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1 故弄玄虚的母女
岁禾一睁眼,便又看到阿香递过来的白蜡,但她这回没有接,而是直接撑着身子坐起来。
迈出棺材,看到屋内焕然一新,岁禾有些意外,再看阿香,才发现她身上发梢都占满木屑;脸上手上黑漆片片,虎口、腕间还有几道血痕,模样甚是狼狈,但她仍旧笑看着自己,一双眼,满是柔光。
被阿香用那种充满疼爱的眼光看着,岁禾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转身,走到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简易木桌边,坐下后,唤住阿香问道:“昨夜那个摔晕的道长,可被人救走了?”
阿香点头,眼中有些疑惑,更多的则是担心,若被那年轻道长发现岁禾的存在,不知将会面临何种危险的境况。
岁禾知道阿香的想法,也明白自己当下必要避人耳目,尤其,昨夜那名冤死五年的红衣厉鬼,在魂飞魄散之前,已经将自己全部的怨力,都渡给了岁禾。
而今的她,会更容易引来想要将她祓除的道士甚至天师。
好在,得到那名厉鬼几年的怨力修为之后,她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孱弱,虽仍惧怕天光,但要附身一般活物,已经不在话下,即便仍旧使用当下这具尸体,也能些微敛闭周身的腐腥之气,不至轻易让人发现端倪。
可有一点,不论何时,都要尽量避免与那些道士产生交集……
奈何造化弄“人”,她们此行来到东临城,原本是为解决刘岳氏女儿刘月牙被“邪祟”附身之事,现在却不得不反过来为那自称卫肖的厉鬼,解决她生前的恩怨纠葛。
当然,她前来此地,本来也是为了将那些事做个了结。
正当岁禾回忆卫肖同她所讲内容之时,小屋门外,响起一道低微的敲门声音。
岁禾没有侧头,仍旧专注地想事,本以为阿香会去开门,没曾想,敲门声响了许久都不见阿香有什么动作,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响动。
当她意识到不对,偏头欲探个究竟之时,一道湿淋淋、四肢肿胀发白的蓬头鬼影忽然穿门而过,来到岁禾跟前。
看岁禾神情异样,阿香便也顺着她的目光去望,却什么也没看着,唯独地上一滩滩不该出现的水渍清晰可见,让她不禁抖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个……”
蓬头鬼见岁禾没有撵她出去,于是大着胆子再往前飘了几步,“我……我叫蒋雯雯,昨夜,听见了你和卫肖姨说的话……想你应该很需要足够的怨力,我……我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全部给你……虽然有些微薄,但……”
蒋雯雯怯怯弱弱,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丝毫不敢直视岁禾,本来岁禾在她的坟旁刨坑躺下就已经让她害怕得力量失控,现在岁禾又吸收了卫肖几年的怨力,已经变得更加“强大”,要解决她一只被溺死的小鬼,根本不是难事。
何况就她那点力量,只怕根本不够入眼……
想到这些,蒋雯雯的声音变得更加细弱,最后只顾看着脚下的水渍发呆,没敢再说话。
岁禾听明白了蒋雯雯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她没有立即回应,脑中再次浮现卫肖同她言明的事——想要复生成人并不可能,但若能汇足三千愿力于一身,便有可能,如常人一般在日光下行走。
若能见天,不用再每日里遮遮掩掩,那她的复仇大计,实施起来,必会更加容易……
只是所谓愿力,即心愿之力,与为鬼一载累积一点的怨力并不相同。
二者虽可相互转化,一愿便对应一点,且人鬼不论,但前者要累积,并不比后者简单多少。
而岁禾当下,即便吸收了卫肖所渡,再加上自身所有,总也不过六点……
看着蒋雯雯,岁禾犹豫权衡许久,到底还是选择了开口:
“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
……
一日里快马加鞭,高也小明终于奔赶到东临城时,已经过了三更天。
他们没有就近找客栈之类的住下,而是直接根据荣府之人提供的消息,找去了荣升安在东临城落脚的地方之一。
可那姓荣的,到底家大业大,本又是东临出生,能藏身的地方实在太多,又不能打草惊蛇,直接找那些门房问话,所以拖着疲累的身子连着探了三个地方,都毫无发现后,高也终于还是决定,先找个地方歇息一晚,待天明精神也恢复,再从长计议。
“头儿……黄捕头他们来了怎么寻我们啊?”
当二人避人耳目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正要进去,小明望着周围的环境,有些担忧地问。
高也没有迟疑,继续往客栈门边走,“他们只怕不会来了!”
小明不解追上去,“啊?这是为何?”
话问出口,小明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微惊顿脚:“今日黄捕头说肚子疼,是裝出来的?”
“此次抓捕荣升安,事非小可,弄不好,别说饭碗,连小命都可能丢掉,他们不愿冒险,再正常不过。倒是你,非跟着我,趟这趟浑水……”
小明憨傻一笑,他看不明白当前的大局,但他相信自己的头儿,此时见高也停下回身望着自己,小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满心欢喜地跑到高也身边。
“可是头儿,就我们两个,要在这东临城找那一人……何不去请这边衙门里的人帮忙?那样找起来,必能轻松不少!”
“其法……不通!”高也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往下解释,拍拍小明的肩膀,“先进去吧!”
让掌柜安排好房间,住进去之后,洗漱完躺在床上,高也明明很疲惫,却辗转难眠。
睡不着,他便不再强求,头枕着手,透过迷蒙的月色,睁眼望着天顶,想的却不是如何寻找荣升安的事。
当从刘岳氏那处得知是岁禾阿香在被后推动一切,他的思绪就一直没有平静下来的迹象。
早在赵德左二郎的命案发生之时,他就隐隐觉得,事情或许真的与那乔家的今秋小姐有关,今次又牵扯到千金台赌坊的东家,让他不得不产生更多联想。
但那也仅限于对乔今秋“冤魂索命”的猜想,并未联系到岁禾阿香身上。
一直以来他对那母女二人“念念不忘”,尾随跟踪也好,多番试探也罢,的确都是因为发现了岁禾的身体异于常人。
尤其那日,看到岁禾的身体腐烂,他就更加确定那小女娃一定是被什么邪祟附了身,为免恶鬼危害人间,他甚至去请了几道驱鬼的符,然他一次都不曾将她们与乔今秋联系在一起。
毕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们与两件案子有关,不过是行踪有些可疑罢了……
可如今,两道身影,居然重叠在一起,他的整个脑子便陷入了无尽的混乱。
乔家的旧事,他是知道的,发生在乔今秋身上的幕幕悲剧,事后他也都有耳闻,虽然同情,可如果真是乔今秋还魂索命,为害人间,他也一定不会枉顾法理,留情不予处理……
但事情,和他预想的似乎又不一样。
照刘岳氏的话来看,岁禾母女不仅没有要残害无辜的意思,甚至有在出力为官府帮忙,可这果然就是事情的真相?而非她们故弄玄虚,借以达到自己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0032 我看你印堂发黑
高也枕着手想事,想着想着,到底还是沉入梦乡,当他猛然惊醒,已经天亮。
小明早已起身收整好一切,坐在桌边端茶看着高也发呆。
见人猛然坐起,额上还渗有许多密汗,小明放下茶杯,拧了布帕递过去,嘻嘻笑道:“头儿,你昨晚说梦话了!”
高也神思还有些混乱,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答得有些漫不经心:“说什么了?”
“什么……怎么能是你呢?不可能不可能!之类!头儿,‘你’是指谁啊?莫非是我们未来高嫂?”
高也闻言,眼神一愣,后没好气地将布帕甩扔到小明身上,“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收拾收拾出发,办正事要紧!”
小明见状哈哈一笑,一副是与不是,你心知肚明的表情,高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懒得过多解释,迅速起身下床,洗漱收拾一番,便同小明一道离开客栈,继续去寻荣升安所在。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没有在客栈里吃早饭。
骑马行过那些陌生又显得熟悉的街巷,路过一家早点摊,二人不约而同下马走过去,“大婶儿,来几个肉包子!”
裹头巾的妇人乐呵着道声好,就擦手往笼屉里去拿。
刚包上要递给高也,身侧的小明忽然被什么人撞了一下,手肘抵到高也,包子从掌间滑落掉到地上。
妇人唉呀一声,要捡了再给高也另外拿,高也摆摆手,道声不用,就自己弯腰去捡,却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野狗抢了先。
浑身脏癞的黄毛狗衔着肉包立刻就跑没了影,高也无奈,只得让妇人再来两个。
抬手要再拿钱的时候,小明忽然又撞了撞他的手肘,“头儿!你看那边!”
高也接过包子顺着小明的视线去望,看到街前不远一条小巷的拐角处,一面相清俊却有些狼狈的年轻道士,正拄着桃木剑,吃力地跪趴着在从方才那只癞皮狗嘴里夺食。
然而年轻道士竟是连黄毛狗都打不过,三两下就落了下风。
被大口咬住胳膊,后因疼痛龇咧起牙嘴,不得不松开已经抓握住肉包的手。
白乎乎冒着热气的包子掉在地上滚两圈,粘上灰尘泥屑,癞皮狗却浑不在意,松开道士,再狂吠几声,便又衔起肉包跑远了。
看着野狗跑远,年轻道士眉目变得扭曲,手里的桃木剑挥了挥想朝野狗扔将过去,但他似乎实在没有多少力气,挣扎半天也没能起身,只好再吃力地挪移回墙根靠着,以手扶额,仰撞着脑袋,痛苦地吞咽。
高也小明互望了一眼,小明转身,“大婶儿,再来几个!”
不几息,二人便提着包子水囊到了年轻道士身边。
走近了看,道士着黑袍戴黄冠,肩上斜挎着个大布袋,胸前果然有伤。
将东西递上,道士虚着眼睛看了他们两眼,伸手欲接,却因为视线模糊,又刚才那番“激烈的争斗”,抬出的手瞬间脱力的垂到地上,后再难抬起。
听他呼吸不匀,面色看来也苍白至极,高也沉着脸将水囊塞回小明怀里,后蹲下身握住道士的手腕微微探了探脉,再又凑近他的胸腔听了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正欲扒开他胸前的衣物看看是受了什么伤之时,道士忽又开始连连干呕,似要将自己的胃肠全都哕出来一般。
当他终于停止呕吐,整个人便更加脱力,直接晕了过去。
高也小明见状,只得暂时放弃寻找荣升安,问了路,便一刻不停地将人送去了附近的医馆。
“他胸前的伤无大碍,破了些皮肉,敷些药就行,之所以昏迷呕吐,主要还是脑袋遭了撞,调养调养,便能恢复过来,二位无需担心。”
大夫简单看过,就去了柜台写方子,写完递给身边的小童让抓药收钱,便不再多管,又埋头看起了厚厚的医书。
不一会药抓好,小童提着递给高也,淡淡伸手道:“二两银子。”
高也拿出十两,“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可能让他就在这医馆暂养?”
小童奇怪地看了看高也小明,没有接话,咚咚地跑回老大夫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老人抬眼看过来,笔头在舌尖舔了舔,往书上圈划一笔后道:“蔽馆地儿小,住不下,也没那功夫照顾他!二位还是带着他自寻住处去罢!”
说罢让小童收取该收的银钱,便不再抬头继续研读。
高也小明无奈,只得又将人背出医馆。
好在附近客舍较多,很容易就将人安置妥当,又让小二煎了药按时服喂,并留下足够的银两让再开一间房,他们晚上回来住后,二人才又匆匆上路去寻荣升安。
然而东奔西跑明察暗访将近一日,直到二更天过,也没有任何收获,筋疲力竭的二人才回到客舍。
彼时那位年轻道士已经醒来,正在问小二话,房门开着,高也小明见状便敲敲门走了进去。
看到他们出现,小二如释重负,“客官客官,你们回来得正好……这臭道士忒不讲理……”
年轻道士听到小二的诋侮之词,也有些恼火,捂着脑袋和胸口不悦道:
“本道长那显影符,今儿个午时你来送药送饭的时候,明明好好地放在怀里,怎的现在就不见了?方才我还见你在屋里鬼鬼祟祟,不是你偷拿了想出去行骗,又会是谁?”
小二拍着大腿,满脸苦相,却又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因为确实是他鬼祟在前,但他哪里见过什么显影符……别说符,连鬼影子都没看见过一个!
但说到底,出现这种局面,其实怪他自己。
若非他心生不轨……
回想起方才二更刚敲完时发生的幕幕场景,小二目光忽然一闪,满含激动道:“我知道是谁偷了你那什么破符了!”
“什么破符!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年轻道士情绪激动,闻言蹭地一下站起来,但想是用力过猛,刚起身又扶着脑袋跌坐下去。
小二看他态度凶恶,不由自主往高也身边靠几分,后略有心虚地解释:
“今夜敲二更时,来了两个人说认识你,要来探探你的病况!我便领了她们上来,铁定是她们偷的!你要怪,找她们去!”
说完,也不待人回复,小二便踮脚一退,溜之大吉,任那道士如何呼喊咒骂,都再没回来。
高也小明弄明现状,互望一眼,不愿掺和这等无聊的琐事,又看道士似乎已经没了大碍,遂拱拱手,也不说话,便要出去。
然高也小明脚步刚要挪动,似乎才注意到二人存在的年轻道士,捂着脑袋,抱怨的话忽然转口:“大……大个子!你……你别走!贫道看你……印堂发黑,定是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0033 气绝身亡的婢女
冷不丁听到年轻道士那些话,高也和小明都微微愣了一下,小明知道高也从来不信鬼神,皱着眉呵斥了一句。
高也示意他不用跟这人过多废话,继续迈步要出门。
年轻道士见他们根本不当回事,只好忍着脑内的晕眩,扶桌起身:“大个子,你别不信,你这明显是阳气亏损的模样,不注意些,驱驱邪,再被近身,只怕要被吸尽阳气而亡!”
然而听他说得越详细,高也小明脚上的步子便越快,转眼就已经迈出房门,进了对面的客间。
年轻道士数唤无果,嘟哝两句“怎么好心当作驴肝肺”之类的话,才摇着脑袋放弃。
高也小明摆脱缠人的“江湖骗子”,回到房间,却没有立即洗漱休息。
高也神色凝重地坐到桌边,从怀里拿出符纸,旁若无人地打量。
小明不知高也在思虑什么,但看他面色阴沉,根本不敢出声打扰。
便在这时,奔劳了一日,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的他,一坐下来,就感觉肚子饿得发慌,于是起身去叫小二送些吃食。
很快,小二便端了东西上来。
小明却没有放人就走,拉着小二开始问东问西。
“小二哥,你可曾听过荣升安,这号人物?”
“荣升安?你说的可是那个家业宏大、将荣记各大商行分铺都开到宜兰城去了的荣升安荣大老爷?”
小明惊疑:“他发家不是在宜兰城?怎么说那边开的反倒是分铺了?”
小二啧啧嘴,“客官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荣记,虽是以荣大老爷的名字来命名的,但他并非唯一的东家!
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刘孟齐刘老爷,不过刘老爷开的铺子,不叫荣记罢了……”
小明对荣升安如何发家如何与人共谋生意的事不感兴趣,打断小二,“那你可知他回东临城来了?现又在何处?”
“知道,怎么不知道,好几日前就回来了,闹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还大宴宾客,在城心处的天景楼,办了一场三日席,说是要庆祝个什么……”小二夹着餐盘,挠头想:“哦对了,庆祝与那邹家老爷喜结秦晋之缘!”
当二人你一眼我一语交谈不停,高也不知不觉回过神来,插问道:“邹家?”
小二点点头,唾沫横飞地开始同二人解释,当说得起兴,也不用高也小明请,顾自就在桌边坐下,好一次性说个痛快。
听小二说了半天,零零总总概括起来也就一句话——荣升安此次回东临,说要做的“生意”,便是让自己的儿子迎娶邹家的嫡女,借联姻之举,共襄伟业,以打下一片更新的天地。
“那……你可知,他人现在何处?”高也适时地打断小二。
“最近邹府的加元小姐,似乎出了些问题,两位老爷时常聚在一起商议,估摸着现在也还在邹府没走呢!”
听到荣升安可能在邹府,小明激动地立起身,拿刀就要出门,被高也一个眼神制止。
小二的声音仍在继续:
“说到邹府,我突然想起来,你们对门的那个臭道士……”
小二讲话的时候,心虚地回头去望了望门口,生怕那年轻的道士会突然冲进来教训一般。
看到门扉好好地阖着,才放下心来道:“前一日,也就是十四日那天傍晚,听闻那臭道士带着邹家的管家和家丁,去城西郊外最大的坟场迁一座坟,结果却遇上了厉鬼发凶,死了好几个人呐,连管家邹勇,都被掏了心窝子,他自己似乎也在斗鬼的途中受了伤。
被四散而逃、天亮后带了更多的人去坟场查看情况的邹家人救抬回去后,因坟没迁成,加元小姐的‘病’没治好,反倒折损了好几员‘大将’,被问及具体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还答不上个所以然,所以被邹家老爷当作江湖术士,给扔出了邹府……
原本还被奉为座上宾,转眼间,就躺在路边连狗都不理,若不是您二位,只怕他不被身上的伤折磨死,也要被渴死饿死了!结果稍一恢复,就张牙舞爪的,不就丢几张破符纸吗,跟丢了好几千两黄金似的!
得亏我想起来,中途有人来过,否则就是跳进黄河,怕也洗不清了!”
高也没有打断小二的谈兴,趁他发完牢骚赶紧接问:“那邹家小姐,是得的什么毛病?只通过迁坟就能治好?”
小二听得这样的问话,一拍大腿,神色变得更加兴奋,但在开口说之前,他苦着脸连咽了好几口唾沫,高也见状,静静地给他倒了一杯茶。
接过猛一口灌下肚,小二满足地抬袖擦了擦嘴边下巴上流出的水,同高也道声感谢,便又“没完没了”地说起了有关邹家小姐的密辛。
然他一说起那邹府里的事,内容就变得复杂不明起来,东讲一点,西提一句,好一阵下来,高也小明连提了数十个疑问,方才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邹家的加元小姐,不知何故,十四日早晨天不见亮的时候,忽然从床上惊醒,然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看谁都喊“鬼啊!鬼啊!不要过来!”,请了好些大夫看过,没有用,便请到了那个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看一眼邹加元的状态,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拿出一道安魂符烧成灰给那邹加元喝了一问,才知道是天将明未明的时候,被鬼压了床,待完全清醒后,就变成了那副疯癫的模样。
鬼压床不稀奇,但据说,压她的鬼,是那个一月前被她推下水淹死的蒋雯雯。
蒋雯雯本是邹加元的贴身婢女,二人年龄一般大,从小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然而就在事发的前些日子,某一天晚上,邹家老爷因为醉酒后心性迷乱,兽性大发强了那婢女蒋雯雯。
之后一连好多日,府上都传起了蒋雯雯将被邹家老爷收做小妾的流言,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消息传到邹加元耳里,她起初并不相信,毕竟蒋雯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情同姐妹。
可忽然之间,好姐妹竟要变成自己的姨娘,同自己的娘亲争宠,这样的事,只怕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接受。
所以邹加元为了弄个明白,便把那蒋雯雯带到环境清幽的河心亭细细问询,并让任何人不得靠近,好保全自家爹娘的面子。
谁承想,一切的传言竟然都是事实。
备受打击的邹加元神智变得混乱不堪,不可置信地抱着脑袋想要冲跑回闺房,蒋雯雯不安去追,却被她一把推搡开。
也就那一推,蒋雯雯便掉进了河里。
可看着人在水里扑腾,邹加元不仅没有喊人来救,反倒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使劲将蒋雯雯的脑袋摁下水去。
没多久,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又抓提着想要救人上岸时,那婢女已经气绝身亡……
0034 邹府里来见岁禾
蒋雯雯无亲无故,死后被埋到城西郊的坟场,而昨日晨时,邹加元被鬼压床后还说,蒋雯雯不停地在她耳边哭诉,说自己的坟头被人扒开占了,无处安魂,所以以后要回到邹府,在她身侧长伴……
故此,那名叫李安的年轻道长,一听完邹加元的描述,赶紧就让邹家老爷安排了一批人领着过去迁坟。
谁承想,一入夜,便被附近一只积怨多年的厉鬼给杀得死的死伤的伤……
听完小二的描述,高也本想再问问关于那只厉鬼的事情,但他们的房门,却在这时猛然被推开。
道长李安微微喘着粗气,指着说得白沫翻飞的小二,没好气道:“原来你在这里!害贫道一通好找!”
小二不知这人又找自己做甚,可看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就知准没好事,于是也不答话,更顾不上告辞,避开不断向自己走近的李安,围着高也小明绕一圈就要跑出去。
但被李安一把抓住,“贫道问你,先前你说来探望过贫道的,是什么人?”
小二不解,声音断续道:“一……一对母女!你不认识……她们吗?”
“母女?她们可有什么异常?比如脚有没有着地,有没有影子之类!”
“当然有啊,没有那不成鬼了!不过那个子小小浑身裹黑的丫头,看来倒真有几分阴森气……”
“你确定自己没看错?”
李安不可置信反问,但不待小二回答,他又接受了似的将人松开,后望着自己手里的符纸喃喃自语:“可贫道感知到的,怎么有非人的气息……如果是活生生的人,地上那滩莫名其妙的水渍怎么解释……”
小二哪里顾得上什么非人不非人,一恢复自由,拔腿便跑,不过转眼,人便消失在了门廊尽头。
但高也闻言,却是大惊,再回想起先前小二说的那些话,不由疾声同小明吩咐,拿起佩刀之类立马就要出门。
李安盯着手里的符纸看一阵,似乎也反应过来,后神色凝重连声唤已经夺门而出的高也小明道:“等一等!贫道和你们一起去!”
三人前后离开客栈,可一出门,看到面前横纵交错的大街小巷,高也和小明都不由自主停下来,小明傻眼问道:“头儿……邹府……在哪边啊?”
高也眼角也有些抽搐,正欲回身去找小二再问,李安虚浮着脚步匆匆奔过来:“都……都说……让你们等等贫道了!去邹府的路,还有谁比贫道更熟悉?!”
……
……
近一柱香功夫过后,当三人两马急匆匆在邹府附近出现,亥时已过初二刻。
夜风呼啦,浓云低垂,落叶翻卷,漫天纷飞,一路行来,几乎没有看到一个行人。
道长李安在小明身后,将他死死抱住,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甩落马背。
终于驰到邹府门前,高也立即翻身跳马,刻不容缓地朝阶前奔去。
小明、李安紧随其后。
石阶下围站了几名护卫,个个惶恐、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什么,一时竟没注意到拉开门如箭冲进府内的高也几人。
当他们反应过来,门边早已没了几人的身影,只看到原本关紧的大门竟“自己”敞了开来,望望彼此的眼睛,神色不由更加惊恐。
冲进府邸,因不择向,高也小明便以李安为首引路。
李安手握罗盘,循息而动,高也小明持刀在后,谨慎防备。
穿廊过院,上桥下阶,行不多时,终于洞见一道围竹的月门。
月门不远处,灯火通明,透过窗纸,一道抱头发颤的影子显现,其侧围有一大圈高矮不均的黑影。
向着那些身影走近,李安高也几人可以越来越清晰地听见连绵的哭声,与痛苦不安的宽慰呼喊。
“元元啊,我是你娘啊!你不认得为娘了吗?”
“小姐……小姐……”
“小姐,你怎么了?”
“元儿妹妹你莫怕,有我荣储在……”
“……”
“……”
房内的人们七嘴八舌,个个对着邹加元嘘寒问暖,听来好不担忧。
而回应那些人的,是邹加元断续念叨什么的含混之音。
不及走到门口,道长李安忽然停下,顾自转了个弯,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高也小明没有跟着李安去,他们各有兴奋地握紧刀柄,一步步向着邹加元的房间逼近。
房门虽然未关,但早已杯丫鬟仆妇家丁们堵得水泄不通。
高也小明欲拨开人群往里,却被一些看不见热闹只能在外围饶舌细论的人挡住。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几人的疑问,引来了更多人的回头,高也无心解释,直接冲着人群最里层高喊:“荣升安何在?!我乃宜兰城府衙总捕高也,今以杀妻之罪,奉命前来拿你归案!速自出来!”
听清他所喊,原先挡着不让进的那些人纷纷退避,惶惶讷讷地为他们让开一条路。
人群最前头,一中年妇人被两个婢女用力地搀扶着,哭得梨花带雨,却不敢靠近邹加元;
另一个男子,生得白胖高大,衣着华丽,眼神里总也流露出几分促狭之意,看到高也小明,轻视变成慌张,不自觉朝中年妇人靠近几分。
“你们可知荣升安去向?!”
扫一圈没有看到人,高也神色冷冽逼问二人。
然不待回答,房门外忽然传出一声高喝,紧接着又起一阵念咒之声。
那道声音高也小明,以及邹府的大部分人都认得,于是赶忙跑出门去看。
只见道长李安正对着一道漂浮的身影挥出符纸,口中念念有词,“缚”字音落,紧接着,便有黄白的光束从符文中疾迸而出,飞也似的朝着那道身影绕裹而去。
前方一道黑影仓惶奔行,嘴里还不停尖叫。
“别追我!别追我!救命啊!”
伴随着男人痛苦的呼嚎,他的脖子被那道飘影抱住,“老爷……我是雯雯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蒋雯雯的声音颤抖空灵,让人听了无不为之一寒。
但下一刻,那被唤做老爷的男人,再一声划破长空的厉啸声一起,便又戛然而止,因为道长李安的锁魂符,已经将蒋雯雯牢牢缚紧,后再不能动弹。
邹家老爷逃出生天,瘫在地上挥汗如雨,待稍微恢复一点,便连滚带爬地挪去了李安身后,“小李道长,救我!”
见此状,高也却没有心思细量,他的目光不住地四下搜寻,以期找到那几道熟悉的身影。
忽然,小明激动万分地高喊一声:“头儿!荣升安在那儿!”
0035 胆大包天拦公差
小明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高也循着他的指向去望,只见一个右边额角缠有绷带、身材中等的男子,呼吸急促、慌不择路地从一条小径里奔出来,眼里满是惊恐,捂着自己的心口,弯腰不停喘气。
喘一阵又继续开始奔逃。
可刚跑没几步,他就四肢瘫软,脸朝下扑在了地上。
高也小明赶忙奔上前,将人扶起:“还有鼻息!快,让叫大夫!”
小明应声是立即回去邹加元的屋里,找到那个还哭得梨花带雨的中年妇人,让速请人来。
李安那边以符缚住了蒋雯雯,还来不及收尾,便听到了高也这边的动静,遂撇开一直将自己的衣角吊着的邹家老爷,小跑过来。
欺身上前,简单查看一番后,李安摇了摇头,“他这情况,叫大夫也没啥大用!”
高也蹙眉不解:“他会死?”
“死?暂时倒是不会,但也差不远了,你看他,印堂发黑,双颊凹陷,眼瞳暗淡眼白浑浊,又心声舒缓,四肢冰冷,阳气已经急遽不足,只怕没有几日活头了!”
“阳气不足?好生调理不就可以恢复?”
李安轻笑一声,摇摇头,目光逼向高也:“若同你一般情况,倒还好说,但他……已经回天乏术!”
“我?”高也微怔,旋即恍然,先前在客栈的时候,李安就曾同他说过,他也印堂发黑,阳气亏损,是遭“邪物”近身所致。
之前被指明时,高也虽然未做搭理,但同小明回到房间后,他还是逐一回想过,所谓邪物,只可能是指岁禾。
意识到荣升安极有可能也是被岁禾吸了阳气,高也面色一沉,目光变得愈发冷冽。
但他没有多言,只默默看了又拿起罗盘继续搜寻的李安一眼,便放下荣升安,往他方才奔出的那条小径跑去。
彼时李安一心都在没有丝毫异动的罗盘指针上,没有注意到身周的动静,当他反复确认罗盘正常再要同高也说明近旁无祟,恐还在小径那头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本欲直接去追,但跑两步发现被锁魂符定住的蒋雯雯,看邹家老爷目色不善,担心这家人还会再对其不利,届时真变成穷凶极恶之鬼会不太好办,于是从斜挎在身侧的布袋里取出一只长三寸、宽深各约二指的小木盒来。
木盒上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文,当他轻启盒盖,里面还散出淡淡金光。
“阳明之精,乾坤洞开,神极其灵,收摄阴魅,急急如律令,收!”
李安咒令音落,便见蒋雯雯化作一道白光,被收进了木盒里,再念几声咒语将木盒“封”好放回布袋,便提膝迈步也朝小径急奔而去。
小径迂回进了一片小桃林,桃林的尽头,是一湾湖,湖心立有一座凉亭,一眼可望到底。
李安追上高也时,他正站在湖边,静望着受风吹激荡起层层涟漪的水面。
“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李安四下扫了一眼,狐疑地问高也,见其没有要回话的意思,不放心地拿出罗盘欲细探究竟。
高也瞥了瞥李安,目光再往亭心附近晃了晃,静默几息,到底没有说话,后不再停留回身大步离开。
李安看他走,欲留而问,但高也并不理他。
只好拿着罗盘一通乱探,草草搜扫一遍,确认没有发现异常,便不疑有他,又小跑着追高也去了。
……
……
当高也李安走远,并确认不会再杀回马枪,岁禾母女方才从水中探出头来。
岁禾不用呼吸,在水中藏身再久,也无大碍,可阿香到底是肉体凡胎,若高也他们再晚走一会儿,想她已经同蒋雯雯一样,也成了个溺死鬼。
看阿香扶着围栏下方的石柱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慌乱抹脸擦水的模样,岁禾静静等了好一阵,方才同她示意游回岸边。
二人上岸,带起一大片湖水,衣物紧贴在身,显得分外狼狈。
阿香看到岁禾的模样,一瞬回想起一年半之前的场景,神情变得慌张悲痛起来。
彼时正值初春,天气尚寒,岁禾独自出海落水后染上风寒就没再好过,缠绵病榻几个月,到底没撑住撒了手离开。
一念及此,阿香生怕重蹈覆辙,于是万般焦急地躬身想为岁禾解拧衣服上的湖水,可她还未触及岁禾,便见人已经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她又才反应过来似的,讷讷地将手收了回去,后有些失落地埋下了脑袋。
看着自己的衣襟鞋尖,她猛然想起什么,急忙将一样已经泡软的东西从怀中拿出,有些紧张地递到岁禾面前。
岁禾淡淡地瞥了一眼,“无碍,这符纸留着也起不了太大用处了,关键得看那邹家老爷有多在乎他的女儿邹加元!
不过……蒋雯雯已被收服,再想那姓邹的答应将她娶进门,并将她的牌位供奉在邹家祠堂里,只怕会难上加难……”
……
……
找到荣升安,高也小明没有耽搁,雇一辆马车,连夜就要将人带离东临城。
邹家老爷邹刚不明情况,不能接受将成的好亲家,怎么忽然就变成了杀人凶手,所以拦着堵着不让离去。
“荣老弟祖籍东临,即便他真杀了发妻,要受训审理,也该在我们东临府衙!带回宜兰城?就他如今这种情况,只怕半途就被颠没了性命!
若他果是真凶还好,可若无辜清白,你们付得起那个责吗?”
邹刚说得义愤填膺,坚决不肯让高也他们再踏出邹府半步。
此时的他,早已经忘了先前被蒋雯雯的鬼魂吓得屁滚尿流的窘迫,一心只想最大程度地保障自己的利益。
如果荣升安因罪入狱,或被处斩,那他们这些时日商议好、已在着手准备改葺的一处大观景园,便不得不停止动工。
听上面来的秘密消息,来年开春,皇上将陪同白妃娘娘一道回三桑城省亲。
届时会从东临路过,若他能建得奇园搏圣上或贵妃青睐,甚至有幸接待圣驾,那他邹刚,还不得风头无两,天下扬名?
虽然有荣升安在,所有的好处都会打个折扣,但其利之丰,无可估量。
相较而言,那点损失,自可忽略不计。
而整个老邹家,能否在他邹刚这一辈,更加地发扬光大,成败在此一举,所以绝不能出半点岔子。
高也自然不明白邹刚心里的小九九,然见他一改先前有求于人的谦卑,高傲不可一世地让府里的家丁,将他们团团围住,断不肯放行的模样,便极为反感。
但未免再横生枝节,到底压下了心中的不悦,竭力保持温和问道:“邹老爷这是要,妨碍公差办事?”
0036 请大人移驾监斩
听见高也语气温和态度“恭敬”,根本不敢强硬地同自己说话,邹刚神情变得更加倨傲,“是,又如何?你不过一宜兰城小小捕头,也敢和我邹某人做对?”
说完,邹刚扬扬下巴,示意那些因畏惧官差而迟迟不敢动手的家丁们,不要再墨迹,直接动手便好。
他家业庞大,又有门有路,抓个甚至杀三两个衙差,根本不足为惧,这天底下,还没有他邹刚办不成的事。
那十余名家丁,再接到自家老爷的命令,到底不敢违抗,短暂的犹豫过后,果然还是大步向着高也小明逼近。
“头儿!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看围上来的汉子们个个彪壮威猛还手持兵器,自己背上又驮着仍旧昏迷的荣升安,根本无法全力施展,小明的神色一瞬变得慌张,声音也不自主颤抖起来。
高也神色不定地扫了众丁一眼,抬手握住刀柄:“胆敢阻拦官府办案,情节还如此严重,自当格杀勿论!”
……
……
一个时辰后,高也小明打伤其内家丁无数,带着荣升安强行离开了邹府,后找了一辆马车,连夜出东临往宜兰城奔赶。
二人各有轻伤,轮流驾车。
当赶到先前官道旁边的客栈,天色早已大亮。
彼时在此处休息了将尽两日的黄三儿刘行,正打着哈欠慢条斯理地牵马出厩,才准备去同高也他们汇合。
甫上官道,看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后又立即荡烟扬尘而去,不由都揉了揉眼睛。
“老刘”“老黄”二人异口同声唤道,“我没看错吧,刚刚过去那个,是……小明?”
刘行最先反应过来,“完了!快,追上去!”
……
……
再又大半日,高也刘行他们先后赶回宜兰府衙。
知府郝明堂见他们果然将荣升安带回,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怒,间或夹杂些许失望与无奈。
不过郝明堂没有立即宣布开堂审理,当看到荣升安奄奄一息的模样,他愁苦不已地将高也单独叫到内堂:“你们怎么回事?!人怎么……”一边说,郝明堂一边小心翼翼探头望,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
“人怎么被你弄成那样儿了?!他虽有杀人嫌疑,但现在除了那串骨链,没有任何证据,根本无法直接定罪,你你你,你是想害死本官吗?”
高也抬了抬受伤的胳膊,疼得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大人,证据一定会有的,请您再给卑职一些时间!”
郝明堂虽然看见了高也周身的狼狈,但他没有心思关心,一心想的都是如何解决此事,听高也说得斩钉截铁,心里的不安更加重几分,搓着手,焦急不已地在堂内来回走。
“大人!请为卑职加派人手,荣升安其人,杀的远不止荣兰氏一个,连上祁山老渔夫,和荣柏荣供词里说的卫明天他们,可是整整五条人命啊!
如此杀人如麻的恶商,如不能秉公惩处,此后,只怕会有更多的人藐视官府,藐视朝堂,届时您要想再压制他们,只怕……”
郝明堂哪能不明白高也所说,这几日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考虑的都是此事,可一想到若不能真的将荣升安定罪,别说压制,他的饭碗甚至人头能不能保得住都是问题!
看其焦头烂额,坐立难安,虽然没有最终表明态度,但高也知道,他已经有所动摇,遂趁热打铁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推论:
“大人,虽有人证实荣升安父子早在十一日晚戌时左右就离开了宜兰城,子时还听见了荣兰氏房里传出的斥责喝骂,那姓荣的看似没有可能杀人,但您可曾忘了,老渔夫的儿子卫明天,是个极善口技之人!
若荣升安杀了人,再让卫明天假扮荣兰氏躺在床上,制造她还活着的假象……”
郝明堂听明白了高也的意思,神色微怔,转而露出喜色:“是啊!言之有理啊!本官思虑几日,竟没能想到这点!”
一边说,郝明堂激动地双掌一拍,眼中满是赞许,可他的兴奋没有持续多久,不过一瞬就又暗淡下去。
“大人,怎么了吗?”
郝明堂收回手背在背上,眉头重新耸起,长长叹一口气后道:“你的推想,的确有几分道理,但……那卫明天已经死了,又有谁能证实你的说法?空口无凭,荣升安若打死不认,你又能奈他如何!”
“正因为暂时没有证据,所以才要请大人加派人手,只要能找到卫明天的尸体,说不定就会有新的发现!”
“可……”
郝明堂还想再说什么,便在此时,小明匆匆进来冲他拱手报说荣升安的情况不太妙,只怕活不过今晚了。
闻言,郝明堂眼睛一转,想着荣升安如果就此死了,他背后之人的势力再大,也不见得会兴师动众地来宜兰追究“责任”。
尤其对于那种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还品行不端、罪无可恕的人,更不可能花太多精力……
想明白此节,郝明堂眸色一亮,骤然改口道:“既是如此,高也,本官便允你放手去查!但有一点,必须要将他的罪名‘坐’实!”
“是!”
高也见其态度转变,激动抱拳,领命即退,一时没有留意到郝明堂说的是“坐实”而非“查实”。
小明紧随其后出来好奇问及他才反应过来,脚步一滞回望了内堂一眼,摇摇头没有解释,就让小明召集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去寻卫明天的尸体和证据。
黄三儿刘行这时跑过来,看他们的模样似乎已在堂外等候许久,也都听到了高也与知府的对话,此时面对高也,脸上各有赧色,张着嘴似有很多话说。
但犹豫数息,到底没能说出口。
高也看了二人一眼,没有拆穿也没有加以斥责,只叮嘱一句“接下来都要努力集证搜查,争取早些破案”后,便又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黄三儿刘行相视一喜,应声“明白”就疾步跟了上去。
之后一连两日,高也等人都一直处在极度忙碌的状态。
没日没夜地四处搜查打听,将整个荣府乃至城西几乎所有的百姓都问遍,所有角落都找遍,终于在十九日巳时左右,找齐了被大卸八块、腌在缸里分埋在了荣府各个角落的卫明天和另一名死者的尸体。
却没有找到与荣兰氏的死相关的任何证据,且二人的断肢残骸因被毁坏严重,已经难以推断死亡时间,只能拒其胸腹间斜而向上的伤口判断,是被比他矮的人用匕首捅死的。
此外在周围并无任何发现,更详细的验尸结果,也还没有出来,案件终又再次陷入僵着。
对于这一情况,又等了整整两日希望看到成效的知府郝明堂,明显坐不住了,指着高也的鼻子破口大骂:“因为你说一定能找到证据,本官对你可是有求必应啊!
连荣家人连续几次来要抬回荣升安的遗体,都被本官严辞拒绝,你就给本官看这么个结果?!”
正骂着,堂外传来黄三儿求见的声音:“大人,午时将至,已准备将犯妇何燕押往刑场,请大人移驾监斩!”
0037 八九日不曾打扫
听得黄三儿禀报,内堂里的两人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府郝明堂满腔的怒火只得强行压下,看指着高也,本想再骂两句,但见其低眉顺眼情绪亦是低落,指责批评的话,最终变成无言的一声长叹,后无奈一挥官袖,背手出堂跟着黄三儿走了。
确认郝明堂已经离开,小明才大着胆子走进来,看到高也埋头沉默不语,心里很是担心。
“头儿……”
高也闻声抬头,眼中的颓然一瞬敛去,又变成了那个精气十足的高总捕,“怎么了?你不跟着去押送犯人?”
小明瘪了瘪嘴,“黄捕头说这几日我们奔波辛苦,不用再为那点小事操心……”
高也若有所思地颔首认同,没有再多问,但小明却有些不吐不快似的,轻声发起了黄三儿刘行他们的牢骚。
尤其近几日搜查,他们起初还有些干劲,越到后面,效率越低,出衙门晚不说,别人半日搜查询问三条街,他们一日一条街上的百姓都问访不完,还美其名曰“细致”,说那样才能不漏下丁点儿可疑之处。
其言并非没有道理,慢便慢了,没有人会真的计较。
可当他们稍微有点收获,也不通知高也,竟屁颠屁颠地直接跑到知府面前邀功。
就连别人辛辛苦苦找到的线索,也近乎变成了他们手里的功劳。
那二人就差没把抓回荣升安的事情,也归功到自己头上……
小明越说越不耐,此前他竟不知,黄三儿他们能有那般无耻。
原本都是普通捕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大家同吃同睡,同出同行,亲如兄弟,可自从……
小明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高也,心里想着,自从知府破例为高也设了个总捕职位,又将黄三儿提拔成了捕头,衙门里的风气便大不如前,拉帮结派的人多了,偷奸耍滑的事也多了……
而近来高也一心扑在案子上,根本没有精力对大家进行管治,使得人心分散得彻彻底底,尤其看他“高高在上、特立独行”的模样,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
甚至有人当着面儿讥讽,说他“升了总捕,排场气势果然不一样了”之类。
别人或不清楚,但小明近来,却几乎日日和高也同行。
对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几次都想出面为其鸣不平,却都被高也阻止。
此刻再看知府丁点儿不念苦劳,对其大失所望的模样,小明心中亦是憋屈。
高也听小明说着说着忽然没了声音,疑惑地偏过头,当看到他眼中的同情,不由粲然一笑。
“别灰心,咱们再去城西的荣府附近调查一下,一定会有所收获!”
说完,高也拍拍小明的肩膀,握刀提膝又大跨步走了出去。
……
……
从衙门出来,高也小明却没有急匆匆直接往城西赶,而是跨刀沿途一边走一边想事。
荣兰氏被杀一案,因找不齐尸体,好多线索证据都无法搜集,比如她的死因为何,荣升安杀她时用的,又是什么凶器之类。
若能了解得更加具体细致,兴许,就不会面临现下的这番窘境。
如此想着,高也眼前忽然一亮,看着小明情绪变得激动:“你可还记得,荣府里的下人如何说?十一日当晚,荣兰氏他们久等荣升安几人不回,后大发雷霆掀桌将人拉回卧房后,便没再见其出过房间,也就是说,不论荣升安当时如何杀的人,凶器……”
小明恍然,亦有激动地接话道:“凶器一定是卧房内的某样东西!”
“没错!但我们勘查数次,都没发现任何异常,不排除荣升安事后命人做了清理更换的可能!
小明,你去城西周围的各商铺查访一下,看近些时日,是否有人购置过卧房陈具或者装饰之物,凡有可能成为凶器的,都要细问!
尤其是十一到十三那几日的时间里,有特殊购买需求的,更要特别注意!”
“明白!”
小明应声而走,雷厉风行。
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高也拖着下巴再又沉默几息,确认方向不会再错后,便也刻不容缓地又往荣府赶去。
当到得地方,府外的守卫一见又是他,个个面露烦意,脸上都写满“你怎么又来了”的疑问。
但碍于高也的身份,再不满,也只能恭恭敬敬将他迎进府邸。
继荣厉之后上任的管家荣余,倒是坦然,没有不耐也无畏惧。
高也见到荣余,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劳烦再领我往荣夫人的卧房看看。”
对他的要求,荣余似乎早有预料,当即就哈腰做请要领高也过去。
只是一路上走的时候,荣余见高也神色尚可,便又开始为自家老爷喊冤。
表示荣升安与夫人相濡以沫多年,恩爱非常,即便小有摩擦,也绝不可能心生杀念,让放过他家老爷,允许将他的尸体从冰冷的义庄抬回来安葬云云。
对荣余的请求,高也没有给出正面回答,只默默地跟在后面走。
不多时,在荣余和府上另几个下人的带领下,高也再次踏进荣兰氏的房间。
一切都与他前两日来时看到的一样,除了床榻枕柜妆台桌椅,还有几只花瓶瓷盏、几幅花鸟山水写意图,再无别物,显得异常空荡冷清。
“这房里的东西,自荣夫人‘回’娘家后,就一直没有人动过?”
一边绕着屋内巡查,高也的手指一边在屋内的各处划拭,当抹看到指尖厚重的灰尘,不由一愣,后不动声色问荣余道。
荣余颔首,答得却不太干脆:“这……夫人最是厌恶偷偷进她房内翻找的人,所以没有她的吩咐,我等下人向来不敢靠近半步。”
“不敢私进偷翻,竟连洒扫的工作也都免了?”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也嘴角不自觉扬起,“瞅这积灰程度,只怕得有八九日未做打扫了吧?!”
听高也这话一出口,荣余心中咯噔一响,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自在。
高也见状,故作未察继续道:“照你们的说法,十一日那晚,荣夫人只是赌气要回娘家,既是赌气,就意味着她气消了还会回来,既然要回来,那这么多天过去了,你们竟连洒扫都不做,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是你们府里的下人胆大包天,还是你或者上任管家荣厉,管理失职?亦或是,你们其实也早就知道她被杀了不可能再回来,所以懒得打扫?!”
0038 破解开蓝鸳之谜
听高也咄咄质问,荣府新任管家荣余再也绷不住气势,吓得赶忙跪到地上,门边跟着一道过来的其余家丁,也跪地连连叩首道:“官爷明鉴呐!小的们全不知情啊!”
高也蹲到荣余身边,“说吧,怎么回事!”荣余仰头惶惶,“自夫人说要回娘家之后,荣管家就不让我们任何人再靠近此处了……除了这两日官爷您来,我们都不曾踏足……”
“他可有解释为何不让你们靠近?”
荣余晃晃脑袋,表示不知,高也看他神色诚恳,没有撒谎的迹象,遂不再逼问,仍旧回身自去探查。
巡视数圈,高也都未发现异常,正想着屋内是不是存有某种密道,荣厉因害怕里面的秘密暴露所以不让人靠近之时,高也的目光忽然在床榻上横着的两只积灰厚重的瓷枕上落下。
靠外的一只,枕头边楞上和面上都有黑渍,靠里的一只,则除了灰尘,再无别像。
他狐疑着走过去,掏出一方干净的布帕,裹着外边那只瓷枕,将其拿起细细看了几眼。
看他颇有兴趣,荣余不无得意地解释道:
“官爷,这枕名叫蓝鸳,一式两只,分左右雌雄,是我们夫人出嫁之时唯一的嫁妆。
据闻是祖上传留下来的东西,材质特殊,尤为珍贵,只怕您找遍整个高禾国,也绝找不出一模一样的两只!
所以这几十年来,即便老爷多次想换,夫人也一直不肯答应……”荣余的话没有说完,高也复将目光落向枕面,但不论怎么看,都觉得普普通通,并无特别之处,正要再问,荣余已经看出他的疑惑。
“这对蓝鸳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本体鸳鸟身上的每一纹每一线,原本都是紫色,可一旦触及汗液、石墨之类,就会渐变成蓝色,您不妨凑近几分细看一下……”
荣余边说边抬手指鸳鸟纹案的同时,自己也凑上前准备细瞧。
可不待他看清其上鸳鸟的色泽,高也惊问的声音忽然响起:“这瓷枕,怎么有裂痕?”
一边说,高也一边伸手指上了瓷枕右侧枕边、右下角斜裂往上的一条细纹,满含困惑地继续问道:“就你们荣府这般殷实的家底,家中主母,竟会睡这样一方有暇疵的瓷枕?!莫非荣夫人,其实不如传闻之中那般穷奢极欲?”
荣余边听高也说话,边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接在手里,定睛看到那条细纹,不由面露惶恐地捂嘴后退了两步,东西险些从他手上掉落。
注意到荣余异样的反应,高也面上自被知府郝明堂责骂后就一直不曾散去的凝重,在这瞬间,一扫而光。
……
……
又不多时,让荣余找来那个因将茶水泼到荣兰氏身上,而被呵斥责骂,后又被荣厉安排去了灶房做工的丫环小菊,简单问过一些事,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推想后,高也便带着小菊、荣余和那被唤做蓝鸳的两只枕头,匆匆赶回了衙门。
彼时小明往各商铺调查还未回来。
知府郝明堂监斩完犯妇何燕已回到内堂休息。
黄三儿刘行等人则将何燕被砍下来的脑袋和身子抬去乱葬岗掩埋。
高也回衙后,先让管家和丫鬟在院庭内稍作等待,自己先拿着东西去了义庄寻令史老周。
彼时老周正在烤灼工具,见高也出现,也不用他开口,直接从案台上杂乱的一堆东西中,拿出一样来递到高也跟前:“给,这是在那卫明天的头上和喉下发现的!”
见其由布巾包裹,扁平如无物,猜测该不会是眼球儿之类的骇人之物,高也这才松开捂鼻的手,放心接过,同时将腋下夹的木盒交给令史,“你看看这对瓷枕上,除了灰尘,有没有染过血,或者说别的什么东西!”
令史狐疑,不知高也此举何意,但还是照他所说,开始查验。
看令史果然忙起来,高也没有打扰,默默走到屋外,一屁股坐到地上,对着仍旧大亮的天光,打开布巾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当看到那片裹满了盐粒的普洱小叶,和那咽而未下的两样东西,高也竟是不由自主地狂笑猛抽起来,险些将自己笑翻在地。
在他还在“癫痫”似的抽搐之时,令史已经抱着装了瓷枕的木盒出来,没有多少表情地轻踢了高也一脚。
被他唤醒,高也止住笑,拍拍屁股起身,“怎么样,可有发现?”
“没有血,雄鸳面上那积灰变黑的痕迹,是汗渍和茶水留下的,另一方雌鸳,则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得到想要的答案,高也原本已经按压下去的笑意再次爆发出来,他激动万分,不待接过瓷枕,就上手抱住了素来被他嫌弃身上太臭的令史。
令史则被高也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猛然一缩,后退两步,戒备不已地上下打量着他,“你中邪了?!”高也哈哈一笑,没有解释,将那几样证物重新包好放回怀中,又复将木盒夹在腋下后,冲令史深躬一谢便飞也似的跑开。
看他跑远,令史脑中又回想起方才被抱住的画面,不由摇头一笑,后噙着嘴角回到案台边继续灼烤用具。
……
……
一柱香之后,待高也将所有情况逐一同知府说明,郝明堂终于眉开眼笑,再不推托,竟主动让立即准备开堂。
但因其时还有一些小事需要确认,且黄三儿刘行等人掩埋何燕未归,又传唤所有人证上堂需要时间,高也便提议不然九月廿日辰时再开堂审理。
心里有底之后,郝明堂答应得十分爽快,“此次你可谓功不可没,便听你的,也的确不急在这一时!”
高也颔首谢过知府,就匆匆离开衙门,先往各处通知各人。
兰家三口、城北刘岳氏、小渔村村民祁成和村妇李月娥等,都在其列。
当他知会完兰士宏等人,要往城北去寻刘岳氏之时,途中正遇上沿着东西横街匆匆奔行的小明。
“头儿!”小明先看到他,忙慌慌跑近,“你往何处去?”高也用下巴指了指刘府所在的方向,没有回答,却直接问小明可有收获。
小明点了点头,说完又不太确定似的挠挠脖子,“收获倒是不少,但不知到是否与案件存有关联。”
高也颔首,“可探到些与一种名叫蓝鸳的瓷枕有关的消息?”
小明闻言想了想,“枕具店我倒也去问过,但没听得说什么蓝鸳瓷枕呐!”
高也望了望城北的方向,转朝小明来时的路:“那铺子可远?带我去!”
0039 被凶手栽赃嫁祸
在小明的带领下,高也很快到得城西两家枕具店其中的一家。
“头儿,两家店都离荣府不远,不过前面还有一家更近的,要先去那边看看吗?”
高也摇头,“如果我的推想正确,他们为了避免引人怀疑,应该不会选就近的铺面,但……”
拧着眉毛沉思几息,高也忽又改口道:“也不排除凶手刻意反道而行的可能,最主要还是,那名唤‘蓝鸳’的稀世瓷枕,果然能那么巧就在荣府附近的枕具店里找到?”
一路行来,高也已经将自己在荣府里探听到的情况逐一相告,小明顺着他的目光往阶上挂匾“沈梦思”的铺子望了望。
铺面大门敞开,里面枕具的样式繁多,但客人很少,只偶有一两个人踏足。
此时,身穿简朴长衫的店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扫灰尘,有一下没一下,神情恹恹。
高也没再说话,直接走了进去,小明默默跟上。
听到有客人上阶入门,店掌柜眼睛一瞬发亮,可转头看到是小明,还有另一个看起来更不好对付的主儿,脸色立马垮下,连身子都不由萎缩几分。
“官爷,你,你们怎么又来了?”
小明微赧,挠着脖子解释:“方才有些事没有问清楚,想再请教一二……”
高也拍了拍小明的肩膀,冲掌柜拱手:“我们就随便看看,不用在意,掌柜的你忙自己的事便好。”
掌柜本就兴致缺缺,闻言哦一声果然不再搭理,坐回柜台,翻开那本惯常读的书继续打发时间。
高也谢过掌柜,后冲小明点点头,便开始巡视店内陈列的各样枕具。
看一圈下来,瓷枕倒是不少,与那蓝鸳形似的也有一两款,但都不尽相同,高也还上手试过,也都不会发生变化。
看他们用手摸,掌柜将手中的书攥紧了些,但他是民,哪敢与官斗,不乐意了顶多横他们两眼,可不敢真的抄起鸡毛掸子骂,于是只能装作没看见,心里祈祷他们快些走。
“头儿,这店里的东西就这么多,我也问过近来店里的生意状况,说是近一个月来,一次都没开过张,惨淡得不行,只能勉强将店铺经营下去;
他还让我看过账册,最后一单还是支出,果然没有人来光顾……”高也一边侧耳听着,一边觑柜台那边的动静,看掌柜气定神闲专心看书,不时端起茶杯小抿一口,好不惬意的模样,觉得好奇,便走了过去。
“掌柜的,最近生意不怎么样吗?”
掌柜微微抬眼,没有回复,面无表情地又将账册丢给高也,让自己看。
高也笑着拾起翻了翻,后单手撑着柜台,眼睛瞄了瞄掌柜手中的书皮,视线落在他手边的茶盅和一套齐全精美的文房四宝上。
四宝色泽新丽,笔架上配套毛颖的紫毫尖都还没完全化开,明显才购回不久。
掌柜身后,挂了四幅君子图,无不栩栩如生,下笔有神。
见此,高也兴趣颇浓问道:“掌柜的看来是个文雅人,穿得朴素,笔墨纸砚倒是齐备,这壁上最左方挂的,可是当世闻名的《梅花意》,莫非……您就是高禾第一画圣‘子不语’?”
边说着,高也惊诧得立即侧前几步走近了细看。
“哈哈,官爷您也太抬举草民了,不过仿着画圣的笔意,瞎描罢了!岂敢同画圣相提并论!”
听到自己的画有“子不语”大家的味道,掌柜眉梢高挑,眼里笑意十足。
“没想到官爷您还是个懂行的!”
高也赧颜摆手,忙解释自己不过凑巧在一家人府上见过,所以略知一二。
“说来,既然掌柜的你也爱画,想必同那荣家的老爷们常有交流吧?听闻荣三老爷酷爱诗酒,亦好集画,对文人墨客礼遇有加,掌柜你这般擅艺,不卖字画不当门客,却在这卖枕具,着实可惜了!”听得或可以诗画发家,掌柜的神色有些异样,但很快又恢复过来。
看着高也和木讷站在一旁的小明,微微叹一口气,表示吟诗作画这等事情,陶冶意趣确是极好,偶尔听得几句赞扬便能心满意足;
可要用来养家糊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只怕会穷困得连锅都揭不起!
高也小明互望一眼,并不理解掌柜话中的沧桑悲凉,不待其从失意中恢复,高也趁热打铁继续问:“说到绘画,我还听过一种元绘,直接在瓷枕上作画,描出来的花鸟栩栩如生,据说还能变色,不知掌柜你可有听过?”
“竟……竟有这般奇物?”掌柜双眼瞠大,“草民还不曾有过耳闻!”
看人来了兴致,高也慢慢切入正题:“其实也不算多稀奇,城西主街尽头荣府里的大老爷夫妇,每日里枕的,便是那样一对叫做蓝鸳的瓷枕!
可惜,荣夫人如今已经被人砸死,那鸳枕便是真正的杀人凶器!
而凶手在行凶后,早早就设法将东西转了出去,既为洗脱自己的嫌疑,也为了顺势将罪名栽赃到接手人的身上!
掌柜的你若是有什么发现,一定要尽早禀报官府,以免中了凶手的圈套!”
高也说完,刻意没有多看掌柜作何表情,略一拱手就带着小明匆匆往另一家枕具店去了。
到了店内,他依葫芦画瓢,先同掌柜闲聊,后想法子也将话题引到瓷枕上面,说了几乎一样的话后,就带了小明迅速离开。
之后,高也小明便又不停不歇地去了刘府见刘岳氏。
当通知完所有需要上堂的人,天色黑尽,二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衙门。
快到衙门口时,街前石狮子旁一道徘徊不停的身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头儿……那人是……”小明揉了揉眼睛,确认对方是那个会书画的枕具店掌柜,不由惊得愣在原地。
高也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迎上去。
“官爷,你们可回来了,草民在此等候多时了……”
掌柜怀里抱着包东西,一脸不安地四下环望,高也扬着下巴指了指大门,“怎么不进去?”
“草民……怕一进去,就会被那些官爷抓起来……”
边说着,掌柜将怀里抱的东西递给高也,“官爷,这东西,真的是杀人凶器吗?”
看高也点头,身后的小明也神情严肃,掌柜脸上顿时出现菜色,忙慌慌跪到高也脚边:“官爷!官爷!草民一生碌碌,谈不上什么有德之士,但也绝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这……这都是那些人强卖强买,硬塞到草民手中的!您可一定要为草民做证啊!”
0040 天衣无缝的计划
“强卖强买?”小明侧目,“还有这样做生意的?你不给钱,谁能卖你,你不交货,谁又能从你手上将东西拿走?!难不成是拿刀架你脖子上了?”
掌柜身子伏得更低,声音里透着焦急,“官爷,真是有人拿刀架着草民的脖子,逼着让交货的,
但那些人是什么身份,就不得而知了!
只怪草民当时被猪油蒙了心,看到一对破枕头居然能值那么多银两,便没去细想事情有什么不对劲,这是上了歹人的大当了啊!官爷明鉴呐!”
听着掌柜的描述,高也没有立即应话,他托着瓷枕,掀开布包袱看了看,其中一块已经断成两段,其上有比较明显的污痕,边角也多少有些缺失。
这人会出现,高也并不意外。
从听到小明说他将账本拿给小明看时,高也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莫说商户,就是普通百姓,单是听到账本一词,不论亏心与否,只怕都会有所避讳。
而他,在面对衙门公差的时候,竟然主动拿出。
若非他问心无愧不惧被查,那便只剩下了一种解释——他或者某个人,因为某种原因,想让官差们看到那页账目。
这是其一。
其二,他明明身着朴素,经营惨淡,用的文房四宝,却精美齐全,价值不菲;又其色泽新丽,明显才购置不久。
试想,一个久无进账、只能勉强维持铺面生意的人,怎会突然拿出一大笔银钱来购置价格高昂的东西。
当然,不排除他寤寐思之,即便倾家荡产也要将东西买下的可能。
因此两点,高也简单做了推想,于是故意试探。
而让他真正料定此人会出现的原因,在于凶案的发生毕竟突然,若无必要,荣府之人必不会大费周张地更换鸳枕。
既然要换,那为尽快消除罪证,将烫手的山芋丢出去,就近的商铺,自然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有与蓝鸳相同的一对瓷枕固然好,没有,便寻一对模样相似的,也要换上。
或许这便是为何荣兰氏被杀之后,管家荣厉一直不让府中众人靠近那间卧房的原因。
因为一旦靠近,事情便很容易败露。
只是有一点……
高也托着鸳枕,半蹲身子到掌柜跟前,“强买的人,你便不说,我也能猜到是谁。
可那强卖的人,却是百思无解!
你倒是说说,究竟是谁,要将酷似这鸳枕的东西卖给你?!”
当听完掌柜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描述,高也单支在地上的腿忽然一晃,微惊之中,整个身体向着一边倾斜,手中的鸳枕瞬时掉到地上。
伴随“咚咚”两声闷响,一道清脆悦耳的“叮啷”声,将三人的注意全部吸引。
……
……
九月廿日,辰时,一应人、物证都召集准备齐全,并所有犯人、尸体都被押、抬、抱上堂,高也便将知府郝明堂请了出来。
看着堂下一溜的人和尸体,闻着他们身上飘散出来令人作呕的怪味,郝明堂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瞟一眼堂口围集的人群,没有废话,直接宣布了开堂。
因荣升安已死,他问话的矛头便转向了在其侧跪着的荣厉、荣柏荣,并其余几个受命于荣厉的荣府下人。
“今,有人控告尔等帮凶作恶,接连残害四条人命,且证据确凿,尔等还有何话说?!”
话毕,不待几人回答,郝明堂又伸手指向了跪在最前方的荣厉,“据闻,荣兰氏被杀,所有的善后事宜,全由你一人策划,可有此事?!”
荣厉被关在牢中几日,成天喊冤叫屈,不断挑衅狱卒,逼他们对他用粗;
甚至以绝食来彰显“清白”,说要饿死自己,让整个宜兰城的百姓、朝中的各位大臣甚至皇上都看看,这宜兰城府衙中人,都是如何对待良民百姓的,烂抓无辜不说,还妄图虐待、屈打成招。
若非高也叮嘱,绝对不能让他受一点伤,挨一点饿,哪怕抓着他的下巴往里灌,也要让他有命等到因罪判刑的那一天,只怕真会着他的道儿,后被荣升安背后的庞大势力抓住把柄死咬。
但此刻,面对知府的当面质问,荣厉却呼号不出来了,只三缄其口,用充满戒备探寻的目光回望着目不转睛盯着他的郝明堂,以期看出事情究竟被调查到了哪一步。
可自认为计划天衣无缝,不可能还留有任何证据的他,看两眼便又冷笑一声撇开视线,对郝明堂接连的问话充耳不闻。
被荣厉的态度激怒,郝明堂重重一拍惊堂木:“大胆狂徒,竟敢藐视公堂!来呀,先……”
先打几十大板的话,郝明堂脱口便要说出,但他忽然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在审那个“无权无势”的何燕,不论最后能不能将这些人定罪,一旦动刑,都会落下个屈打成招的臭名,届时想再挽回,可就来不及了。
想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郝明堂尴尬地轻咳一声,转而改口道:“你不服,那本官便说到你心服口服!
十一日晚戌时左右,荣升安因怒杀死荣兰氏后,便将处理尸体的事情全部交给了你,他自己则带着儿子匆匆离开宜兰去了东临。
为了完成荣升安交代的任务,你命人将荣兰氏的尸体肢解后,安排了不同的人进行不同部位的处理,以达到毁尸灭迹的目的。
待一切都处理得差不多,你为了使荣升安彻底摆脱杀人嫌疑,又想出了一个办法,让会口技的卫明天假扮荣兰氏,制造出她当夜子时还活着的假象。
叫丫环小菊进房送茶,也不过其中一环,所以不杀她,就是为了这一天的时候,她可以为你们作证。
再之后,你为了最大程度地加大官府调查的难度,或者说,你为了不让别人那么早发现荣兰氏已死的事实,还特意散播她因为伤心,赌气要回娘家的谣言,并真的安排了陪她回娘家的随行丫环。
但为免被她们发现荣兰氏并不在车厢内的事实,你让驾车的车夫,全程不许交流,更不让她们接触“荣兰氏”的马车,待时间差不多后,便打算将她们也灭口。
可你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那两个丫环并不是傻子,不仅识破了你做的安排,还甩开几名车夫,自己架着车,去了东临通知荣兰氏的家人赶来报案!
而那些参与了毁尸的关键人物,和会口技的卫明天,全都在当晚或着隔日,被你以及你手下的人杀死,就连不经意看到荣柏荣抛扔荣兰氏内脏的老渔夫,都没能逃过一劫……”
0041 不见棺材不落泪
听得知府郝明堂口中的描述,堂口围集的百姓,个个惊骇得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神色复杂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荣厉,难以相信这世上竟有人残怖如斯。
前来观审但毫不知情的荣府几位老爷夫人丫鬟仆妇们,也都各有错愕。
祁成终于知道是谁杀了自家兄弟,一张脸怒不可遏,也顾不得是在公堂上,便欲起身痛扁荣厉,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被黄三儿刘行他们压下,后一边抹泪,一边恳求知府一定要将恶人绳之以法。
其余做证和待罪的人也都面面相觑,或惶恐不安或害怕惊慌。
而荣厉本人,听见自己所有的安排谋划被一一道穿,虽然惊得心声高鸣,从头皮开始发麻颤到脚跟,眼神也变得呆滞,但短不过数息的功夫,他又强行恢复过来。
后故作轻松嗤鼻笑道:“大人,您是官,高高在上,普通案犯,定什么罪,怎么死,全凭您一句话,根本不用征得朝廷的同意,而草民也的确卑贱!
即便无辜清白,您说有罪就得被抓来听候审讯,但我家老爷,可不是普通百姓,仅凭您毫无根据的一些猜测,就想定他的罪,判我们的刑,何以服众?!
卢大人那边,只怕也不好解释吧!”
荣厉口中的卢大人,即从三品京官光禄寺卿卢毅,因米粮膳馐等事宜,与荣升安交往甚密。
三年前,卢毅之女嫁与太子为妃,并在一年后诞下皇长孙,深受皇帝喜爱,数年来,可谓风头无两。
就连宰辅见了,也要给上几分薄面。
郝明堂听荣厉果然提到卢毅,原本因成竹在胸而气势十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但当他眼角的余光瞟到堂下端立的高也,虽不明白他今日为何异常凝重,但想到他同自己禀报的所有事情,郝明堂胖脸上的愁色终于慢慢消散。
可再看荣厉,想他不过区区一介草民,竟也敢拿上官来压自己,他便又不受控制地生起气来。
“能不能服众,好不好解释,轮得到你来说?!好个大胆的刁民,竟敢口出威吓之言,藐视公堂,本官堂堂知府,还治你一介小民不得?!来呀!给本官打!”
气一上头郝明堂便顾不上别的,只管下令行刑,若非高也及时上前劝阻,只怕他已为日后酿下祸端。
被高也劝止,郝明堂尴尬地捂嘴轻咳几声,后缓息道:“本官敢断定荣兰氏乃被荣升安所杀,而你,帮凶作恶,草菅人命,自然不会空口无凭!
你以为杀死了卫明天,本官就没有办法证明,十一日当晚是他假扮的荣兰氏?!”
荣厉闻言,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中充满了自信。
郝明堂回以轻嗤:“你好像很得意,果真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本官看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丫环小菊的存在,虽可证实‘荣兰氏’当时还活着,但她同时也直接证明了,榻上躺着的根本就是卫明天!”
郝明堂的话说完,冲高也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事后从荣兰氏卧房里带回的两方“鸳枕”,和高也从城西枕具店掌柜那处得到的“鸳枕”,便被一一拿出摆放到荣厉跟前。
“左边碎了其一的,是荣兰氏夫妇枕了几十年、可由紫变蓝的特殊瓷枕;右边两方,则是直到昨日都还在荣兰氏卧房里的,它们现都按其原本在床塌上左外右内的位置摆放。
请你解释一下,为何左边的鸳枕会碎,还被神鬼不觉地被换成了材质普通,但纹案相似的瓷枕?
另,如果,十一日晚子时左右,荣兰氏活着,那为何雌鸳上面,一点人睡过的痕迹都没有,却在雄鸳上,发现了汗渍和茶水积灰留下的痕迹?”
在郝明堂的质问之下,原本气定神闲的荣厉,额角忽然不停冒出汗珠,他一遍又一遍地咽着口水,不知该做何解释。
“怎么?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本官来帮你说!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卫明天是男人,即便冒充荣兰氏,也习惯性地躺在了床塌外缘,也就是那只雄鸳枕上!
当然,不排除当晚荣兰氏因与荣升安大吵过一架,心情不顺,懒得往里,所以就近躺在床塌外缘的可能!
但你应该很清楚,当天夜里,荣兰氏的卧房内之所以会传出斥责喝骂的声音,是因为丫鬟小菊手脚不利索,打翻了温好的普洱生茶水;
不过你可能不知道的是,那茶水,其实洒了一部分在‘荣兰氏’身上!
若然躺着的真是荣兰氏,那被泼洒出去的普洱小叶,为何会出现在卫明天的头发丝里?!”
“……”
郝明堂的话说完,荣厉再如何诡诈善辩,此刻也已无力反驳。
他埋下脑袋,看着身前的几方瓷枕,心里还有许多不甘与侥幸。
因荣厉没有应话,堂内暂时陷入安静,郝明堂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准备循诱荣厉自己招供。
但不论郝明堂如何劝,荣厉始终不肯认罪,埋着脑袋沉默好几息后,忽又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
“知府大人,即便……即便不能证明,夫人那时还活着,也不代表,杀人的就是我家老爷不是?!他们虽然发生过严重的口角,但不排除是有人存心利用这点,杀了夫人然后嫁祸给老爷……
最重要的是,草民从来没有杀过人,您可不能将那屎盆子胡乱扣到草民头上啊!”
荣厉到底不肯死心,仍旧觉得自己有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卫明天那事儿,纯属意外,非人力可控,他只能自认倒霉。
郝明堂听他想了半天,想出这么几句话,气极反笑:“你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高也,不要再浪费大家的时间,把你昨日从老周和枕具店掌柜那处得到的几样铁证,拿出来给他看!”
高也沉声应是,旋即就从身后一方物证小台上,取了两样东西摆到荣厉跟前。
其一,是在卫明天喉下发现的,一小块用血水写下了“荣厉杀我”几字的布片,其内还裹着一颗盘结纽扣;
其二,是一支没有头的金簪柄,簪尾处凝结有一长约半寸、已经乌黑的血痕。
看到布片和盘结纽扣,荣厉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眼前一黑,险些倒在地上。
一侧的荣柏荣顺势将他扶住,拍着他的脸喊:“厉叔!厉叔!”
当荣厉的脸都被拍红,他才不情不愿地转醒过来,眼里满是茫然,后迅速变成绝望。
再又十数息的沉默过后,荣厉颓然地偏头看了看躺在身侧,已经腐烂发臭的荣升安的尸体,以及他右侧额角那道被揭下纱布后,暴露在空中、尚未结好痂的斜下长疤,认服地冲堂上的知府叩首道:
“大人所言,皆是实情,草民,甘愿认罪……”
0042 非要请辞的两人
荣厉伏地同知府郝明堂叩首,对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供认不讳,还十分详尽地同堂内众人描述了十一日当晚,荣兰氏被杀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除了他当晚被荣升安急寻、赶到屋内并未见到沾了荣升安血的金簪、更没听得说金簪断成了两截两处,一切都与郝明堂先前所说没有太大差别。
此后不多时,因罪证确凿,郝明堂便直接宣布了对荣厉荣柏荣等十余人的处罚。
荣厉主谋,残害四条人命,判凌迟处死。
荣柏荣虽受命于人,但手中亦沾有鲜血,判来年秋后再斩。
其余人等,皆处五年牢狱之刑。
而罪魁祸首荣升安,虽在案件尘埃落定之前身亡,但罪无可恕,处五马分尸之刑,定于三日后午时,与荣厉一起行刑。
又,经刘孟齐夫人刘岳氏以荣兰氏名义检举,荣升安名下的产业,多有假黑之账,并千金台赌坊高额放利,诱逼百姓欠下巨额债款,履致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惨况发生,遂查封千金台,牢主事之人三载,并罚银两万两,缴为公用。
另偿无辜死者亲属,各三百两。
判决一下,满堂寂静。
可等知府宣布退堂并人也退回内室休息,府堂内外便哄然响起一阵喧闹。
看热闹的百姓无不拍手叫好,被判极刑的荣厉惨然大笑,荣柏荣面色如土,瘫在地上抱着荣厉的胳膊,声声唤“厉叔”;其余犯人,皆拍着胸口长舒一气,但不几息又陷进颓然惶恐。
后不多时,便有衙差在高也的吩咐下将各人犯押走,无人认领的尸体,便被抬出送去乱葬岗掩埋。
堂口的百姓渐都散尽,荣府各失神错愕不知所以的老爷夫人、兰士宏一家三口、丫环小菊、荣府新任管家荣余等人,也都陆续离开。
刘岳氏原本只是想给“荣升安”一个教训,结果却导致千金台赌坊被查封,意识到搬起石头砸烂了自己的脚,她的神思有些恍惚,走起路来蹿蹿倒倒。
祁成听到自己兄弟的命居然只值三百两,心中怨言颇深,然他区区草民,自不敢提出异议,闷闷地跪坐了好一阵没有反应。
忽然,他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腆着脸大声将高也唤请到自己身边:
“官爷,老渔夫和他的儿子卫明天死得何其冤枉,是不是应该多些补偿?若不然,那笔钱给俺吧,俺一定交到卫明天妻、子的手上!”
高也因为想事想出了神,闻言没有应话,盯着祁成的目光也有些空洞。
但祁成总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被高也“盯”半晌,整个人都有些发毛。
终于,当受不住高也凛冽的目光沉默的态度,未免被怪罪,最后祁成只有自己摆着手说是玩笑,然后撑着膝盖起身,唤近村里其他几个跟着来观审的乡民,让一起将祁山和老渔夫父子的尸体抬抱回乡掩埋。
黄三儿刘行走到高也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祁成一瘸一拐忙碌,颇为不解:“头儿,你怎么没答应他呢?他与老渔夫住得近,让他转交,也无不可呀。”
“可不是,量他也不敢私吞!”黄三儿握紧拳头,对着祁成的背影轻挥后补充。
小明也在此时走近,但他没有加入二人的谈话,看着高也低声唤了声“头儿”。
高也回神,看了几人一眼,淡笑两声,让继续去忙后续的事情后,便回身入内室准备去寻郝明堂。
小明看他神情没有一点轻松,心中隐有不安,默默跟在了后面。
到了内室,郝明堂正在夫人的伺候下更换衣服,看到高也小明,脸颊微微有些发烫,让夫人先退下后,便自己动手系里衣的纽扣。
但因为平时都是夫人伺候,郝明堂扣得有些吃力,尤其是最上方贴近脖颈的那一颗,好半天没能扣上,脸上身上再次被急出颗颗密汗。
高也见状,放下刀,默默走过去,为他系扣穿衣。
郝明堂张了张口,没有拒绝。
小明怯怯生生,不敢靠近,但隔远看着二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从昨日从枕具店掌柜那处听得说是谁将鸳枕强卖给他的之后,高也的眉头就一直没有舒展开过,时隔一夜,不仅没有好转,反倒愈发凝重。
而这一刻,郝明堂终于也看出了高也行止的异常,但他没有吭声,静静等着高也自己开口。
“大人。”
当为郝明堂别好腰带,理正衣襟,重新戴上官帽,高也才退开几步,冲其伏首一叩道。
见他如此,郝明堂心里咯噔一惊,却没反应过来让高也起身。
小明不明所以,但再顾不上对知府的畏惧,大跨步上前,同高也一样伏首跪到了地上。
“卑职……请求辞去总捕一职,请大人……成全!”
高也此言一出,郝明堂、小明皆大惊失色,小明唤拉着他的胳膊,难以置信问:“头儿!为什么要辞任啊?!”
郝明堂到底年长,见惯了官场上的风风雨雨,人走茶凉,短瞬的惊讶之后,他静静走去桌边,坐下后捋着胡须看高也:“说说你的理由。”
“卑职,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分身乏术……”
“你一个戴罪被贬之人,本官不计前嫌升你为总捕,给了你自由行动的权利,不用再点卯上工站班,想去何处做什么都任由你便,还有什么事情,重要到需要你辞去总捕的职位?”
高也脑袋一直埋在地上,没敢看郝明堂,小明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一边拉拽高也的胳膊,一边渴求地望着知府,希望他能使高也改变心意。
“卑职有负大人厚望,但……若继续在衙门任职,那件事,便没有办法进行……还望大人成全!”
“那件事?是哪件事?!”
郝明堂眉毛拧在一起,“你莫不是还要回去?都这么多年了,你当初既然选择了留下来,现在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高也扬起头,惨然一笑,“与那件事没有关系,多谢大人关怀……”
“不为旧怨,那为哪般?你这是拿府衙当窑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郝明堂词不达意,话一出口觉得有些尴尬,遂轻咳一声,换了种说法:“你走了这府衙怎么办,还有谁能担当重任!本官不同意!”
高也扬起头,淡淡一笑,指了指小明:“黄三儿刘行小明,他们尽都恪于职守,都可竭力辅佐大人,请不必挂忧……”
郝明堂顺着高也的手指看了看小明,觉得有些面熟,但印象不深,尤其看他畏畏缩缩的模样,心里没由来一阵失望。
高也本想继续同郝明堂讲讲他们每个人的特点,好使因才施用,不至乱成一团,但他的话还没出口,一旁的小明,忽然一叩及地:“大……大人,卑职也要请辞,望……望大人成全!”
0043 因故被贬惩的人
一柱香后,结完薪俸,拿上郝明堂特别写的举荐信,高也小明换好便装,收拾完行李就提着刀准备离开衙门,黄三儿刘行等人围成一圈,将他们拦住。
“头儿!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黄三儿声音里透着不安,伸手就要去扯高也小明的包袱,“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就不干了?”
刘行也忙拉住二人,语气里充满了不解与责备:“小明你也是,跟着瞎起什么哄?!”
小明轻轻挣脱刘行的手,将包袱从黄三儿手里拿回重新背到肩上,看着高也,“头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高也拍拍小明的肩膀,神情有些复杂,但他没有再劝,转向黄三儿刘行等人,“你们好好干,不要让大人失望,也不要让我失望!”
“你都要走了,还管我们好不好好干!”黄三儿声音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当说出这句话,鼻头竟然有些发酸。
他微微侧头看了刘行一眼,原本他们还在商议,怎么才能将高也比下去,哪怕比不下去,也得想办法让知府大人看到他们的存在,谁知办法还没想出来,高也竟然要走,这让他们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显得好不可笑。
刘行似乎也如此认为,面上的表情不禁也有些难堪。
小明看了看二人,没有再说话。
高也笑笑,肺腑感慨地同在场的每一个“兄弟”都做了临别拥抱,再叮嘱了他们好些不断奋进拼搏的话,必让各自的余生无愧于心后,才同小明一前一后不多留恋地离开了衙门。
黄三儿还沉浸在先前的想法中,待回过神看二人已经走远,心里不由一空,“老刘……你说……头儿还有可能回来吗?他怎么就……就这么走了……”
刘行顺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是啊,好多年了,想他刚来衙门时,咱谁也不服他,后来好容易打成一片,习惯了什么事都由他领着,也是最近,才又萌生想要超越他的想法,可……
人和人果然不一样啊!他想走就能毫不犹豫,咱就不行!上有老下有小……”
经刘行一提,黄三儿也想起来,言语里满是感慨遗憾:“无牵无挂固然好,但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又愿意当个孤家寡人!”
“头儿他……”
听二人言语往来,好像说了许多事情,但其实什么都没透露,一旁进衙门当差比较晚的几人互望一眼,心中充满不解疑惑。
“他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不过几年前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被贬到咱们宜兰城来的,据说媳妇孩子都没了,但具体因为什么,得罪了什么人,就不得而知了……”
“头儿他被贬之前,是不是京里可以吃诧风云的大官啊?”
刘行揪扯着稀松不剩几根的短髭,似有所忆地说道:“不太清楚,只依稀听大人提到过‘大理寺’什么的!他又那么热衷于办案,想来应该没差!”
黄三儿点头附和:“这大家倒是有目共睹,不过他虽然是被贬的,但一来府衙,便被大人任命为了捕头,所以当时大家都不太服气!”
“被贬罚来做衙差捕头之类,也可以随意请辞吗?”有人反应比较快,揪住问题的关键。
“朝廷对他的处罚,早在两年前就结束了,那之后,是他主动要求留下来继续担任捕头一职的,现在想走,自然也就能走……”
“……”
“……”
听完黄三儿刘行两个老资格所讲,围在一旁的众人,都恍然地点了点头,眼里的不舍变为理解。
再又感慨了几句,知道不论他们再说些什么,高也也不会再回来,众人神情都有些讪讪,最后全都陷入沉默。
令史老周从义庄过来要找知府再说些事,听到他们的谈话,脚上的步子一滞,呆愣几息后,不再往衙门里走,沉着脸色又回了义庄。
……
……
高也小明从衙门离开,往驻马店去各买了一匹马,又置办了好些行头,便没再耽搁,并驾出宜兰城而去。
行一路,二人没有怎么说话,小明好几次想要问高也他们具体是要往何处去,但始终没有开口,当看到熟悉的风景,小明神情不由变得有些激动,“头儿,我们这是要往东临城去吗?”
高也扬手,在马身上抽了一鞭子,点点头:“有些事情需要去确认。”
小明侧目,声音微低,不太确定地问道:“是与那对母女有关吗?昨日听到那沈掌柜的话后,你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马儿跑得飞快,耳边风声呼呼啦啦,看高也没有回答,小明以为他没有听见,正准备再问,高也忽然勒了勒马缰,停下来。
见状,小明也猛勒缰绳。
高也将自己的马头正对小明,直勾勾地看着他,“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再提,也不要乱猜,待我做好了确认,会一五一十相告!在那之前,你只需按我的吩咐行事就好!”
“明……明白了……”
因看高也的神情肃重非常,小明不由自主变得紧张,生怕高也会再劝他回去。
但高也没有再说别的话,点了点头,就又开始催马前行。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小明心口一颤,后慌慌张张跟了上去。
……
……
东临城,邹府。
自十六日晚上,道长李安将蒋雯雯的鬼魂收服带走,又过了几日,邹加元疯癫的状况不仅不见好,还愈发严重起来,即便找来了多个道士一起招魂也不见效。
她整日里说胡话,见人就躲,时刻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不论谁靠近都不行,哪怕邹家老爷邹刚和其夫人邹胡氏也不例外。
不梳洗更衣,饿了吃东西也用手直接抓了塞进嘴里,模样要多邋遢有多邋遢,没几日的功夫,全身早已经馊到发酸发臭。
若有人想要强行将她的衣服扒了摁进浴桶清洗身子,便会被她发了疯一般抓挠,或被挠伤脸,或被抓烂手背,更有甚者,还被戳瞎了一只眼。
几日下来,被安排来伺候她的丫鬟仆妇已经换过好几批,但无一不是待不足一日,便哭着求着让调去别的地方做活儿,哪怕去灶房烧火或者刷洗马桶都愿意。
邹刚夫妇无奈,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安排人过去。
当府里的人闻风丧胆,哪怕出三倍工钱,都死活不肯再去伺候,二人只好在府外招人。
这日,天光一沉,因招不到人而心力交瘁的新任管家,颓丧着脑袋,准备领着其余几个仆人一同回府继续挨骂之时,身型相差悬殊的两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正当他们狐疑不敢前行时,身影之一忽又开了口道:
“敢问,贵府急招丫鬟,可是为了伺候加元小姐?”
0044 先室雯雯之牌位
邹府新任的管家叫邹右庭,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岁禾阿香母女,没由来打了个寒战。
“你们是什么人?要入府伺候我家小姐吗?”邹右庭狐疑地将二人来回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身着朴素、个头儿较高的阿香身上。
但回话的,仍旧是岁禾。
“我们不做丫鬟……”
听到说不做丫鬟,邹右庭一瞬便失去了耐心,挥挥手想驱赶二人离开。
“若想你家小姐快些恢复过来,就带我们去见你们老爷。”
听看到岁禾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着极为坚定的话,邹右庭眼中的怀疑不悦更加重几分。
连那道行不浅的道长李安,尚不能将他家小姐治好,这两人,穿着朴素得近乎破烂,能有办法?鬼才信。
心里想什么,邹右庭便在脸上表现了出来,他没有回话,乜了岁禾一眼,虽然看不到对方做何模样,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这二人看穿,说到底不过是打着救人的幌子招摇撞骗,好趁机大捞一笔钱财罢了。
于是不再在二人身上浪费时间,带着府内的一众家丁收拾好篷台桌椅,绕开岁禾阿香就要回府。
“知道为什么,即便请道士来招魂,也对你家小姐没有作用吗?”
邹右庭等人闻言止步,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岁禾,等她下文。
“因为你家小姐,三魂被吓丢了两魂,而那招魂的道士不知道这点,还用普通的方法,自然不会有用!”
……
……
不多时,岁禾阿香被管家邹右庭带入邹府,安排在了会客室外面等候。
邹右庭先斩后奏,心里有些发怵,小心翼翼地去请示邹刚是否愿意相见。
邹刚彼时正在与夫人邹胡氏商议邹家当下面临的几件大事,听到邹右庭说有人求见,邹刚很是不耐。
这些天,他已经被自家女儿的“病情”,还有宜兰城那边传来的荣升安的死讯给弄的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心情见不相干的人。
刚要吼将回去说不见,邹右庭赶忙转达了来人求见的话。
闻言,夫妻二人脸上都闪过一抹惊讶,不过转瞬又变成欣喜。
邹胡氏向着邹右庭走近几步,让赶紧带她去见“高人”,邹刚也有些兴奋,跟在邹胡氏身后,出门就要往会客室去。
邹右庭为难地拦住了邹胡氏,“夫人,夫人,您留步啊……那二人说,只见老爷一个人……”
听得如此说,邹胡氏脸色瞬间垮下,“怎么?有什么事,还是本夫人不能听的吗?不见我,那我便去见见她们,又有何妨!”
话音未落,邹胡氏已经气势十足地继续往前走了。
邹刚简单问了一下来人的情况,后一路狐疑,紧随邹胡氏之后,来到了会客的茶室。
夫妻二人尚未进去,便见到了门外着装朴素,手持一柄大黑伞、隐隐散发怪味的两人,不由互望,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怀疑不信与嫌恶。
但希望自家女儿恢复正常的心愿到底强烈,邹胡氏定了定神,端着步子率先走了进去。
邹刚同邹右庭使了个眼色,便看也不看岁禾母女,背手昂头就往里去。
邹右庭领会了自家老爷的意思,让岁禾阿香再稍等一会,安排了人来为二人净手除尘除味,并让脱下脚上的鞋子之后,才将人领进门。
被如此对待,岁禾阿香都安静顺从得看不出任何情绪,远远坐在夫妇二人对面,不卑不亢地直接开口道:
“既然邹夫人也来了,说明二位果然都对加元小姐的恢复,抱有极大的期望,那我便不再同二位卖关子,想‘救’令千金可以,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听到有条件,夫妇二人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旋即都轻蔑地哼了一声。
邹刚托起端来的茶杯抿了口:“只要能治好小女,别说一个,就是三个百个,邹某也能答应!”
“邹老爷还真是爽快,不过我们不要银两好处,只需要你们在事前,立个牌位给我先看,后将其一直供奉在贵府祠堂就好!”
“牌位?”
“正是,其上写明乃‘先室蒋氏闺名雯雯之牌位’即可!”
闻言,夫妇二人或惊诧或气愤得猛然站起身。
邹胡氏险些将茶杯掀翻:“先室?我还没死呢!立什么牌位?!还蒋雯雯?蒋雯雯是哪家不要……”
邹胡氏话未说完,夫妇两个都迅速反应过来,异口同声惊问道:“你说的,可是那……一个月前被淹死,后害我宝贝女儿疯癫不愈的蒋雯雯?!”
看岁禾平静地点头,夫妇两个顿时都有些傻眼。
发生在蒋雯雯身上的事,他们各都有所了解,也知道是他们邹家人愧对那丫头,但让一个下等丫鬟,立正妻之位还在祠堂供奉,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让人难以接受。
接受不了,二人便不约而同地找理由怒声质问:“你们是蒋雯雯什么人,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莫非我家元元现在那副模样,其实是你们搞鬼弄出来的?!”
岁禾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被质问也不慌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邹加元若没有下狠手将其杀害,又怎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解决的办法我已经告知两位了,要不要答应,你们自行商量。”
话音一落,岁禾便示意阿香起身,在快要走出客室之际,方才回过头补充了一句:“不过二位,最好快些考虑,因为令千金的魂魄,已经在外游荡了五日之久,再有两日若不能将它们召回,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考虑清楚,便带着雯雯的牌位,亲到城西郊坟场附近的小破屋来找我们。”
说完,母女二人便真的消失在了邹府的庭院之中。
邹刚夫妇心头的愤怒,在听到只剩最后两日,他们的女儿就要永远疯癫下去之时,一瞬都转为了惶惑不安,两日,两日真能解决问题?
那道长李安都无能为力的事情,这两个平平无奇的下等村民,能有办法?
“夫人……要不……”考虑良久后,邹刚有些忐忑地看着邹胡氏,立个牌位供奉,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就怕自家夫人心里那个梗过不去。
果不其然,听到邹刚略带询求意味的一声呼唤,邹胡氏才平息没多久的心绪,一瞬又炸毛起来。
“你个没良心的,她若为你先室,我算什么?我这辛辛苦苦几十年,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业,还成了个小妾不成?我将来要是死了,谁来供奉我的牌位?!”
“夫人呐,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宝贝女儿着想嘛!而且,谁规定,供上了就不能撤下来的?待咱闺女恢复过来,蒋雯雯那死丫头,又已经被小李道长收服了,要反悔,谁又能拿咱怎么着?”
0045 高也他阴魂不散
岁禾阿香离开邹府,没有立即回去她们近些时日住的小木屋。
二人并肩缓行在东临城的主街道上,夜色已深,行人稀零,除了一些风月场所,街畔的房屋民舍大都已经关闭门窗,甚至有好些百姓都已经熄灯躺好了休息,街面上显得很是冷清。
走不多远,岁禾停下来,看着阿香,“那显影符,可还留着?”
阿香听得问,迅速将东西拿出,展开到岁禾跟前。
就着街边昏暗的灯光看了看,岁禾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符文都花了,看来还得再去找那道长偷两张!”
说完望望前路,让阿香把符纸收好后,便一同改道去了另一边寻道长李安。
自五日前,李安将蒋雯雯的鬼魂收进木盒子以后,岁禾阿香便开始找寻别的办法完成蒋雯雯的心愿。
前面两日,毫无头绪,因为哪怕将蒋雯雯的魂魄盗放出来,再吓他们几回,也奈何不了邹家的几人。
何况邹加元已经疯疯癫癫谁也不认得了,再用老办法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在她们无计可施时,意外听得说,邹刚夫妇为使邹加元恢复正常,请了道长李安并其他一些不知名的道士为其招魂,却数招无果的事情,遂才打定主意,从这方面入手。
再潜进邹府看过邹加元的魂魄为何招而未回的之后几日,母女两个便每晚都在东临城的各个街巷穿梭,以期找到她被吓出壳惊慌乱逃的两片魂魄。
一连好几夜地苦寻,当母女两个终于在城东一家偏僻的民舍附近寻到其中一片,准备将其带走去寻另一片时,忽然发现,根本带她不走。
好容易弄明其中的因由,并想出解决的办法,岁禾便同阿香披戴着星月,去了邹府同那夫妇两个商谈。
不过,名义上,选择的权利确实给了邹刚夫妇,但岁禾很清楚,他们根本没得选择。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岁禾阿香终于到了道长李安近来暂住的悦来客栈门前。
可不待她们迈步准备进去,两道高大的身影忽然从无人的街巷里奔冲而来,迅捷如风,不过眨眼,便也到了客栈附近。
来的正是马不停蹄从宜兰城赶过来的高也小明二人。
隔远看清来人是谁,岁禾阿香赶紧窜进小巷,将各自的身形隐匿到夜色之中。
“头儿!咱们还在这处留宿?不直接往东临府衙去报道吗?”小明强勒缰绳,伴随马匹破空的两声嘶鸣,他们前后在栈前停下。
高也微喘着跳下马背,先打开水囊灌了一大口水,方才点头回应小明。
“再过些时日,也不迟。”
小明干渴着喉咙,却没有心思喝水,他偏头望了望半掩着门扉的客栈里面,当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脸上的不安更加重几分:“可是……这里的小二,手脚似乎不太干净啊……”
高也咧着嘴角笑了笑,“那又如何,咱们身上,还有什么可偷的?”
小明一瞬恍然,挠着脖子尴尬笑了笑,然后便同高也一起牵着马往客栈门口走去。
岁禾阿香躲在一旁看到这副场景,不由都蹙紧了眉头。
岁禾更是握紧了缩在黑罩袍里的拳头,“他怎么又来了,真比不散的阴魂还难缠!”
……
……
高也小明进到客栈,同掌柜简单一番寒暄,让将马匹牵去马厩拴好喂料后,便由小二领去了上一次他们来时住的房间门外。
“小二哥,麻烦上点吃的,赶了一天的路,饿得不行了!”
小二脸上漾笑,哈着腰道声“好嘞,马上就来!”便要匆匆下楼。
高也将他唤住:“小二哥,那姓李的道长,可还在这栈里住着?”
小二闻言,脸色有些微垮,很不是滋味地扬着下巴指了指他们房间的对门,没有说话,悻悻地转身走了。
小明错愕地指了指小二的背影,一时结舌,高也拍拍他的肩,让先进房休息。
小明听话地欲推门而进,高也却在这时走前几步,敲了敲对面房间的门板。
“咚咚咚”连响六声过后,里面才传来一道不悦微喘的声音。
“谁……谁呀!”
高也隔门拱手应道:“在下高也,前几日与道长有过数面之缘,不知道长可愿与我等畅怀一叙?”
不几息,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只未束冠的黝黑脑袋探出头来,看到高也小明,声音里难得有几分欢喜:“哟大个子,是你们啊!不过贫道眼下有些不方便,不若改日再叙?”
看其说话时身子一直不曾露出,高也小明互望一眼,冲房里探了探视线,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晃到男人身上没穿衣服,脖肩各有几道红痕,又一股子近乎魅人的异香间或飘出,不由心领神会,遂拱了拱手,不再打扰地退进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关门放下行李后,二人放松地坐到桌边倒茶休息。
小明先饮一碗,擦干嘴边流落的水渍,后心有不解地问高也:“头儿,道士……也可以……可以找姑娘吗?”
高也默默喝着茶,闻言一笑,“道士有分全真和正一两派,前者需要出家,以素食为生,不能成亲,且常年住在观里;后者,则没有那么多限制,不着道袍,便与常人无异,所以不必觉得奇怪。
况且,即便真出了家,要破戒偷腥,又有谁能奈何?咱们可管不了那么多。”
小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没有恍然,却看着高也问起了他的一些私事:“头儿,你也二十好几了吧?可有婚配?怎么不曾听你提过你的家人?”
“小孩子家家,问这做甚!”
小明不满:“我已年满十九,哪里还小!我爹娘业已给我说好了一门亲事,本来就要成亲的,谁承想那姑娘家里有人老了,需要守孝,才又往后推迟了几年……”
高也捧着茶碗,点点头,漫不经心“喔”了声,后忽然想到什么:“话说,你姓什么?到现在,我都还只知道你叫小明……”
“……”
小明被他突然的问题噎到说不出话,幽怨地看了高也两眼,倍受打击似的,起身去铺床准备躺下休息。
高也被他委屈巴巴的模样逗到仰头大笑,正准备出声安慰两句,门外忽然传来小二不满的呼嚎谩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