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谁指使你的?
鬼市开业颇有波折,结果总体向好。
反而由于戢水龙女出手,演绎了一出“大幽空中舞”的盛况,引来更多关注,提升了各路商贩与买家对成都府鬼市的信心。
案发当日,摆平大幽,这就是益州司新司都尉的能耐。
贸易环境逐渐稳定,吴奇却被鬼市的事搞得头疼。
真正巡市,他才发现,原来鬼市纠纷不断。
商贩间价格哄抬压价矛盾,买主间争夺商品的扯皮,商货真假争执,摊位占道问题,租赁金拖欠摊贩偷偷摆摊……
最离谱的是,平时严长老、陈皋、赵晟戴奕两位师兄巡逻时,鬼市买卖争执买家商贩都知道自己协调。可吴奇一到,他们必然会找他。
鼠妖九千王说,这是因为吴奇在妖鬼之中颇有威望,一直以公平和讲规矩著称,大伙儿遇到分歧都愿意让他来裁决。
如今吴奇还得了一个外号,叫做“浮云道人”。
可吴奇本人不乐意了。
这不是凭空增加我工作量么?
奈何浮云观巡监,主力是吴奇、陈皋和严长老三人,赵晟戴奕两人因要全力冲刺结丹,只能偶尔来帮忙。
不过今天,吴奇心情却是不错。
因昨日许叔静叫人来知会了一声,说今日结算账目,让吴奇有空过去领取法钱。
吴奇熟门熟路走入监幽卫衙门。
衙门里小吏们依旧健步如飞,这是戢水龙女入主之后的风格改变。各项政务都要讲究效率,每个人都有落在人头上的任务,很难如过去一样推诿油滑。
“吴道长,早。”
路过小吏都纷纷和他打招呼。
如今吴奇身为舍人,又名声渐起,在监幽卫内部也渐渐获得尊敬。
吴奇也对他们点头示意:“早。”
他走入大堂,见许叔静正挥笔洒墨,在撰写一篇公文。
吴奇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无聊之际左右打量。
他发现衙门里多了很多大书橱,里面都是分门别类整齐的各式文书,白墙上还用黑墨写了几个大字“今日事今日了”。
“道长久等了。”
许叔静忙活完,将公文放在一旁晾墨,笑着说:“鬼市开业一月有余,竟比此前纳税多了一成,其中离不开道长的助力。从未见过道长这般,受鬼市各路商贩认可的人类修士。”
吴奇却笑不出来:“……贫道想要请个长假。”
“别,别。”
许叔静赶紧劝道:“道长请放心,这是开头,开头各路商贩互相必然有些许摩擦。后续他们彼此达成默契,就不会再如此频繁请道长出面了。”
为堵住吴奇的嘴,他又对里屋喊道:“三元,去将道长的酬金取来。”
很快有人捧了个匣子出来,轻轻放在桌上。
吴奇一看,这也是熟人。
龙游县捕头程三元。
吴奇笑道:“程捕头如今到监幽卫效力了么?”
许叔静清点了一番匣中钱币:“此前如此跨衙门要人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司都尉大人给开了口子,允许去剑南道各州府要人。我去了一趟嘉州,将三元给请了过来。他做事妥帖,为人机敏,暂时在我身边做事。”
程三元抱拳,诚挚道:“多亏许大人提携,感谢道长美言。”
他从没想过,吴奇只是说了一句,监幽卫参军许叔静真从县丞那将自己要到了成都府。
吴奇随口问:“石头呢?”
程三元答道:“石头也到了监幽卫,在六道庙执勤。”
“道长还是先过目一下法钱。”
许叔静正色道:“此前飞仙谷蛤蟆精一事已经确凿,评级丙乙,为五钱。”
“鬼市斩杀三首血虺,评级乙甲,五十钱。”
“总计五十五钱,道长请点清。”
吴奇从钱匣里取出法钱。
许叔静早已将五十五枚法钱以红绳串上,拿在手里有一股沉甸甸的重量。
吴奇仔细观摩这第一次到手的法钱。
法钱上刻“大唐武德”,边沿有淡淡青黄二色。此外入手较普通铜币略轻,注入灵气,即见莹莹光晕,此为大唐气运所化文光。
见吴奇新奇,许叔静笑道:“诗云‘开通万里达,元宝出青黄’,就是形容大唐法钱。哪怕相隔万里,一旦引动法钱,大唐煌煌国运会瞬息而至,青黄二色则是法钱本身的光泽,强光下尤其瞩目。”
吴奇收了法钱:“原是如此,多谢。”
“道长如此卖力尽责,应该的。道长早饭过么?不如一起出去吃碗面?”
“如此甚好……不过贫道没带钱。”
“哈哈哈,这好说,许某有。”
吴奇如今也学到了陈皋的精髓,能蹭则蹭。
忽有一幽卫从外面匆匆奔来:“许大人,不好了,鬼市戴巡监被打了!”
“打起来了?”
许叔静皱眉:“带路。”
吴奇说:“同去。”
他心里奇怪。今日是戴奕师兄巡监,戴师兄一向温文尔雅,几乎不曾与人争执,也不知哪里来的混江龙,连戴师兄也打。
吴奇摸了摸腰间剑柄。
许叔静赶紧提醒:“道长,冷静……冷静……以和为贵。”
“放心,贫道是讲道理的人。绝不会在鬼市里破坏规矩。”
许叔静总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
吴奇赶到鬼市时,见戴奕师兄正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地坐在路边。
他大口呼气,在身上摸药丸。
“师兄!”
“我没事。”
戴奕指了指对面:“师弟,你把这个药丸给他。”
对面地上,躺着一个留了两条长髭妖修,他此时浑身在抽搐,口吐白沫。
吴奇看着手里药瓶,有点不懂。
这什么情况?
“师弟,先喂他吃药,不然就危险了,其他人不敢靠近。”戴奕咳嗽了一声,催促道。
吴奇过去抓住地上妖修,将药丸塞入其口中。
不久那妖修睁开眼,吐了一口唾沫,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好阴险的修士,竟然用毒!”
口中愤愤,他却不敢靠近戴奕。
吴奇皱眉:“怎么回事,说清楚。”
长髭妖修咳嗽了两声,昂首挺胸:“我乃青衣江妖帅麾下裨将青暨,过来采买。那巡监教唆干涉我买药草,我怀疑他与某些商人有所勾结,就稍微教训了他一下。没想反倒被他下毒!真是可恶!”
戴奕揉着胸口,一脸无奈道:“我从小咀嚼浸泡各种毒草,体含剧毒,此事观主和严长老知道……他打了我一拳,我涂出的血溅到他身上,因此他中了毒。”
吴奇这才知道。
难怪戴师兄一直和诸多师兄弟保持距离,原来还有这一辛秘。
许叔静站出来说道:“本官乃监幽卫参军,青暨你且与我来说。”
妖修过去,对许叔静一番长篇申诉。
吴奇凑到戴奕身旁。
“师弟,不是师兄惹事。是那妖修,他买的都是假药草,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小声提醒他,结果反被他打了。他脾气不太好。”
戴奕苦笑着揉了揉胸。
吴奇眼神一动:“师兄,此事我来处理。”
鬼市不忌假货,或者说,很多商品难以彻底辨别真假,因此一再强调钱货两讫,购买需谨慎。
吴奇听懂了。
看来这位裨将青暨,是专冲鬼市假货来的。被戴师兄苦口婆心劝告,一时间恼羞成怒,大打出手。
吴奇走到青暨面前,冷冷质问:“你买这些假药草有什么目的?”
“谁指使你的?你的动机是什么?”
“你背后是谁,是哪个大幽还是幽王,你想做什么?你想颠覆鬼市还是成都府?”
“特地到鬼市买假药,你要破坏什么?还是想影射什么?”
原本趾高气昂的青暨,霎时间脸色苍白,眼神慌张起来:“我没有,你别胡说,我不是……”
第一百零四章 外面人多
吴奇质疑,引起周围商贩注意。
鬼市连番被大幽袭击,让一干卖家对异常人物更加警觉。
他们上下打量青暨,越看越是觉得此妖可疑。
青暨是妖将修为,且在妖帅麾下担任裨将,不是初入府县鬼市,也许会看走眼一两次,但专盯着假货买那就不正常了。
众人脑里浮现出一个显而易见的推论。
这是个找茬的。
面对众多妖鬼与修士不善目光,青暨气势也不那么足了,强自说:“你不要污蔑我,你这是污蔑……你们成都府鬼市就是这般对待顾客的么?这药草我不买也罢!”
“成都府鬼市店大欺客!”
“不买了,大家都别买了!小心买了东西不让走!”
他且说且走,没走两步,拔腿就跑。
许叔静眼神一狠,看来这妖将的确有问题。
“贫道去找他谈谈。”
吴奇轻飘飘丢下一句,尾随而去。
许叔静犹豫了一下:“道长……注意影响。”
“明白。”
吴奇丢下一句。
青暨脚步极快,出鬼市后钻入人群,滑如泥鳅。
他一路左右张望,离了蜀县直奔府河,到了水边就要一跃而下。
“水里凉,还是岸上说话罢。”
身后声音让他脖子一紧。
青暨缓缓转过脸,看到那鬼市的年轻道士站在身后,手摁剑柄。
他绷着脸道:“你你要做什么?我乃青衣江妖帅麾下裨将,这里是大唐成都府,你难道要当街行凶么!”
吴奇捏了捏手指,扭动脖子,骨节嘎嘎作响:“鬼市内不可斗殴。你伤我师兄一拳,我还你一拳,很公平。”
“我知道你!浮云道人!”
青暨一脸倔强,咬牙道:“不要仗着自己修为强横,就以为能为所欲为!”
吴奇还是头一得到这种评价。
他懒得和对方扯皮:“两条路,要么吃我一拳,两清。”
“要么去鬼市,当众对我师兄这巡监赔礼道歉,同样两清。”
“你说话……真的?”
“贫道说话一向作数。”
青暨犹豫了一下:“能不能让你师兄出来一下,鬼市外面人多,给个面子……我在这里道歉更方便一点。”
吴奇面无表情。
“……懂了。”
青暨一路垂头丧气回到鬼市,在众商贩的各色目光中,他对戴奕抱拳低头说:“今日是我不对,鬼迷心窍,还请巡监能谅解!”
旁边一个鬼将不乐意了:“怎么说话的?鬼惹你了?是你自己脑子不好用,说鬼是怎么回事?”
周遭几个鬼魅纷纷附和。
“说话给我注意一点!”
“好歹是个妖将,怎么这么没素质,还好意思怪我们鬼?”
形势比人强,青暨也只能老老实实说:“是我脑子不好,脾气暴躁,这里给巡监道歉了!”
他弓起身体鞠躬,脑袋几乎触到自己膝盖。
戴奕摆摆手:“想来是一场误会,我也并无取笑阁下的意思,说清楚就好。”
许叔静见时机差不多了,走出来打圆场:“原本鬼市当街斗殴,按律要逮捕到监幽卫地牢,给予训诫。不过且看你得到巡监谅解,此次暂免,若有下次,数罪并罚!”
……
府河边,青暨双手掬了冷水洗面。
他本以为,此次来蜀县鬼市,一切都会如预想般顺利。
毕竟只是过来购置一批药草,充其量品质较差,夹杂不少假货。
万没想撞到了一个傻子愣头青,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你买的药草基本都是假,真的在那边,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呀……
吵死了!
我会不知道我买的真的假的?
就你懂?我就是蠢货?
对方那副模样让他看得来气,念叨得脑袋都要爆炸,青暨忍不住给了他一拳,打了就跑。
谁想一拳之后,倒下的竟是自己。
这混蛋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竟然在血里藏毒!一口血吐到自己脸上,让自己差点去了半条命……
果然是斯文败类!
用这么卑鄙的手法阴自己!
这还不算完。
那毒修师弟竟是浮云道人,一路从鬼市跟出来。
青暨一瞬间有种绝望感,他真怕了。
自己可能要被在水边灭口。
浮云道人是监幽卫舍人,这里是成都府地界,自己死了大概也只作失踪妖鬼人口处理。
那浮云道人斗法厉不厉害不知道,但和他斗法的,除去五道七寺弟子他手下留情,幽鬼都死了。
至于与他动手的妖鬼,要么被官府抓了,要么就是销声匿迹,显然是凶多吉少。
他还故意让妖鬼吹嘘自己是一个讲道理的修士,可青暨看得清楚,这是个狠人,一出手就是下死手!
青暨突然眼睛一亮。
这浮云道人不就是最佳恶人角么?以妖帅脾气必定是要找回场子的……成了!
……
吴奇眼中,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
他目前精力不容分散,有三件事要做。
第一件是继续精进自己的“抱剑术”和“补气术”,任何术法都需要勤加练习,才能精通纯熟。
第二件是绘制道君符。
此前孽龙符已消耗一空,他需要尽快补上空缺。
再者,吴奇也在思考李宓和小张融合为鬼神相的可能性。理论上是成立的,不过具体还得看画出的道君符效果如何。
多一种组合,也多一手准备。
第三件事,是利用好到手的五十五枚法钱。
吴奇已是筑基初期,筑基丹已对他无用。
九千王此前献出了两枚三宝丹,根据九千王所说和文献记载,三宝丹通常用于筑基后期到结丹这一关键时刻。
筑基期阶段主要是凝聚灵力,在丹田里压缩与凝塑灵气,以扩大体内灵力储量。
化虚为实,凝空为根,灵气化液。
对应筑基初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
所以对吴奇来说,现在得收集大量的补气丸,不断扩大自身丹田容量。
这在他身上倒是简单,吴奇体魄已超出普通结丹修士,躯体扛得住海量灵气入体凝炼。
吴奇只留十枚法钱,剩余四十五枚法钱都去许叔静那兑成了补气丸,总计四十五瓶。这也是监幽卫舍人的一个福利,能以法钱直接兑换官府储备的各种管制物资,丹药就是管制品之一。
他最近每天都服用补气丸。
阁皂山的炼丹的确有一手,补气丸口感泛甜,也不干涩。吴奇猜里头是掺杂了糖霜与干草,因此才能有回甜味。
副作用也是有的,吃多了补气丸会觉口渴难耐,还有较强饱腹感,影响三餐食欲。
所以吴奇每日最多吃两瓶,再多就影响正常三餐,不划算。
修行这事急不得,好好吃饭也很重要。
这天,吴奇一路赶赴东庙。
东庙门口有了一个奇怪陌生人,此人头戴笠帽,身着绿衣,手持一柄关刀立在庙门口。
见到吴奇,这关刀武士缓缓道:“久仰,浮云道人。”
“吾乃青衣江妖帅青羌,特来与你决一胜负。”
吴奇皱眉:“要打可以,等贫道一个时辰。”
他还得先去看一桩香火祈愿,打架这种小事,不能影响香火收集。
“无妨,等你。”
青羌缓缓闭眼,他执关刀立于庙外,静若石雕。
第一百零五章 等你
今日小张发现了一位香客,此人陷入了一桩两难麻烦。
吴奇坐于蒲团上,凝望前方。
神像上浮出一面色忧郁的年轻男鬼。
他嘴里碎碎念着:“神仙啊神仙,如果你们听得到,还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吴奇开口:“你且说来。”
对方声音戛然而止,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竟然真有神仙!”
吴奇提醒:“既然你能为鬼,有神仙也不是正常么?”
男鬼愣了下:“只是听说如今古仙早已消匿,神祇们也几乎不听祷祀……没想到还有效。”
“我乃黄道君,有事开口,无事告辞。”吴奇快速道。
门口还有一个麻烦妖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挥刀冲进来,他时间有限。
“道君,在下褚易,翼州人士,本是一名儒生,上月感染疠疫而亡,死后并无鬼差来拿我,因此一路飘荡。”
褚易化为游鬼后,流浪在剑南道。
他不愿回乡吓到父母亲族,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因此一路兜兜绕绕,在成都府附近打转。
夏日漫长,阳光迅烈,对鬼魅有不俗伤害,其他鬼有阴斝遮蔽,褚易就只能找山洞和废弃宅邸躲避暴晒。
太阳落山后,百鬼夜行,游鬼三三两两或结伴游曳,或私下幽会。
褚易还没融入鬼魅生活,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
哪怕死了好些天,他总是会忘记这事,晚上一睁眼就下意识去摸烛台和书本。
但褚易也有不可回避的事,饥饿。
鬼也是会饿的。
生前亲友若是有供奉香烛、食物,就能维系游鬼鬼食滞留阳间,若是没有供奉,就会让鬼不断饥饿和瘦小,死而为聻(jian)。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这一句话在鬼魅中广为流传。
人有六死,鬼有五亡,直至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但鬼魅们却从未见过聻,据说聻只能存在地府之下的鬼庭里。
神有神枢,鬼有鬼庭。鬼庭即是鬼五亡后的终点。
他饿得形疲瘦顿,于是学阳间帮佣那般,到信奉佛道的人家帮忙干活,推磨、舂米累了一整天。这些人家以为是神佛显灵,派小鬼来帮的忙,倒是对神佛又是恭恭敬敬一番供奉。
褚易心中悲愤。
有一个胖老鬼告诉他,不是这么弄的,那是阳间路数,阴间有阴间的方法。
对方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立即去办,保证有效。
褚易将信将疑,跑到一户人家,将窗户敲得劈啪作响,入夜时又频频敲门。
那户人家惊恐之下,意识到有鬼上门,立马准备甘果酒饭,在庭中烧香祭祀。
褚易和胖鬼都吃了个饱。
“懂了么?想要吃,得闹才行,闷头干活行不通的。”
“咱们游鬼,上挨不着神仙,下去不了地府,要在阳间活就得这么干。当然别过火了,做做样子就行,不然引来修士和监幽卫,那就惨了。”
此事之后,褚易越想越想不通,眼前事与生前所学礼义廉耻完全相悖。
可不这么做,本就孱弱的游鬼就会日益消瘦,直到成聻。
褚易思考不出出路,只能求助于神仙。
他夜晚在附近庙宇中祷念祈求,希望能得仙佛点化,解除困惑。
……
“道君,我应该继续闹下去么?可若是不闹,我却无法存活下去,还请道君教我。”
这问题困扰褚易,让他受到极大煎熬,但对吴奇来说却不难。
“去找成都府的两名游鬼李钤、武充,加入他们组建的‘误丧鬼’,你就可以如阳间一样以劳作换取鬼食。”
误丧鬼团体如今已经越来越庞大,既有地府虚弱因素,也因为李钤武充管理得当。游鬼们有了一个正式团体称谓,得以正面走入各路修士和官府视野。
按九千王的说法,现今整个益州的游鬼不是奔向成都府加入误丧鬼,就是去了阴骱山。
误丧鬼们已逐步开始承接一些官府的活儿,参与成都府城外夜巡,大大缓解了监幽卫与城防军的人手压力,也拓展了四周的安全边际。
虽说官府拨款不多,但至少不会饿着误丧鬼们。
对于人见人嫌、妖见妖欺的游鬼来说,这已是一份稳定的好差事了。
“原来还有这等事……”
褚易大喜:“谢道君指点!褚某这就投奔他们去。”
鬼影渐渐消失。
——得鬼卒褚易香火,获十年修为。
吴奇缓缓睁眼。
至此,他已有八百八十年修为。
褚易的事不大,但吴奇很在意他透露的几条情报。
鬼死后化为聻,聻从不出没阳间,难以判断其存在形态,鬼也面临另一种层面的死亡恐惧。生存欲望迫使他们会做出一些选择,以延续自身存在。
人世间的鬼魅中,游鬼是一个数量庞大的群体,若是想要处理好鬼类事宜,对游鬼的切身困难就不得不考虑。
再者是褚易死于疠疫。
疠疫即瘟疫。
同为剑南道的翼州竟然出现瘟疫,成都府这边却毫不知情,此事必须尽快告知戢水龙女,实地查证,以避免疠疫扩散。
……
吴奇走出东庙,见那妖帅青羌依旧屹立在庙外,手持关刀,闭目养神。
感应到目光,青羌缓缓睁眼,笠帽下双目精光神烁,自有一股威严。
他身高七尺,一身绿衣鹦鹉袍,丹凤眼,连鬓胡须,两颊颧骨处有两团晒伤的瘢痕,浑身上下透出男性阳刚。
“准备好了么?”
“还未。”
吴奇解释说:“还需去监幽卫衙门禀告一件要事,劳烦再等等。”
青羌眉头都不皱一下:“等你。”
吴奇拱了拱手,快步赶赴蜀县。
没想戢水龙女不在监幽卫衙门,许叔静说她亲自押了大幽“冰”到京都长安,两日后才会回来。活着的大幽价值极高,大唐朝廷也愿意为此支付高昂报酬。
吴奇只得让许叔静转告翼州疠疫一事。
“此事非同小可……”
许叔静当机立断,安排人手:“三元,你去一趟翼州,摸摸那边底子。不要惊扰当地官府,只需打听些真实情报,速速回来汇报。”
程三元抱拳:“是,大人。”
他得令后当即领了一匹马,直奔翼州。
接着,吴奇与许叔静就疠疫问题展开探讨。
交流之下吴奇才发现,许叔静对疠疫表现出足够敏锐的警惕性。
“没想道长对疠疫也有如此研究,蒙布、洗手、隔离三法既实用又言简意赅……”
许叔静赞道:“真是预防于未然的好法子!待司都尉大人回来,许某就去建言!道长胸中有大才!”
吴奇摆手:“只是多看了些杂书罢了,一个想法,不一定对,还是多询问医者为佳。”
这是一代代人历经灾难后总结出的珍贵经验,许叔静听进去了,总归有些用。
吴奇返回浮云观已是子时,分栋山一片漆黑,蛙鸣阵阵。
他往嘴里塞了两粒补气丸,盘坐床上休息。
几乎睡着时,吴奇猛地惊醒。
糟糕!忘了一个人。
吴奇贴了张甲马符,一路狂奔到东庙。
庙宇里寂静漆黑,月光下,庙外院子里的青羌依旧手持关刀,一步未动。
他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眼:“来了么?”
吴奇郑重拱手:“抱歉,来迟。”
“不晚。”
青羌丢下笠帽,露出坚毅面庞,他脚步迈开,手中关刀一横,月色下白亮如雪。
妖帅身上妖力澎湃,目不斜视:“今日一战,仅为义气之争,不问其他。”
吴奇比出拇指:“坦诚。”
让青羌在东庙外等了一整天,吴奇很过意不去。
他手压剑柄,八百八十年修为在锻体术下全部激发。
给对手最大的尊重,就是全力出手。
第一百零六章 但凭道友发落
月弯似镰,夜雾如水。
两人于东庙外对峙良久,彼此都未妄动,各自精气神凝而不发。
青羌吐出一口浊气:“起!”
关刀拖地,龙骧虎步。
空气仿佛被青羌雄壮躯体挤压推搡,层层叠叠碾向吴奇面门。
吴奇全神贯注,手执剑柄:“注意来!”
抱剑术!凝!
锃!
剑光如雷,青吟剑穿破青羌凝聚的势浪,贯透青羌胸腔,他本人化为众多泡沫,消散四方。
吴奇凝神望去,青羌偏又好端端站在原地。
剑气确实刺穿了刚才位置。
那把刀似乎有蹊跷。
青羌又拖刀而行,口中大喝:“碎!”
势大力沉的关刀横劈,与吴奇双剑正面相格!
铿!
两凶器本体狠狠相碰,剑光刀光尽数崩碎。
吴奇身形稳固脚下不动,青羌被震得后退了三步半,刀头遭弹得往后上扬。
青羌脸色惊愕,万没想到在体魄对抗上输给对方。
“合!”
青羌又吼一声,手里关刀斜斩横,一片寒芒破空而至!
刀光一化二二化四,刹那间变作一道道刀刃潮浪,四面八方叠向吴奇。
吴奇看出这些都非虚假,而是灵气逼人的术法。
他迅速后退避让,抬手一张道君符。
赤目童子被劾召现身!
这次童子没废话,接过吴奇丢来的景震剑,手捏剑诀:“木刃·罝罘(jufu)罗网。”
吴奇双剑挡刀之际,景震剑被抽成万千丝缕,飘飘然荡入空中,均匀散布四方,犹入水之墨,浸透周遭。
赤目身形一闪,飞起一脚踹中空中某处。
一道人影跌落出来,正是青羌。
他拖刀要跑,周围景震剑所化的丝线一下收紧缠绕,将他浑身上下关节锁住,赤目童子手指往他脖上一压,他就不敢动了。
童子去抓他手里那关刀。
第一下青羌还不肯给,指头往脖子里刺了一分,他才松手。
关刀没了灵力加持,迅速缩小,此时变成一枚粉色心形贝壳,外表甚是可爱。
吴奇把玩手里的粉色贝壳,打量着身高马大的青羌:“看不出来,你喜欢粉色法宝。”
青羌慌忙辩解说:““沫水贝”天生如此模样。”
“原来它叫沫水贝,是你的法宝么?”
青羌被制,也只能老实回答。
沫水贝本是一种存于大河中的稀有贝类,他手里这枚是青衣江千年沫水贝死后所化,是一件天然法宝,为黄阶下品。
只是器灵神志才启,时灵时不灵。
沫水贝能让青羌化为泡沫,难被识别和寻找,并让他法术能借助泡沫延展四周。
青羌所施术法为“水牙术”,本就是犹如水中巨兽之牙般的范围杀伤手段,配合沫水贝更是如虎添翼,让敌人防不胜防。尤其是在水中时,更是难逢敌手。
说到这里,青羌郁闷又不解:“为何你劾召的妖帅能一眼看破我真身所在?用了什么法宝?”
“我该告诉你么?”吴奇反问。
青羌无话可说。
吴奇这才以无常图询问赤目。
赤目童子回答也简单,青羌身上有益母草的味道,他似乎将这种草研磨后涂抹在身上。赤目童子拥有重阳识别灵草花木的本能,加之施展了罝罘罗网,顺着味儿就找出了方位。
吴奇用含象镜一照,发现青羌本体是一鼍(tuo)妖,修为在妖帅初期,倒是没有别的异常。
既分胜负,又缴了对方法宝,吴奇领青羌进东庙。
夜叉黄四郎点了灯,依旧守在门口。
即使赤目童子隐去踪影,青羌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自己引以为豪的妖体不敌这浮云道人,斗法时还被对方劾召的妖鬼一个照面擒住,如今丢了法宝,更是毫无机会。
“坐。”吴奇示意。
青羌大喇喇坐下:“道长看起来是个剑修,没想到是个劾召妖鬼的咒士。”
吴奇也不在意:“阁下看似豪气万丈,没想斗法路数却是偷袭。”
青羌脸涨得通红:“沫水贝本就是那么用的,用法宝,那叫偷袭么?那明明是正经的斗法,你不要凭空污我名声,我青羌斗法向来堂堂正正……”
“不重要。”
吴奇比了个打住的手势:“现在,我问,你答。”
形势比人强,青羌只得闭嘴。
“冲我来,是因那裨将青暨说,我在这里教训了他?”
“是。”
青羌直言:“青暨说他已报我名讳,浮云道人依旧不依不饶,完全不给面子,还将他打了一顿,另有个道士对他下毒。你我同属龙女大人手下,丝毫不顾情面,我必须为手下出头。”
吴奇心说果然,继续道:“那青暨可有说,他在鬼市当街殴打鬼市巡监么?”
青羌脸上一僵:“还有这事?”
“那他应该也没说,他故意在鬼市挑选大量假冒药草,回去对你复命罢。”
“……”
“贫道师兄不忍,在旁劝他不要上当,却被他恼羞成怒之下一拳打得吐血。因师兄体质特殊,青暨反伤到自己。”
吴奇平静地讲述了整个过程。
“这该死的混账!竟敢骗我!”
青羌大怒,一拳在地板上砸出个窟窿:“回去我定要叫他好看!”
吴奇慢悠悠道:“如果他不蠢,想来现在已经逃之夭夭……不过贫道不懂,为何他要买假草药?总不会是为贪墨一点差价罢?”
青羌也渐渐冷静下来,冷声道:“青暨一直提议,到阴骱山集市去购置药草,我要他到鬼市来买,他是用这种法子让我对鬼市生恨,阴奉阳违……”
“想来他偷偷和阴骱山的什么人物勾上,这吃里扒外的杂种!别让我给逮住!”
妖帅眼冒凶光。
吴奇点点头。
下面反抗上层命令的传统了,上面说提倡用左手,下面就说不得用右手。药草的确买了,但大都是品质极差,这就是在鬼市买的后果,倒逼上面修改决策。
他发现青羌反应很快。
也是,能为一方妖帅的角色,怎么可能是纯憨憨。
或许青羌在某些方面有个人癖好的固执,但他不傻。
吴奇又问:“贫道此前,见妖帅绿衣战袍、手持关刀、凤目冷面,不由想起关云长。”
“实不相瞒。”
青羌脸上露出矜持笑容:“我平生最为推崇就是关二爷,二爷义薄云天,威震华夏,情不自禁衣着装扮也有几分相似。”
“可惜髭须却是不能留长,不方便斗法。”
吴奇一笑:“妖帅倒是颇有武圣遗风。”
“道长太客气,我还差太多。”
青羌抱拳,嘴上谦虚,脸上倒极为享用。
“既然你我都在龙女手下做事,那么此次可说不打不相识。”青羌顺口道:“道长,在下青衣江还有诸多公务……就先告辞。”
他起身想走。
夜叉黄四郎堵住了门。
青羌气恼,这种小夜叉,平日敢挡路自己必一拳让他归西。
可今日却是不行。
他只得回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沫水贝暂且借予道长把玩,后续事等龙女大人处置,可青衣江公务繁杂,我还得早日返回。还请道长给个面子。”
吴奇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青羌急了:“你杀又不杀,放又不放,这是何道理?”
重阳化出茱萸尸妖的妖魄,他扭了扭燃着火的头颅,骨骼嘎嘎作响,在昏暗东庙中更显森然。
吴奇将手里白越剑丢他:“但有不听令者,此剑斩之。”
“得令。”
重阳手握宝剑,在后面牢牢盯住青羌。
青羌当即端坐于蒲团,双手放于膝上,无比诚恳道:“但凭道友发落!”
第一百零七章 妖帅隐疾
东庙后,林中一片空地上。
两道人影迎面对撞,其中一方如断线纸鹞般倒飞而出,在地上滚了一圈,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
青羌抖了抖身上落叶和尘土:“道友,还要练么?”
“继续,用力。让我看看妖帅体魄的极限。”
前方的吴奇面无表情,单手前引。
青羌也被对方这架势彻底激怒了。
既然如此,就让你见识一下!青衣江妖帅的真正血性!
他浑身肌肉鼓胀,躯体扩大了一圈,体表浮现角质鳞甲,额头与脸上都青筋暴起,口中尖牙密布,显出了鼍妖凶煞。
青羌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化作一道铅灰墨光,妖怒之拳锤向前方道士。
吴奇抬手,迎面一记右摆拳。
雄浑庞大的妖气一下被撕开。
妖帅被打得横飞出去,撞断后面一棵桃树后刮伤了后脊背,他双手拄膝,踉踉跄跄,勉强没有倒。
青羌吐出和了碎齿的血,捂着腰,脸色颇为痛苦。
“不打了,不打了……”
“继续。”
吴奇皱眉:“修行之路就要不断挑战高峰,突破自我极限。妖帅怎能随随便便就放弃,让人失望。”
青羌一腔怒气此时都变成了浓浓苦涩:“不是我不想打,是真的打不过道长啊……我都发挥出最强妖魄,还使用了水牙术的秘法,还是被道长一拳打倒……”
“现在腰好痛,以前那里受过大伤,我怀疑骨头又断了。再挨两拳,如果没有丹药补给,至少要闭关休养好几年,才能恢复妖躯损伤。”
“不能打了,真的,道长,我再打下去身体都要废了……”
青羌扶着腰,挥手表示自己不打了。
吴奇将信将疑。
难道这青羌演技已如此逼真?
也不是没有可能。
自己理论上体魄压制正常,但吴奇没想到,自己动真格后青羌是一碰就碎,连一拳都吃不下来。
还是说,这家伙习惯了用沫水贝偷袭,正面作战早已退化,所以很挫?
种种念头从脑子里闪过。
“道长,别打了,真的,打不了,我打不了了。”
青羌直接坐在断掉的树桩上,喘着粗气说:“道长你是道门修士,为什么想着拼体魄……道长也不像化妖拟神的搏命舍身流,道长你应该修术法符箓,怎么反倒是体魄练得这般强横。”
吴奇心道那也得有法门才行,乱练功法风险太大,王猛练《阴刹锁魂练魄经》把就自己练成了恶魄。
他嘴上说:“贫道从小体弱多病,因此一直锻炼体魄,常年跑步不缀。”
青羌:“……”
跑步把肌肉骨血跑得比结丹妖帅还横?糊弄也好歹有点诚意。
“道长比我体魄强出太多,拿我练手其实已毫无意义,或许只有元婴期的大修士,才能与道长在体魄上一决高下。”
青羌揉着后腰,龇牙咧嘴道:“道长不如找龙女大人切磋一下。”
他心里阴恻恻地想,去吧,去找戢水龙女大人切磋吧,可一定要去。
面对龙女大人,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残忍!
元婴后期的大修士可不是开玩笑的。
龙族以体魄著称,不要看龙女大人身线窈窕,动起手来,必然见血!珉水水系中,龙女大人实力也就仅次于龙王陛下。
吴奇摸了摸下巴。
挑战戢水龙女,那还是算了。
光是龙女那一支戏耍血螭的黑白簪子“龙渊武库”,就是吴奇至今无法破解的恐怖法宝。
他本是要以青羌来测试自己躯体强度,青羌为鼍妖,在妖族中妖魄也算强悍之列。
确定自己纯肉体上,对妖帅初期已能做到压制,吴奇的练手目的就达到了。
“妖帅对贫道服气么?”
“服气,我对道长是服气的,道长实力深不可测。”
青羌一脸认真。
“不诚恳。”
吴奇摇头。
青羌:“……道长,我真是发自内心服气。”
“不够诚心。”
吴奇依旧摇头:“贫道需要你,对我服气。”
青羌心里破口大骂,这都是什么要求!抢我法宝还揍我一顿,还想让我服气,你当你是戢水龙女还是仙人么!
无常图里,三清像毫无变化。
吴奇心中遗憾。
果然,武力胁迫并不能带来香火,或者说,这样威胁得不到对方发自内心的感激。
回过神来,吴奇发现青羌呼吸有点困难,整个妖有点不对劲。
“道长,水,水……我需要水。”
吴奇看了一眼夜叉,黄四郎立即从不远处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回来。
青羌将脑袋埋入桶里,水位迅速下降见底。
“还有么,还有么?”
第二桶水被打来,青羌只是将自己脑袋埋入水中,好一阵子才起来。
吴奇想起李宓所说,水妖离了水就容易水土不服,湔堋龙女就是因此而死。
“没事就好,若是你因此而死实在可惜……”
青羌妖帅用手抹了把脸上水,眼神疑惑:“道长这是何意?”
“不是水妖离水一久就可能水土不服而死么?”
青羌大怒:“胡说八道!又是什么人在乱嚼舌根,充其量会容易口干舌燥皮肤不好,哪有会死这事!”
吴奇心里一动,看来湔堋龙女之死另有缘由。
也是,龙族修行者因水土不服而死,本身就透出几分可疑。
此事还需设法查证一下。
他注意到,青羌脸上一团团红斑,还冒着热气:“这是怎么回事?”
青羌闷闷道:“这些年,若是干燥缺水,面皮就莫名发痒发红发烫,痛如针刺,痒如虫爬,多年顽疾了。”
吴奇仔细观察,发现这些红斑都极有规律,青羌颧骨上晒斑最多,接近下颚和下巴越来越少,脖子上就完全正常。
这状况让他有了一个猜想。
“妖帅平时用何物涂抹脸颊?”
“道长玩笑了,本帅怎么可能在脸上涂抹东西,可笑!”
被吴奇冷冷注视,青羌这才扭扭捏捏说了原委。
他每天用皂角洗面,然后在脸上涂抹了益母草、珍珠粉和另一种水草融合的糊,这是一位鱼妖传授,说能改善肤质,消除晒斑。
晒斑的确消除了大半,但青羌从此却很容易面皮发烧发红,刺痛伴随瘙痒感,让他苦不堪言,却又难以对外启齿。
吴奇心说果然如此,当即告诫他:“不要再用。”
“可若是不用,无法消除晒斑。”
青羌十分苦恼:“我乃青衣江妖帅,戢水规矩,妖帅要每日巡江,水上太阳大,晒斑难以避免。我也曾用过阁皂山炼制的驻容丹,却也不能杜绝晒斑产生,太阳之力,磅礴无匹……”
“若是晒成了黑脸,就做不成关二爷,只能是张三爷了。这不行!”
吴奇不管他是找的理由还是真心话,有一点确定,青羌的确对保养脸部极为在意。
“先停用药,你的肤质对那药敏感,而且不断被粉末磨损,你脸颊皮肤已变得极薄。若不及时打住,以后发痒发痛愈演愈烈,严重时会彻底坏掉,体魄残缺损伤,唯有元神期才能再生解决。”
青羌一听,这话有理有据,顿时信了几分。
“至于防晒,若是必须出门,最好的办法是带帽。”
“可在巡江时戴笠帽,就如一渔夫,会被手下妖将妖兵背后嘲笑。”青羌眼神纠结。
“……”
吴奇无语凝噎。
这家伙一介鼍妖,偶像包袱还挺重。
吴奇略略一想,有了主意:“既然妖帅认为独自带帽有些不妥,不如让整个青衣江妖将妖兵均佩戴笠帽。”
“可在笠帽上标注譬如“青衣江”或“青帅”这等字样,当做军帽,必须佩戴。如此一来,军容整齐极有气势,而且彼此间也容易识别。”
他略略一想,顿时眼睛发光:“对啊……好主意!好主意!”
青羌立即精神了起来:“道长真是帮了大忙!”
他看吴奇的眼神已与此前不同,立刻虚心请教道:“道长看来对仪容之道颇有研究,还请道长教我,如何确保皮肤光滑整洁,实不相瞒……”
“鼍妖一族天生肤质不好,要么容易干裂,要么容易大量出油,在下就是出油的类型。”
“稍等。”
吴奇从木箱里取出一根胡瓜(即黄瓜),以青吟剑将其切成薄片,均匀贴在青羌面部。
“如此敷脸,就能帮助保持皮肤水润,胡瓜易得。”
“再者是平时一定多喝水,减少面部出油,根本还是需要多补水。”
“然后是饮食上,妖帅平时吃什么?”
青羌回想说:“一日两餐,中午一般是炊饼裹肉,肉是猪肉和羊肉,晚上大多是吃生鱼肉与肉酱汤,不喝酒。”
“妖帅是否还觉不畅便?”
青羌双目震惊:“道长怎么知道!”
“这就对了。”
吴奇解释:“妖帅吃的都是肉类和面食,滋养不足,要补水还需要定量吃新鲜蔬果。”
青羌认真端详对方一番,而后肃然起敬:“难怪道长脸部光滑细腻,都是保养得当啊……”
也许其他方面没什么用,但吴奇光凭这张脸,说起保养护理,的确很有说服力。
“道长大才,请受在下一拜。”
青羌正要躬身。
“妖帅小心脸上胡瓜。”
“哦差点忘了!”
青羌赶紧用手捂住脸上瓜片。
吴奇思忖片刻:“贫道给妖帅写个简易食谱,按照这食谱来吃,试试有无效果。”
他翻出一张竹纸,在上头边写边说:“每日可从胡瓜、蕹菜、莴苣、马齿苋、莼菜、荠菜……等任取其二,伴随肉食,再配一水果,如桃、李、杏、柿、橙、枇杷、甜瓜等。”
“如此持续几日,就有初步效果。”
给青羌留了简易食谱后,吴奇放他离去,叮嘱他切记不可吃得过于辛辣,并且尽量确保睡眠充足。
青羌再三道谢,这才匆匆辞别。
第一百零八章 好兄弟
京都长安,尚书省门下监幽卫中郎将府邸。
会客大唐里,戢水龙女坐于竹塌上,她左手边摆有一盏尚冒热气的白釉瓷茶盏,盏中泡了蒙顶茶。这道名茶虽产自剑南道,但属贡茶,都要上缴朝廷,反倒是在长安更容易喝到。
龙女静坐于此,已有一个时辰。
她要等之人就在里屋,与外仅隔一副山水竹屏风,相距不过十步,但她却得在外面等候。
端盘侍女小声问道:“大人是否需要换杯茶?”
“不必。”
龙女闭目养神。
她心里有一种隐隐不安,仿佛成都府在发生了什么。但此时她难以抽身,只得平心静气,调整心绪。
戢水龙女忽然睁眼,看向里屋。
屏风后走出一个中年儒士,他边走边道:“久等了,近来各司事务繁多,不得不立即决断。”
儒士年纪约四十出头,眉目丰腴,下颚蓄须,他头佩展脚幞头,着鷩(bi)冕,青衣纁(xun)裳,绣七章纹,这是大唐二品官服。如今大唐三省不设长官,三公虚置,正二品就是朝廷实际的百官之长。
戢水龙女不是第一次拜访眼前人,她起身作揖:“杜大人。”
此人正是大唐监幽卫中郎将,尚书右仆射,当朝大儒,右相杜如晦。
“龙女所求,我已说服左相,可放手施展。原在戢水的妖将妖兵,你可随时调集入城,处理监幽卫各突发事宜。”
杜如晦笑道:“此番你活捉大幽进京,足以证明,监幽卫改革初现成果,成都府的尝试意义重大。”
戢水龙女不为所动:“我别无他求,只要兑现丹药、法钱,朝廷能足额准时发放即可。”
“此事有我,且放心。”
杜如晦突然问:“只是彻底放弃青城峨眉……龙女真有把握,能护得住成都府,乃至剑南道么?”
“把握说不上。”
戢水龙女不卑不亢道:“过去地方官府依赖于五道七寺,他们却也并未震慑幽鬼。”
“除去少林和武当,其他宗门对围剿幽鬼并不急切。倒不如将这一部分法钱丹药预算,匀出来,给更富上进心和敢冒险的中小宗门。”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这次,我要掌握主动权,清剿幽鬼。”
杜如晦目光不变,不紧不慢道:“如此激进刚烈,若关键时刻失去五道七寺的援助,成都府将陷入危局。何解?”
“大唐朝廷,不需要完全不听话的五道七寺。”
戢水龙女面色平静:“作为益州司司都尉,比起推诿保守的大宗派,我宁可选敢做事的小宗门和散修。”
她强调:“成都府境内,寻常幽鬼作乱,戢水兵将已足够应对。除非大幽成群入侵,或是幽王亲至,则需朝廷救援。”
杜如晦失笑:“龙女还是这般雷厉风行。”
“既然龙女认为峨眉青城听调不听宣,那朝廷就给你另一支助力。”
他一脸肃然道:“巂州白灵山山神,已得大唐国君授令,若成都府有幽王大幽作祟,你可点燃香烛,祷祀其名。”
“此为神枢咒词。”
杜如晦从袖里取出一张薄薄黄竹纸,递给龙女。
戢水龙女接过咒词,眼神如常,心里却念头百转。
早就听闻,大唐朝廷正敕封神祇……昔日不少关闭神枢的神祇,都被陆续唤醒。
大唐王朝正在做一件前所未有的壮举。
神权君授!
五道七寺中,若有宗门继续执迷不悟……怕是以后这几道几寺的名字,就得改一改了。
戢水龙女收起咒词,离开长安。她踏水而行,半个时辰就抵达了成都府。
青衣侍女阿锦守在府河边上,见龙女返回,一路匆匆跑来。
“大人。”
“成都府这几日如何?”
“并无大事,只是……吴奇道长那里出了一点小状况。”
阿锦笑着说:“鬼市有个虾将打了吴道长师兄,被吴道长教训了一番,结果引出了青羌妖帅。”
戢水龙女微微蹙眉:“青羌脑子又不好使了么?”
“倒也没什么事,青羌妖帅去找吴道长斗气,反被擒住,到现在分栋山,想必吃了瘪。”
“这废物。”
龙女哼了一声:“找人决斗,死了也怨不得人,只是他手里“沫水贝”却是青衣江所产法宝,不能旁落。”
“去看看。”
沿途,阿锦讲了一番青暨如何与鬼市冲突,又是如何引出了青羌。
“阴骱山最近动作越来越频繁。”
戢水龙女想了想:“阿锦,你找人盯着那边,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是,大人。”
她们一前一后,抵达了分栋山浮云观。
这里没有所谓的山门,只有一条用石板铺就的小路,一路连入浮云阁,周围则是一排弟子修葺的茅草屋,看起来寂寥幽静。
戢水龙女一眼就看到了在树下乘凉的吴奇。
青羌妖帅和他正在谈笑风生,两人看起来倒不像是敌人,而是一对好兄弟。
看见青羌被痛殴后还不知廉耻地哈哈大笑,戢水龙女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步跨到两人前,声音阴沉:“青羌,沫水贝何在?”
青羌一看是戢水龙女,顿时脸色苍白,额头冷汗直冒:“大人,这沫水贝……沫水贝……我……忘在青衣江了……”
戢水龙女轻声道:“去拿,我在这等。”
吴奇手在青羌屁股下草地里一翻:“妖帅,沫水贝不就在这么?你忘了?”
青羌一愣,继而接过沫水贝双手呈上:“大人,沫水贝在此,我给晒糊涂了……”
他对吴奇投来感激的目光。
吴奇只是笑笑。
沫水贝是件不错的法宝,但相比而言,拉青羌一把更好。多个本地妖帅朋友,也多一条路子。
从开头接触到现在,吴奇感觉青羌此人不差,他极重承诺,除去有偶像包袱和爱护肤外,也算一员爱憎分明的妖中好汉。
戢水龙女道:“收起来。”
“是,大人。”
阿锦乖巧地将沫水贝放入袖中。
“你们两个。”
戢水龙女目光扫过吴奇和青羌:“听说我不在时,你们在斗法,谁赢,谁输?”
“这个是……”青羌正要答话,被吴奇抢了过去。
“贫道与青羌妖帅,一见如故,不过是切磋比试,朋友之间何谈输赢?”
青羌眼里都是感动,道长解决了自己问责麻烦,说话又好听,还给足了自己脸面!
好兄弟!以后你就是我青羌兄弟了!
“话倒是挺会说。”
戢水龙女面无表情:“既然你们是好友,那么就同去做一件事,想必合作起来也会很容易。”
“青衣江的谢霸,一直以来都没能清理,今次就由你们去解决。吴奇是舍人,也可拒绝,但青羌,你必须去。”
青羌一听谢霸的名字,脸色很不好看。
吴奇却是沉浸于意外之喜。
无常图里,三清像上香火再次显现。
——得鬼帅青羌香火,获两百年修为。
迄今为止,他已有一千零八十年修为!
换而言之,第一次渡劫在即。
第一百零九章 陈年旧闻
吴奇还是头一遭获得妖帅香火。
一名妖将可提供的香火是四十年修为,妖帅是其五倍。
考虑到不是所有妖鬼都会领情,且不少事务琐碎,倒是获取较高层次修行者的香火更加划算。
此前,吴奇几乎放弃在青羌身上收集香火。
直到昨日,青羌突然跑来请教,说脸上异常症状消除了大半。他按照吴奇的建议调理,脸也不再紧绷发干,变得水润光泽,气色也好了。
吴奇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有戏。
于是他根据自己的记忆认知,教青羌一些方法保湿,修改青羌的错误观念。
结果忙碌了两天,青羌的确对自己态度大大改善,两人也开始称兄道弟,但却没有一点产生香火的迹象。
没想戢水龙女过来问责,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他个台阶下,反倒成了。
可见,要收集高层次修行者的香火,不仅需要迎合对方需求,还得找准恰到好处的时机,两者缺一不可。
吴奇回过神,注意到青羌脸色难看。
“那个谢霸很难缠?”
他琢磨着,青羌好歹是青衣江妖帅,是那条江的扛把子。哪怕辖下有刺头,动真格处理起来想必也不会很难。
青羌看了看戢水龙女,一脸欲言又止。
“三天后,青衣江不能再有谢霸存在。”
戢水龙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做不到,青衣江换个妖帅。”
她突然扭头朝后面看去。
只见严长老正端了一个陶壶过来,他边走边说:“今天可真热,大伙儿来杯酸梅汤,我是完完整整按吴奇的法子做的。”
严长老看到戢水龙女,眼睛闪了一下,盯着对方直看:“这位是……”
吴奇吓了一跳。
现在可不是过眼瘾的时候,龙女高挑冷艳,却是一个暴脾气。
他赶紧过去接过陶壶:“这是如今益州司司都尉,戢水龙女大人。”
“这是本观的严长老。”
戢水龙女仿佛想起什么,拧起眉:“严自昶(g)?你与以前真是判若两人。”
严长老呵呵笑道:“都是过去的名字了,人到中年发福难免……咦,司都尉大人,我们见过面么?”
戢水龙女毫不在意:“见过。”
“见过么?”
严长老一脸疑惑:“可我不记得。”
“武当五龙宫外,你与段煊的剑山斗法,我在场旁观,你的“见龙如剑”我至今印象深刻。”
戢水龙女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感叹道:“三十年过去,昔日寄予厚望的武当剑徒……”
严长老一拍脑门:“原来是三十年前的陈年往事,难怪记不住,诶,人老了,记忆力就是差。”
他拱了拱手:“前辈竟然还记得,当时严某年轻气盛,想来很是惭愧。”
戢水龙女瞥了吴奇一眼,若有所思:“阿锦,回了。”
“是,大人。”
阿锦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司都尉大人,我还有一事请教。”
吴奇赶紧跟了上去。
看到后面严长老越离越远,他这才问:“大人,严长老以前是武当修士?”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问严自昶去。”
戢水龙女头也不回。
“龙女大人。”
吴奇一咬牙,心一横:“湔堋龙女死因可疑。”
前方龙女身形猛地一停。
她缓缓转过脸,瞳孔冷冽:“你,知道湔堋?”
吴奇感到一股窒息般的压迫感,这种压力来自四面八方,仿佛灵气都被凝固下来。
她绝不是普通元婴修士!
吴奇竭力抗住这高阶修士带来的灵力压制,努力让声音平稳:“据说,湔堋龙女离开湔堋太久……因水土不服而死……可但凡水妖,都知晓……并非如此。呼,呼。”
戢水龙女略有讶异:“看不出,身体还挺结实。”
吴奇挤出一个笑:“多谢夸奖……”
他呼出一口气,继续说:“成都府在鬼市出事前,已有数百年未曾被大幽染指,因此湔堋龙女之死想必与幽鬼并无关系。既无外患,那么就只可能出现在内部。”
“湔堋龙女与北周司马李庆先成亲,育有一女李宓。”
吴奇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
可惜戢水龙女除去开端外显一丝杀意,后头又变得平静下来。
“李宓小姐却是出了一桩意外……不过机缘巧合,我在追查鸦鬼时见到了她。”
戢水龙女终于动容,她立即说:“李宓在冥地?已成冥蜮?”
“正如大人所说。”
龙女脸色黯然。
“不过李宓小姐情况特殊,她与其中纸鹞互为表里,尚有一线生机……”
吴奇手指放轻轻在剑柄上。
一道白雾从剑柄和手指之间飘出,接着显现出一个少女身影。
手持纸鹞的李宓一脸茫然:“今天休假么?不是明天么,提前啦?”
看到李宓,戢水龙女瞳孔微微扩大。
龙族彼此间能识别,血脉越亲近,反应越是剧烈。
李宓也注意到了眼前女性,她也盯着对方看:“你是……怎么感觉这么熟悉……”
她端详了对方外貌,试探着小声说:“戢水姨妈?”
戢水龙女眼神复杂地看着李宓。
她一眼辨出,李宓已与纸鹞融为一体,纸鹞才是本体,李宓妖魄已丧。严格来说,仅仅剩余一缕残魂。
“你和你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
戢水龙女轻声道,她伸出手,摸了摸李宓的脸颊。
“真的……是姨妈么?”
李宓怯生生问,眼里不自主渗出泪。那股悸动的龙魂共鸣,是最好的证明。
戢水龙女揩了揩外甥女的泪痕,努力缓和声音,但依旧是有几分清冷:“记住,珉水龙族是不能哭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李宓顿时高兴起来,她将自己多年前落水到现在说了一遍,略去了和无常图有关的事,只说被吴奇关键时刻以秘法搭救,成了他的道兵。
“吴道长对我很好,从没骂我,还做炒田螺给我吃,他做饭超级好吃!”
龙族少女绘声绘色地说:“他是一个好人。”
戢水龙女看了眼旁边的吴奇,不置可否。
她转而告诫道:“既然你有了这份机缘,应好好把握,不可懈怠。哪怕失去妖魄,你龙魂犹在,望你好好修行,早日觉醒龙族血脉,到时我带你去见龙王,名列族谱。”
“若你在吴奇处不能修为长进,我会亲自调教你。”
李宓缩了缩脖子:“外甥女明白……”
姨妈真是如母亲所说一样严格。
同样是姐妹,为什么母亲那么温柔宽和,姨妈这么气势逼人……难怪姨妈至今都孑然一身。
戢水龙女回过头,也对吴奇投桃报李:“严自昶本是武当剑修,当初我随龙王到武当观礼,正逢剑修剑山大比。严自昶以“见龙如剑”破了当时天才弟子段煊的“剑门开”,引得剑山群剑所指,一战成名。”
“但那次之后他就销声匿迹,后来听闻他与吴道继一同到了成都,建立了御剑阁。”
“我所知就是这些。”
吴奇问道:“严长老当初是什么修为?”
“结丹后期……不过剑修不能按照常理归结,他们与儒门倒有些相似,极重视开悟。若能悟道剑心,越阶斗法也是稀疏平常。”
“我不问过去与由来,既然你救了李宓,她为你道兵,那么你们就荣辱与共,愿你好好待她,莫要辜负。”
末了,龙女叮嘱他:“此外需督促她勤加修行,不可由着她性子。”
“明白……”
吴奇望着戢水龙女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顾自放着纸鹞,跑来跑去的李宓。
这甩手姨妈可真好当。
不过吴奇对李宓的自觉很是满意,她口风很紧,也没有泄密。
“你说那个么?其实我本来想说来者,结果稍微一想,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像和那里面的任何事都一片模糊,记不清楚,甚至都无法描述。”李宓老老实实道。
吴奇笑容僵住。
原来靠谱的是无常图。
“尊者,你千万不要把我交给姨妈,千万不要!”
李宓双手抓住他手腕,可怜兮兮道:“家母说姨妈是出了名严苛,以前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不被她折磨修行的,她是天生修炼狂……”
“尊者你多弄一点香火,分我一点点我就能成妖帅了。相信你!我的修行全靠你了!”
吴奇抬起手,隔空指了指她鼻子。
你他娘还真是个人才。
……
回头,吴奇见严长老已不见踪影。
严长老和祖父不想说陈年往事,他也不直接问,不过可以间接了解。
目前看来,这两位都是结丹修为,没想到却如此落魄。
其中隐情以后慢慢打探。
现在还有一个人需要及时关怀。
青羌坐在树下,满脸惆怅,仿佛不是接到一个任务,而是要直面一桩灾难。
“妖帅,那谢霸这般棘手么?”吴奇也在他身旁坐下。
“他是那种很特别的……棘手。”
青羌一脸愁容:“谢霸为青衣江一霸,本身修为不高,也就妖将后期,但他有一黄阶中品法宝“双首蛇卣(you)”极其难缠。”
“他将自己与双首蛇卣炼化为一体,想要偷袭都没辙,破不开这法宝就很难伤到他。”
“双首蛇卣器灵为两头祭炼多年的毒蛟,能口喷剧毒,一旦逼急了他就会疯狂下毒,整条青衣江里的妖鬼生灵都将死伤惨重。”
“以前面对谢霸,我也胜负难料,如今沫水贝被龙女大人收走,我可以说胜算渺茫,正想要不要直接引咎辞去妖帅一职……”
吴奇拍了拍他肩膀:“不必担心,贫道随你一同去,解决那谢霸。”
青羌当即精神一振:“道长出马,就有机会了!”
吴奇心里嘀咕。
戢水龙女是吃准自己会帮青羌一马?还是她只是要找个由头,让青羌下台?
不管是哪种情况,自己拿了青羌香火,也替他解决一个麻烦,很公道。
第一百一十章 双首蛇卣
青衣江坐落在雅州宝兴县,这里曾是青衣羌国,秦汉之后大量汉人入住,羌人迁徙。到如今大唐盛世,周围已很少能见到青衣羌人。
但不论朝代如何更替,羌人换成汉人,青衣变为胡服汉衣,青衣江始终湍流不息。
作为旁观风云变幻的江中元老,谢霸深沉地热爱着这一条江水。
直到那一天。
戢水龙女过来宣布道,青衣江的妖帅已定,就是青羌。
谢霸只觉晴天霹雳,耳畔惊雷,不能置信。
那青羌不过是一头小鼍妖,青衣羌国时它还在江边划水偷袭水鸟,那时自己作为一个前辈还传授了它一些妖生经验。就这么一个小角色,竟然要跳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谢霸原本笃定,悬而未决的青衣江妖帅必是自己囊中之物。
自己为妖将后期,距妖帅仅一步之遥,持有双首蛇卣更是超出一般妖帅。青衣江中哪路妖将见到,不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谢老哥?
说无冕之王毫不夸张,缺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妖帅头衔。
青羌这小子!
竟然被他捷足先登!
可恶!可恨!
谢霸稍微冷静下来,慢慢意识到了其中深意。
青羌还在妖兵时就被戢水龙女选中,到戢水去做事,一晃数百年,回来已是妖帅初期,本身也是龙女亲信。
简而言之,戢水龙女是要削弱青衣江原本势力,扶植自己人上位。
青羌被任命青衣江妖帅,就是图穷匕见,她要对自己这样的青衣江元老下手了。
谢霸冷笑。
想动我?青羌还不够看。
谢霸召集了青衣江一干本土妖将鬼将,申明其中凶险,让他们务必支持自己,合则强,散则死。
大伙儿都很拥护。
不拥戴自己的,都失踪了。
双首蛇卣对付叛徒很好用,一点尸骨都不会留下。
如今青衣江上是双帅共治。
明面上是妖帅青羌统领诸多妖将妖兵,但若是谢霸不同意,青羌调度安排就会极度吃力,步步受挫。
妖将倒也不是直接抗令不尊,只是会恰到好处地走火入魔、吃错丹药、切磋受伤,因此执行起来比较困难缓慢。
一天能做的事能拖五六天,立即能做的事明天做,现在要办的事稍后办。
这层层推诿、延误、反复下来,让青羌气急却又没有办法。
除非将整个青衣江的妖将全部换一遍……可那是不可能的事。
谢霸很清楚戢水水系的家底,远没有富裕到妖将随便换的程度。
况且哪怕全部换一遍,自己只要在,下一批妖将还是该拖就得给我拖!
有时候谢霸也觉得无趣。
何必呢?
当这么一个有名无实的妖帅,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他曾找青羌私下聊过:“青羌,听老哥一句劝,辞了这妖帅。换个地方,从头开始,老话说得好,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青羌不肯。
谢霸也不在乎,既然你不听话,那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青羌近些年致力于培养新的妖将,从基层妖兵中挑选新人,给予丹药支持。他到处搜罗购买药草,再找专精于炼丹的宗门炼制补气丸与筑基丹,以快速提升新妖的实力。
这些谢霸都一清二楚。
召开妖将会议时谢霸经常说,他青羌根本不懂,那些修为低下的妖鬼能帮他么?帮不了,这没用。
谢霸唯一怕的是戢水龙女。
她一动手,自己就没活路,这毫无疑问。
但龙女不会动手,原因也简单,下面事妖王不会具体过问,他们都在操心大人物的事。
若是妖帅连手下妖将都摆不平,还要求助于妖王,那就是极其失败的,只会沦为所有人笑谈。
对戢水龙女来说,威严与规矩,比他谢霸重要得多。
谢霸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动作也拿捏得很准。
不造反,我谢霸是拥护龙王陛下、龙女大人的,这是不动摇的大原则!
不接触幽鬼,珉水对幽鬼无容忍度,这是死线,一旦发现与幽鬼有染都是斩立决。
但是嘛,老兄弟们对妖帅有意见,公务执行起来有困难,互相配合存在分歧和毛端,那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我一个普普通通妖将,也没办法嘛……
……
今日风和日丽,谢霸手持一根拄杖,在岸边慢慢走着。
他身后,跟了一名长须虾兵亲随。
水下妖鬼纷纷露出水面,恭恭敬敬打招呼。
“谢老哥!”
“谢老哥好!”
“谢老哥气色真不错!”
谢霸脸带微笑,挥手示意:“诸位好,各自去忙吧,老夫散散步。”
走了一截路,他在一片浅滩停步。
谢霸站在水边,眺望匹练般的青衣江,心中感慨良多。
多少前辈与老哥哥,都在几百年里走火入魔,渡劫而亡,斗法被杀。反倒是天赋不怎么出众的自己,得了法宝,还活出了今日气象。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婆娑世界,剩者为王。
他正追忆过往,身后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
“谢霸,你残杀青衣江诸多妖将,阴奉阳违,蛊惑煽动妖鬼作乱!事实确凿,罪大恶极,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谢霸回过头,扶须而笑:“原来是青羌妖帅,妖帅,有的话可不能乱说,后果会很严重。”
青羌头戴笠帽,面不改色道:“犯上作乱,罪加一等。”
他浑身妖力涌动,五指张开,大喝:“肇!”
青衣江水顿时化作一道道水箭,从四面八方射向谢霸。
谢霸不躲不避,负手而立:“沫水贝和水牙术奈何不了我,何必呢?”
青羌双手握拳,虎口相对,额头青筋暴起:“合!”
水箭凝出两只高三丈的巨掌,掌心之中全是一枚枚尖刺,左右大掌朝谢霸扇来。
谢霸突然感觉不对。
他肩胛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抽中,后续水柱巨掌已至,将他狠狠攥住。
两只水中巨掌转瞬崩成。
水花落下,谢霸身上浮出一副古怪钟型胸背甲,甲胄上布满虺纹。他背后有两个手臂似的外肢,这两截外肢形态弯曲,一左一右斜指天空,肢体末端是两个黑洞洞的口器。
他摸了摸脖子,一脸心有余悸地看向东南方位。
那里站着一名面容俊秀的年轻道士,他腰系双剑,手搭剑柄。
就是此人,险些一剑斩中自己脖颈。
若不是自己与双首蛇卣融为一体,刚才那一下自己就该身首两分了。
谢霸不气反笑:“好啊妖帅,还请了帮手偷袭……”
青羌冷声:“作乱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必讲什么规矩。”
“说得好,说得好啊。”
谢霸张开双臂,看向四周:“你们都听到了,这是妖帅所说,那我也就不必顾忌伤了同僚,要怪就怪妖帅吧。”
他背后两只无手之臂开始冒出紫色烟雾,这烟雾浓稠缜密,迅速融入空中,将岸边江水都染上了一层红。
原本水中在看热闹的妖鬼,此时吓得四散而逃,眨眼间周围江水就平静了下来。
吴奇心里说了声可惜。
双首蛇卣的防御力比想象中强。
他手捏道君符,决定速战速决。
谢霸身后那长须虾兵往前一步,挡在了他前面:“此事为青衣江内部事务,道友既有兴致,不妨与贫僧切磋一二。”
虾兵缓缓化作一面生褐癍的长须老僧,他着灰袍,手捻佛珠,浑身散发晦涩鬼气。
吴奇有一种古怪熟悉感。
“敢问高姓大名。”
“阴骱山,广丈。”
第一百一十二章 黑幢天子即身佛
剑南道修行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广丈鬼帅勾搭上青衣江谢霸,不知该算是凑巧,还是阴骱山对外渗透的一个缩影。
吴奇双目直视对方:“阴骱山是要插手珉水内务么?”
“道友言重了。”
广丈面带微笑,他一笑却更显阴森:“广丈来此,不过拜访老友谢霸。倒是道友,听闻为监幽卫舍人,公然袭杀青衣江妖将,却是有待商榷。”
“亦或是,这是监幽卫的命令?”
吴奇瞥了一眼旁边。
另一端,谢霸仗着双首蛇卣反守为攻,毒气化为雾状蛟怪,与青羌以水牙术操纵的水中巨掌扭打成一团,四下完全被毒雾包裹。
毒蛟能淬毒于水,加之谢霸有法宝护体,导致青羌越渐吃力。
双首蛇卣的毒腐蚀性极强,它不仅将空中灵气消耗一空,遏制术法施展,同时逼迫青羌持续消耗灵力来阻绝毒素入体。
此消彼长,就变成了谢霸占据主动的单方面消耗战。
这法宝犹如一头巨蟒,强壮灵活的蛇尾将猎物层层缠绕,不断施压,直至猎物彻底咽气。
吴奇心知不能久拖。
但目前时机未到。
毒雾还需要再飞一会儿,才能彻底遮蔽周围所有视角的灵力窥探……
他与广丈保持对峙。
吴奇突然一笑:“广丈鬼帅可认得一位妖将玄渡?”
广丈淡淡道:“玄渡为贫僧座下弟子,不久前失踪不见,难道道友知晓他在何处?还是说——”
“他销声匿迹,与道友有关。”
老僧双目渐渐变为灰白,瞳孔中一点漆黑,原本身上伪装出的一点出家人模样荡然无存,只剩赤裸裸的阴狠杀意。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吴奇不慌不忙道:“他在飞仙谷杀人喂妖,我斩他替天行道。”
老僧脸上凶光毕露。
吴奇反问:“鬼帅对此有何意见?”
“杀得好!”
广丈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口中交错犬齿:“玄渡敢违律杀人,的确该死。”
“但道友也说得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摊开双臂,一枚枚佛珠漂浮在身后,形成一个虚化的圆。
“你杀玄渡无错,我杀你为弟子偿命,也是理所当然。”
广丈喷出一口黑气,那黑气在空中融化佛珠,迅速膨化为一浑身漆黑的三丈金刚。
与释然以佛力所化怒目金刚不同,这黑佛青面獠牙,右手持锤,左手托一枚人颅骨,浑身被血色锁链缠绕,犹如尘封多年的狰狞魔佛。
广丈双手合十,虔诚道:“请佛爷用膳!”
邪佛张口,上下颚如蛇般上下拉伸到极致。
它嘴里另有一圆形漏斗状口器,无上下颌,口内侧一圈黄色尖齿,里面长条状舌头前段分叉成四瓣,内部满是细长红色须根,不断扭动。
这魔佛带来的压抑感分外诡异,吴奇一捏手中道君符。
风云再变!
周遭毒雾都被吹开来,漫天黑烟之中,走出头戴龟裂骨盔,身着惨白骨甲的修长孽龙女。她肩头火鸟一见邪佛就兴起,咻地蹿了出去,在空中化作一道蜿蜒火光。
邪佛张手去抓那空中火鸟,口中四瓣长舌也射出,想要猎获这小小的灵物。
吴奇心念:“除了青羌,其他都宰了。”
孽龙少女紫棠色嘴唇里发出嗬嗬的呼气,倏然化作一条黑躯白骨的赤目之龙,离弦之箭般撞向空中邪佛。
轰!
沉闷迟滞的破空声中,邪佛庞大的黑色躯体上被贯出了一个大洞,孽龙一口咬住他半个肩膀,利齿撕扯起来。
邪佛双臂挣扎,想要扼住孽龙,却被孽龙灵巧避开,旋即又继续啃咬!
火鸟也时不时啄击邪佛眼球、脖颈、后脑等部位,点燃一团团火焰。
在孽龙攻击下,邪佛笨拙地左支右拙,身体损伤却越来越多,动作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此前那股诡异压迫感也越来越弱。
孽龙迂回之后爪牙并用,撕裂他整个左臂,左臂坠地滚落水边,冒出黑红相间的粘稠脓水,将江面都染得泛黑冒泡。
仅剩一臂的邪佛出离愤怒,大口猛张,嘴里那漏斗状口器即将破体而出。
孽龙不给机会,直接一口锁住它咽喉,将其从空中摁倒在地。
邪佛抬手,想要将孽龙从身上抓下去,手臂却根本无法阻止孽龙撕咬的头颅。它手臂和手指渐渐没了力气,缓缓朝旁垂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孽龙口爪并用,压在邪佛脖颈处大口啃咬,享受美味战利品。
整个厮杀前面看似有来有回,实则结束极快,迅速变为一面倒的猎食。
噗!
广丈鬼帅喷出一大口黑血。
他眼里都是惊骇,嘴里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这……“黑幢天子即身佛”的法相怎么可能被毁……”
这可是鬼修秘法所化,即身佛为黑幢天子秘仪劾召所化法相,在阴骱山上也属顶级法门!
广丈鬼帅突然视线一阵翻滚,眼前变成一地鹅卵石与沙子。
他努力睁大眼,瞳孔里倒映出一个蹲下的年轻道士。
“你……你到底是……”
吴奇收剑回鞘,手轻轻放在广丈脑袋。
广丈残躯被吴奇收入无常图里,给香火祀果增长了四十年修为,与径幽持平。加上此前既有,这第一枚祀果如今内含一百六十年修为,已相当不俗。
鬼魅并无躯体,因此收纳时机重要。若是早了靠近会遭到对方攻击,若是迟了,鬼魅魂飞魄散就一无所获。
吴奇这次掌握得还算不错。
唯一可惜的是,广丈似乎没有法宝傍身,走的是专精术法路子,被丢进神桃树下也没有其他反馈。
但他那门“黑幢天子即身佛”威能巨大,几乎堪比元婴。
吴奇心里庆幸。
还好我技高一筹,不然怕是要吃个大亏。
他望向前方。
孽龙此时已将那邪佛吃了大半,剩余佛躯随着广丈阵亡也消散不见。
这邪佛对孽龙而言似乎是极度美味,以至于击杀它后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摄食,而不是按照命令继续攻击。
吴奇有点头疼。
孽龙的生理缺陷也在于此,野性疯狂,容易被进食、争斗、爱美本能牵引。
“杀了他。”
吴奇口含补气丸,指向另一边毒蛟。
孽龙龙形褪去,恢复成女性模样。
她肩上火鸟再度振翅而飞,引得原本攻击青羌的毒龙掉头朝它扑去,小的躲大的追,一时间空中两者如蝴蝶穿花。
火鸟继承了一部分纸鹞的特性,能引诱器灵与妖鬼短暂强制攻击,诱敌极有用。
青羌简直久旱逢甘霖,摸出补气丸往嘴里疯狂塞,趁机补给灵力。
孽龙女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单手抓爆谢霸头颅,鲜血溅了青羌的半张脸。
她拖了谢霸的尸体,一路回到吴奇面前。
此时,空中毒龙失去了灵力支撑,也渐渐烟消云散。
“辛苦了。”
吴奇颔首。
孽龙用手指蘸了血,将紫唇涂得猩红,对吴奇笑弯了嘴角。
吴奇脸皮抽了抽,但也没辙,他没法和一头不正常的龙计较。
孽龙身体一点点消失。
看到这一幕,青羌擦了擦脸上血迹,心情复杂。
难怪吴道长这么有底气,原来有个强力龙女庇护,虽比不上戢水龙女大人,但也足够强悍了……
脸果然也是出奇制胜的重要法宝!
不论男女妖鬼都需精心呵护,善加利用。
青羌对吴奇郑重拱手道:“多谢道长,在下学到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好好反思
谢霸死后化作一头大青蟹,唯独脑袋处碎出一个坑洞。
它长约两尺,背上无壳,取而代之是一方阔口双嘴青铜壶,双螯与颚足从壶口与壶嘴里伸出,仿佛是从壶中长出的寄居蟹。
吴奇费了些力气,才将双首蛇卣从蟹妖尸体上剥离下来。
青羌解决了劲敌,神色轻松许多:“难怪很难伤及他本体,法宝被他炼成了背壳。”
吴奇打量手里法宝。
双首蛇卣口椭圆形,足为圈形,有盖和提梁,腹深,两侧各有一个壶口,壶口呈蛇头状。
蛇身则是盘踞铜卣表面,形成一条条凸起鳞纹,看着有几分狰狞。双蛇身体彼此纠缠,仿佛是以蛇尾编织出了这一只铜卣。
黄阶中品的毒属性法宝。
吴奇简直爱不释手。
这毒蛟不一般,能腐蚀消耗灵气,持久战时极有用。
再者。
吴奇看了眼腰间青白双截剑。
若是将剑涂了蛟毒……杀伤力必定会大大增强,不过能否有效还需实战尝试。
吴奇将双首蛇卣丢进三爪奁里。
青羌毫无意见。
没有吴奇,他还没带沫水贝,和谢霸单挑都凶多吉少,更不用说还有个更难缠的广丈鬼帅。
生死斗法全靠吴奇,他拿战利品理所当然。
吴奇劾召那迷之龙女,一个照面就锤烂谢霸脑袋,实在恐怖。
青羌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看起来,好像干掉谢霸也不难?
只需要挡住他的毒蛟,拉近距离,避开他被法宝笼罩的部位,趁他不注意瞬间碾压,谢霸就死了。
问题在于,处理不了毒蛟,遭蛟毒入体,拉近距离就无异于自杀。
唯有妖王才做得到……
“道长,尸体能否留给我?”
青羌小心翼翼问:“有了尸体,也好对龙女大人交差,而且也能警告其他妖鬼。”
吴奇点头:“好。”
不能自己吃肉,别人汤都没得喝,这样路就走窄了。
青羌松了口气:“多谢道长成全,我又欠道长一个人情。”
“道长本就对我诸多帮扶,又对我有救命之恩,还帮我保住了妖帅头衔,大恩大德实在难以未报。”
他生性爽快,当即一手指天:“天道为证,以后道长的事,就是我青羌的事!只要帮得上忙的地方,道长尽管叫我!不论刀山火海,我必来。”
“若不能守诺,叫我一生修行难以寸进,爆体而亡!”
修行者对天发誓,都极其慎重。
对天道起誓就是在悟道里加入了限制,若是不能履行,后果就是心魔不断滋生,修为难以寸进。很容易走火入魔,沦为行尸走肉。
吴奇也客客气气说:“妖帅若有麻烦,不妨也与贫道说说,或许贫道也能帮上一二”
“道长内外兼修,已有宗师气度,真是第一流的人物。”
青羌见吴奇给面子,也不吝吹捧。
他结识了这么一号强力修士,感觉自己也是大赚一笔。
不少修士嘴上说着同生共死,一遇到麻烦个个突然失踪。今日血战足以证明吴奇靠得住,说打就打,杀伐果决,不是那些二三流角色可比。
他这才回想。
吴奇能在成都府闯下“浮云道人”的名号,被不少妖鬼认可,的确不是偶然。
青羌琢磨吴奇,吴奇却在琢磨改进斗法。
道君符是毫无疑问的核心战力。
此次对广丈鬼帅之战,让吴奇突然灵机一动,自己完全不必拘泥于传统修士斗法。
修士斗法,大抵是法宝、符箓、术法对轰,丹药用作补给与增强手段,直至其中一方败退或被杀。
对吴奇而言,只要抗住对方核心法宝或法术,正如孽龙此前应对广丈的法相、谢霸的双首蛇卣,他就能趁机解决元婴以下的修士本尊。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规避自己薄弱的灵力问题,也能发挥出体魄优势。
施展术法和法宝,都需修士灵力支撑,此时本体多少会分心和削弱。
吴奇不然。
道君符本质为符箓,是对“道君符节”的模仿。
同时他体魄强度犹在,可以抱剑术斩杀结丹期修行者。
如此一来,斗法就变得具有层次化。
若是赤目童子、孽龙能直接处决敌人,那最好。
如果与对方陷入僵持战,吴奇本人就是一把藏在暗处的利刃,可择时一剑封喉。
现在双首蛇卣在手,毒雾更是攻防一体。
吴奇打定主意,回去后就炼化这件无主法宝,并且以李宓与小张为基础画出道君符,劾召新的鬼神相。
……
蜀县,监幽卫益州司衙门。
戢水龙女端坐塌上,侍女阿锦站在身后。
一名头戴幞头的中年男子口中说着:“……六道庙还有七日即可完工,桌椅烛台香炉均已安置妥当,两名信相寺僧人已住入其中,以后将对来祭拜的百姓讲解降魔六宝缘由。”
“误丧鬼群体中,已有一百七十四名游鬼业已完成初步训演,本日即正式纳入成都府城防夜巡,各司曹均已通知告示……”
龙女手指捏了捏眉骨。
面前人是司法参军樊纲,也是她在监幽卫的左右手,虽说才干平平,但也不曾误事推诿,算是一员庸吏。
庸吏也有庸吏的好处,这类人大多四平八稳,不冒进,守成有余,处理后勤倒合适。
“……信相寺、广生宫、神行门最先响应本司召集,愿派遣修士正式入驻蜀县,作为成都府常驻宗门。”
戢水龙女微微点头。
一切都如预料。
青城峨眉在剑南道是毫无争议的双雄,它们不在乎地方官府的那点好处,可与长安朝廷直接交涉。但二三流宗门却不同,成都府作为九府之一,有权拨付款项以支持本地宗门发展。
戢水龙女正式放出风声,剑南道三大二流宗门最先积极表态,和成都官府站在一起。
改变总会带来新气象。
“下去吧。”她挥挥手。
“是,大人。”樊纲拱手后退而出。
戢水龙女揉了揉额头:“阿锦,选个戢水的妖帅来蜀县。”
阿锦还没开口,外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大人,幸不辱命!”
青羌手提一只无壳大蟹,大摇大摆走进来。
他将螃蟹往地上一放,双手抱拳:“大人,谢霸已除!青衣江再无江霸!”
戢水龙女瞥了一眼地上蟹妖尸体:“是你做的么?”
“是……属下与吴道友一同击杀。”
青羌声音小了一点。
戢水龙女目光扫向旁边的吴奇:“谢霸其他部位完整,头部彻底粉碎,力量不错。”
吴奇也拱手:“贫道自小体质孱弱,因此勤加锻炼。”
戢水龙女沉吟片刻:“你体魄过强,灵力却严重匮乏,需修行不缀,不可怠惰,早日达成内外平衡。不可荒废天赋与机缘,望你好好反思,好自为之。”
吴奇笑容一僵。
他终于有点理解李宓的恐惧了。
不过路上青羌也说过,正因极度自律和偏执于修行,戢水龙女才在短短数百年里一路破境成元婴后期的大修士,堪称珉水龙族绝顶之才。
戢水龙女又看向旁边的青羌:“免去你青衣江妖帅之职,妖帅另有人选。”
青羌脸上顿时如丧考妣。
“即日起,调你入监幽卫,以我裨将身份兼任监幽卫参军,负责统御益州司妖鬼兵将。”
青羌又变得生龙活虎,意气风发:“属下遵命!”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孽龙之因
回到浮云观,吴奇让夜叉守住门口,开始着手炼化法宝。
双首蛇卣古朴静谧,器身上蛇鳞浮雕豪放粗犷,触手沉重微凉,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湿润。
吴奇盘坐蒲团,双手轻轻搭在双首蛇卣上。
除去一部分生而有灵的奇物,天下间后天法宝均由法器蜕变而来。
炼制法器后,大抵是择优而进行经年累月的祭炼,反复剔除杂质,加入各种天材地宝,施以符术咒法,以育其灵。
祭炼成功,器灵已现,伴有神异,即是法宝。
浮云观书册里对法宝记载极多,因道门修士斗法,法宝最为重要。书中对祭炼法宝描述一致,但涉及细节都是语焉不详,这也是各派秘而不传的法门。
好在眼下,吴奇只需要炼化。
炼化无主法宝不难。
哪怕炼气期修士也能轻易炼化一件法宝,这也是法宝普适性极好的明证。
吴奇闭目凝神,引气导入青铜卣,与器灵心神相触。
双首蛇卣表面的蛇尾动了动,两头缠绕的蛇缓缓蠕动,法宝发出轻轻的嗡嗡声。
如此持续了一个时辰。
吴奇慢慢睁眼。
他大体已经搞懂。
双首蛇卣本是一尊用以调毒的器皿,祭炼而出的器灵为两头毒蛟,它们彼此互为头尾,被最初的祭炼者抹去了部分意识,变得浑浑噩噩,犹如蛮兽。
因此召唤毒蛟更像是这法宝附带的一门术法,它们除去会简单粗暴地厮杀下毒,无法理解其他命令。
这可以说好坏参半。
好处在于纯粹简单,它们就是杀人毒器的进一步显现,坏处在于无法自主思考,若是被算计就会显得愚蠢不堪。
双首蛇卣的蛟毒炼制容易,只需要投入各种蕴含灵气之物,或是等它慢慢吸纳世间灵气,毒蛟就能将其转化为毒。毒素不断发酵提纯,又会反哺毒蛟让其战力更强。
作为黄阶中品法宝,蛟毒还能迅速消耗空中灵气,造成局部灵气真空,影响敌人汲取外力,进而逐步蚕食对方。
蛟毒有二,一是紫毒,二为褐毒。
两毒单独伤人时,互为解药。
互相交融则无毒无害,彼此交感循环,伴有湿润感。
蛟毒对结丹期以下修行者具有致死性,对元婴期修士就不够看,仅能作为消耗和杀伤。
……
吴奇掂量手里法宝。
他归纳其特点为:简单粗暴,发育持续。
唯一的遗憾是,吴奇没法如谢霸那般,将双首蛇卣作为贝壳穿在身上,那是蟹妖天赋本能,难以模仿。
吴奇心念一动。
李宓从无常图中显现出来。
吴奇告诫她:“此为法宝“双首蛇卣”,放于三爪奁中,内有剧毒,需单独放置。”
毕竟三爪奁里有李宓不少首饰与妆品,万一她摸错中毒也是一桩麻烦事。
“明白。”
李宓手拎纸鹞,小脸认真。
上次见了戢水龙女一面,她就体会到这姨妈的恐怖。
凡事就怕比较。
相比修行严苛的姨妈,吴道长简直温柔又体贴。
吴奇看了一眼李宓,却是咦了一声:“你到妖将中期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灵力就上去了。”
李宓美滋滋道:“难不成,我竟是修行天才么?”
吴奇自动忽略了这句话。
他想起,孽龙对广丈召出的邪佛法相疯狂吞噬。难道和那有关?
无常图里。
属于李宓的道兵祭坛旁,灰石碑上字迹也有所改变:持鹞龙裔,妖将中期,一百三十七年修为。
修为不变,境界却升了一重。
吴奇又将意识投向重阳的祭坛。
——茱萸尸妖,妖帅初期,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修为。
重阳境界与修为都没变。
排除其他因素,只可能是孽龙吃了邪佛法相,导致李宓提升了一重境界。
吴奇问她:“相传龙族以妖鬼为食,吞服妖鬼能让龙族迅速修行么?”
“能啊。”
李宓回忆道:“家母说过,龙族天生神异,对天地灵气敏锐远超其他,猎食妖鬼异兽草木也是为其中灵气,以感悟天道。龙族胃口一直很好,说得我肚子都有点饿了……”
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一脸期待地看着吴奇。
“拿着,吃。”
吴奇塞给她一个冷馒头,继续问:“也就是说,龙族有猎食妖鬼提升修为与境界的传统?”
李宓点点头。
她拿起馒头就咬,也不挑食,看起来是真饿。
吴奇如今已基本搞清楚。
三教划分的五境十五重,是对灵力利用能力的分级,即今法。
若干年修为是古法称谓,实则为体魄强度,先古时鬼神不分,妖邪一体,都是以锤炼体魄作为修行核心。
修士改变了这一延续多年的传统,以法宝、法术、符咒等弥补了体魄层面的不足,更重视灵气摄取与灵力的多样利用。
也就是说,李宓现在灵力增强了,但体魄并未提升。
联想到那邪佛法相本就是秘法所化,这情况也属正常。
体魄有香火祀果能补上,灵力可以通过狩猎进行迅速增强。
吴奇心中感慨。
龙族不愧是受上天青睐的种族,光是这一转化灵力的铁胃,就足以让人羡慕了。
吴奇心念一动,竹妖小张得令,从东庙迅速赶到浮云观。
“尊者。”小张进来先鞠了一躬。
吴奇道:“今日我会以你和李宓为基础,用刚绘制的道君符劾召鬼神相,准备好。”
李宓囫囵吞咽食物,含糊说:“等一下,我马上吃完。”
重阳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怒叱三妹:“正事重要!还不放下!”
李宓只能恋恋不舍放下手里馒头。
“精气神集中。”
吴奇手捏道君符,引气入符。
符纸化为浓烟。
小张和李宓都随之融于烟雾。
白烟散去,浮现出一戴羊头骨盔的紫唇女子,她肩上停了一只火焰鸟。
吴奇看得一愣。
怎么还是孽龙?
仔细一看,他又发现不一样的地方。
李宓和小张融合的鬼神相,也就结丹初期修为,远不如此前她与重阳劾召的版本。
除去容貌近乎一样,很多地方又有微妙不同。
最大改观是,孽龙女似乎正常了起来,嘴里没有那古怪的嗬嗬声,赤色双瞳也清明了很多。
她抓起放在陶盆里的半个馒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你能听懂我的意思么?”吴奇试探问。
孽龙少女点点头:“要我做什么,尊者请说。”
果然正常了!
吴奇一时间竟有点感动:“你现在是李宓,还是小张?”
“说不好。”
孽龙少女两口咽下食物,舔了舔手指:“大体上,我还是李宓。不过又有差别,我也说不上来……尊者,还有吃的么?好饿哦。有肉最好啦。”
吴奇一听就知道。
这必是李宓在主导。
“尊者你是不是想问,为何同样是这模样,但截然不同的意识,对么?”
孽龙少女很是聪明,这点也与李宓一脉相承。
她自我介绍道:“是因龙族魂魄天生神异,哪怕暂时融合为鬼神相,也容易被龙族主导。就像是红色与绿色,滴入黑墨汁里,都会变成近黑色一样。”
“李宓为特殊龙裔的缘故,与鬼神相中孽龙共鸣,所以劾召出的都是孽龙之相……但同为孽龙,也有差异,主要看道兵彼此相性如何。”
“相性良好,就能维持双方的优势特制,相性不佳,则可能集中双方的缺陷。这也是我从孽龙处得到的零星记忆……”
吴奇恍然大悟。
重阳和李宓看来就是相性不合,难怪虽然融合出的孽龙强力无匹,却野性未泯。
另一方面,重阳与小张,李宓与小张都相性良好。
吴奇哭笑不得,没想到小张竟是万金油,和谁都没有冲突!
《玄蕴地煞真解》中从未提及相性问题,甚是可惜。
果然,任何法门都需要不断完善,上一位黄道君没有做注释,导致吴奇不得不摸着石头过河,走了些弯路。
孽龙女抬起头,看着房梁上挂着的香猪腊肠,她舔了舔嘴唇,指着空中:“我可以吃一点那个么?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乖乖听你的话。”
吴奇摇了摇手指:“不行。”
她大受打击,躺在床上一脸生无可恋。
玄猫跳上孽龙另一边肩膀,舔了舔她脸颊,安慰这个求肉不得的失意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黑幢天子
孽龙消失,分化为李宓与小张。
李宓脸上还有点不开心,显然对吃不到腊肠耿耿于怀,抱着玄猫躺在床上发呆。
吴奇也不管她,小孩子不能太惯着。
他看向竹妖:“小张,如今你修为最低,第一枚香火祀果给你使用。但可能存在一些不可知危险,你可愿意?”
“小张愿意!感激不尽!”
竹妖少年眼睛一亮。
他木讷寡言,内心却一点不糊涂。
成为道兵后,自己几乎未建寸功,既不能上阵斗法,也不擅长交涉追踪。长期驻守东庙神像,更像是一个安抚性的活儿,任何妖鬼都能做。
大哥重阳不必提,如今已是中流砥柱。
李宓加入,孽龙姿态大杀四方。
夜叉入伙,成了最勤勉的随从与追踪好手。
小张看着后来者一个个崭露头角,心中也着急,可碍于修为低下,却只能忍耐修行。
如今尊者给了一个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他当即表示:“一切危险我都不怕!”
吴奇手指一点。
无常图神桃树,那枚蕴含一百六十年修为的香火祀果脱落,被他意识一引,融入小张的道兵祭坛。
黄红两色光华萦绕片刻后,随即消散。
祭坛旁的石碑上,朱字缓缓变化:竹妖,妖兵后期,两百年修为。
吴奇还算满意。
香火祀果不仅能提升体魄修为,还能拓展灵力。
反倒是自己,用香火却不能提升灵力,只能增强修为年份,倒是不如这些谪仙。
虽然妖兵后期仍是小妖,但这次尝试可以说意义重大。
……
小张双眼放空,目光呆滞。
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尊者,我也能用木刃术和草木皆兵,可以替尊者侦查与清理场地。”
“我好像记起来一些过去的事……但现在还很混乱,前后有些不清晰。”
“无妨,慢慢来。”
吴奇道:“不必急于求成。”
他突然一笑:“难得你们四个都在,我去做点小菜,最近也是辛苦大家了……有谁不饿么?”
“饿!”
四名道兵异口同声。
李宓不顾身着襦裙从床上一跃而起,她举起手,眼里焕发光彩:“我要吃香猪腊肠。”
吴奇看向其他几个:“你们呢?”
重阳一看就明白,这是犒劳宴,于是也显出茱萸尸妖本体:“可以的话,有点想吃爆炒麻鸡。”
小张犹豫了一下:“猪油面。”
黄四郎这才说:“五花肉。”
“明白了,四郎,拿这些钱去买鸡、五花肉和两人份的面,我去厨房准备。”
夜叉顿时领命,拿着钱袋匆匆下山。
一个时辰后。
桌上摆了一碗猪油面,四碗米饭,面与饭上都摆放了几片薄薄腊肠。
此外还有用陶盆装盛的爆炒麻鸡,一份青蒜苗炒五花。
五花肉均两指宽,一指节长,微微焦黄卷曲,配上鲜绿的蒜苗段,色泽光亮,香气迷人。
吴奇齐了齐筷子:“吃。”
四人这才筷箸飞舞,直奔肉而去,饭桌上人人狼吞虎咽,都是干饭战士。
对一个厨子最真实的称赞就是饭扫光,不留残余。
吴奇细嚼慢咽,心情不错。
今天又是无剩菜的一日。
……
戌时黄昏,吴奇准时到蜀县鬼市,与师兄陈皋交班。
严长老要求三人轮班,轮班巡监,从第一日戌时到第二日戌时。巡监必须一直呆在鬼市,以确保各路商贩与买家有疑难杂问,都能找到人。
这比东西二市的市令更加严格,但严长老格外珍惜与成都府合作的机会,要求弟子必须遵守,他自己也以身作则。
吴奇目送陈皋骑上小毛驴离开,带着重阳与夜叉,正要巡市。
没想遇到了几天不见的许叔静。
对方笑道:“道长,一同巡市如何?”
“如此甚好。”
两人一同漫步鬼市。
询问之下,吴奇才知,最近许叔静在对接另外几个宗门。
信相寺、广生宫、神行门这三个宗门在剑南道也是多年经营,虽无法与青城峨眉相比,但也是小有名气的二流宗门,比浮云观更强。
他们响应监幽卫益州司号召,正式派修士入驻蜀县,在城内建庙观,作为成都府三大常驻宗门。
“司都尉大人目前就给了三个名额,以后或许会再增添常驻。”
许叔静一脸感叹:“这也算是开创先河了,直接让修士彻底与府县相融合,此前佛道两家,大都是要远离县城的。倒是不知青城峨眉如何作想了。”
吴奇脑子里一过,顿时品出这政策的厉害来。
他感叹道:“如此一来,这三宗就与成都府荣辱与共,哪怕遇到此前大幽作祟,他们也必须出手。否则不仅失了名望,还会遭到后续官府问责……司都尉大人真是好手段。”
“有得有失罢。听闻道长最近去了青衣江斩妖?”
许叔静笑了笑,绕开了这涉及上官的话题。
吴奇大体说了一下谢霸的事,也并未避讳背后阴骱山。
“杀得好!此妖欺上裹下,残杀同僚,罪大恶极!”
许叔静微微皱眉:“倒是阴骱山,自开山门后动作一直不少。”
“贫道只知,阴骱山似要另立鬼市,成都府周遭游鬼不少都被他们收编而走,许多鬼修也纷纷投奔而去。”吴奇问道:“不知阴骱山现状如何?”
许叔静摇头:“我不曾去过,只是通过阴骱山与监幽卫的公文略知一二。”
他扶了扶头上幞头:“阴骱山虽属青城山,但自成体系,不受青城掌教叶静庵真人之外的其他人命令。”
“阴骱山的山主为‘归宿山人’,从未露面,也不知真身。”
“山主下有三大护法,分别管辖对应儒、释、道三脉的鬼修与鬼魅。”
吴奇忽然想到:“黑幢天子,许参军听过么?”
这名字让许叔静目光一凝:“那是佛修中的一支邪派。释迦摩尼佛祖前一世为“白幢天子”,有一群佛修信奉“黑幢天子”,认为黑幢天子就是佛祖另一化身,以极凶之道成佛。”
“黑幢天子兴起于魔门九幽山,那时古仙尚在。后来流落俗世,几番演化,其教徒多次杀戮百姓,还曾以婴儿祭人牲。”
吴奇犹豫了一下:“与我交手那鬼帅,所用邪法就是“黑幢天子即身佛”。”
“这法门却是没听过,待我去托人查一查。”
许叔静非常重视,严肃道:“若是阴骱山有修“黑幢天子”法门的鬼修,就需要对阴骱山进一步核查了。”
吴奇心中琢磨。
阴骱山强势入世,到处高调挖人,想来早就被大唐朝廷盯上,自己再添上一把火,看看阴骱山吃不吃得住大唐王朝铁拳。
“差点忘了正事。”
许叔静笑道:“司都尉大人让道长去一趟六道庙,许某先帮道长巡市,道长先去罢。”
吴奇辞了许叔静,一路出城。
沿用灵显王庙地基的六道庙已基本修筑完毕,散发出一股微腥的漆味。
庙宇采用便于抵挡风雨的悬山顶,黑瓦红墙,三间三进。正大门飞檐下安置了一方长条状石槽,用以盛插香烛。
大门朝里开着,门口有两名手持长枪的幽卫站岗,吴奇认得其中一个,正是程三元的跟班石头。
路过时吴奇对他颔首示意,让石头有几分兴奋。
戢水龙女站在正对大门的茶圣陆羽像下,背对吴奇道:“进来。”
吴奇踏前几步,彼此距离仅有两步,他能闻到龙女身上有股淡淡青草香气,是皂角的味道。
“李宓可有认真修行?”
“她很努力。”
“那便好。”
龙女淡淡道:“此前你问我湔堋之死的事,现在我告诉你。她是为生育李宓而死,龙族产子不易,与异族通婚更加困难。当然,若是生下些混乱的怪胎倒是无妨。”
“不到元婴,就难以突破龙族自身桎梏,要生下正常子嗣只一个办法。”
“消耗龙族精血,以弥补修为不足带来的种种先天缺陷,用此法诞下子嗣,需消耗大量寿元。”
“湔堋痴愚,为那李庆先做了糊涂事,生下李宓,只求那短暂家庭之情。”
“以前我就督促湔堋好好修行,她却总是不够刻苦,因此才困在结丹中期多年,不得寸进。后来更是沉迷男女之道,荒废了修行。”
“此事你不必告诉李宓,她知道也无用,徒增心乱罢了。”
吴奇这才明白。
湔堋龙女生下李宓,原来是为了丈夫李庆先。
儒士不到亚圣,终究只是百年化为尘土。
龙女可以等修行到元婴,但要耗时数百年,李庆先却等不到女儿出世了。
于是湔堋龙女耗费自己精血和寿元,生下李宓,以求三口之家的短暂相聚。
“修行者,当以修行为第一要务,其他不过都是阻碍罢了。”
戢水龙女侧脸,瞥向吴奇身后两道兵:“你不要耗费时间与资源在这两位道童身上,他们不过是累赘。等你修为上去了,他们就是废物,明白么?”
吴奇不卑不亢道:“贫道不觉得浪费,只是把他们当人而已。”
“当人?他们是人么?”龙女冷笑。
吴奇平静道:“这就与养孩子一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戢水龙女笑容渐渐消失,眼中凶光乍现。
吴奇拱手:“贫道还要去鬼市巡市,就不打扰大人了。告辞。”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才走出六道庙,吴奇内衬已被汗水浸湿。
他刚才清晰感知到,戢水龙女动了杀心。
若元婴后期的戢水龙女发狠,动用法宝,自己今天怕是真要交代在这。
理智告诉吴奇,她不会。
戢水龙女极度理性自律,她不在意对方过去如何,她只关注对方能力是否能为己所用。仅仅一句话,她还不至于对自己下杀手,那样损失太大。
纵使如此,吴奇心里还是一阵后怕。
单身几百年的修炼狂,脾气不是一般的差,稍有不如意一点就着。
以后还是少说话为妙。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丹药保真么?
返回蜀县,吴奇开始巡市。
流程是巡市一圈,再去鬼市的巡监岗屋休息,商贩顾客有什么问题都能来此找人。
鬼市一向安静,只是最近几日突然有不少修行者涌入,倒是让市内人流量高了许多。
吴奇正走着,忽然神色一动。
怀里有异常。
是炰烋临死前留下的那枚鬼钱。
它此时正轻微震颤,仿佛有了某种感应。
吴奇心念,难道炰烋在鬼市还留下了什么手段?
可为何此前并巡市无异常,今天突然被引动?
他顺着鬼钱反应的方位,沿长街走到了一个摊位前。
鬼钱这时已在嗡嗡作响。
摊主是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他穿了件皂色翻领对襟袍,挽起有褶皱边的半臂,露出细长胳膊,着装打扮颇有西域龟兹(qiuci)风情。
少年手探裤兜,从里头摸出一枚用红绳串起的鬼钱,这鬼钱同样在颤。
难道,炰烋的后手是这少年?
吴奇总觉得,眼前这少年有几分眼熟。
对方抬头一看,立即对吴奇讨好着说:“道爷您来啦。”
吴奇一听这语气和嗓音:“九千王?”
“就是小妖。”
九千王点头哈腰,笑得露出雪白牙齿:“这两日租了个临时摊位,来卖点东西。在这鬼市里头,还是化人形更适合一些。”
吴奇摊手,展开手里鬼钱:“这是炰烋给我的。”
“咦?炰烋大哥原来把这钱给了道爷。”
九千王也捏了自己鬼钱凑拢过来,两枚鬼钱一靠近,立即彼此相磁吸在一起。
“这是家父当年和炰烋大哥的约定,见钱如见人,不论谁落了难,都可以去投奔有另一枚钱的那人。当然这事是上一辈的义气,实际上做不得数。”
鼠妖拎得很清楚,他耸耸肩:“都是几百年前混江湖的老黄历,现在哪儿还兴那些。”
吴奇看着手里贴在一起的两枚鬼钱,心里滋味莫名。
炰烋并没复活。
如夜郎女一样死而复生的情况太少,大多妖鬼和修士,死了就是死了,化为尘土,重归天地。
聚散离别,本是修行常态。
吴奇大体能理解。
这枚钱是炰烋对九千王的照拂,某种程度上,炰烋将九千王看成自己子嗣。他用这种法子让自己和九千王见上一面,看看九千王有无机缘。
九千王不信上一辈两枚钱的老旧承诺,炰烋却是一直没忘。
吴奇将鬼钱丢给九千王:“留个念想。”
少年双手接住,放进裤兜里,他又用手摸了摸,确定好好在兜里才放心。
吴奇看得一笑,九千王嘴上说不信,拿着还是非常珍惜
“你这在卖什么?”
“道爷,小妖卖丹药。”
吴奇这才注意到,九千王面前摊子白布上,摆了几个药瓶。这些药瓶颜色形态各不相同,有的如葫芦,有的似酒盏,还有的像是一枚鹅蛋,看着很是杂乱。
“都是小妖从各种路子收来的补气丸。阴骱山重开山门,青城山要登门挑战龙虎山,丹药已不再对外售出,峨眉山也收紧了对外供给,剑南道丹药市场一下子就紧缺起来,价格也水涨船高。”
“收来的补气丸?”
吴奇目光锐利了起来:“这丹药保真么?”
见对方态度一变,九千王赶紧说:“保真,保真,道爷,小妖不卖假货,在蜀县混饭吃,在这鬼市卖假货不是砸自己招牌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补气丸不是大宗门炼制的。”
鼠妖腆着脸道:“像阁皂山一样五道七寺的丹药,现在市面极度紧缺,小妖这些,都是小宗门炼的丹。品质比不上大门大派,有杂质和丹毒,但能用。”
“差别多大?”
九千王看着吴奇认真的脸,小心说:“这一批补气丸不如阁皂山的补气功效,但也有个六七成,只是丹毒要重些,吃多了容易发晕和上吐下泻,但总比买不着好。”
“价格如何?”
“一瓶三枚,卖一枚法钱或是六枚鬼钱。”
吴奇听得皱眉:“鬼钱与法钱的兑换不是接近三比一么?怎么变成六比一了?”
“道爷,您说的那是过去。”
九千王凑近他耳边,低语道:“其实早在鬼市两次闹大幽前,这里就更待见法钱,一些丹药、法器和稀有材料只收法钱,不换鬼钱。”
“归根结底,还是泰山地府出了状况,明眼人都看得出,现在泰山府君无暇他顾……假钱都管不了,鬼钱现在行情是越来越差。”
“这亏得还是在成都府鬼市,有官府担保,因此鬼钱还认,不少地方交易都只要法钱了。”
地府本就影响力逐年下降,又被太岁幽王冲撞神枢,现在更是显出虚弱疲态。
鬼钱贬值,法钱升值,一升一降,即是泰山地府与大唐朝廷各自综合实力的表现。
九千王一阵解释,吴奇大体理解了如今鬼市行情。
以补气丸、筑基丹为主的丹药,在鬼市极为稀缺,偶尔流落出一些,都会被各路修行者抢购。
如今鬼市买主突然增多,是因外界更难购置丹药,他们只能到鬼市来碰碰运气。
能炼制丹药的宗门不多,五道七寺与大唐朝廷产出了市面上八成的丹药。他们稍微收紧,小门小派与散修就受到巨大影响。
“……大体就是这样,小妖只是倒腾了一些劣质丹药,赚点小钱。”
吴奇叮嘱:“赚钱归赚钱,但不可坏了鬼市规矩。”
“小妖一定,道爷放心,绝不给道爷丢人。”
……
第二日换班,与吴奇交接的是严长老。
“观里来了人找你。”严长老打了个哈欠:“是个叫白玉箫的书生,他与一个狐妖在观里等你大半天了。陈皋在招待他们,不过好像出了点小状况,莫名其妙吵起来了。”
吴奇赶回分栋山,隔老远就听到浮云阁里有人在争执。
“不对不对,这样写不行。”这是陈皋的嗓门。
“我觉得不错。”这是白玉箫的声音。
“你还是没意识到自己问题所在,大家为什么要看阴阳学士的书,不就是为了消遣和有趣么?掉书袋干嘛?又不是用这本书考进士,不要凭空提高读者门槛。”
“基本的遣词造句,怎能叫掉书袋?都是耳熟能详的典故,这哪来的门槛。以前书坊也没说有这个问题!”
“就是因为过去忽略,所以才影响销量!”
吴奇迈入大堂,就看到陈皋和白玉箫吵得不可开交。
狐妖红绫则是隔着老远,手捧茶盏,笑看两人唇枪舌剑。
见到吴奇,红绫第一个反应过来,笑着站起来作揖:“道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吴奇也笑。
陈皋和白玉箫这时也看过来。
“师弟(道长)!”
吴奇看了看两人:“看来讨论很激烈,你们继续,我去睡个觉。”
“道长,道长。”
白玉箫赶紧叫住他:“有正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非道长不可。”
他从桌上包袱里取出一支笔,神色郑重道:“这个笔,有问题。”
那毛笔突然扭头甩白玉箫一脸墨水,发出一个尖锐的嘲弄声:“笔不吟,墨不啸,小小书生可笑可笑!”
白玉箫被搞得有点狼狈,眼里都是无奈。
吴奇眉毛一挑。
他还是头一遭见着活的笔怪。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姚州笔怪
两月前,白玉箫与红绫离了蜀县,沿各州府收集民间传说与乡野奇谭,构思新书。
两人途径姚州姚城县,恰逢暴雨突至,找到一老宅避雨。
这宅子破破烂烂,房塌地陷,留有几面残墙,前后大门屋檐还算完好,白玉箫两人就在屋檐下暂躲。
等雨时,白玉箫与红绫讨论起书稿。
悄无声息的,墙上浮出文字来。
白玉箫定睛看去,墙上写得是一篇游记,讲一儒生张生游历四方,被一奇人点化,从而成为一方神祇的事。
撰者遣词雍华,骈俪工整,洋洋洒洒几百字,笔迹若龙走蛇游,颇为潇洒。
换做以前,白玉箫必定是击节叫好。
如今他却摇摇头:“字是好字,故事不太行。”
红绫则是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是前人写的,老套简单也可以理解嘛。”
“不是老不老套的问题。”
白玉箫涉及撰写故事就极其较真,他阐述说:“从古至今,经典传说故事大都简单,却能让人过目不忘。如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吴刚砍树……老套从来不是理由,而是笔者不肯耗费功夫去写出新气象,赋予其全新意义。”
“归根结底,还是撰者笔力构思不足。”
话才落下,墙上字迹突然蠕动起来,融为一墨水小人。
那墨水人指着白玉箫鼻子道:“小书生,看你说的头头是道,你行你写。”
白玉箫一点不慌,打起来他只能逃跑,但说编故事,阴阳学士在蜀县没怕过谁。
“这有何难?”
他从箱笼里取出自己才出的《昙花夜情》:“请阁下过目。”
墨水人一下子从墙中跃出,又跳入这薄薄书册里。
红绫见状,拉了拉白玉箫的袖子:“这是笔怪,笔怪对文章最为固执,好胜心又强……你惹上麻烦了。”
白玉箫冷静下来,又有几分害怕:“它害人么?”
“这倒不会。”
狐妖低声道:“但有时候比害人还严重,笔怪大多格外较真,你当面驳斥了它的文章,它会找你斗文……”
此时的白玉箫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笑了一声:“文字比试,无妨。以文会友,恰当此时。”
大概一个时辰后,墨水人从《昙花夜情》里跳出来,讥讽道:“粗俗不堪!有辱斯文!写出这样的东西,竟敢嘲讽我的文字!”
白玉箫不慌不忙反问:“阁下能写这样的么?”
笔怪语塞。
“阁下前后在白某故事里游荡了一个时辰,而不是一目十行,想必是多少有点兴趣,否则早就出来驳斥了。”
白玉箫脸带淡淡微笑:“白某读者大抵如阁下一般,一边骂和嘲笑,一边又看得很专注,默默记下收藏。”
笔怪支支吾吾:“虽然粗陋庸俗、有伤风化,但有不少地方有可取之处。”
“多谢。”
白玉箫拱手作揖,自动忽略了前面部分。
笔怪跳回墙上,问道:“你是何许人士?师承何处?”
“在下白玉箫,旁边这是白某书侍红绫,我们都为蜀县人士。所撰写故事并无师承,源头来自民间奇人异士之说,或者说,人人皆为吾师。”
笔怪冷笑:“我不信,你师傅想来是怕你漏了他名字,不准你透露名讳。你且说来,到底是哪位翰林,还是哪个大儒?”
白玉箫无语凝噎。
这笔怪简直与那些世家子弟一般,第一个就问师承,文章不错必然是师承好。
其实就是无法接受自己不如,必须找个理由。
白玉箫见雨已停,也懒得和笔怪扯:“倒是有两个佩服的人物,纠正了白某许多过去误谬与思想问题,一是白某旁边的红绫小姐,还有是浮云观的吴奇道长。”
笔怪似乎瞄了红绫一眼,自动忽略了这个修为尚浅的狐妖。
“浮云观老道,哼,原来如此。且让我去领教一二!”
白玉箫想要甩脱对方,笔怪却能附着在笔墨纸砚上,让他根本无法摆脱。
红绫也没辙,劝他说:“笔怪都是死脑筋,只能回蜀县求助道长,道长博古通今,想来会有办法。”
就这般,笔怪跟了白玉箫一路过来。
路上白玉箫撰写书稿,笔怪时常发表长篇大论。笔怪自己写了故事,则被白玉箫认为空有文笔,内里空虚,言之无物。
笔怪为此经常与白玉箫争吵斗嘴,却又不肯离开。
……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白玉箫用清水洗去脸上墨汁,再用毛巾擦干水:“实在惭愧,回来又得求助于道长了。”
吴奇看向桌上。
笔怪控制毛笔,在纸上写了十个气势雄浑的大字。
“徽州笔千言,登门请赐教。”
吴奇平淡道:“客气了。不过贫道一心修道,却是不懂撰写文章,这方面,道友还是需要与白玉箫切磋较好。”
毛笔回到笔架上,纸上墨汁凝出一个小墨人,它从纸上站起:“道友不必谦虚,能教出白玉箫,想必道友的确对小说志怪一道研究颇深。”
吴奇头有点疼。
陈皋则是说道:“道友若是对小说一道有兴趣,不妨多看看阴阳学士……也就是白玉箫的书,师弟却是不写书的。”
“怎么可能?休要诓我。”
笔千言摇头,双手背负身后:“一路过来,白玉箫对我讲起,道友纠正了其科举笔法,删除寓言评语,重情意而轻文轨……这些看似细小,实则却是在另塑文体。不简单,不简单呐!”
白玉箫见它又开始拽文,立即打断说:“道长,笔千言过来,其实就是想要和您比试一下文章……”
笔千言有些腼腆地作揖:“儒道切磋罢了,请赐教。”
吴奇转念一想:“倒也可以,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可再纠缠。”
笔怪点头:“都听道友的。”
“那就现在各写一篇,即兴发挥罢。”
吴奇回头道:“白玉箫红绫随我来,你们写,我口述。”
三人到了侧室厢房,取了笔墨纸砚。
吴奇站在桌前,沉吟片刻:“有个故事,名为《孔乙己》。”
他心里默默道,鲁迅先生还请勿怪。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吴奇说出口才意识到,这故事在脑子里是如此深刻,从小时课本一直记到现在。
哪怕有些细节忘却,背后内核与意义至今不忘,越是见过世情越能领会其中新意。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白玉箫和红绫边听边写。这大白话初听怪异,习惯了之后反倒是一听就懂,读起来更加顺滑。
两人脸上开始都是笑,笑孔乙己的迂腐与愚昧,但渐渐他们笑不出来了。
白玉箫嘴唇绷紧,脸色凝重,下笔如千斤;红绫则是若有所思,笑眼里透出一股少有的忧郁。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吴奇说完最后一句。
白玉箫写了最后一话,放下笔,起身双手作揖:“多谢道长点化,白玉箫明白什么叫故事了。”
小狐妖红绫也一脸钦佩,眼里泛光:“道长真是慧眼识人心,我看得心跳的厉害,只觉得故事中人仿佛活了过来。”
吴奇突然有点后悔。
孔乙己可是讽刺封建社会冷酷,讲述落入底层读书人的潦倒命运,要是被有心人利用可能会带来麻烦。
儒门流派复杂,吴奇对他们了解不深,他们能不能接受这种尺度的文章,还得打个问号。
安全起见,《孔乙己》不能传出去。
白玉箫卷了这一张纸,小心翼翼带出去。
大堂里,笔千言早已写完收笔。
纸上是一篇洋洋洒洒的散文,文章字字泛光,犹如火炬。
这是文宝现世的征兆。
笔千言背负双手:“道友且看这篇《番潭游记》如何。”
白玉箫将手里卷纸展开。
霎时间,《番潭游记》上光华尽散。
《孔乙己》上,千言文字中传来阵阵读书声。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窃书不能算偷……
……
数丈文光笼罩四方,如神剑出鞘!
笔千言身体僵住,不敢置信地喃喃:“文光压制,不敢与争锋……这是翰林文宝!”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还说你不会文章!
《孔乙己》上文光转瞬即逝,压制《番潭游记》后又安静下来,与正常纸张并无不同。
唯有逐字逐句读,才能发现其中神异,如有人在脑中颂咏,文字栩栩如生,意象直透心神。
“你还说你不会文章!”
笔千言气得怒指吴奇:“你就是故意要以此让我出丑!简直欺人太甚!”
吴奇:“……”
陈皋站出来安抚说:“笔道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冷静,冷静。”
他凑到吴奇耳边:“师弟,怎么除了修道之外,你什么天赋都这么好……”
“书坊正筹备开业,你也来一本,就以‘知名不具’为名,必定大火。”
吴奇装作没听到,转而对笔千言道:“此次无关文光文宝,只关乎文章本身,这故事为贫道梦中一位先生所言,道友不妨一观。随手为之,请勿外传。”
“言不由衷!要激发文宝,必须自身对文章有独到理解和阐述!”
笔怪冷哼一声,这才凑过去,读起桌上文章。
吴奇也看了一遍笔千言所写的《番潭游记》。
读起来流畅顺滑,不乏闲情逸致……不过也就那样。
他印象中有《小石潭记》这样的课文精品在前,笔千言所写与千古文章一比,就显得稀疏平常了。
另一边,笔怪反复读了几遍《孔乙己》,变得有点古怪。
它沉默地坐在笔筒上,双手托腮,似在思考人生。
良久,笔千言扭过头,朝向吴奇:“道长,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丑角?”
“没有的事。”
笔千言叹了口气,声音忧郁:“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道友所写的孔乙己,就是我……自以为读遍经义,懂得天下道理,却连自己都看不清。”
“我不过是活在过去别人的文章里,每一次提笔,都只是对他人拙劣的模仿罢了。”
“可怜我还为此沾沾自喜,拿来即用,自以文采斐然,才思敏捷。”
“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是徒有其形,而无神韵……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一堆为了读着顺口的垃圾。”
它抓住那《番潭游记》一抹,上面的字迹顿时化作一条条黑色游鱼,回到身体里。
“不过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徒增笑耳。”
笔千言又看向《孔乙己》,念道:“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读着读着,笔千言连连感叹:“好,真好。”
“道长大才,笔千言是自取其辱了。”
它放下手里纸,对吴奇郑重作揖鞠躬。
吴奇感觉说什么似乎都不对。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笔道友似是来自徽州,为何到剑南道的姚州来?”
笔千言用语也变得谦卑了起来:“小妖自化灵就随徽州儒士张生游历山川,随写游记,张生被泰山府君请了去当司命,小妖就一路流浪,各处辗转。”
“也曾与几位儒士道士打过交道,但都不欢而散。”
“后来滞留姚州钟家老宅,在墙上撰写文章,希望能被有识之士发现。”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自不量力,不知天下之大,文豪大家层出不穷,只是大多并不追名逐利罢了。”
笔怪前后转变极大,让吴奇都有些怀疑。
这家伙,该不会是什么势力派来的探子吧?
“重阳,叫李宓来一趟。”吴奇吩咐。
重阳离去,好一会儿才带龙裔少女回来。
今日是假期,李宓正在茅屋里逗猫玩儿。
得知有正事,她迅速画了个妆,描眉涂唇,盘好发髻插上鎏金珠钗,换上青白两色水纹襦裙,顿时从活泼少女化作大家闺秀,抬手投足也沉稳起来。
“这是李宓,贫道道童。”
吴奇稍微介绍了一下,通过无常图问她:“笔怪可靠么?”
三位道兵中,李宓见识反倒最为渊博,她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
“尊者且等我试一试它。”
李宓坐下来,看向桌上小人,笑道:“原来是徽州笔仙,敢问“鸾紫姑”可安好?”
笔千言一听这名字,顿时恨恨道:“那是魔道笔乩,夺人文运!实在可恶!”
李宓对吴奇心念:“出生地是真。”
“鸾紫姑”为一笔怪,在徽州出没,她自称紫姑,专门以钱财帮扶书生,熟稔后再自荐枕席。
可一旦书生着了道与其欢好,就会被她花言巧语迷惑,沦为“鸾紫姑”笔童,代笔文章,被她抽走文思与灵感,从此文光难以寸进。
儒生极其顾及脸面,因此吃了亏也很少告诉外界,又由于紫姑从不强迫,都是愿者上钩,也让不少读书人很是难堪。
偏偏“鸾紫姑”与儒生间又是感情纠纷,根源上是儒生贪慕财色。
大儒们气归气,却也保持了宗师风度,并不责追究鸾紫姑,而是告诫门下读书人,不可在欲念中失了本心。
后来鸾紫姑渐渐销声匿迹,变成一桩传说。
只是她这么一闹,徽州笔怪名声就变得差了许多。
这都是百年前的一则小道消息,笔千言反应强烈,说明它的确去过徽州。
“道友是哪路笔仙?山林水道飞天髻?”
李宓面对外人时端庄得体,言语客气,与她平时放飞自我的模样判若两人。
笔千言一惊:“阁下竟知道山林水道飞天髻……我只是山林一野怪,机缘巧合罢了。”
少女笑道:“原来是山林墨客,难怪道友比我所知笔仙要更加直率求真。”
另一边,李宓以无常图告知吴奇:“山林水道飞天髻,指的是笔怪化灵之境。”
“山林就是山野之间机缘下自然化灵;水道是以挥毫蘸墨间悟灵;飞天髻则是修行者以各种法门炼制出的笔怪,因炼制时笔头朝上指天,所以得名。”
“三者中,山林化灵还算淳朴,也是得了机缘的妖怪,尊者若有意,不妨将它纳为道兵。”
“笔怪虽然性情执拗,但因从笔而生,大多生有傲骨,极重道义。”
龙裔少女解释说:“笔怪对儒士意义最大,但尊者绘制符箓,若有笔怪襄助,道君符成功率更高。以笔怪为媒,若是能悟出符中真意,未尝不能进一步完善。”
吴奇眼睛一亮。
没想笔怪还有这好处。
“若尊者要它,我可尝试说服。”
“你尽管试试。”
吴奇心喜。
万万没想到,李宓擅长的居然是识辨妖鬼和招揽,这是一项对自己意义深远的战略级能力。
只见李宓又轻声道:“笔仙追寻文字之道,想来漂泊各地,也已见识了不少人情世故。如今何不择一良地整理思绪,将其变成文章以示世人?”
她伸手示意旁边的吴奇:“尊者一向礼贤下士,不论出身修为,笔仙既有文字才情,又抱负远大,何不到尊者麾下一展所长。正好,尊者道童之中,还缺个书侍。”
笔怪很是踌躇。
李宓也不急,只是低头翻看《孔乙己》,越看越是惊讶,美眸异光连连,一会儿后才慢慢恢复平静。
她轻轻理了理桌上的纸张:“此篇文章,尊者通篇其实只说一句话。”
“这世上根本没有孔乙己,又或许,人人都是孔乙己。”
“笔仙不想提笔呐喊,为天下最多最苦的无名之辈发声么?”
笔千言脱口而出:“小妖当然是愿意的!只是小妖最擅长的文章也与道长有天渊之别……实在是不配……”
李宓笑了笑:“非也非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此乃道友机缘,道友却还不明白么?”
笔怪被她一语点醒。
对啊,怎么老想着与道长斗文!这明明是求学拜师的大好机会!
它双手作揖:“小妖笔千言,愿拜入道长座下,请道长不要嫌弃!”
吴奇这才慢慢道:“入我门下,须知不可伤天害理,不可欺凌弱小,不可荒废修行,你可明白?”
“小妖一定遵守!”
“既如此。”吴奇点点头:“即日起,你且随贫道修行。”
笔怪大喜:“谢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