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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人戛     妖魔鬼怪入我图txt下载     妖魔鬼怪入我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人间香火

    “……大体如此。”

    吴奇讲述了食尸鬼的由来去往,让众人稍微心安。

    人怕的是来无影去无踪,怕的是不知来由难以名状。

    可一旦妖鬼行走于太阳下,抛头露面,形影现世,此前诡秘阴喑荡然无存。不过是一形态奇异的怪物,带给人的恐慌和压迫感就大大消退。

    五头食尸鬼站在院里,犹如五名被捕的盗匪。它们脑袋低垂,长发披面,身上散发出刺鼻腐臭,让几人捂鼻遮口。

    太阳下,它们影子被拉得老长,肩背被晒得冒出热气,头顶蝇虫也在嗡嗡飞舞。

    此前留下的凶残狠辣印象,霎时荡然无存。

    吴奇和陈皋师兄弟坐在屋檐下,各自捧了一碗酸梅汤,慢慢喝着。

    “吴道长出手,果然非同凡响。”

    程捕头笑道:“彭里正,礼陶镇运气真不错,竟能请道长出马。”

    彭山南有几分惴惴不安:“程捕头,老朽有一私事求教。”

    他将程捕头拉到一旁,余光瞥了眼身后两个年轻道士。

    老人这才压低嗓门,小心翼翼问:“老朽知吴道长被右相表彰,却不知道他如此厉害,不知到底什么来头?”

    程捕头低笑一声:“三教修士深居简出,常有十年不下山,下山举世惊之人……”

    “吴道长于成都府浮云观修行,平日极为低调,与其师兄陈道长在东市,看似是摆摊卖竹,实则是感悟红尘入世修行。”

    “不过,监幽卫许参军一眼就认出吴道长身怀绝学,因此三顾茅庐,诚心请教,吴道长这才愿意出手。”

    “你非公门中人,不知许多内幕。”

    程捕头声音抑扬顿挫,手眼配合,颇有茶楼说书人的架势:“迄今为止,剑南道有三起妖鬼作祟,魂车木马案、马帮王猛案、孙鬼头案,都是吴道长出手解决。”

    彭山南吃了一惊:“马帮帮主王猛案,竟也是吴道长出手?”

    “嘘。”

    程捕头比了个手势:“这不算什么,青城山常道观真传修士姬湛,与吴道长在东市明德坊斗剑,败于吴道长之手。”

    至于后半部分斗法,程捕头倒是不怎么在意,修士之间法宝变数太多。但剑术硬实力上,姬湛是输了。

    彭山南听得直咂舌。

    在剑南道,青城与峨眉就是当之无愧的西南双雄,常道观真传弟子姬湛颇有名气,竟被吴道长剑败于闹市……

    吴道长真是深藏不露。

    “所以,我说礼陶镇运气不错。”

    程捕头看了一眼身后,吴奇神色如常。

    确定道长不介意,他这才说:“你以为,道长在乎你给的那点银子么?不过是历练罢了……”

    “但这对你们来说可就重了。你想,让世人知晓,吴道长在此除妖捉鬼,与礼陶镇颇有渊源,以后各路妖鬼下手前,还不得掂量一下?说到底,妖鬼也是看人下菜的。”

    “原来如此!老朽懂了。”

    “真懂了?”

    “懂了,此事要加大宣扬。”

    “错。”

    程捕头摇了摇手指:“你这里正,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么?此事不能随便讲,乡野之说无非多些饭后谈资。”

    “还请程捕头教老朽。”

    “我有一个法子,能顾全道长大隐隐于市的心性,又能表达你们的感激敬佩……”

    听完后,老里正手扶胡须,连声说妙。

    “当然,银子该给要给,这是规矩,道长不要,那是道长高风亮节,道长要,那是理所当然。懂了?”

    “懂了,懂了,多谢程捕头,以后还请程捕头多来镇上,你我多多亲近。”

    “好说,好说。”

    ……

    “道长,这是五两酬银,还请收下。”

    老里正双手呈上五枚银子。

    “多谢里正慷慨。”

    陈皋很自然地接过钱袋,收入袖中。

    “老朽还有一不情之请。”

    老里正看向吴奇,一脸诚挚道:“道长须臾之间,解了镇上之灾,老朽想请众人来为道长送行,至少记住道长容貌。”

    原来是要搞个简易送别仪式。

    吴奇点头:“无妨,还请一切从简。”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贫道也有一事相求,还请里正能答应。”

    里正慌忙说:“道长有所求,我礼陶镇必定全力满足。”

    ……

    “两位道长,两位差爷还请稍等。”

    里正招呼旁边一直闷不做声的男子:“瓷生,去,叫大伙儿都来,每个院要来一个本家人。让他们看看,食尸鬼已被道长拘役,也让大家记得道长的善施。”

    瓷生诶了一声,转身就跑。

    没一会儿,就有七八十人围拢在门外,基本都是男子。他们或好奇或期待,看着吴奇领了五头食尸鬼出来,一步步走向镇外。

    直到一排食尸鬼走了镇子外路口,他们意识到这群鬼物从此离开了礼陶镇,这才开始吆喝鼓掌。

    有人拉开嗓子吼:“礼陶镇谢吴道长大恩!”

    其他人也跟着叫。

    “谢吴道长大恩!”

    “谢吴道长大恩!”

    随着礼陶镇人喊声不绝,还有人敲锣打鼓,一派杂乱。

    吴奇回头看了一眼。

    不论他们是被里正要求还是从众呼喊,至少这一刻,他们的确还算高兴。

    又走两步,吴奇发现无常图里竟有了反应。

    ——得四十六人香火,获四十六年修为。

    吴奇一喜。

    虽然没能用食尸鬼养神桃树,但从这一批镇民那获得了近半数的认可,直接转换成了香火。

    加上此前二百一十余年修为,如今吴奇又朝前稳稳迈出一步,达到二百六十年修为。没有法宝的筑基期修士,在他面前已经不够看了。

    此次得百姓香火让吴奇笃定,自己选的路子未必最强最快,但的确最适合自己。

    这香火他拿得问心无愧。

    针对性降妖除魔既能解决百姓困扰,获取一定酬银,又能得到香火,朝廷方也持鼓励赞许态度。

    如此一石三鸟,收益极高,堂堂正正。

    吴奇正思忖,被陈皋轻轻拍了一下。

    “师弟,师弟,程捕头叫你。”

    吴奇扭头。

    程捕头脸上笑容有几分讨好:“那个,道长,程某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不知道长能否将这五头食尸鬼交给龙游县……”

    “若是嘉州的妖鬼,还需要蜀县来处理,上方大人们必定会被刺史大人训诫影响考课……”

    剑南道治所在益州,益州又叫成都府,州治所是蜀县。刺史陈季友、别驾朱忻城都坐镇成都府,毫无疑问,蜀县是剑南道的县治标杆与枢要所在。

    其他州县出现事故,本地衙门无力解决,反而由蜀县方处理妥善,还抓走了案犯。这不仅让县令、县丞两位主官面上无光,还会影响考课。

    科举制选拔官吏,考课制考核百官。

    考课中,考是考察朝廷中央与各地官府执行法令表现,课指依照朝廷中央行政划定进行督课。

    吏部考功司专门负责考课,所有官员不论职位高低,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小考评定等第,大考综合三到五年等第实施升降赏罚。

    左相房玄龄,右相杜如晦一同起草考课章程,经谏议大夫魏征填补,得大唐皇帝首肯,明确给出了二十四字标准。

    “为官择人,唯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用;如其有才,虽仇不弃。”

    为官最看才干,一旦被认为是庸吏,就难被擢用了。

    ……

    吴奇略略一想:“既然如此,就交给嘉州。”

    程捕头大喜,抱拳鞠躬:“感谢道长大恩!”

    “程捕头倒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妙人。”陈皋笑道:“想来不日后,捕头就能高升了。”

    “道长笑话了。”

    程捕头自嘲道:“我等从事贱业,差役到捕头就到顶,后代子孙也无法参与科举。每年县令发给每个捕快十两银子,我这捕头也就比普通捕快多二两银罢了,日常缉捕、出行等开支都在里头了。”

    “程捕头不可看轻自己。”

    吴奇认真道:“三十六行,行行可通大道。勤加磨砺,以后程捕头未尝不能是名满大唐的金牌神捕。”

    程捕头抱拳:“谢道长吉言。”

    捕快石头听得一脸神往,不由捏了捏手里铁尺。

第六十章拳等夜叉

    两名道士,两个捕快,五头食尸鬼,这一奇怪的队伍徒步前行,脚踏晚霞抵达了齐镇。

    不同于忙到热火朝天的荷花池,齐镇是一个安静而迟缓的地方。

    这里地处丘陵,田地只能在山上开垦,大多是零零碎碎,东一片西一块。此时,头戴草帽的农人们扛着锄头,三三两两从山间返回。

    当地人对吴奇一行既好奇又不安,忍不住驻足观看。

    程捕头低声道:“吴道长,我们兄弟来,是因为有人到龙游县报官,说齐镇夜里会出现夜叉,不知它们在做什么。不知两位道长是……”

    吴奇目光放空,又在神游天外。

    陈皋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师弟过来,也是为这夜叉。此前贫道已打探清楚,齐镇有一个叫齐越的男子,正被夜叉纠缠,苦于应对。”

    “程捕头,两位不妨与我师兄弟一起过去看看,也好回去交差。”

    程捕头赶紧说:“如此甚好,两位道长在,夜叉也翻不起风浪。”

    他余光偷瞄。

    吴奇一路上一言不发,想必是在思考什么要紧事。

    难道此地夜叉来头非比寻常?是某个大妖的部曲,还是什么护法的嫡系?

    程捕头思绪开始迅速发散,神色凝重了起来。

    见大哥表情不对,石头也眉头紧锁:看来此地很是凶险,自己要注意,随时掩护大哥撤离。

    吴奇的确是在思考一件要紧事。

    荷花池的冰镇酸梅汤,赞。

    清冽爽口,酸甜适中,色泽浓郁而又气味清新,实在是酸梅汤中精品。

    走之前,吴奇特地求里正彭山南,就是为了请教本地酸梅汤做法。

    当地做法倒是将乌梅、山楂、甘草、糖霜按一定比例,用当地一口清甜山泉水浸泡加小火熬煮,以陶罐装好放入井水中冰镇。

    吴奇考虑的是,在浮云观复刻荷花池酸梅汤,却是找不到同样的山泉水,风味多半会大打折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派饮食,离了当地,美食或许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解决食尸鬼很容易,移植荷花池酸梅汤却是一个艰难任务。

    吴奇深刻体会到,自己还是太弱小了,没有力量。

    若换做元婴大修士,缩地成寸,益州与嘉州这距离须臾可到,想喝就随时过来取泉制汤。不像现在,来去一趟都费时。

    “师弟,师弟。”

    陈皋轻声提醒:“到齐越家了。”

    吴奇收回思绪。

    面前是一座三开间土坯房,四墙夯土,比浮云观诸弟子茅屋略好。外面左侧围了半圈泥墙,里面有一具木人,两把石锁,几根桩子。

    门被人从里推开。

    出来的男人四十岁上下,生得孔武有力,宽肩阔背,他头上缠了一条白绷带,隐隐有血迹。

    “陈道长,旁边这位想必是吴道长了,辛苦两位远道而来,在下齐越。”

    齐越抱拳:“还有两位差爷,也里面请。”

    对后面五头食尸鬼,他只是看了一眼,目光里有几分惊诧,却没多问。

    一行四人进入内屋,外面则由重阳盯五头食尸鬼。

    吴奇倒不怕它们逃,只是它们在侧怕主人家不适。

    “两位道长,两位差爷,民妇准备了粗茶,还请不要嫌弃。”

    里面一妇人端来陶茶壶、茶盏,给四人轮番上茶。

    吴奇注意到,这女子虽身着襦裙,汉话流利,但面目深邃,鼻梁高挺,是一胡女。

    今大唐国力强盛,建国以来大量番人赴唐,长安、洛阳二都最多。其中,被称为“昭武九姓”的胡人又与大唐融入最深,他们遍布大唐军伍、商贾、舞姬、乐师、工匠、方士之中。

    “这是内人康氏。”

    齐越稍作介绍:“夜叉作祟,齐某最担心的也是内人。”

    康氏怀抱茶壶,口中振振有词:“我不怕,它们再来,我拿刀和你一起拼命。”

    “说什么胡话!你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齐越外刚内柔地说了一句妻子,这才转头讲道:“吴道长,我夫妇在齐镇居住已有五年,此间相邻和睦,也算太平。直到一月前,夜叉突然出现。”

    ……

    一月前。

    某个夜半时分,烛影映墙,窗外传来一个声音。

    “我病又饥饿,途经阁下家门,想讨肉半爿。”

    齐越不理睬,康氏心善,她就用小刀切了一片肉,放在窗外台上。

    外面传来一阵咀嚼声。

    “美味,美味。”

    那声音又道:“还请再给。”

    康氏这次不给了。

    “有肉不给!可恶!”

    窗户突然被人从外一把推开,有人钻了进来,一拳将康氏打倒在地。

    齐越勃然大怒,抓住那闯入者就是一个抱摔。

    双方一对峙,齐越发现来者赤发黄毛,指爪纤长,是一夜叉。

    齐越多年习武,毫不惊慌,抓起板凳就是迎头砸击,打得夜叉吃痛抱头鼠窜,一路逃了出去。

    康氏悠悠醒来,得知是夜叉讨肉,不由又惊又怕,愧疚于不听丈夫劝说。

    第二日夜,夜叉去而复返,它这次还带了另一头夜叉助拳,两个打一个,要给齐越一个好看。

    齐越虽年近四十,但每日习武不缀,力量充沛,墙外木人与木桩都打坏了许多。

    他艺高胆大,左右手各持一短棍,以一敌二,反而将两头夜叉打得鸡飞狗跳,完全近不了身。

    夜叉被揍得受不了,只得再度逃走。

    到第三日,夜叉再来,这次请了四头夜叉,要五打一,仿佛认定了必须找回场子。

    齐越仗着多年武师搏战经验,抓起准备好的长木枪,以一对五,和对方打了个旗鼓相当。

    几个夜叉奈何不了他,临近日出,它们又罢手撤退。

    ……

    “可到底是人多势众,十头夜叉时,我便打不过了。”

    齐越叹了口气,指了指额头:“这里就是被它们所伤,身上也被抓破了几道口子。夜叉日渐嚣张,每天到窗外要肉谩骂……实在可恶。”

    程捕头突然问:“你说,十头夜叉你已打不过,那为何它们在外谩骂,却没有再度伤你?其中想必有隐情。”

    “差爷说得没错。”

    齐越喝了一口茶:“第一日时,夜叉被我打倒在地,落下一件黄衣。”

    “那黄衣恶臭扑鼻,我就将其烧了。”

    齐越双手微微捏紧:“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夜叉皮。因被烧了皮,那夜叉才怀恨在心,一直问我要皮。”

    “我不敢说皮子已烧,至少它误以为皮子还在我手,会投鼠忌器,一旦知晓,就很难说了。”

    程捕头用铁尺轻轻拍了拍手,赞道:“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武师,换个人或许已经稳不住了。”

    齐越看向吴奇:“道长,您看这……”

    “等它们来。”

    吴奇看向窗外。

    此时已到入夜,夜风习习,月凉雾薄。

    今日六月十四,忌破土,宜练拳。

第六十一章罪魁祸首(月初求票!)

    两盏白烛在案几左右,烛影入墙,如两条黑柱,恰好立于窗户两侧。

    室内静谧无声,风从窗口钻进来,恍若哭咽。

    齐越与康氏坐在案边,神色不安,焦躁等待。

    程捕头与石头站于墙角,手摁铁尺。

    陈皋只是静坐饮茶。

    吴奇却缓缓睁眼。

    窗外传来一个阴沉声音:“还爷皮来。”

    纸糊窗户上,显出一个头发蓬起的头颅。

    窗户缝里刺入四根尖锐的黑指甲,指甲轻轻一划,窗子就被嘎吱一声拉开来。

    “喊了人?”

    外面夜叉冷笑:“不给爷皮,多少人也无用。”

    吴奇一步跨出,左手猛地伸出窗,霍地一声,抓了一个大脑袋摁在窗户上。

    这脑袋一头蓬松赤发,双目如电,四牙犬齿如刀,它拼命扭动,青色手臂挥舞,想要将吴奇的手给掰开。

    “你偷袭,算什么好汉!爷大意了没闪!”

    “有本事出来练练!”

    吴奇瞥了一眼兀自不服气的夜叉,笑了一下:“也好。”

    他手一松。

    那夜叉赶紧往后缩头,在窗外骂骂咧咧:“兀那道士,夜叉爷爷在外面等你,给爷爷出来,看爷爷不打得你满堂彩。”

    屋内的齐越冷哼:“你们夜叉单个不行,只是靠人多势众罢了。”

    吴奇已推门而出。

    程捕头和石头紧跟在后。

    齐越见陈皋还在饮茶,不由担忧:“陈道长,吴道长这以一敌多,怕是要吃亏。”

    “无须担心。”陈皋慢条斯理道:“师弟今日似在食尸鬼处没怎么活动开,出去舒展身体,想来也是和那群夜叉好好谈谈。”

    “若动真格,夜叉吃不住师弟一剑。”

    陈皋心想,青白双截剑一出,那夜叉怕是难有全尸。但愿师弟下手轻一点,至少留个活口,还能带到监幽卫去,多少能换点好处。

    见陈皋成竹在胸,齐越夫妇也稍微安心。

    ……

    门外,吴奇腰系双剑,打量周围凶神恶煞的妖鬼。

    夜叉这种妖物喜群聚,个体不强,但生得皮青毛黄,赤发獠牙,手长脚长,很能唬人。它们身材高大,一个个扭动双臂,五爪张开如小刀,将吴奇围在中间。

    吴奇一眼数过。

    总计十五头夜叉,比齐越所说还多了五个。

    “兀那道士,爷爷在此办事,你不要多管闲事,不然爷爷连你一起揍!”

    那被吴奇抓头的夜叉站出来,神色嚣张:“给你们三教一个面子,你也别惹得爷爷不高兴,井水不犯河水!”

    吴奇只是捏了捏拳头:“一起上,我赶时间。”

    对面夜叉被彻底激怒了,吼道:“他不要面子,大伙儿,今天就让他看看咱夜叉的厉害!”

    五头夜叉最先冲了过去,它们先大步靠近,中途突然摸出身后武器,手握棍棒朝吴奇脸上招呼。

    这些妖兵动作,在吴奇面前无异于慢放。每一个脚步,扭腰,挥手,移动都奇缓无比。

    吴奇侧身一拳正中面前夜叉胸口。夜叉被打得眼球凸出,嘴巴张大,软塌塌倒地。

    左右棍棒砸来,吴奇往前一步,一左一右抓住两头夜叉的胳膊往中间一磕,两夜叉脑袋相撞,一下子七晕八素。

    吴奇回身,左拳精准击中一头夜叉下颌,打得它脖子往上扭曲,原地打摆子。

    第五个夜叉干吼了两声,就是不敢靠近。

    旁边夜叉喊了一声:“干他!”

    剩余夜叉挥舞刀棒蜂拥而上。

    吴奇挥拳、闪避、挡隔、扭、打、锤,慢慢体验着结丹期体魄的实战力量。

    要不是刻意克制,他一拳就能将夜叉身体打穿。

    领头喊话那夜叉修为最高,是妖兵中期,但妖兵在吴奇面前都没什么区别。

    不论速度、力量、爆发力都差太多。

    吴奇再次抓住那夜叉的脖子,此前也是它,在窗户口放狠话,后来指使其他夜叉动手。

    这时候它老实下来,也不挣扎。

    “道爷,小妖错了,您千万手下留情,小妖从没真正害过人,充其量打打闷棍,吓唬吓唬……”

    吴奇道:“让其他夜叉在外面等。”

    “是,小妖让兄弟们在外面。”

    夜叉招呼了其他受伤兄弟,跟在吴奇身后进屋。两个看戏的,程捕头和石头又跟了一路回来。

    吴奇瞥了它一眼:“为何要骚扰齐越家。”

    夜叉吞了吞唾沫,将一头蓬松头发盘在脑后,有几分拘谨地搓了搓手:“道爷,说骚扰严重了。小妖只是过来讨点肉吃吃,没想和这位兄弟打了起来,也算不打不相识……”

    “齐兄弟,之前下手重了点。”夜叉腆着脸拱手道:“外面兄弟多,小弟在这里给你赔罪了……都是小弟的错,齐兄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齐越看了看吴奇,说:“此事全看吴道长,不论道长如何处置,齐某都听道长的。”

    陈皋听得一笑,他放下手里茶盏:“这位夜叉兄,师弟最不喜废话和贫嘴,这些能省则省。”

    夜叉偷偷看了眼身侧吴奇,见他面无表情,顿时慌了。

    “道爷,两位道爷,小妖真的什么事都没做。”

    “小妖本来在平羌县外大山中,那里百姓定期会投喂肉食,我们替它们驱赶野兽、打猎采药,倒也相安无事。不久前,听闻外地食尸鬼来嘉州,竟然闹得风生水起……当时小妖就想,外地妖来能吃得饱,本地妖难道混不了?”

    “因此小妖带了一些兄弟过来,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没想还真遇到了一头大妖,给我们吃食。”

    夜叉描述说:“那大妖是一头大鸦,实力强悍,或许和道爷在伯仲之间,小妖实力低微,也说不好……不过,斗法肯定不是道爷的对手。”

    它见吴奇还是没有表情波澜,心里七上八下。

    这道爷到底是啥态度?

    “说得好,继续讲。”

    还是——

    “说得太多了,待会送你上路。”

    吴奇盯了夜叉一眼:“讲重点。”

    “是,是。”

    夜叉打了个激灵:“道爷,那鸦鬼给了我们两头牛做定金,说事成后再给我们十头牛。我们拿到牛,觉得有奔头,就过来了。”

    “它让我们做的事也简单,就是到处讨肉,也没说其他。小妖心里寻思,肯定不能为非作歹啊,就准备找人家讨肉,给不给无所谓,但是做个样子。”

    “只是齐家肉太过于美味,小妖忍不住想要再要,他们却不给……小妖一时肉迷心窍,就和齐家夫妇发生了冲突。”

    夜叉忍不住小小抱怨道:“齐兄下手又重又黑,小妖皮都被他打掉,过来只是为了讨回皮。兄弟们都被他打过,气不过才和他一直纠缠。”

    吴奇还没说话,后面却有人忍不住了。

    “这不是欺负外地妖,欺负老实人么!给本地夜叉,就给十头牛做酬劳,给我们外地食尸鬼,就是又烂又难吃的尸体!”

    食尸鬼头领一头长发晃动,发出不甘的怒吼:“欺人太甚,还有公平吗!还有王法吗!”

    夜叉一听,又看到是食尸鬼,也勃然大怒:“还不都是你们这伙外地佬害的!你们不带坏嘉州风气,我们不会跑出来,就不会被那鸦鬼蒙蔽蛊惑!”

    双方一阵对面互喷,大有挽袖子干架的态势。

    吴奇不得不出言制止:“都闭嘴。”

    两妖这才收声。

    “贫道来齐镇,是为解决夜叉作祟。”

    吴奇队齐越两人道:“夜叉致齐居士夫妇受伤,此事需交由监幽卫处理,官府自有公道。”

    听到监幽卫三字,夜叉一下慌了:“道爷,道爷,小妖可以戴罪立功,小妖知道那鸦鬼在哪!它才是罪魁祸首!”

六十二章倦鸟林

    见众人脸上都不怎么信,夜叉急了:“真的,道爷,道爷,请相信小妖。小妖在平羌县和妖鬼修士打过交道,知道但凡有甜头的事都得小心,所以留了个心眼。”

    “那鸦鬼找我许诺给黄牛,小妖就说带兄弟去拿。一来是想看看虚实,二来是免得被它牵了鼻子走。”

    “它约我在益州武阳县碰头,到那之后,小妖故意抬价。鸦鬼原本只肯给一头牛,事成后再给五头,我狮子大开口,要两头牛定金,事成要给十头。没想它就答应了。”

    “那时,小妖就感觉不对劲。”

    夜叉用爪子挠了挠胳膊:“这么阔绰,犯得着找我这种小妖么?多半是要卖命的事儿,找咱们当炮灰呢。”

    陈皋拂袖赞道:“难得你看得清楚。”

    “谢道爷赞赏,小妖只是有山里的一点保命经验。”

    夜叉得夸,自如许多:“话虽如此,但咱在别人地头,不得不低头,当时若是不答应,怕是得被当场灭口。所以我就答应下来,不是假答应,还得真去做,免得惹得它恼羞成怒。”

    “不过,怎么做,做什么,它也没法管得住。所以小妖就带了兄弟们,在这附近晃悠,隔几天找一家讨肉。镇子上每家都给肉,这样也好做做样子,也相安无事,直到到了齐家兄弟这……”

    吴奇看了一眼旁边,食尸鬼头领默不作声。

    同妖不同命,不是偶然。

    大局观与思路上,食尸鬼是差了夜叉不止一筹。

    “道爷,小妖去拿定金的两头牛时发现,两头都人养的牛,不是野牛。”

    夜叉舔了舔露出的犬牙:“等鸦鬼彻底不见后,小妖就解开牛鼻环上的绳子,给它们喂了草料。家养牛吃饱后,就会沿原路返回休息地。”

    “小妖跟着那两头牛一路走,走入山地,它们在一片山麓边停下,就再也不往前走了。有不少牛粪的地方,就是它们之前待的地方。”

    “那里有一片阴森古怪的树林。”

    说到这里,夜叉仿佛回忆起什么,声音都紧张不少。

    “林子里到处都是死鸟,小妖走进去就觉得瘆得慌,很快就出来了。那地方和鸦鬼一样,有一种死气,鸦鬼哪怕不在里头,也必定是藏了什么东西在那。”

    吴奇思索片刻。

    他看向陈皋:“劳烦师兄,和两位差爷去一趟嘉州龙游县,将食尸鬼交给嘉州监幽卫。”

    “师弟放心,一定带到。”陈皋点头应下。

    吴奇倒也不怕食尸鬼作乱。它们并未杀人,吞夺尸体固然要受惩,但若是肇祸逃逸,那就极其严重,很可能遭到监幽卫直接格杀。

    食尸鬼脑子虽然不太灵,却也知道这等基本利害。

    吴奇又道:“还未问程捕头高姓大名。”

    “贱名三元,元亨利通的元。”

    吴奇默默记住,程三元。

    “鸦鬼事关重大,贫道先走一步,告辞。”

    夜叉也对众夜叉兄弟说:“兄弟们,还请在老地方等我几天,我跟道爷去一趟。”

    ……

    吴奇贴了甲马符,脚下生风。夜叉在后头狂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道爷,道爷,御剑可好……小妖,小妖跑不动了……”

    吴奇脸色冷然:“让你跑,你就跑。”

    夜叉仿佛想明白了什么,赶紧点头:“是,道爷,道爷惩戒小妖,小妖晓得了。”

    吴奇心里不爽。

    你以为我不想御剑飞行么?能飞我早就飞了。

    现在是法宝飞剑有了,距结丹还差得远。

    吴奇脚下不停,嘴上问道:“你的皮被齐越烧了,会影响修为么?”

    此前他并未与夜叉打过交道,也不曾在相关书籍里看到这种问题,掉皮夜叉倒是一个知识盲区。

    “不影响。”

    夜叉解释说:“道爷,那层皮是为气势,披在身上的。不过却是极上等的黄獐子皮,裁剪得体,威武非常,小妖非常喜欢,因此一直想要索回。”

    原来不是皮肤,而是皮衣。

    吴奇转念一想。

    也是,对殴哪能打得对方皮都掉下来的?若真是如此,掉皮者怕也离死不远了。

    “那是上好的黄獐子皮,很难得,小妖抓了五十多只兔子,才好不容易从一个猎户手里换的……”

    夜叉还在碎碎念,对獐皮念念不忘。

    嘉州齐镇距益州武阳县足有一百八十里,哪怕有甲马符加持,吴奇也赶了两个时辰的路。

    抵达时夜叉已经瘫软在地,累得浑身发抖,只剩吸气呼气的劲儿。

    等它休息调整了一下,吴奇才再次让它带路。

    夜叉也不敢废话和埋怨,提了灯笼,老老实实沿山地小径一路往前。

    山麓间凉风缕缕,沿途泉水露头,溪流汇集。很快,吴奇与夜叉就不得不在溪水间的大石上徒步前行。

    摸黑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夜叉站定,指向对面树林:“道爷,就在那。”

    重阳飞了过去,身上红光大盛,照出前方轮廓。

    那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林子,主要是柏树与马尾松,树林茂密而高耸,如一片落地密云。

    吴奇口里含了茶叶,一手持含象镜,一手摁在腰间双剑上:“入林。”

    夜叉硬起头皮,提了灯笼在前面带路。

    一踏入这片树林,吴奇就发现四下声音消失了。

    没有虫鸣,没有蛙叫,也无鸟声。

    树林里万籁俱寂,只有自己和夜叉脚踩腐败枯叶带来的细碎声响。

    空气中有一股肉类腐烂的气味,沉沉郁郁,熏得人头晕脑胀。

    夜叉有点吃不住:“道爷,小妖觉得不妙……”

    吴奇不理,他抬起头,重阳飘荡在四周,映照出四下场景。

    树上停了很多鸟,这些鸟有大有小,光是吴奇认识的就有麻雀、杜鹃、白头翁、蜡嘴雀、黑尾燕。

    它们站在一根根树枝上,都一动不动,仿佛在休憩。

    重阳进一步凑近,红光下,显出鸟儿们呆滞又凝固的躯体。

    这些鸟身体都是残缺的,有的少了半片翅膀,有的缺了脑袋,有的嘴喙不见,有的胸口被撕开,露出里头通红脏器……

    它们蜡塑般凝在枝头,小眼睛却整齐地看向地下的吴奇。

    不知何时,四周林木变得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地上突然跑过两道人影,人影一前一后,仿佛在追逐,又像是在厮杀,转瞬即逝,消失在黑暗边际。

    吴奇放下背箱,含象镜固定箱顶凹槽,拔出景震法剑。

    头顶掠过一只形态古怪的大鸟。

    吴奇法剑一掷。

    那大鸟中剑,滚落在地。

    吴奇举灯一看。身中法剑的哪是什么鸟儿,而是一个仅剩上半截身体的赤裸男子。男子双手张开,呈挥翅状,脸上带着诡异笑容。

    倏然,空中响起各种扑扇翅膀声。

    吴奇抬头,只见半空中飞出一只只人假扮的半身鸟,它们滑翔飞舞,在地上投出一道道怪谲鸟影。

    地上人影再现,他们不断移动奔跑,只是这次不再互相追逐,而是围绕在吴奇和夜叉四周。

    夜叉惊惧交加,哀声道:“道爷,道爷,这地儿也太邪门了,先出去吧!”

    吴奇拔出腰间双剑,嘴角带着淡淡笑容。

    看来是来对了地方。

    难怪有似曾相识的味道。

    这里是冥地。

第六十三章破冥蜮

    “重阳,护法。”

    吴奇一声令下。

    重阳炸出一簇火团,火光下凝出尸傀黑蓝相间的强悍躯壳。

    茱萸尸妖降临,结丹妖帅带来的压迫感让夜叉一脸惊骇,双股战栗。

    “这……妖帅道童……”

    夜叉打了个结巴,而后兴奋了起来:“小妖就说,有道爷在,那鸦鬼算不了什么!道爷,妖帅,小妖给您们带路!”

    空中飞尸如鸟,下面吴奇一行阔步向前。

    吴奇倒也不惧。

    三教宗门都有教授幽鬼与冥地常识。

    若不慎陷入冥地,需格外冷静,一昧逃离只会令自我道心失衡,更加容易落入幽鬼控制。

    但大多修士都从未见过幽鬼,更不用说冥地了。

    仅仅口授书传,根本体会不到其中凶险。

    灵显王庙被香炉妖孕出冥地雏形,许叔静、白玉箫、狐妖红绫都被困其中。若无吴奇破了香炉妖冥地,他们生死难料。

    那时吴奇破局看似迅速果决,实则绞尽心智,脚踏生死一线。根源还是在于修为较弱,全靠这些年修行所学、广泛涉猎与临场反应。

    不过今非昔比。

    吴奇拥有二百六十余年修为,体魄已与结丹修士无异。

    左有茱萸尸妖护法,右有法宝青白双截剑在手,怀揣道君符,随时可以唤出赤目童子强杀敌人。

    如今吴奇心态要平稳得多。

    “道爷,这里走。”

    夜叉见妖帅在侧,有了底气,走路也大摇大摆。

    吴奇反而警惕:“你如何知道里面情形?”

    “道爷,小妖不知里面情形。”

    夜叉搓了搓长手,谄笑道:“但夜叉一族,天生对肉极为敏锐,小妖能嗅到牛的味道,就在里头。”

    它的意思也简单,那原本要交付的十头牛所在处,多半就是鸦鬼老巢所在。

    “小心行事,安全第一。”

    得吴奇叮嘱,夜叉更来了精神:“小妖晓得,道爷放心。”

    夜叉本就手长脚长,走起来身子前倾,犹如直立野兽。它此时手持灯笼,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加之尖面獠牙,犹如林中厉鬼。

    相较之下,它倒是比空中那些尸人鸟更恐怖。

    夜叉走走停停,不断感知牛的方位,最终抵达了一方池塘。

    这池塘被群树环抱,头顶月光,水面上银光粼粼。

    水边都是黄牛,恰好十头。这些牛四脚弯在腹下,肚子贴地,彼此簇在一堆,睡得很沉。

    吴奇的目光却不在牛,而是池塘前,那里有一个持扇少女。

    少女年已及笄,约十五六岁,盘发绾簪,金钗上镶了金凤宝钿,手捏一支白底荷花团扇。

    她眉眼清雅,脸若桃花,唯唇呈紫棠色,看起来有几分妖异。其上身坦领青花半袖,外穿齐胸白底水纹襦裙,长裙也难掩少女腰身婀娜,月光映得她分外明艳。

    只是此时少女小脸忧愁,正在水边闷闷不乐。

    吴奇却是目光冷冽。

    此人身上鬼气森森,含象镜背上,一颗星辰发出幽幽赤芒。

    鬼将初期,等同于筑基初期的修士。

    吴奇开口:“夜叉退,重阳,抓她过来。”

    “是,尊者。”

    重阳化作一道黑影,两步跨到少女面前,张手朝她肩上抓去:“不得反抗,随我来。”

    少女脸上惊恐,陡然尖叫。

    她声音高亢刺耳,叫得空中尸人鸟纷纷扑来,霎时间遮天蔽日,到处都是犹如鸟形的半截尸。

    尸人鸟纷纷扑棱俯冲,双臂前伸,仿佛成百具尸体以手为刀,对下面茱萸尸妖发起自杀式袭击。

    这尸人鸟一碰重阳身体就软泥一样摊开,软塌塌地直接包住重阳的肩膀、手臂、脑袋……

    片刻间,地上被裹出一个层层叠叠的肉球,上面是一条条彼此缠紧的手臂,一颗颗脑袋疖子般朝外伸出,面色各异、肉球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收缩鼓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嘭!

    肉球猛地炸裂,无数碎肉残尸四散而飞,一时间遍地粘液和白骨脏器。

    重阳依旧站在原地,五指牢牢扼住少女肩胛。

    “说了,不要反抗。”

    少女脑袋无力地摇晃了一下,盘起的头发披散下来,嘴里嗬嗬地呼出白气,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要从口中倒涌而出。

    纤瘦身躯不断鼓胀收缩,半袖与襦裙涨裂开,少女背上腾地一下裂出六只漆黑羽翅,翅上羽毛被缝入一根根细线。

    那些细线末端连接少女脑袋,正是她那满头青丝。

    少女六翅左右舒张。

    嗖嗖嗖!

    双翼无数翎毛激射而出,直冲面前人!

    四面八方的羽矢射中重阳身体,锵锵声中尽数被弹开。

    这些翎毛后面被发丝牵引,去势一减后再度折返,犹如有看不见的刺客,手持翎刀反复刺击。

    重阳不理翎毛,换掌为指,剑指轻轻在少女眉心一点。

    只一下。

    漫天翎毛霎时失去力量,片片坠地,顿时羽毛漂浮遍地。

    少女背后黑翼也一下子收回肉身,她软软要倒,被重阳揽住夹在臂下,大步带了回来。

    “尊者,带到。”

    重阳将少女放在吴奇面前,又轻轻一点,少女迷迷糊糊睁开眼。

    旁边夜叉眼睛都看直了:“好厉害,完全不是一个层面……”

    吴奇倒不意外。

    两者实力差距太大。

    重阳得了斗法实战极佳的尸傀妖魄,已是一千九百年修为的妖帅,对付一个鬼将是手到擒来。

    这是绝对修为上的差距,没有法宝,就是单方面碾压。

    吴奇看向少女:“我问,你答。”

    少女抿紧紫色嘴唇,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别打我,别打我……”

    她毫不顾忌地嚎啕大哭,一脸眼泪鼻涕。

    吴奇拔出青吟,冷冷指着她鼻尖:“不准哭。”

    少女吓得一下子忍住眼泪,双颊鼓起,努力在压抑内心恐慌,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打转。

    吴奇收剑回鞘,淡淡道:“冷静了么?现在,我问,你答。”

    “你……”

    少女突然不哭了,她眨了眨眼:“你虽然凶巴巴的,长得还挺好看的。”

    “不准套近乎。”

    吴奇拔剑。

    “对不起!你别刺我!”

    少女吓得往后一退。

    “混账,你是嫌命太长么?竟敢勾引尊者!”

    重阳看不下去了,脑袋上火焰高高飘起,他捏起拳头就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耍心眼的小女鬼。

    “我没有,我不是,别打我,别打我。”少女抱头蹲在地上。

    “好了。起来说话。”

    吴奇眼光一闪,心里有了计较:“你迷迷糊糊就陷入这里,无法出去,对么?”

    “你怎么这么说?”

    少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好奇地看向他。

    “这里是一处冥地,你被抓入其中,如今已被其中幽冥之力缠身。若是此地继续演化,你就会变成冥地中的‘冥蜮’,又俗称冥兽,非人非鬼,犹如野兽,被永远锁在里面。”

    吴奇此前就发现,紫唇少女形态颇为古怪。

    她明明为鬼魅,却又能招来尸人鸟。

    背生六翅时,少女明显失去此前理智与情绪,被兽性与凶性驱驰,就如一具被人遥遥控制的偶兽。

    浮云楼藏书中有记录幽冥者,浅谈过冥蜮。

    蜮是一种藏在水中的隐匿凶物,当有人经过时,它含沙子射向人水中影,凡影被蜮射中者都会犯病,严重者甚至当场死亡。这也是含沙射影的由来。

    冥地中,幽冥之气会逐渐从分散到聚拢,包裹其中生灵,形成一些戍卫冥地的凶物。

    这凶物形态千奇百怪,或似兽似禽,或似虫似石,形态各异,难以捉摸,因此以蜮命名。

    因其与陪葬的冥器一般,永远无法离开所在冥地,冥蜮又被称之为冥兽。若冥地主人幽鬼一死,冥地破碎消弭,冥兽也将消亡于此。

    少女听得一脸吃惊:“我变成冥兽?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死了而已,变成了鬼,又怎么会成兽?”

    吴奇感觉这少女思维有点不对劲。

    他决定只问关键:“你还记得,到此之前发生过什么么?”

    “知道啊。”

    少女从袖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眼角:“我不想被鬼差抓走,所以小圆子就带我来这里,鬼差就找不到我了。我才不是被抓来的。”

    吴奇语塞。

    这次,好像和自己想得不太一样。

第六十四章失足少女

    “我叫李宓,家父乃大周益州司马李庆先。”

    少女落落大方,自我介绍道:“我武成二年到都安堰玩耍,不慎落水溺死,后滞留此处至今。”

    吴奇心里默默算了一下。

    都安堰,即都江堰之前的称呼。

    武成二年,那是北周时期,还在前隋之前,若李宓没有说谎,她应该在此游荡了上百年。

    吴奇缓缓道:“贫道乃分栋山浮云观道士吴奇,如今已无大周,只有大唐。”

    “什么?大周亡了?”

    李宓略显诧异,仿佛又不太惊讶,她好奇问道:“今是何年?”

    得到详细答复后,她呆呆站在原地,幽幽道:“没想到在此浑浑噩噩百年,已与父亲天人永隔。”

    吴奇目光扫过四周。

    尸人鸟又开始在天空飞舞,它们扑扇双臂,相当怪异地翱翔,看起来更像是水下游鱼,而非空中鸟雀。

    此前遍地残骸碎骨也消失不见,仿佛此前不过是黄粱一梦。

    冥地借幽冥之气,在自我修复。

    “李居士,你口中那位‘小圆子’是谁?”

    “小圆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李宓一脸警惕:“你问它做什么,是不是要打什么主意?”

    吴奇也不隐瞒,直言道:“此地是冥地,为幽鬼以幽冥之气造就一方小世界……贫道怀疑,那小圆子,极可能就是幽鬼。”

    “怎么会,小圆子只是一只纸鹞而已啊。”

    说完,李宓又不确定:“小道士,你真的确定,小圆子是幽鬼么?”

    “十有八九。”

    吴奇口中说着,心里却很是惊讶。

    难道鸦鬼本尊竟是一只纸鹞?

    李宓不解:“可以前的大师们说过,幽鬼不是害人的么?不论人还是妖鬼,都是幽鬼奴役与利用之物,可小圆子明明在帮我。在我很小时,它就一直陪着我……”

    司马为州属官,李宓父亲李庆先每日辅佐刺史处理各种政务,很少回家。加之母亲早早病亡,偌大宅院里就李宓一个人。

    北周时期,战祸不断,西有吐谷浑、党项,东有南陈、北齐,各地盗匪团聚,天下尚未明朗。

    李庆先严令,禁止女儿离开州治所成都,有士兵严加看守和随行,仆从也都与大小姐保持尊卑距离。

    故而李宓长期孤身一人,李庆先请来儒释道三家修士上门讲学,这也是李宓唯一见到外人的途径。

    从小到大,李宓都呆在空落落的院子里,眺望天空和墙外,脑里假想外面男男女女的生活。

    她唯一的朋友是纸鹞。

    李宅院子很大,她可以尽情放飞纸鹞,在院落里跑来跑去,这也是她不多的自由。

    李宓每年春、夏、秋、冬四季都会买一只纸鹞,幼年时父亲帮买,长大了一点就自己买。至她十五岁落水溺死前,恰好总共六十只。

    这些风筝样式各异,每一只都由李宓精心挑选。

    有能飞很久的鲁班雀,有上敷竹笛迎风作响的楚歌鸟,有轻盈灵便的风鸢,也有结实耐撞的黄鸮,有竹胎鸠鸟,有纸糊燕子,林林总总,各有奇妙。

    可不论后来得到的多么珍奇淫巧,都没有第一只纸鹞对李宓那么重要。

    那是母亲亲手所制,这纸鹞没有后来者那么好看,体型椭圆,犹如一只吃得过饱的小鸟,因此得名“小圆子”。

    亡母留下的遗物,陪伴李宓度过了许多难熬的寂寞日子。

    随着年纪渐长,李宓溜出城的想法越渐强烈,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终于,时机出现了。李庆先随刺史赶赴都城长安,需要离家一月。

    李宓等父亲走后从宅邸墙上翻了出去,她一路奔向城外西北方向,那里是都安堰所在,她一直想去看看。

    抵达那里后,李宓却因过于兴奋不慎落水,拼命挣扎无果,她看到自己尸体迅速沉入水下,自己的阳魂飘荡在水面上。

    吴奇抬手打断:“慢着,你为何一定要去都安堰?”

    “那里是母亲家乡。”

    “令堂是?”

    李宓颇为骄傲地说:“家母乃湔堋(jianpeng)龙女,外曾祖为珉水龙王。战国时,外曾祖与蜀郡太守李冰一同镇压水妖,后有了家母这一支。”

    “家母与家父感情极好,不愿长期分隔,因此离水而居岸。可惜不到元婴,终究难以脱离自身限制……水土不服,郁郁而终。”

    吴奇恍然。

    原来如此,李宓是龙女之女,对水天生亲近。

    湔堋是都安堰前身,对她犹如祖地,李宓被吸引也属正常。

    人与妖要诞下半妖子嗣极为不易,大多都是先天不足而夭折,能活到成年都极为不易。

    半妖通常要么形态返祖,要么智力残缺。由于血脉驳杂,修行初期也极其困难,不论是想要融入妖类还是人群,都会受到歧视。

    李宓这样的,能保持人身,已算是上天恩赐。

    “可惜我生来不会任何术法,也没说得出口的天赋,龙族血脉也一直没有觉醒。”

    少女有几分沮丧,捏着裙子:“失足淹死的龙族后裔,大概我也是独一份了,实在丢人。”

    吴奇轻声安慰:“这类事其实常有发生,也有道士死于制作符咒,还有和尚超度时不慎将自己超度,儒士中也有好不容易打磨出文宝,然后自己发疯的。”

    李宓眨了眨眼:“真的么?为什么我都没听过?”

    “这种事,三教当然不会对外宣扬……就像你失足落水死于水中,龙族会让外界知晓么?”

    “有道理!”

    李宓突然一笑:“小道士,我越看越觉得你顺眼。”

    吴奇顺了台阶道:“既然如此,不妨带贫道去看一看那小圆子,如何?”

    李宓突然收起笑容,认真道:“我知道你法力高强,连道童都这般强悍,看起来不是妖帅也是妖将了……”

    “小圆子在外面做了很多孽么?”

    吴奇看着少女那双担忧的眼睛:“它杀了不少人,有修士,有普通人,也有妖鬼,它让有情人生离死别,也让一些人铸成大错。它很危险。”

    李宓脑袋低垂,不说话。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如果它真的是这样的恶徒,我抓它交给你。我李家世代戍卫淜湔周围黎民百姓,遏阻水患,绝不允许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我带你去找小圆子,但我要你证明给我看,既然你说它无恶不作,那么一定有证据。你能答应我么?”

    “贫道答应。”

    吴奇点点头。

    于是李宓沿池塘往前走去,她轻巧地迈入林中,树上那些凝固的亡鸟也活了过来,在空中飞来飞去,叽叽喳喳。

    她所到之处,月光为伴,黑暗与死寂荡然无存,阴森的尸人鸟不见踪迹,只有夜色如水,明月清风。

第六十五章破幽解龙

    紫唇少女姿态轻盈,脚踩月光,口中说着:“小圆子一直都很听话,它能听懂我的话,白天它不会动,夜晚才在院子里低空飞行,和我玩耍。”

    “它会领那几十只纸鹞一起飞,可惜父亲不准出门,否则它能像大雁一样带着纸鹞们到南方海边去。”

    李宓自顾自说着,哪怕吴奇没有回应,她也乐在其中。

    生前没有可说话的人,死后又是百年孤独,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可聊对象,她自然要倾诉的。

    “吴道长,你知道晦鸟么?”

    吴奇略略回想:“听闻古时有能人巧匠做鸟形法器,用以承载晦气与噩运,将其放入野外,能释走灾厄。称之晦鸟。”

    “你懂很多啊。”

    李宓双手拎着襦裙,避免裙角在地上拖曳。

    只是此前她背生六翅,后背上衣无法弥合,露出一片白得泛光的少女背脊,以及笔直娇嫩的双肩。

    “当时也是一位法师告诉我,我才晓得,原来母亲做的是晦鸟,想要以这件法器,将我身上晦运消掉。”

    “可惜我自己不争气淹死了。”

    她对自己的死法怨念难消。

    这让吴奇想起玥娘,那位是攀高摔死,这两女如果结识一番,想必会有很多可聊。

    吴奇引导话题:“你化为鬼魂后,小圆子就找到了你么?”

    “对啊。”

    李宓稍微停步,双手将长发在脑后盘了个发髻,嘴上说着:“它一直护着我,鬼差来抓我,它把我一路带到这里。鬼差就找不到我了。”

    吴奇微微颔首,心中古怪。

    这林子在北周时期还不是冥地,若那时纸鹞就是幽鬼,根本不可能在成都安然无恙,三教修士必定会将其锁定。

    如此一来,李宓如何躲避鬼差追缉?

    要躲鬼差,游鬼也有办法。

    首选为法宝。

    有法宝,一切皆有可能。

    有的法宝能隔绝妖鬼,有的法宝能屏蔽鬼气,甚至可用强力法宝威慑、击杀鬼差,让其他鬼差不敢靠近。

    再者以各种法术、符箓、阵法、丹药,遏阻鬼差索魂。

    最后是躲避于各种洞天福地,以小世界之力切断与婆娑世界的关联,如此鬼差也无从寻觅。

    冥地机制上属最后一类。

    树林尚未形成“咫尺地”冥地时,李宓安然百年,要么有法宝法器助力,要么是特殊咒法加持。

    李宓却对此毫不知情:“没有法宝啊,法宝那种东西太稀少了,我虽然没有,还是认得的。咒法也不对,龙族对咒法方术天生敏感,我是龙裔,能稍微感觉到。”

    两人交谈之际,走到一棵大黄葛树下。

    这树干大到有五抱围,悬根露爪,蜿蜒交错,树叶极其繁茂,朝外支出的树枝上挂了一只椭圆白纸鹞。

    纸鹞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被寥寥数笔勾勒了羽毛,它在枝头轻轻前后摇晃,仿佛脑袋不住下啄的鸟雀。

    李宓大步向前,气冲冲指着树上:“小圆子,你是不是成了幽鬼?快说!”

    纸鹞停止摇晃。

    它那双圆眼里,黑瞳缓缓转动,瞄向李宓身边道士。

    纸鹞身体猛地鼓胀,撑得那双本来扁平的眼睛左右打转,薄纸一样的身体也上下拉伸开。这纸制鹞鸢体内翻滚出大片大片的黑色泡状物,它们迅速重塑纸鹞躯壳,化作一头等人高的黑鸮。

    黑鸮羽毛油亮,肢体强壮,脑袋位置上却是一个女人头。

    这人头长得和李宓一模一样。

    人首黑鸮蹲在树枝上,居高临下俯瞰,此时四周鸟群围绕它翩然起舞,尸人鸟再度盘桓空中。

    吴奇手摁腰间剑柄,提醒道:“它已被幽寄生,不要靠近。”

    李宓嘴唇微张,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重阳,取法剑,速战速决。”

    茱萸尸妖得令,拔出景震法剑,化作黑影一剑斩去,树上人首黑鸮被劈成两半。

    左右两半鸟尸再度鼓胀,又变成两只人首黑鸮。

    重阳挥剑再上,每斩杀一次,人首黑鸮就裂出一个分身,反而越杀越多。

    吴奇看向手中含象镜。

    镜背上,三颗妖红星辰幽光闪烁。

    鸦鬼为径幽后期,距大幽仅一步之遥。

    难怪重阳短时间奈何不了。

    “算了。”

    吴奇不想节外生枝,直接摸出怀里道君符,剑指捏符。

    道君符化为一团白雾,裹住茱萸尸妖。

    烟尘散去,鬼神相赤目童子显露面容。

    “尊者,茱萸精那废物果然不行,这个小幽鬼,我解决起来很轻松。”

    童子仍然自信满满。

    吴奇语塞。

    这就是,狠起来我连自己都骂?

    赤目童子青发如刺,一脸桀骜不驯,少年身上显出紧致匀称的肌肉轮廓。

    融入尸傀妖魄,让他小臂与手背上多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蓝萤刺青,更显出几分野性。

    吴奇还是第一次劾召出新重阳与小张的合体。

    比起之前道君符使用,这次消耗更甚,不仅浑身灵力去了三分之二,还伴随剧烈头痛和阵阵晕眩感。

    但另一方面。

    得尸傀的赤目童子已是妖帅中期,由道君符加持,实战斗法比起此前茱萸尸妖强了不止一倍。

    吴奇下令:“抓住径幽,抓不住就拔除。”

    “尊者,不存在抓不住这种事。”

    “这小鸟飞不出我手心。”

    赤目童子看向漫天鸟雀,以及四周虎视眈眈的一只只人首黑鸮:“暗处布阵,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真是符合弱者的秉性啊。”

    他抬起左手,捏了个剑指:“木刃·三千丈。”

    景震剑陡然延展出一根根支脉,树枝般分裂出一把把小剑,万千小剑飞入空中,剑出如龙,将漫天鸟雀尽数刺穿斩杀,一时空中坠鸟如雨。

    人首黑鸮同样中剑,它们本想故技重施分裂,却发现躯壳被木剑给定住,根本无法撕开和重塑身体。

    它们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试图用鸟喙拔出身上小剑,却小剑仿佛牢牢长入身体里,融入了五脏六腑、筋肉骨血,它们根本无可奈何。

    “哦?不止鸟,原来树也是本体一部分。”

    赤目童子双手向上,十指交叉,结五岳印:“草木皆兵·王师北望。”

    一把把刺穿鸟雀的景震剑蠕动扭曲,剑柄上长出一只只木鸟,木鸟们振翅而起,各瞄一树,以鸟喙击树干。

    霎时间,四下都是剁剁剁的啄树声。

    赤目童子目光一闪,右手刺入前方一棵马尾松树干里,扯出一头黑灰相间的蠕动怪物。

    他将猎物拖曳在地,一路到吴奇面前,恭敬低头道:“尊者,径幽已被捕获。”

    吴奇道:“干掉它。”

    赤目童子一掌捏爆手中软怪,径幽炸碎,带来嘶嚎怪叫与席卷周遭的情绪风暴。

    吴奇上次经历过,这次倒是有所准备。

    李宓就没那么幸运,她被各种情绪与声音冲得晕晕乎乎,双目恍惚,扶着树才勉强没有倒下。

    吴奇心里一动,无常图里又有感应。

    ——拔除径幽一头,获八十年修为。

    加上此前积累,吴奇已有三百四十年修为。

第六十六章持鹞龙裔

    幽鬼既灭,剩下是收尾。

    吴奇扫视四周。

    地上,碎裂的鸟儿与尸体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一地残破碎裂的纸鸢。

    他数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九只。

    黄葛树下,一只白纸鹞吃力地从地上扑棱腾起,它歪歪倒倒飞到李宓身边,绕她浮沉。

    吴奇一看含象镜。

    没有径幽附体,纸鹞退化为妖兵后期,龙女李宓更弱,仅妖兵初期。

    原本破冥地,正统办法是悟道幽冥,以道破法,搞清楚冥地成因与法则,就可脱离幽冥之气、重返外面婆娑世界。

    不过实力明显强出幽鬼一截,也可以力破法。

    上次灵显王庙吴奇选的悟道破解,这次吴奇走的后一条路。

    他承认,以力破法真是简单粗暴,爽快十足。

    要不是没有办法,谁又愿意绞尽脑汁抠头皮呢?

    “小圆子,多亏了吴道长,不然你就要彻底被幽控制,变成杀人怪物了。”

    李宓用手指逗弄了一番纸鹞,她转过脸,有些忐忑地问:“能不能不杀小圆子?”

    吴奇脸上毫无波动:“现在我需问它一些问题。”

    “就是那幽如何出现的事吧?这个简单。”

    李宓抓住纸鹞轻摇晃,一片片光斑驳影从纸鹞身体里抖了出来。

    吴奇伸手接住。

    霎时间,种种过往从他眼前闪过。

    ……

    纸鹞眼里,地上一切都很小,因为它总是飞很高。

    只有面对李宓时,它会低空滑行。

    吴奇脑里浮现出一幅幅李宓像。她从牙牙学语到少女初长成,除去容貌更加清丽,她也渐渐察觉到自己与常人的不同。

    李宓开始习惯手持一面团扇,来遮住鼻子以下部位。倒不是她的嘴与下巴难看,而是因她天生异于常人的紫棠唇色,看起来过于妖冶。

    每次出门,李宓都能看到行人各异的目光。

    男人们笑容里大多带了几分玩味,女人眼里总是透出几分轻蔑,孩子们却不管那么多,跟在她身后看稀奇,用手指嘴,哈哈大笑。

    儒家有“恶紫夺朱”一说,紫为朱与黑混杂而成,让李宓更加自卑于自己半妖出身。

    她无人可说,只能将苦闷难过,少女情怀尽数倾诉给小圆子。

    纸鹞本是湔堋龙女所炼晦鸟,虽有一定灵性,却不似其他妖鬼可交流。它只能尽力飞得更高更快,让李宓能稍微开心一点。

    可惜晦鸟并不如传言神奇,它无法吸走李宓的积郁与不幸,这法器实质是一具替身傀儡,最大作用是关键时刻引走妖鬼。

    直到李宓落水昏迷,纸鹞想要替死,却发现做不到,它无法入水,只能在空中飞来飞去干着急。

    此时,一股奇妙神念钻入纸鹞体内。

    那神念让它灵力大增,意识也前所未有清晰,幽的概念隐隐浮现。

    纸鹞回过神扎入水中时,李宓已气绝身亡,仅剩一缕残魂,懵懵懂懂飘荡在水面上。

    鬼差这次很准时,它手持勾魂链与勾魂囊,正要索魂。

    纸鹞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它一口将李宓吃下。

    如此一来,李宓就融入自己魂中,与妖魄混为一体,鬼差也就无可奈何。

    纸鹞飞到山中一处隐秘地,依靠幽鬼本能,它以李宓为中心,构建出了一方冥地雏形,一点点完善这个小巢。

    近百年光景里,纸鹞一步不曾离开,一直陪伴水塘边的李宓,少女与纸鹞已然融为一体,化作冥中人。唯在冥地,她们才能以最初的模样彼此再见。

    大约三年前,纸鹞小巢突然凭空破开了一个洞。

    另一方世界中,有人破开了冥地外壁。

    洞里走出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是只通体漆黑的猫鬼,它轻易制服了径幽初期的纸鹞,大幽的“方寸间”彻底包裹了这一片小小“咫尺地”。

    从此纸鹞就被猫鬼远远控制,一举一动都遵其计划行事。

    大幽对径幽有天然阶位压制,后者几乎无法反抗前者。两者一旦相遇,后者就会被前者驾驭。

    也是因为如此,大幽出没,必然会有径幽尾随,幽鬼成群后,对任何地方都是一场重大灾难。

    纸鹞在天空投射出黑色鸟影,来去如风,它即是夜叉与食尸鬼们口中的鸦鬼。

    然而鸦鬼这一身份也非纸鹞可控,而是背后大幽,那猫鬼遥遥操刀。

    猫鬼最早布局的是惠陵,它收集数千具尸体,用以炼制昭烈帝干尸,将其变为尸傀,就是取其一缕残留天子之气。

    以天子尸身成傀,经年累月祭炼,施以天材地宝,渡过天劫,就有一线机会蜕变为天傀。

    天傀堪比妖仙,全盛时期距古仙人也仅一步之遥。

    招来食尸鬼,就是用以清理炼制尸傀残留的尸骸。

    买通夜叉讨肉是为分散各方注意,掩人耳目,避免被监幽卫与三教修士发现端倪。简而言之,夜叉就是一群炮灰。

    猫鬼第二步棋,是在蜀县埋下探子。

    王猛恶魄、香炉妖、邓小影、野狗群都属这一群体。

    它们分工协同,将各自所见收纳入影,再由邓小影收集给予鸦鬼,从而达到洞察蜀县内外的目的。

    鸦鬼只知猫鬼在蜀县寻一件宝物,具体为何却不清楚。

    恰逢鬼市发生假钱案,如此一来,成都府局势被搅得更加扑朔迷离。

    此时,出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意外。

    老乞丐瞎胡子刺死王猛恶魄,导致马帮后续难以利用,实为元婴大修士的瞎胡子更是让猫鬼不敢动弹。

    待瞎胡子离开,猫鬼不得不陡然提速,以图最短时间里找到东西。

    结果又遇到了另一个硬茬,青城山道传弟子孟长歌。

    猫鬼将孟长歌诱入鬼市,拖入冥地,如今他依旧身陷其中。

    只是这么一耽搁,后续布置就脱离掌控,连番出事。

    孙笑文激怒香炉妖。

    邓小影暴露后反水。

    惠陵尸傀被破。

    ……

    吴奇从万千光影中回过神。

    搞懂了背后脉络,他却没有任何欣喜,反而脸色凝重。

    如果说瞎胡子是第一个搅局者,那自己就是把猫鬼精心设计的棋局给掀翻的真正祸首。

    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也不为过。

    不能等。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必须尽快抓出猫鬼大幽,将其斩杀,这样自己才能安全。

    吴奇打定主意。回去后他就找许叔静陈述其中利害,再拉上武僧释然,一同将大幽猫鬼给挖出来干掉。

    地面忽然一阵震颤,四下树木快速枯萎干涸,天空灰白晦暗,世间一切仿佛都在褪去颜色。

    冥地要崩溃了。

    吴奇看向旁边。

    作为冥蜮的李宓脸上出现一道道裂纹。

    吴奇顾不了那么多,朝她伸出手:“当我道兵,能让你活。”

    李宓犹豫了一下,怯生生问:“你会对我好么?不会动不动打我吧?”

    “会,不会。快。”

    吴奇厉声道。

    龙女帮了自己大忙,他也得拉对方一把。

    “哦好。”

    少女软软的手抓住了他。

    李宓啊了一声,就被吸入吴奇手掌心。

    与此同时,无常图内,三清像上香火显现。

    ——得妖将龙裔香火,获四十年修为。

    迷雾中,又有一座道兵祭坛点亮。坛上漂浮着一身白底水纹襦裙的少女李宓,她手抓纸鹞,好奇地左右张望。

    接着,一面灰色石碑拔地而起,碑上朱笔书曰:持鹞龙裔,妖将初期,一百三十七年修为。

第六十七章讨个公平

    吴奇原以为,敕封李宓为道兵,应该是她一人入图,却忘记她此时已和纸鹞互为表里,魂魄融合为一体。

    持有纸鹞,龙女李宓也有了妖将实力。

    这倒是个利好。

    此前重阳夺取尸傀为妖魄,化身为茱萸尸妖,也算前例。

    如此一来,无常图内就有了三名地煞道兵,虽说这三位都不是特别强力的妖鬼,不过胜在让人放心。

    重阳,因误闯灵台被关千年的茱萸精,根底干净,被疑似仙人教训后,变得机敏谨慎。

    小张,上一代人面竹妖“夜郎女”转世化灵的新妖,被张瘸老潜移默化影响了四十年,老实坦率。

    李宓,湔堋龙女之女,家族世代治水,庇护百姓,目前看不出有什么能力,还是少有溺水而死的龙族……但基本无害。

    接纳他们三,理由与情况各不相同,但吴奇的基本原则没变。

    道兵可以天赋平平,但不能为非作歹,要有基本是非观。

    修为不高,他有香火,能后天逐步补足。

    可思想出了问题,成型后要纠正过过来就很困难,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

    吴奇看向一旁夜叉,目击剧烈斗法让夜叉有些惊魂未定。

    “贫道已从幽鬼身上查清,你的确并未参与实质作乱,也未曾伤及他人。念你此次辅助解决了一头妖鬼,此前既往不咎,但与齐越斗殴这般事不可再有。记住了么?”

    “小妖记住了,记住了。”夜叉点头如捣蒜。

    “你走罢,带你那一群夜叉兄弟返回家乡,成都府不太平,最近不要再来凑热闹。”

    夜叉走了两步,突然猛地扭过头,咬牙道:“道爷,小妖想要跟您混……不,小妖想要当您道童,还请道爷收下小妖,小妖端茶倒水,做牛做马,道爷只要说,小妖一定做好!”

    吴奇面无表情:“贫道为何要你?”

    夜叉挠了挠头上赤发:“道爷,小妖修为低微,但道爷与妖帅各有正事,上山入水跑腿打杂这等事,还需人来。”

    “普通杂役自然也能做,但他们一来还需银钱养活,二来未必心甘情愿。”

    “小妖不同。”

    夜叉坦然道:“小妖在平羌大山常年与猎户、药农打交道,一直想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生活。”

    吴奇问他:“为何想出来?”

    “小妖想求长生,想成大唐护法,想要堂堂正正修行。山里生活艰辛,大妖索取,小妖们就得上供,动辄役使打骂,也无人约束,暗无天日。”

    “去年小妖与兄弟们,帮猎户与药农忙碌了大半年,总算换取了几头羊,羊才到手里就被山中虎妖将给抢了去。”

    “那虎妖将还丢骨头给我们兄弟,让我们在地上啃,我等不敢反抗,只能照做,它却一边用鞭子抽打我们,一边笑骂我们贱。”

    夜叉说得咬牙切齿,一脸不甘:“小妖只想要个公平,妖将强,自然他吃肉,我们喝汤,但不能一点道理也不讲。”

    “我们兄弟比山中野兽强,但也从未赶尽杀绝,不论追兔捕鹿,都是绝不对幼崽与孕兽下手,也会控制捕猎数量。”

    “小妖认为,这世上还是要讲点规矩的。”

    吴奇瞥了它一眼:“若他们都不讲规矩呢?”

    夜叉攥拳龇牙:“那小妖就来办这件事,给大伙儿讨一个公平!小妖就要求修行,成大妖,要定规矩!像道爷您一样讲规矩!”

    它说得激动,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有志气。”

    吴奇点点头:“先跟重阳一年,一年后再看。”

    夜叉激动地语无伦次,就要跪地磕头。

    “起来!”

    吴奇已经说烦了这句话:“你且记住,在贫道这,第一个规矩,不准跪。”

    “小妖懂了。”

    夜叉面容丑陋,心里却一点就通。

    “你叫什么名字?”

    “小妖祖上没出大妖,因此不敢有名,以前披了黄獐子皮,猎户药农都叫小妖黄皮子。”

    吴奇沉吟片刻:“你入贫道座下,排在重阳、小张、李宓之后……就叫黄四郎吧。”

    夜叉大喜:“谢尊者赐名!”

    “别高兴太早。”

    吴奇警告道:“你本不在贫道敕封之列,念你志向,且看与贫道有无缘分,一年之期,你好好表现。”

    “四郎一定拼命去做!”

    吴奇挥挥手:“去吧,做什么重阳会告诉你。”

    此时,重阳已从赤目童子身上剥离出来,重新恢复成茱萸尸妖模样。

    他摆出一副大哥模样,双手背在背后,拉长调子:“既然尊者让你随我,你要记住,该懂的必须懂,不该懂的你一概不懂,懂不懂?”

    “是,妖帅。”

    “叫我大哥。”

    “是,大哥!”

    “没有劲儿。”

    “是!大哥!!”

    “听不见。”

    “是!!大哥!!!”

    “好,很有精神。”

    “大哥,小弟想稍后和夜叉兄弟们知会一声,也让他们知道我已随尊者修行……”

    “待会儿大哥带你去,也让他们知道,你现在跟脚在尊者这,不能弱了名头!”

    ……

    夜叉黄四郎搞这一出小插曲,着实出乎吴奇预料。他没想到,这夜叉看似泼皮混混的皮囊里,包藏着不小抱负。

    此前夜叉面对鸦鬼虚与委蛇,明哲保身,斗气但不杀人,在大是大非上没有犯糊涂。

    对于生于草莽、生活艰难的夜叉而言,约束自我兽性更是难得。

    吴奇对它有几分欣赏。

    若夜叉在重阳手下能干满一年,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给他这份机缘又如何?

    冥地彻底破碎,却是让里头的牛都化为齑粉,让吴奇有几分可惜。

    吴奇踏着夜色匆匆往成都府赶,抵达蜀县外时天还未亮,到处依旧一片漆黑。

    他没进城,而是先去了城外北面殓尸庙。

    这里依旧阴气森森,从门口就能看到里面摆放的一具具棺木,此时,庙里亮起一盏孤灯。

    吴奇走到门槛处,拱手道:“法师,打搅了。”

    “原来是道友,快进。”

    武僧释然一脸高兴,出来就拉住吴奇的手:“道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天气不错,你我不妨再切磋一二。”

    吴奇看了眼头顶,这黑压压的天,实在不是一个好借口。

    不过对方盛情难却,他只得说:“那点到为止。”

    “好,好的!”

    两人走出门,在庙外相对而立。

    重阳早已变成火光态,飘在一旁照明,夜叉黄四郎则是远远警戒,避免周围有人打扰。

    释然口诵佛偈:“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僧人目光泛金,双臂被佛兵拳甲包裹,罗汉金身比起之前更进一步,罩住了他浑圆壮硕的双肩。

    释然浑身肌肉猛地涨了一圈,他双拳握紧,脚下地板不堪重负,片片碎裂开来。

    他双目如电,口中呼出一口白浊气,声音也变得沉闷如雷:“无量寿,日月摩尼,珠光焰耀!”

    武僧身后,一道高约一丈的金佛虚影自空中显现,五官面貌和释然一模一样,唯双目紧闭。

    释然喝了一声,手臂佛甲转瞬蔓延全身,将他包裹得犹如鎏金神将,威仪煌煌。

    他身后,佛影也猛地睁开双眼,眼瞳威严冷厉,直摄人心。

    释然右拳金光一闪。

    “厉害。”

    吴奇赞了一声,右拳迎上。

    双拳毫无花俏对撞,闷声中激起一地气浪。

    嘭!

    释然倒飞而出,空中金佛支离破碎。

    地上武僧吃力地爬起,他擦了擦嘴角血,佛甲黯淡的右臂微微发抖:“贫僧自以为罗汉金身初显,可与道友一战……没想是贫僧自不量力了。”

    吴奇想来想去,好像什么话都不合适,只得拱手说:“恭喜法师,结得罗汉金身。”

    释然抖了抖身上泥,也不失落,双手合十:“一山更有一山高,道友让贫僧受益良多。若无道友,贫僧走到这一步怕还要些许年。”

    眼前年轻修士犹如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让武僧心中修行之火再次旺盛。

    吴奇这实力,放在五道七寺弟子中都数得上号了。

    天下英豪,果真数不胜数!

    这才过瘾!

第六十八章修为之惑

    打过之后,释然这才注意到旁边夜叉:“这是道友新道童么?”

    “不错。贫道与它有几分机缘,就暂留它在身边。”

    夜叉赶紧学吴奇模样,双手合十道:“小妖见过大法师。”

    释然眉毛一皱:“道友,你可知,为何修士很少找夜叉为道童?”

    “请法师明示。”

    武僧一向说话直接,也不客气,当着夜叉面就道:“夜叉嗜肉,无肉不欢。若有肉类引诱,极易失去理智。”

    “此外,夜叉大都野性难驯,修行缓慢,纵使以丹药培养也得不偿失。这都是佛道两家先贤多年得出的经验。”

    夜叉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辩解什么,却不敢出口打断。

    吴奇却是一笑:“法师,人亦嗜肉,无肉不欢,为何夜叉不可嗜肉?”

    “贫道最看中的并非资质、天赋,而是心性准则。”

    “若是百无禁忌,修为越高,越是随心所欲,更容易给芸芸众生带来灾祸。”

    “夜叉虽弱,但它胸怀大志,想给夜叉一众无依靠的小妖讨个公平,反对大妖随心所欲的苛捐杂税、侮辱凌虐。试问,又有多少人敢开口说这话?”

    释然一愣,这才第一次看向夜叉,学妖修抱拳:“阿弥陀佛,贫僧着相,确实浅薄了。还请妖友见谅。”

    黄四郎慌忙双手合十还礼:“法师说的也是事实,小妖也是努力约束自我。”

    释然洒然一笑:“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教无类,确实为道友准则。不过道友如此急匆匆来这,想必有别的重要事?走,进去谈。”

    他引路进了殓尸庙。

    里面尸体之间有一片空地,释然与吴奇席地而坐,也不在意。重阳继续充当照明火烛,倒是夜叉第一次来,有几分紧张地偷瞄四周。

    吴奇隐去龙女李宓一事,说自己遭遇鸦鬼,赤目童子发现其背后另有大幽,疑似为一猫鬼。

    其中细节自然含糊不清,但只需搬出赤目童子,说是这结丹妖帅判断,可靠性就大大增强。

    听完后,释然面色凝重:“此事还需尽快通知许参军。”

    “贫道就是如此想,不过途经城外时,想到还有一些修为之事,就先来请教法师。”

    释然一脸诧异:“道友已入结丹,若是元婴之事,贫僧却是所知不多了。”

    “与元婴无关。”

    吴奇摇头:“是修为本身的一个界定,贫道始终模糊。”

    自获得无常图后,吴奇持续在进行各式摸索尝试,也收获颇丰。

    修为在香火转换中越来越强,一个重大问题也日益凸显,如今到了不解决不行的程度。

    “若干年修为,到底应该如何理解?”

    按照最基本的道门修行准则,筑基期修士寿元不过一百二十年,因此若是有超过一百二十年修为,必然是超越大多数筑基修士的。

    这大抵是对的。

    可吴奇自得李宓香火后,如今身怀三百八十余年修为,距离结丹五百岁寿元极限还有一段距离,但又远超筑基期。

    这就陷入一个模糊地带,难以衡量。

    若是简单粗暴将修为年数拉上去,真就能一路攀升,直抵传说中的古仙之境么?

    此事已影响到了吴奇修行方向的问题。

    浮云观书籍里毫无相关记载,道门正统的性命双修、悟道修道说更是与此截然不同。

    吴奇就想到释然。

    武僧是体修,以练魄修佛,与自己路子反倒是接近一些。

    加之释然本人率直坦荡,也是求教的最好人选。

    释然听了吴奇困惑,笑了一声:“真是巧了,道友此问,贫僧下山之前也问过首座,‘武僧练魄,到底能否修佛见性,体魄练到极致,就真能横渡灵山,面见真佛么?’”

    “首座道,三千大道可登仙礼佛,有何不可?”

    武僧收敛笑容,缓缓说:“先古时期,鬼神不分,妖邪一体。彼时,最早古仙就是模仿鬼神、妖邪,以孱弱之基而悟天道。”

    “道友所惑,其实乃古今之别。古时修为动辄百年计,以年岁记事,并无明确划分,所谓五境十五重,不过是三教后人归纳总结后的标注,却非其本质。”

    “如今妖鬼内部,依旧以修为年份互相判断实力,大体上是准确的,当然也有部分例外。”

    吴奇想到了此前的重阳,茱萸精在石头里呆了一千年,按理说应该很难能打。结果出来后妖体都丢了,比千年前还弱,这也算例外了。

    “倒是儒释道三教,以修为年数判断却是不准的,天赋差异,法宝,法术符咒,佛兵佛力,文宝文光……都是会严重影响斗法的要素。”

    释然缓了缓,说道:“难怪道友一如武僧般,是体修路数,原来是沿用古法。”

    “不瞒法师。”

    吴奇低声:“这锻体术也是亡母所留。”

    “原来如此,令堂真是煞费苦心。”

    释然感慨:“以前听闻御剑阁‘剑子’吴正言素来刚直猛锐,其妻‘回魂补魄’吕懋冰妙手仁心,都是心怀黎民百姓的道门修士,道友得双亲恩泽,也是理所当然。”

    “少林寺藏经阁里有一本《过去仏(fo)传灯录》,为高僧聆听灵山过去仏之录。上面就记载,古仙与古佛论道,说天外七十二幽王,皆万年修为,自过去而来,为到未来而去。”

    吴奇心里一凛。

    幽王至少是万年修为,不怪如此难缠,三相幽王一人就毁了夜郎古国,导致三教大修士不得不联合应对。

    七十二幽王暗合七十二地煞道兵,也不知有无关系。

    “道友也无须担心,修行者一到元婴期就会与这方天地相融,不论炼体,炼魂,炼气,修佛,修文运,终究殊途同归。”

    释然回忆道:“不过有一点,先古鬼神、妖邪每隔千年渡一次天劫,威力远胜如今,因其过于强悍,天地难容。道友若是突破千年修为,需小心准备渡劫。”

    吴奇听得笑了:“法师,千年修为对贫道如今还太遥远了。”

    “有备无患,道友不可小觑。”

    释然在修行上非常稳重。

    有那么一瞬,吴奇在释然身上看到了严长老的影子。

    “道友历经大战,先吃点武僧饭,补充一下。”

    释然将竹筒递来。

    吴奇也不客气,用竹筷夹起一块饭团,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能结识法师,实乃贫道幸运。”

    武僧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道友,那猫鬼贫僧倒是觉得……”

    他突然咳出一大滩黑血,释然嘴唇张了张,双眼圆睁。他吃力地盘膝而坐,浑身金光氤氲,以佛力护体。

    吴奇拔出青白双截剑,将释然护在身后,冷冷扫视周围。

    四下响起稀稀疏疏的奇怪声音。

    一道黑色影子跳上前方棺椁,两只眼睛泛着幽幽绿光。

    重阳红光凑近,黑影的模样就从暗中显现来。

    玄猫有道。

第六十九章遇饮酒时须饮酒

    玄猫一路小跑过来,跳下棺椁,张嘴吐出两枚铜钱。它蹲在地上摇尾巴,一点不怕。

    吴奇冷静下来。

    不是它。

    有道身上没有妖鬼阴气,它是过来送钱的。

    吴奇收剑折返,见武僧释然已昏迷不醒,脸上浮现一条条细细黑线,密如蛛网。武僧体表佛光隐去,气息也变得不甚稳定。

    “重阳,去找许叔静。”

    重阳化作红光飞了出去。

    “四郎,守住门口。”

    夜叉抓起一旁禅杖,站在门口警戒左右。

    吴奇将烛台凑近放于地上,撕开释然僧袍。武僧上半身被黑线覆盖。蜿蜒无序的黑线,实则都是皮下血管脉络。

    血中有异。

    吴奇仔细勘查释然躯体。

    面部无伤口。

    右肩胛与肘部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和淤痕,似是切磋时留下的新伤。

    左大臂二头肌外侧有一小道新伤口,这伤口极浅,此时已是一层薄薄血痂。

    双手手指头、掌指关节上布满老茧,手掌、手背均无疮口。

    此外释然全身并无其他伤势。

    吴奇又检查释然随身的木箱。

    里面有游历僧必备的比丘六物,即大衣、上衣、下衣,竹钵,蒲团、麻布滤水囊。

    六物没有异味,也无投毒涂抹痕迹。

    吴奇着重检查了水囊,这东西用以山野滤水,既能避免蜉蝣小虫污染饮水进入口中,也象征佛门仁慈,不造杀业。

    水囊底部有几个小洞,还没缝补,如此一来释然就无法使用。加之最近两月释然都在成都府,井水不缺,饮水无序滤过。

    这水囊虽然无法装水,里面却装了其他东西,吴奇稍一摇晃就叮铃作响。

    他拧开木塞,倒出来两枚铜钱。

    大唐铜钱是外圆内方,印“开元通宝”四字。

    可眼前这两枚钱,却是外方内圆,刻“泰山宝通”。

    两极反转,阴阳有别。

    这是鬼钱。

    吴奇还是头一遭见到实物。

    道门典籍记载,世间鬼魅皆归泰山府君,即是民间俗语所说的“魂归泰山”。

    泰山府君为古老神祇,祂统领地府,五百年一换,皆为正直之士。

    府君领十殿阎罗与七十五司,管辖婆娑世界万万鬼魂。

    通常人死魂离,阎罗勾画生死簿,司命据生死簿发“阎罗朱签”,鬼差即以朱签索魂。

    地府货币为鬼钱,可用于交易鬼界流通的各种法器、材料、物件,也可以鬼钱雇佣鬼魅为己所用。只要鬼钱充足,甚至可在泰山购置鬼宅,那是鬼魅梦寐以求的修行宝地。

    吴奇掂量手中鬼钱,它们比开元通宝要轻一半,触感阴冷,此外并无其他不同。

    释然去过鬼市?

    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吴奇目光一扫,见地上释然呕吐出的黑血,此时慢慢化成一列黑字。

    “望君惠存”

    赤裸裸的警告。

    不一会,许叔静匆匆赶到,他仅着圆领袍,头发胡乱系在脑后,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见盘坐在地的释然昏迷不醒,他先检查了武僧呼吸和脉搏。

    “法师修为深厚,暂时性命无忧。只是疑似中了恶咒,一时半刻怕是无法解开,我先以文宝护住法师心脉。”

    许叔静从怀里摸出文宝竹简,神色肃穆:“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文宝上泛出莹莹白光。

    他用手一引,文气顿时环绕释然,依稀可见黑光缕缕,与文气互相缠绕角逐。

    “文宝无法根治,需请两位舍人来查看,若仍旧不成,就得求助青城常道观与峨眉普贤寺的修士了。”

    局势危急,许叔静却很有条理:“重阳只讲法师出了事,还请道长将前后再说一遍,务必详细。”

    吴奇复述完,许叔静久久不语。

    “都怪许某。”

    许叔静一脸自责:“五天前许某曾邀法师一同前往鬼市,想要再探究竟,看能否找到孟长歌的踪影。”

    吴奇问他:“在里面有了发现?”

    “没有,一无所获。”

    许叔静低沉道:“鬼钱依旧在鬼市流转,大多难以辨识,不少妖鬼修士都深受其害。反倒是让法师陷入漩涡。”

    吴奇简要讲了自己遭遇鸦鬼的事。

    许叔静感叹:“道长洞察秋毫,换做他人,怕根本难以注意背后鸦鬼。”

    吴奇张开手,出示手中鬼钱:“贫道在法师水囊中找到了这个。”

    许叔静接过鬼钱,又从袖里摸出一方两指宽黑印,黑印一出,一枚鬼钱立即被吸到印上,另一枚鬼钱无动于衷。

    “此为泰山府君下七十五司之一,掌财司鉴真印,可鉴别鬼钱真伪。只是数量极少,难以炼制,流传甚少。”

    “监幽卫益州司从朝廷要来了两方,一方在司都尉朱大人手中,另一方就是这个。此外,青城山、峨眉山也有鉴别秘法。”

    鉴真印吸引者为真,无反应则为假。

    若无鉴真印识别,真假鬼钱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假钱炼制工艺精巧,绝非泛泛之辈所为。”

    许叔静收起鉴真印:“这也是鬼市假钱案的麻烦之处,背后牵连难以判断……”

    “道长,我们还是在此等候舍人支援,再徐徐图之。”

    吴奇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不对,现在去鬼市。两枚鬼钱暂且借我一用。”

    许叔静将鬼钱递他,有些不解:“为何是现在?”

    吴奇换了一个方式,问道:“许大人,若你是这幕后大幽,前面诸多布置都出了状况,无法再用,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待如何?”

    “我会殊死一搏然后再撤……”

    许叔静反应过来:“道长是说,那大幽是故意伤及释然法师,拖延我们脚步,让我们无暇他顾。”

    吴奇点点头:“这伎俩它不是第一次用了,此前夜叉、食尸鬼、魂车木马、猫鬼盗窃都是如此,用以拉扯视线,混淆视听。”

    “计策简单但实用,这一点点时间对它至关重要。”

    “所以它宁可将尸傀、鸦鬼都尽数抛弃。”

    许叔静深吸一口气:“道长是说,现在它正处于某种关键时刻,无暇他顾。而且极可能在蜀县之内……”

    他脸色一滞:“鬼市,它难道还在鬼市?”

    “去过便知。”

    吴奇系紧腰上双剑,背上箱子:“事不宜迟,不要走漏风声,即刻先闯鬼市。”

    许叔静有几分担忧:“可道长,就我们两去,若遇见大幽……”

    “天时地利人和均在我方。”

    吴奇道:“该怕的是它。”

    许叔静听他一说,不由也笑了起来:“道长说的极是,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邪不压正!”

    吴奇余光看了一眼昏迷的释然。

    左臂那道细细伤口,仿佛为锐器所伤,以至释然本人都未曾察觉。

    到底是如何划上这一道,还需打个问号。

第七十章鬼市遇故人

    许叔静骑马带吴奇直奔城内,重阳随行,夜叉则被吴奇留在殓尸庙照顾释然,以等待监幽卫两位舍人。

    夜晚街道上,哒哒的马蹄声格外清晰,沿路只有持火夜巡的士兵,他们一见是许参军,霎时四下让路。

    两人一马从城北门入城,而后沿城墙到东面,一路抵达东市外明德坊的一座独立大宅前。

    许叔静将马系在一旁石狮子上,这马嘴上绑了马钳,夜晚不会嘶鸣,倒是不怕惊扰百姓。

    “这是盐商刘三思的宅子,说起来也与道长有几分关系,这刘三思就是米商刘伯文的大伯。道长请随我来。”

    许叔静说着,沿刘宅外墙往里大步迈进,前方巷子里的灯笼下,站了两白衣女子。

    左侧女子手捧一簇花,右侧女子抱了一串斗笠,两人都面白唇红,双目无神,犹如木雕。

    “入鬼市,需交买路钱,这是鬼市规矩,买家卖家都得遵守。”

    许叔静熟练地从兜里摸出两枚银子:“一两银子,或是一枚鬼钱,如今鬼钱与开元通宝的兑换也差不多如此。里面大多用鬼钱,但也能以银子交易或以物易物。”

    他递给吴奇一枚:“道长可凭喜好买花或斗笠,都一样。”

    吴奇手捏银两,心道这鬼市入场费实在高昂,难怪此前从未在浮云观听闻鬼市交易的事。

    浮云观早就穷到卖桃子和下山化缘,鬼市这种高消费场所,的确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许叔静买了一束花,吴奇则是拿了一顶斗笠。

    两女接过银子,都露出僵硬的笑容,但不说话。

    许叔静和吴奇从她们身边路过,继续赶路。

    这小巷看似不过几丈长,但吴奇数着步子,走了上百步都没有走到底,两旁倒是一点不暗,空中有如雾如露的萤火照明。

    路过前方拐角后,吴奇终于看到其他人。

    一名盘了发髻的黄衣女修同样手中持花,看到吴奇,她颔首招呼,吴奇也礼貌回应。

    又走几步,地上有一小水潭,水潭色泽深绿幽暗,犹如浓墨。

    黄衣女修将手里花轻轻一丢,花落水中。

    吴奇见那女修手中花被绿水包裹,转瞬变了模样,分明是一截干枯手臂。

    许叔静也弃花于水,同样变为一只人手。

    吴奇将斗笠丢到水里。

    绿水一阵吸附拉扯,斗笠缓缓化作一颗干瘪人头,在水面浮沉。很快,不论手臂还是头颅都沉入水下。

    “道长,且往前走。”

    许叔静带路,越过水潭,前方豁然开朗,俨然一集市。

    路边摊贩靠墙或盘坐或站立,各自面前放了交易物,都置于一方白布上,很是醒目。

    吴奇左右看去。

    白布上交易物种类繁多,有各式符箓、法器、承载功法术咒的玉珏、金石灵料、草木花药……但最多的还属一种黑色小罐。

    吴奇不懂就问:“那是何物?”

    许叔静解释说:“阴斝(jia),是专门用以温养鬼魅的法器,其实更像是鬼魅的行囊。白日不宜走动时,则一地埋下阴斝,自己钻入里头,可以短期修行与休憩。”

    吴奇听明白了,就是鬼的临时营帐。

    鬼要远走他方,阴斝就是所需携带的基本法器,就与道士三法器、僧人比丘六宝一样。

    “阴斝本身耐久有限,它需吸纳天地阴气,以滋养器内,所以又要遭受阳气浸渍。一个阴斝没法使用很多年,定期得更换,是一件消耗性法器。”

    “但阴斝终究只是一时替代,难以长久,鬼魅都会寻一处炼造成鬼宅,或是购下现成鬼宅。这里不是说鬼魅出没的宅邸,而是鬼类所需的修行地。”

    许叔静缓步徐行,嘴上说着:“最好的鬼宅在泰山,那是泰山府君神威所在,亦是地府入口,阴气如雨,最能温养鬼魅。但每一座泰山鬼宅都是天价,位置有限,有能力购置泰山鬼宅的,都是鬼帅乃至鬼王。”

    “就如我大唐二都,京都长安宅邸价格也是高得惊人,普通官员与商人也无力购买。”

    吴奇对此见怪不怪。

    要有一栖身之所,努力劳作积攒银钱也许能达成,但若是追求更高更好的条件,就不是仅凭努力就能做到的了。

    附带额外价值的土地被人青睐,价格就难以下跌,普通人如此,修士亦然,洞天福地就是修士所梦寐以求的奢侈宅邸。

    吴奇走了一段,发现鬼市有个奇怪现象。

    发声说话的都是逛鬼市的买家,虽然他们声音也很小,都是熟识者彼此交谈。

    鬼市摊贩却都是一言不发,他们似乎遵守着某种神秘契约,彼此眼神交流,只是默默调整摆弄各自交易物。

    顾客来询问,他们也只比手势,几乎不还价。

    谈得拢,对方给出鬼钱,东西拿走。

    谈不拢,商贩不予搭理,买家也无计可施,只得妥协或是悻悻离开。

    许叔静耐心解释说:“这是鬼市另一个延续多年的规矩,为避免扰乱价格,鬼市商贩都不可开口,只能写出价码,一物一价。”

    “当然,经过很多年,规矩还是规矩,但大家也都有各自的应对办法……实际约束已经很少,可以看做是流传至今的风俗。”

    许叔静在一摊贩前停下,眼睛盯住白布上一方墨条。

    这墨条仅食指长,长条状,上刻有“元符”二字。

    茅山元符宫所炼制的儒士法器。

    但许叔静也只是停下看了看,最终没有问价。

    吴奇略略一想,就明白过来。

    三教中,儒门学子门槛最低。

    但凡读书人,勤加攻读,持之以恒,都可孕育文光,天赋差异多体现在文光强弱。

    儒生科举考中进士,其所写文章更会化作第一件文宝,加以温养编修,文气愈强,愈是为人所知,甚至能蜕变为后天法宝。

    可一旦成为进士,儒士也面临那无法回避的四个字:财侣法地。

    四字真言或许会迟来,但从不缺席。

    撰谈策论,讲经论议是儒士修行的必经之路。

    以较容易的撰写文章来讲。

    倘若一儒士,有名师指点,能翻阅大儒亲笔注解典籍,以大师炼制文房四宝为刀笔,上知国策下晓民生,居于山清水秀、灵气盎然之地,自然更容易写出上乘文章,化为瑰丽文宝。

    吴奇此前还考虑还许叔静的礼,现在看来,还是文房四宝最合适。

    他走到这摊贩前:“店家,这元符宫墨条价格几何?”

    卖家是一修士,他比出五根手指。

    “五钱么?”

    对方点头。

    吴奇心里暗叹,这儒门修士想要用点好东西,也得烧钱。

    五钱鬼钱就是五两银子,墨条是消耗品,儒士常年笔耕不缀,想来最多也就够几月使用。

    吴奇从背箱里取出白釉瓷罐:“贫道以这个交换。”

    对方评估了一番价格,点头同意。

    吴奇放下瓷罐,拾起墨条递给旁边许叔静:“既然许大人喜欢,贫道就借花献佛了。”

    他个人原则向来是,你对我好,那我必不会让你吃亏。

    许叔静赶紧挥手:“使不得,使不得,道长,这元符宫墨条实在太过于昂贵……”

    吴奇直接将墨条塞他手里:“早日写出传世文章,到时请贫道喝一杯好茶。”

    许叔静拗不过,也就不再推辞:“传世文章不敢想,以后若能遇见好茶,一定给道长带一份。”

    吴奇没答话,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人吸引。

    迎面,站着一名背负双剑的冷目道士。

    也算熟人了。

    青城山无常观,姬湛。

第七十一章剑出真章

    姬湛头戴芙蓉冠,插子午道簪,一袭玄青宽襟大褂,脚踏云纹朝鞋,背上双剑,一剑有穗,一剑无穗。

    他年纪轻轻,却生得眉目冷冽,不论抬手投足,都透出一股孤高,让人难以靠近。

    吴奇拱手:“姬道友。”

    对方也抬手还礼:“吴道友,许参军。”

    姬湛轻声道:“鬼市有耳目,随我来。”

    他到前方一十字路口左转,又于一面墙前停步,接着跨步而入。

    许叔静正要尾随,被吴奇一把拉住。

    两人眼神交汇。

    许叔静立即明白吴奇的意思:“道长是担心……”

    吴奇言简意赅:“许大人在外暂等,贫道进去,有什么话,他与贫道说也是一样。”

    许叔静点点头。

    吴奇手往墙上一按,只觉仿佛触到柔软纤细的绸缎,整个人陷入墙中。

    里面是一方不大的空间,四面均挂以绢帛,彼此勾连,构成一座墙中帷帐。

    帷帐中央有一方青花瓷壶,瓷皮上火光袅袅,壶口冒着白气,茶香飘溢。

    后面地上长有一竹,朝外蔓出的几根竹枝上挂了黄帔、玄巾、上褐、下裙、内衬白衣、若干白足衣。地上整齐放有双脸鞋、马口鞋、圆口鞋,材质与摆放均十分讲究。

    在这简易竹衣架旁有一陶罐,内盛颗粒粗盐,上面插了一簇绿色盐竹,绿意温润,给屋内增添了几分雅致。

    吴奇记得张瘸老说过,盐竹颇为奇异,生长于盐碱地,以盐为食,其外貌晶莹如玉,似金石。盐竹颇受修士与权贵喜爱,但数量稀少,价格昂贵。

    此间主人姬湛盘坐于一面蒲团上,他抬起瓷壶,给吴奇倒了半杯茶:“请。”

    吴奇在他对面蒲团坐下,接过茶,饮了一口,只觉口感清冽甘醇。

    “好茶。姬道友哪怕出门在外,也是如此精致,实在让人艳羡。”

    他是真的羡慕。

    看看人家五道七寺弟子,降魔六宝是怎么用的。

    以至少八匹绢为材料,搭建帷帐,出门带这么多套衣服,还有好茶和盆栽……简直是少爷出巡。

    吴奇知道大宗门子弟手中宽裕,但也没听过阔到这种程度。

    “许叔静不进来,是你认为我有问题。”姬湛看向吴奇。

    “是。”吴奇承认。

    “为何?”

    吴奇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此前与释然法师有过切磋,你手中剑伤了他。”

    此前吴奇与姬湛在蜀县交手,他就感受到对方红尘剑锋锐异常,砍得吴奇的铁剑至今还是坑坑洼洼,姬湛的剑却毫发无损。

    释然手臂上那一道浅浅口子,就是被上等利器划破,以至于释然本人都完全没有发现。

    “不错。两日前,释然找过我,与我切磋。”

    姬湛丝毫没有搪塞,仿佛根本不屑于隐瞒:“他实力很强,我不得不用剑。点到为止。”

    吴奇说:“你知道他现在昏迷不醒么?”

    “昏迷?”

    吴奇简要解释。

    姬湛沉默了一会。

    他拔出背上不带穗那一把,放于地上,推过来。

    剑刃银白,锐气逼人。

    吴奇一个眼神,重阳化作一道红光包裹剑身。

    茱萸精离了剑,在吴奇耳边道:“尊者,剑无问题。”

    重阳仿佛发现了什么,绕了吴奇转了一圈,钻入他怀里,很快又飞出来:“尊者,毒在两枚鬼钱上,是井木花。”

    茱萸精认得众多山川河流各种草木精怪,还能辨识灵气与毒物,这里就显现出它本事来。

    “井木花?”

    姬湛目光一凝:“就是那‘以黑夺赤,炼血为魑’的妖花?”

    重阳没理他,只对吴奇解释道:“尊者,井木花无色无味,暗合井宿值日,体内毒素一染鲜血就生效,中毒者会血液粘稠漆黑。普通人一旦中毒,就会浑身血脉堵塞而死。”

    它又补充说:“不过释然法师体魄强盛,又是半步罗汉的佛修,只需丹药调理数日,就能慢慢恢复如初。”

    吴奇心里稍安,看向姬湛:“法师这两枚钱来自何处?”

    “两枚钱,假钱来自于我。”

    “你有问题?”

    姬湛道:“或许吧。”

    吴奇语塞。

    这姬湛也是一个不对劲的人,怎么五道七寺弟子都是怪怪的。

    吴奇问他:“所以,法师受伤是意外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姬湛突然盯着吴奇:“你与我再切磋一场,赢了我,我告诉你,否则让许叔静来。”

    吴奇懂了。

    这小子对上次被自己在东市折剑,心里耿耿于怀。

    既然如此。

    吴奇起身:“就在这么?”

    “稍等。”

    姬湛摸出一纸符箓,贴在帷帐一角上,口念:“断截邪源,玉道正明。官殿整肃,三景齐并。”

    他轻轻一推布帛,里面是一片形如宫殿的天地。

    “此为青城山‘官店符’,可暂时于其中试法,仅能维系一刻钟,但斗法也够了。”

    两人置身其中,分列左右。

    姬湛拔出那带穗法剑,剑长而锐,以一支碧竹炼制,剑身保留竹节,刻有云纹符咒。

    “此为黄阶下品法宝“松云虎篪”(chi),重八十一两,醉竹炼就,师尊所赐。”

    吴奇也解开白布,露出双剑。

    “法宝青白双截剑,分“青吟”“白越”两剑,观里借的。”

    “注意来!”

    姬湛提醒了一声,手中法剑直挑吴奇眉心,吴奇左剑白越挡隔,姬湛左手捏了个法决,一时虎啸如雷。

    松云虎篪上跃出一头斑斓猛虎,张口朝吴奇肩胛就咬。

    吴奇不避不让右手青吟直接斩入虎口,贯出一道口子,虎灵吃痛下死死咬住吴奇肩膀,吴奇手里剑却不断刺挑,将它身体彻底破开。

    姬湛见状,左手捏法决正要变阵。

    白越剑尖却已停在他脖子前一寸。

    “怎会…怎么会如此快就……”姬湛僵在原地。

    他猛地意识到:“你之前在蜀县,故意压制修为与我动手。”

    吴奇收剑:“承让。”

    姬湛还是太学院派。

    上了强度和对抗,他就吃不住。

    此前蜀县那次只是切磋试探,而非斗法。真正斗法是一瞬决生死,没有敌人会站着让你不断施法,需以最快速度将对方武力解除。

    这方面释然比姬湛要强得多。

    吴奇根本不拆招,直接以力破法,二百六十年修为灌注的体魄迈入结丹,吴奇手持法宝,解决姬湛就很轻松。

    “我败了。”

    姬湛还算坦然,他也收剑还鞘:“原来你已入结丹,难怪释然与我交手时都对你念念不忘,颇为推崇。”

    吴奇一笑。

    这就是心态转变。

    此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炼气道士当街挑战,姬湛这般五道七寺的修士自然无法忍受,只会觉得是一种侮辱挑衅。

    意识到吴奇斗法远超自己,输也属正常,人就平和了。

    “现在,说罢。”吴奇回到官店符外,端起茶饮了一口。

    姬湛也不废话:“释然中毒,是为那两枚鬼钱所害。”

    “两枚鬼钱,假的那枚原本在我手中,真鬼钱则是另有人给的释然。”

    “但这两枚鬼钱,源头都是同一人。”

    姬湛和吴奇对视:“此人叫炰烋,是个藤妖。”

第七十二章生死无关

    六月十九,忌安葬,宜祭祀。

    吴奇站在东庙门口,抬头望天。

    今日阴雨绵绵,从卯时一直下到午时,庙外地面已变得泥泞不堪,花草树林都低垂了头冠。

    雨不大不小,没能完全消除署日热气,反而激起一地热浪,让地面愈加湿热沉闷。

    鬼市之行已过三日。

    仿佛什么事也没有改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吴奇打开箱子,翻出才买的陶罐。

    这种便宜容器还是更趁手,不怕弄坏。

    吴奇倾斜陶罐壶嘴,一股紫红色液体流出,倒了半碗。

    他端起碗尝了一下,口感甘甜酸爽,但比荷花池酸梅汤还是差了一筹,水源到底不同。

    这几天吴奇回到浮云观,放下一切,专心制作酸梅汤。

    许多事,有时候想得太多太深,就容易陷于死胡同,倒不如适时抽身而出,反倒能脑袋清醒一些。

    烹饪做菜,就是吴奇的放松和抽离方式。

    脚边猫叫了一声,抓着他道袍,要往上爬。

    “喝么?”

    吴奇将碗放在地上。

    玄猫脑袋埋入碗中,舌头飞快舔动,嘴巴周围被酸梅汁弄得湿漉漉的,似乎不讨厌这味道。

    吴奇又翻开木箱,里面有一把面,一小捧青菜。这是他从蜀县买来的,准备回去煮了,给师兄陈皋接风洗尘。

    按日子来算,今天陈皋就该从嘉州回来了,那边夜叉与食尸鬼的事由他对接官府,吴奇很放心。

    倒是东庙神像,今日依旧没有反应,只有寥寥几天的修为补给。

    夜叉黄四郎站在门口,眺望远处:“尊者,似乎有人来了。”

    吴奇手指挠了挠猫脖颈:“无妨,是客。”

    雨中走出一个湿漉人影。

    他大约四十来岁,下巴有一撮胡子,头发随意束在脑后,身上宽袖衫被打湿后贴在身上,里面并无其他内衬,露出光滑湿透的胸口和腹部。

    这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庙门口,对吴奇挥手示意:“有吃的么?”

    “有。”吴奇说。

    炰烋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黄四郎:“很少有修士肯用夜叉了,吴道友还是这么独树一帜。”

    吴奇只是淡淡说:“风评都是自己挣得,四郎很好。”

    夜叉听得挺起胸口。

    炰烋哈哈一笑,进来后席地而坐,地板上顿时被打湿一片。

    “肚子饿了,劳烦道友给做点吃的,有面是最好的。”

    “恰好有一点。”

    吴奇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布包,掀开布包四角,就露出下面的一把面。

    他架起石灶,起锅烧水。

    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一群人脚踏泥水飞速逼近,围拢东庙。

    领头人是许叔静,他旁边是背负松云虎篪的姬湛,两人身后有十几名背负弓箭、手持长枪的幽卫。

    许叔静抹了一把脸上水:“炰烋,你跑不出益州,速速出来投降!”

    “我知道,也没想逃,天下之大,也没有我能躲的地方。”

    炰烋一脸洒脱,他拧了拧衣服里的水:“给我一刻钟,让我吃个饱饭,我就和你们走。”

    许叔静皱眉,看向正在下面的吴奇:“道长,这……”

    吴奇头也不抬,专心烫熟青菜:“你们也淋了雨,进来避避雨罢。”

    “不了,些许风雨而已。”

    许叔静挥手:“所有人,外面就地等待。”

    他身先士卒,站在庙门外,双眼锁住里面藤妖炰烋。

    身后,幽卫们也手拄长枪齐齐站定,任凭雨水淋面,纹丝不动。

    姬湛也与许叔静一同,他不知施了什么法,身上却没沾一点雨星儿。

    他对里面人警告道:“炰烋,不要做无谓抵抗,鬼市假钱一事,你最好如实招来。”

    “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信了也不会有人查,何苦呢。”

    炰烋嗤笑一声,撩开衣衫,露出腰间一根钉入小腹的木钉,周围一圈血迹:“青城山‘鹤氅钉’都钉在我身上了,跑到哪儿你们都能找到,我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放松,不要那么严肃。”

    “面要稍等,先喝一碗酸梅汤。”

    吴奇给他倒了一碗。

    炰烋一饮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不错,消暑降火。”

    吴奇在土灶前忙碌完毕,将一碗青菜素面递给炰烋。

    炰烋吸了一口面,赞道:“就是这股味儿,道友你之前煮的面过于美味,以前我们吃的面,都是这般清淡。”

    “以前跟着八部鬼帅那会儿,很多人都怕我们。但听说魑敛鬼王他老人家还在时,大伙儿只要进城,一说是鬼王麾下,就连买肉都能便宜几分。”

    他用筷子拌了拌素面:“你不问我鬼市假钱的事么?”

    “想说你自然会讲,不想讲我又何必问。”

    吴奇盘坐蒲团,慢慢喝着酸梅汤。

    “像你这般的人,如今不多了。”

    炰烋吃了两筷子面,喝了一口面汤,继续说着:“鬼帅们还在的时候,每次大行动,不论是鬼帅之间火并,还是与修士对峙冲突,出发前,八位老大总会带大伙儿来这拜不死道君。”

    “哪怕魑敛鬼王已经离开很多年,这习惯依旧没改。”

    藤妖突然咳嗽了两声,似乎是呛着了。

    “有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像是一个轮回。很多年以前,益州这里妖鬼横行,凶残跋扈,魑敛鬼王横空出世后,平静了很多年。它离开,八部鬼帅再掀起风浪,直到被天师斩杀,青城山崛起,又安稳了些年。”

    “现在,又到了新的乱象期。”

    他嗤笑一声:“婆娑世界就是这么变幻无常,不肯停歇。”

    炰烋从腰间摸出一枚鬼钱:“道友,玩个小游戏如何?”

    “猜猜看,这枚鬼钱是真是假?”

    吴奇接过鬼钱,手指一触,只听耳边响起一句低语。

    “小心孟长歌。”

    炰烋的声音来自手中鬼钱。

    面前藤妖旁若无人地扒拉面条,说:“真钱,送你了。”

    吴奇想起三天前姬湛说过的话。

    ……

    藤妖炰烋找到姬湛,说许参军不在鬼市,他就只能找到姬湛,想找他帮忙看看手里是不是假钱。

    姬湛以秘法一探,发现其中果然有枚假钱,问他是从何而来。

    炰烋说是一妖兵给的,三枚真钱,一枚假钱,换了一包灵米走。

    姬湛留下假钱做证据,让炰烋去找那妖兵。

    同天,释然与姬湛约定切磋。释然在鬼市化缘,仅得一枚鬼钱,按他所说,那给钱的正好也是炰烋。

    切磋后,释然要了那枚假鬼钱去,说要以佛法研究,看能否找到线索。

    当时姬湛也没在意,炰烋也是蜀县老妖了,一直遵纪守法。到吴奇告知他释然出事,姬湛才反应过来。

    势均力敌的修士切磋,多半有人擦伤见血。

    最可能的结果,是自己和释然都受伤后,被井木花毒入体,两人一同失去战力。

    如此一来,鬼市调查也就被迫暂时中止。

    姬湛认定,炰烋必然与假钱案有关,至少是同谋之一!

    ……

    炰烋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水也都尽数下肚。

    他缓缓站起:“说起来,这么大的成都府,我能相信的竟然只有道友这仅几面之缘的人,真是可笑。”

    吴奇不语。

    “听以前的大哥说,这道君庙里不得杀生,是魑敛鬼王定的规矩。有任何冤屈,都可向道君像诉说,鬼王会鉴别真伪。所以,鬼王被人和妖鬼共同拥戴。”

    炰烋抬起头,看向面目模糊的神像,喃喃道:“真希望有一天,能再现千年前的盛况,有一个让人和妖鬼敢说话的地方。”

    “可惜,有时候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愿道友武运昌隆,后会有期。”

    炰烋拱手,大步踏出庙宇。

    才跨出门槛第一步,他身上猛地窜起火来,火势迅猛汹涌,转瞬将他炙为灰烬。

    外面许叔静等人慌忙跑过来,只剩地上人形黑灰。

    炰烋就这么横死当场,尸骨无存。

    姬湛突然蹲下,他手指探入灰烬,从中找出半片叶状碎玉。

    他仔细观察了一阵,失神道:“这是青城山驻外弟子的身份牌……”

第七十三章一波未平

    青城山等阶森严,诸多门人各司其职。除最基础的入室、亲传、道传弟子外,还有一隐秘分支,驻外弟子。

    为在外便宜行事,驻外弟子身份绝对保密,哪怕宗门内部也并无具体名录。

    驻外弟子为单线联络,仅与青城山联络弟子对接,其他人一概不知,也绝不接触。

    联络弟子也非一个专职头衔,而是对联络固定区域驻外弟子青城修士的统称。

    不论入室、亲传、道传,皆可能是联络弟子。每一位联络弟子继任,都和上一代口述交接,从口令、暗号、身份牌到特定术法都要对上。

    如此以确保哪怕驻外弟子被魔修、妖鬼抓获,也不会泄露宗门秘密。

    由于内外保密,驻外弟子也变成一个模糊的称谓,知其存在,但不知其所踪。即使外界知晓其在,也不知其人。

    姬湛手捏碎玉:“或许有一名驻外弟子被炰烋所杀,夺取了身份牌。”

    许叔静看了一眼地上残骸,缓缓道:“也可能,他本身就是青城山驻外弟子。”

    姬湛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反驳。

    吴奇看向地上残留余烬。

    炰烋可是多年前跟八部鬼帅过来的老油子了,八部鬼帅被杀,他仍在蜀县安稳多年。

    现在想来,应该是他设法加入了青城山,担当驻外弟子以换取不被清算。

    他让自己小心孟长歌。

    可按照许叔静所说,孟长歌眼下应该是陷入大幽猫鬼的冥地,无法挣脱才对……

    慢着。

    如此说来。

    炰烋背后之人,多半是青城山的某个大人物。

    甚至直接是青城山的意志。

    鬼市假钱案背后,是青城山常道观。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孟长歌消失,青城山也没再派人到成都府来。

    同一时期,大幽猫鬼还在成都府出没,肆无忌惮寻找目标。

    一桩桩妖鬼作祟案汇聚成溪流,还原出一副错综复杂的真相脉络。

    吴奇能确定一件事。

    青城修士,短时间里是不会对大幽动手了。

    成都府有大幽出没,当地官府就不得不仰仗青城山,更难以遏制常道观。

    养寇为患,地方势力老传统了。

    至于为什么要假造鬼钱,目前还不得而知。

    不过嘛……

    吴奇看向姬湛。

    这青城修士看着手里身份牌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吴奇有很大把握,这事和姬湛无关。

    姬湛生性骄傲,年轻气盛,眼里又揉不得沙子,这种隐秘事宜不适合由他来做。

    不多久,两位监幽卫舍人鹤道人、胡小刀赶到。

    随他们一同来的还有武僧释然,此时释然虽然脸色发白,但已基本无恙。

    鹤道人和胡小刀检查了整个东庙,并未发现法器与符箓痕迹。最终他们判断,藤妖炰烋属畏罪自杀,爆体自焚而亡。

    至此,鬼市假钱案线索再断。

    ……

    吴奇返回浮云观时,恰见陈皋在对严长老汇报。

    事关幽鬼,哪怕浮云观这般佛系宗门也会格外警惕。

    陈述完毕后,陈皋从浮云楼出来,示意吴奇屋里谈,不要在外招摇。

    进茅屋后,陈皋反手带上门,摸出个钱袋子,将里头银子倒在桌上:“师弟,这次的酬银,礼陶镇彭里正五两,齐镇齐越五两,共十两银子。咱们二八分。”

    他把八两银子推到吴奇面前,自己拿了剩下二两。

    “刚才严长老一直在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这次又赚了不少……好在师兄我脑子转得快,说路途火耗多,当地百姓也没什么钱,就够几天口粮。”

    陈皋咧嘴笑道:“不这么说,长老又要故技重施问我们借银子了。”

    他看了一眼门口的黄四郎:“师弟你收服的这夜叉,机灵懂事,倒是不错。”

    吴奇说:“师兄,我有一想法。这笔钱,不如就用作我们以后下山活动的财资。降魔六宝、吃穿用度都要消耗,我拿着很快就会用光,倒不如让师兄保管,我需要时找你要,如何?”

    陈皋想了想:“既然师弟信得过,那我来,精打细算我还算擅长。”

    “师兄可先买一头驴。这样你我下山出行,装点东西也会方便许多。”

    吴奇认真道:“驴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不能每次都贴甲马符,太奢侈了。”

    这几次出门,吴奇已耗了三张甲马符,还用了陈皋一张,这些符都是用一张少一张,成本高昂。出门在外,载具还是必须的。

    “师弟说的极是。”

    陈皋建议:“买黔州驴如何?虽然会比普通驴贵,一头约莫五两银子,但黔驴不易生病,耐性好,能用很久。”

    “好。”

    “那我明日便去看驴,这驴好养活,吃秸秆与杂草,不像马那么娇贵……说得我都有点饿了。”

    陈皋从包袱里取出四个馒头,分了两个给吴奇:“嘉州龙游县的馒头,虽然没馅儿,但很有嚼劲,师弟你也尝尝。”

    吴奇说:“师兄稍等,我去拿咸菜。”

    他去屋后菜坛子里舀了泡萝卜,切成碎丁,师兄弟两就着咸菜吃馒头,倒是其乐融融。

    陈皋吃了一块萝卜,赞叹:“师弟你这手艺,连泡菜都如此脆口,真是老天给饭吃。”

    “也是学来的。”

    吴奇咽下一片馒头:“师兄倒是对馒头情有独钟。”

    陈皋咧嘴:“我很小就被双亲丢弃,混迹街头。有一次快饿死了,想要去偷吃的。”

    “一位路过摆摊算命的道长给了我两个馒头,他告诉我说,若吃不饱就找他。让我不要偷东西,要有志气,没吃的就找他。”

    “我当时觉得好笑,哪来的牛鼻子说大话。于是我每天都去他那要馒头,他也每次都给,后来他也没钱了,我们就沿街一起化缘要馒头。”

    陈皋说得自己都笑了起来。

    吴奇听得点头,正因还有不少心怀良善之人,才让很多少年陈皋在关键时刻没有走歪路。

    “师兄后来找到那道长了么?”

    “找到了,就在隔壁。”

    他大拇指指了指外头。

    吴奇一愣:“严长老?”

    “对啊,所以我跟着他一路到这,死乞白赖加入了浮云观。”

    陈皋喝了一口水,笑了笑:“不论谁要离开,我都会赖在这里。”

    吴奇认真说道:“师兄放心,浮云观不会倒。”

    玄猫喵的一声跳上桌。

    “猫找你玩儿,我也先回去炼气了,师弟你已练气中期,我也得加把劲,早日进入后期。”

    陈皋推门而出。

    吴奇摸了摸玄猫的脑袋,猫咬了下他手指,示意跟它走。

    他跟猫离开浮云观,走到外面一道小径,见一只灰毛大老鼠蹲在路边。

    那灰毛鼠双爪抱胸,趾高气昂,口吐人言:“我乃九千王!小道士还不快快上贡!”

    吴奇眉头一皱,手摁剑柄。

    老鼠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双爪搓了搓:“道爷,小妖饿了三天三夜,就想讨点吃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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