九幽山也有修士进入其中，恰好见到了里头沈驹和他们四人恩怨……沈驹让他们一路追杀，怕他出去告知剑圣。”
“可惜，沈驹性子太固执骄傲，不肯告诉他师父，偏偏要按自己的法子报仇，这才惹出了一堆乱子。”
“我们也是珍惜他的天赋与剑术，想让他到九幽山，他的一切恩怨自有我们接下。”
老人咧嘴一笑：“这就是魔道的好处，不必顾忌太多，反正也不会更差。该杀就杀，该走就走，兵来将挡，快意恩仇，就是我九幽山秉性！”
“小子，看你骨骼清奇，是个人才，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九幽山？”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之将死
吴奇听笑。
侯莫陈魏这思路转变也真快。
发现解决不掉对方，那就承认对方实力，甚至尝试将对方变成己方助力。
大多数情况中，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这在修行界也适用。
“晚辈在武当修行，很喜欢，谢过前辈抬爱。”
吴奇礼貌婉拒。
侯莫陈魏倒不意外，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崔佛海，原本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没开口。
“晚辈倒是诚邀前辈，不妨考虑一下武当五龙宫。”
吴奇也游说道：“九幽山虽然也是上古宗派，但因为诸多历史渊源，至今行走婆娑世界颇为不便。”
“我武当平时内敛低调，但同样不乏悍勇锐气，门内斗法早已是日常修行，对前辈这样修为惊人、又有原则的修士，向来是开门欢迎的。”
侯莫陈魏和吴奇对视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老人抬起手指：“你小子他娘的还真敢说。”
吴奇拱手：“敢说敢做，也算晚辈为数不多的长处。过去种种都难以改变，不如放眼未来。”
“说得好。”老人点头：“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气魄与见识，赢我的确并非偶然。”
两人只言片语，却已达成微妙默契。
双方都清楚，此前斗法到此为止。
吴奇没想过乘胜追击、试图置他于死地，恰到好处地收手。
侯莫陈魏也对他的评价也高了一大截。
年轻修士中，擅长斗法者有，擅长审时度势有，但兼具两者，又敢于决断者，却是少之又少。
老人手一招，原本无边气海化作一方八仙桌，几把石椅，脸色认真：“请。”
吴奇欣然坐下，李宓和重阳一左一右侍卫在侧。
他说：“师兄也请坐。”
崔佛海也在旁边小心落座。
侯莫陈魏开门见山：“小子，你要找沈驹，我不拦着，但我要邀沈驹，你也不阻拦，如何？”
吴奇点点头：“那是自然。”
“不过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吴奇正色：“那沈驹，当真是在南海秘境被茅山与龙虎山修士所追杀么？”
“不错。”
侯莫陈魏也郑重道：“此事由九幽山一名结丹修士亲眼旁观，实不相瞒，沈驹得了“龙爪”后，我九幽山那修士也不是没有想法。不过没有机会前，不会随便动手。”
“他将里面所见，都以特殊法器留存了下来，我看过。”
老人手里多了一枚漆黑冰冷的石头，大如鹅卵。
“这是九幽山法器“阴飒石”，其内空，以玄阴之气拓印所见之物，能保留十年。你引气入石，看看便知真假。若是不信，我还收纳了立元修的尸身，可给你一看，本来准备用这尸体炼制尸傀。恶人死后，尸傀凶性更强。”
吴奇接过石头，触感幽冷光滑：“真是一件实用法器，看来九幽山对南海秘境的探索计划周全。”
侯莫陈魏傲然道：“别的不提，对新式法器的多样开发与大胆研究上，九幽山远胜目前五道七寺，这毋庸置疑。”
崔佛海此时终于开口：“师弟，不如由我来看看。”
他看向吴奇。
吴奇当然懂，崔佛海是担心其中有诈，他来尝试，就避免自己误入陷阱。
“不必，信人不疑。”
吴奇笑道：“说起来，侯莫陈前辈虽然喜怒随心，却也不屑做这种事。”
“还是你小子懂分寸。”侯莫陈魏瞥了崔佛海一眼：“你这位师兄一看就是在宗门学傻了，和外界隔离太久，眼里五道七寺就是替天行道，魔修就是罪不可恕……没事多出去看看，不要活在自己天地里。”
崔佛海一阵语塞。
吴奇引气入石，意识中顿时浮现出一副画面。
……
一名修士被四人堵在了一片滩涂处。
遭围攻那修士大约三十几岁，长发束了一个马尾，额前发丝都被汗水浸湿，显得极其疲累，不断喘着粗气。
他双目愤怒地看着周围几人，手持一把赤色长剑，身上伤痕累累，布满血痕。
吴奇从相貌特征判断，这就是沈驹。
“交出龙爪。”
一名修士说：“那不是你该拿的东西。”
沈驹吐出一口血沫：“面对幽鬼时，没见到你们这样敢打敢杀，倒是对同类修士，下手狠辣招招致命。五道七寺，真是名不虚传。”
几个修士也不在意。
领头修士身着一件绣有日月星辰的法衣，手托一柄铁如意，他叹了口气：“沈师弟，你这是何苦。有些东西，注定不是你能带走的。若你放下龙爪，那么大家就当无事发生，出去后，仍是好友。”
“若我不给呢？”
“那便是一场遗憾了。”
修士目光阴冷了下来：“南海秘境总是要死人的。”
“我沈驹拼了命拿到的东西，我愿意给，那是我乐意，我不给，谁也不能抢。你张琛想拿？不够格。”
沈驹挥了一下手里剑，嘿嘿笑道：“你们几个，之前和我称兄道弟，到了有宝物的时候，就变成了妖魔鬼怪，真是让人作呕。难怪师父每次说起五道七寺，都是看不起。”
“剑圣所言，我们自然不敢置喙。”
张琛慢条斯理地抓出一把符箓：“不过你说话，可要注意一下。”
“要评价五道七寺，你这种还不够资格。”
他手里符箓洒出，金光闪烁，化作一个个金甲武士冲向沈驹。
张琛抬起手里铁如意，口念咒决：“神王一怒，五岳摧倾。征束群魔，豁落鬼兵！”
其他修士也纷纷施法。
一个修士掷出一方法印，化作一座山峰砸下。
又一修士喷出白气，灵蛇一样缠向沈驹。
最后一个修士自身化作一头铁背兕妖，口中怒吼，携带巨浪冲向前方。
陷入绝境的沈驹祭出手里法宝，赤剑悬天。
“剑吷·湿婆舞象！”
他喷出一口精血，被赤剑尽数吸入，霎时间宝剑柔化为一道蜿蜒血带，包裹沈驹。空中响起沉重的踩踏声，仿佛有庞然巨兽正脚踏奔雷，狂奔而来。
画面至此结束。
再次显现出清晰的模样时，沈驹又在逃亡，。
他此时更加虚弱，背着法剑“擢象”，整个人坐在烂泥里，开往嘴里塞着丹药。
此时一直隐匿的九幽山修士终于开口：“将“龙爪”给我，我帮你。”
是一个女人声音。
“不用。”
沈驹脸色苍白，但目光有神：“阁下追了我一路，想要动手，随时欢迎。”
女人轻笑一声：“原本想要找个机会试试看，现在看来，还是算了。不要命的剑修，我可不想惹。”
“我换一个条件。”
女修又道：“加入九幽山，我帮你，如何？你依旧可以在剑圣裴先生手下继续修行，九幽山不会干涉。”
“我只有一个师父，也只有一个师门。”
沈驹声音疲惫，但坚决。
“你全身精血至少消耗了五成，再这么下去，哪怕出去也难活过一年，进入九幽山，就能转鬼修。裴剑圣剑术通神，但延续性命转修，九幽山却是颇有心得。”女修提醒道。
“不必了。”
沈驹将手里丹药吞下：“修行一途，生死无常。”
“可惜。”
画面至此消失无踪。
……
吴奇睁开眼。
情况大体是清楚了。
至少在南海秘境中，沈驹的确被张琛四人追杀，损耗精血，伤势重大。
他将“阴飒石”递给旁边师兄。
崔佛海也观摩起来。
吴奇看向桌子对面的侯莫陈魏：“也就是说，沈驹是因知道自己油尽灯枯，只有一年好活，所以出来后大开杀戒。他离开师门，是不想让剑圣名誉受损，自己去解决恩怨？”
老人缓缓点头：“正是如此。”
“如今三人被杀，仅剩一个张琛，前辈知道他在何处么？”
“知道，龟缩龙虎山，不敢出来。”
侯莫陈魏一脸不爽：“这混账虽然修为心性都是庸才，不过却有一个好靠山，张琛的张，也是天师的张。”
“否则你以为，龙虎山怎么能压下这么多事？”
“比背景，沈驹也不怕，他师父是剑圣裴旻，可这小子不想让师长出面插手……太过偏执傲气！”
吴奇思忖片刻：“前辈，有没有兴趣合作一次？”
侯莫陈魏独目一凝：“怎么说？”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为龙而来
法宝“堪海旗”化作一团水波，裹了吴奇等人在水中高速挺进，速度比避水兽快了近一倍，沿途水妖水鬼都躲得远远的。
水波中，崔佛海看了看身后侯莫陈魏，脸上有几分踌躇。
他传音给旁边的吴奇：“师弟，与九幽山一同行动，这是否有点……”
吴奇同样传音问：“师兄，宗门可有禁止与其他修士一同行动？”
“这倒没有。”
“武当有无将九幽山定为死敌？”
“这也没有……”
“既然没有禁止，那么做了就没问题。”
吴奇笑着说：“师兄，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若没有侯莫陈前辈的情报，我们这次就只能白跑一趟了。”
“我们此行只为找人，找到了沈驹后，九幽山做九幽山的事，武当山做武当山的事。”
崔佛海略微迟疑：“只是师弟，沈驹在秘境被围攻重伤，出来寻仇，也属正常。我们真的还要继续追捕么？”
他在“阴飒石”中看得清楚，沈驹被张琛四人逼入绝境，强行燃烧精血才得以逃脱。
崔佛海留了个心眼。
他的“双鲤牍剑”本身就是文宝所化，能鉴识诸多符箓术法痕迹，“阴飒石”外部没有任何手脚痕迹。
“阴飒石”内无法作伪，这也是其最重要的价值，可信度高。
此前早有风传，五道七寺有一些弟子在秘境中抱团，排除异己，垄断其中部分天材地宝，只是外界并无确凿证据。
崔佛海修行至今，虽然下山很少，却也知道，五道七寺也有藏污纳垢。只是碍于面子与姿态，伪装得比较好，而且宗门威慑足够，外界不敢公开置喙。
明明知错，却还要一错再错，他无法阻止他人，但至少能决定自己。
“师兄放心。”
吴奇一听就明白他的顾虑：“我们此行，一是为了解南海秘境，沈驹能在众多修士里脱颖而出，获得龙爪，想来是看出了什么门道。”
“而且师兄有没有发现，沈驹出来之后，修为仿佛涨了一截？他在秘境里面一直疲于奔命，出来后却能轻易截杀那几人，我想里面一定有某种缘由。”
“能获取些隐秘情报，对于日后你我进入秘境，也能多点提醒。”
“出来一趟，总不能白跑不是。”
崔佛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师弟所说极是。”
吴奇没说完。
他也有自己的一个私人原因。
龙骨。
“青龙呪”的修行需要龙蛇之属作为材料辅助，而南海秘境里有众多蛟龙，更有“青龙弥天”存在，海底之下更有南海龙王广利王的尸骸。
吴奇已将南海秘境看成是必去的历练之地。
危险与机遇并存。
几乎没有元婴乃至更高的修士打扰，对自己是重大利好！
客气一点，在里面只要不遇到幽王残存之力所化的龙伯国巨人，或是黑龙之类的龙宫镇守，吴奇对上任何结丹修士都没在怕的。
狂一点，南海秘境修士里，吴奇哪怕化身秘境恶霸当面抢法宝，他们也只能在旁边看着。
“吴小子。”
前面操控“堪海旗”的侯莫陈魏背负双手，身上脏兮兮的短衣此时也变得有几分神秘莫测。
他开口道：“但如今道门修士都在寻找沈驹，他必定躲藏很好，难以找出行踪。即使他在龙虎山附近，只要沈驹想藏，也很难找到。”
龙虎山位于江南道信州，从南扶州到信州，水路足有一千五百多里。
即使有“堪海旗”这法宝从水中赶路，过去也要大半天。
侯莫陈魏不懂，为什么吴奇如此自信，认为一定能找到沈驹。
“晚辈有一道法术，专门找人。”
吴奇道：“不过这法术需要立元修的尸身，前辈有，那我就有了六成把握。”
“循尸问迹？这法术倒是奇妙。”
老人脸色微动：“难怪你有底气。”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吴奇和侯莫陈魏几乎不再说话，两人在此前斗法里受伤不轻，短时间里要恢复十全很难，但治愈些伤势倒是可以。
一行人抵达龙虎山边不远的信河，已是傍晚时分。
“我为你布阵，就此做法。”
侯莫陈魏手中黑色小旗一松，扎入地上土壤里，这就是法宝“堪海旗”。
禁制布下，四下灵气流动变成无数白线，流动趋向清晰可见。
老人手捏泰山决：“四下安全。”
崔佛海也祭出“双鲤牍剑”，提防周遭。
倒是李宓知道内幕，偷偷盯梢侯莫陈魏和崔佛海。这两个才是对尊者当下有威胁的人物。
吴奇一捏道君符。
白雾缭绕之中，重阳与笔千言融为一个绿脸红须的白袍汉子，他身材壮硕，戴冠，面目凶狠。
鬼神相·红须判官。
吴奇道：“前辈，还请取出立元修尸身。”
侯莫陈魏摸出一个酒壶，往外一倒，一具湿漉漉的尸体落在地上。
立元修脑袋整个被斜地一剑披成两半，被黑线缝合了起来，临死时双目睁大，一脸恐惧，尸体散发出一股淡淡草药味。
“稍微防腐处理了一下，没问题吧？”
“无妨。”
吴奇意念下令：“找到凶手位置。”
妖帅后期的判官蹲在地上，手指轻轻一划，将立元修的脑袋沿着伤口分成两半，展开压平两片颅骨，开始清理其中血肉组织与脑浆，按尸索骥。
……
夜风徐徐，水波不兴。
一名长发男子站在水边，水面倒映出他胡子拉渣的脸，以及萧索的眼眸。
男子衣着褴褛，头发打结，皮肤也发黑发油，他背上缠了一柄剑，只是从剑柄到剑身全被麻布缠紧，看不清具体模样。
他蹲在水边，双手鞠水洗了把脸。
冷冽的河水让剑客麻木的脑袋稍微清晰了一点。
他不由看向自己双手。
左手上已经浮现出一片片黑色的不规则斑点，右手手指比左手长一截，哪怕上面缠了绷带，也能看出其尖锐的指尖以及几乎没有皮肉的指骨。
右小臂肘部没有被绷带缠住的地方，露出一些漆黑的皮肤，皮肤上长了一层硬皮，犹如某种野兽鳞甲。
剑客右手缓缓张开，又慢慢攥紧。
力量越来越强，理智越来越少。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变成一头失去意识的妖兽。
不。
在那之前，自己应该已经死了吧。
他能清晰感知到，体内金丹已经转得越来越快，与之对应，是浑身肌肉枯萎，血液变得粘稠而滞涩。
如今已经是回光返照。
剑客不确定最后这一剑还能不能斩到要等的人。
但他深信，那人会来找自己。
因为对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绝不会将龙爪让给任何人……甚至是三个同伴。
自己的死期，也是对方露出破绽之时。
剑客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
身后出现了五人。
一个年轻冷峻的道士，一个独眼老者，一个面容愁苦的男子，一个妙龄少女，一个形如火焰的妖类。
修为各不相同，却没有他要等的人。
那年轻道士开口：“张琛应该没那么快……聊两句，如何？”
剑客说：“没兴趣。”
对方一笑：“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来看是浪费时间，他却觉得很重要。”
“你也在浪费时间？”
“不错。”
第一百七十三章 身不由心
许多年前，沈驹还年轻，还有很多朋友，每日舞剑饮酒，呼朋引伴，认为人生不外如此。
他原以为一生都是如此度过。
直到第一次见到了飞云入水的法剑，沈驹才明白，自己所舞之剑不过形如玩耍。
他开始沉下心，专注于修剑道。
幸运的是，一个偶然机缘，让他得以拜师剑圣裴旻。
沈驹的剑术也突飞猛进，穿云破浪，浪迹四海也变得稀疏平常。
可这时候他也没有了朋友。
昔日友人变得难以理解自己，哪怕再次相遇，他们也只会以一种小心又仰慕的目光看待自己，说话谨小慎微。
因为沈驹已非沈驹，而是剑圣弟子，结丹修士。
新的朋友却难成好友。
言称道友，不过是互相给一份情面罢了。
修士寻道求长生，却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孤独之路。
对剑修而言，唯手中剑才是惟一朋友。
不论任何时候，只能相信它。
这也是剑修宿命。
不是藏剑于鞘，就是锋芒毕露。
师父曾说：“你需要斩断红尘之念，若是对他人还有期待，无法彻底习惯孤独，那就会有遗憾，就有牵挂与怨念，出剑就会迟疑。”
剑圣裴旻的剑，是剑出无回，极道之剑。
沈驹一直不得要领，无法施展师父所授剑术的精髓。
他倒是与另一门剑术有了共鸣，这剑术名为《剑吷舞》，原本是一名胡人修士所创，挥剑如胡旋舞。
这让沈驹想起几十年前舞剑友人间，饮酒醉梦时。
有的事当不能再拥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因此。当有一个男人问他，要不要一起喝酒，他同意了。
对方名叫张琛，来自龙虎山。
张琛比他年纪大几岁，自称是龙虎山最无用的修士后裔，三百余年才结丹，厌倦于修行与斗法。
这个张，是张天师的张。
但为了张家之名，他不得不修行至今，时常感觉身不由己。
因为他姓张，他必须责无旁贷地修行，不能落后于人，在所有人面前必须保持得体谦逊，永远不能说失礼的话，一切以宗门为重。
这是龙虎山张家血脉带来的制约。
两人饮酒而醉。
唯有喝醉时，人才可以给自己喘息的片刻。
沈驹曾经问他：“若是宗门要你死，你怎么办？”
对方说：“那我大概是没有活路了。”
那时候张琛在笑。
说到宗门时，他总是露出一种习惯性的，谦逊又无可挑剔的笑容，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面具。
张琛反问：“你觉得，身不由己地活着，随心所欲地去死，哪一个更好？”
沈驹说他不知道。
若是年轻时，他一定会觉得不论怎样都是活着好。
可现在，不确定。
一入修行岁月催。
到底是恪守本心一路前行，还是被剑圣弟子之名自我拉扯，无法停步，沈驹已经说不清楚。
“那我们不如做个约定。”
张琛当时喝了一口酒，醉眼朦胧：“若是非死不可，我们就死在对方手下吧，死在一个认识的酒友手里，总比一个无法预料的陌生人要顺眼。”
“好。”
沈驹相信，当时的张琛绝不会料到后面发生的种种。
南海秘境到底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猜到。
沈驹是奉师命进入其中，一试机缘。
张琛也是被龙虎山派出，入秘境寻宝。
秘境里变幻莫测，光是灵气形成的海啸与风暴，就已是灭顶天灾，加之时不时出现的各种强大幽鬼，龙裔之属，让踏足其中的修士步履维艰，死伤惨重。
在这般的背景下，沈驹却恰好撞见了黑龙与众大幽的疯狂混战，他获取了一只黑龙爪。
幽鬼与龙族还没有任何反应，修士们却将沈驹锁定。
他且战且走，遇见了张琛。
此时，张琛与邹琦、邹毅、立元修一同，对沈驹发起追杀。
沈驹没有任何意外。
现在的张琛已不是外面的那位酒友，他是龙虎山修士，姓张，自小被训，一切以宗门利益为重。
沈驹也不是外面的沈驹，他是剑圣裴旻的弟子，如今代表剑圣之剑。
双方你追我逃，斗法惨烈。
张琛毁了一件法宝，沈驹掉了半条命。
生死恩怨至此种下。
出来之后，沈驹自逐师门，不再是剑圣之徒，如此一来也不会污秽师父名誉。
他感觉到了昔日那份容易被忽略的自由，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这很重要。
沈驹斩杀邹琦、邹毅、立元修，以报秘境之仇。
现在轮到最后一个，张琛……
今日他却等来了几个奇怪陌生人。
那年轻道士和苦脸修士，看穿着是武当修士，少女像是一个富家小姐，一只仅有妖魂的妖物，老者却是九幽山的侯莫陈魏。
五道七寺居然和九幽山走到了一起。
沈驹不由咧嘴一笑：“你们就这么想要龙爪么？”
“不。”
对面修士摆摆手：“我们想要你。”
沈驹嘴唇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奇再次强调：“我们为你而来，不为龙爪。”
“这位，侯莫陈魏前辈，邀你加入九幽山。”
吴奇示意下，侯莫陈魏开口道：“老夫知你寿元无多，大限将至，修行之人，唯寿元最难逆转，你以秘法耗损魂魄，死后阴魂难寸。我九幽山术法众多，只要你愿加入，老夫可带你回山门，传你‘兵解鬼修’之法。”
“如此一来，你便能活出第二世。”
老人语气舒缓，对招揽沈驹极为积极。
沈驹摇头：“多谢前辈与九幽山厚爱，沈驹只活这一世，对修行再无执念。”
侯莫陈魏一脸惋惜。
虽然沈驹比不上吴奇那小子，但也是良才美玉，九幽山对人才招揽从未放松过。
“你又是何事？”
沈驹看向吴奇。
吴奇坦然：“在下武当山吴奇，旁边这位是我师兄崔佛海，在下想知道，南海秘境里获取龙骨的方法。”
沈驹不由一笑：“如果我说，全凭运气，你信么？”
“信。”
吴奇点头：“修行一途，机缘最重。”
“如果有的选，我宁可没有这份机缘。”
沈驹随口道：“若是有酒有肉，我告诉你也无妨。”
“有的，稍等。”
吴奇从三爪奁里依次取出桌椅、锅碗瓢盆、菜刀、案板、大勺……一个个陶罐里面分别装了猪油、姜、蒜、花椒、腌肉、炒豆子和酒。其中，酒在开坛做法、使用符箓时会用到。
他心念一动，竹妖小张出现。
“所有人，生火做饭。就地取材。”
吴奇一声令下，三大道兵都活跃了起来。
重阳飞入林中，开始寻找各种可食用植被。
李宓则是指挥纸鹞小圆子，从空中俯瞰猎物，捉回来两只野兔。
竹妖小张手捏指决，草木皆兵展开，地上杂草变成一个个绿色小人，它们各自分工合作，清理地面，搬运石头和柴火，搭建灶台，打水……
吴奇则是系上围裙，将腌肉切段后，放置锅内蒸熟，取出切片。
他将野兔清洗处理后切块，用酒和姜片稍微腌渍。
这时重阳带回来一把野葱，几根芫荽（yansui即香菜），以及一簇嫩荠菜。
吴奇热锅冷油，放入花椒、姜蒜炒香，加入腌好的兔肉爆炒，一点米酒从锅边淋入，爆炒之后以盐、糖、豆酱清调味，撒上切好的芫荽。
出锅装盘。
然后将芥菜清炒，只加些许盐调味。
最后摆上一小碟炒豆子，一壶酒。
铺了白桌布的桌上，爆炒兔肉，蒸腌肉，炒荠菜，炒黄豆，下酒菜齐备。
吴奇脱下围裙，示意：“请坐。”
沈驹缓缓坐下，还有点回不过神，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你真的是在武当山修行的？”
“是。”
“武当山不是修剑的么？”
不止沈驹，崔佛海、侯莫陈魏都是这么想的。
他为什么那么熟练啊？
吴奇将围裙叠好，收入三爪奁：“一餐一饭，也是修行。尝尝看。”
沈驹用筷子夹了一块兔肉，几口咀嚼吞下。
“好味道。”
“兄台好本事！”
沈驹不由露出笑容：“没想到将死之时，还能遇见吴兄这等有趣的人……若能早点认识吴兄就好了。”
他喝了一杯酒：“其实寻龙骨不难，只要襄助龙族对抗大幽即可，只是这样会非常危险……”
忽然，侯莫陈魏脸色一变：“有元婴修士到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守尸人
侯莫陈魏猛地看向吴奇：“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会有这种情况！”
他说为什么吴奇要邀请自己一同，原来是考虑到龙虎山会派出元婴修士出手，让自己来当打手抗头阵。
吴奇也是无奈。
他哪能算到这一步。
不过是为了能快速找到沈驹。
“来的是龙虎山执法长老。”侯莫陈魏一脸阴沉：“给我一个理由，否则我立即就走。”
“让沈先生考虑九幽山，也需要表现出相应诚意，不是么？。”
吴奇将一粒豆子丢进嘴里：“前辈先去，我稍后就来助你，你我共同进退。”
“记住你说的话！”
侯莫陈魏黑着脸，化作一道黑光冲入远处。
他一方面不愿丢了脸面，还有一部分是总觉得吴奇必定还有什么布置。
这小子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其实脑子里有点东西的。
侯莫陈魏抬手在空中一撑，一双大手撕开一条缝隙。
头如树冠的黑色人影从缝隙里挤了出来，他身体上布满窟窿，仿佛遭千疮百孔之刑。树冠人一只手臂往前飞速拉伸，刺入侯莫陈魏心脏中，另一只手则射入远方。
神通“现世报”展开！
“许久不见九幽山道友，甚是想念。”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云中传来。
空中凝出一名鹤发男子，他身着白衣，腰系一条黑腰带，手托一方法尺，眼瞳泛白。树冠人影的黑手被阻挡在他身前一尺之处，手指舒张，却无法再靠近分毫。
“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啊……邱明成。”
侯莫陈魏目光狠戾了起来。
既然来的是他，那就不再只是九幽山的任务，而是个人恩怨了。
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侯莫陈魏，你不是我对手，让开，将沈驹交给我，我放你离去。”
侯莫陈魏大笑：“自诩天下道庭的龙虎山，如今还是这般目中无人，青城山登门在即，这话你留着对姚长盛他们讲吧。”
邱明成目光冷冽了下来：“我说最后一次，让开。”
侯莫陈魏双手捏剑树印，沉声：“一刹那间便一生，何须恩怨苦分明，老来自笑犹闲气，动为前人抱不平！”
“现世报”神通所化树冠之人刹那间再度一变，浑身彻底舒张开来，变作一尊顶天立地的参天黑树。这树浑身都是窟窿眼，但仍旧老而弥坚，伸展出的枝叶化作漫天黑色丝绦，刺入虚空之中，仿佛与某种冥冥之中的天地之力融为一体。
四下灵气都停滞了下来。
九天之上，云层缓缓流动，凝出一只灰色巨眸，俯瞰着下面的两人。
“你疯了么？”
邱明成皱眉：“借天道之力，你认为这般就能抢占先机？”
“愚蠢。”
他扬起手里法尺。
这法尺长一尺四寸六分，四棱，通体以玄铁打造，上刻“北帝注死”四字，日月星辰二十八星宿围绕。
“帝车中央，临制四乡。”
邱明成轻声念道。
旋即空中显出七颗星辰，每一颗都大若磨盘，星光聚为一座形如宫銮的银白辇车，上有羽盖旌旗，漆画轮轭，车头是两粒巨球一般的银星。
这天外辇车一路碾过黑树枝蔓，镇压树冠。
侯莫陈魏口鼻渗血，法力大损。
“何必呢？”
邱明成依旧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侯莫陈魏：“北斗注死，你为鬼修，所练之术，在我面前都毫无作用。”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手指一点：“两百年前，取你左目。此次，断你右臂，以示惩戒。”
忽然，邱明成张开手。
叮地一声，一枚形状怪异的针型法宝还是刺入了掌心。
他微微皱眉，拔出这法宝：“偷袭么？破灵力之物？”
忽然，邱明成只觉一股巨力撞中胸口，他双眼圆睁，口中吐出一口血来，被那突兀出现之物砸落在地。
一道黑光化作闪电坠击地面，赤目童子拳头朝着邱明成胸口疯狂捶打，铁拳所在一片血肉模糊，碎骨溅射。
邱明成终于抬起手，一道银光将对方逼退。
可与此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上被一种诡异的树须缠住。
赤目童子手捏法决：“草木皆兵·落地生根。”
邱明成瞳孔猛地缩小。
侯莫陈魏有元婴帮手！
不好，沈驹是陷阱！
侯莫陈魏此时则不由露出笑容：“邱明成，靠着神通克制压我一头，一天天在人前显圣，你怕都忘了，斗法还得靠法宝和兄弟多！”
他心里也一阵激动。
吴小子这搭的一手！够劲！
……
另一边，沈驹还在慢条斯理地喝酒吃肉。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油：“吴兄，这趟浑水你不必沾上，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若是你对我手里的龙爪有兴趣，那我只能劝你不要再想。”
沈驹撩开袖子，解开右臂绷带，露出干尸般的细长小臂和五指。
这只右手表面只有一层漆黑硬皮，紧紧裹在骨头上，指甲厚而尖锐，同样黑色，形如鸟爪。
“这就是龙爪。”
沈驹舒张了一下右手五指：“是不是和想的不一样？”
吴奇却是想到：“看来沈兄此次的性命之忧，乃至修为变化，也和龙爪入体有关？”
“不错。”
沈驹喝了一杯酒：“在南海秘境，我这右臂便因助龙族被幽鬼腐蚀，我不得不断臂求生。因此黑龙前辈赠我一只龙爪，用以维系躯壳不化恶魄，压制幽冥之气。”
他五指轻轻张合，犹如兽爪。
“许多人眼里，这是一桩大机缘。他们根本不知道，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龙爪因镇压融入体内的幽冥之气，已失去灵物神异，不过是一件灾难法器。”
沈驹笑了笑：“这事我原本不想说，等他们最后从我手中斩下，想来那时候幽冥之气爆发的场面会很有趣。”
旁听的崔佛海脸色难看。
这沈驹也是沉得住气，死后想着要阴一手，对自己也真狠。
“不过吴兄既然请我喝酒吃肉，那么此事是要告诉你的。”
沈驹舔了舔手指上的油：“吴兄来帮我，我也没什么能回报的，就只能说个事实，免得吴兄陷入麻烦。”
吴奇听在耳里，却无暇去聊天。
因为侯莫陈魏以“堪海旗”向自己疯狂求助。
“快点来！来的人是邱明成，他的神通“北帝辇车”源自生死之道的死道，加之手持法宝“北帝月令”，彼此增益，恰好克制我鬼修之身与“现世报”！”
“再不来，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这次你必须全力以赴助我！”
“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侯莫陈魏还是第一次表现得这么焦急和迫切。
吴奇立即掏出道君符唤出了赤目童子。
孽龙虽强，但脑子不太好用，与自己配合才能发挥出其纯粹破坏力。
倒是赤目童子斗法经验丰富，而且所用术法也更便于纠缠和久战。
赤目拿了法宝继嗣针和双首蛇卣去斗法，淬毒的法器对上元婴修士，虽然无法伤及根本，但不断消耗还是能做到的。
至于方相……却是特殊性鬼神相，他的术法对鬼杀伤巨大，但对普通修士却没什么作用。
倒不如先暗中观察。
“吴兄，除去询问龙骨，你就没有其他目的么？”沈驹看向吴奇，目光好奇。
“有。”
吴奇笑道：“如果沈兄死了，尸体能不能送给我？”
“可龙爪已经废了……”沈驹无奈。
“我想试试看。”
“既然如此，那也无妨。”
吴奇心想。
龙骨还在就行。
这边谈妥，吴奇又关注起旁边斗法。
邱明成神通与侯莫陈魏僵持，自身被赤目童子术法束缚，已显颓势。但他手里法宝“北帝月令”却护住周身，哪怕皮外伤甚多，却一点没有行将就木之感。
吴奇直接丢出神胜万里伏。
神伏化作银甲人，在空中一指，声若洪雷：“可敢与我一战！”
“北帝月令”挣扎了几下，化作一头银光烁烁的巨大公牛，撞向神伏！
赤目童子做降鬼扇印，肃穆喝道：“草木三景·昭烛幽途。”
顷刻，黑夜降临。
第一百七十五章 侍剑如人
入眼之处，皆为黑暗。
赤目童子手执火烛，烛芯明焰高约一尺，火力不弱。
他传音说：“尊者，这元婴修士的魂火茁壮非常，不易吹灭。”
吴奇道：“试试。”
赤目童子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吹。
烛火被吹得拉长了焰尾，火光明灭闪烁，但就是没有熄灭。
赤目童子浑身气息却虚弱了几分。
“继续。”
“是。”
赤目童子又续了一口气，更用力呼出。
火焰这次摇摇晃晃，比此前小了许多，但仍没就此消亡的迹象。
童子此时倒是显出几分疲态，脸色苍白。
果然没法解决。
吴奇心里有几分可惜，再强行继续，怕是赤目童子会撑不住消失。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够了，够了。我已制住了他。”
是侯莫陈魏。
吴奇一念，赤目童子手中烛火不见，四下再度恢复清明。
前方不远处，侯莫陈魏手持一面小铜镜，目光森然地看着地上修士，快意道：“邱明成，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地上鹤发修士胸口破了一个洞，但此时却有一层像是丝绸般的东西将他伤口缠绕起来，血早已止住。
只是他脸色无比难看，眼里没有恐惧，更多的是屈辱。
““阎罗镜”竟然落在了你手里……咳咳……”
邱明成瞳孔里闪过一丝狠色，然后又变得挣扎。
“当然。”
侯莫陈魏居高临下，睥睨着地上的败军之将：“两百三十七年前你给我的屈辱，我一天也未曾忘记。”
“不论是获得这件法宝，还是神通入境，都很不容易，不过每次我想起你那张恶心的脸，就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
老人脸上露出大仇得报的愉悦：“能有今天，一切都是值得的！”
吴奇则是在一旁看得咋舌。
难怪总觉得老人家一股子怒气，仿佛看什么都不顺眼，原来憋了一口气要打回来。
侯莫陈魏手里那枚“阎罗镜”有一股晦涩的阴暗力量，空中“现世报”所化黑影之树的根须连入镜中，神通和法宝彼此交融，发挥出的力量远超此前。
原本那高高在上的“北帝辇车”已遭众多枝蔓层层困住，渐渐融为满天星光，失去了此前浩然天威。
吴奇心里暗自庆幸。
还好之前与瞎胡子交手留了一线，否则“阎罗镜”就该指向自己。谁胜谁负先不提，至少要获得眼下局面和战果是不可能了。
邱明成吃力地盘膝而坐，眯起眼看着老人：“你敢杀我么？”
“当然不敢。”
侯莫陈魏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这里挨着你们龙虎山，元神期真人神念注视，要是下死手，怕是他们就会动手。”
“不杀你，他们就不便插手。”
“不过嘛。”
老人露齿一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他左手食指中指刺入邱明成的右眼里，顿时鲜血四溅。
“两百多年前你毁我左目，现在我除你右眼，恩怨两清。”
侯莫陈魏此时面色也变得平静下来，再无此前的狰狞与狂喜：“若再有计较，随时奉陪。”
邱明成右眼变成了一个血窟窿，但他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变化，反而缓缓站了起来。
他用仅有的一直左眼看着侯莫陈魏：“既如此，让开。”
邱明成声音波澜不惊，仿佛被毁掉的眼睛不是自己的一般。
侯莫陈魏微微皱眉：“沈驹是我九幽山看中的人。”
“你可知。”
邱明成声音低沉：“沈驹夺我龙虎山龙爪，如今需物归原主，你若插手，那便不再是你我恩怨，而是九幽山与龙虎山之争。你想好了么？”
侯莫陈魏目光闪烁，陷入沉思。
然而，赤目童子手持景震剑，身后毒蛟遨游，站在了邱明成前进之路上，没有一丝犹豫。
邱明成咧嘴一笑，对童子道：“你、要、找、死、么？”
只是他右眼变成一个血窟窿，笑起来格外狰狞。
赤目童子手里景震剑一横：“此路不通。”
……
吴奇这边也有了状况。
沈驹忽然放下酒杯，看向水面。
一艘竹筏晃晃悠悠朝岸边靠拢，竹筏上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
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张不容易记住的脸，既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也没有出众的气质与装扮。
就与大多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一样，多一个少一个，仿佛婆娑世界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我来了。”
大众脸男子道：“龙爪给我，条件你提。”
沈驹抓起酒壶一饮而尽。
他擦了擦嘴上的酒渍：“我要你死。”
“你可以换一个条件。”
“那没什么好谈。”
男子轻轻上岸。
沈驹拔出背上的剑，解开缠住的麻布，离开椅子：“可惜，我既要你的命，也不会给你龙爪。”
对面的男子叹了口气：“那就只有杀了你，再取龙爪了。”
男子取出一柄铁如意，冲空中拱手：“请金师叔出手。”
铁如意犹如铁水一样软化摊开，变成浮在空中的一团铁泥，泥中钻出一个金发金瞳的男子。
他瞥了一眼张琛：“走到哪儿都需要帮忙，修行才是根本。”
张琛恭恭敬敬道：“谨记金师叔教诲。”
那金师叔手一张开，掌心冒出万千金光，将沈驹与吴奇周围一圈全部笼罩，犹如一方金色牢笼。
“师弟，这是神通！”崔佛海脸色骤变。
吴奇手握神胜万里伏，警告说：“龙虎山派出两名元婴修士，我只能阻挡他一下，沈兄你趁机撤走，来日方长，崔师兄你也先走。”
崔佛海咬牙道：“我与师弟一同下山，当共进退！”
吴奇一笑：“师兄你先走，师弟逃跑还行，稍后会用武当符找师兄。待会儿还需要师兄照应。”
崔佛海这才明白，吴奇是怕被一锅踹了。
他低声道：“那我在下游等你。”
崔佛海祭出“双鲤牍剑”，朝下游方向飞去。
吴奇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又冒出来一个金师叔，但他与此前那邱明成差别不大，并没有戢水龙女给自己那种绝对压迫感。
打不过，撑一撑还是行的。
他手里还有方相这张牌，再召回赤目童子，周旋一二问题不大。
沈驹一脸歉意：“却是拖累了吴兄了。”
“也还好，我可是沈兄的守尸人。”
吴奇一笑。
忽然空中响起一道雷霆。
黑云深处探出一只巨掌，五指从天而降。
原本以金光禁锢的金师叔目光惊诧，远处失去了右眼的邱明成则是脸色狂喜。
吴奇则是再一次感觉到无法抵挡的心悸。
心脏疯狂窜动，大脑几乎无法思考，全身都被恐惧绷紧拉扯，他光是努力站着都已竭尽全力。
比戢水龙女更恐怖的力量……
吴奇心中惊骇。
元神期真人出手了！
这龙爪到底还有什么来历，竟然惹得真人都亲自下场。
旁边，沈驹则是口鼻渗血，面对那从天而降的巨掌，双眼已失去了神采。
吴奇耳边响起一道破空声。
然后是嘶的一声，仿佛是一叠纸被利刃切开。
空中那无法撼动的巨掌，在空中断裂成了一堆碎指头，它们在空中尽数化为泡影。
锃！
一把剑插在了吴奇和沈驹的前面。
这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竹质景震剑，任何正经道士都认得。
剑身散发出一道神念。
“年轻人的事，他们自己解决。”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空中顿时风淡云轻，元神真人的气势消散一空。
地面上，独目的邱明成转身就走。
水上的金师叔则是化作一道金光，潜入水下不见。
他们来时气势汹汹，走得干净利落。
只留下张琛，面如土色，嘴唇发抖。
吴奇心情复杂。
一句话，一柄剑，就让龙虎山门口的元神真人不敢出现，元婴修士尽数离场。
还能是谁？
大唐剑圣，裴旻。
第一百七十六章 青龙指引
“沈师弟，我是迫不得已，真的，你要信我啊。”
张琛脸色苍白，语速极快地辩解：“不是我个人要抢你的龙爪……”
他看了一眼前方的景震剑，咬牙道：“事关龙虎山一位师叔修行，炼制‘九天神丹’需用妖仙龙爪，能助他突破到元神，进入秘境就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获得龙族血骸。”
吴奇心说难怪。
能让龙虎山多出一名元神真人，背后价值难以估量。
这九天神丹可不一般。
第一代天师张道陵携弟子隐居多年，炼九天神丹，丹成而龙虎见，龙虎山也因此响彻四方，元婴修士服食可突破到元神之境。
天下道庭的称号，也从此而始。
五道七寺之中，说起炼丹之能，阁皂山说第二，其他宗派不敢说第一，但可惜，阁皂山修士至今没有研究出一种丹药能比拟九天神丹。
这九天神丹炼制不易，所需的天材地宝极其稀有。
别的不讲，就说其中两种必备材料，龙虎血肉之力，据说必须是妖仙级力量。
妖仙是什么概念？
等同于元神真人。而且由于妖族生来长寿，妖仙比起许多元神真人更加危险恐怖。
要获得妖仙的血肉之力，难于登天。
吴奇看向沈驹。
也就是说，他融入躯体的龙爪，是妖仙骨。
黑龙妖仙自己的爪子？
难怪能引得这么多人念念不忘，还在秘境里都在追杀争夺。
“沈师弟，这无关我们个人恩怨。”
张琛嗓音沙哑：“……只是不得不做。”
沈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大可以离开龙虎山。”
“没用。”
张琛摇头：“就像沈师弟你一样，自逐出师门，但全天下的人还是会记得，你就是剑圣弟子，只要沾染了这样的名字，不论在不在门内，都无法逃脱。”
沈驹无言以对。
他想要自己来解决恩怨，却没想到，自以为的“自己”，不过也在师父的授意和默许之下。
甚至说，他到底还在不在剑圣门下，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
从这一点来看，自己与张琛并无任何不同。
都不过是两片陷入漩涡，选择了不同方向的落叶罢了。
结果殊途同归。
“虽然无法选择出生，但至少可以选择怎么死。”
沈驹单手握剑，剑指前方。
张琛手里的铁如意则是变成了一把刀，被他反手握住：“沈师弟，你想死，我想活，不如就彼此成全吧。”
两人身上灵气暴涨，彼此一个健步，刀剑相交。
沈驹的剑刺穿了张琛胸膛，剑刃从他后背支出，剑气将胸膛炸出一个大洞，断裂的肋骨显露了出来。
张琛的刀砍入沈驹脖子里，将他几乎斜着劈成两半，脊椎已被砍断。
“沈师弟，你真是……死都要拖着我……真是……”
张琛往后倒下，魂飞魄散。
沈驹也跪坐在地，身体裂出一个恐怖的破口，仿佛随时可能摊成左右两片。
“吴兄，记得给我收尸……”
他虚弱地说。
吴奇突然改了主意：“不用收尸，你去九幽山。”
“我意已决。”
“你想和张琛一起去做鬼庭好兄弟么？鬼庭都是将同一区域同时死亡的鬼安置一起，鬼死为聻，你和他必定一起。过去又是好兄弟一场。”
沈驹猛地睁眼：“当真？”
“当真。”吴奇道：“我认识太卜方良，他来自鬼庭，前辈可作证。”
侯莫陈魏也赶紧点头。
“……”
沈驹眼里挣扎。
“沈兄去了九幽山，若是还想寻死，随时可以，不过想清楚就好。若是死在这个关头，又要和张琛孽缘纠缠。”
“有个我认识的修士说，一条路走不通，换一条路。虽然我对他本人没什么好感，但这句话却是没错。”
吴奇直接对旁边侯莫陈魏道：“愣着什么？快救人啊，兵解鬼修也需要及时吧？”
老人这才回过神，从怀里摸出一个阴斝，捏了一道法术，对着沈驹一引。
“且慢。”
沈驹一剑将自己右臂斩了下来，左手抓住右臂递给吴奇：“虽然它现在被幽冥之气感染，既不能炼丹，也无法获得龙族血脉，但事前说好了，拿着做个纪念。”
吴奇将手臂丢进三爪奁。
“后会有期。”
侯莫陈魏丢下一句，扛起沈驹残破的躯体一下子扎入水中不见。
吴奇也是立即钻入避水兽，追随崔佛海之后迅速逃逸。
良久，此前消失的两个元婴修士，邱明成，金师叔再次显出身形。
邱明成左眼伤口已被白布缠住，仅剩的右眼盯着地上法剑。
金师叔也看向这边平平无奇的景震剑。
不是他们不想阻止吴奇等人离开，而是不能。
这把携剑圣之威的法器立在这里，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任何神念靠近都会被剑气斩碎，甚至难以窥探。
直到现在，那股威势才慢慢消失。
“邱师兄。”金师叔看向他：“月底青城上门，师兄还好么。”
“金师弟多虑了。”
邱明成对自己师弟一样不冷不淡：“一点伤势，不会影响这次宗门大比。倒是师弟，吞噬妖鬼需有度，搏命舍身也需悟道加持。”
“师弟明白。”
……
与侯莫陈魏一同应对龙虎山修士时，吴奇全力以赴，跑路却是各凭本事了。
吴奇不确定龙虎山修士有无看见自己获取龙爪，安全起见，现在就试试，若是不行，就上交给武当山。
他打开三爪奁，取出沈驹的右小臂。
此时它已失去此前人臂形态，化为一五爪张开的利爪之态，爪上布满黑鳞，唯有爪心处是裂纹状的厚厚角质。
龙爪五趾还在不断抓挠，仿佛想要撕扯空中某种东西，断爪之处有一团凝胶般的黑泥，这黑泥散发出一股郁郁沉沉的阴冷。
吴奇对它很熟悉。
幽冥之气。
大幽的冥地到处都是这东西，只是龙爪上更加深邃凝练。
吴奇深吸一口气，“青龙呪”运转。
手中龙爪开始逐渐软化，渐渐变成手掌上一道形如龙爪的黑色纹路，这黑纹转瞬即逝。
吴奇只觉一股庞大无匹的灼热之力从手掌钻入体内。
“青龙呪”牵引着这灼热力量在体内不断运转周天，从血骨到内脏，涌入丹田里的金丹，最终冲入意识中。
随之而来，是一段晦涩拗口的咒文。
这咒语犹如某种巨兽呢喃，修士根本无法发出那些音节。
吴奇尝试从中找出意义，却发现这些呢喃却在颠覆自己的记忆与思维，变成一种犹如存在于神念中的虫子，它将原本有序的记忆撕裂，重新拼凑，加以删补，变成一幅幅难以名状、诡异荒诞的画卷——
一条看不见头尾的青色蛇状生灵盘踞在一枚巨大金蛋上，金蛋周围悬浮着三道莹莹光球，它们高高在上，围绕金蛋缓缓转动。
金蛋碎裂，从中爬出一个个小人，青蛇与小人展开厮杀……
大蛇身体四分五裂，尸骸化为种种蛇形生灵，小人们突破金蛋，游向三个光球……
金蛋外出现一群黑色的影子，他们在金蛋外徘徊，与想要出来的小人进行搏杀……
许多小人在虚空中不再动弹，犹如水中浮起的蚂蚁尸身，被一些游曳的奇形生物吞噬……
金蛋外，小人与黑影如今却变了立场，黑影想要钻进去，小人却想要封住裂缝。
三个光球依旧未曾变化，围绕金蛋缓缓转动。
视角高高在上，俯瞰着那些渺小的生灵。
观察者仿佛累了，关上了视线。
吴奇却猛地睁开眼，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远古青龙记忆。
“青龙呪”能触碰到青龙残留的“龙道”，其中就有这一幕幕青龙亲眼所见的画面，那些呢喃正是龙道道祀。
六道至人的道祀是有形之物的降魔六宝，青龙的道祀却是这一段隐秘的“青龙呪”，唯有龙骸献祭时才能触碰。
前者公布天下，后者传承隐蔽。
龙族意志毫无隐晦，直截了当。
吴奇梳理了一下时间线，有了一个大体概念。
最初，青龙试图孵化婆娑世界，孕育出另一条青龙，婆娑世界裂开，却是因里面的至人诞生。
接着，青龙被其他至人合力击杀，躯体四分五裂，化做各种龙族，至人们从婆娑世界离开，各奔四方。
然后，域外幽鬼出现，最初它们在查看缺口，似乎想要缝合裂缝，然后和想要突破出来的修士厮杀起来。
紧跟着，大量圣人、神人甚至至人都殒命在外，沦为外界存在的食物。
最后，婆娑世界中的修士见识到了外界大恐怖，开始补天。
至此幽鬼也开始转向，反而想要进入婆娑世界，因此拉开了与里面修士旷日持久的攻防争斗……
唯一模糊不清的，是环绕婆娑世界的三个光球。
青龙称其为“三太”：太初、太始、太素。
它们看近实远，高高在上，无法靠近。
吴奇总觉得，这三太和三清似乎有某种关联。
从青龙记忆中回过神来。
吴奇脑子里还多了一些东西，心中一动，与那来历悠远的龙道之力相合。
他浑身肌肉扭曲，变为漆黑鳞甲之体，身体也能变得形如长蛇，浑身力量暴涨，血脉贲张，化作蛟妖之躯。
这就是“青龙呪”第一重，蛟妖。
吴奇恢复人身，他能感觉到，自己体魄迈入了一个全新阶段。
普通法宝已很难伤到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片皮肤，每一根毛发都以灵气相连，构成了一副精密又庞大的灵气循环，生生不息。
灵气的利用已不再仅依靠金丹旋转，而是内外一体，效率与强度远超此前。
他心里很满意。
虽然此番寻找沈驹可以说风波不断，层层险阻，还遇到了元神真人出手。
但从结果来说，收获空前。
一是获得了当下最重要的体魄质变，迈入“青龙呪”第一重，能得“龙道”相助，渡第二劫有了许多底气。
二是触碰到了婆娑世界先古源头的真相。对天缺成因有了一个新的认知，也得到了青龙视角下的婆娑世界形态。
天缺看来并非外来幽鬼造成，极可能是婆娑世界里至人突破天道，造成的裂痕与残缺。
倒是幽鬼的意图，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如今幽王们都想要进入婆娑世界，以幽冥之气将其改造为幽冥世界，可许多年前，他们更像是试图补上婆娑世界的天道……这结论实在诡异。
吴奇突然想到。
有一个人或许能给自己回答。
黑白君。
第一百七十七章 医者仁心
吴奇突然注意到，李宓手里的纸鹞小丸子在狭小空间里翻转腾挪。
“这是干嘛？”
李宓见吴奇回过神来，说道：“小丸子在和幽鬼斗法。”
她指着纸鹞上的一团黑泥，有点紧张：“就是那个。”
纸鹞小丸子具有嘲讽迷惑能力，可暂时吸引妖鬼注意力，这也是它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一旁的重阳出面解释说：“尊者，是那龙爪上的幽冥之气，因极其浓郁，本身就化作了一头大幽，实力不算差。不过浑浑噩噩，神志不清，还需要一个寄宿之体。”
吴奇心里一喜。
新生的大幽？
来得好，来得好啊！
他拔出神胜万里伏，几剑将那黑泥斩碎，堪称对大幽最轻松的一次拔除。
无常图里顿时有了反应。
——拔除黄幽一头，香火积累四百一十三份。
黄幽一头是香火四百，此前本残留十份香火，不过吴奇还有蜀县、翼州两地缓慢增长的三份香火，才有如此之多。
吴奇心念，南海秘境果然不凡，光是留在黑龙妖仙爪子上的幽冥之气，都能蜕变出大幽。
那边幽鬼众多，是一个收割香火的好地方。
吴奇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漫山遍野大幽，它们都浑浑噩噩，仅凭借本能到处游曳，被自己一路割草，收获的香火在无常图里团集，升腾，变成一轮冉冉升起的烈阳……
他深吸一口气。
不能膨胀，不能膨胀。
傲慢是大忌。
吴奇调整心态完毕，意识投入无常图里。
抟土祠中，白雾袅袅，黑白君的泥塑依旧屹立在侧，隔着一段距离，仿佛在和自己打招呼。
老规矩，吴奇摸了摸泥塑的脚踝。
“在吗？黑白君？”
“在哦。”
那边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似乎她今日心情不错。
“一阵不见，黄道君你还好吗？没被幽王盯上吧？否则被扯入他们的冥府，会很麻烦哦。”
“谢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吴奇顺着话问：“黑白君你所陷入的“无间幽冥”难道就是冥府么？”
“对啊。”
她表现出一种理所当然地坦诚，或是一种不自觉的直率：“所以很麻烦，一直出不去。如果你也陷入其中，那就得等下一个道君有时间去找“勾陈书”了……大家都被同一种办法困住，面子上也不好看嘛。”
黑白君总有一些奇怪的理由，思维异于常人。
吴奇现在已渐渐适应，倒也不意外。
“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哦？”
“我有一个朋友，他曾去过南海秘境……”
这个朋友当然就是沈驹，只是吴奇将此前目睹青龙记忆的一幕幕都加在了他头上。
听完之后，黑白君咦了一声：“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不是，真不是……”
对方又哦了一声：“你不知道么？如果在婆娑世界内来看，幽鬼当然是外来的入侵者，是无法理解的怪物。不过在幽鬼眼里，婆娑世界的仙神与至人，也是非常棘手的存在。”
“最早的至人从婆娑世界天道裂缝里出来，他们追求道的根源，一路回溯，穿入时轮之海和众妙之门中，为了找到更极致的形态。”
“他们在婆娑世界里自然是崇高无上的象征，但在外界，他们却要面临动辄陨灭的威胁。”
“时轮之海中的亿万劫之中，屹立着亘古以来历经劫数的圣灵与至人，但凡不被时轮洗涤蒙尘者，都是一方霸主。”
“众妙之门里，婆娑世界不过是亿万沙砾之一，形态怪异、无法理解的世界和存在比比皆是。若是一步走错，踏足一些特殊世界，想从中脱身求存都无比艰难。”
“围绕婆娑世界的三道光，的确算是三清，祂们有很多名字，太初、太始、太素是其中一种称谓。祂们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存在，无时无刻地窥视万物，但却无法被靠近，也无法被联络，是凌驾于婆娑世界天道的意志。”
“以前引我上路的前辈叫木道君。”
“木道君经历了数劫，他有着非常丰富的见识和经历，我们讨论时，得出过一个有趣的推断。”
黑白君那边笑了一声：“对婆娑世界本身来说，幽鬼并不是威胁，相反，里面的部分人才是最大危害。譬如说，第一个破开天道裂缝的至人。”
吴奇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天道引来了幽鬼？”
“也有这个说法。”
黑白君随意道：“倒是青龙颇为神秘，此前很少听闻相关传言，没想见证了婆娑世界天道的裂纹……”
“为何之前幽鬼要在外补天？”
“这个难以理解么？就是要避免更多至人诞生啊。”
黑白君耐心道：“所谓至人，都有其道，需要从天道中索取占据一道，与天道秩序相悖，所以才叫逆天而行。”
“不打破天道，就无法彻底超然，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破开天道，剥离出其中一部分大道，让其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还能将这种浩瀚力量为己所用。”
“幽鬼是以整个婆娑世界为目标，不会诞生至人的世界才是一个无害的世界……就像你朋友看到的青龙缠绕一样，一个完整的世界，价值不可估量。”
“这就像是一枚来历不凡的蛋。”
黑白君打了个比方：“若是能孵化出灵物，成长当然不可限量，可若是蛋壳破碎太厉害，那就只有趁着还没有彻底坏掉，进去将里面蛋液收集利用。”
吴奇恍然。
这个比喻简单易懂。
吴奇发自内心赞道：“你懂得可真多。”
“还好还好，修行就是求知嘛。道友如果有兴趣，不妨和我结为同道，我们就能面对面交流谈心了。你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哦。”黑白君顿时精神抖擞，积极提议。
“那个……我们还不是很熟。”
“不着急。”
黑白君笑眯眯道：“关系是要慢慢培养的嘛，慢慢来，不着急。”
“……”
吴奇只能换一个话题：“黑白君是一名医者么？”
“你说得对。”
黑白君仿佛对自己的职业颇为自豪，热情洋溢道：“救治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就是我的修行。生存就是最大的意义，除非自愿放弃活着，否则不应该剥夺任何东西活下去的权利。”
“所以，长生不死就是我一直在钻研的最重要法术。”
吴奇听得肃然起敬。
这觉悟，这理想，医者仁心没得说。
如果以后真能拿到仙器“勾陈书”，必定要将黑白君救出来。
……
另一片纯白天地里。
黑白君伸了个懒腰，从棺椁里坐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站起，走到了墙角边：“三相幽王，今日手术要开始了。夜郎古竹清理不易，不能急于一时，请放松心情，有益于恢复。”
黑白君手轻轻一张，仙器“断舍离”化出一道筒状白墙将病人围住。
角落的三相幽王六只眼睛恨恨盯着她：“你这个疯女人……”
“嘘。安静。”
黑白君手里针刺入三相幽王眉心。
病人不动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净琉璃菩萨
东都洛阳以东一百里外，嵩山少林寺。
西台舍利塔处，一道佛光霍然直冲云霄。
释然放下手里磨盘大的石锁，用小臂揩了下脸上汗，与其他僧人一样仰望舍利塔方向。
他回寺已过三月，正式被武僧院授罗汉僧之名，但所做之事与此前并无太大差别，每日锤炼筋骨，念佛诵经，感悟灵山与自然之理。
释然心里振奋。
这磅礴如海般的佛力……是菩萨。
他大步赶赴西台舍利塔，这里已有不少僧人聚集，一个个都在仰望高塔，塔前显出一道模糊的金色佛影。
佛影持续了半刻钟，而后消匿不见。
塔下一道瘦弱身影缓缓转过来，露出一张慈眉善目、长须飘飘的脸：“诸弟子，各自修行。”
武僧们这才四散而开。
这老者即是少林寺武僧院院长，福觉法师。
释然双手合十：“师叔，不知是哪位菩萨显灵？”
老僧嘴角挂着一丝笑容，笑而不语。
释然不懂。
福觉师叔明明是武僧，却越来越像是文僧一样打哑谜，实在不爽快。
“你说什么？”
老僧又问，仿佛没听清。
“弟子说，师叔，不知是哪位菩萨显灵？”
“哦……”
福觉这才回过神：“与我寺无关，是洛阳的白马寺，菩萨诵经讲佛，因此激发了舍利塔里的佛宝。”
释然有些失望。
白马寺为七寺之首，佛门祖庭，最接近灵山之地。
相比而言，少林寺的历史就太年轻了，正式崛起还是两百多年前的北魏。隋代始兴，大唐建国时少林武僧襄助斩妖除魔，才有了如今七寺之一的地位，是七寺中最年轻的寺庙。
少林底蕴比不得其他几大寺庙，但也因为建寺不久，没有太多约束，武僧入世的寺庙改革也是从少林而起。
加之有从龙之功，少林与大唐朝廷合作紧密，也由不得其他五道七寺置喙。
可如今少林缺菩萨坐镇，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师叔，那就是菩萨的佛光，弟子如今也是罗汉僧，能感知到……”
释然目光怀疑。
“你感知一向不太行。”福觉眯起眼看他：“你的阿罗汉金身之兆很早，但迄今才得罗汉金身护体，佛门修行讲究一个悟字。”
“无法悟，说再多也是枉然，能悟，一言不发也能洞察佛理，得见灵山。”
释然不由挠了挠头：“弟子只是感觉，似有一道浩然之力从西而南……”
“咦？你能感觉到？”
老僧半眯的眼睛微微睁开：“你且说说，还感知了什么？”
“没有了，弟子就只有那么一瞬的心悸。”
老僧问道：“你得哪位罗汉金身，还没得知法号真名么？”
“还未。”
“可惜。”
福觉摸了摸花白的胡须：“那是剑圣裴先生的剑气，从长安而起，至龙虎山外。是在庇他那弟子沈驹，警告龙虎山修士……。”
释然肃然：“剑圣竟在长安？不是说隐居多年了么？”
“大隐隐于朝，朝廷之中，最适合剑圣隐居的，却是大明宫。”
“皇宫？”
“裴先生本就是帝师，授当今陛下剑术，呆在皇宫也很正常。”
福觉突然道：“青城上与龙虎山之战半月后就将开启，你即日下山，以少林武僧院之名去观礼，记得看清楚了。”
释然顿时兴奋道：“弟子这就启程！”
“别乱掺和，记住。”
“弟子谨记。”
“不过如果别人故意动手，也不用客气，打出我少林武僧风采。”
“师叔，弟子到底要不要打？”
“该打就打！愚蠢！”
……
东都洛阳城外。
白马寺寺院殿堂巍峨，僧众数千，僧人们每天早晚按时上殿诵经。今日月白风清夜，殿内击磬撞钟佛诵，钟声悠扬飘荡，远闻数里。
天王殿内，几位年老高僧闭目参禅，其中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就显得格外醒目。
少年身着赤红袈裟，盘坐于地，正在打瞌睡。
忽然他抬起头，睁开眼，眼神灵动，然而却一脸疑惑。
几名高僧齐齐睁眼。
其中一僧人恭敬道：“菩萨可是见到了什么？”
少年思索：“剑圣裴旻的剑气之后，西面不远，有东方净琉璃世界的宝光。”
众僧人面色凝重。
“不知道是日曜菩萨还是月净菩萨……”少年挥了挥手中蒲扇：“也可能是药师佛显灵。”
殿内一干高僧相顾无言。
佛陀显灵？这种事能随便说么……
其中一老僧道：“西面不远处，是少林寺。”
僧人们沉默了下来。
那高僧低声道：“不知菩萨有何旨意？”
“该干嘛干嘛，不碍事，多一尊菩萨，多一位佛，都是好事。”
少年开口笑道：“兜率天内院里，不知又有哪几位菩萨要一生补处。”
他从蒲团上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我也该下山一趟，寻找佛缘，稍后或许会去看看龙虎山与青城山的斗法，时机合适便会回来，不必念我。”
少年手中蒲扇一挥，跨入虚空不见。
待他彻底不见之后，良久，其中一位僧人才开口：“诸位师兄，弥勒菩萨这是要去看斗法么？”
没人能回答。
自这弥勒菩萨转世出现，一举一动无不难以预料。
……
京都长安，大明宫。
空旷宽阔的大堂里，两人相对而坐，面前摆放着一副棋盘。
左手处是一名身着紫衣的中年男子，他天庭饱满，双目不怒自威，落子沉稳。
紫衣男子开口道：“裴先生这一手却是冒失了，我就不客气地吃下了。”
右边男子一袭白衣，看起来三十来岁，剑眉如画，双眼却颇为细长。
他洒然一笑：“陛下棋艺日益精湛，实乃大唐之幸。”
“下棋之道，却不可用于治国。”
紫衣男子摇头：“若视人人为棋子，沦入术而荒于道，便失了人心。唯有视如己出，海纳百川，汇聚天下之才为大唐所用，各司其职，才可激发万众齐心，人心所向，大唐不倒。”
裴旻微微颔首。
正是因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国君，才能一扫前朝颓势，开创出如今大唐盛世。
“裴先生这一剑，是为敲打龙虎山么？”年轻国君还是忍不住问。
“非也。”
裴旻道：“只是不想让沈驹吃亏。”
“如此而已？”
“就是如此。”
国君不由失笑：“裴先生还是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快意恩仇。”
裴旻却缓缓看向东面：“陛下，东都有菩萨现身了。”
“哪一尊菩萨？”
“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菩萨，不是白马寺便是少林寺，真名还不得而知。”
裴旻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加上此前白马寺的弥勒菩萨，东都如今已有两尊菩萨，佛门似要以此入世，陛下不可不防。”
国君笑道：“任他灵山千变万化，我只走富民强国一路，画圣即将返回东都，那边无碍。”
裴旻肃然：“既然吴道子前辈亲至，的确不必担心。”
“倒是青城山与龙虎山之争，裴先生以为如何？”
裴旻不语。
国君却已看出端倪：“如此看来，青城山的确有资格挑战道门魁首？”
裴旻摇头：“此事变数极多，我看不透。”
……
峨眉山，普贤寺，比丘尼院。
净枼手捻佛珠，正在诵经念佛，突然手指一抖，一股悸动传入四肢五脏。
原本好好的珠串突然断裂，顿时滚落一地念珠。
净枼抬起头，目光穿破天空，看到那无法被注视之地。
剑圣裴旻，果真名不虚传。
一剑惊醒了一名菩萨。
也不知来的又是灵山的哪一位。
……
青城山，常道观。
三石瀑布边，此时显出一番奇妙场景。本是从上而下的瀑布逆流而上，在空中形成一面不着边际的水潭，水潭里游曳着一道道庞大黑影，它们速度极快，在倒影水潭里兜兜绕绕，仿佛想要找到出路。
束发白衣的姚长盛站在瀑布之下，轻声说：“三。”
下一秒，三头黑影猛地撞破天际之水，沿着瀑布拼命朝着地面游来，等它们好不容易钻入地面的水潭，却发现这里没有任何不同，其中两道黑影渐渐不动，仿佛绝望任命。
唯有最后的黑影仍旧不放弃，还在四处游曳，拼命寻找逃出去的生路。
姚长盛又念：“零。”
那仅存的黑影也不动了，慢慢沉入水下，随波浮沉。
“可惜。”
姚长盛抬起手指，三道黑影又被送回了空中水阁里，回到了无法摆脱的宿命。
侍立在侧的孟长歌开口说：“姚掌门，姜掌门说……”
饶是他也有些说不出口。
“无妨，说。”
孟长歌低声道：“姜掌门说，‘发什么疯’。”
姚长盛却面无表情：“不过是多了一个裴旻，既然要与天师交手，再多一个剑圣也相差不大。他那一道剑气，很有趣。”
“她同意了么？”
“姜掌门同意。”
“那便好。”
孟长歌从瀑布边退出，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面对姚长盛，总有一种随时会死的压抑感。
他回头看了一眼，姚长盛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鱼塘世界里。
只有这样纯粹于所求之道，完全不在乎其他的修士，才是最不可预料的……这到底是青城的庆幸还是不幸呢？
孟长歌只能确定一点。
与龙虎山的斗法，不过是一个开始。
他突然看向东北方向，目光穿破山川河流，凝望东都洛阳。
又一尊菩萨苏醒……吠琉璃蓝宝色，是东方净琉璃世界的人。
沉寂已久的灵山终于也有了行动。
孟长歌微微一笑，对嘛，三教都动起来，这才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