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1 双腿发软力不支
看着邹刚夫妇二人前后走远,愣是不听自己所言,李安倍感心力交瘁,张着口好半天说不出话。
小明站在李安旁边,他并不关心李安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想让他赶紧办完,好领着自己去寻高也。
所以看李安无奈,他也有些着急,于是问过李安究竟想说些什么,便追上邹胡氏一行,如数做了转达。
再又一个时辰之后,当二更天敲过,邹胡氏一行才终于再在庭园中出现。
邹加元安安静静被一名剽悍的妇人驮在背上。
走近李安小明,邹胡氏面上还有心痛,为使邹加元老实服帖,且便于请魂归体,她只得应李安所言,亲手喂自家宝贝女儿吃了蒙汗药……
见她们终于将人带了过来,和小明背靠背坐在道台等得都快睡着的李安蹭地一下站起,后二话不说,就让将邹加元放躺到长方木桌上。
指挥的同时,李安侧目同邹胡氏道:“夫人,时辰已经无多,贫道需要尽快施法,请速将闲杂人等屏退!还有您,也麻烦退到庭院之外等候……”
邹胡氏听到前半句,立马喝退众仆,让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半分。
可当李安后面的话出口,她面上的神情立刻变得怔怔,数度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李安预猜到邹胡氏会问什么,所以不待她真的发问,李安便点了点头,表示任何人留在此处,都可能影响邹加元的魂体归位。
无可奈何之下,邹胡氏只得同那众仆妇一样,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小明紧随邹胡氏,也离开了道场,在庭院之外为李安护法。
然而法事方行不到一半,邹加元的魂魄才刚被李安从紫檀柩中解封放出显影,他还来不及念咒使其归体,便不知何处,飘来一阵阴风,将其魂魄嗖地一下,吹至无踪无影……
说是阴风,但李安感觉更像是一股吸力,摄人而又熟悉。
不过他当前所有的注意里都放在了邹加元消失的魂魄上,根本没有功夫细忖那道寒气让他觉得熟悉的原因为何。
然邹加元魂魄的消失速度之快,李安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具体飘向了何处,只隐约瞟见其魂是朝着庭院正对道台的墙根方向飘飞而去。
可当他狐疑地沿着庭院墙体往外围入口走,准备绕出去查看一下情况之时,都不待他走出庭院,那道摄人的阴寒便又吹得他浑身都抖起肌栗。
“莫非……”李安终于有所觉察,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忖。
所以为了确认,他脚下的步子微顿之后,便又立即箭步往入口处冲。
出得篱栏,那股子寒气愈发地让他胆颤,而更让他意料之外的是,栏外根本不见小明邹胡氏他们的身影。
他所处的那一片静得让人毛骨悚然,似乎从始至终都未有人踏足。
“这才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怎么都消失得没影儿了?!”
李安自语着沿途去寻,然走不过两步,他便感觉自己脚下,似乎踩着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断臂,不远处还躺着一具无缺但已不再完好的尸体。
尸体的后背被砍得稀烂,流出的血染红了大片石板。
见此状,李安脑内一片空白,好一阵没有反应过来具体发生了何事。
数息过后,当感觉到自己脚下的断臂手指还在蠕动,又耳旁似乎传有一阵极微弱的呼吸声,李安方才从惊惧之中回神。
顺着那道声音去望,李安在自己侧手边不远处,发现了一名穿着华贵的中年妇人的身影,正是邹胡氏。
邹胡氏左臂被砍断,喉间突突地冒着鲜血,仰倒在地上抽搐呻吟,她的身下亦是一摊血水。
不待李安跨步蹲到她身前查看情况,她已经不堪苦痛,气绝死了。
见方才还好好的人忽然就没了命,李安心中的不解骇然便更多几分。
当他反应过来可以显影符使邹胡氏的魂魄离体,然后同她问明究竟发生了何事而要动手拿符时,那股熟悉的阴寒再次从他的身周掠过,而且这一次,阴风停止之处,明显隔他极近,似乎就在十步以内的某个位置。
如此他已基本确定是什么东西在作怪,于是蹑着手脚准备靠近了查看。
便在此时,一道力度从后将他拽住,李安惊恐地回身一望,只见小明浑身浴血,手拄着刀,累得气喘吁吁:“快!跟我走!有强盗埋伏!”
“强盗?!埋伏?!你身上的血……”
李安惊问间,小明已经拽上了李安的胳膊,“不是我的血,来不及细说了,先跟我逃出去!他们人多势众,邹府的人好多都被杀了,几乎已经灭绝……”
说及此处,小明和李安都愣了一瞬,想起什么后匆匆又往庭院里去。
当看到邹加元还安静地躺在长方桌上,二人都不由松出一口气。
“道长,你去将她驮上,我来对付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掩护你们逃走!”
小明的话音未落,庭院外围再又响起一阵兵器碰撞之声,伴随嘈杂纷乱的脚步人声不断逼近,李安的双腿不由有些发软。
他凶神恶煞的鬼见得不少,哪怕也曾命悬一线,他都不曾怕过,可见人就杀残暴冷血的匪贼之众,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斗法斗术他自认能力不凡,但对于符咒完全不起作用的强盗,他的肉体凡胎,只怕还不够他们砍上三两刀!
尤其,他的手里,只有一把脆生生极易被折断的桃木剑,劈花斩草倒是没问题,可若用来杀人……
在李安犹豫之间,八九个举着火把,或提着大刀,或以斧钺铁锤为兵器的身姿威猛的壮汉,已经鱼贯冲进庭院。
即便蒙着脸,也能知道他们个个都形容粗旷,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儿。
看他们越靠越近,小明挥刀挡在李安邹加元身前,一边后退,一边同李安急道:“道长,你还在发什么愣!不要命了吗?!”
被小明一吼,李安方才回过神来,可当他尝试去驮邹加元,却一连好几次都险把自己也绊倒在地。
“贫……贫道……腿有些软,背不动啊……”
0062 天景楼歌舞升平
小明虽然早就觉得李安这人不太靠谱,但他到底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胆小如鼠,无可奈何之下,小明只得自己过去,将邹加元背到了背上,然后单手挥刀,准备继续抗敌。
不几息的功夫,强盗们便将小明三人团团围住,后二话不说就开始大力劈砍。
小明背着邹加元,行动极为不便,单手抵御不过五个回合,便败下阵来,被其中一名强盗用斧头劈中了肩胛,紧接着又被人切下好几片衣袍并扫断了一条腿,整个人跌跪在地上。
他身后的邹加元,也在打斗之中多处被划被刺中,现也已遍体鳞伤。
最要命的是,因为切肤彻骨之痛的不断刺激,邹加元还处在小明背上的时候,便忽然转醒,后百般挣扎想要逃离。
尤其她因忍受不住身上要命的疼痛,不断嘶嚎拍打小明,让已经受伤的小明情况变得更加恶劣,以至于他最后实在圈围不住,只能将人放开。
离了小明的背,再面临那些个不断向他们逼近的强盗,本就情绪失控的邹加元,癫症变得更加难以控制,颤抖着尖叫着抓挠着想要冲出重围。
没承想,她那癫症导致的行止无章,竟在此时帮了她。
在她毫无规律可循的东闯西撞之下,强盗们防不胜防,居然让她真的冲了出去,只可惜,刚一出围,便有一把大铁锤,直直地向着她的后脑背脊狠砸而去……
不过弹指,邹加元便死在了那名独眼强盗的铁锤之下。
就在众盗收回心思再要对付小明时,庭院入口处,又匆匆跑近几人:“大哥……大哥……”
那几人蹿蹿倒倒跑近,后跪在被唤做老大的独眼面前,喘着粗气禀:“大哥,我们几乎将整个邹府都搜寻遍了,没有……没有发现多少宝……”
独眼大哥没有听完,便不耐地踹了说话之人一脚:“偌大个邹府,这才多久点,你们就说找遍了?!抢掠钱财都不上些心,你们还能做什么?!再给我去,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样值钱的东西,都不准放过!”
强盗头子喝令完小喽啰,当看几人连滚带爬又退走消失在庭院内,再要回身收拾小明时,人却已经被李安搀着扶着最后驮着逃不见了踪影。
几人的目光在庭院四下扫了又扫,虽然没有看到人,但他们知道那两个人一定还没跑远,且就藏在院内那鳞次栉比的某间房舍内,遂又举着火把一哄而上,挨个开始搜索。
强盗头暂时没有跟着一道去找,他仍旧站在原地,视线落在已被砸死的邹加元身上,啧嘴一声,便同那道一直藏在暗处的身影点头。
暗影上前,掏出怀中之物打开,旋即便有一阵阴风穿过强盗头的脸颊耳畔朝那人飞掠而去。
……
……
小明身负两处重伤,虽不致命,但行动极为不便,又情况危急,李安慌乱之中只能将他驮到附近的屋舍内暂藏。
二人起初一起躲在一方竖柜之中,可当小明借着柜缝探瞧外面的情况,看到自己一路滴流过来的血痕之时,他毫不迟疑便将李安奋力推了出去。
“道长,你……你另外寻个地方藏……藏起来……待他们走了,一定要尽快逃出去找头儿,告诉他,这批……这批强盗,有问题……”
被小明推出,李安连连拍柜门让他打开,“有什么问题你自己去同他讲啊!贫道可不想……”
李安的话没有说完,屋外不远处已经传来那批强盗的声音:“这里有血迹!快来快来!”
“什么?在哪儿?!”
“血一直往那边去的!”声音拉进,“在这间房里!”
紧接着,更多的人涌过来,脚步纷乱,声音嘈杂,后“嘭”地一下,门便被踹开。
闻声,屏息凝神不敢整出丁点儿动静的李安、小明,神色各都为之一凛,额上背上掌心,不断冒出冷汗。
就着手上燃得哔啵作响的火把的焰光,几人刚看过床下,还来不及在房内巡视,目光便被一处不停晃动的布帘吸引。
就在几人握紧兵器步步紧逼即将掀开布帘看时,“咚”地一声闷响,从别的角落里传出。
几人循声而望,这才注意到别的痕迹:“你们看!血延伸到那边了!柜子里有人!”
……
……
城心天景楼,三楼客厢内,歌舞生平,觥筹交错,好不欢快热闹。
酒过三巡,早已喝醺的邹刚还在不断为在座几位老爷、名士斟酒倒茶,一边吹侃自己邹家的家业如何庞大,眼光如何独到,消息如何灵通,今次改葺大观景园一事,有他们几位鼎力相助,必能一举打响名号,使人尽皆知,从此扬名天下,传芳万世;
一边同众人承诺,待事情办妥,重新开始动工,一定让将他们几位的名号都刻在院内望景的高岩石壁之上,并此后但凡他们各族中人,皆可随时入园参观,绝无限制,置酒办席呼朋引伴也尽随各便之类。
听邹刚一席话,众人连连拍手叫好,皆道能为他略尽绵力,实乃各人几世所修鸿福。
连番的客套恭维,会宴的气氛再又高浓热络几分,邹刚趁着大家兴致仍浓,又让楼里的伙计再打了几壶酒,并十七八道好菜一起再端上来。
再劝过一轮酒,子时近半,杯盘狼藉之下,却仍无人愿意离去。
最后一道菜上桌,邹刚方才舀了第二个送进嘴里,厢房之外忽然传来拍门高唤的声音,吓得他都来不及嚼,东西就囫囵咽了下去,结果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服侍在一旁的管家邹右庭连忙端了茶给他,帮着连灌了好几口,才将其顺进肚子。
“老……老……老爷!大……大事……不……好了……”
随着声音响起的,是一阵低过一阵,最后轻到弱不可闻的拍击声。
厢内众人闻见动静,皆是神情一凛,因不知门外之人所唤具体是谁,众人醉醺醺蹿倒倒都要起身去开门看个仔细。
邹刚亦不例外,他从险被噎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后,也不缓歇两口,便在管家的搀扶下,红着脸花着眼晃着身体也到了门边……
0063 天景楼门前骚动
打开门,众人挤趴在一起探身看门外动静,却没看到任何人的身影,待要关门坐回去时,有人发现那“拍门的人”竟是瘫坐在了地上,脑袋歪斜耷在肩上,脚上只有一只鞋,身前襟上尽是血。
喝得迷迷瞪瞪的众人见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有些个稍微清醒的人看明白了却没有感到害怕,而是蹲下身去看来人做何模样,一边看一边上手捏住对方的下巴,抬向众人问:
“这是……你们谁府……府上的人?长……相这般……难看,实在……有……有碍观瞻……”
其话音落,有人附和:“哈!还真……真是!嗝儿~”
“竟是瞎了……一只眼,找……这样的人……入府做事,实在……”
那人的话没说完,邹右庭已经扒开众人,帮助邹刚探出了脑袋。
当主仆二人看到那张面目变得骇人可怖,被戳爆一只眼球但仍旧熟悉非常的脸,都不由脊背一寒,抖个大大的激灵。
邹刚的酒意也瞬间醒了一半。
邹右庭赶忙扶着邹刚一起挤出门外,后搡开那个捏着别人的脸嘲讽的人,一边拍打一边呼唤:“老马!老马!发生……发生什么事了!你醒醒啊!”
被唤老马的人,是邹府的门房,几十年如一日尽忠尽责,如无紧急事态,不可能擅离职守。
“老马!老马!”
见人似乎落了气,不论怎么唤都没动静,邹右庭神情焦急不已,手上拍唤的力度更大几分。
一旁迷迷糊糊的众人,见其如此,也都觉察到事情非常,不再笑闹干扰,那个被搡开跌坐到地上的人,不仅没有生气,反倒起身跑着唤着下楼去,欲唤小二赶紧请来大夫。
但他的酒意并未醒全,下楼之时,头重脚轻,一个不注意,竟沿着木梯摔滚了下去,撞在梯道转角处的墙板上,当场晕厥。
其余众人没有注意到木梯上传来的动静,全身心仍旧放在邹刚主仆和那个被唤老马的人身上。
在邹右庭不断加大力度,几乎是拿拳头在抡其面部的连番“击打”之下,奄奄一息的老马终于微微转醒过来。
看着邹刚和邹右庭,他像是看到了救世活佛,脸上的万状惊恐,化作一抹得救的欣喜:
“老……老爷……府上……遭了强……强盗!好多人……被杀,您……您快……快回去……”“什……什么?!”
听到门房老马断续所禀,邹刚主仆两个都大惊失色。
邹刚的酒,也在这时才完全醒了,后都来不及管老马是不是还有话说,甚至顾不上让管家邹右庭将他搀扶下楼,就自己扶着门板楼壁蹿蹿倒倒往下跑。
跨过那个摔晕在楼道转角的人,邹刚竭尽全力奔出天景楼,看到楼门外石阶下停着的一辆马车,他二话不说就大跨步跑下去欲赶了车回府。
然而邹刚的手还未触及车辕,下一刻,他便捂着心口,因极致的痛苦,整个人慢慢蜷缩抽搐,后大口喘息不及,直直地扑跪到了马车一尺之外的地上……
……
……
东临城西郊,小木屋。
廿二日晚亥时近半,高也枕着手臂躺在新搭制而成的一块简易长木桌上,仍旧没有睡去。
长木桌靠在门边,以便更加清晰地听见门外的动静。
自李安被邹家夫妇带走之后,高也便没再离开过小木屋,一是为了等李安回来的时候,不至再白费那许多功夫在赶路之上;二来,也是为了第一时间掌握岁禾的情况。
高也不惜辞去总捕一职,大老远也要赶来东临,本就是为了弄明白岁禾身上的秘密,如今好容易寻着了人,他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最主要,就岁禾眼下这状况,她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小明,以及她信中所写即将发生的大事……
听着门外淅淅沥沥下起的风雨之声,高也辗转难眠,最终从长桌上坐起,就着完全不见五指的浓黑,他默默往岁禾阿香所在的地方望了望。
虽然看不到她们母女的身影听不到她们的呼吸,但高也知道,她们就在那里。
廿三日即将到来,还不见李安有回来的迹象,高也实在有些心绪不宁,眼角也在不停抽搐,不断让他往岁禾所言那件可能发生的大事上联想……
原本,为了不让小明当真卷入所谓大事之中,他刻意没有将他一并叫来小木屋见岁禾母女,他也确实以为,只要小明全不知情,老老实实待在客栈,就不会有麻烦上门。
可他这将近一日以来,总是不由自主回想起先前在宜兰城时,刘孟齐的夫人刘岳氏同他说过的话——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如果小明命中注定,会在九月廿三日被人杀死,那他将人留在客栈,是不是反倒会给凶手制造出机会,让小明被害的可能性变得更大?
若是如此,岂不等同于是他间接害死了小明?
尤其,岁禾信中只说了一个笼统的时间,并未说事情会发生于廿三日的何时何地……如果……
一念及此,高也不敢再往下深想,他的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再难安坐。
为了不酿成让人追悔莫及的事情,高也再无迟疑,抄起自己竖放在长桌上的佩刀,就轻蹑着手脚,开门骑马乘夜冒雨,匆匆往东临城悦来客栈赶。
高也出门的动作很轻,但同样没有睡着的阿香,将他那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当他离开,阿香便也起身,将油灯点燃,后默默开始收拾东西。
……
……
高也骑马匆匆奔行离开,夜雨不至滂沱,却也足够让他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他只能一边骑,一边抬袖擦拭眼角的雨水。
当高也马不停蹄赶回悦来客栈,问过小二却说今晨自他与道长李安匆匆离开,便没再见着小明的身影,那之后他去了何处,更是无一人知晓。
高也清楚自己不能盲目去寻,但眼下子时已经半过,他若不赶紧找到小明,只怕……
无可奈何之下,高也只能再骑着马四处去寻。
不过根据高也的推想,小明之所以会离开客栈,应该都是为了去寻自己。
所以他可能出现的地方,便是小明当前可能存在之处——在同小明解释自己前来东临的目的之前,他们首先是拿了宜兰城知府郝明堂的举荐信,要来东临城任职的捕头和差役。
所以按照小明的思路,他一定会先去衙门里询问情况。
于是,高也立即拨转马头往衙门所在急赶,可当他路过城心樊篱街的天景楼附近时,却被其楼门前忽起的喧扰骚动吸引了注意……
0064 血海尸山人尽亡
听到天景楼门外的动静,高也马缰微勒,高坐鞍上远望了几息。
看到有人倒在地上,其侧一人边连声呼唤“老爷”,边大力摇晃其臂,另四围还有好些个手足无措的男人,在张皇指点议论,知道有意外发生,但高也到底没有靠近。
眼下比起“多管闲事”,找到小明,才最要紧。
于是高也不再耽搁,复又催马,往衙门口去。
然跑不出几十步,三道忽然奔出到樊篱街上,还险同他撞上的身影,让他不得不再次止步。
来人之一亦是被他夜驰的快马惊住,一个踉跄仰摔在地,旁边之人手里提的东西也被碰掉,后被摔散落得到处都是。
“谁这么大晚上的骑着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啊!”
对面人影模糊,责骂声破雨而来,高也赶紧跳下马背上前欲将人扶起。
不过在高也之前,摔倒之人旁边站的,已经摸黑麻利地伸了手出去:“冯大夫……冯大夫……您还好吧!”
“师父,您怎么样了……”后面说话的,是一道青雉的童音。
高也正觉着童音似曾相识,要再靠近几分确认,另一个人又开了口道:“冯大夫您要是没事,咱就赶紧过去吧!
那邹老爷和他的家仆怕是都要不行了!作孽呀!
听得说他府上还遭了强盗,死了好多人呐!
就连我白日里见到的,那跟他们一起回去说要为府里的小姐办法事的年轻道士,和另一个瘦削白净、身手矫捷佩刀的小伙子,恐怕也没能幸免!
大夫啊,您说说,都发生这么大事了,咱是不是得赶紧把人救醒了送回去?!”
被唤冯大夫的人,一边理着衣冠一边同那声音青雉的小童拾取掉散在地上的东西,听到那人的话,有些恼火:
“遭了强盗死了人,不去禀报官府,却拉老夫来为一个将死的人诊治甚么!老夫又不是什么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神医……”
“冯大夫,话您可不能这么说啊!我们天景楼何罪之有哇!他们若死在我们楼内楼外,那这生意可还怎么做下去……再说了,医者仁心,您怎能见死不救……”
“那也得救得活才是!就你自己先前说,都听不见心跳了,忙忙慌慌赶过去,又能有甚用处!老夫……唉……啥话也别说了,看看去吧,看看去吧!”
摸索着捡完所有的东西,老大夫便由那小童搀扶着继续往前,另一人松口气也紧紧跟上……
三人前后走远去了天景楼门前,直到他们的身影笼进酒楼昏黄的灯光之中,高也也没有立即上马赶路。
自听到那楼内伙计所说的话,高也便被惊愣在当场,许久都没有反应。
但他不论出神多久,也无法相信道长李安和小明,会在同一日遭逢变故。
若是如此,岁禾的信中,应该会提到李安才对,但她没有,说明那伙计说的,不一定是事实,至少,他们不一定都死在了强盗们的手上!
想到这点,高也终于不再愣神,他立即翻身上马,匆匆打马奔行,却没有直接往邹府去,而是仍旧往府衙赶。
到得衙门口,高也见到的还是之前那几个当值。
跳下马,高也逆着风雨跑近门前檐廊之下,值守的几个人见到是他,态度较之先前更不和善。
因为张老五被杀的案子,据说就是在他的提点帮助下破获,让他们的老大杨奂仁很没面子,所以那之后便被特别叮嘱,若再见到此人出现,不问缘由,直接轰走!
尤其今晨那个自称崇明的人,又来打听他的下落,因答了他的话,他们被杨奂仁好一顿批评修理,到现在心里窝的火都还没消下去。
所以高也人刚冲进檐廊,还来不及将自己脸上的雨水抹干,便被几人又推搡着撵下石阶赶进雨里。
“这大半夜的,你来衙门做甚?!”
当值的其中一人趾高气扬,横眉冷对。
高也不曾预料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但他没有时间怔愣,面对阶上那人的质问,他只沉声答让赶紧入内禀报,“城内惊现强盗,请知府大人立即安排足够的人手,往邹府清剿匪徒……”
衙门口当值的差役听到高也的话,圆瞠起眼睛:“强盗?!”
呆愣了几息后,几人又反应过来,讥嘲地更要撵高也走:
“开什么玩笑!东临城内居然会涌现强盗?!你当我们城守卫全是吃素的不成!少在这里危言耸听!告诉你,赶紧走!再不走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正因为如此,你们才更应该从速禀明知府!那群匪徒若不是从城外袭进,则必意味着,是由城内之人假扮!竟敢假借匪盗之名,行杀人越货之事!
如此穷凶极恶之辈,如不尽快查清处理,闹得满城惶惶,惊动上官甚至圣上!想你们大人,竟有几个脑袋可砍?!”
高也最后的话说得极重,辞严义正,吓得几个当值腿都有些发软,互相望望,到底没敢过多耽搁,麻溜地安排了两个人入衙内通禀。
不多时,捕头杨奂仁并十来个大都衣冠不整的差役,睡眼迷蒙哈欠连天地出现。
看到高也,杨奂仁神色自是不善,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让所有人跟着一起,立即赶往邹府去“清剿匪徒”。
高也见状,也不再费心解释,骑上马越过一众衙役,就如箭朝邹府所在奔去。
……
……
途径天景楼时,高也仍旧驻马停了一阵。
虽然已经知道那酒楼门前倒下的,正是今夜被强盗屠戮洗劫的邹府家主邹刚,但他到底没有上前查看情况。
回头望望远落在后跑得乱作一团的东临衙役,他没有过多迟疑,调转马头回跑一截,请杨奂仁先安排几个人就在天景楼守着邹刚主仆,其余人还是往邹府去剿匪并征得同意后,才又继续催马往邹府奔赶。
当终于到得邹府门前,不待马蹄停稳,高也便翻身跃下,箭步冲向邹府的大门。
大门敞开,槛前槛后歪倒着几个听到动静前来查看的家丁,都已落气。
0065 得掩护死里逃生
高也一路往里,皆是奇静,没有看到一个强盗的身影,却不时能在丛间径边、阶上台前发现邹府下人们的尸体。
见其状,高也心中大感不妙,但他一路奔一路行,一个活着的人也不曾遇见,根本不知李安他们人在何处,又是死是活。
盲目在府内搜寻好大一圈,终于在李安之前为邹加元做法事的庭院附近,发现了邹胡氏等人的尸体。
看到邹胡氏的死状,高也心情凝重非常,愈发觉得事情必有蹊跷,同时也对岁禾信中所言,更多几分信服与不安。
他握紧佩刀,攥得指节发白,再看一眼邹胡氏,终于提膝向着不远处的庭院入口跑去。
跑进院内,在道台对面的长方木桌旁发现被砸死的邹加元,以及小明被切下来的衣袍,和衣袍上滴落的已被雨水化开只剩片片浅淡的血迹,高也顿时感觉自己双腿如灌铅,想要继续奔寻,却提抬不动。
他的脑袋嗡嗡,心口颤颤,四肢在雨水的浸泡之下,寒凉如冰。
失神静伫好一阵,当他终于恢复,环视庭院一圈,发现并无别的出路只有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房屋矗立后,他便缓步向着那些房间行去。
只是在提膝之前,他弯下腰,将小明那几片染血透湿的衣袍拾起塞进了怀中。
在高也一步一顿向着那排房屋行进之时,被他远远甩在后面的杨奂仁一行方才赶到邹府门口。
看到倒在血泊里的尸体,杨奂仁身后几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差役顿时难掩心中的怵意,双腿发软不敢再靠前。
被呵责拉拽着前行几步,当看清那些家丁的死状,胆小畏事的他们,便又忍不住胃里的翻涌,扶着身周的同伴,或者直接快跑到一边扶着廊柱开始不断呕吐。
杨奂仁没有他们那般夸张的反应,看到横七竖八倒着的人,他虽也惊诧得身体骤寒,但他并未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只微微蹙了蹙眉,便提膝迈步跨过血泊“尸山”匆匆往里去了。
其余衙差见状,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当杨奂仁一行将所有尸体整整齐齐抬放到一起,后在做法事那方庭院的某间房内发现高也时,他正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一只插满了尖刀的竖柜跟前。
通往竖柜的地面上,残留着斑驳已经干涸的血迹。
而竖柜的四角,不断有鲜血顺流而出,后汇成一大滩,将整个柜子的底部,都染成一片殷红……
杨奂仁不知高也何故呆愣,但见屋内狼藉情况,便扬起下巴同几个衙差吩咐,让将那竖柜的门打开,看看其内所藏,竟是何人。
他自己则绕着房内巡视,查看是否还有别的蹊跷。
几个衙差应声而动,就在他们即将走到柜前之时,高也忽然伸出一臂将他们挡住,再几息犹豫后,自己缓步上前,双手颤颤地拉动了柜门。
随着吱呀一声响,其上的尖刀带动里面的人,使整个朝着高也的身下倾出。
高也顺势单膝下跪,将其用力托住,方才没让对方栽到地上。
在此之前,数柄刀尖,因门页的转动,都被抽离那具已经“千疮百孔”的尸体,随着抽刀声落,其体内的血水也开始小幅涌出。
那人的脑袋微斜向外地靠在高也的肩头,其喉间、胸前、两肋、腹部喷出的血,很快就将高也的身上也染红。
血水与雨水混合,再顺着高也的身体往地上滑落,后如游蛇一般向着那几个被拦住的衙差蜿蜒而去。
衙差们因这一路已经看过太多尸体,早已变得麻木,所以对于那殷红的血流,并未引起他们的胆怵,只是,当他们看清那死去之人的面孔,他们还是不由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不是……那个自称是宜兰来,要到咱们这里继续做捕快的崇明吗?他……他怎么会……”
衙差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杨奂仁听到动静走过来,看到跪在血泊僵如石像的高也,托抱着小明一动不动,他难得地没有质问挖苦嘲讽,而是让几个属下默默退开走远,准备暂离此处,让他们二人单独再相处一阵。
但他们一行还未走出房间,便又忽然顿住脚步。
在房内正对着屋门的床榻底下,一道默默向里更收退了几分的身影,吸引了杨奂仁的注意。
先前杨奂仁在房内巡视的时候并未发现异常,可这会儿站到门边,可见的范围更广更宽,那道蠢蠢而动的身影,便在他的眼底展露无遗。
杨奂仁示意衙差几个不要出声,他自己则慢慢下蹲,最后趴到地上,与那床榻的高度持平。
当他与榻下藏着的人四目相对,他便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是你?!”
杨奂仁一句“是你”,不仅把僵愣托着小明的高也的视线吸引了过来,就连那床榻之下藏着的人,也被他的话惊了一跳,脑袋不自觉抬高,后撞在床底板上,疼得啊呀轻呼了一声。
认出那人之后,杨奂仁便让几个衙差小弟将人拖拉了出来,正是在强盗们眼皮子底下躲过一劫的道长李安。
看到是认识的人,李安松一口气,敛去惊恐,龇咧着牙嘴,一边揉被撞的部位,一边苦皱着脸觑杨奂仁他们。
“原来是杨捕头,贫道还以为,是那些匪盗又回来了……”
李安的话没有说完,短暂的惊疑过后,高也已经轻轻放下小明来到他身边。
用力抓住李安揉脑袋的手,高也迫不及待开口问:“那些‘匪徒’……究竟……是什么人?!”
高也的声音有些哽咽,李安循声望见他发红的眼眶,一瞬也顾不上再管自己被撞的疼痛,转向高也,郑重而小心地答道:“他们各都蒙着脸,贫道也不知他们的身份,但……”
说话的同时,李安的目光越过高也,看向了被高也靠放在竖柜旁边的小明,眼里重新流露出无尽的哀戚:“但小明,让贫道转告你,那群强盗,有问题……
若不是他为贫道转移那群歹徒的视线……只怕贫道……”
0066 拿玉瓶身份可疑
回想起先前那一幕幕的惊险,李安心有余悸,再看向小明,感激与愧怍交相在他脸上出现。
沉默几息后,李安掐着道指慢慢走近小明,欲为其诵念一段往生咒超度,但他的咒语刚开口,便又卡在了喉咙之中。
他怎么能忘了,小明在被那些人隔着柜板一刀一刀捅插而死之后,魂魄也被吸进了那只化灵玉瓶里面……
意识到小明竟被自己害得死后连魂魄残渣都没能剩下,李安心中的愧悔再难抑制,鼻头猛地开始发酸发涩。
后心有怨怒地盘腿坐到小明跟前,一边埋怨他的自作主张,害自己欠下如斯难还的恩情,一辈子都将活在他的阴影下之类,一边不停抬袖抹泪。
说着说着抹着抹着,李安的声音终于哽咽难言,最后伏在小明身前,如个垂髫小儿一般,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哭起来。
见其如此,高也刻意压而不表的情绪,一瞬也有些难以抑制,但他不如李安敢于表达,只是沉默着微微转了转身,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没进了黑暗。
然而就在高也李安都对小明的死各有感伤之时,杨奂仁身侧的那些衙役们,却错愕地乜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李安,或拍掌讥嘲或指点发笑。
高也怒从心起,回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才让众人老实闭嘴。
见自己的手下不过被高也一瞪,就吓得不敢再出声,杨奂仁没好气地对他们又打又踹:“瞧你们这点出息!”
打完骂完,杨奂仁将其中两名衙差推上前,让把小明抬出和邹府里的那些尸体摆放在一起。
李安还没哭够“骂”够,不待反应突然就被人架开,两条腿不停在空中踢蹬,啊啊呀呀想要睁开钳制。
当衙差们把李安移开扔坐到地上,他抹抹脸上的泪便要起身找他们理论,已经恢复过来的高也摇着头将他制止:
“小明虽不是邹府之人,但想要查出是谁让人假扮匪盗杀人越货,他的尸体,也有检查的必要……
如果我没猜错,小明定是同他们交过手的,所以能发现他们并非普通的匪徒……”
李安颔首,红着鼻子眼睛同高也回忆先前庭院之中发生的事,当提到有人用化灵玉瓶收取炼化魂魄,连小明也不例外之时,李安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幅画面。
先前小明帮他吸引开那些强盗的视线之时,他便趁机静静悄悄地从布帘后面梭趴到了床榻底下。
随后,便见一个身形十分可疑的人,拿着化灵玉瓶,紧随那以铁锤为器的强盗头子进到了房间里面……
“那拿着玉瓶的人,看上去虽然大腹便便,其腰身也与那身长六尺半余的强盗头子相差无几,可其鞋脚的尺寸……却相对短了不少,走起路来也没有想象中的颤巍气喘发虚!
然后他身上,还散发有一股……很……特别的药草气味,贫道总觉着有些熟悉,但完全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高也听着李安的话,脸上闪过疑惑:“你在床榻之下,如何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李安点头,“贫道的触嗅之觉,生来就敏于常人,尤其对于一些奇香异味,再微再淡,都能捕捉……只是,不一定都能辨别出出处种类……”
高也轻哦一声,便又继续问李安是否还有别的发现。
李安偏着头想,好几息之后,才不太确定地答说那群人离开的时候,似乎有在他藏身的榻边停留……
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发现。
李安说完,看到高也凝重甚至可说失望的表情,不禁为自己能提供的线索太少而感到抱歉。
虽然他可以同高也解释说,自己是因为视线被床榻下沿遮挡,只能看到来人腰以下的部位,且还只有他们入门时那一瞥的机会,才没能发现更多有用的信息,但他很清楚,若不是自己心中过于惧怕……
正当李安陷进回忆,为自己的怯弱感到后悔自责之时,杨奂仁等人已经将小明的尸体抬出去了正堂。
见状,深知思悔于既定的现实无用,将案子破获揪出凶手使被绳之以法,才是自己当下该做的,高也定定神,便打断李安一起跟了过去。
……
……
当杨奂仁一行将邹府所有被杀之人全部摆放到正堂清点完毕,并由那个会验尸的衙差逐一勘验过,确认连邹胡氏、邹加元、崇明在内死亡的五十八人,除个别被连砍了数十刀,其余人几乎都是被一刀一锤毙命之后,已经丑时过半。
做完检查清理,一众衙差并没有立即回去复命,而是在杨奂仁的带领下,又冒雨连夜开始搜查邹府各个角落的情况,以期找到一些匪盗们留下的线索。
高也李安等到验完众人的尸体,便同杨奂仁要了小明要带走。
起初杨奂仁并不答应,尤其看到高也毫不卑屈的模样,他便不想如他的意。
但杨奂仁自己也知道,即便将小明的尸体留下,除了将其停在义庄,让他在破案之前的好一段时日里不断发臭腐烂生蛆之外,再无任何别的用处,所以他犹豫纠结半晌,到底选择了同意。
然而要回小明的尸体后,高也却没有同李安一起驮着小明离开邹府,他走到杨奂仁跟前,从怀中将宜兰知府郝明堂写的举荐信拿出展开。
其上的字迹印痕虽已被雨水浸化,开始变得模糊,但信中所写,杨奂仁并他身侧的衙差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当他们看完,果不其然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此后还有人压低嗓子交头接耳地议论。
诸如“原来曾任宜兰城总捕,怪不得身姿气魄这般非凡!”;
“我说呢,我们好歹也是官差,怎么可能那般简单就被人一个眼神吓得不敢说话!原来是比咱们头儿还厉害的人物!”;
“他这要是来了咱们这儿,是跟杨头儿平起平坐,还是把他给挤下去啊?”;
“要我看,说不定咱们大人也会给他设个总捕什么的,到时候杨头儿也得听他的!”之类。
衙差们议论的声音很小,但杨奂仁包括高也,还是将他们的话一一听进了耳里……
0067 不争不抢求合作
杨奂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指节攥得咔咔作响,看着高也,眼中怒火熊熊,似要喷薄而出,但他根本奈何不了高也,于是只能把火发在那些个话说不停、以为别人听不到的衙差身上。
被杨奂仁一通吼,厅堂骤然安静,杨奂仁的怒意得到发泄,情绪稍稳,他充满防备与憎恶地看回高也:
“你拿这信出来,是想吓唬还是指使本捕头?告诉你,只要我们大人不接受举荐,你这东西,说到底,不过一张废纸!所以你少跟这儿耀武扬……”
杨奂仁的话还未说完,那蕴含敌意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高也递到自己手中的东西,说话都开始结巴:“你……你这是……几个……意思?”
看到高也将举荐信递到杨奂仁手中,那些个已经心有所偏的衙差们,心中顿感失望,奈何他们做不了主,只能咽下微词静伫观望。
杨奂仁将信接在手中,疑问的话问出口,脸上因不可置信而瞠目的失态却没有消散。
高也神情仍旧凝重,从始至终没有变化。
对于杨奂仁的疑问,高也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我无意同你争抢,唯愿尽快破解此案!”
“案子本捕头自然会好好查,这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高也摇摇头,“我要参与!”
“你……”闻言,杨奂仁心中的警惕更甚,“你想参与?做什么?难不成想让本捕头听你发号施令?!那绝不可能!”
不待高也回应,杨奂仁便脸红脖子粗地大声拒绝,态度十分强硬,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见其如此,那些个衙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尽都变得复杂。
高也似乎早就预料到杨奂仁会作何反应,“举荐信我已经给了你,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防备!
我不想命令指使任何人,但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出手对我进行干预!
但我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分身乏术。
因此,还请杨捕头成全,不吝将查到的线索逐一相告!”
对高也所言,杨奂仁仍旧抱持怀疑,总觉着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
但任他百般权衡思索,都看不出这桩“生意”存在任何风险,尤其,这人似乎真有两把刷子,若有他从旁协助……
意识到可以借高也之手提升办事的效率,再创惊人佳绩,则必能在下一届大理寺少卿选拔赛中脱引而出,进而入京谋职,杨奂仁再多的警惕防备,都变成了赞成与期许。
届时别说什么东临捕头,便是把这知府让他来做,他也不会稀罕。
“咳咳……”想明白其中的利害,杨奂仁面色变得和善几分,“你既如此渴求,本捕头也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你想参与案子的调查,也非是不行,但有两点,你若能应承,一切便都好说!”
高也侧目,神色凝重听他下文。
“第一,虽然你曾任宜兰总捕,但你现在既然身处东临,那一应大小事物,如有必要,也须听从本捕头的差遣!
第二,不论你有任何发现,都当第一时间告知本捕头!不得有丝毫隐瞒!”
杨奂仁说话之时,眉色飞舞,眼眸中既有期许亦有促狭,不论从哪方面来说,只要高也点头同意,那他越有本事,在自己面前,便越抬不起头!
尤其,他掌握到的线索,一旦成为自己的东西,那在他破案晋升的同时,还能使其在知府面前无可表现,何乐而不为?
一念及此,杨奂仁喜不自胜,一张脸上写满笑意。
闻言见状,高也微微有些沉默,但他并未考虑多久,便颔首应下了杨奂仁的条件。
杨奂仁哈哈一笑,身心皆为之一舒,鼓励属下一般拍了拍高也的肩膀,叮嘱一句“好好努力”,就将那封润湿的举荐信叠好放回怀中,后领着众衙差继续往邹府的各个角落搜查去了。
高也侧头看着自己被杨奂仁拍过的肩膀,感受着上面残留的触感,心中一股异样腾升。
虽然高也很清楚,杨奂仁对他,不可能有什么真情实意的安慰鼓舞,但这一动作,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情。
彼时,他还只是大理寺中从七品下的一介小小录事,掌寺中印章、抄目、文书、簿籍及案件立档等相关事宜,人微言轻,除寺中主簿之外,几乎无可党朋。
若非主簿时常关怀鼓励帮扶,他也不可能出头有日,只可惜,后来发生了那起案子……
回想至此,高也心中的愁绪以及想要破案让小明死得瞑目,并证实岁禾果有未卜先知能力的意愿,便更加迫切。
他不知李安此次回去能否将岁禾唤醒,更不知其对此次的事件所知几何,但他仍旧抱持一线希望。
自从刘岳氏口中得知,并自己也确认了,是岁禾在几件案子背后起推动作用,且毫无伤及无辜之意,他便不再打算引道士来将其祓除,而是想着,若岁禾果然无所不知,那他便有为五年前那件冤案翻盘的可能……
这便是他大老远从宜兰追来东临寻她们母女的真正原因。
可惜现在,他真正想做的事没有任何进展不说,还将小明搭了进去,岁禾又遭化灵玉瓶所伤,无可相告……
不过高也并没有为此过多苦恼,相反,他将其视作“拉拢”岁禾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
若他所想无误,岁禾之所以留在东临城不走,定与那刘孟齐存在关系,乔今秋借岁禾的尸体还魂,不过为了报生前的血海深仇,解决了更夫左二郎、千金台赌坊打手赵德、赌坊东家之一荣升安,那她的下一个目标,一定会是赌坊的另一位大东家刘孟齐。
即是说,岁禾所关注的任何人事,都必与刘孟齐存在关联,此前岚皋镇发生的张老五被杀一案,便可为此作证。
而今夜发生的假匪盗杀人劫舍一案,虽然暂无任何线索指明幕后是谁,但高也心中已有断定,必与那刘孟齐脱不了干系……
0068 刘府义子刘少允
所以高也明白,只要自己找出证据证明刘孟齐有罪,并将其绳之以法,为岁禾全了复仇之愿,那她……
打定主意,高也便不再迟疑,亦开始在邹府内搜寻,逆着杨奂仁一行查探的痕迹,他先去了邹加元的房中查看情况。
其内相较他与小明上一次所见,凌乱不少,甚至可谓一片狼籍,除了邹加元惯常待的那片角落,都已积上了厚厚一层灰。
地上脚印凌乱,打碎的杯盘仍旧摆在地上未作清扫,不过水渍尚未干涸,想来就发生在今夜。
此外,除了一些箱柜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痕迹,并无其他。
因不能据这些零散的线索判断造成屋内现状的,究竟是邹加元或者邹府的仆众,还是那些杀人越货的假盗,高也便又兜转找去了邹刚与邹胡氏的卧房。
其时杨奂仁一行已在房内搜寻。
见高也出现,杨奂仁一改先前仇视之态,也不待高也开口问可有发现,他便将人引到了邹胡氏的妆奁旁,后指着其内已被搜刮一空的各个屉柜,和其旁已被拔出摔扔在地上的几株普通花草,并不远处的花瓶的碎片道:
“你看看这处,是否有古怪?”
高也顺着他的视线去望,一眼便看出了异常。
他蹲身拾起几片花瓶碎片:“这珐琅彩古月轩锦鸡图双耳瓶,外形极为精美,不论是谁,一看即可知道其价值不菲。
可邹府的夫人老爷,却将它摆在这不甚起眼的妆奁侧旁盛花。
排除他们财大气粗,吃穿用度皆是此等造价高昂之物的可能,能用来解释的,其实,只有一点……”
高也停顿几息,再看了看手里中部印有某种特殊符样的底座碎片,确认自己的判断无误,才向杨奂仁补充又道:
“这双耳瓶所以会被摆在此处插些不起眼的花草,唯一的可能便是,它不过一只赝品!
又它未被那些劫财的匪盗带走,还被直接摔碎在了地上,便更能说明,这东西果然值不得几个钱……”
听完高也的推测,杨奂仁眼露几分赞许,同时他又有些得意:“不错,本捕头果然没有看错你,但是,你说的,还不完全……”
闻言,高也没有应杨奂仁所需,请他揭晓所谓谜底,使有卖弄才识的机会,仍旧冷着脸沉声道:
“杨捕头,你无需故意考我,既已知道那批盗贼果然有问题,就该继续追查证据,早日查出他们到底受何人指使,为邹府枉死的众人讨回公道才对!”
高也的一番话说得毫不客气,杨奂仁笑容僵在脸上。
其态甚窘,那些个同他一道探查的衙差都忍俊不禁。
杨奂仁羞愤不已,一张脸涨红,待要反驳,却无话可说,只得冷哼一声带着属下匆匆要走。
但在他们即将出门的时刻,杨奂仁忽又回过身来道:“你这人好没意思,别说人,怕是连鬼都不肯搭理!”
杨奂仁说完,方才解了些气似的又昂起脑袋,后在衙差们的簇拥之下大跨步离开。
高也听见其言,本是无心应答,可他的眼前忽然闪过岁禾的身影,想到她一直以来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态度,不由自嘲地摇了摇头,后轻声道:
“这一点,你说得倒是不假!鬼还真的不愿搭理!”
音未落,高也便放下手中的碎片,提膝迈步也要出门。
但他的目光,却在脚刚刚迈过那堆花瓶碎片的时候,定格在了原先被掩在其下的某样东西上。
若非他方才凑巧拾起了其中的几片,那东西不可能轻易显露。
高也后退两步,弯腰将其拾起一看,竟是一块缀了红珠麻穗的环蝶赤瑙玉佩。
珠面上,刻有一个“允”字。
当高也看清其上所刻,神情不由为之一愣。
“允?莫非,是指刘孟齐义子刘少允?”
……
……
另一边,从捕头杨奂仁手上要回小明的尸体后,因岁禾阿香所在的小木屋附近就是坟场,李安高也便议定将人暂带去那片坟场安葬。
然而李安不会骑马,无法凭一己之力将小明的尸体从邹府带离,便在邹府取了一辆马车,后又请杨奂仁安排一名衙役护送,才终于上路出城往西郊奔赶。
一路行,李安看着躺在身边早没了生气的小明,心中杂陈的五味让他忍不住连连叹气。
他与小明高也相识不过数日,照理说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可就是这样一个“泛泛之交”从那些个强盗手中救下了他的一条命,让他感激愧疚难安,不知如何才能偿还。
但看着看着,因回想起先前在邹府发生的种种事情,他的脑中不禁闪过许多疑问。
一是关于那个拿着化灵玉瓶的人的身份,为何能在那人身上闻到那股特殊又熟悉,但说不出是什么药草的味道,与其不断在邹府收取魂魄的目的,并其身体本来轻盈,却故意装得大腹便便的原因,都让他百思不解。
二是同小明在邹府庭院中对阵那些强盗时,明明他就站在旁边,拿着桃木剑也要反抗,他们却始终只与小明动手,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他实力不济,所以那些匪徒懒得同他耗费精力,可后来,当他躲在床榻底下等待那些人离开之时,发现他们明明有在床边停留,却始终没有弯下身查看,让他得以从虎口脱险,逃出升天。
这本万幸,但当他静下心来回想,却又觉得好生匪夷。
若非那些人大意马虎,果真忘了搜找最容易藏人的地方,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明知他匿身榻下,却故意放了他一马。
至于其中的缘由,李安思来想去都无所答,只好撇开疑惑考虑答应高也的事。
边想着,他就着翻飞的窗帘往外面看了看,看雨滴颗颗飘进,听其滴滴答答打落厢体,沉默几息后,扬声请外面赶马的衙役加快行进。
衙役被使来赶车,本就不耐,还被李安高声催促,心中更是郁郁,“只有这么快了,要嫌慢,便自己来赶!”
0069 小李道长抢媳妇
李安刚解释一句,立马就被怒声回斥:“不会驱车,就别搁那儿瞎指挥!”
无可奈何之下,李安只得硬着头皮坐到车辕边上,拉过缰绳挥鞭一通乱抽,将马匹惊骇得东奔西蹿,好几次都险些迎面撞上山体石林,翻倒进沟涯,把个衙差吓得赶紧将他撵回车厢,不情不愿地开始加速前行。
当他们终于到得城西郊的小木屋门前,李安因被颠得东歪西倒,额上撞出了好几个大包。
“你……你这技术不太行啊!日后……得要勤加练习才是!”昏沉沉捂着额头跳下车,李安心口一阵翻涌,连拍了数十下,方才缓过劲。
衙差啐一口,懒得回李安话,后催着赶紧将尸体搬下车,说他还要赶回城去同杨捕头复命。
李安闻言却让衙差不要着急,后大步走去小屋门前,欲问阿香借些用具,以将小明掩埋,使入土为安。
然而无论他怎么拍喊,都没有回应,待觉察门锁未关迈步入里,才发现母女二人早已没了踪影。
李安大惊,也来不及多想,立马出门跳上马车又让循着与他们来路相反的道儿去追去寻。
衙差不明就里,出口拒绝之前,手先做出了回应,当他反应过来要抱怨,马车已经又在单一窄长的道儿上轧轧行进。
雨势渐大,将他二人的视线模糊,李安一边抹脸一边四下巡视,衙役不晓得他在找什么,驾着车目不斜视问询。
“一对母女……”话说到一半,李安反应过来即便说了这衙差也不会知道,遂只大概描述了岁禾阿香的形体着装,便又一处不落地开始在路边的田埂草丛林间搜寻。
不知奔了多久,当李安他们终于在一处低洼的山坳里发现母女二人,已经风住雨绵,灰沉的天空,也有了泛白的迹象。
看到阿香面色惨白,李安慌忙跳下马车去查看情况,确认她还有呼吸,才稍微松口气让衙差帮个忙,合力将人抱抬进车里。
之后,衙役因见李安不过稍微使些气力,便扶着车辕大喘,不由一阵嗤笑,旋即独自跳下山坳又去抱岁禾。
见状,李安惊得被口水呛住,都顾不上拍顺,便连声咳着赶忙滑下山坳阻止:“你你你……不准碰她!”
被李安惊声唤止,衙役一脸茫然,双手僵停在离岁禾剩不到一寸距离的空中。
李安滑下山坳,浑身是泥,几乎连滚带爬,终于及时赶到将衙役拉开。
“她情况特殊,你不能碰!”
衙差不明所以,白了李安一眼:“怎么的?她是矜贵得烫手还是身上癞皮会传染?怎么就碰不得?”
边说着,衙役的手又往前往下伸了几分,李安看到赶忙又“哎哎”了数声阻止。
见人不听,他又不能说出实情,一时情急便胡乱诌了个理由道:“她……她是……是贫道未过门的妻子,你一个外人,自然不能碰她!”
“哈?”衙役被李安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你一个道士,还能娶妻?”
说话的同时,衙役的视线落在岁禾裸露出来的半张脸上,见她眉眼青雉,衙役怀疑又嫌恶地再白了李安一眼:“这小女娃,看来顶多也就十二三岁,你也下得了手?简直不如禽兽!”
话是这样说,但衙役还是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给李安腾开位置。
李安扯着嘴角干笑两声,没有解释,让其先回车上等着,便背对衙役蹲下了身去。
未免衙役生疑,他又借位做出心疼抚摸其双颊的动作,使人浑身恶寒后自觉退开。
可李安到底不敢直接上手触碰岁禾,在地上蹲了许久也没想出办法。
见人迟迟没有动作,衙役等得有些不耐烦,高声问他还要磨蹭多久,李安无奈,只好从地上抓了好些稀泥胡乱糊满两只胳膊,又用衣服襟袖将自己裹实之后,才咬着牙将岁禾抱起。
看他抱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娃,都要咬紧牙关,衙役眉眼中满是不屑,讥嘲起了他的弱不经风,手难缚鸡。
李安一边听着,一边苦笑,同时对高也心怀歉疚:对不起了大个子!贫道可没想跟你抢女人,这实在是情非得已,你若知晓,万莫怪罪啊……
百般吃力地将岁禾抱进车厢后,李安便让衙役尽快驾了车赶回小木屋。
将阿香合抬回小木屋后,衙役也不再想着搭手帮忙接岁禾,李安叫苦不迭,却不敢表现得让衙役看出端倪,只能硬着头皮,将岁禾抱下车回屋。
后因不便在衙役面前为岁禾做法事,且雨细绵绵,想再引雷,已不再容易,遂只是快速拿了锄头铁锹之类,要衙役帮忙先掩埋了小明再回去复命。
出门时,李安瞥见角落里的那口棺材,遂赶忙唤:“大兄弟!来,你进来帮个忙!”
听见喊声,衙役嘴上不肯,身体却很诚实,边强调着自己还有正事,一条腿已经迈进屋子。
“这什么破地儿?!咋这般刺骨地阴森!”衙役话还没说完,看到李安站在角落微弱的烛光里对自己招手,不由打个寒战,后自觉走到李安的另一头:
“这怎么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嘿唷!”说着话,衙差使出全力一声猛喝,笨重的棺材便被二人抬起,往门口走时,衙差又扯着嗓子继续问道:“你是早知道他会死吗?!”
李安因为吃力,无法答腔,衙役却因为太过好奇,不停地问东问西。
连珠炮一般连问了十来个问题之后,李安终于忍不住咬牙,几乎一字一顿挤出话回道:“大兄弟,不是,贫道说你,你家里人,都没有,嫌你话多吗?”
“……”
得不到想要的回答,还被李安嫌弃话多,身为官差的衙役感觉很没面子,脸上肉眼可见地黑沉了几分。
因为心生不满,衙役绷着的气力一瞬松散,双手不觉一松,整个棺材的重量便都朝着李安倾压而去。
李安始料不及,抱抬不住,棺材直接从手间滑落,向着他的脚背砸下。
若非他反应还算敏捷,只怕他的整个脚掌都已被砸成肉泥。
“大兄弟!你这是作甚!想砸死贫道不成?!”
衙役无意伤人,却没有道歉解释,也没有甩脸直接离开,只板着脸弯腰继续抬动棺材。
之后气氛陷入尴尬,谁都没再开口。
趁着雨停将小明抬进棺材,后跑远借来一辆牛车,二人便拉着棺材带上破土的用具,并从小木屋里拿了许多香纸之类,不停不歇地又往坟场赶去。
0070 博皇帝贵妃青睐
邹府,邹刚夫妇卧房。
拾得那块刻了“允”字的玉佩,高也因为心有猜想,便迅速将东西留作证物,包好放进了怀中。
再又在房内一阵搜寻,确认再无其他发现之后,方才迈步离去。
出得邹刚夫妇的卧房,高也又独自往前院的客室书房去寻。
彼时杨奂仁一行正查完库房出来,同高也撞见,杨奂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没说话便领着人匆匆要入客室。
高也本想将玉佩的事相告,但他还来不及开口,他们人已经推开客室的门走了进去,只留下个毫不待见的背影。
见其状,高也微微沉默了一下,后敛下那些庞杂无用的情绪,迳自往另一头的书房走近。
入内一看,书房方两丈有余,左右皆有棚架,或摆放有各样书册竹简,或陈列着各式奇珍异宝。
而正对门页的墙体之上,挂着三幅舆图,一画东临各条街巷,二乃城心大观景园的布景,三则邹府宅内的各个角落,无不明晰清楚,精准到位。
舆图之前一方案台,案台前,屋中心,有一简易的沙盘,堆的是大观景园的各样木楼塔楼山水湖泊,其内多处都被标上了改建的印记。
看其新旧程度,似是新搭而成。
当高也凝神细看沙盘之时,去客室晃过一圈没有发现异常的杨奂仁一行也进了书房。
“有发现了吗?”搜了许久几无所获,杨奂仁的语气不由变得更加不善,他不耐地走到高也旁边,顺着高也的目光也看向沙盘,但并无细探之意。
他也没有要听高也回话的意思,毕竟他们十几二十人都没查到什么,高也只身搜找,又能有什么寻获。
“那些强盗事情做得很是彻底,除了花瓶那一处,几乎没再留下任何痕迹,再这么找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边说着,杨奂仁已经抱着手走到案台边的椅子上坐下,腿叉得老开,一脸倦怠地仰躺在椅背上。
不待高也回应,他又揉着眼睛坐直吩咐众衙差:“你们在这房里仔细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与那邹家老爷常有往来之人的信息!”
众人应声而动,却都有些迟缓,一个个神情萎蔫,似已疲累至极。
高也环了他们一眼,没有多说,将沙盘内的情况弄清后,便走到案台边逐一翻看其上所陈。
可当看完其一,再要抽第二卷竹简时,其后累堆的几卷却顺势滑落,正打在杨奂仁叉靠在柜旁的腿上。
猛地被连砸数下,杨奂仁心情不悦刚要问高也这是作甚,却见人已经从靴帮里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后神色凝重地向自己的大腿逼将过来。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被匕首的寒光一闪,杨奂仁顿时变得清醒,腾地一下起身退开数步,指着高也的鼻子大声质问。
随着他的呼喊声起,其余的衙差们也都一惊,后赶紧围拢过来,有的甚至拔出刀指着高也,让放下武器,否则别怪他们手不留情。
高也看看杨奂仁大惊小怪的模样,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后单膝跪地蹲到案台边被锁着的屉柜前,对准锁头中的一道直接刺了下去。
“喀”地一声,锁头被毁坏,高也二话不说,继续开下一道。
当三道全部开完,便收回完好无损的匕首,将柜子里被锁着的东西全部拿出。
杨奂仁见高也不是要伤自己,拍着胸脯松口气,疑惑地靠过来,看到其中一些未有署名但封皮极好的信件,直接拿了一封拆开。
待看到一半,杨奂仁错愕非常地瞪大双眼,“这……这是?!他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打起了圣上和贵妃娘娘的主意?!”
信中所写,几乎也都与来年开春皇帝将陪同贵妃回三桑城省亲之事有关。
大到皇帝贵妃的喜好脾性,小到其随行的太监宫女都有什么癖好特点,都逐一列在其内。
末尾还直接表示,让邹刚务必提前做好准备,一举博得皇帝贵妃青睐……
看完信,杨奂仁心中五味杂陈。
既有对邹刚那等投机取巧之辈的鄙夷轻视,不屑为伍;又不由自主开始考虑,在皇帝贵妃他们途经东临之前,整个府衙,或者应该说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准备,好入皇帝哪怕他身边一个太监宫女的眼。
有人在圣上跟前替他美言,那他杨奂仁这一世,还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果若成功,来年仲夏的下一任大理寺少卿选拔,不就能赢得更加轻而易举?
如此想着,他脸上的惊怒,很快转变成窃喜,握着密信的手,都忍不住开始颤抖。
高也在一旁瞥见杨奂仁的神色变换,没有说话,默默将其余的文书信纸看完,当看到邹刚去贴邀请城中各名士富贾到天景楼商谈要事都被拒绝之后,他便将那些人的名姓全部誊下,开始同杨奂仁一一打听。
然而杨奂仁虽然身为本城的唯一捕头,那些商户名士们的名号倒是听过,却对各人以何为生,家族世代之间各有什么关系都不甚了解,高也无奈,只能拜托杨奂仁差人四处详细问询。
杨奂仁起初因为心情亢奋,并不明白高也问话的目的,但当他稍微冷静些许,意识到安排假强盗上门屠戮的真凶,可能就在那些人之中,他便迅速敛去旁杂的心思,不再耽搁,立马就要带着一部分人去查访。
高也将他们唤住,从怀中拿出那块刻了字的玉佩展开:“杨捕头且慢,此物的主人,以及那刘府的孟齐老爷与邹家老爷之间,存有什么关系,也请一并查问清楚!”
闻言,杨奂仁神色不悦地盯了盯高也手中的东西,没有立即应声答应,将玉佩接到自己手中端量一阵后,当看到那个不甚醒目的“均”字,他才点点头,包好放妥匆匆走了。
杨奂仁一众走后,高也便合同余下的人,继续在府内搜寻。
又搜找将近一个时辰,确认再无可获之后,高也才同那几个衙差匆匆往天景楼去查看邹刚当下的情况。
0071 东临府衙无令史
当高也一行赶往天景楼,还在途中,天色就已经泛白。
其时雨住风止,显得格外安宁。
酒楼门前还停着那辆马车,其前套着的大棕马不停甩着被雨淋后柄结在一起的鬃毛,想要恢复柔顺。
听到高也独自奔驰的马蹄得得由远及近的声音,并看到他最后在自己眼前停下,再闻到他身上浓厚的血腥之气,大棕马明显有些受惊,连连打着响鼻,嘴里咴咴出声,不断踢着四蹄,似乎想要奔逃。
奈何它的头还被套着,踢动几下挣不脱束缚,终于只能老实往后缩了缩。
高也从它身边跑过,没有任何停留,径直冲上台阶拍击酒楼紧闭的大门。
其时天刚蒙蒙亮,酒楼里的伙计掌柜们都因为邹刚主仆二人的事,折腾了将近一夜,才睡下不久。
跑堂守门睡在桌板上的伙计,梦里听到响动,被吓得猛一翻身,摔到地上,后捂着被摔得生痛的屁股,龇牙咧嘴将门打开。
“客官,这一大清早的,酒楼还没开业,你等巳时过了再……”
伙计的话没有说完就要关门,高也用刀抵住,后循着楼内一阵环视,没看到想看的人,方才沉声问:“邹刚情况如何了?现在何处?”
听得是问邹家老爷,伙计恍然地啊了一声,后指着天景楼门前主街往东行个两百步后南北竖隔的一条小巷道:“客官你往那条小巷的北向去,行不过几百步再东转,走一长截,有间医馆,邹老爷和他重伤的仆人,都在里面养着!”
“他们都还活着?!”高也微惊,“夜里我曾听得说,邹刚他……”
伙计挠着头笑得有些窘:“当时我们也都以为他真是活不成了,但冯大夫到了之后一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现都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真是谢天谢地!不然我们楼里的生意,可就不太好做了!”
边说着,伙计双手合十,对着门外雨后放晴但还有些灰蒙的天空拜了几拜,一张脸上满是“有惊无险”的喜悦。
高也谢过伙计,便沿着他指的路往曾经去过一次的医馆赶去。
在路口的时候,高也微停了一会,因看那些个靠双腿奔行的衙差还没赶到,他便不再多等,骑马独自进了小巷。
到医馆时,馆里的药童已经开了门借着灰暗的天光在清扫屋子。
看到高也,小童一眼便将他认出,但并未有多热情,一张脸恹恹的没有精神,显然也是被那邹刚主仆折腾得够呛。
“小药童,邹家老爷可是养在你们馆里?可能带我去看看?”
高也说话之时,仍旧站在门外,没有入内。
“他们现在还未转醒,不能带你去看。师父说,即便醒了也需要一段时间静养,你改些时日再来吧。”
小童说话的时候,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扫完高也身前那一块儿,他便回了个身扫别处,并无聊兴。
“不见他们也行,那我可能见见你师父?”听到邹刚没死,高也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又提吊起心胆,重新变得警惕。
虽然他现在暂时还不清楚,邹刚所以出事的原因,但不排除有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想斩草除根。
若然如此,便将他救下,也可能再次面临危险……
正想着不论如何一定要让杨奂仁加强对邹刚主仆的保护之时,昨夜被安排守在他们身边的几个衙差伸着懒腰走了出来,后打着哈欠问小童有没有吃的东西。
小童拄着笤帚摇了摇头,几人意料之外地互望一眼,寻思着是否要去买早点之时,终于看到高也,眼睛一瞬都变得明亮:“你们终于来了!”
话说完没见着其他人,又忍不住问,高也简单做了解释,后没多拐弯角,问他们大夫的诊断结果。
“说是吃多了酒肉,胃腹本就发胀,又因听到了极为震惊的消息,奔跑过于剧烈,胃肠在腔内碰撞翻绞,所以生出恶心剧痛之感,最终承受不住才摔在地上的……”
“虽然摔得有些厉害,但大夫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然而,他们的话还没说完,馆内侧室里,便传来了一人连唤不好的声音。
那人的话未喊完,高也他们已经跑到床边。
“邹管家,发生了何事?又大呼小叫!”衙差们话问得不耐,脸上却是忡忡。
彼时冯大夫听到唤声也急急忙忙奔过来。
看着双眼紧闭,面部扭曲、嘴唇喉咙都有轻微肿胀,且外露的皮肤皆有红肿的邹刚,也不用管家邹右庭说,冯大夫便伸出苍老的手,在邹刚身上脸上翻了又翻看了又看:
“救是就不回来了,人已经死硬了!”
闻言衙差几个面面相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这样子,恐怕是吃了什么不干净或者不能吃的东西,发物所致……”
“发物?”
这种病症,高也并非第一次耳闻,但目睹倒是头回,冯大夫点头,同他们解释,所谓发物,是指对某些疾病或疮疥等有刺激性,可使发生变化的食物,如鱼虾、羊肉等。
冯大夫一边说,一边动手解邹刚身上的衣服,想要查看他身上是否真有易致发物的疥疮之类。
高也本欲提醒他不可乱动尸体,以免毁损证据,但他转念一想,真要坏事,早在他去邹府的那段时间,就已经坏了,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
毕竟期间,到底有多少人碰过邹刚,根本无从知晓。
所以阻止的话都到了嘴边,高也又生生咽了回去。
而药童并衙役等人静伫一旁,更是没敢吭声打扰。
但冯大夫到底只是一名医者,能治病行医,却不懂如何勘验尸体,他将邹刚扒光后逐一看了,没找出什么毛病,便只能一边继续扒看,一边咕哝“怎会没有”之类无用的话。
看出老大夫的束手无策,高也便同那几个还处在震惊之中的衙差说,要想弄明白邹刚真正的死因,只能请令史来做更为详细的检查,让辛苦他们回一趟衙门。
“我们府衙,没有令史!”
0072 临街商铺遭洗劫
“没有令史?”
高也侧目,不可置信,“偌大一个东临府衙,怎么能连个验尸的都没有,那你们以前是如何办的案?难不成全靠胡蒙乱猜?那得酿成多少冤案!”
几人见高也情绪激动,想知他一定有所误会,方才慌慌张张摆手解释:“令史的确没有,但有一个会验尸的小捕快!”
“捕快?”
看几人点头,高也脑中一个人影闪现,“你们说的可是那个长着一双丹凤眼,但鼻梁有些塌的……”
“对对,就是他!他叫于令,祖上世代都与尸体打交道,到他这辈儿,因其父生前验一具腐尸的时候,不小心染上了尸毒,不过半年就侵入全身,毒发死了,那之后,他娘便不让再做令史之类,他只得改行做了捕快!”
“不过因其能力特殊,他自己又兴趣颇浓,我们知府不想埋没人才,便允了他两份薪俸,让兼捕快和令史两职……”
几人提到熟悉的人,便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高也静默地听着,待他们讲得差不多了,才让辛苦一趟,将那于令从杨奂仁身边请来。
其中一名衙差骑着高也的马去寻杨奂仁他们之后,高也便将冯大夫、药童和另外两名衙差叫到一起,逐一问询昨夜他们到了天景楼之后发生的事情。
老大夫因为目的是救人,所以和药童到了楼外查看了扑倒在地的邹刚的情况,确认他还有一线生机并迅速做过处理之后,他们便又在楼内伙计的引领下,到了三楼的客厢门外查看那名邹府的门房是否还有活的希望。
好在门房老马也命不该绝,他身上虽有一处较深的砍伤,但未伤及要害,所以昏厥也是因为受惊过度,又流了不少的血,再加上一路赶着马车奔行到天景楼,神经过于紧绷,因此当他完成了自己心中所念,便无力再撑……
待老大夫说完主仆二人的情况,高也又问过当时同邹刚一同吃酒的有多少人,各都什么身份且都在做什么可有什么异常之类。
但老大夫除了认识一个城内善乐的名士,和一个摔在楼道转角的人有些印象之外,其他的都一无所知,也根本没有心情关注他们当时各都作何反应。
跟着一道前去的小药童更是从未见过那般混乱的场面,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只顾跟在自家师父后面东跑西颠。
而另外两个被安排去守护现场的衙役,则因不明就里,即便呆在天景楼,也不知各自具体需要守护的是个什么东西,遂只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府上遭难的可怜人邹刚身上。
不过,他们虽然不能为高也提供别的有用的信息,但在那之后,除了老大夫和小药童,并那个将大夫请过去的跑堂的伙计,和他们自己,再没有别人,与邹刚有过接触。
听完几人的描述,高也如堕五里雾中,丝毫理不出头绪。
或者应该说,他们的证词,根本毫无用处,正当他想着必须再回一趟天景楼,找楼里的伙计询问昨夜发生的种种情况,并同邹刚一起宴饮的都有哪些人时,先前同高也一道从邹府过来,却被高也远远地甩在后面的几名衙差,以及被他安排去请于令过来验尸的那人,都忙忙慌慌陆续冲进门来。
“大历,这才多久会儿,你怎么就回来了?咦,阿毛、老谭,你们怎么也来了……”
站离高也较近的一名衙差看几人连滚带爬冲进医馆,问询的话还没说完,那名唤大历的衙差便神色仓皇,指着他方才奔行而来的路,期期艾艾急禀道:“出……出事了!又……又又……又出事了!”
……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高也等人皆被那大历口中的话惊愣了一瞬。
高也率先回神,简单问过具体发生了何事,让留两个人在医馆守着之后,他便同另几名衙差,在大历的引领下,到了他们发现又有事情发生的地方。
出事的,是樊篱街临街的三家铺面,皆备洗劫一空,遭难的分别是珠宝行、古董铺,还有与那二者隔街相对的一家当铺。
大历本是骑着马要去寻于令,没承想,甫上主街驰了没多久,便在路上碰见了站在几家商铺门前的阿毛、老谭他们。
打了招呼问他们呆立在别人门前做甚,被告知那几家铺面都不太对劲后,大历几人便一道入内查看,确认果然出事,所以急匆匆又赶回来寻高也禀明情况。
听完描述,高也一行八人便迅速来到各店门口,后分成三路,同时入内详细探查。
被劫掠一空的各铺,和邹府一样,都是一片狼籍,值钱的尽被搜刮,不值钱的,几乎全被刀砍斧劈成了碎渣……
高也独自进了珠宝行探查。
入内可见店铺被一通乱砸,好好的门锁棚架屉柜陈台之类几乎全被劈砍,或段或裂或直接成了碎渣。
原本用来托陈各样首饰珠宝的浅沿木盘,以及里面起防护作用的布料都被胡乱甩扔在地上,或被踩变了形,或被劈散了架,布料上全是脚印。
整个店铺都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狼籍如斯,除此以外,几乎再看不出什么别的痕迹。
万幸的是,珠宝行的铺面虽然不小,但一眼可望到底,没有发现伤亡,高也心中松一口气,后继续在店内巡查探看,以期寻出些什么有用的线索。
看着看着,他的视线忽然被那些印了半只泥脚印的布料吸引——因天空愈发变得明亮,料面上显出了明显不同的几种颜色。
未被踩踏过的一边,颜色较深较暗还微微晕染发红,而有鞋印污痕的一边,却明显鲜亮不少。
高也觉知异样,遂大跨步凑近了细看,再一探摸发现,未被踩过的那边果然浸了水,且直到此时都还微微有些湿润。
正当他一边揉摩布料思考其被浸润的原因,一边上下左右观瞧,因未发现屋顶有漏雨的迹象,而大胆推测会不会是前来劫掠的强盗身上滴下的血水之时,衙差大历忙忙慌慌跑进来:
“有……有人……被杀了!在古玩店里!”
0073 为谁辛苦为谁忙
听到衙差大历急匆匆跑过来呼喊的内容,高也心中咯噔一响,后来不及多想,直接放下手中的东西,就跟着大历忙慌慌赶了过去。
铺门口,和大历一起的另两名衙差,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
看到高也大历二话不说直接推开完好无损的门冲进去,他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也要跟着入内,高也听到动静,停下回身,让他们还是暂时就在门口守着,以免人多手杂,坏了不该被破坏的证物。
二人闻言,神色微愣,脸上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但再不甘心情愿,他们也不能拿正事开玩笑,于是只得怏怏地退出去,后撩开衣摆,在门前的阶上坐了下来。
而高也跟着大历入内所见,和珠宝行相差无多,都是一片狼籍。
但因其陈放古玩的棚架高大厚实,未被砸碎得太过彻底,大都只是被掀翻推到,和别的架柜堆重在一起。
“死者在何处?速领我去看!”
一眼没有望到尸体,高也直接问衙差大历道。
大历伸手指着店铺最靠里,唯一还立着的一只棚架前面:“在那下面压着!”
说着大历小跑了几步,将高也引到地方。
过去一看,只见那斜倒的棚架缝洞之中,露出了一只皱皱缩缩苍老有斑的手。
高也大历合力将压在其上的两只棚架抬起,紧接着,一个头朝柜台,直挺挺仰躺在地,身着朴素、头发胡子花百、少了一只耳朵的老者便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老者双目鼓瞠,斜直地盯望着什么地方,他身形干瘦,耳侧、身下,都流有一摊或大或小骇人但量并不太多的血。
脑袋不远处,静静躺着那只被劈砍掉的耳朵。
在他周围,还溅有不少大小不一的血斑,其中几处微有残断。
然其身前除了耳廓,并无别的伤痕,高也便将人直接扶起看了看。
只见老者的后背,由左至右,由上至下,被劈砍翻露出了大片暗沉的血肉。
“又是一招毙命?!”大历顺着高也的视线去望,看到那道可怖的伤口,再看高也凝重的神色,不由大胆猜道:“会不会就是去邹府劫掠的那批强盗干的?”
闻言,高也没有立即答话。
他细细再看了看老者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处,因确认没有发现,才将人重新放回地上。
不过落地之时,老者的腰间,忽然传出了“叮啷”一声轻响。
高也大历的视线同时被吸引,高也问大历要了一方干净的布帕擦手后,将老人腰间作响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穿了五把钥匙的铜环串。
铜环被一根细绳拴系在老者的腰带上,可收放自如。
摸到绳索还有老者腰间的衣物都干而未湿,高也神色一凛,后似有所悟地将钥匙串取下。
之后,他握着钥匙串在屋内来回巡走,最终停在了靠立在门旁的一把雨伞跟前。
伞顶还在不停流水,其后大开的两扇门页,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见其状,高也原本阴沉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明朗了几分。
大历不解,忙凑过去问他发现了什么。
高也心中有事,没有立即回应,当在门旁柜台处被劈砍成渣的木堆里摸找出一把被打开的长条锁头,用自己手上的钥匙开、锁好几次,确认二者完好适配之后,高也才将东西举托到大历面前解释。
“那名老者,必是这古玩店的掌柜或者东家,他夜半撑着伞来店里做什么的时候,正碰上那批强盗忽然闯门打劫,所以,三家铺子,唯独这间,门页上没有被刀斧劈凿过!
当然,这一点很容易推想,而这店里是不是真糟了强盗,匪贼又是否和去邹府里劫掠的为同一批,都还有待问询查证!
不过,最让我不解好奇的是,那老者,为何会夜半冒雨出现在铺子里?”
大历闻言,不假思索答道:“兴许是因为下雨,他担心铺子漏雨,会淋坏了某些紧要的古玩玉器,所以连夜来查看……”
高也摇摇头,不太认同:“你说的没有道理,他这铺子明显是一家老店,经年累月下来,漏不漏雨他不可能不知道,若知道,他早就安排人补好了才对!他若不知道,又怎会冒雨前来!”
“那他做甚来的?”听完高也的分析,大历恍然地哦了一声,后赶忙又问,“是不是半夜里忽然来了生意,客人又要得急,所以连夜过来取货?”
高也还是摇头:“他开的是古玩店,并非什么救人一线的奇珍药物,再珍奇贵重,也不过一些玩物,何至于半夜三更非取不可?
而且,若真有买家急着要货,他人死在了店里,那买家早该寻来了才对,看到店被洗劫一空,又掌柜也被杀害,绝无可能置之不理!除非……”
“除非,杀他的,就是那个买家?”大历顺着高也的分析,接住话头。
“不无可能!但这都只是猜测,真相具体如何,还需要进一步问询查探!”
大历点头,表示明白,高也又习惯性地伸手要拍对方的肩,可他的手抬到一半,忽然就在半空中停住,后意识到什么问题似的,缓而僵地默默收了回去。
收回手,高也没有立即说话,他微微定了定神,才又开口让大历帮忙将所有的棚架扶抬归位,要再看个仔细。
二人一阵忙碌,累得满头大汗,大历瘫坐到地上感叹:“这东西忒沉了些!那些个强盗可是吃饱了撑的慌,没事将它们推倒做甚?!简直要了老命了!”
一边抱怨,他还一边唾口水,高也只是默默听着找着,并没有搭腔。
看高也丝毫没有要歇的意思,大历有些不好意思地爬起来,但比起赧颜,他心中更多的是对高也的不解:
“你这么卖力做什么?听他们说,你都把宜兰城知府大人的举荐信给了杨头儿,任他处置,这般下来,只要他不给你表功,你做再多,哪怕最后整件案子都是你查清楚的,那功劳也只会落在他身上,你岂不是白辛苦一遭?累死累活,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0074 天景楼里来问话
看到高也为了一件他完全可以插手不管的案子累死累活,最后还捞不着半点好,甚至会被杨奂仁打压排挤到无法在东临城待下去,衙差大历不禁为高也感到不值当不公平。
高也听出大历话中的好意,粲然笑笑,却没有解释,继续在已经归位的棚架附近细搜慢找。
大历见他不应,便也觉得无趣,甚至感觉自己一贯的行事作风受到了极为严重的鄙夷“侮辱”,遂啧啧嘴,不再多说。
后摘下帽子,顾自坐到墙边,一边用帽子在耳旁扇风,一边微嘲地看高也不停东摸西探。
看着看着,他摇帽子的动作竟越来越缓,脑袋也不停地在肩头点啄。
不知过了多久,当帽子从手中滑落,人也差点栽倒在地上,大历才摇头眨眼擦干嘴角的口水强撑着又起来。
彼时高也已经停下搜找,正坐在门槛边对着什么东西发呆。
他的身边,除了一直在门边守着的两个衙差,多了检查对门当铺的阿毛老谭等四人,还有不知被谁请来又何时赶到的会验尸的捕快于令。
店铺门前远处,还有一群群围在一起指着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的城内百姓。
听到房里传出动静,于令他们都回过脑袋看了看。
“你舍得醒了?!没想到有人竟能靠坐在墙边睡上一个多时辰,也是厉害!”看到大历眼中的迷茫,阿毛一脸嫌弃,说完又忍不住笑出声。
老谭在一旁附和,“可不是?!我们都盘问完邻里,杨头儿也带着人去追那老掌柜的一家了,你倒好,睡得跟头猪似的!怎么踢都没反应!”
老谭的话一落,二人一同回想起先前捉弄大历的场景,不由爆发一阵大笑,后捧着肚子前仰后合。
而于令,只看了大历一眼,便又将注意放在了高也正拿在手中一动不动端量的那样东西上。
大历白几眼阿毛老谭,懒得搭话,好奇地走到高也身后,想看他究竟拿的是个什么东西。
可当他走近看清,便险些把昨儿个早晨吃的米粥都给哕出来。
只见高也手里拿个小方木盒,盒子里铺着快白布巾,布巾里兜的,是一个粘连了好多食物残渣、裹红裹绿牵丝连线滑不溜丢,被泡得发胀还散发着酒臭腥气的球状东西……
听到大历不断干呕的声音,高也将东西阖上,微微回看了一眼,后仰头问于令:“这真是在邹刚的肚子里发现的?”
回想起之前在宜兰城时,令史老周在老渔夫牙齿里发现韭菜肉皮,已经让高也很是恶寒了,现在,居然又在人肚子里发现这种快半个鸡蛋大小的肉丸子,早已见怪不怪的高也,虽不至于像大历那般反应激烈,但也有些语塞难言。
于令应是,高也了然地颔了颔首:“他果然是因为这肉丸死的?”
高也问话的时候,大历哕得差不多了,抬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顺势问了句:“被噎死的吗?”
闻言,高也于令同时摇了摇脑袋,于令淡淡应高也道:“得先确定这丸肉是由什么做的才好判断!
虽然这颗丸子是被囫囵吞下的,照理来说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我在他腹中,还发现了一堆一样材质的肉糜。
再看他周身发物的症状,该是八九不离十的!”
“发物?可……冯大夫不是说,那邹家老爷身上没有……”冯大夫扒光邹刚的衣物检查时,大历也在旁边,亲眼看到听到说没有找到所谓疥疮,但他的话还没问完,高也已经起身下阶往天景楼去了。
于令阿毛他们见状,也匆匆跟上。
大历回头望望古玩店里还躺在地上的老者尸体,也不知高也究竟有没有查出线索,又同街坊邻里都问出了些什么,并他们杨捕头带人去了哪里追谁又是怎么回事,但看他们都走了,自己不愿落单,便也追了上去。
而被高也嫌弃碍事不让入内的两个衙差,则互相望望,没有起身。
……
……
高也一行人到了天景楼,拾级上到门口,几乎将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彼时因为日近午时,楼上楼下已经坐了不少客人。
跑堂的几个伙计,正跑上跑下端东拿西招呼,忙得不亦乐乎。
看到他们一行官差黑压压在门口出现,本还热闹非凡的天景楼一层,一瞬变得悄寂,不只掌柜伙计,连吃饭宴饮的客人,都屏凝起了心神,不敢闹出半点动静。
不少人战兢惶恐之余,还探出脑袋和身子来望,生怕又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掌柜的脸上一片阴云,但还是放下手中的账本算盘,陪笑着到门边询问高也他们有何贵干。
那个今晨见过高也的伙计,将手中的酒壶送到客桌后,赔个礼也匆匆奔过来,路上险些撞翻某一桌刚端上来的鲜嫩鸡汤,引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本就不悦的掌柜,见状瞪了奔至跟前的伙计一眼,责骂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他越过高也,将衙差里面看着最是雄壮威猛的大历请到一边:“官爷,出了什么事吗?现在正是本楼生意红火之时,可能行个方便?您们这样堵在门口,我们没法儿做生意呀!”
大历有些尴尬,还有些得意,看了看高也和他身侧几个不太服气的人,对掌柜说道:“我们就问些问题,你老实回答了便好!”
听得如此说,掌柜和探头的伙计都松一口气,彼此望望后等着大历的下文,但只胡乱听了一两嘴的大历哪里问得出个所以然,况且那东西还在高也身上呢,遂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站在几名衙差正中,正一脸温和地将掌柜看着的高也:
“那啥,他才是主问的……”
闻言,掌柜面上也露出了丝丝赧色,只是回头看到高也,掌柜面上的惶恐便肉眼可见地淡薄了几分,即便高也只着便装也气宇轩昂,但没有那套可摄人心魄的官服加身,便不足为惧。
“哦,有什么问题,你便问吧,楼里这会儿正是忙时,不便在外面逗留太久。”
正说着,街前一行准备入楼吃饭喝酒的人,看到高也他们堵在门口,微顿一息后便呼引着又回身往别处去了。
见此,掌柜脸上的心急不耐更加明显,高也让大家都散开,不要围在一起后,便将那装了肉丸的木盒子拿出来,打开呈到掌柜和不知何时靠过来的伙计面前,开门见山问:
“昨夜,邹家老爷在贵楼宴饮宾客,一直闹到子时半过出了事方才散场,敢问,这道菜,是何人何时让盛上桌的?”
0075 横冲直撞马悲鸣
高也问话的时候,掌柜和伙计狐疑着一起凑身来看,然而不待他们看到里面装的什么,便被那股子让人反胃的味道給吓退得倒退了数步,掌柜手被熏得翻白眼,用手按着自己的人中方才没晕过去。
伙计扶住掌柜担忧地问他是否还好,掌柜摇摇头,便推了他一把:“你去,你去看看那玩意儿是啥!”
被推到高也身前,伙计夸张地干呕了几声,见高也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知道逃不掉,方才将手指插进鼻孔,一脸痛苦地再探头看。
“这……这这……这不是,开阳丸子嘛!”当看清后,伙计面上的表情一瞬松了几分,脱口而笑,脸上漾起得意:“这可是我们天景楼的独家秘菜呐,如何做能出滋味儿,可只有我们楼里的厨子知道,您们到别的地儿,是万不可能吃着的!”
伙计一边说,还一边同掌柜使眼色,心里想着自己这般适时地宣扬了酒楼的招牌菜,掌柜稍后肯定要大肆夸赞甚至大方给些赏钱的,不由更加欢喜。
然而掌柜却不如此想,听到伙计得意洋洋说的话,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也顾不得熏天的臭气,上前将伙计拉到一边,拧着眉毛低声骂:“你是白痴吗?!跟他们说什么?!还嫌事情不够大?那邹家老爷虽然给救活了,万一出点事赖到咱们头上,这酒楼还开不开了?!”
闻其言,伙计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恍然啊了一声,赶忙将自己的嘴捂上,掌柜无可奈何地戳了戳他的脑袋,让闭嘴不准再乱说后,又哈着腰回到高也他们身边:
“这位爷,伙计说话总爱夸大其词,您别听他胡说,这开阳丸子,根本谈不上什么独家秘菜……”
高也点点头,没有同掌柜纠结这个问题,“别样我不关心,请掌柜回答我方才问的问题。另外,需要告诉你们的是,邹家老爷,因吃了你们这开阳丸子,已在昨夜丑时到寅时之间,气绝身亡了!
所以还请二位如实回答!”
“什么?!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掌柜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脚上一个趔趄,扶住门柱,不可置信地看着高也,以及他身后的几个衙役。
衙役们皆神情凝重,虽然没有回应问题,但掌柜已经从他们的神色之中看出了答案,后捂着心口,恍恍惚惚不知如何是好。
伙计亦是被邹刚的死讯惊得目瞪口呆,但对楼里的各样酒菜他比掌柜熟悉,听到说邹家老爷是吃了开阳丸子死的,他心里一百个不相信,“我们这丸子,不过是普通的虾肉做成,怎么可能吃得死人?!你可别含血乱喷呀!”
掌柜也在此时反应过来,“是啊是啊,我们的菜绝不可能有问题,几位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我把厨子叫来,您们跟他当面对峙也行!”
边说着,掌柜已经同伙计使完了眼色,让他赶紧去将人叫来。
高也本想阻止,伙计却是嗖地一下就跑没了影,无奈只得作罢。
掌柜搓手看着高也,心里七上八下,尤其晃到楼里的客人几乎都停了箸侧着耳朵来听,他便紧张得直想哭爹喊娘。
“掌柜你不大可不必如此,虽然邹家老爷是吃你们楼里的菜……哦不对,应该说,他的死与你们天景楼本身没有太大关系。
菜我们已经验过,并不含毒,不过因为邹老爷的体质不适合吃那道菜,所以才出了问题……
而现在,我们前来问话,其实只是想弄清,邹刚的死,竟是出于意外,还是有人故意而为!所以你们只要全力配合,帮忙回想清楚昨天夜里发生的情况就行!”
“此话当真?!”
看到高也颔首,掌柜心里的不安方才得到缓和,连连顺着胸口感天谢地;待看到匆匆忙忙将厨子带来的伙计,便将他二人迅速拉到高也跟前:“你们快说说,昨儿个夜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伙计不明就里,无奈掌柜已经发话,他只能听话地照实回禀:“昨夜点那道菜的,虽有十余桌,但……”
话说及此,伙计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万般不解道:“等……等,等一下,这位爷,您方才可是一直在说,这丸子,是邹老爷他们那桌点的?”
高也他们,包括掌柜都被伙计突然的问话整得云里雾里,互相看了眼道:“正是如此!”
伙计闻言,脸色大变,后二话不说,转身忙慌慌跑回楼里,不几息又带出一个人来:“阿岩,你跟他们说说,昨天夜里,邹老爷他们客厢,是不是没人点过那道丸子?!”
被唤阿岩的伙计不明就里,只能回答自己知道的事情。
看他点头,不只那些个暂时还闹不明白的衙差,连高也都有些错愕,“果是如此,那邹家老爷的肚子里,怎么会……”
高也自语似的问话还没说完,伙计阿岩抓耳挠腮努力想了想又继续道:“我记得下楼来点菜的,好像是邹老爷他们隔壁客厢里的人,当时那位客官也是满身酒气,想来是喝得有些迷糊,记混了客厢的名字,我们也就跟着出了错……”
“那你可还记得,隔壁点菜的客人是何身份?”
“是……刘孟齐刘老爷家的三公子刘少允……”
……
……
从天景楼伙计阿岩那处详细了解了昨晚的情况,确认邹刚的死纯属意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历阿毛老谭他们都觉得不敢置信,以至于完全忽略了高也听到消息后异样非常的神态。
相隔几步跟在高也后面回往几家遭劫掠的店铺的时候,也一直在谈论此事。
抱着手一边走,老谭一边摇头啧啧感叹:
“搞什么?!居然是错送的,那邹家老爷还真是有够倒霉啊!”
阿毛咂着嘴附和:“谁说不是呢!吃个饭都能吃没了命!看来他上辈子一定造了许多孽,到了天命该绝的时候了!
不过,想来也是有够可怜的,一夜之间,整个邹府的人,五十余口呐!竟全部没了!”
跟着去过邹府搜查线索的衙役也有人叹道:“邹家老爷夫人该不该死我们不知道,但被杀的,基本都是无辜人!那么多家丁仆妇,他们能有什么错?
还有那个谁,好像是叫崇明吧?那才真是可怜可叹,人与邹家非亲非故,好端端的,不过恰巧去了一趟邹府,就死在了强盗的刀下,还死得那般惨,这叫个什么事啊?!”
“嘘!你小声点!”
于令本来只是默默地听他们感慨没有插话的意思,但当有人提到崇明,知道高也与其关系匪浅,便不让再说。
大历因为一直守在邹刚身边,不知详情,正欲细问之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马悲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