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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娇娘她是幕后大boss全文阅读

作者:忘机奶奶     小娇娘她是幕后大bosstxt下载     小娇娘她是幕后大boss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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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 乔二小姐来索命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咚!

    一慢两快敲梆子的声音从巷口传出,按照既定路线巡夜的更夫左二郎喊完一嗓子,就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如常坐在一户人家新漆过的黑色后门阶下稍做歇息。

    秋夜风凉,没坐一会儿,他便被嗖嗖的巷风吹得紧裹衣袍。

    夜入子时,悄无人声,听着那呼呼啦啦的鸣响,他到底没忍住,抖个激灵。

    一股摄人的阴寒,从后背传来,他战战兢兢偏头回望,只略一瞥,便连梆子灯笼都顾不上拿,就鬼叫着撒丫子开始奔逃。

    后半夜,一夜寂静。

    翌日清晨,推着粥车贩卖早点的中年妇人,路过一条临河的侧街,叫卖声刚起,便被声嘶力竭的惊惧之音取代。

    一阵慌乱过后,妇人扔下粥车,一边奔,一边嚎:“来人……来人呐!死人啦!乔家……孙二小姐,乔今秋回来索命啦!”

    随着妇人语无伦次的呼喊起落,临街的铺面房舍,不断有人探出头来,刚想咒骂两句,听到乔今秋三字,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后缄口老实又退回去。

    一些个胆大的男人不信邪,抄起扁担跨出门,挡到妇人跟前:“黄阿娟!你瞎嚎个甚?!青天白日也能见鬼不成?!”

    黄阿娟抹掉眼角的泪,喘着粗气回道:“左二……左家二郎死了,满脸满身的红爪印,眼球儿也瞠得快鼓爆出来似的,不是撞了鬼,又是哪般?!”

    “那乔家孙二小姐,死了都一年了,即便真有鬼魂索命,你怎就知道是她回来造的孽?!”

    “日子过得安逸,你们莫不是都把那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

    ……

    一年前,宜兰城大户乔老太爷府上,出了一桩轰动全城的大丑闻,乔家祖宗十八辈的脸,都丢到了知府甚至宰相大人的面前。

    乔升膝下有三儿三女,女儿们的肚子倒是争气,出嫁不多时就能接连传回又生了大胖外孙的愁人喜讯。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外孙外孙,再多再好,到底还是外姓,可惜三个儿子娶回的媳妇,接二连三生出来的,都是没把儿的赔钱丫头。

    老爷子四十上下,就愁得须发皆白,想尽了一切办法,又是调补又是续房,连他自己亲上“战场”,都没能挽回恼人又可笑的局面。

    折腾了十余年,老胳膊老腿老腰,终于老得虚浮轻飘甚至走不动道,看着府院里堆满的大大小小的女儿孙女,乔老爷子终于认命地选择了放弃。

    不过放弃继续生,不代表他要放弃为自己老乔家寻找传宗接代的根。

    待大孙女乔春雨及笈待字,二孙女乔今秋也年满十三,他便给自家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媳妇下达了命令——招上门孙婿。

    这在宜兰城乃至整个高禾国,都不甚稀奇。

    稀奇的是他们挑花眼后招回府的上门孙女婿,一个更比一个不是东西。

    一个嗜酒如命,一个好赌成性。

    嗜酒的,叫陈文豪,成日里泡在客栈酒楼,美其名曰以诗会友,不着家不务业,成亲不过一年,就与别家的寡媳珠胎暗结。

    好赌的,名何胜豹,夜里睡觉都得抱着骰盅,输红了眼,三天两头回家东摸西偷,被赌坊里的人打,被乔家上下唾骂,愣是不改死性。

    一年前,同孙二小姐成亲将满三年之际,更是将乔家大院的地契,都偷出去输了个干干净净,还倒欠了三千两白银。

    对于此等败类,早在初见端倪之时,乔家本就可以直接一纸休书与其撇清关系,但那几位老爷出于各自的考量,愣是硬生生扛了下来。

    欠了钱,一帮子人押着何胜豹上门讨债,乔老爷子得知此事,当场就被气得撒手人寰。

    这还没完,当听得说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还债,何胜豹竟当着邻里乡亲的面,说愿意把自己的娘子乔今秋抵押给赌坊里的各位爷,让他们尽情享用,一日一两,直到全部还清为止。

    他的话未说完,坊里的打手们便个个眼里放光,扔开何胜豹,就脸脸猥琐地往乔今秋身边围拢。

    孙二小姐乔今秋,彼时年方二八,虽未完全长开,但已经出落得明眸皓齿,美艳绝伦,这些个虎狼之人,早有染指之心,再听到何胜豹让不要客气,当着乔府全家老小、家丁仆妇、围来看热闹的街坊乡邻的面,就开始扒小姑娘身上的衣服。

    乔今秋一边嘶嚎求饶,一边涕泗横流地向乡邻们呼救,都一无所应后,再看自己已经被撕扒撩开、暴露出每一寸皮肤的躯体,绝望之下,当场便咬了舌头自尽。

    直到闹出人命,才有人看不过去,匆匆往官府报了案。

    奈何,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之事,又赌坊打手们施暴未遂,所以知府郝明堂不仅没有为乔家人主持公道,反倒判赌坊无罪,让乔家人交出地契不说,还要他们变卖所有家当偿还欠款。

    即便如此,仍旧没能还清,赌坊老板又步步紧逼,乔府上下,都只能卖身为奴,为人当牛做马,从此世上便再无乔家。

    而罪魁祸首何胜豹,却在官府的人出现之前,趁乱裹走些碎银就逃之夭夭。

    其后将近一年的时间,官府屡屡张榜通缉无果,赌坊私下搜找亦不见成效,谁都不会想到,那姓何的败类,竟更名换姓改头换面,逃去都城后,因缘际会之下,居然成了东南西北镇国五位将军之一麾下的一名幕僚,还屡立奇功,混得风生水起。

    就连户部尚书,都有意为其与宰相府的千金,牵线搭桥。

    ……

    ……

    往事种种,在汉子们眼前回放,一个个怀疑又害怕。

    “黄阿娟,你莫在这里打胡乱说,即便真是孙二小姐回来了,她不去找那些个害她的人索命,吓死更夫左二郎有甚用处?!”

    另一个汉子应声附和:“可不是嘛!左家二郎老老实实打更敲梆,从不与人为恶,要报复,也不该拿他开刀!”

    黄阿娟哎呀呀连叹几声,推搡开几人就要往衙门里去。

    别人不知道,惯常同各家各户的媳妇婆子们唠嗑闲聊的她,岂能不晓得,那左家二郎,到底不是个省油的灯。

    活着的人他惹不起,就好借梦编排些鬼怪异谈逗趣解闷,乔家孙二小姐,自然也在其列。

    有时为了让人相信他口中不着边际的瞎话,他甚至会特意去坟里盗些死人的东西当作鬼魂显灵,为自己的故事佐证。

    也就在昨日,黄阿娟才从左家娘子那里听得讲,“我家那口子做梦又说了好些胡话,什么乔家的今秋小姐,不日必将还魂归来,杀光天下所有负心人!”

0002 浑身尸臭的少女

    府衙的差役听得禀报赶到之时,左二郎身边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邻里乡亲。

    左家娘子听到消息,撂下手中浆洗的活计,窜窜倒倒奔过来,不待走近,就两眼一黑,昏死过去,被人抬去医馆,许久不省人事。

    夫妇俩没有孩子,八十的老母腿脚也不利索,只能窝在床铺里哭着盼着干着急。

    黄阿娟跟在差役们身后,眼泪鼻涕流一起,战战兢兢不敢靠近。

    先前拦着黄阿娟说她言语疯癫的那些汉子们,神情各异,此时看到左二郎脸上身上的抓痕,便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差役们一边肃清人群到几尺之外,一边凑近了细看地上躺着的尸体。

    “头儿,死者名叫左进,因在家中排行老二,故又称左二郎,是个打更的。

    看他身上脸上利爪红痕明显,眼珠子也跟要跳出来似的,莫非,真是那乔今秋回来索命?”

    被唤作头儿的捕头高也握刀跨列在几人身前,望望更夫,最后将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尸体四围。

    “黄三儿,你仔细看看,这人脖子上这么明显的指痕,又怎会是死于女鬼之手?!报案的妇人看不清,你难道也看不明白?

    干咱们这一行,什么没见过,还信什么怪力乱神?”

    黄三儿赧颜垂首,不敢回应。

    高也目光凛冽,扫一圈在场的所有人,继续问:“既是打更人,身边怎么没有打更的器具?!”

    “想是逃命的时候,落下了……”

    高也沉着声音冷道:“落下了?落在哪儿?赶紧安排人找!”

    一群捕快应声而动,匆匆领命就沿着街巷去寻。

    当黄三儿领人离开,高也才亲自蹲身到左二郎旁边,将他的尸体反反复复查看了好几遍。

    人群外,一个三十出头的俏丽妇人,默默退开走远。

    ……

    ……

    午时将近,日头高悬,知府郝明堂神情怏怏地坐在公案旁,半瞠着一只眼不耐烦地觑堂下的高也等人。

    高也黄三儿等一众衙役分列在公堂两边。

    中间躺着左二郎的尸体,令史正躬身在一旁查验。

    将近一炷香的功夫之后,才收了一应器具同知府行礼禀报。

    “大人,死者生前,的确受过严重的惊吓,但他并非死于怨灵索命!”

    知府的眼睛瞠开,看了高也一眼,“这一点,高捕头已经同本官讲过,你查这么久,可查出了些别的可疑之处?!”

    令史惶恐,将腰躬得更低:“死者于昨夜子时至丑时之间被杀,脖子上的掐痕明显,看其指腹所向以及指头的粗细程度,应该是被人从后面掐死的,就像这样……”

    一边说,令史将目光投向高也,道了声得罪,便绕到高也身后欲为知府比划掐勒的动作。

    奈何高也身型高大,令史根本够不着他的脖子,高也只好半蹲下身子。

    “大人,请看,当时应该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令史的话落,知府漫不经心嗯了声,高也重新站起,神色严肃:“大人,如果令史所说不假,那此案便不好办了!”

    “怎么说?”

    “这左二郎身高七尺,要想从背后偷袭,甚至将他勒死,那行凶之人,身长必定在七尺甚至以上……

    先可暂定为男子,而其死状,确乃惊吓过度之态,又其胸前脸上红痕遍布,由此或可说明,在他被人从后面勒住脖子的同时,有人……或者说有‘鬼’,在他身前……而那鬼,有极大的可能,是女子……”

    直到这时,知府方才一改懒散之态,瞠开眼,坐直身子,不悦回问高也,“即便是惊吓过度,又如何能够说明,就是有女鬼作怪?”

    对此一问,高也早有了解,于是恭恭敬敬将先前探查到的所有线索逐一同知府禀明。

    根据邻里口中的证词,昨夜三更敲响过后,没多久,便听到了死者几声尖锐的呼号。

    虽然彼时大家都已入睡,但连续的惊唤下来,还是有人听清了死者口中的内容——“鬼……鬼啊!乔孙二小姐……还魂啦!”

    然他们出门探看之时,却没有见到任何可疑的身影,遂都只当作一场梦,并未放在心上。

    “所以,你的意思,这人的死,乃多人合谋?其中一个,还是死了一年的乔今秋的鬼魂?”

    高也连忙否认,“卑职并非此意,或许是凶手借死者口中所言,故布疑阵,好让我们误以为杀人的,乃是乔今秋的怨灵,以逃脱罪责!”

    “那你们可查出了是何人所为?”

    高也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在自己侧后一步站立的黄三儿,没有将办事不力之罪归咎到别人头上,“回大人,卑职无能,暂未发现可疑之人踪迹……”

    ……

    ……

    天色渐沉,穿着朴素的丰韵美妇人卖完自家腌的鱼干,又背着背篓回到城东郊海边的偏小村落里。

    背篓的面上盖裹着黑布,外人瞧不见里面装的什么。

    “阿香娘,卖完鱼干回来了啊?”

    在村口收腌萝卜干的老妇看到阿香,笑盈盈同她招呼。

    不远处,田间弓着腰割麦子的几个裹头巾的妇人也直起身来。

    阿香冲大家回以一笑,点点头,便不多停留地加快了脚步往自家的茅屋走。

    没有得到应话,妇人们不仅没有觉得阿香无礼傲慢,反倒摇着脑袋怜惜起来:“母女两个,都是可怜人呐!”

    老妇长长叹口气,收萝卜干的手再次停下,同那几个妇人嘘声,让不要多嘴多舌,叫她们听见了,又要惹出一场伤心泪。

    阿香背着背篓回家,开门一进去,就将门紧紧反锁。

    点亮灯,将黑布从背篓里拿出。

    屋子里,鱼干味和一股子尸体散发的腐臭味,混杂刺鼻,让人难以忍受。

    但阿香没有半点不适应。

    一是因为她这十余年来,一直以卖鱼干为生,早就习惯了那股腥味;

    二来,散发尸臭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已经死去一年的十六岁小女岁禾。

    岁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论乍看还是细量,都是一具没有半点人气的死尸。

    但只有阿香知道,一旦天色落黑,这具本该绝色倾城、现在已经骨瘦如柴皮皱肉缩的小身体,便会重新睁眼坐起来。

    兴许是每夜都会“诈尸”的缘故,岁禾身上虽然臭气熏天,却没有遍体生蛆,时隔一年,肉身也还完好无损。

    阿香抱着背篓走到床边,木然地伫立,视线落在土墙边被她堵得只剩丁点缝隙的小孔上。

    当看到屋外天光完全变黑,她便微微笑着,将一只粗长的白蜡从背篓里拿出来,满怀期待地递到岁禾嘴边……

0003 敬酒不吃吃罚酒

    天一落黑,岁禾便睁开眼睛。

    看着一年如一日递在嘴边的白蜡,她没有表情地说了句感谢的话。

    阿香对她的冷漠习以为常,却不觉得难过,反倒是看她开始嚼蜡,就幸福地流出两行清泪。

    吃完一根蜡,岁禾撑着冷硬的床板坐起来,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门口的神龛前面。

    阿香抱着背篓大跨步跟上。

    将背篓里的香纸点燃,黄纸一瞬变红变黑,在屋内腾起一圈圈黑烟灰片。

    岁禾身上的臭味,在香纸的熏染下变得淡薄了几分。

    待背篓里的两摞纸全部烧完,岁禾吃力地扬扬脖子,示意阿香坐到简易的木桌旁。

    阿香看着自家女儿僵硬迟缓如木偶、又双眼凹陷、脸颊松垮的模样,鼻头不由有些发酸。

    因为心中触动,她便欲伸手将小女孩揽进怀中。

    可一感觉到她眼里的深情,岁禾便本能地开始后退,好隔开与阿香之间的距离。

    感受到岁禾身心的拒绝,阿香没有勉强,噙泪苦涩一笑,后收回了手坐好。

    岁禾仍旧隔远站着,沉默一阵才开口问:“官府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阿香抹了抹眼角的泪,用力点头。

    “很好,那今夜子时,你再去一趟那府院后门,将更夫左二郎的梆子和灯笼,也按我说的放好!”

    看到阿香再次点头表示明白,岁禾眼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只是她明明在笑,却看得阿香遍体生寒,她有些不自在地倒上一杯茶,在桌上划写自己想问想说的事。

    阿香出身并不穷苦,不仅识得许多字,还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只是十余年前发生的那件案子,不仅将她说话的权利剥夺,还让她不得不舍弃自己所有,辗转波折,最终逃到这偏远的小村庄苟且度日。

    岁禾没有过问阿香失声、被追杀的具体因由,她只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的娘亲,即便知道自己不过一具身在其体内的怨灵,也一如既往好好待她的可怜之人。

    所以对于阿香的提问,她不厌其烦地再次开了口解释。

    “你应该知道,你的女儿岁禾已经死了,即是说,她同我一样,都是不应该再于世间存活之人,所以我即便借了她的尸体还魂,也不能真的让她活过来。”

    说及此处,看到阿香眼中的暗淡,岁禾停顿一阵后,改换了阿香想听的说辞:

    “若想她恢复本来的模样,不惧阳光,不用嚼蜡吃纸,再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你,只能按我说的去办!”

    闻言,阿香猛甩脑袋,擦干桌上的水渍,赶忙又写:我并非不愿帮忙,只是……只是……

    似乎害怕岁禾误会,阿香变得有些着急,她想要解释,将自己今日的所闻所见一一写来。

    可一看到岁禾紧皱的眉头,她思索好一会,终于化繁为简,写下了最为紧要的一句话——那名男子,似已有所觉察!

    ……

    ……

    翌日卯时不到,知府郝明堂尚在睡梦之中,捕头高也领着几个捕快,也不等通报,便避躲开府外府里挡路的家丁仆妇,匆匆跑到他卧房门外拍喊。

    “大人!大人!案子有新进展!”

    郝明堂被拍门声吓醒,身旁躺着的夫人张氏也惊了好大一跳,蹭地一下就从床上坐起。

    门外高也的声音依旧不停,郝明堂轻轻拍了拍张氏的肩膀,示意她继续睡,自己则半眯着眼睛披衣穿鞋下了床去开门。

    “高也黄三儿,本官说你们多少回了,让你们做事要再多些沉稳,怎么总不听教!

    有进展又如何?今日初八,正值休沐,有啥事都待明日再说!”

    话一说完,郝明堂就要关门,高也黄三儿眼疾手快,同时出拳将门板抵住。

    “大人,此事不能再等了!

    近两个时辰之前,有人连夜来衙门报案,经查实,已经可以锁定行凶之人……”

    “这不挺好?那你们还慌甚么?”

    “因为……因为其中一个凶手……已经死了!”

    知府惺忪的睡眼,瞬间睁圆,“你说什么?”

    ……

    ……

    半个时辰之后,府堂响起水火棍齐齐拄地的笃笃之声,死人左二郎在其间躺着,显得异常安宁怪异。

    天色尚早,但堂外已经围满了宜兰城的百姓,左家娘子、阿香以及浑身裹黑的岁禾,亦在其中。

    但因为自知身上腥臭,她们没有靠前,只撑着黑伞远远地站在人群后方。

    一片“威——武”声中,知府郝明堂提着官袍从后堂出来。

    坐上官椅,看着整齐有序地列在两边的三班衙役,以及坐在自己斜下手方位记录案件详情始末的书吏,他十分严肃地一清嗓子,让将人犯带上堂来。

    不多时,一丰乳肥臀的俏妇人和一个身长八尺的壮汉,便被押、抬进堂内。

    壮汉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颊凹型瘪,躺在担架上,双臂也无力垂下,一眼便知,已经落气。

    郝明堂看了一眼死去的男人,就立马将目光转移到了俏妇人身上。

    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问:“堂下所跪何人?家住何方,如实禀来!”

    妇人跪在地上,将头埋得很低,听到咚地一声巨响,不由打个寒颤:“回……回大人,民女何燕,家住和田巷……”

    和田巷,距离左二郎死去的东槐侧街,只隔了一段窄巷。

    “左二郎打更用的梆子和灯笼,都在你府上被搜了出来,这可是事实?”

    何燕抬起头,双眼有些闪烁,一瞬慌乱过后,摇着脑袋和被铐的双手,开始喊冤叫屈。

    “你不知道它们为何会出现在你府中,这并不重要,但你想要将其销毁,却是不争之实!

    本官倒想听听,你若心里没鬼,平白无故烧它们作甚?”

    “民女……民女……是觉得那些死人的东西,摆在自家门前,很是晦气,所以脑子一热……

    大人,您不能只凭这点小事,就断定民女有罪啊!”

    “你明知官府在寻找死者的随身之物,有所发现不想着及时禀报上交,还打算私自销毁!你以为本官会信你这牵强附会之词?!

    莫非,你想说,你久居深宅,并不知晓昨日东槐侧街上发生的命案?!”

    “这……”

    何燕心虚,半天答不出话。

    不是她不想答,而是不论她如何回应,都会被抓住话柄,所以干脆保持缄默。

    只是,一想到昨夜子时左右发生的幕幕场景,她便觉得,自己极有可能是被人算计进了某种圈套之中。

    否则,怎会那般巧合,时隔一日的同一时间,她又听见了后门外传来的异常响动。

    而当她避人耳目悄悄开门去探时,便见到了不该在门口出现的两样东西。

    且在她惊惧地捡了回府欲烧之时,还好巧不巧,被同样听见声音出门来看的邻居撞见,然后迅速禀报了官府……

    知府打断何燕的沉思,趁热打铁问:“堂下所躺男子,你和他是甚么关系?”

    “回……大人,民女并不……识得此人……”

    “好大的胆子!事到如今,竟还敢糊弄本官?!你以为,只要不承认,就当真死无对证了?!”

    郝明堂心情不悦,虽可直接传唤人证,让这妇人百口莫辩,但他没有,而是再次拍响惊堂木,喝到:“来呀!先给本官用刑!看是你的嘴巴硬,还是我这衙门里的水火棍硬!”

    衙役们应声而动,箭步上前,迅速就将妇人按压到地上。

    水火棍此起彼落,毫不迟疑停顿地在何燕身上打落。

    伴随着何燕不断求饶的声音,二十余下后,她的衣裙上,便渗出片片殷红的血迹。

    “大……大人……民妇认得……认得了!求求您,不要再打……”

    眼见着何燕就要因为剧痛昏厥,郝明堂这才扬手让人退下,冷着脸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此人是何人,你又为何会同他一起,将左二郎杀害?!”

0004 刻意不禀的死因

    听得知府郝明堂直接点明是她与躺着的男人合谋将左二郎杀死,何燕咯噔一惊,也来不及体感臀上的火辣疼痛,不自觉便将脑袋又深埋几分,几乎贴到了地上。

    思索几息后,她才断续禀道:“回大人,此人姓赵名德,是……是民女……”

    看何燕支支吾吾还不肯说,捕快黄三儿气不过上前插了一嗓子:“奸夫“yin”妇,有胆做没胆认!”

    捕头高也拽住黄三儿,示意他闭嘴站好。

    郝明堂乜一眼二人,没有斥责,而是接下话头,“你不好意思讲,那让本官来帮你说!因被这左家二郎撞破奸情,你俩为免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合力将他掐死,可有此事?!”

    知府话音一落,也不管有没有定案,堂口便有惊呼、附和、指点、议论的声音连绵响起。

    诸如“这何家的人全一个德行”、“姐妹俩都不守妇道”、“早就知道这女人不正经”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左家娘子则扑跪到门槛边,边拍大腿边嚎自家男人死得着实凄惨,让知府大人一定严惩凶犯,为他们贫苦百姓主持公道。

    众人七嘴八舌,一时之间,整个大堂都变得嘈杂不堪。

    阿香将岁禾往自己身侧伞下拉了几分,以让她完全隐在光热之中。

    她的脸上担优与喜悦并存,看来很是怪异。

    知府郝明堂被吵得不耐烦,拍案怒喝:“肃静!肃静!不得扰乱公堂!”

    当当当的声音接连响落,却没有半点成效,郝明堂气让捕头抓几个嗓门大的进来打板子,才终于压下沸声。

    而何燕,则趁着嘈杂,收敛起慌乱的神思,舔着嘴唇极力思考应对之策。

    知府知她定是还想着托词狡辩,终于失去所有耐性,让立即传唤人证。

    和田巷曹府对门的半百妇人被传上公堂。

    简单问询过后,妇人添油加醋叩首道:“大人,民妇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这女人趁着自家丈夫远行未归,隔三差五便将她的姘夫邀进府宅,前日也不例外,天一落黑就进去了……”

    “那你可有看到……”郝明堂扬着下巴指了指地上躺着的赵德,“他何时出来的?”

    妇人面上有些羞臊:“大人,这……民妇不曾有偷窥的癖好,哪里晓得!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昨天夜里,他二人又见过一次面!”

    一边说,妇人一边拿眼睛觑何燕,然后万般嫌恶地瘪了瘪嘴,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人恶心至极的东西。

    何燕没有看妇人,更没有看知府,咬着牙一直沉默听他们一问一答。

    “哦?什么时辰?可知都做了什么?”

    “刚入夜不久,想是戌时左右……别的就……”妇人起首答得不假思索,但话音未落,她似又记起什么,一拍脑门儿,变得异常兴奋:

    “当时他们二人鬼鬼祟祟,打着灯笼在后院门边,一上一下地蹲着,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一会子摸门,一会子又趴在地上,似乎在找个什么东西……

    民妇只当他们是变着法子偷腥,就没好意思多看,可等我洗好碗筷、回屋将锅碗瓢盆放了再出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见这奸夫拿着一个白布包袱,忙慌慌地快跑走了!”

    听到妇人的描述,郝明堂隐隐觉得自己把握住了其中的关键。

    他没有追问妇人赵德当时急匆匆跑去了何处,而是立即吩咐高也黄三儿他们,让传令史来检查赵德的尸体,后又让高也即刻带人去调查曹府的后门处有何异样。

    公差应声办事,府衙便开始休堂。

    知府暂退回后衙休息,案犯何燕被牢牢看锁,做证的妇人也未被遣退,或趴或跪地在堂中等待。

    没有了热闹可瞧,也不知道差役们何时回来,还有诸事要做的百姓们陆续有人离开。

    阿香拉着岁禾,找到一处阴凉不见阳光的地方静候。

    她脸上的神情仍旧兴奋,百看不厌地直勾勾盯着岁禾。

    岁禾知道她想说想问些什么,却没有开口解释,不动声色地将身上的黑色罩袍、兜帽裹得更紧了一些,只露出一双眼睛。

    借着眼前狭窄的小缝,岁禾沉默地望向越来越明亮的天空,以及已经蹦上墙顶就要大放光热的日头,有些忐忑又有些贪婪地感受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和渐渐打在自己身上的“炽烈”阳光。

    ……

    ……

    半个时辰后。

    令史验完赵德的尸体,又重新将左二郎的周身都查验过一遍,才见高也黄三儿和其余几个衙役们回来。

    请出知府郝明堂,不等令史开口,高也便迫不及待禀报说:“大人,曹府的后门,似乎新漆过不久,还散有浓厚的桐油味!且其下尺余之处,有三处十分明显的异痕!

    虽然都再被漆图过,但稍微留心些,还是很容易就能发现。”

    郝明堂身体坐直,兴趣颇浓,“怎个异样法儿?详细说来!”

    “是!”高也抱拳急应,后一边讲述先行的发现,一边同知府比划:

    “最上一道,深重纹细,方寸余,当是硬物抵触所致;

    后一处,深浅不均,呈片状,方一尺上下,有密孔残留,像是被……被……”

    高也拧着眉毛思索,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片触痕。

    同去过曹府的黄三儿适时小声猜问:“头儿,你说会不会,是被衣服压拭的痕迹?!最高的那处,或许,是人的脑袋靠在上面留下的印子……”

    似被一语点醒,高也面色微喜,拍了拍黄三儿的肩膀,后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同知府禀明。

    “而另一道,则很明确,是被利物刮擦所致……”

    说话的同时,高也目光落向了仍旧趴在地上的何燕,眼中的冷冽愈加深刻。

    令史闻言,神情不由一凛,赶紧接过话头问道:“高捕头,你说的,可是黑色的油漆?”

    满堂的人,皆不解令史话中何意,高也更是一头雾水,“你并未同去,怎会知晓……”

    看出高也的惊疑,令史顿时明白过来。

    他定定神色,看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犹豫几息后,昂首前行几步,谨而避重地同郝明堂说道:“大人,卑职在死者赵德的中指缝中,也发现了黑色桐油!”

    而何燕,一听提及门漆,以及那些无论她怎么涂刷,都掩盖不了的痕迹,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颤抖呻吟起来。

    旁人或许会以为她是因为被杖责的疼痛加剧,所以反应强烈,但她自己很清楚,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害怕,

    不只她,堂外的岁禾、阿香,也很清楚。

    听完几人的说明,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明了了案件详情始末的郝明堂,骤然陷入沉默。

    他来来回回打量堂内活着、死了的人,好几次张口,却都没能说出话来。

    那张肥胖宽厚的脸上,密布阴云。

    托腮思索良久,似有所悟的他突然起身,提着官袍走到堂下赵德的尸体旁边,细看几眼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近旁的令史:

    “你先前,为何不禀明,这赵德因何而死?”

0005 人力单薄不如天

    知府郝明堂的声音很小,幽幽地灌进令史耳中,让他浑身绷紧,一股寒意侵袭而来,舌头不由有些打颤。

    “大……大人……您都知道了?”

    令史双眼鼓瞪,忽上忽下地看,郝明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停住,一脸阴骛问:“本官知道什么了?有些话,可不要乱讲!尤其是当着这么多无知百姓的面!”

    说话的时候,郝明堂的视线落向了堂口已经稀零的民众,看到仍旧哭啼的左家娘子,他极为不悦地别开脸,扫一圈,终于落到堂外远处伞下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岁禾身上。

    他看不清岁禾的脸,甚至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可就那一瞬,他猛然觉得四肢有些发麻,毫无征兆地抖了个激灵。

    令史不知道郝明堂看到了些什么,但他能感受到知府手中传来的异样,二人的六识,在此刻,似乎完全相通,互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恐。

    岁禾自然也感受到了郝明堂先前投来的视线,她没有任何反应,但拉着她的阿香,能从她身上散发的沉静气息辨别她的情绪,于是微微侧前走了一步,将岁禾完全挡在自己身后。

    郝明堂和令史会意彼此的惊惧后,不约而同再往堂口看,然而那道让他们遍体生寒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因想着当是看花了眼,不由都松一口气。

    郝明堂收回手尴尬地搓了搓,低声吩咐令史退到后堂再议后,便以案件疑点颇多,还需多番搜查为由,简单吩咐完让将疑犯收押入牢、尸体停放到义庄,就宣布了退堂。

    捕头高也、令史、黄三儿几人,被叫到内堂秘密商议。

    “老周,你说吧,那赵德几时、怎么死的?”

    听得问话,令史微顿几息才答:“禀大人,赵德其人死于昨夜亥时到子时之间,而其面色虽然发暗,眼圈也乌黑,但卑职仔细堪验过,并非中毒之症……”

    话至于此,他情不自禁咽咽口水,有些为难的看了看高也和黄三儿。

    昨日验查左二郎尸体之时,他曾那般笃定绝非鬼怪作恶,可今日这赵德,既非死于中毒,周身也无任何伤痕,又无惊吓过度之态,加之其形销骨立之症尤为明显,饶是他,也不得不开始联想。

    郝明堂似乎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微微扬手,没让他继续往下,后沉思几息,忽地转向高也,压了压声音,问道:

    “高也,你今晨同本官说,是在何处发现的赵德的尸体、周围又是什么情况来着?”

    今晨高也急报相禀时,他还睡意缱绻,脑袋昏沉,根本没记住,又因人物证俱全,料定犯妇何燕会供认不讳,就没再问询,谁承想,那作证的妇人,竟会供出新的证词,将案子推向另一个未知且繁复的方向。

    “回大人,是在往城东荒山去的一条山路上,其路因与荒山和龙虎寨相连,除了务农的乡人,几乎无人踏足……”

    “他去那边做甚?你们又为何会往那处去寻?

    等等,龙虎寨?可是说的以那莫老刀为首的匪贼帮子?本官在任这些年,没听闻他们有出来闹事啊,怎么,赵德竟与山匪有所勾结?!”

    高也没有立即作答,因为并未深入探查,所以不敢妄言。

    不过关于为何会去城东寻赵德的原因,倒是可以说上一二。

    昨夜接到报案之后,他们便火速去了曹府调查。

    待人赃俱获,欲将犯妇何燕押回衙门之时,便听得人证询问“奸夫可也落网了”之类的话。

    再结合白日推导的此次左二郎被杀,当是男女合谋一点来看,真相如何,其实一目了然。

    于是详细问过奸夫的身份形貌特征,他们就顺着妇人所指其奔走方向,开始了大力搜捕。

    奈何宜兰城的街巷交错纵横,又夜深人也静,无可问询,两三个时辰折腾下来,都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寅时将至,接到早起出门割麦收黍的乡民报案,才知道,另一名凶犯业已死亡。

    不过在赵德身周,并未发现曹府对门的妇人提及的那个白布包袱。

    听完说明,郝明堂沉吟良久,堂内的气氛静默至极,高也等人呼吸细长,生怕打扰了他的深思。

    但无论他再如何想,都没能将所有的线索串在一处,只好吩咐高也先做些可以着手的事,“你速带人去查,赵德被杀前后,都做了什么,又遇到过哪些人!

    然后,那白布包袱果若存在,现在何处!

    还有,探探那左家二郎,生前都做了些什么,可有冒犯过乔今秋的亡灵!

    另,侧重关注下老乔家旧宅以及附近的街巷,近来是否传有什么风言风语!”

    “是!”高也黄三儿齐齐抱拳领命,应声即要离开。

    郝明堂轻咳一声,将他们叫住:“慢着,本官忽然记起,先前堂审之时,依稀听得有百姓说‘何家姊妹都不守妇道’之类,你们一并查查,具体是怎么回事,若有必要,把人带来见本官!最后,那何氏,想办法,让她主动开口!”

    ……

    ……

    知府宣布退堂之后,惯要继续卖鱼干买蜡买纸的阿香,今日却一反常态。

    撑伞牵着岁禾走出府衙,将搁在门口的背篓背上,就匆匆往城东赶。

    却不是回东郊海岸的小渔村。

    一路上,岁禾走在阿香身侧,一直都静静幽幽,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出城,行人渐少,她才不时抬头看天。

    虽然有用黑伞黑色罩袍遮裹,日光不能直刺她的皮肤,但光温通过粗麻的布料传到她的身上,仍旧如火烤一般炽烈,让她浑身乏力,神识渐渐恍惚。

    即便现在这副身体,吸过赵德的阳气之后,略有恢复,血肉丰弹了不少,腐臭在鱼干的腥味遮掩之下,也不至让人生疑,但她到底非人,又害人一命,见光理当幻灭。

    如今在天光下曝露半日,形魂虽未飞散,但似乎已经到达极限。

    感知到岁禾的异常,阿香从今晨听她说要一起出门就一直高扬的嘴角,骤然敛下,满脸担忧地将人抱拉到路边,焦急的比划询问。

    岁禾声音虚轻,却异常坚决地说道:“阿香,你放开我!”

    话音未落,她已经用尽自己全部的气力,将人推开。

    阿香不肯,仍旧拉她入怀。

    推搡之间,黑伞掉落,阳光直接落在岁禾身上。

    不过弹指,岁禾便清晰地感到看到自己的皮肤,在光热的灼烤之下,开始不断溃烂翻卷发焦冒烟,似乎马上就要被昊天的光火焚灭。

    阿香看不到她身体的变化,但能听到她为了不引人侧目刻意隐而不发的低呼,知她苦痛万分,却不能为之分担一二,顿时泪流如泉涌。

    “伞……伞……”

    岁禾脱力地蹲到地上,蜷抱双腿,以减少被阳光灼烤的部位。

    经岁禾提醒,阿香才从慌乱之中回过神来,匆匆拾伞为其遮挡,却未有大用,正当阿香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旷砺的男音……

0006 好心的不速之客

    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问询,岁禾没有回头,颤抖着声音让阿香尽快将她带走,谁承想,那人看她们不回应,竟快跑几步追了上来,其后还跟着几个各有配刀的衙役。

    “发生了何事?可要帮忙?”

    奉命来寻找赵德所遗白布包裹的高也一行四人,看阿香哭得梨花带雨,另罩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身体虚浮,似要消淡在天地之间,遂疾步上前关切询问。

    岁禾听若未闻,强忍着浑身火辣的疼痛,咬牙挤出一个“走”字,便窜倒着改向前行。

    见其换道,阿香微微愣了一瞬,但岁禾的状态让她没有心思多想,急忙伸手去扶。

    但无论有多煎熬,岁禾始终不肯阿香搀扶自己。

    因为除了烈焰焚身的痛楚,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的,还有体内阳气的流失……

    想起昨天的幕幕场景,岁禾脚上的步子不由更加快几分。

    阿香含歉地同高也颔首,后举伞紧紧跟上。

    看着母女二人渐行渐远,高也身后几人,望望天,不解问道:“这日头……有那么毒?还打伞!”

    “看穿着,也不是甚么富贵人家,竟也这般讲究?”

    “或许得了什么不能见光的病,也不一定?!”“不能见光?鬼吗?莫非是那听说回来要杀光所有负心人的乔今秋的恶灵?”

    “……”

    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不嘲讽,高也皱着眉头,没有附和,也没有呵斥,静静再看两人一眼,便领着几人往另一条山路走去。

    今晨前来报案发现赵德尸体的农户,是城东荒山下五里地内的行知村人,而岁禾阿香去的,是城东郊海岸的小渔村,两个村落,虽然方向不同,但相隔并不太远。

    之后一路,高也脑中,两道身影总也挥之不去。

    “你们先行,我去去就来!”

    话一说完,高也便匆匆退回,又去追岁禾阿香,衙差几个连连呼唤欲随,眨眼间,便连高也的影子也见不着了,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先行。

    高也追上母女俩的时候,岁禾已经被焚灼得不省人事,阿香举着伞在一旁痛哭流涕,手足无措,一会儿摸脸一会儿摇晃她的身体,欲背而走,却不敢放下手中的黑伞,生怕再有一点阳光洒落其身。

    高也冲过去,没有开口问任何话,直接将岁禾背起,阿香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眼里满是感激,急忙起身继续为二人撑伞。

    高也抬眼看了看几乎压在额顶的伞面,心里虽有疑惑,但他仍旧没有表露,只沉声问道:“可是直走?”

    ……

    ……

    回到小渔村,已至午时,务农的村民村妇们纷纷收工回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高也背着岁禾,身边跟着阿香,放声开路:“让一让,让一让!”

    妇人们闻声退闪,扛着锄头的男人们因差点被撞翻,放下农具指着三人开口欲骂,待看清急匆匆过去的竟是村里最美的阿香,便收了手换做担忧的神色。

    旁边对面的妇人们见状,皆不悦怒瞪,男人们神情讪讪,立即转移话题问:“阿香娘这是怎的了?那般火急火燎!”

    其中一个和阿香住得最近的村妇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煞有介事地解释:“还能怎么了,今儿个一大早就眉开眼笑,回来还带个男人……”

    “小鱼他娘,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我看不是,那男人身上,不是还背了一个吗?”

    “会不会是岁禾那小丫头?”

    最开始说酸讽话的妇人摇头咂嘴,表示不同意,“那丫头,病得厉害,得有一年没出过门了吧?不能够是她!”

    “倒也是,阿香又是个哑巴,这一年来,除了偶尔能看到阿香的身影,几乎都没再走动了……”

    “走动啥呀,那屋子,臭气熏天,跟死了人似的,谁愿意靠近?我好几次都跟我家那口子商量,想要搬远些,要不是……”

    妇人的话没有说完,一年过半百,须发银花的老妇出现在几人身前。

    老妇面色愠怒,明显听见了妇人先前的话,她瞪了妇人一眼,视若不见地往村口走。

    “娘,这时候了,你往哪边去啊?”

    老妇是妇人的家婆,平时因为嘴碎,没少被说道,尤其对于阿香她们母女,每提一次,都会挨一顿骂,可今日老妇竟没有支声,妇人深感不解的同时,暗暗松一口气。

    老妇没有搭理,继续迈着微颤的步子前行。

    妇人本想跟上去看看情况,却被老妇喝骂止住:“你小姑一家不多时便要过来,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张罗一桌好菜!”

    妇人更是不解,“娘,您怎么知道她们要来?还有小姑她不是……”

    想这母女俩因为旧年一些小事,闹急了眼,小姑子便发狠说再也不会回来,一走好几年,果然没有一点音讯,今日怎会突然回村?

    估摸是妇人老了,头脑本就不太灵光,又思念成疾,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妇人便没再多问,敷衍地应几声好就同其余乡民告别,匆匆回了家去。

    妇人的家距阿香她们的茅屋,不足五十步距离。

    因着先前那一茬,她回去的时候,多留了个心眼,到家后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忍着让人作呕的腥臭,偷偷地挪了过去。

    彼时高也将将把岁禾放回床榻,阿香确认门窗都闭紧,没有一丝光线可以照进,才摸黑将油灯点燃。

    拿水在桌上书写一阵,示意高也看后,便准备不顾岁禾一直以来的叮嘱,匆忙去侧边的小房打水来为岁禾擦拭身体。

    高也就着微弱的烛光,看清桌上感激以及不便招待、他日必降报答、慢走不送的话,扬嘴一笑,却没有立即离开。

    他细细地打量屋里的每个角落,对满屋的腐腥难以适应,看到密闭窗旁悬垂着的腌鱼,他脸上的神情,骤然阴沉几分。

    床榻对面的神龛下方,有一装满了未燃尽纸灰的盆。

    两边角落各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柜,其中一个开着,里面放了好些扎紧了口的麻袋。

    高也正准备走近细看时,阿香端了铜盆从侧房进来。

    她的眼睛通红水盈,明显又哭过,看到高也没走,微微有些发愣,待反应过来,第一时间便是将侧旁的柜门放下。

    高也倒是坦然,指着床上仍旧昏迷的岁禾问,“她,不用请大夫?”

    听到大夫二字,阿香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放下手中的铜盆,一边摇头,一边要搡高也出去。

    “我看她似乎病得很重,若不及时医治……”说着话,人已经被搡到门边,高也手抵住门板,回身想再说些什么,却与阿香撞了个满怀。

    便在此时,门锁忽动,嘭地一声响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了男人的诘问之音……

0007 不翼而飞的包袱

    “孩子他娘,你在做什么?”

    被唤的妇人慌忙摆手,示意自家男人不要声张,后赶紧从阿香门前跑开,二人拉扯着回了自家小屋。

    门内的高也阿香听到动静,早已吓得分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高也有些赧迫,还欲解释,阿香红着眼开门将他推了出去。

    被撵出屋,高也愣了几瞬,后神情凝重地迈步离开。

    阿香将门锁紧,又拿扁担死死抵住,确认不会有人破门而入,才回去端水为岁禾擦拭。

    然她将将伸手欲解岁禾身上的衣物,岁禾闭牢的一双眼忽然睁开。

    看她转醒,阿香眼中又有泪水弹出,情不自禁伏到小姑娘身上,将人搂紧。

    奇怪的是这次岁禾没有拒绝,而是直挺挺地躺着任由阿香抱。

    短瞬的欣喜过后,阿香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岁禾确实瞠开了眼,但无神空洞,一眨不眨,和一年前她落气病亡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反应过来,阿香使尽全力,一边摇晃岁禾,一边想要呼喊。

    可不论她如何努力,脸色涨得通红,喉咙都撕扯出血,发出的,也不过啊啊的嘶哑含混之声。

    与此同时,乔今秋的魂魄脱离岁禾的身体幽幽飘出。

    看着伤心欲绝的阿香,她的神情很是木然。

    但看着岁禾,她的眉头却不由自主紧缩起来。

    连她也不知道该拿这个“死丫头”如何是好,即便吸尽赵德的阳气,身体渐有恢复,却仍旧无法变得和正常人一样,而且阳气耗损之快,让她始料未及。

    想那姓赵的,身长八尺有余,何其雄壮,其一成之气,也堪堪够她在青光下维持四个时辰……

    虽然,她其实很清楚,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自己为了“重见光明”,更为了尽快知道案子最终的审理结果,一时大意选择出门所致,但附身岁禾,非为长久之计,却乃不争之实。

    尤其,那将她背回茅屋的捕头高也,只怕已经觉出些异常,否则他没有理由撇下公务回过头来帮忙。

    可惜眼下,她实在找不到比岁禾更适合附身的人、物。

    不仅因为岁禾与自己年龄身段相仿,容貌也一样姣好妍丽;

    更因为,她是鬼,不附身,就无法触碰世间任何东西。

    虽然能与将死之人产生感应,看到她们死亡前后三日的状态,但鬼力实在太过低下,根本无法驾驭活人。

    若非吸食了赵德那厮的阳气,她现在只怕还和岁禾一样昏睡不醒……

    犹豫纠结好一阵,在阿香把眼睛哭瞎之前,乔今秋终于无可奈何地又飘进了岁禾的身体。

    “阿香,你……放开我。”

    虽然被阿香和高也补足耗损掉的阳气之后,乔今秋,也即岁禾,现下暂不会再对阿香产生影响,但她仍旧不愿与之过多接触。

    而阿香听到自家女儿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眨巴着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细瞧,确认果是岁禾在说话后,反将人勒得更紧了些。

    岁禾感受着胸前大片的湿意,以及阿香因为喜悦不住颤抖的身体,再次想要拉开距离的话,到底没能出口。

    ……

    ……

    高也从小渔村离开,便飞速赶去了行知村同另几个衙差汇合。

    彼时他们刚找到今晨的报案农户,在询问他发现死者时,其身周是否遗有任何东西。

    “官爷,俺今晨出门那会儿,天还没亮,看到尸体时,三魂给吓丢了两魂,哪能注意到周围有什么东西呐!”

    “那你入城报官之前,可有拜托别的村民在一旁帮忙看守?或者说,有没有人同你一起?”

    农户拄着锄头,视线在三人脸上来回扫了一圈,有些无奈又不敢表露:“发现尸体的,只有俺,当时一心只想着去衙门通禀,没有呼引其他人过去……”

    “也就是……说……”高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包括,你在内,任何人都可能,接触过尸体,或者拿走死者的遗物?!”

    衙差几个看到高也,兴奋地扬手招呼。

    高也喘着粗气点点头,直勾勾盯着农户,等待他的回答。

    听出高也话中的意思,农户惶恐地摆手,扔开锄头就要给几人跪下:“官爷明察啊,俺,还有俺们村里的,都是些老实人,若真有您几位说的那样东西,便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私藏呐!”

    几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衙差摩挲着稀松的短髭,不信任地表示,他既然没有亲眼看见,又没有可以作证的人,说的话自然不能当真。

    农户也不傻,一听这是要把他也当作嫌犯的意思,哪里肯应,拉着拽着几人的衣摆就开始喊冤叫屈。

    高也静静地思考一阵,没有再对农户进行问话,他握着刀不声不响就往今晨发现赵德尸体的地方走。

    其余几人见状,也顾不得再和农户纠缠,撇开老汉,就一颠一跑地跟上去。

    到得地方,高也蹲身到路边细细查看,几息过后,忽然起身背朝来路,面向路尽头的两座大山眺望。

    “头儿,发现什么了吗?”

    高也点点头,指着路边赵德尸体压过的痕迹,“你们可还记得,我们今晨赶到时,赵德是怎么个躺法?”

    短髭衙差想了想,没有答话,而是仿造当时的情景,直接躺了下去。

    高也扬嘴一笑,“辛苦了老刘,起来吧,你们可都看到了?此路东西横向,两山在东,而赵德当时,仰面向东倒在路边,这说明了什么?”

    几人互相望望,不知如何回答,衙差老刘看看路,回想自己方才扮作死者倒地时的模样,忽然明白过来,惊喜道:“说明,他当时是在往西走,也就是他可能办完某件事,正准备回城……”

    “不错,由此可以确定,凶手一定从西边来,也就是说,这行知村以及附近的小渔村,甚至整个宜兰城的人,都可能行凶……”

    闻言,衙差几个脸色顿时垮下,要满城搜查集证,没个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休想抓到真凶。

    但高也却丝毫没有压力,灿然一笑,拍着老刘的肩膀问:“先别管真凶,你们难道不好奇,赵德那厮往东边去做了什么?若那妇人所说属实,或许那消失不见的白布包袱,就在两座山里的某个角落,也不一定!”

    听明白了高也的意思,几人更是叫苦不迭,若要搜山,单他们几人,那得搜到何年何月!

    “说你们笨,你们还真就不聪明!城内那么多白役,岂会差人?

    再不济,征召行知村以及小渔村里的百姓一起帮忙搜山,又有何不可?”

    几人恍然颔首,纷纷露出赞赏的神情,高也没有继续玩笑,“老刘,组织白役、百姓们帮忙的事,你来办,记住,至少三人一队,绝不能让凶手有毁灭证据的机会!”

    话一说完,说要搜山的高也,却匆匆转身往行知村里走。

    几人连忙呼问:“头儿,你这是又要去哪儿啊?”

    高也微顿:“如果我没记错,这村里,似乎出过不少坟墓被掘盗的事情……”

0008 答答滴水的襦裙

    天色渐沉,当岁禾完全恢复过来,出去打探消息已经回来有一阵的阿香,适时地从大木柜里取出两根长白蜡,递到她的跟前。

    岁禾起身接过,却没有入嘴嚼食,“那东西,他们可找到了?”

    阿香摇摇头,在她手心里写自己此次出门的所闻所见。

    原来高也让衙差老刘组织白役、乡民们入山后,一连几个时辰都搜无所获,他自己又去了行知村探听有关坟墓被掘盗的事情,心力分散,结果两头进展都很缓慢。

    岁禾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嚼着蜡思考是不是还得再帮他们一把。

    不过,昨天夜里,她从阿香那儿听完赵德异常行止的详情后不久,便趁阿香入城去放左二郎打更器具的当儿,独自去了赵德所在拦他,他那时已经入了荒山回城。

    白日在公堂上作证的妇人所说的白布包袱,并未带在身边,想是他入荒山后,顺势藏在了某处,或者已经被销毁?

    若是后者,那官府想要破案,就会难上加难。

    撑着下颌想了一阵,岁禾忽然坐直身体,一本正经问:“阿香,小渔村里,可有人家养狗?”

    ……

    ……

    夜幕降临,小渔村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

    阿香背个麻袋战战兢兢往村口的李大娘家附近走。

    怀里揣的,是岁禾让抹了毒鼠药的肉骨头。

    李大娘心里疼她,待她们母女两个极好,如今却要对她家的狗下狠手,阿香心里实在有些发毛。

    套不套得着狗是次要,若被人发现她偷鸡摸狗,这小渔村,只怕更难容身。

    蹑手蹑脚来到村口,阿香在李大娘家土篱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岁禾的要求战胜所有恐惧,准备将骨头扔进院里之时,却有一堆打着火把的人突然在村口出现。

    她赶忙找了快草垫批在身上,后躲进院墙之间的缝中查看情况。

    当看清走在最前方的人是谁,她不禁张大了嘴巴。

    只见高也和那几个衙役领着一群外村村民,气势汹汹地急往村内走。

    看他们要去的方向,还是自家茅屋所在最偏最远的西北方。

    那一代,连她家在内,拢共四户,因怕高也果是发现了什么,要去找岁禾麻烦,阿香哪里还顾得上套狗的事,扔下骨头麻袋就跟在后面往家里赶。

    但高也一行人敲响的,却非她们家的门。

    咚咚咚地连响声落,门内探出一个溜圆的妇人脑袋,正是隔阿香她们家最近的邻居——小鱼他娘刘得玉。

    刘得玉狐疑着探出头,看到一群没有见过的人,还有官差,吓得说话有些不利索。

    “官……官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刘得玉的丈夫秦朗闻声也快步踱到门边,身后跟着七十的老母秦叶氏。

    应声问话的是衙差老刘,“我们找秦小鱼,他可在家?”

    从没见过这般大阵仗的秦朗,说话也开始结巴,“小……小鱼?不知官爷们找他做甚?他可是个……老实的娃啊……”

    秦叶氏原本还在为这些人夜间扰民感到不悦,觉得哪怕是官府也要按规矩办事,可一听到自家孙儿的名字,她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颤颤巍巍二话不说就往里屋退走。

    高也没有同他们拐弯抹角,回手指了指围成一圈的行知村百姓里一个个头小小,看来只有十三四岁的男孩说道:“经这小孩指证,你们家秦小鱼,经常同他一起干盗墓掘坟的勾当?!”

    秦朗夫妇俩互视一眼,不由自主都咽了咽口水,没有立即应话。

    高也了然一扬嘴角,“看来你们不是不知道嘛?他人在哪儿,本捕头有话要问!”

    行知村的百姓们看见夫妇两个心虚的模样,神情变得更加激愤,但碍于官府的面子,没好直接动手将那秦小鱼拎出来很揍一顿。

    刘得玉平日里说话尖酸刻薄,此刻面对“捕头”和似要吃人的乡民,她早已没了对着干的胆儿,嗫嗫诺诺应两声就回屋去喊自家儿子。

    她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脚步轻飘,断续呼喊的声音颤抖。

    但入内一看,哪里还有秦小鱼的影儿,一下更让她六神无主,团团转着不敢出去应话。

    她的家婆秦叶氏正好从里屋出来,看见儿媳的慌张模样,没有说话,拿着一盒东西神情凝重往外屋门口去。

    “各位官爷,诸位行知村的父老,我家孙子还小,不懂事,很造了些恶业,我老婆子今日便跪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了,各位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罢!

    他就是贪玩儿,并没有什么坏心思,这些年来偷的东西,我都好好守着,一样都没让他拿去卖,这便还给诸位,请诸位行行好,请官爷们行行好,不要抓他去坐牢啊!我们老秦家,现在就剩这么一根独苗苗了啊……”

    秦朗看自家娘亲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也讷讷地跪了下去,不停给门口围着的所有人磕头。

    一时间,质疑、怒骂、斥责、嘲讽的声音此起彼伏。

    因着他们门前热闹,小渔村里的百姓也几乎全都围了过来。

    高也打断秦家人和村民们的嘈杂乱语,让老刘将秦叶氏递出来的盒子打开,但里面除了一些器皿珠宝之类,并没有他们想要找的东西。

    于是回身问那同盗的小孩:“你确定,你们昨个儿夜里,有盗得一新埋的白布包袱?”

    小孩重重点头,“我们当时看着那个大胡子埋的,所以不会有错……”

    大胡子,自然是指已死的赵德,高也皱眉,顿了几息,又看跪在地上不断认错求情的秦叶氏,不耐问:“秦小鱼盗来的所有‘赃物’,都在这儿了?”

    秦叶氏以袖拂泪,连连应是,一旁的秦朗也跟着点头,高也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思虑片刻后吩咐老刘:“进去搜。”

    话音一落,另外三个衙差便从母子两中间穿过,拔开刀东挑西拨,不几息的功夫,就将屋里的东西搅成一团乱麻。

    可他们每间屋子包括后院,都搜遍了,也没找到疑似那小孩说的东西。

    即便高也亲自入内翻找,也毫无所获。

    直到最后厉声警告“若有私藏,却拒不交出,便将你们全家都抓去坐牢”,刘得玉方才想起来似的,匆匆跑进后院,取下晾衣杆上湿答答的一件料式上乘的青白色襦裙,抱出来递到高也跟前。

    “官……官爷……你们要找的,可是这个?”

    高也挑眉,拨开襦裙瞥了一眼。

    见其虽然已被浆洗,但后襟肩领处的黑色油痕,仍旧十分明显,他的神情才终于有所缓和。

    然当秦家几人都暗暗松一口气,高也忽然转口又问:“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东西?”

    ……

    ……

    翌日。

    卯时不到,知府郝明堂夫妇再次被一连窜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他捂着心口,闭眼光脚打开门,瞅也不瞅来人,便喝骂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做事不要这般毛躁!你们怎么总不听教!信不信本官立马将你们革职查办?!”

0009 来自知府的疑问

    知府郝明堂骂完来拍门的几人,却没有像上次一样直接把门关上,瞠开一只眼,仰头看高也道:“案子有着落了?”

    神情微恹的高也咧开嘴角点点头,一把抓提过黄三儿的衣领,推上前朗声禀:“大人,这小子此番可是功不可没啊!您可得给他升个副捕头当当!还有他们……”

    一边说,高也退开让衙差刘行几人也上前一步,几人面露赧意,感激又期待地在高也和郝明堂的脸上来回瞟。

    郝明堂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昨夜吃的好菜,听得高也为众人请功,没有立即同意,轻咳一声故意沉下脸色,“是不是该赏,那得看你们事情究竟办得怎么样!”

    ……

    ……

    半个时辰后,衙门开堂。

    今日围在堂口的人,较之昨日,多了不知多少倍,城内的百姓、行知村乡民、小渔村村户,以及别的几大乡的父老,齐刷刷涌来,几乎将整个府衙堆了个水泄不通。

    岁禾阿香今日并未出现。

    堂内衙役们分站两边,将犯妇何燕还有几个将要作证的人证们围在一边。

    另一旁,是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已经散发恶臭的三具尸体。

    不明情况的百姓们,看到又多出一具女尸,皆不由倒吸几口凉气,惶惶接耳议论。

    略知一二的则眼露复杂之色,不知该悲伤还是欣喜。

    知府郝明堂坐下后,也不多绕,拍案便问何燕,“这具女尸,你可认得?”

    被收押短短一日,却似被关了一年而精神恍惚的何燕,一经押入府堂,便看到了新发现的尸体,再多狡辩的话转瞬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只不断瑟缩肩膀,似在抽噎,又似在为即将到来的判决而战兢。

    看她没有应话,郝明堂再次拍响惊堂木催促提醒。

    高也黄三儿相视一眼,不辨情绪。

    “回……回大人,此人,乃民女的胞妹何婷……”

    “很好,而今本官接到指认,说你与这赵德,合谋杀死了何婷和更夫左二郎,你可认罪?!”

    何燕抽抽噎噎,看一眼躺在侧旁的三具尸体,伏首到地,缓声道:“民女……认罪……”

    ……

    ……

    案件审完,犯妇何燕对自己造下的深重罪孽供认不讳,被处秋斩之刑,于十日后,也即高禾十八年九月十九日行刑。

    在此次连环命案中立下大功的捕头高也特别升任为总捕,捕快黄三儿升为捕头,其余有功的衙役白役百姓,也依功论赏,银、缎不等。

    又处理完余下各项事宜,总捕高也被知府郝明堂叫入内室单独相见。

    “高也啊,此次案子虽然解决了,何燕确实承认,是她与赵德贪财,才将自己的胞妹何婷用白绫勒杀;而二人欲趁夜抛尸之际,因被更夫左二郎撞见,为免事情败露,才会将他也杀死……

    人证、物证,样样齐全,也绝无假错冤情,但……”

    郝明堂看着端端正正站在自己前方的高也,倍感无奈地叹口气,“但本官总觉着,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先不说左二郎死前在街上奔嚎时喊的话,那赵德的死状,让本官着实瘆得发慌!

    就连何婷……不也与乔今秋,或者说乔家的长孙女婿陈文豪关系匪浅?这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何婷,其夫五年前不幸罹难后,本是一直在宜兰城的一隅寡居。

    谁承想,因缘际会之下竟与乔今秋嗜酒的姐夫陈文豪相识相知,互生爱意私会数年后,终于暗结珠胎。

    一年前,乔府发生那场悲剧之时,何婷腹中的骨肉方不足月。

    为使孩子顺利出世,陈文豪一得知“喜”讯,便将何婷偷偷安置到了邻城的偏乡养胎。

    可那之后,陈文豪一直没有出现,而她出世未久的孩子,半月前也患病死了。

    何婷自感遭弃,本就悲痛不已,再又丧子,更是整日啼哭,加上掩埋孩子的动静不小,奸情到底败露无余。

    邻城的乡里对其唾骂指责不停,甚至打算将她抓起来浸猪笼。

    无奈之下,何婷只得收拾所有金银细软逃回宜兰城,在胞姐何燕的府上暂住。

    可这一回城没多久,便又酿成了一桩惨剧……

    高也明白郝明堂话中的意思,但他没有将自己在行知村探听到的消息同知府禀明,只道:

    “大人,您何需多虑,犯妇何燕不也说了,她们制造冤鬼索命的假象,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视线,好减少自身的嫌疑。

    正因为所有事情,都指向那乔家小姐,才不可信不可疑,否则岂不是此地无银?

    果若是乔今秋在背后捣鬼,她又何必想方设法地将所有矛头掰向自己?

    若如此愚不可及,又怎好说她有暗中筹谋的过人本领?”

    闻其言,郝明堂恍然地点点头,面色终于得到缓和,“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不过,那赵德,死得到底蹊跷,而且,本官似乎曾经见过他……”

    “大人,赵德那厮作恶多端,贪财又好色,还视人命为草芥,如此大恶之人,死有余辜!想是连昊天老爷都看不过去了,才收了他的命,这般大快人心之事,您又何必耿耿于怀?”

    听高也说得斩钉截铁义正词严,郝明堂沉吟良久,后恍恍惚惚不断念着“命乃天定”几字自我开解。

    见其如此,高也没有再多说,只静默地站在一旁想事。

    有些话,他可以拿来宽慰,或者说搪塞知府,却没办法让自己浑不在意。

    据闻,一年前,乔家今秋小姐自尽后,事情闹上官府,但知府却只打了那些个赌坊打手几十板子,便将十来人无罪放回。

    而赵德,时为其首,心气高傲又脾性暴躁,被官府杖刑之恨,以及讨账不利闹出人命被赌坊撵逐之耻,全都发泄到了已死的乔今秋身上——数施暴行,奸辱其尸……

    所以,比起怨灵索命,高也其实更愿意相信,赵德是遭了因果报应。

    但就行知村、小渔村那两个盗墓掘坟的小娃娃,还有左家娘子含混不清的说辞来看,更夫左二郎,果然也曾做过对不起乔家孙二小姐的事情。

    另陈文豪、何婷两个,似乎也与乔今秋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此种种,无不让高也思绪繁杂。

    他自认不信怪力乱神,又诸事蹊跷,所以在掌握切实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推想之前,他并无明禀知府的想法。

    可如果……一切都是真的……

    正当高也设想最坏的结果之时,知府郝明堂突然起身,不无疑惑地开口道:

    “本官,还有三个疑问。

    第一,犯妇何燕,明明已经三十好几了,她的邻人也证实,她有个远行未归的丈夫,可为何她每次自称,却都是民女?

    第二,你可还记得,她说,除了事后补涂,以消除门上的异痕,她不曾记得,之前有让人重新漆涂过后院的偏门?

    第三,左二郎究竟看到了什么?若是看到的命案发生时的情形,为何他奔嚎的内容却是与之毫无相干的‘乔孙二小姐……还魂’?!”

0010 无可奈何的猜疑

    对于知府郝明堂的疑问,高也无法回答,二人互望一眼,神情都有些怔怔。

    郝明堂宽厚肥大的脸上冒出虚汗,回想昨日堂审时,所见人群后方的那道倏忽消失的黑影,他吓得呼吸都变得急促,然后面色一滞,猛然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高也忙上前为其拍背顺气:“大人!您怎么了?!”

    “本……本官……没事!”

    呼吸微畅后,郝明堂脱力地坐回椅子,一边拍胸,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好容易才把那口不上不下的浓痰咽下去。

    “高也,这件事,肯定还没完,你赶紧地,带着人继续查!”

    ……

    ……

    从郝明堂的内室出来,高也找到正和同僚们谈天玩笑、商议今夜去吟月楼好好聚庆一番的黄三儿、刘行几人。

    看其面色凝重,黄三儿兴奋的神情敛下,望望其他几个兄弟,不安问:“头儿,出什么事了吗?”

    刘行也停下揪扯自己稀松短髭的手,站得端端正正,“可是大人又安排了新的任务?”

    听到“新任务”几字,其余的捕快们不由都露出厌怠之色,有人脱口抱怨“没日没夜地奔忙两日了,就不能让大伙儿休息休息吗?”

    有人附和,还有人竖指示意嘘声:“紧着你的皮,当心被大人听见,打得你趴在床上想起都起不来!”

    黄三儿蹙眉回蹬了几人一眼,让不准聒噪后,再问高也:“头儿,你说吧,没关系,等所有事忙完了再聚,也是一样的!”

    高也没有答话,看了看那些个明显心有怨言却不好发作的手下,微微迟疑一阵后,抬手同时拍了拍黄三儿、刘行的肩膀,灿然笑道:“没有任务,我逗你们玩儿呢!好好聚,喝个痛快!

    但有一点,不许胡来!若被我知道你们借着酒劲惹事生非,可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听他如此说,在场的所有人,眼中顿时都大放异彩,甚至有人互相对拳挤眼,来表达心中的喜悦。

    黄三儿也不例外,不过一瞬的欣喜过后,他忽然反应过来,“头儿,这么说,你不和大家一起?”

    高也摆摆手,“我还有些事,行了,你们该干啥干啥去,上工时间不允许扎堆闲聊!”

    话一说完,高也便头也不回地跨步出了府衙,身后的众人齐齐应是之后,便听话地四散开去。

    刘行望着高也的背影,“老黄,你说头儿这么急匆匆地,干嘛去呀?”

    黄三儿没有把话听完,一抬腿踹了刘行一脚:“还叫老黄?!从今儿个起,我也是捕头了!哈哈哈!”

    “瞧把你能耐的,捕头又如何,没瞅着大人,特别为咱头儿设了个总捕的职位?

    即便你是捕头,还得听他的!而且,他今后都不用身体力行地做事,上工时间也是想走就走,换做你,你可敢?!”

    听完刘行的话,黄三儿兴奋的神情顿时萎蔫几分,但很快,他便恢复过来,追着刘行“喊打喊杀”。

    而高也从府衙出来,却未按知府郝明堂的要求,去探查他心中几点疑问的真相,而是直接找去了小渔村阿香岁禾的家里。

    然他到得地方一看,门锁皆闭,明显内里无人。

    问过邻里,方知这二人今晨一早,果又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再又同乡邻打探过母女俩的一些情况,他才匆匆回城去和田巷,详细调查何燕的身份来历。

    查访将近三个时辰,几乎问遍和田巷所有百姓,高也才听到零星传言。

    说那何燕,虽然有个“丈夫”,但二人其实并无夫妻之名,实乃那曹府的主人易名偷养在外的宠妾。

    而那男子究竟姓甚名谁,是何来历,竟是无人清楚。

    只知道长得中等身材,左边眉角有一颗坠着黄毛的肉痣,且出入曹府的次数不多,每次现身,都在未时到申时之间……

    听完那些几乎毫无用处的蜚语流言,高也想再细细探查一下曹府后门油漆,以及左二郎被杀那夜可能看到的景象之时,夜风骤然变得疾烈。

    抬头一望天色,只见星月皆闭,浓云低垂,不过弹指,即有豆大的雨点如泼瓢落下,高也只好暂时放弃追查。

    可当他以手挡雨持刀疾奔,准备赶回衙门的途中,方穿街过巷转入一条宽敞平直的石板大道,便见着了自己寻访未果的两道身影。

    一柄不断迸溅着雨花的黑伞下,身形高窕丰丽的美妇人,与一罩袍裹身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小姑娘并行而来,正是岁禾阿香母女。

    阿香背着被遮盖严实的背篓,岁禾怀中抱着被细密包裹的东西。

    岁禾阿香突遇高也,脚上的步子微滞,但很快恢复过来,继续前行,视若无睹。

    高也顶着风雨停在二人跟前,视线在阿香身上停留了一瞬,后偏头问岁禾道:“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在城中?”

    岁禾没有应话,示意阿香绕过他直接离开。

    阿香为免岁禾被雨淋湿,只略颔首,便撑伞迈步紧跟。

    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高也静伫一阵后,竟鬼使神差地再次追了上去。

    知道高也就跟在后面,岁禾阿香却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出声询问阻止,仿若未觉。

    但愈往后,阿香撑伞的手便攥得愈发紧,指头都开始发麻,掌心、背、额,也不断渗出密汗。

    感觉到阿香身体的僵硬,岁禾不着痕迹向她靠近几分,压低声音道:“不要回头!他愿跟,便让他跟!”

    三人前后相隔丈距而行,直至到得小渔村村口,高也才转身离开。

    彼时更深雨重,已过子时。

    见他终于放弃,阿香紧绷的神思终于得到缓和,岁禾偏头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他即便怀疑,也没有证据,无需过分紧张。

    再者,作恶行凶者,并非我们,果真查出些什么,官府也无可奈何!”

    边说着,岁禾俯眼看了看自己怀中之物:“眼下,如何将这东西送到她身边去,才最重要!”

    ……

    ……

    翌,九月十日,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有所减小,却不见放晴,天色一直灰蒙。

    岁禾阿香简单收拾一番再要出门,却被高也拍门说“过来看看,有没有帮忙需要”的声音“拦”在了屋里。

    虽然没有将人拒之门外,但高也在小屋待了多久,岁禾便在床上躺了多久,

    在岁禾的指示下,阿香对高也的问题有问必答。

    直到高也问无可问,阿香方才背着鱼篓出门,为其一探究竟制造契机。

    可阿香一走,房内只剩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岁禾,高也的手脚却像被禁锢得更紧了些,并未去翻查他曾经觉得可疑的那些东西,而是站在塌边不远的简易木桌旁,望着床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的岁禾,静静想事。

    感受到高也凝视的目光,岁禾刻意翻一个身,将自己的整张脸露出,正对着他。

    当如愿以偿地看清岁禾的容貌,高也忽然觉得后背一凉,浑身抖起鸡皮疙瘩,旋即更有酥麻之感从脚心一直传到头顶,似要将他的灵魂整个吸拔出颅窍,让他的心鼓高鸣,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尤其,当他看到明明应该安然睡着的岁禾,忽然变成狰狞着嘴脸、腐烂生蛆的一具尸体,他的两腿便不受控制地开始奔逃起来……

0011 捉摸不定的夫人

    翌日傍晚时分,霞光万道。

    宜兰城,城心以西,临街的一家铺面里,岁禾阿香告辞老板,揣着不多的银两并肩出来。

    看看天色,互望一眼后,便撑开伞往不远处的一座高门大宅走去。

    门匾上“荣府”二字赫然醒目。

    ……

    ……

    荣府正堂。

    晚宴开席,荣府长房夫人荣兰氏,端端地坐在圆桌上首位,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动筷扒拉饭菜,轻咳了一声。

    坐在其右手位的二房夫人赶紧拍了拍自家儿子的手背,让他将食箸放好。

    对面三房的小丫头见状咧出一排小虎牙,仰头同自己的娘亲甜甜一笑。

    三房夫人拍拍小姑娘的头,忐忑地望了荣兰氏几眼,生怕再触她的霉头。

    圆桌下手位,长房嫡子百无聊赖地弹击着盛满了酒水的杯子,丝毫没有将自家娘亲的盛怒放在心上。

    几位夫人身后随侍的婢女也都战战兢兢,全都将脑袋埋低,只敢用耳朵听候命令。

    约莫又等一炷香的功夫,直到饭菜全都放凉,也不见有人回来,大房荣兰氏冷着脸扫一遍堂内众人,一拍桌子站起身,将管家唤近:

    “这都什么时候了!去把那几个挨千刀的给我找回来!”

    管家躬着腰应声是,立马急退出府去寻。

    天色落黑,一更响过,众人还巴巴地坐在桌边等待,谁都未敢动筷或者告辞离开,两个小娃娃饿得哭了好几回,都被各自的娘亲或“威逼”或“利诱”强行止住,堂内气氛凝重异常,谁都不敢开口说话。

    好容易,戌时初一刻,荣管家终于将荣府的三位老爷“请回”,却是一昏一醉,另一个面色铁青。

    昏的是二房,醉的是三房,面色铁青的便是荣兰氏的丈夫荣升安。

    见荣升安的脸比自己还臭,荣兰氏压抑了一晚上的怒火,腾地一下冒出来,也不顾场间是否还有别人,放声便吼:“姓荣的!你摆张臭脸给谁看?怎么,今日没去与那些个莺莺燕燕云雨私会?”

    闻言,因赌坊的账目忽然出现极大变动、又意外听见的那件事而气意不顺的荣升安挑眉一惊,后不耐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话音落便若无其事地坐去上首准备用饭,全然不看荣兰氏已经气到皱集发青的一张脸。

    “吃什么吃!你今个儿不把话说清楚,老娘跟你没完!”

    “你发的什么疯!要发别处去,别打扰我吃……”

    荣升安的话没说完,唰地一声,桌子被掀翻,碗碟摔落,叮铃哐啷响个不停,另外两房的夫人孩子被吓得说不出话,醉酒昏迷的两个男人,也隐隐约约恢复了些神智。

    管家婢女家仆们各都不敢吱声。

    荣升安火冒三丈,刚要发火,便被荣兰氏又拖又拽地拉去了卧房。

    到底不想家丑外扬,荣兰氏屏退了所有下人,指着房中摆的一个大红木箱子:“这些,都是你送给那些个贱女人的吧?怎么,在外面玩儿还不过瘾,还想把她们接回府上膈应老娘?”

    顺着荣兰氏所指看去,荣升安原本怒红的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还险些跌后一步坐到地上。

    见其反应明显,显然是认得箱里那些个“腌臢破物”,荣兰氏心中的酸楚再次如江翻涌,弯腰抓起那些红肚兜金手镯银项圈塑泥人偶之类,就往荣升安头上扔砸。

    看人仍旧愣愣,荣兰氏顺手又抄起一卷装裱得十分华美的画轴,连番向着荣升安拍打。

    本就因为觉得东西眼熟而难以置信的荣升安,此时抓过画轴展开再看,果是那被他养在和田巷假曹府的明日黄花——何燕。

    可何燕不是因为与人合谋杀害两条人命之罪,被官府收押待斩的吗?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荣府?

    而且,他私养外室,惯用假名,且每次与之相会,都会改装换貌,就连购宅圈地,也全都用的化名,可以说根本查无其人。

    就连何燕本人,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即便有人想借题发挥,也没可能会知道背后之人是他才对……

    “莫非?!”

    荣升安双目一瞠,似乎想到什么,后愤恨不已地看向自己的结发妻子:“是你,派人跟踪查我?”

    可他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太可能,如果荣兰氏当真派了人尾随,不会到现在才发作,而且,她先前的话也有所印证……

    正当他默默思索具体怎么一回事时,荣兰氏因哭脱了气力,半撑在房中的圆桌上,心肠俱裂道:“我与你,成亲近三十载,相夫教子,德行毫无所亏,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可你,从头到尾,竟是连根草绳也不曾相赠与我!反将钱财大把大把地撒给那些个“yin”娃“荡”妇!

    如你这般薄情寡义还爱投机取巧之人,果然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厚望!”

    荣升安摇头嗤笑回道:“草绳?你当真需要那种东西?

    不该寄予厚望?你倒是扪心自问一番,成亲数十年,若不是我,你能有如今这地位身家?

    你睁大眼瞅瞅,这座宅院,哪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不是我花钱出力,辛苦修建腾挪过来的?供你吃喝不尽,我给的,还少了?

    倒是你,你可曾为这个家出过一分力?别说力……”

    说到激动处,荣升安跨步走到床榻边,抱起那方不甚起眼的瓷枕,“除了这破玩意儿,你连件像样的嫁妆都不曾有!”

    看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居然拿她最为不齿的嫁妆说事,荣兰氏脸色骤然苍白,紧咬的嘴唇滴出血来,沉默一阵,终于死心了似的:“姓荣的,我给过你机会了!”

    “呵……”

    “你出去,永远不要再踏我房门半步!”

    荣升安鼻腔里再哼一声,极为不屑地拍拍衣襟,昂首便要出门,可当他跨过门槛,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又转了身回去……

    是夜,子时将近,荣兰氏躺在床上,背对着房门,不含情绪地唤自己的随侍丫鬟,让倒茶给她喝。

    许是哭的时间太久,荣兰氏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不太真切。

    丫鬟提着温好的普洱生茶水入房,看着整洁空荡,显得异常冷清的房间,她的心中七上八下,手都不自主开始哆嗦起来。

    跟在荣兰氏身边好几年,她最是了解自家夫人的脾性——越表现得心静气和,便越不能惹她的晦气,否则就不是随便呵斥两声那么简单的事了。

    可她越小心不想犯错,她的身体便越不受控制。

    当她茶倒好要往床边端时,脚下不知踩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前划扑倒在地,茶水还洒落到了荣兰氏躺靠的瓷枕以及她的头发上。

    摔碎的杯盘当啷作响,不待她反应过来,耳边便响起了床上的妇人如雷的喝骂之声!

0012 大斧穿胸凿肠肚

    长房夫人荣兰氏的房里传出尖锐的喝骂声后不久,荣府六进外院的管事房内,便也响起了一阵连珠炮一般的斥责痛骂。

    伴随刻意拔高的怒吼之声,一根篾条被一四十上下的微胖男子,连番狠力拍下,发出啪啪的声响。

    随后便见一岁不及桃李的环髻婢女,白细的胳臂上,爆出一道道三指见宽的块状红痕,像要渗出血来。

    婢女咬牙忍泪,被骂得狗血淋头,却愣是没敢吭一声。

    “连伺候夫人喝茶这么点小事你都做不好,以后,你还是去灶房里做差吧!”

    话毕,微胖男子气呼呼扔下篾条,微感气喘地坐回藤椅。

    他便是府里备受重用的管家荣厉。

    做好处置,荣厉端起手边已经放凉的茶饮一口,吐出茶沫子,再乜一眼噙泪应是后颔首退走的婢女,摇了摇头,招近惯常跟随在左右的小厮问道:

    “前些天新招的那一批丫鬟,可都到府上工了?”

    小厮哈腰点头答完话,荣厉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吩咐一句“把她们都叫来,我要再选个眼力比较好的!”

    小厮颔首应是走后,荣厉这才看向从始至终站在一旁没有吭声的两名男丁。

    唤上前让他们附耳,又低声说了些话,便见两人抱拳弓腰默行一礼,也匆匆退出了房间。

    不多时,小厮领着五个环肥燕瘦的女子陆续进屋,排成排站到荣厉跟前。

    略扫一眼,发觉人数不对,荣厉有些不悦道:“我记得,还有个浑身裹黑的瘦小丫头呀,怎么不见人?!”

    “荣管家,那丫头不是来府上做工的!”

    小厮扯了扯嘴角,指向最边上个头最是高挑丰韵,换上府里的衣服更是变得好看的妇人:

    “这个才是!那小丫头身体不行,因不能离了她娘照顾,所以您破例将母女俩一起招了进来,您不记得了?”

    荣厉轻轻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印象,再粗略一想,便记了起来——因见着妇人生得美丽,看来也伶俐,又是个哑巴,还带个病怏怏的女儿,着实“可怜”,便破例收进府,打算安排做些洒扫的活计。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今天第一天上工?”收回脑中一些猥亵的想法,荣厉仰着下巴问。

    一旁的适时小厮接话答:“回您的话,她叫阿香,确是第一日上工。”

    “行吧,那就她们了,大夫人吵着闹着要回娘家,你让她母女俩赶紧收拾收拾,即刻跟着出发。”

    ……

    ……

    翌——九月十二日,天不见亮,高也便又独自来了小渔村。

    自前日受过惊吓、狼狈丢脸地逃出小渔村后,他就一直耿耿于怀。

    恍惚两日,夜不能寐,辗转思虑再三,他终于还是决定再来一探究竟。

    只是来小渔村之前,他连夜往观里寻道士求了几张驱鬼辟邪的灵符,打算果有异常,就趁势一举将那恶鬼祓除。

    可不及他走到阿香岁禾的茅屋门前,便见已经有人代她敲响了那扇低矮老旧的房门。

    伴随咚咚不停的叩击声响起的,还有一道沙哑焦急又隐含怨怒的声音:

    “阿香娘!阿香娘!你开门啊!”

    然而不论那人怎么喊,里面都没有丝毫的动静传出。

    高也狐疑地迈步走近。

    那人毫无觉察,再唤一阵没有回应后,终于改换成渴求的语气道:“阿香,你听俺说,俺家山子,他受伤快死了,你便跟俺去见见他罢!”

    俺知道,山子他人总爱犯混,也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可如今,他都快不行了,你便去见见他罢!就当俺祁成求你了!”

    高也近些时日,来小渔村的次数比较多,曾同这里的乡民详细打探过阿香母女的事。

    当听到“祁成”二字,他便对此人以及那位受重伤要死了的“山子”有了些印象。

    祁成,乃是小渔村村西口的渔户,天生腿有毛病,走路不利索,与他口中的“山子”是血亲兄弟。

    山子,本名祁山。

    兄弟二人自小父母双亡,现均已年近四十,却都未结亲。

    几年前,阿香带着已经十来岁的岁禾辗转来到此地之时,曾同他们一起出海打渔。

    但后来祁山因瞧阿香生得美丽,屡次接近无果,便趁同行的人不注意,将阿香掳去了无人的苇丛,准备用强。

    若非岁禾到处寻不到自家娘亲,请了大家一起帮找,只怕阿香已被玷污。

    那之后,阿香便不再同他们一起,而祁山也因被所有乡邻指责唾骂,无地自容收拾行李就离开了小渔村。

    此后数年,未再出现,只偶有音信传来,说在某位大户人家府中做了杂役,工钱颇丰。

    但阿香从不过问,村里的人也自觉地不在她们母女跟前提起……

    在高也回想之时,祁成又连着敲了数回门,都没有听到回应。

    看他还想再敲,高也神色一沉,大步上前从后面将他的手腕捉住:“她既然不愿意见,你再勉强,可就说不过去了!

    粗砺的男音骤然响在头顶,祁成一阵惊愣,好几息之后才回神。

    “官……官爷?您……您怎么来了?”

    看清来人的样貌,祁成提灯笼的手微僵,旋即埋下了脑袋。

    高也看看仍旧紧闭的门扉,松开祁成,本欲喝走,却看到他襟前乌黑一片,且有浓腥的血气扑鼻,不自觉抬手一拭。

    见其上血迹尚未干涸,更杂有一丝铁器的腥甜和淤泥的恶臭之味,想来事非寻常,犹豫几息,终于决定暂时放弃接近岁禾母女的想法,蹙眉改口道:

    “何人受伤?现在何处?领我速去!”

    ……

    ……

    高也随着祁成来到村西口一间两开带窝棚的农舍,沿途血滴成线,一直延伸到农舍门边,聚流成滩,门扉上有两记模糊的掌印。

    二人前后踏入农舍,高也入内即见一浑身浴血、面色苍白的男人,仰头瘫倚在一把老旧的藤椅里,张大着嘴短而极促地呼吸。

    藤椅四围,血水已经淌成一片。

    其人黑白相间的衣衫凌乱、手掌、膝头及脚踝以下,皆有淤泥。

    袖笼、衣摆、裤腿上则溅有或大或小的斑驳黑痕。

    不用走近,高也便清晰地看到他左心一指见偏的位置,斜有一柄锈迹斑斑的大斧。

    其腹还有一道两寸见长、宽约二指的大豁口。

    豁口处皮肉翻飞,肠胃隐现,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0013 完全干涸的血迹

    藤椅上,男人血流不止呼吸艰难的模样,任谁来看都能晓得,其命必将不久,且回天乏术,高也身为总捕,见惯风云,自然更不例外。

    不出意料地,他与祁成尚未走近,便见男人脑袋一垂,睁眼蹬腿死了。

    祁成见状,扔下灯笼一颠一跳地飞扑过去,伏在男人腿边捶地痛嚎,口里“山子啊、山子,你怎么就这么没了啊!”之类的话含混不清。

    待嚎完几嗓子,祁成慢慢地就不嚎了。

    抽噎着抬起头来,一边为其阖眼,一边喃喃哭怨。

    先是怨祁山不该一走多年,一次都不回村来看望自己这个大哥;

    然后又怨他一回来就让自己饱尝丧亲之痛;

    最后说着说着,竟还怨起了阿香。

    说她心窄气小,为那么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竟连将死之人都不肯原谅,连他这兄弟的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让他死都不能瞑目。

    “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被轻薄一下,又没有少块肉,况且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至于那么大仇怨吗?”

    听祁成口无遮拦,言语间尽是鄙薄之意,高也没由来一阵反感。

    尤其一想到自己今日一大早就来小渔村的真正目的,他心中的烦躁,便更加难以抑制。

    但他没有忘了自己身为总捕的职责。

    眼下,探明导致祁山被人用锈斧劈砍,以致重伤身亡的真正原因,才是他最应该做的事。

    于是他不着痕迹地强压下心中那股无名怒火,简单安慰祁成几句,便沉着声音开门见山问:

    “你可知,他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听到问话,祁成这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似的,抬袖擦擦眼角将涸的泪,跪爬到高也身边,拉拽他的衣摆央道:“官爷,您可要为俺兄弟做主啊!他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啊!”

    “不明不白?”高也皱眉,“他都能让你去请阿香来见,此前竟没有告诉你,是谁想杀他?”

    祁成摇头,眼里满是错愕,直到此时,他方才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寻常。

    然而此前,他因被祁山突然浴血出现的场景吓到,满脑子想的都是“山子你不能死啊,你死了俺可怎么活”之类的事情,竟也忘了多问两句。

    看明白祁成茫然的神色所要表明的意思,高也眼睛不自觉抽了两抽,不死心继续问:“那你几时发现他的?当时又是个什么情况?除了这一身的伤、锈斧和血泥污痕,他的身周可还有其他东西?”

    “回……官爷,俺当时还在睡着,突然听见有人拍门,起来一看,便见到了山子这副模样。

    俺慌慌张张把他扶到藤椅里躺好,还没来得及问说什么,他便抓着俺的手,让俺去请阿香过来,说想见她最后一面,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道歉,再之后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祁成边说着,眼眶再次变得湿润。

    但这次,他却不是为了自家兄弟的死难过伤心,而是忽然意识到,祁山这趟回来,把小命弄没了不说,除了那把破斧头,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带得有。

    就他所知,这些年,祁山一直在宜兰城里一位富绅府上做杂工,虽然职微人轻,但那富绅乃是城中大户,做工一月得的银钱,便足够他贩卖鱼虾半年甚至一年之久。

    想来,除了捎带给他的那些补给,还存有不少积蓄。

    也不晓得,他这个做兄长的,能不能代自家兄弟去将他生前的遗物收回。

    可惜他因为腿脚不便,一次也没去城中探望,竟不知祁山这些年都在何处做工。

    一念及此,祁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两手撑地急忙站起,瘸拐着跑去另一间屋,翻箱倒柜好半天,终于找出来两封已经软烂发黄的信纸。

    祁成拿出信,兴匆匆眯着眼睛看,但他并不识字,先前都是找的村里人帮忙念,才知道自家兄弟去了哪里做的什么活计。

    “官爷,您可能帮俺瞅瞅,这上面写的啥?”

    彼时高也正疑惑祁成忽然走开做甚,看他拿两张软烂的纸片,侧目接过,却没有念出声音。

    祁成而今满脑子想的都是祁山的遗物,听不到想要的信息,不由有些着急。

    “官爷,您倒是念念啊!”

    等得不耐,祁成终于开口催促,高也却没有理他,恼火地直接将信塞回祁成手中,再探查一遍屋内,以及祁山的尸体,确定没有别的异常,叮嘱祁成“入城去找黄捕头来接管尸体”后,便转身从农舍冲了出去。

    循着路面斑驳的血迹,高也找了一路,终于在小渔村西南岸背山小路旁的一条壕沟边,找到了比较明显的打斗痕迹。

    壕沟很深,却没有积水,里面尽是淤泥。

    祁山之前倒下砸出的深坑明显,还有许多他受伤后挣扎爬出留下的血痕,以及因为四肢沾满淤泥而留下的掌印鞋印。

    看着那些痕迹,高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处留下的血痕,尚显鲜红。

    这本没有多大问题,依据祁成的描述,祁山回到自家农舍的时间并不久,所以不至于完全干涸。

    而壕沟之外,除了沿途滴留的那些血点,并无其他发现,即是说,祁山必定是在此处和人打斗然后身负重伤倒下的壕沟。

    那么他身上的那些血迹,都应该和此处的痕迹一样,不会那么快干涸。

    可就在他离开兄弟俩的农舍前,再检查祁山的尸体时,在他袖笼、衣摆以及裤腿上发现的大小不一的血点,却早已凝固变黑……

    ……

    ……

    一个半时辰后,捕头黄三儿带着十余名衙役,并背提着工具木箱的令史,从城内赶来。

    当他们到得村口,看到高也,便领着众人加快脚步迎上去,瘸腿的祁成还有另一个个子瘦小、被高也另外派去让多加派人手的小渔村村民,气喘吁吁地跟在队伍最后。

    “头……头儿!事情……很棘手吗?”

    黄三儿微喘着看了看身旁的刘行和身后的一大帮兄弟,他们都已经从祁成那里听说了祁山被人重伤而亡的事,但这一路赶来,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即便是要将尸体搬回衙门,也不至于十几人一道公干出行。

    高也点头,同众人道一声辛苦,便让祁成领着大家往村中各户的家去借用农具。

    不一会,当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锄头或铁锹并土基箩筐水靴之类,高也没有过多解释,只让令史先去勘验祁山的尸体后,便领着大家又往村西南岸山路旁的壕沟去……

0014 寻而无获的线索

    到得地方,也不用多问,黄三儿刘行他们便明白了是要做什么。

    当高也果然下令,十余人二话不说便跳下壕沟,挥锄扬锹,开始锄挖淤泥。

    高也亦在其列。

    只不过,命令虽然下得直截了当,但他并不能确定这一沟淤泥里,果真有他以为会有的某些东西。

    在等待黄三儿他们赶来之前,他曾回去过祁成家的农舍,将祁山身上里里外外翻找了数遍,以期找到些导致他被追杀至此的重要线索。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想那般顺利,除了已有的那些发现,任他再如何折腾,都毫无旁获。

    因想着不能再白费功夫,高也手中的锄头不由挥得更加卖力。

    半个时辰之后,当整条壕沟的淤泥都被锄挖摊平检查完毕,却仍没发现任何异样,高也心中的不解,便愈发深刻。

    以至于拄着锄头立在沟中,许久都不想开口说话。

    “头儿……究竟有何处不妥啊?你倒是跟大伙儿说说,兴许我们能看出些什么也不一定呐!”

    黄三儿穿着不合脚的水靴,咵嗒咵嗒走过去。

    然而高也没有理他,仍旧专注地想事。

    见其如此,即便升为捕头,说到底还是低高也一大截的黄三儿,看着他比以往更加地“特立独行”,虽然早已经习惯,但仍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尤其,一听到是高也让加派的人手,知府郝明堂二话不说,大手一挥,便让他们火速赶了过来。

    相较前两日他想邀知府一起吃酒同聚时被拒绝责骂的态度,差别之大,让他实在很没身为捕头的面子。

    面对黄三儿的略带不满的询问,高也仍旧静默,似乎没有听到问话。

    直到刘行看出黄三儿的窘迫,出声想要帮忙解围,高也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一心都在案子上,毫无觉察地看向满身满脸都是淤泥的十余名同僚,“辛苦大家,还得将这些淤泥,抬去海岸边筛洗一遍!”

    ……

    ……

    当所有的事情做完,已经将近申时。

    高也同众衙役瘫坐在海岸边,望着被淤泥染黑成一片的海水,和除了沙石一无所获的砾堆静静休息。

    短暂的放空之后,高也再回想中途令史前来禀报的话,心中终于有了些许确定。

    祁山身上所染,果然不全都是他一人之血。

    而他两手空空,却被追杀至死,要么是盗取了某些要紧的物什,如珠宝金银,后被抢回;

    要么,便是他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惨被灭口。

    而祁山死前明明有时间机会同祁成说明实情,却缄口不提,便是对之后一点推想的最佳印证。

    可若果是后者,那非要杀祁山不可的人,其背后的势力必定庞大,就连官府,也不一定能奈何得了。

    所以祁山知道,即便报官,或许也难以撼动幕后之人的根基,因此不愿自家兄长惨遭同自己一样的噩运……

    如此这般,高也一遍遍思索着导致事情发生的每一种可能,生怕自己遗漏或者曲解任何一个环节。

    当他的注意力终于不得不再次转向祁山家书上那些含混不清的字眼时,一艘出海打渔的柳叶舟船缓缓向着他们这片海岸驶来。

    船上撑篙的是位胡子花白脸上有疤的戴笠老者,看到齐刷刷坐在岸边的一排官兵,老者眼里满是诧异,不自觉拿眼睛瞟了瞟船头用渔网兜着的几大桶大鱼小虾,心里有些发虚,不过更多的是嗤之以鼻。

    “这些官大爷搁那儿排排坐着,莫不是特意在这儿守俺捞捕的渔获?”

    蓑笠老者活了近六十年,比山匪还恶劣、不把老百姓当人的官匪见了一批又一批,他从来对这些拿钱不干正事的大蛀虫没有好印象,此时划近了再见一个两个都衣衫不整,有气无力的懒散模样,更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

    老者心中如何想,从他眼中的神情便可窥知一二。

    但此刻岸边上坐的那些人,都没有心思去搭理。

    只有高也,看到他船头桶边那一团用黑白布裹着的小包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老人家!你往这边靠!对!往我们这边!”

    老渔夫听得喊,不情不愿撑篙泊到高也他们侧下的岸边。

    栓好桩,取下斗笠随意地举在胸前,看着高也走过来,丝毫没有前迎的意思。

    “老人家,你那桶边放的,是什么东西,可能让我看看?”

    高也走近,没有同渔夫寒暄,指着黑白相间的包袱开门见山问。

    隔远的时候他看不清楚,只隐约觉得似曾见过。

    此时近瞧,看清布上的花样纹路,他心里的疑惑猜想,便更多几分。

    老渔夫顺着高也的目光望,发现不是在打他渔获的主意,声音顿时明朗起来,简单欢快应道:

    “就是些猪下水,捞鱼的时候捞到的,因想着村口李大娘家有条大黑狗喜欢吃这东西,便拾了回来。你要看,或者你想要,直接拿走便是!”

    高也摆摆手谢过渔夫的“好意”,后不再多说,跨步凑身上前。

    一靠近,还未解开,里面内脏特有的腥臭味便扑鼻而来。

    高也拧了拧眉毛,压下心中的不耐上手解结。

    可刚解开,一滩似乎酝酿已久的“秽”物,便流了出来,滴到他洗过发亮的黑皮水靴上。

    看着那些心、肠、肝、肚,高也微微有些不适,但到底没有多少反应。

    后用手指略微的拨挑翻看几下,没觉着有甚不对,便又将其系好,同老渔夫道声感谢,就放了人离开。

    之后,确认忙活大半日果然毫无所获,高也将岸边还或坐或躺的黄三儿等人逐一薅起,让收拾归还农具后,便命仍将祁山的尸体抬回衙门。

    不过高也并没有同黄三儿他们一道,在做好所有安排后,他又去了一道岁禾阿香的茅屋。

    今晨来的时候天还未亮,且有祁成在门边挡着,他没有时间机会看清,此时再看,门上落锁,人明显不在家。

    找到临近的秦家夫妇,都说没看到出门,又其他乡邻也说并未看到出村,高也才意识到,那母女俩要么是连夜离开了小渔村,要么就是出去了一直不曾回来。

    但……

    他神情凝重地隔远望那间破旧的茅屋,心中的复杂,难以言说。

    抬手掏出怀中连夜请来的驱鬼神符,看两眼,本欲一把扯烂,可想了想,又还是将其小心地折好收回。

0015 猪下水里的秘密

    是日,天不见黑,小渔村里又闹起一阵小骚动——村口李大娘家的大黑狗,忽然死了。

    死一条狗,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村民们看两眼安慰几句,就各自回了家煮饭洗漱休息。

    但李大娘哭一阵,想起什么事后,将死狗抱到村西口的老渔夫院里,一边拍门,一边哭啼呼喊。

    老渔夫彼时还在后院里剖鱼肚,听见喊声,放下剪刀,随意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便起身去看。

    “月娥妹子,你嚎个甚?”

    开门看到李月娥怀里抱着黑狗,老渔夫习惯性地上手去摸它的头,摸两下没反应,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不对劲。

    “大黑子,这是怎的了?”他问得委婉,希望妇人告诉她黑狗没死的答案。

    李月娥听得他问,老眼里的泪水更是扑簌簌滚落不停,以狗为伴的她,实在不能接受这比人还亲的老伙计,接连两次出现问题。

    前几日它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原本还活蹦乱跳,忽然就变得萎靡不振,整日里趴在门前,不吠不动,但到底还有些气力。

    可今日,她也就晒几筐萝卜干的功夫,一回家,便见狗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完全没了生气。

    旁边有的,便是她曾在老渔夫身边看到过的那方黑白相间的布巾,所以她将大黑狗抱到老渔夫门前来,想要问个明白。

    待止住哭,李月娥方才瓮着声音抽泣问:“老哥哥啊,你今儿个是不是又给我家大黑喂东西了?那黑白布里,装的是什么?”

    “猪下水啊!”老渔夫有些莫名其妙,黄浊的眼睛瞪圆了看着老妇人。

    “猪下水能吃死人?”

    听到死人,老渔夫赶忙打断,“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哪里死人了,死的明明是狗!

    而且,是不是吃俺那猪下水死的,谁又说得准,大妹子,你可别冤枉好人呐!

    没准是你家大黑,自己嘴贪,又吃了些别的不干净的东西!”

    听他如此说,李月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既觉得他说得在理,又觉得他就是在推卸责任,狗子确实低贱,但摊上狗命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不过李月娥素来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人都如此说了,她自然不好再揪着不放,叹几口气,终于抱着大黑狗准备回去。

    看她转身离开,老渔夫愣了几息方才缓过劲来。

    想着依李月娥的性子,断不至为了一条狗和他撕破脸皮。

    来找他,不过就是想弄明白黑狗的死因,并没有恶意。

    于是老渔夫叫住已经走远的老妇,“妹子!你慢点走!”

    李月娥抽泣着转回身,“还有啥事啊老哥哥!”

    “你不是想知道大黑怎么死的吗?剖开它的肚子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月娥闻言大惊,不由趔趄两步,将怀里的狗紧抱几分,望着老渔夫一脸防备,难得地面露愠怒回骂道:

    “好你个老匹夫!我家大黑死得已经够惨了,你还想吃它的肉不成?!”

    ……

    ……

    翌日清晨,当高也收拾好自己,便装出衙门,准备好好查查祁山家书中所说富绅具体是哪户人家,之后再去小渔村看看阿香母女是否回家之时,衙门口的石狮子旁边,一个老迈的妇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妇人衣袍裹得严严实实,靠在石狮上睡得很沉,似乎是在这里守了一夜。

    高也缓步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大娘!大娘!醒醒!”

    老妇人听到呼喊,惊吓着坐直身子,茫然地望了高也几眼,后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似的,忙忙慌慌地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递上前紧张不安道:

    “官……官爷!我……这……我是小渔村里的村民……

    这……这是我在大黑肚子里找到的东西……

    它太贵重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吓得坐立不安,便连夜赶了过来……

    但那位官爷让我等到衙门上工再来……”

    高也被妇人一长串的话,说得云里雾里,但还是从妇人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那包“贵重”东西。

    打开一看,竟是一只簪头,还是纯金打造,不说材质,单是簪花的样式,也绝非凡俗手艺,普通人家莫说拥有,便连看上一眼,都属痴心妄想。

    明白过来妇人为何会在衙门口守着,高也将她扶起,“大娘,你说你是在大黑肚子里找到这东西的,大黑……是谁?”

    “大黑……是我家的一条狗,昨日吃了老渔夫给的猪下水后死了,我想知道它为什么会死,犹豫了好久,终于决定剖开肚子看看,才发现的这东西……”

    高也一边听妇人说话,一边仔细端量簪头,但看着看着听着听着,他那原本颇觉趣味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惊诧又恍然的神色。

    “你说的老渔夫,可是那个白花胡子,脸上有疤的老人家?”

    ……

    ……

    府衙后堂。

    知府郝明堂脸上盖一本书,将腿翘在案台上继续补觉,六科的人都在各自的科属忙各自的事。

    黄三儿在庭院外安排一应衙差洒扫站堂巡逻等事宜。

    安抚好妇人,让她先回村等待消息后,高也握刀急步从众人身边穿过,直接去到后堂,“大人!卑职有事要禀!”

    郝明堂被他的声音一惊,抖个激灵,书掉到地上,放下腿缓缓起身,半眯着眼问:“一大早的,又整什么幺蛾子啊!”

    看清来人是高也,他坐直几分,“你不是出去了吗?怎么还没走?”

    “禀大人,卑职在衙门口……”

    高也同知府详详细细描述了一遍昨日到今日的种种情况。

    待所有发现讲完,高也恭恭敬敬将金造的簪头递到郝明堂跟前:

    “所以大人,卑职以为,此事非同小可,这只金簪的主人……极有可能已经被杀了!

    只要好好调查一下,谁家府上逃了杂役,甚至死了……”

    高也口中想要锁定城中几家大户逐一调查的话,脱口便要说出。

    但郝明堂显然不想他过早论断,咂咂嘴,故作轻松问:

    “不过发现一只簪头,你根据什么做出的判断?”

    被打断话头,高也没有如常揣摩知府言行里各要表达的意思。

    他因为觉得自己已经触及事情的真相,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激动。

    所以一被问及,他不假思索立马就答:“大人您可以想想,若非如此,这般贵重的簪头怎么会出现在一堆猪下水里?

    卑职甚至以为,那老渔夫捞到的,根本就不是猪下水,极有可能,就是这簪主本人的内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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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娇娘她是幕后大boss介绍:
三更天过,莫要出门。
死了更夫,又来打手,刘老板已经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千筹智,万般谋,也抵不过小小一个乔今秋。
时隔一年,乔二小姐借尸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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