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送葬
如果连爱你都没来得及说,那么我对这个世界便更无话可说。
——荆然。
天阴沉沉的,青灰色的云像一层霜糖布满天空,偶尔露出几丝白色的缝隙,往下漏几点雨。
十四岁的荆然手里抓着一把已经甩飞不少花瓣的雏菊拼命地跑着,方向是本市的墓地。身上洗的有些泛黄的白色旧布裙上已经满是泥渍,摔过一跤后,那双本来就不好辨别颜色的球鞋显得更难看。
当她浑身湿透地跑到目的地的时候,刚好看到贴着覃岩照片的小盒子被放进了墓穴。站在墓穴旁的黑衣人中就有覃岩的父母,覃岩的母亲正一边用手帕捂着鼻子一边哭倒在了丈夫怀里,覃岩的父亲神色哀伤,一边伸手揽住了妻子。
不远处那个瘦弱而狼狈的小姑娘,似乎和这群体面的送葬人格格不入。
之后人群渐渐散去,荆然挪动着僵硬的脚步走过去。她眼中的覃岩,那个只穿着一身校服衬衫和青色裤子就可以让世界放晴的少年,那个会对所有人露出温暖笑容的他,那个眉眼盛放着温柔,像是一小块太阳投放在世界上的他,此刻变成了一座修长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他干净而英俊的面庞仍旧在微微笑着……
但是他将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年纪,上帝创造了这个美好的少年,又在他将要成人之时将他召回,只留下空洞而黑压压的世界。
荆然感到黑暗正四面八方的挤压过来,光线慢慢都被抽离,最后只剩下墓碑上那一个小小的亮光点,最后,那个点也消失了。
一道很响的雷突然咆哮出声,荆然终于趴伏在覃岩的墓碑旁哭起来,撕心裂肺。
傍晚,旧小区内的污水急急地流入半堵塞的排水道,散发出一股酸泥的味道,荆然行尸走肉一般走了回来,在楼下碰见了一个刚从楼上躲下来的小孩儿,楼梯上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小男孩看了看四下无人,从衣服里拿出藏在里面的一大块蛋糕,然后迅速地大口吃着,圆鼓鼓的双腮被撑的更鼓,同时眼睛四处观察。当看见楼外走来浑身湿透像鬼一样的荆然时整个人吓得一哆嗦,随后看清是荆然后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很疑惑。
他是荆然同楼邻居家的孩子陶勋,今天十二岁,长得圆头圆脑,圆鼓鼓的腮帮子还有一双圆圆的大黑眼睛,小区里的长辈们都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平常都叫他的小名淘淘。陶勋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妹妹,在陶勋有点好吃的而妹妹非要的时候,他就躲出来吃完再回去。
他很快的把蛋糕都塞进了嘴里,但是只咽下去了三分之一,脸撑的像是仓鼠一般,鼻翼微微扩大,一边艰难地咀嚼着一边看着浑身往下滴水的荆然。
荆然走过这个像是要把自己噎死的小孩儿,径直上楼去,始终面无表情。
推开自家的门,荆然的母亲和继父忙衣衫不整的分开,然后狼狈地躲到他们卧室里去,荆然像没看到一样走回了自己房间,湿淋淋的坐在床上,像一个没有感觉的木偶。
02. 宁愿就这样当一个哑巴
荆然淋了雨病得很厉害,晚上她压抑着咳嗽瞪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努力让自己像一个真正的木偶一样没有听觉没有感觉。
窗外的雨声很大,但是荆然宁愿听雨声也不愿听房门外母亲和继父的声音,他们总要这样放荡一阵儿,最近喜欢在客厅,让荆然觉得整个房子都更加的臭烘烘。
十四岁,真的已经懂得许多不该懂的了。
四年前,荆然的母亲就和荆然原来的父亲离婚了,荆然之前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那是个脾气很温和的中年男人,圆胖的脸上带着一副很厚的近视镜,他对荆然一直很不错,可是荆然并不是他的孩子。荆然母亲没离婚的时候就出轨好几个男人,连她自己也说不上荆然到底是谁的孩子。后来他们离婚后荆然本来可以跟父亲过的,可是一份亲子鉴定打断了她和原来那位父亲的关系,那个几乎从来没发过脾气的温和男人在得知荆然不是自己的女儿后也崩溃了,最后他的家人把母女俩都赶了出去。
荆然母亲便带着荆然嫁到了自己的老相好这里,她就是为了这个男人才和前夫离婚的。据说他们以前就有过一段恋爱史但是没能结婚,各自结婚再相逢后就又开始在一起幽会,后来他们商议后决定各自甩掉原配结婚,而且互相很为此感动。
不过荆然很清楚,自己也不是这个继父的孩子,至于母亲怎么跟继父说她就不知道了。
荆然不想去思考母亲对各种男人说的谎言,那就像是去拆一团卷着粪球的干草,她七岁那年就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和偷情的男人吵到底是谁把脏病传给了谁。
荆然所疑惑的是这个结果,之前的小学教师父亲尽管算不上什么成功男人,可现在的继父又是怎样呢?身材佝偻相貌猥琐,一口黄牙看着就很恶心,还有几个吝啬彪悍的儿女时不时来找麻烦,他本身也并没有很富裕,荆然不知道母亲在追求什么。不,应该是他们两个在追求什么,荆然母亲严重的病也让这个男人越来越佝偻,脸色越来越恶心。荆然觉得这两人就像两只臭虫一样卷在一起,互不嫌弃没有下限,直到烂在一起为止。
不过,对荆然来说整个世界也未必比她的家好一点,到处都是黑压压,如同此刻的窗外一样,潮湿阴冷,处处弥漫着难闻的味道。
发了三天的高烧后,荆然照常去上学,照常是木偶一样面无表情,无声的上课、下课,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言不发。
一年前荆然害了一场大病,她渐渐的感觉呼吸越来越吃力,而她的母亲和继父正忙着三不五时去医院治疗他们自己的病,因此拖到荆然开始出现窒息晕倒才被送医治疗。切开气道做了手术后荆然便失声了,尽管那家小医院的大夫没有说会一辈子说不出话,但也表明有这个可能,要看恢复的效果。
幸运的是荆然半年前就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可是她不想说,宁愿就这样当一个哑巴。她也没有被安排去残疾人学校,反正她的母亲压根没想过她上大学的事。
周围同学们各自地说笑打闹,好像注意不到荆然的存在,也没有人跟她说话,目光甚至会绕着她走。之前一个女生在荆然的饭里藏了一块灯泡碎片,然后一群同学都暗自看热闹,可谁知荆然吃到玻璃后还没等他们开始笑,就一下把玻璃咬碎了,然后继续咀嚼,血水顺着嘴唇往下淌,可她仍旧不停,仿佛没有痛感。
最后有同学被吓哭了跑出去。
事后荆然的嘴里缝了针,满口都是伤口,老师和校领导都被惊动,那个女生直接被记大过,女生的家长还被荆然母亲讹了一大笔医药费。
从那以后没人敢再欺负荆然,而是彻底把她当成了一个空气,仿佛她不存在一般,只是偶尔在背后提到的时候,说她脑子有问题。
在覃岩没出现的时候,荆然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开口说一句话了。
03. 他温暖的笑
覃岩的父亲是荆然他们学校的校董,母亲据说是某大集团的千金,时常开着豪车来学校参加儿子的颁奖会,覃岩是学校高中部的风云人物,在外人眼里,覃岩和他的家庭几乎是完美的。
荆然是学校初中部的初二学生,在一次覃岩来替代老师监考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覃岩,这个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学长。荆然没法不去注意他,覃岩最吸引人的不光是他的气度和英俊的外貌,还有他总使人感到温暖的淡淡微笑,从他干净的眼睛里一直蔓延到嘴角。
荆然的同学都知道覃岩,他时常会出现在各科老师的口中、表扬的大字报、还有各种竞赛的获奖通知栏里,这样的消息覆盖过一遍后,即使是初中的小学妹们也会情不自禁的仰慕起这个完美的学长。
而荆然却知道他的家庭并非那么完美。
覃岩的父亲无疑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成功的男人自有他的魅力,比如可以追到那个对其他男老师都不屑一顾的漂亮女老师,那正是荆然他们班的音乐老师,荆然曾在去交作业的时候不小心听到音乐老师在电话里和校长吵架,说再不给自己一个名分就公开他们的关系,最后吵架的结果是音乐老师换了辆新车。自那以后荆然再看那个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时,总觉得她和自己满脸黄斑的母亲有相像之处。
一个人的嘴越是不说话,好像就越能看到或听到一些自己也不想探究的东西。
以前暑假的时候荆然在一家小旅馆打工,主要是打扫卫生,每天戴着口罩和袖套只干活而不必说话。就是那种不太正规的简陋的小旅店,可是她却在那种地方看到覃岩的母亲楼着别的男人的胳膊一起来,还在她打扫过的地方亲热。
而自从知道覃岩的家庭是这样后,荆然就觉得他那让人感觉温暖的笑更加难得。
他们初见的那个闷热的午后,他曾弯腰捡起她掉落的橡皮,还给她之后笑着说:“别紧张,慢慢写。”
当时覃岩作为学长来替老师监考荆然的班级。
那时荆然眯了眯眼,好像直视阳光般觉得有些不适和眩晕,而他们的相识还不止于此。
在荆然的城市里,有一条很有名的大河,有时会有蓝白相间的轮船从河面上驶过,巨大的船只一直追逐着圆日直到融成里面的一个小黑点。荆然偶尔会骑着自己的单车跑到山上的公路上看下面的河,趴在栏杆上看着河面上的船慢慢由近到远,她想着它去了哪里,上面有哪些人。天空是那么洁净,船也是那么洁净。
有一次在她呲牙咧嘴地蹬着车子爬上高坡后,却发现覃岩也在,他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画板也倚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河,他那辆黑色的山地车就停在一旁。荆然惊呆了,覃岩回过头发现她后也有些惊讶,随后微微一笑。
那天他们一起看着那条轮船走远,覃岩比荆然对那条船了解的更多,他可以说出轮船的型号和它的目的地,甚至是它的构造。他说他喜欢那条蓝白相间的船,它看起来就像蓝白相间的天空一样。荆然只是看着水面听着,仍旧一言不发,表面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可是心却在疯跳。
从那以后周末或周日荆然常能在这里碰见覃岩,而且知道他大概什么时候会从山顶的画室学完画下来,在一次见面的时候,覃岩送给了荆然一幅画,冷色调的水粉画是蓝色和白色,画上那条轮船在水面上驶远,就快要融入天际。
荆然看时手紧张的在画纸的边缘磨着,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水粉画的纸并不是光滑的,而是有很多圆圆的凹陷的小坑。不同的颜料填着这些小坑,然后构成一幅画,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填满了。
荆然那天拿着卷起的这幅画低着头一言不发,喉头像堵住了一样,覃岩也静静地看着她。
04. 至此她和这个世界,彻底无话可说
收到画回去的那天,荆然把自己那条蓝色的裙子和白色的放在一个水盆里泡着,她希望蓝色上面可以染上一些白色,白色上面可以染上一些蓝色。把水盆放到床底后她每天都拉出看上一遍,可是两条裙子的颜色很固执,绝不肯互相交融,而且第二天的时候母亲已经在为找不到水盆而在吵嚷了。
等下个周六的下午四点,荆然穿着那条不幸没有被染色的白色裙子又来到了那条环山公路上,远远的就看见覃岩站在老地方的自行车道等她,这次他没有看着河面,而是看向她的方向,他的头发被山风吹乱,衣服猎猎作响,远处的天上像是打了一颗红心蛋,晕染的到处都是。
他们站在一起,覃岩那天仍旧很温和的讲话,荆然看着他,突然有一种,很想说话的感觉。
可是覃岩突然瞪大了双眼,猛地伸手将荆然推出去老远,紧接着荆然听到一阵刺耳的汽车急刹声,等爬起来时,她看见覃岩飞出了栏杆,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落下河面。而一辆偏离车道的黑色吉普车卡在已经断掉的栏杆上,哼哼着仿佛被困的野兽,地面和栏杆上满是血迹。
荆然摇摇晃晃走向栏杆,这时那辆车的车门动了一下,一个白衣黑裤的男子从车里跌了出来,他站起身蹒跚着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见了荆然,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白白的脸,黑黑的眉毛和眼珠。两人相对着呆了几秒,男人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他的声音在抖,然后他朝来的方向跑了。
荆然则直直的朝栏杆走去。
当一个男人把想从栏杆下跳河却卡在那里的荆然拉回来时,警察也赶到了。救荆然的是覃岩的绘画老师,他刚好要下山,看见路旁覃岩的车子就差不多猜出发生了什么,他电话联系了覃岩的父母,可是没有一个人接电话。
在此之前覃岩一直是被父母轮流接送来山上学画,可是这个暑假覃岩的母亲说要出去旅游一段时间,实际是和情人一起去的。她走后覃岩的父亲便经常和那个音乐老师约会,经常几天不回家,覃岩就自己骑车出门学画。
覃岩出事的时候他的父母正和情人在一起,因此都不方便接电话。
后来天黑之后覃岩的父亲先赶来了,当时已经停止打捞工作,后来覃岩的母亲也赶了过来,她崩溃的倒在丈夫怀里大哭,然后发现了绘画老师怀里的荆然,她似乎想出了什么,认定这个女孩儿和覃岩在早恋,于是冲过去打了荆然一巴掌,然后骂荆然不要脸,说都是荆然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荆然没有还手,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
至此她和这个世界,彻底无话可说。
后来肇事者找到了,可是经鉴定是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人,那天是偷开了家里的车出来才酿成惨祸。最后那个人也没有负担刑事责任。
办完覃岩丧事的第五天覃岩父亲来到了学校,随即荆然就被学校开除了,虽然她的成绩尚可,也没有违反校规。大家纷纷猜测可能因为她是哑巴,学校不想再留着这个残疾学生了。
05. 赴约
荆然收拾东西从学校回了家,荆然的母亲有些着急,因为残疾人学校收费很贵,而且附近也没有,荆然不能每天回家的话加上住宿费更贵。最终荆然继父的酒友帮忙联系到一所名声不太好的中学愿意收荆然,可是荆然却不想去上学了。
虽然荆然的母亲对女儿上学没报多大希望,她觉得荆然过几年也是嫁人,学什么都是走个过场,可是十四岁就让荆然辍学去打工终归有些不好看。
最后,他们小区里做木偶的赵爷爷找上门来结束了这个僵局。赵爷爷想收荆然做学徒,他喜欢荆然的沉默和乖巧,而且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愿意去学这个手艺,有残疾的荆然说不定可以一心一意的学。
赵爷爷在小区外不远的一条街上有一间很小的店面,已经开了几十年了,主要就是经营他做的东西:各式各样的木偶,木像,偶尔也会帮人做雕刻图案的箱柜。赵爷爷的手艺精湛,拿木像和木偶来说,只要你说得出样子他就能照做出来。只是这些东西如今需求量很小,加上小店所处的位置游客不多,赵爷爷也不会营销,所以生意一直不好不坏,近几年只能靠承接做佛像,观音像维持着。
虽然荆然的母亲也不觉得学这个手艺会有什么用,不过这也算是目前能看得下去的一个安排了,而且学徒是不用交学费的,因此就答应了。
就这样,荆然拜了赵爷爷为师。在别的孩子上学读书的时候,她一边替师父打理小店,一边学习木刻手艺。
赵爷爷夸奖荆然是个好徒弟,因为她只会专一的做事,心像是木头一样不会受外界的任何影响,一点也不浮躁,赵爷爷觉得匠人就应当如此。
学艺的日子枯燥而平静,日子流水一般毫无波澜的过去,荆然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木偶一样只会做事,觉不出苦也觉不出乐,她手上也渐渐长出了师父手上那样的老茧,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抓过多少块奇形怪状的木头,只知道这样能够麻痹自己,让她也变得像木头一样没有感觉。
有一天夜里荆然正在桌案前雕刻着一个人偶,一个想法突然就出现在脑海——她要在十七岁的那年自杀。
现在就是嚼玻璃也不能给她什么感觉了,她的心已死,所以她应当去死。覃岩就留在那个年纪,她要和他留在同样的年纪。
有了这个想法后,荆然觉得她的心立刻安定了下来,因为她有了一个目标,也可以说是终点。
可不幸的是,荆然十六岁那年,她的师父中风了,走路都要人扶着,平常只能坐在圈椅里口齿不清的跟荆然说话。荆然除了打理店和包揽所有的活计,还多了照顾师父日常起居的任务。
一开始是她每天早上用轮椅把师父推过来和自己一起看店,听师父口述做活,后来师父第二次中风后彻底不能走路了。师父的儿子回来要把小店卖掉时,师父口齿不清的地拉着荆然的手乌拉乌拉地说着什么,眼睛里是浑浊的泪,满眼祈求。
荆然便在纸上写下字拿给师父的儿子看,表示她还可以替师父照看小店,顺便也能照顾师父。师父的儿子想了一下觉得请保姆或送疗养院确实太贵,自己又没时间在家里,便同意暂且留着小店,然后就走了。
之后荆然便在小店里面的材料间弄了张床,白天把师父推到店里后直接背到床上,吃喝拉撒她全部照看,偶尔天气不错的时候还能让师父坐在店门口晒晒太阳,晚上再把师父背回去。久而久之,她已经不需要和师父进行语言交流,仅仅是师父一个哼哼或是一个眼神,她就能明白师父是要喝水还是哪里疼了,或是自己做的活哪里不对。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三年后,师父走了。
临终前荆然的师父在医院把儿子和荆然都叫了过来,努力地写了一行字表示把小店留给荆然,其他的不动产和财产还是会给儿子的。
毕竟荆然传承了这门手艺,而且这么多年都是她在照顾生病的师父,荆然师父这个做法也并不过分。
可是荆然的师父去世后,师父的儿子表示那张纸没有法律效用,而且自己已经撕掉了,那个小店他也要收回来,准备清空给自己的新婚妻子开个小服装店,而后他慷慨的表示店里那些货物是可以给荆然,木偶店关门那天荆然可以去把店里的东西收走。
收店那天,荆然的母亲跟去闹,说三年学徒两年效力荆然做到了,还多干了一年,怎么说也应该分点辛苦钱,如果赵爷爷的儿子不给,她就去告他们曾经雇用童工。最后赵爷爷的儿子自知理亏,被荆然的母亲要走两万块钱。
荆然收货物的时候发现店的门口贴着大甩卖的字样,师父的儿子说他那天的意思是说卖不掉的东西可以都给荆然,或者让荆然随便挑几样走。荆然没想图这点东西,可是她一回身看见师父一直坐的那张圈椅上也贴了一张纸,写着:旧实木圈椅,处理100块。
那张椅子,师父在世时总坐在上面喝茶,指导她做活,晒太阳,以前他一个人坐着看店,那上面的坐垫还是荆然缝的。这个小店,这把椅子,几乎就是师父半生的写照。
荆然的眉眼突然皱了一下,木头似的心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叫愤怒的情绪,她回身从母亲手里拿的两万块钱里抽出一百块按在桌子上,然后把椅子上那张纸撕掉,搬起椅子走了出去。
师父的儿子这次一声没吭,荆然的母亲瞪他一眼后又把桌子上的一百块拿走了。
回家后,荆然母亲从那两万块钱里抽了两百块钱给女儿。那是荆然长这么大拿到的最多的钱。她把师父坐过的椅子在自己房间摆好,然后出门上街,她要去买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然后去一个地方赴约。
这一年,她已经十九岁了。
06. 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荆然从一家小店里花了120块买了一件白色的棉布裙子,出来路过一家花店的时候,又进去买了一大把蓝色的花,店员告诉她花的名字叫“勿忘我”,荆然只是一声不吭的把花放进了自己装着旧衣物的纸袋里。出了花店她身上还有四十多块钱,足够她坐车去那条环山公路。
在附近的一个垃圾桶荆然丢掉自己的旧衣物,提着一袋子花准备去坐车。她找个条出租车聚集的路,进去刚走了几步却突然顿住,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最后折回来顿足在一家大商场门口抬头看上面的大屏幕。
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一则采访,漂亮的女主持人问对面英俊儒雅的男人,“霍先生,外界传言说您两年前买下这条商业街重新规划是为了送给您当时的女朋友当情人节礼物,这也是为什么商场要选在情人节开业的原因,请问是这样吗?”
男人微微一笑,“为什么你们连这个都能挖出来,不过我是个商人,并没有你说的那么浪漫,我的前女友只是让我有了这个想法而已,之前她总是抱怨一些品牌的新品她总要费些周章才能买到,每年要花三个月时间出国购物,为此我便想在中国建一条时尚超前并且具有品质的街道,就像她之前喜欢的法国香榭丽舍大道一样,然后恰巧发现了这条街的商业潜能和它独特的韵味,便有了这个计划。”
主持人一脸花痴笑,“霍先生您这已经是很浪漫了,不过我还是想很八卦地问,这这条街上最大的商场名字‘阿慕’,接近于法语‘爱’的发音,请问这不是巧合吧,这真的只是一个商业契机吗?反正如果一个男人能为我建这样一条街,并且取这样的名字,我是会感动死的。”
男人垂下眼,似乎也是掩藏情绪,不过很快便又大方的笑开,“当然并不是巧合,我希望每个来阿慕的女人都能感受到爱。”
“谢谢霍先生,您已经是我见我最浪漫的商人了。”主持人满脸飞红地说。
最后男人对着镜头认真地说:“阿慕的影响不应该只在这个城市,未来的五年内,它会把美丽和爱带给全世界值得被爱的女人和男人身上,使他们趋之若鹜。”
随后大屏幕上又循环播放起这条街和商场的宣传片。
荆然看了眼这座刚开业的商场名字,就叫“阿慕”。此刻不断有衣着光鲜的男女从她身边走过,女人们不时也会抬头望一眼大屏幕上的男人,似乎觉得他不止会给她们提供商品,还会让她们收获爱。
荆然看着宣传片最后定格的男人,他的皮肤很白,眉毛和眼睛黑黑的,身上的衣着简约而奢华。荆然还记得五年前在环山公路他惊慌失措从车上跌下来的样子,当时他们对视了大概几秒,而现在他在屏幕里侃侃而谈。精神疾病?荆然没有看出来。
荆然那天没有去环山公路,而是直接回了家,她决定暂时好好活下去,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07. 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荆然回去后先去了自家附近的网吧,查了大屏幕上那个男人的资料。
他叫霍明贤,据资料显示是国内的商业大鳄,他和他的家族都很出名,另外在家族介绍里说他还有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弟弟,叫霍明谦。他们是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而在霍明谦的资料介绍里,有说他五年前曾经驾车肇事,但是因为鉴定有精神疾病而没有受刑事责罚。
荆然还搜了搜报道他们家族的新闻,得知霍明贤和弟弟霍明谦七岁时父母便离异,霍明贤跟着父亲,霍明谦跟着母亲,而离婚后霍明谦的母亲便因为怨恨时常折磨殴打霍明谦,并在霍明谦十二岁时给他灌下大量的安眠药,自己又跑下楼上吊自杀。当警察赶到的时候,霍明谦已经因为下楼看见母亲悬挂的尸体而吓得把安眠药呕吐了出来,但是也已经有精神失常的症状,警察把他带回去后还发现霍明谦满身都是伤,一看就是遭受长期虐待所致。
网上还有当时记者挤到前线拍下的霍明谦获救的照片,当时十二岁的霍明谦趴在一个警察的肩上被抱出来,他的眼神十分空洞,不用专业人员也能看出他的精神肯定有问题。
而根据后面的新闻报道,霍明谦的母亲死后,他便被父亲接走继续和父亲哥哥一起生活,但是精神疾病一直没有好,五年前车祸当天,霍明谦因为得知父亲重病受了刺激,偷开哥哥的车冲了出去,然后在路上便出了车祸,而后在家人的陪同下去警察局自首,监控也拍下了他下车逃走的场景,唯一的目击证人也指认过,经鉴定,车上也确实有他的指纹和皮肤组织,因此确认肇事的就是他。
那个唯一的目击证人正是荆然,但是当时她并不知道,霍明谦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从网吧出来回到小区,楼下正在打牌的母亲让荆然回去后把那几箱货收拾一下。原来师父的儿子大甩卖并没卖上什么钱,而且还惹来邻居的白眼,大家都对他和他的新婚妻子颇看不顺眼。为了挽回点名声,师父的儿子还是把那些卖不掉的货物和材料拉到了荆然家里,反正他自己留着也没用,放在店里还占地方。
荆然回家后看见了客厅的几个大纸箱,她一个个把它们拉进自己房间,然后打开盖子抚摸里面的木偶,突然发现自己对师父的去世比想象的更加难过。
坐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荆然想到自己需要钱,起码她要先实现自己出去单住,如果还要活着,她不想再和母亲还有继父住在一起。
想了一夜后,荆然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第二天拿给母亲看,她需要两千块钱在网上开个木偶店,在网店售卖木偶和小木器。
“折腾那干吗,还不如去打工。”
母亲警觉地说,并不想掏钱。昨天的两万块她也没跟荆然的继父说,打算留着当自己的私房钱。反正荆然继父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烟酒色已经把他掏成了一个干骨架子,这点钱给他看病没多久也会花完,至于荆然,找个不在乎她哑巴的早早嫁出去收点彩礼钱就好,开什么店?
荆然只是看着母亲不说话,最后转身回了房间。
第二天荆然去附近那家网吧应聘做夜班员工,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工资也只要普通员工的一半,网吧老板接受了,反正晚上是两个人值班,荆然可以只干活不说话。
08. 她的魍魉之匣
在网吧工作了一个月后,荆然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和身份证去办妥了各种手续,在网上开了一家木偶店。借了同事的相机回家给木偶还有其他木器都照了相传上网,她自己弄了个小本记账算快递费,还买了个部二手的手机,小店里的一切事务都自己打理。
可是木偶店的生意却并不好,如果不兼职网吧的班,是没办法独立靠着小店生存的,搬出去住更是难。
一天晚上荆然去检查电脑的时候,看见旁边一个人的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着动画:画面中一个男人将膝上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一颗少女的头颅,头颅的四周填充着鲜花。电脑下方的字幕显示——不知为何,我非常羡慕起那男子来。
荆然也羡慕起拥有那个匣子的男人。
那天晚上,她在网上看完了这部叫《魍魉之匣》的动画,然后在评论区看到,有很多人都想要拥有一个这样的匣子。
第二天下班回家后荆然并没有立刻睡觉,而是动手做起了木活儿,整整两周,她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每天下班就在自己房间满眼血丝地制作着,两周后,她打造了一个古色古香类似于动画中那个木匣的匣子,双开门,黄铜包边,外表雕刻着彼岸花,并且在里面塞满了永生花,中间特意留下一个圆球那么大的位置,匣子外有精巧的锁,可以从外面锁上。
之后她又向同事借了相机,把这个匣子拍照传到了网上,并且标明,她承接来图制作头颅,只要给她照片,她就做出逼真的头颅安放在匣中一起寄给收货人,匣子的图案、样式、材料,包括里面的永生花种类都可以自选。当然,因为选择不同材料不同,价格也不等,不过如果材料和难度一般点的这样一个匣子,包含头颅价格也就在一千块左右。
荆然并没有打算把价格定得太高,因为怕卖不出去。她画了好几种匣子的图样放在了详情页里供客人挑选,但是大小是定好的,刚好能够装下一颗头那么大。
那位借给她相机的同事看着她将详情页弄好传上去,在一旁神情复杂地说:“这不是有毛病吧,谁会要这样的东西,就算想要感情寄托那不是有卖定制人偶吗,谁会要一颗装在匣子里的头啊,变态吧。”
荆然看着详情页发呆,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招揽来生意。
可短短三天后就有人上门了,而且谈过条件后便付了定金,荆然接到了第一个单子,而在她制作的期间就又有两个人挑好样式发来照片后付了定金。她的匣子看来很受欢迎,大多数人是买来作为家里的摆设,对于里面的头颅没有特别的要求,只是指定男女然后只要美就可以了。
这个月底,荆然从网吧辞了职,她现在已经不愁订单,网上的木偶店经营良好,只是和师父当初的风格已经完全不同。
荆然走的时候低价从老板手里买了一台旧电脑方便她之后做生意,还买了一台相机,并且在外面租了房子,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她自己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一幅画和一把椅子。
荆然在外租的房子有两间,一间作为她的卧室和工作室,床的正对面就是工作台,另外一间上了锁并且永远拉上窗帘,用来存放一些材料和她自己的东西。
09.出击
荆然又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日复一日,她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做着各种各样的匣子和头颅,除了挑木料和买生活必需品,几乎不出门。
她制作木偶头的水平日益精深,每当给客户做好一个头颅给它上完妆发放进匣子的时候,荆然总莫名的觉得,它在放进匣子的一瞬间有了生命,给它们做眼睛用的弧面玻璃也似乎一瞬间有了眼神。
工作的日子过得那么快,荆然的木偶店经过一年的时间已经彻底转型,不过生意上的成功并没有让她忘记自己的初心,事实上,她每天都在做着准备,等待一个机会。
这天寄出最后一个客人的货物后,荆然准备关闭店铺,可就在这时她的旺旺又跳动起来,一个顾客想让她为自己做一个装着头颅的匣子,荆然告诉对方自己现在已经不做了,要关闭店铺,可是对方却也很执着,不但开出高价,而且说这个匣子对自己很重要,可能要伴随她的一生。
荆然从这句话里品味出了一些悲怆,可让她决定接受订单的,是接下来对方传来的照片。
荆然在看到的一瞬几乎就默念出了那个名字:霍明谦。
相片中的霍明谦脸色苍白,头发微微有些曲卷,他的五官和霍明贤一模一样,但是气场却完全不同,霍明谦眼神里多了些躲闪和神经质,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易碎的瓷器。
荆然同意后对方很快发来详细的说明,可以总结为一切材料都要最好的,而且让荆然保证会保密。
荆然对每一个客户的信息都会保密,所以很自然就答应下来。可接下来对方的操作让荆然明白了对方对于保密的紧张,因为这个客户寄来了一些头发,并让荆然用那个真的头发制作头颅的头发。而且那些寄来的头发也是微微曲卷的。
霍明谦和霍明贤的脸荆然在这一年中几乎每天都在看,所以对她来说这个面孔太熟悉了,这个头颅她制作的也格外的顺利,当放进匣中拍下效果图发给客户时,那边只回了两个字:谢谢。
这倒是比“很好”更多了些人情味儿,荆然很快把最后一单寄了出去,然后关闭了店铺。
打扫完一遍房间后她再一次看了眼那个上锁的房间,转身离开了家。
别墅的客厅内,霍明贤把上一个面试人的简历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又拿起下一份,眉头突然皱了一下神情有些呆愣。他让管家把人带进来。门开了,一个清瘦娇小的女子走了进来,严格的说,她的样子更接近一个少女。脸色苍白五官纤巧,发色和眸色都很深,嘴唇却有些缺乏血色,像是个失了色彩的人。眼睛因为瘦显得格外大,只是眼神有些直板,一般来说拥有这种眼神的人通常也具备做事的专注性和顽强毅力。她长得不难看而且算是清秀的,只是样子有些过分的幼龄了,加上一身背带裙白衬衫的打扮,更像个中学生。
霍明贤垂下眼压制住心里的异样感,淡淡地开口问:“你叫荆然?”
荆然张了张口,声音自己都有点陌生了,“是。”
霍明贤把她的简历放下,叠起长腿双手交叉,动作和本人一样优雅,“你的学历并不符合我的要求,虽然是给我弟弟找个照顾他的保姆,但是这项工作难度很大,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亲自面试的原因,你真的觉得你可以胜任吗?”
荆然神色依旧平静,“是的,我曾经护理过四年中风病人,无论是日常起居的照顾还是注射药物,输液,还有紧急救治都不成问题。您之前已经辞退过那么多的专业人员,何不给我一个机会试试?”
10. 霍明谦
霍明贤挑了挑眉毛,这时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接听,两道好看的剑眉立刻皱了起来。
“你已经到机场了吗?”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急促中又透着些温柔,又抬眼看了下荆然,突然站起身招来一旁的女管家。
“带她去见明谦,先试用一天,我要出去一下。”
简单交代完霍明贤就走了出去。
女管家打量了一下荆然,神情有些孤傲,转身说道:“跟我来。”
带荆然上楼的时候女管家老气横秋地说:“你可不要以为自己就只是照顾我们二少爷的生活起居那么简单,二少爷和常人不同的就是他并不说自己的需求,而需要你自己去揣摩,也就是要有眼色,而且……算了,你先能做到这一点就不错了。”
到了楼上女管家先探头从卧室门缝里看了一眼,然后悄悄打开了房门,荆然看见里面房间的墙壁上镶嵌着软垫,地毯厚厚的,家具几乎都有弧形的软包边,白色的长毛地毯上正睡着一个人。
女管家走近看了看,蹲下轻轻拉过地上人的一只胳膊对荆然说:“给我搭把手。”
荆然看了看管家,然后过去用身体把她挡开,弯腰直接利落地把比自己高了一头多的男子抱起,转身走向一旁的大床。
她的行为和整个身形看起来极为不符,女管家惊讶地张大了嘴,随后轻咳了一声又恢复平静。
荆然把人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过程中也没有把人惊醒。这人正是霍明谦,他的睡颜像个孩子,曲卷的头发苍白的面孔,很是英俊的五官,真人看起来那种脆薄感也更强一些。
管家招招手示意荆然跟她出去,然后关好门低声说:“明谦少爷最近严重的失眠,所以常常会在别的地方睡着,这时候一定不要叫醒他。走吧,我带你去看别的地方。对了,你可以叫我刘姨,咳。”
刘姨说完带荆然参观了楼上的所有房间,并且交代了很多照顾霍明谦的注意事项,比方说霍明谦从不敢自己直接进入一个地方,如果要带他去别的房间,必须自己先开门进去,确认安全后再让他进来,甚至在他自己的家也是一样。尤其是上下楼,刘姨说如果霍明谦要下楼,必须也要有一个人先下去然后再叫他下来。
刘姨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看了眼荆然说:“你来这里之前应该了解过一些事情吧?”
荆然点点头,她看新闻上说霍明谦的母亲就是在给霍明谦灌了安眠药后下楼自杀了,结果霍明谦下楼看见后直接吓得瘫软在地,不过也正因为受了这个惊吓他把安眠药呕吐了出来。
刘姨又打开一个房间后荆然愣了一下,房间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画架,旁边的桌子上满是画具,墙角、地上和墙上都摆满挂满了画,这个房间的采光很好,阳光透过轻薄的白色窗帘洒在那些画上,莫名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刘姨微微笑了,“很不错吧,这是我们少爷的画室,你别以为明谦少爷是病人就不如正常人,事实上经过测试他的智商比普通人还要高,学什么都很快,而且很有艺术天分。”
刘姨说着神色突然又伤感起来,叹了口气,“明谦少爷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不开口说话了,似乎是因为受到了某种惊吓,心理医生建议他通过画画来表达内心的想法,从那时候他就开始绘画一直坚持到现在,他的画作不少都拍卖出了高价。不过明谦少爷也是可怜,虽然后面也开口说话了,不过一直都话不多,所以你照顾他的时候一定要事事想到,他平常几乎就像个哑巴一样,不喜欢表达自己的情绪和需要。你可能会觉得这很奇怪,但慢慢就习惯了。”
荆然本来正盯着墙上一幅海滩的画出神,听到这里后慢慢垂下了眼,她应该会很习惯的。
11. 像只柔软的猫
“他的智商这么高,却不能控制自己么?”荆然喃喃地说。
刘姨一愣,随即叹了口气,“明谦少爷的智商高达183,但这是在他情绪稳定的时候,如果犯了病,就如同一个失控的小孩子一样了。”
下楼的时候刘姨的神情有些奇怪,然后说:“我不管你之前知道些什么,但是我们明谦少爷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他只不过很不幸罢了。”
荆然点点头,刘姨在看了荆然一会儿后才发现她并不打算开口回答,便又咳了一声往前走,“你好像不太爱说话。”
“我之前护理的病人不能开口说话,所以我自己的话也很少。”荆然说。
“那样也不错,之前的几个就是话太多了,而且一惊一乍的。”刘姨咕哝了一句。
走着走着刘姨突然皱了下眉,扶着肩膀似乎很痛苦,“唉……老毛病犯了,楼下就先参观到这里,你去少爷门口守着,我先回房间贴个膏药。”
荆然却看出刘姨疼的厉害,提出自己可以给刘姨按摩一下,并说自己之前常给护理的病人按摩。
刘姨往楼上看了看,突然又疼的皱了下眉,最后同意让荆然试试。
荆然把刘姨扶回她自己房间坐下,然后站到刘姨身后熟练地按摩起来。之前荆然的师父因为常年做木活肩膀也会时常的痛,晚年尤为严重,所以荆然常给他按摩,师父瘫痪在床的时候也天天按,荆然已经练了好几年了。
给刘姨按了一会儿后,刘姨的神情渐渐舒展开,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你还挺能干的。”刘姨向后看了一眼荆然说,“刚看见你的时候还觉得你像个中学生一样。”
荆然帮刘姨最后拍打过一遍,让她躺下先休息会儿,自己出去霍明谦门口守着。
刘姨躺下疲累的眯着眼睛,不忘交代一句,“记住我的那些话。”
荆然答应了一声开门出去,刚到楼下客厅就看见霍明谦正站在楼上的楼梯口,手里拿着一只杯子。
荆然忙走上楼梯,“少爷您要喝什么吗?给我就好,我去帮您拿。”
霍明谦看着她,荆然忙介绍说:“我是新来照顾您的保姆。”
“我知道,刚才就是你把我抱上床的。”霍明谦微微一笑,一身雪白毛衣像只柔软的猫,“我刚才并没有睡得很熟。”
说完他把杯子递了过来,“牛奶,谢谢。”
荆然接过杯子,“您先回房里等就行,我很快回来。”
她转身刚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霍明谦果然还在那里站着。
“你是不是也不能自己回房间?”荆然问。
霍明谦没说话,荆然便只好先走上楼把他送回房间,然后再拿着杯子出去给他取牛奶。霍明谦看着荆然的背影,似乎有些新奇。
荆然在楼下的厨房温了杯牛奶端上去,敲了敲霍明谦的门得到准许进去后,见他盘腿正坐在地毯上,腿上放着一个银色的笔记本电脑。荆然把托盘放下,托盘里还有一小瓶糖和汤匙。
霍明谦垂眼看了看她,拿起糖瓶往牛奶里倒了一点,用汤匙搅拌了下,然后边喝边继续看着邮件。
荆然无声地走出去把门带上。
12. 我总觉得,她和我有点像
晚上霍明贤过来的时候,刘姨说荆然今天做的还不错,可以留下来试用一段时间。
前阵子频繁的换保姆使得刘姨一直没有个得力的帮手,累的肩周炎又犯了,今天荆然过来她终于放松的睡了一个午觉,而且醒来后霍明谦这边也一切正常,刘姨发现荆然不但话少而且做事很稳妥周到,说不定能够留下来长期帮自己。
听刘姨这么说,霍明贤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走的时候在门口突然回头说:“我按简历上你填的上个护理病人的电话打了过去,可是接电话的人说,你之前护理的那个人是你的师父。
“是的。”荆然很平静地说,“他也是我的师父。”
霍明贤对这个年纪轻轻性格却十分沉定的女孩子有些新奇,他并不急着上车,而是又问道:“你学的是……木匠?我是这么听说的。”
“是的,师父过世后一个女孩去做木工有些辛苦,于是想换个工作。”荆然说完还淡淡的笑了一下。
霍明贤突然发现这个女孩子长得还挺清秀的,他咳了一声又说:“可是他们也说,你是个哑巴。”
荆然歪了歪头,“你看我是吗?”
看霍明贤发愣,荆然突然又笑开,“其实我是后来又治好的,所以恢复说话能力后才想转行。”
霍明贤也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然后弯腰上了车。看着他的车驶远,荆然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刘姨拿给荆然一双软底的布鞋和一条围裙,让她今后在别墅里只能穿这样的鞋子。
“明天早上你回去拿你的行李,今天你先跟着我值班。”
“我要住在这里?”荆然问。
“你当然要住在这里,不过你只负责照顾明谦少爷,其他的事情别墅里都有人负责。”刘姨说,“你每周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其余的时间都要在这里,明白吗?”
刘姨说完带着荆然上楼,在霍明谦的卧房隔壁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小小的写字台外加一把椅子,这就是全部的东西了。
刘姨指着高处墙角的铃铛说:“无论什么时候那个铃铛响了,你都要先去明谦少爷的房门前敲门,问他有什么需要。”
荆然点了点头。
晚上荆然就打地铺睡在小房间的地上,刘姨睡在床上。
照顾师父的那几年荆然也是住在师父家,晚上老人常要起夜或者哪里疼,导致荆然这些年养成了浅眠的习惯,无论什么时候一点声响她就能立刻醒来。晚上铃铛响的时候刘姨还没反应过来,荆然就已经起身披上衣服出去了。
原来是霍明谦要去画室,听刘姨说他最近晚上都不怎么睡觉。
荆然把他带到画室,并应他的要求下楼给他做热巧克力。在门口看见刘姨刚起来一脸疲倦,荆然就让刘姨先回去休息,自己在这里看着就可以。
刘姨想起自己明早还要指挥整个别墅里的佣人运转,就嘱咐了荆然几句先回去了。
荆然端着热饮回画室,见霍明谦正坐在高凳上画画,睡衣外面罩了件亚麻布的白色围裙。荆然把杯子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踢到地上的一个画框,她拿起来有些疑惑地看着。
“怎么了?”
身后传来霍明谦的声音,他正回头看着她,上嘴唇有一圈淡淡的巧克力渍。
荆然抚摸着画框上绷着的空白画布,问:“这是什么?”
“那是画布。”霍明谦看了一眼说。
“在这上面画画?”荆然喃喃地问,手摸着画布的边缘,指尖感觉到的是布的纹理,而非一个个小坑。
她的样子吸引了霍明谦,他彻底转过身看着她,“有什么不对吗?”
荆然没有说话,摇了摇头放下画框便退了出去。
霍明谦眯起眼,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短信提醒,霍明谦拿起点开。
发件人是大哥:“今天还失眠吗?”
霍明谦回复道:“嗯,还好。”
想了想他又加上几个字,“今天来照顾我的保姆似乎是个很特别的人,我总觉得,她和我有点像。”
过了一会儿霍明贤才又回复过来,“是吗,难怪,听说她之前也不能说话。”
13.理发
第二天一早荆然回去收拾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后她又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床头相框里的画,蓝白色调的天空,蓝白色调的轮船,洁净而悠远,那是她最爱的风景,出自她最爱的人之手。
荆然将画摘下来在手里轻轻抚摸,只是触手的是冰凉的玻璃而非画纸的粗糙感。荆然的心中一阵翻涌,熟悉的窒息感涌上来,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流不出泪了。
中午荆然回到霍家,收拾她的保姆小屋时发现写字台上多了一个小花瓶,里面是几株明黄的向日葵。她正整理着突然一转身,看见霍明谦正站在门口,对上她的目光后微微一笑。
“您有事么少爷?”荆然问。
霍明谦走进来,目光飘向墙上的画,眯起眼仔细看着,正要凑近荆然突然过来挡在面前。
“少爷,请问您有什么事吗?”荆然的口气冷静而疏远。
霍明谦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默默走了出去。
荆然则有些挫败的靠在墙上深深的吸了口气,她应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已经花了一年平复仇恨之火,怎么还能这么冲动。
荆然冷静后走出房门,看见刘姨正带着一个人站在霍明谦的门口。
“明谦少爷,开一下门哪。”刘姨央求地说。
可霍明谦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怎么了?”荆然走过去问,担心霍明谦已经告了自己的状。
刘姨一脸为难,“我带了理发师来给明谦少爷理发,他的头发都快挡眼睛了,可是他不喜欢外人碰自己,我本来也可以给他剪头发,可是我的手最近不吃力……”
刘姨又叫了几声,可依旧没人开门,终于叹口气带着理发师先下楼了。
送走理发师后,荆然问刘姨,“咱们这里有理发的工具吧?”
“有啊,怎么?”刘姨看向她。
“我来试试吧。”荆然说。
荆然的师父中风后行动不便,一直都是荆然在家给他理的发,只要有把剪子和推子,她就总能把师父打理的清清爽爽。
荆然拿着刘姨给找来的工具包上了楼,敲了敲霍明谦的房门,“少爷,可以开门吗?”
没一会儿,霍明谦把门打开了一点,立在门缝处看她。
荆然笑笑,“我可以给您理发吗,我知道我们还不熟,但我保证除了头发不碰您别的地方。”
霍明谦想了想,随后把门打开了。
荆然进去后让他坐在一个圆凳上,帮他系上围布先把头发喷湿,还在地上垫了一圈的报纸避免头发掉在地毯上,然后一边说话减轻他的紧张感一边理发。
“我之前经常给我师父理发,你的头发要比他的软多了,我师父的头发像一根根的草杆竖在头上,还是秋天发干发硬那种,我常常和他说:‘师父你有一头的荒原’。”
荆然说完忍不住笑了,可随后就又突然收敛住笑,垂下眼沉默地干活,就好像她不应该笑似的。
霍明谦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追着她投在围布上的影子。
荆然的确很熟练,除了头发没有碰霍明谦身上任何部分。他的头发又蓬松又厚,随着荆然翻飞的剪刀像是雪花一样落下来,直到看见他形状好看的眉毛和耳尖露了出来,荆然才停了手,地上已经有了一小堆头发。荆然用刷子帮他刷了刷碎发,他看起来清爽了不少,只是脖子上一层鸡皮疙瘩表示他真的不适应被触碰。
“好了。”荆然说,然后拿起镜子给他看。
霍明谦看了看,低声说:“嗯,谢谢。”
荆然收拾起地上的报纸,霍明谦突然问:“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说话?”
“我们又不是朋友。”荆然坦然地说,然后突然抬起头,“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霍明谦点了点头,他确实对她有很多疑问,或者单纯的想了解她一下,他很少对别人有这样的感觉。
“那我们可以交换,”荆然说,“你想问我什么的时候,必须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霍明谦迟疑了。
荆然并不着急,低头继续收拾,一边说:“觉得麻烦吗?可实际上比做朋友要简单不是吗?”
14. 小球
荆然拿着收好的垃圾和工具包离开霍明谦的房间,又看了眼独自沉默的他微微一笑,她有的是时间跟他周旋。
荆然在霍家工作了一个月后,刘姨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仪仗的副手。荆然虽然是来过这里的保姆中最年轻的一个,而且看起来就像个纤弱的小姑娘,但却特别能干,而且性格稳重从不咋咋呼呼,最重要的是,她总能及时而无声的出现满足霍明谦的各种需求而不需他开口,她还可以像个影子一样毫不起眼的依附在霍明谦身边,在他想去任何地方的时候出现帮他探路让他畅通无阻,因为荆然,霍明谦最近甚至都可以在别墅内散步了,以前他更愿意自己待在一个房间里一待就是一天。
刘姨还觉出,明谦少爷和荆然在一起时,有少见的安心的感觉。根据荆然的种种表现来看,她不禁觉得荆然简直就是为这个工作而生的。有她在,也许明谦少爷渐渐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也说不定,另外刘姨自己这阵子也终于睡上了安稳觉,肩周炎好了许多。随着对荆然的信任,刘姨也开始常跟荆然说些霍明谦的事情,好让荆然能更好的应对工作。
刘姨是从年轻的时候就来到霍家工作,可以说是看着霍家的两兄弟长大的,在她口中霍明谦的童年是多灾多难的,先是年幼时莫名受到惊吓导致性格内敛到自闭的地步,后来父母离婚后又遭受母亲虐待,因此他的父亲接他回来后格外的宠爱这个受苦受难的儿子。
对了,说起这个霍家的老爷,刘姨说他现在在疗养院,霍明谦不定时会和父亲视频通话,每个月都会坐车去看父亲。
“虽然和大少爷几乎是同时出生的,但是因为明谦少爷从小受了太多苦,如今又有这个病,老爷也就难免更紧张他一些,倒也不算偏心,只能说……是老爷想弥补明谦少爷吧”刘姨这样说。
毕竟一个27岁的大男人有这种精神疾病还能被百般迁就照顾着,任谁看了都不禁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天荆然拿着霍明谦洗烫好的衣服正准备给他送上去,走进客厅就看见地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球,霍明谦正坐在楼梯顶,他松开手,又一个橘色的小球从楼梯上蹦跳着下来,滚落在客厅的地板上,他手边还有几个。
荆然放下盛有衣服的托盘去捡那些小球,那是种比乒乓球大一些的空心球,听刘姨说这是很久以前某个心理医生给他的,让霍明谦去想去一个地方之前可以先把球丢过去,然后自己再过去,可能是为了起一个缓冲或者探路的作用,不过这法子一直没什么用。这些球丢了这么多下楼,霍明谦还是没有勇气自己走下来。
荆然把捡起的球兜在自己的围裙里,霍明谦似乎觉得很有趣,她边捡他一边往下丢,小球从楼梯上滚下到客厅的各处,荆然只得到处捡着。
荆然手忙脚乱地捡起一个差点滚到沙发底下的球后,直起腰看着楼梯上的霍明贤,绷着脸,“这一点也不好玩。”
霍明谦握紧了手里那个正要丢下的球,垂下眼不说话,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荆然兜着一围裙的小球一手拿着托盘走上楼梯,路过霍明谦的时候垂眼看看他,撇了下嘴,然后走进他房里放衣服。
15. 然后我也喜欢他而已
霍明谦跟了进来,在荆然身后站着却不说话,荆然只顾整理衣柜并不理他。
相处久了她发现霍明谦的脾气其实很好,算是那种很有涵养的老牌富家子弟,只要你做好了自己分内的事,他是不会耍少爷脾气故意刁难佣人或是告黑状的,因此荆然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也不会特意去讨好他,甚至故意的少跟他说话。
这些天,荆然越发的能从霍明谦身上感觉到那种孤独的气息,霍明谦是孤独的这一点也不奇怪,可像他这种人是从来不会向别人表达自己的孤独的,因为知道没有用,身处在异类中即使诉说也不会得到理解,这点荆然再明白不过。而当他这样一个人愿意向另一个人展露自己的孤独时,通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认为这个人可以理解自己,或者说解救自己。所以荆然就更加的不动声色。
荆然围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掏出看了看,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甚至睫毛都在微微的颤抖。
木料厂的人通知她,她之前预定的木料终于到货了。
荆然立刻回复这周末自己就去看,如果合适就把全款交上。可对方却立刻回复说这根木料很稀缺,所以只肯帮她保留一天,而且是看在他们以前是邻居的份上才愿意保留这一天。
荆然抬起头正要去找霍明谦,却发现他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正定定看着她。
“我明天可以请假吗?然后这周末留在这里工作。”荆然说。
霍明谦问:“有什么事吗?”
“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荆然说。
见荆然不愿多说霍明谦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嗯,你去跟刘姨说一声吧。”
“谢谢。”荆然嫣然一笑。
霍明谦的心动了一下,突然回过头对走到门口的荆然说:“那个……”
荆然回过头看着他,并不着急。
霍明谦抿了下唇,“我想跟你做交换了,我们可以交换着提问一个问题。”
荆然转过身看着他,“好啊,你想问什么?”
霍明谦想了想,“你房间里的那幅画有什么来历吗,对你来说似乎很重要。”
荆然沉默了,看了他一会儿后突然说:“你想看看吗?”
霍明谦一愣,随后点了点头。荆然便把他带到自己房间,取下画给他看。
霍明谦盘着腿坐在荆然房间的地板上看着画,而荆然坐在床沿定定地观察他的脸。
“真美。”霍明谦欣赏地说。
“这个地方就在本市。”荆然说。
“是吗,我没有去过,”霍明谦说,“我怕水,所以很少去河边。”
荆然的眼睛眯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什么。
“那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天空和船都那么洁净,好像船无论开到哪里都会是很美好的地方。”荆然深吸了口气说。
霍明谦抬起头看着她,“送你这幅画的人,是和你很亲近的人吧。”
荆然的眼神有些恍惚,随后垂下眼低声说:“我们只是都喜欢那里的风景,然后我也喜欢他而已。”
霍明谦一愣,问:“那他现在呢?”
“……他被船带走了。”荆然低声说。
霍明谦点点头,以为这是个和离别有关的伤感故事。他低下头凑近相框去看,随后会心一笑说:“这幅画是画在画纸上的。”
荆然提起围裙蹲到他旁边抚摸着画框说:“嗯,这种画纸上面都是小坑,然后颜料把坑都填满了,我喜欢那种感觉。”
霍明谦发现,画纸边缘没被颜料覆盖的地方却很光滑,似乎有人经过无数遍的抚摸,把坑都磨平了。
他抬起头看着荆然,“你应该很喜欢这幅画。”
荆然垂下眼,“这是我生命中得到过的最美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