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观察离别
白天才刚去过医院,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又去。不过这次霍明谦看起来平静多了,甚至自己站起身走出去,执意的不再坐轮椅。
刘姨不放心,让荆然陪着他一起去。这次一路上又是无言,到了之后发现走廊里已经能听到几个女眷的哭声,病房中有好几个人,霍明贤也在。
荆然从未参加过葬礼,更没见过故去的人遗体被推出来。师父去世时他的儿子火速的就把遗体火化了,甚至没让荆然最后看一眼,更别说告别仪式。现在她像个从没看过电影的小孩子一样,站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一群人从她身边走过,她被不知道谁挤在了一边,用手扶着墙站稳又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有那个一闪而过的被白色被单盖住的逝者。
一夜未睡的霍氏兄弟第二天又在葬礼上接待其他亲戚来宾,两人皆是一身黑色西服,一边一个在棺材旁,这次都是一样的扑克脸。荆然全程陪同着霍明谦,顺带观察着葬礼的进行,像是记录资料一般,她的心里也在排演着葬礼。
晚上霍明谦回到家一声不吭的就睡了,一夜都没有拉过铃。
第二天邱潋找上门来,她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脸上的妆容也刻意化成裸妆。她是专程来安慰霍明谦的,怕他承受不住父亲的离世。不过霍明谦反倒表现的很平静,没有流露出任何需要安慰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着自己很好。
“明谦……”
邱潋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可是霍明谦这个样子让她也无从关怀。
“我没事邱潋姐,你去忙你的吧,我很好。”霍明谦甚至苍白地笑了笑,然后就把目光转开仍旧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敲敲打打的改着策划案,“不好意思邱潋姐,我必须把这个改好,暂时不能陪你聊天了。”
邱潋张了张嘴,最后只得站起身讷讷的告辞。
刘姨却看出霍明谦的情况很不好,他的食欲大大减退,几乎不吃不喝。眼睛无神,而且又开始失眠,虽然晚上他不叫人,但是脸色摆在那里。
而且他不愿意再吃药了,垃圾桶里已经发现了他丢掉的药。
刘姨没办法,找来荆然商讨主意,如今老爷已不再,她心里最紧张的就是这个少爷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有事。荆然这两天也有些心事,她从葬礼上回来后就发现自己的项链不见了,不知是在医院还是在葬礼上弄丢的,她当时没注意。那是师父亲手做来给她的项链,是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镂空的小木牌,上面雕刻着一些葫芦秧和葫芦,中间是一个福字。师父说戴上桃木能辟邪,戴福字也有个好彩头。
刘姨来找荆然的时候她正在别墅里找,心里还怀着一丝希望觉得可能是丢在这里了。刘姨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随后又觉得有点可笑,自己这样的人,有什么必要带福字?已经身处地狱的人,还辟什么邪?只是有些对不住师父,他对自己就这么点期许她也没法做到。
“我知道了。”
对刘姨所说的那些担心荆然只是简单的回应一句,然后就上楼去看霍明谦,从葬礼上回来他已经三天都没出门了。
32. 自己承受
荆然走进霍明谦的房间的时候发现他正和公司高管们视频会议,霍明谦的父亲过世前留给他的那个公司现在需要他全权打理,知道霍明谦不喜欢正面和人打交道,霍老爷还给他配了一个超级助理为他出面打理一切,霍明谦只需要在家里遥控管理公司的事项。
除了霍家的其他财产和不动产,这个公司是留给霍明谦遗产中分量最重的一个了,而霍家的家族企业霍氏集团的所有股份则都由霍明贤继承。
这个遗产的分配其实颇具玩味,原本霍家的亲戚都以为霍老爷会留给霍明谦霍氏集团的股份,哪怕没有哥哥的多,毕竟霍氏集团从霍老爷病后一直是霍明贤在打理。而且霍明谦的病和性格都不适合抛头露面,在同一个家族企业内也方便受哥哥照顾。可是谁也没想到霍老爷竟然主动的安排小儿子另立门户,不知是因为知道一山注定不容二虎,还是决定在临走前再逼霍明谦一把。
荆然在接近霍明谦的时候就了解过那个名震商界的霍氏集团,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这个遗产分配是偏向大儿子,可是在之前的几年,霍氏集团其实一直在往留给霍明谦的这个新公司注资,那个时候霍老爷就已经在为小儿子打算了。而那时候的霍明谦连门都不敢出,为这样一个儿子想的如此周到,这个当爹的也算是够大方了。
荆然不动声色的把一盘饼干还有热巧克力放到霍明谦手边,然后在一旁收拾着他放在地上的文件。视频会议结束了,霍明谦看了看饼干和热巧克力,垂下眼说:“荆然,下次别给我冲这个了,还有巧克力棒,医生说过让我少吃。”
荆然倒有些奇怪,这些都是他平常最爱吃的,虽然这些口味有点像小孩子,可是他一直戒不掉。
荆然过去把热巧克力的杯子拿过来说:“你要是真希望自己的病彻底好,就该好好吃药。”
霍明谦按着眉心靠在椅子上,“我不想吃那些药了,我今后会自己试着控制情绪。”
荆然忽然喝了口霍明谦的热巧克力,舔了舔嘴唇上的深棕色粘稠饮品,说道:“你知道控制情绪不是把情绪都憋在心里吧,有时候你要发泄,或者接受别人的安慰。”
霍明谦突然别开脸打量自己房间墙上的软垫,说:“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有自己的承受能力,明天我就让刘姨把这些垫子地毯都撤了,没有这些我也不会受伤。”
说着他站起来,却因为起的太猛撞到了桌子,一个便携的手机充电器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脚上,霍明谦在房间不喜欢穿拖鞋,都是光着脚走来走去,这一下砸的似乎不轻,他五官扭曲了一下痛苦地弯下了腰。
脚面上果然出现一个淤青,他抬起头看看荆然,荆然却只是站在那里又喝了一口热巧克力,舔舔嘴唇,“很痛?”
霍明谦紧抿着唇,自己蹒跚着走到床边坐下,荆然把杯子放下走过去,站在霍明谦面前用手捏起他的脸,“刚才是不是很痛?”
33. 触及边缘
霍明谦倔强的不说话。
荆然手上加重了力道,“有这个痛吗?”
霍明谦皱了下眉,拨开她的手捂住脸,随后把头扭了开去。
荆然耸了耸肩,蹲下查看霍明谦的脚,喃喃地说:“似乎砸的不轻呢……这样痛吗?”
她的手突然按在了淤青的中央,霍明谦短促地叫了一声要把脚抽回来,荆然却又加重了力道:“是不是很痛?”
霍明谦的眼睛湿了,“放开我!”
荆然看着他,直到看到他的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这才把手松开,站起来幽幽地说:“应该很痛哦。”
霍明谦懊恼的低下头,“你走,出去。”
荆然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的时候却突然被霍明谦伸手抱住了腰,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很羞愧般把脸埋在她的小腹上。
“我明白,你犯病了嘛,没关系。”荆然喃喃地说,把手放在他曲卷蓬松的头发上。
霍明谦哭了很久,久到荆然觉得应该要给医生打电话的时候,他竟然自己慢慢的止住了,荆然都觉得有些惊讶。
霍明谦哭过后整个人显得平静许多,他仍旧抱着荆然,荆然的腿站僵了想走开也不行,他就让她坐在自己的床上,然后用头枕着她的腿像个哭累的孩子。
“要吃点饼干吗?”荆然问,她是急于想摆脱这个姿势。
霍明谦却没回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想成熟起来,荆然,像个成年人一样能够把所有的情绪都掩藏起来自己消化……你看见我哥了吗?他就是那样,从父亲病重到过世,他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变过,那个迷茫不知所措的从来都是我,让父亲放心不下的也一直都是我。”
荆然喃喃说:“你不像他,也许是好事。”
霍明谦的头动了一下,突然说:“其实和父亲感情最深的应该是我哥,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他只是把一切都掩盖在心底,早些年听到父亲突然病危的时候他比谁都冲动,要不然也不会……”
荆然的神经像是被针挑了一下,她眯起眼,低下头问:“怎么了?”
霍明谦却不说了,手突然慢慢抓紧了荆然的衣服,最后说:“荆然,明天你能不能先留下来,月底再休班,或者你不走的话我付给你加班费,好么?”
明天就是周末,荆然的休息日,霍明谦抬起眼希翼地看着她。
荆然却摇了摇头,“明天我有事,必须要休班。”
霍明谦的眼神有些失望,可是荆然既然这么说了就是没有余地,他便也不再请求。
荆然抬起他的头起身,整了整围裙说:“我去给你热杯牛奶吧,饼干再不吃就不酥脆了。”
说完她拿起托盘走了出去,刘姨正在楼梯下等着,可荆然知道她刚才肯定站在门口往里听了。
刘姨咳了一声,问:“少爷还好吧?”
“嗯,我给他热杯牛奶。”荆然说,顺便想起什么跟刘姨说,“对了刘姨,我明天早上五点多就出门,就不跟您打招呼了。”
“那么早啊。”刘姨一愣,随后说,“行吧,你跟看门的沈伯说一声就行。”
荆然点了点头便进了厨房。
34. 母亲上门
第二天荆然果然五点三十不到就收拾好出了霍明谦家,天才刚亮,她走到公交站牌的时候正好赶上早上第一班车,荆然坐车去了一处市场,买了些元宝蜡烛纸钱之类的东西,还有一瓶汾酒一只烧鸡,都买好后放在篮子里盖上白纸,荆然提着这些坐车去墓地。
今天是她师父生前的生日,到了地方坟头果然是许久没人打理了,荆然把坟头松柏落下的枯枝败叶都扫了扫,重新把墓碑擦过,然后在墓碑前倒上酒摆好烧鸡开始烧纸。
师父是老一辈信佛的人,希望自己死后坟前有人供奉,可偏他的儿媳妇入了基督教,于是连带着叫师父的儿子也改掉了上坟烧纸的习惯,因此就只有荆然来做这些事,虽然她也不迷信。
今天没风,纸钱烧的很旺,只是纸灰总往眼里飞。荆然隔着飞舞的纸灰看着墓碑上师父的名字,发现自己比想象的更加思念他。
师父自从收了荆然为徒一年后就知道她其实会说话,有一次荆然给师父晾了一碗粥,粥面上结了一层粥皮挡住了热气,师父干完活伸手端来喝,荆然突然就说了句:“烫!”
当时师父一愣,抬起头很惊讶地看着荆然。可是那之后师父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而且自己也从不故意让荆然说话,除非她自己想开口。
师父在世时荆然没有对他说过多少话,后来荆然一度后悔过,可是渐渐的也想开了,其实她什么都不必说,师父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明白,他从来不问荆然为什么就是证明。到了现在,她发现自己仍旧什么都说不出来,所有的事都习惯闷在心里,那么便不必说吧,师父一定什么都明白的,只是支不支持她就不知道了。
纸钱的火星慢慢都熄灭,荆然把那杯汾酒倒在了师父的墓前,然后收拾起东西提起篮子回去。刚到家就看见母亲在她的门前等着。
她直接绕开母亲去开门,母亲却紧跟过来。
“你少给我再装,我都听说老陶家的说了你会说话!你个死丫头自从搬到外面什么都不跟家里说。”
荆然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跟了进来,打量了下女儿的小房间问:“这得多少钱哪?有两间啊,还不错,哪天我过来住段日子。”
见荆然始终不理她,母亲的脸又拉下来,先伸手把荆然放在桌子上的篮子打开,见里面有只烧鸡,一个酒瓶子还有一股纸灰味儿,猜出荆然之前去了哪儿,撇了撇嘴说:“哼,我死了说不定你也没这么尽心,那个老头子白使唤你那么多年什么都没留给你,你还傻呵呵的把他当师父,他那个败家儿子儿媳妇,才开了半年服装店就倒闭了,店也抵出去了了,活该!两个没良心的。”
荆然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把工作台擦了一遍拿出工具准备开始做工。
荆然母亲靠着工作台边揣着手看着女儿,突然说:“你爸病了,又进医院了。”
荆然收拾桌面的手顿了一下,想到她说的是继父后又继续自己的事。
“你个小没良心的,”荆然母亲骂了一句,“他就算不是你亲爸也养了你几年,如今要死了你都不管?”
荆然抬了抬眼皮,“他要死了?”
荆然母亲已经有好多年没听过女儿说话了,此刻竟然吓了一跳,然后有些难过地说:“医生说病得很重,要住院,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洗一次肾都要千把块,他那几个早不死的儿子和女儿又上门来找我麻烦,还让我掏钱,我哪来的钱……你在外面工作这么长时间就没攒点钱吗,你就眼看着你爸死?看着我被那些混蛋欺负?”
35.撕裂的伤痕
“他不是我爸,他就是真死我也懒得去看。”
荆然说着还是起身去拿过自己的提袋,从里面拿出两千块钱现金都扔到桌子上,那是她买材料剩下的。
荆然的母亲立刻拿了起来,用手一拨就大概知道多少钱,一边往口袋里塞一边说:“就这么点儿,我生你养你这么大你孝顺过我吗?管你要点钱都不舍得给,那帮混蛋天天找我的事,你个死没良心的也不管我,你那钱都花哪儿去了?”
荆然没理她,起身把另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从里面拿出木料来,荆然母亲刚要探头看荆然就“砰”地带上了门。
荆然的母亲着了恼,气道:“你少给我装清高,还轮不到你看不起老娘,你当初捅的篓子还不是因为我有关系给你摆平的,十来岁就跟男的一起在河边儿,你们干什么打量我不知道,那男孩还死了,要不是我刚好认识那家人,人家能饶得了你?你以为你多干净,小骚蹄子,不要脸的货!”
荆然猛地站起来,打开门把母亲推了出去,她个头小,力气却很大。母亲被推了一个趔趄,更嚣张了。
“好你个死丫头敢推老娘,我养你这么大你个白眼儿狼,你……”
接触到荆然的目光,荆然母亲突然背后一凉,莫名的心中升起一股畏惧,她咽了口唾沫扒着门框梗着脖子道:“要我走也行,给钱,我不信你没攒下钱,你爸病成那样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我是你妈你总得给我个棺材本儿吧,你又不是没日子赚,要那么多钱干吗?”
荆然猛地把母亲的手推开,面无表情地说:“做我的棺材本。”
荆然母亲突然不顾一切的伸过手抓住荆然的头发,荆然把她向后推开然后将门狠狠拍上了,母亲在门外又高声骂了两句终于还是走了。
荆然摸了摸被扯疼的头皮,扒拉下几根头发,转身又坐到工作台前,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好似在发呆,最终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转化到工作上。
机场,邱潋刚下车就看见了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对面,霍明贤从车上下来,几步便走了过来。
“怎么都不等我送你。”他说,深色眸子里似乎蕴含着深沉的温柔。
大概因为父亲刚过世不久,霍明贤仍是一身的黑色,剪裁合体的黑色羊毛风衣很衬他修长的体型,暗色系也显得他的五官好像更加深邃。
邱潋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别开,她知道机场肯定有跟着他的记者,在那些人眼里,自己就是个玩弄他人感情的薄情女。
抱紧了自己一只胳膊夹着的包裹,她突然鼓起勇气说:“你这又是为什么呢,其实你根本就不爱我了,你只是想让我内疚!”
霍明贤眯了眯眼,眼中闪过好几种情绪,随后用一个轻笑盖过,迈步过来帮她拿行李箱。
邱潋却突然浑身的寒毛紧绷,侧身躲开他说:“你别这样了好不好……我爱过你的明贤,我知道我摇摆过,可是即使在我的心摇摆的时候我,还是更爱你的,可就是这样的你,把我推向了别人!”
36. 他根本就没想过接受她
“你根本就没有想过娶我,”邱潋的眼睛湿了,声音微微发颤,“否则你不会在我们订婚的前一天告诉我那些事情。你先是纵容我,然后在那一天侮辱我,你知道我一定会羞愧的离开,你还在订婚的当天等了一天,你让所有亲友和媒体都知道是我辜负了你,顺便让你的宽宏大量把我推进无休止的内疚中。这些……你已经做到了,你还想怎么样?”
多种情绪涌在心间难以控制,邱潋知道自己算不得一个情感里的无辜者,可是她也不应当受到这样无休止的折磨,她已经受过了惩罚不是吗?她的青春几乎全耗给了他,她曾经也真的爱过他啊。
外界都以为是她甩了霍明贤,可实际上是他根本就没想过接受她。
霍明贤眯起眼,慢慢靠过来,邱潋顿时又绷紧身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很怕他。
“其实你之所以抵触我这些行为,是因为如果我表现的放不下你,你和明谦就彻底没有机会,对吗?”霍明贤在她耳边低声道。
霍明贤的话让邱潋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怕他,他总能像射出一根针般刺到她最隐秘又难堪的地方,就像他们订婚的前一夜。
霍明贤笑开,露出森森的白牙,眼中的温柔已经不见,只剩下一种玩弄猎物的兴味。
“其实你多虑了,即使我不这样做他也不可能接受你,因为他和我一样,最容不得的,就是背叛。”霍明贤看着邱潋说道。
邱潋闭了闭眼,突然拉紧行李箱抱着包裹从他身旁走过,疾行了几步后又突然回头,眼中仍是湿润,“你知道吗,其实你们兄弟俩都有病,你只是比较会伪装而已。”
说完她吸了下鼻子,掩饰住哭腔快步走向机场大厅。
霍明贤垂下眼,所有的神情又回归漠然。
傍晚荆然正在工作台前忙活,突然听到楼下有喇叭响,探头往窗户看了看见是熟悉的小客车,便立刻起身下楼,可是坐了太久猛起身头晕了一下,扶住桌面站了十几秒才慢慢开门出去。
等她下了楼,陶勋已经把车上的木料吃力的抬了下来,这次的木板很沉,他搬的有些吃力。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荆然忙过去帮他,她以为这么重的木板木料场会多派几个人来帮着抬。
“别别,”陶勋却说,“别压着你手,我自己能行。”
说着陶勋小牛一样自己扛起了板子就上楼,荆然忙跑上去给他开门,就这样磕磕碰碰的把跟门板差不多宽的厚木板抬进了荆然家里。
把木板靠在墙上后陶勋喘了一大口气,向后坐倒在荆然椅子上擦把汗说:“姐你怎么买这么大的木料,做棺材啊。”
他是开玩笑的。荆然没说话,把准备好的一瓶水递给他。陶勋接过拧开喝了大半瓶,然后用胳膊擦了擦嘴。
荆然出去拧了把毛巾给他,问:“怎么又是你,学校放假了?”
“没去上,”陶勋用毛巾擦了擦头和脸,一边说,“考了个不怎么地的大学,干脆不想去了,反正我也不是上学那块料,还不如早回来家里帮忙。”
说完他站起身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说:“姐你不是也早早自己学手艺自立门户了吗?其实我可崇拜你了。”
说完他开门朝水房走去。
37. 看电影
这次陶勋回来后没急着走,而是靠在门框上看着荆然说:“姐,去看电影呗,最近有个片子人家说可好看了,我做你司机来回接送怎么样?”
“不去,姐没钱。”荆然回答的很干脆。
“我请你啊,”陶勋立刻说,“我买票,还带爆米花好不好?”
荆然看看他,陶勋的样子已经是十足的大人,可是眼睛一直停留在孩子的时候,荆然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睛。
“你请别人吧,姐没时间。”
荆然低下头继续做活,又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两盒烟给他,“捎给你爸。”
陶勋撇了撇嘴,突然把一包烟撕开自己叼在嘴里一根,然后在夹克口袋里找了找,还真找到一个打火机,可是点着吸了一口后却大咳起来。
荆然忙把他那支烟拿过来扔进垃圾桶,一边给他拍着背说:“你多大了就抽烟。”
“我成年了啊……咳咳咳!”
说着又大咳起来。
“成年了也不该抽烟,学点好不行么?”
荆然说着又把水拿给他。陶勋接过喝了,又看看荆然,“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请你看电影。”
荆然看看他,少年倔强地靠在门口,低头捏着手里的水瓶,荆然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青涩时期,。
“好吧,看完了你就回去。”荆然无奈地说。
陶勋立刻大大的笑开,跳到门外说:“好,咱们走。”
看到他的笑荆然有些愧疚,自己这样无趣,是个人都跟自己处不长,她这次去也不是真的想和这个小朋友玩,而是让他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陶勋开车带荆然到附近一个电影院,荆然发现小卡车里面整洁了不少,挡风玻璃里面还放了一个车载香薰和一个摇头狗。
“我爸说今后这车就归我一人开,”陶勋说,“负责给木料场拉货送货,大卡车先不让我开,他说先干两年再教我做生意。”
荆然点点头,“你爸挺好的。”
陶勋的神情突然有些顾虑,他看了看荆然,“听说你爸他住院了……”
“他不是我爸。”荆然淡淡地说,“他死了你也不必跟我说。”
陶勋做了个“哦”的无声口型,然后专注开车。
到了电影院他去买好票,然后抱着两桶爆米花和两杯可乐过来,黄油好闻的味道弥漫开来。进了放映厅后,荆然和陶勋看着电影屏幕上的滥俗青春题材电影,两人的兴致好像都不大,不过荆然感觉坐在这里安静的吃会儿爆米花也不错。
电影结束后陶勋一定要邀请荆然吃完晚饭再回去,荆然便随便指了一家附近的麦当劳。
陶勋吃了两个汉堡后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告诉我妈我不想再浪费家里的钱去念书后她还跟我说,让我出去念书并不是让我学什么,而是有个地方能管我,她和我爸太忙了没时间管我,我就说荆然十来岁就自己去学艺了,不是一样好好的,也没有学坏,我妈说你不一样,你一直都很成熟。”
言语中好像很欣赏荆然。
“我也不会学坏的,”陶勋捏着一根薯条说,又喝了口可乐,然后突然神秘起来,“你妈前阵子找人给你说媒呢,小区里人都知道了,可你还不到结婚年龄吧。”
“说得好像她能做我的主一样。”荆然说,知道母亲是想用自己换钱。
陶勋有点放心的样子,然后托着腮说:“我妈也说你要是嫁了你妈找的对象就太可惜了,虽然我妈和你妈关系不好,嘴也毒,可是她一直挺喜欢你的,她总说你和那对狗男女不一样,是个……”
“你说什么?”荆然突然抬起眼。
38. 父亲
陶勋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把母亲的原话说出来了,忙一脸惊慌地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妈她就这样,她嘴不好……”
荆然却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大到引得店内其他客人都看过来,荆然却全然不顾,捧着肚子笑够了后才说:“你妈的嘴很好,我喜欢她这样的人。”
陶勋愣了愣,最后也笑了笑。
把荆然送回去的时候陶勋看着跳下车的她突然说:“下次我再请你吃饭吧,你电话号码多少我存一下。”
荆然一愣,心想这小子竟然没被自己吓走,她摆了摆手说:“早点回去吧弟弟,我平常也不住这里,只有周末回来。”
陶勋好像将信将疑,而且不喜欢荆然对自己的称呼,摆出一副赌气的脸发动车子,可等开起来又冲着窗外喊,“那下次我再来找你!”
车子开走了,荆然摇着头叹了口气。
晚上荆然正满头大汗的加工那张木板,工作台前的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显示是母亲的号码。她想了想还是取下白线手套接了起来。
“又什么事?”
“你爸重病住院了……”
“我说了他死了也跟我没关系!”荆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是你……那个爸。”母亲的声音有些心虚,“他家人刚打电话来,说是想见你。”
荆然没说话,仿佛静止了一般。
那边母亲咳嗽一声,“听说是肝癌,肯定是没治了。要不你去见见吧,这次应该不是打架,我听说他之后再结婚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他老婆带的孩子是前夫的,他自己还有个房子,留给别人也是留,说不定……”
荆然直接把电话挂了。
她不会去,不过不是因为心怀芥蒂,而是……她莫名胆怯,也没脸去。
第一个父亲荆昀,是对她最好的父亲,她肯定自己从他那里得到过货真价实的父爱。小时候荆昀总是用一辆旧电动车带她去上班的学校,给她买一个奶油面包然后自己在一旁加班,荆然常咬着奶油面包跑出去一个个的看那些没有学生的教室,在讲台上站一会儿假装老师,再到学生座位上坐一坐,感觉十分的新奇。有一次她在一个学生的桌子底下睡着了,父亲叫不应她以为她跑出去了,疯了似的到处找她,因为那时传闻学校附近有人贩子出没。最后校工把她领出来时父亲抢过去把她抱住,明明很着急,满头都是汗,袖子还不知被什么刮破了,可是却没有冲她发脾气。
幼年的荆然太腼腆了,后来长大一点心里藏了事对父亲便更沉默了,从来没有跟父亲说过表达喜欢的话,后来就已经没有立场说了。
第二天,几乎又是一夜未眠的荆然坐车去上班,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她才闭上眼睡一会儿。
回到霍家后一切如常,只是霍明谦的心理医生又来过了,他建议霍明谦常出去走走,慢慢适应外界。心理医生走后,刘姨也过来劝霍明谦,毕竟现在老爷已经不在了,霍明谦手底下还管理着一个企业,他应该学着改变自己了。
霍明谦却还是很抗拒接触外界的人,一般没有非常必要的事他是不愿意出去的。
“要不然就先从附近逛起,或者先从人少的地方开始。”荆然端着刚烤好的饼干进来说。
正和刘姨犯犟的霍明谦听到后倒是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说:“人少的地方也要坐车去吧,我不喜欢劳烦司机大叔一直跟着我。”
“那你自己又不会开车,当然要让司机跟着啦。”刘姨立刻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载你去,少爷。”荆然走过来说,“我会骑单车,也考了驾照,虽然还不能上高速,但是在这个城市里载您到处看看没问题。”
39. 是你么?
霍明谦的眼睛发了亮,如果就荆然和他自己,那他觉得还是可以的。
刘姨似乎还有点不放心荆然开车,不过目前也只有荆然才能让霍明谦自愿出去,便也只好先答应了,但是让她带着霍明谦先在附近转转不要走远。
荆然在准备的一年里花了两个月考下了驾照,然后每周都租车来开半天,她的车技不算特别好但也不坏,不上高速的话在这个城市里开没问题。
别墅周围的环境比较静谧,荆然就先开着霍明谦家的车载着他到附近野餐,四处看看。霍明谦很快就爱上了这样的外出,之后隔三差五就主动央求荆然带自己出去野餐,偶尔还带上画具在外写生。一段时间后刘姨见荆然的车技确实扎实,也就不再管的那么严,允许他们跑得远一些,只要按时打电话回来通报位置就可以。
“荆然,听说市植物园的枫林红了,今天你载我去那里写生吧。”今天霍明谦刚吃过早饭便提议外出。
荆然瞟了一眼刚回房间的刘姨,说:“可是周末植物园肯定有很多人,没关系吗?”
霍明谦果然犹豫了,他喜欢写生的地方足够静谧。
荆然微微一笑,收拾托盘的时候故意碰了下他的胳膊,低声说:“我知道有个地方也有枫林,而且绝对安静,我载你过去。”
霍明谦很喜欢这种像是和荆然一起瞒着刘姨做坏事的感觉,立刻兴奋起来。
装好画具,霍明谦和刘姨说荆然载自己去植物园,然后就揣着暗喜上了车。车子一路往市郊的西山开去,一路上果然人烟渐渐稀少,路两旁的视野也十分开阔。
霍明谦把车窗打开眯起眼任凉爽的秋风吹到脸上,发自心底的笑出来。
“少爷好像很喜欢野外。”荆然一边开着车一边瞟了他一眼说。
霍明谦回过头,头发被吹得更蓬松了些,“嗯,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开着车在无人的公路兜风,欣赏沿途的风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说完后他的眼神又渐渐落寞,因为自身的病,他是没法考驾照的。
荆然向后看了看,然后将车子停在路边说:“那你现在要不要试试,我教你。”
霍明谦立刻愣了,似乎以为荆然在开玩笑。荆然却转过头认真地说:“这里没有其他车,路两旁是田地,练车最好不过了,想试试吗?”
霍明谦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低下头说:“不……不了。”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吗?只是在这里慢慢开就可以。”荆然继续说,“自己踩着油门才能感受到速度,不信你试一下。”
霍明谦的嘴唇却已经白了,摇着头说:“不行……你就开吧。”
最后一句他语气已经带上了些祈求。荆然只好转身又发动车子,慢慢在公路上行驶,时不时瞟一眼旁边的霍明谦,他的脸色一直没有恢复。
“怎么了少爷,我以为你喜欢开车。”荆然说。
霍明谦摸到座位旁带的水喝了一口,这才说:“你应该知道吧,我开车曾经闯过祸,而且还因此又回过精神病院。”
荆然眯起眼,但是口气仍平静地说:“知道,但是我不相信那是少爷所为。”
霍明谦一愣,显然没想到荆然会这么说。
荆然换了下档车子提速,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在脸边乱拂,然后她继续说:“因为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霍明谦呆呆地看着她,随后低下头说:“就是我做的……真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懊悔,还有些怕别人不相信的担忧。
荆然斜了他一眼,“真的么?”
霍明谦这次却没有立刻回答,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嗯。”
40. 跟我证明你开车上过路!
荆然的手突然握紧了反向盘,一股恨意战胜理智蹿上心间。她恨他的懦弱,和掩盖真相。
霍明谦意识到车速有些快了,忙关上车窗提醒说:“荆然,是不是太快了?”
荆然目视前方,开了一会儿后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霍明谦猝不及防,要不是系着安全带整个人就朝前扑去了。
可没等他反应,荆然就解了自己的安全带开门下车,然后拉开霍明谦这边的车门让他下来。
“怎么了?”霍明谦有些惶恐地问。
“下车,你来开。”荆然面无表情地说。
霍明谦忙缩到座位上,“不……”
荆然拽不动他,索性重新上车把他往驾驶席上拽。
“过来啊,你不是开过吗?开给我看啊!”荆然厉声道,“你根本就不会开车!”
“我会,我会一点……”霍明谦说,声音已经颤抖起来,有些惊恐地看着荆然。
“那你开啊——”荆然使劲的拽着他,“跟我证明你开车上过路!”
霍明谦突然猛地扒开荆然的手,然后坐在位置上深深的呼吸,似乎又要犯病。
“不要……不要。”
他哀求着低声说。
荆然半跪在驾驶席上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说:“明明不是你做的,少爷。我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霍明谦摇起头,突然望向荆然,“就是我……是我做的。”
说完他低下头,身子仍不停的颤抖。
荆然咬牙,然后又坐回到驾驶席上,系上安全带重新发动车子。
霍明谦渐渐的平静下来,他望了眼始终面无表情开车的荆然,似乎有些羞愧。荆然从来都是不同的,不刻意把他当病人,而且因为她他才渐渐的走出一些阴影,重燃了自信。可是现在,他让她失望了吧。
“荆然,你有什么不能对别人说的秘密吗?”霍明谦低声说。
荆然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从侧面看睫毛颤动了一下。
“有。”她说。
“那么有一天,我们可以交换吗?”霍明谦看着她说,他渴望更了解她,哪怕会牺牲他自己的秘密。
荆然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注意着路面意味深长地说:“少爷,你知道有时候秘密不光是自己的,有些秘密关乎别人。”
霍明谦若有所思,靠在椅背上喃喃说:“我的秘密,也是关于我在乎的人。”
“只有你在乎的人么?”荆然追问了一句,她知道自己今天有些不受控,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霍明谦一愣,正要细想却发现路有些不对。
“荆然,我们是不是开过去了,我刚才看见上山的路了,我们不是要去山上看枫叶吗?”霍明谦说。
荆然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少爷,你还记得我那幅画里的河么?其实从这座山的后面是可以看到它的。”
霍明谦突然有些紧张,他怕水,而且突然想起问一个问题,“荆然,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啊?”
荆然不答反问:“你没来过这里?”
霍明谦摇摇头,“没有。”
“你确定?”
“我去过的地方少,但是只要见过就不会忘。”霍明谦说,然后收回目光缩在座椅上说,“可不可以先不看那条河啊荆然,我一看见很多水就紧张……我们回去到山上好不好?”
霍明谦终于还是怂了,换做平常荆然会体谅他,或问他具体原因,可是今天她满心戾气,仍不减速说:“你不是想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吗?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41. 在乎的人
荆然终于看到了那个路口,眼看她就可以上那条环山公路。她的手心冒汗,其实这里对她而言的阴影一点也不比霍明谦对水的阴影小。
可这时她的手机却在口袋震动了起来,霍明谦正紧张,终于找到了个阻止她的机会。
“荆然,你电话!”他说。
荆然却不想停下,直接说:“你帮我接一下。”
霍明谦从她口袋拿出手机,看了看显示没有名字只有一串数字,可他还是接了起来,对面是个女人的声音,霍明谦说荆然正在开车,可对面的女人说了一段话,霍明谦听完后抬起头说:“荆然,这人说你父亲在医院想见你,肝癌晚期……”
荆然把车速放慢靠边停下,然后脸色煞白地夺过电话,原来打来电话的是荆昀现在的妻子,说荆昀现在到了弥留时刻,现在仍想见荆然一面。
荆然立刻将车子掉了头,朝医院开去。
霍明谦反倒顾不上为自己的事情紧张了,在副驾驶席上低声安抚荆然说:“你别着急,应该不会有事的。”
荆然复杂的心情却不是一句着急就能形容的,去医院的途中她在一个取款机前停了一下,把自己卡里的钱全取了出来,然后又开车继续向医院,可是停好车站到门口却又犹豫了。
霍明谦拉了她一把,“走啊。”
荆然紧张地抿了下唇,突然把自己的皮包递给霍明谦,“你进去帮我交给她吧少爷。”
霍明谦看了看她,突然拉住她的手就往医院走。
“别让自己后悔,荆然,我父亲过世的时候我没能在他身边,也没能让他放心,我到现在都不能原谅我自己。”霍明谦说着用力把荆然拽进了医院。
刚才还镇定又冷酷的荆然此刻却显得格外脆弱,她在医院电梯里无助地抱着手臂,突然说:“可我不是他亲生女儿。”
接着她都说了出来,把母亲的不忠和离婚时父亲的崩溃都说了,然后虚脱般靠在电梯墙上没了力气。电梯门已经打开,可是两人却立着都没动。
最后霍明谦还是拉住了她的胳膊,“走。”
荆然摇摇头,她在这世界上没几个在乎的人了,可是每个她在乎的人都让她感到愧疚,她觉得自己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霍明谦却强硬的把她拉出电梯,然后说:“相信我,你不去见会后悔的。”
说完他拉着她朝病房走去,眼中有少见的坚定和保护欲。
来到了荆昀的病房门口,一个同样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女人拉着一个高个子的男孩从病房里出来,她看了看荆然说:“你就是荆然吧,进去吧,你爸等了你很久了。他现在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荆然走进了病房,中年女人带着那个男孩主动离开病房给她空间,霍明谦就站在病房门外等着。
荆然走近病床看了看,父亲的脸比以前瘦了很多,头发花白,整个人显得比她记忆中瘦小干枯多了。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刚坐下就又站起来,从提袋里拿出几捆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就想悄悄的离开。这时病床上的父亲却好像要醒了,嘴里哼哼了两声慢慢张开眼。
“荆然……”荆昀看见了她,虽然只是一个侧面可还是张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荆然愣了,她和十岁的时候比起来已经变化太多了,可是父亲竟然可以一眼认出她来,她的泪一下迸出。
42. 道别
荆昀向女儿伸出手,荆然忙把手递过去。荆昀拉着荆然的手有些老泪纵横,说自己早就想找她,只是一直怕荆然因为被赶出门还在恨自己。
“爸爸真的很后悔,当初因为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就任由你被赶走,你走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荆昀紧紧握着荆然的手说。
荆然含着泪摇头说:“是我对不起您……”
“别说傻话。”荆昀用自己枯瘦的手抚着荆然的头发,满眼慈爱,“你是个好孩子,做错事的不是你。”
荆然却摇着头,不,她也有错,知情不报就是她的错。纵恶也是罪恶,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荆昀还想说什么,可神情突然变得痛苦,荆然忙起身要叫人,荆昀却依旧握着她的手,吃力地说:“你永远……是我女儿。以后,好好的……生活。”
荆然流着泪拼命喊来护士和医生,自己便被他们挤了出去。她在走廊抓住那个中年女人说:“我爸肯定还有救对不对?我有钱,只要能救他不管多少钱都行……对了,难道不能再移植一个肝吗?”
女人却只是摇头,眼中也含着泪,“太晚了,他通知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做手术。”
可荆然仍是不肯接受,她跑去找医生给自己检测她的肝是否可以移植给父亲,可是医生告诉她,他的父亲如今已经不适用于做手术。
医生走后,荆然失神地喃喃道:“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霍明谦忙把她拉过来,最后荆然软软地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等着父亲被抢救。霍明谦一直守在她身边,还笨手笨脚的给她接了杯热水。荆然没有喝,呆呆地看着对面低声哭泣的中年女人和那个男孩儿。
“他之前没有告诉我,肯定是担心我以为他找我只是为了肝配型。”荆然突然小声地说,“他一直在为我着想,维护我的尊严。”
荆然讲完这句话已经泪流满面。
父亲知道那时被赶出家门她也极度难堪和震惊,那之前她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他的女儿,可是父亲的家人把那张化验证明扔到她和母亲脸上让她们滚。所以父亲现在想保护她,不想让她去配型验血的时候出现尴尬情况,再一次陷入难堪之地。
霍明谦看着荆然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不住颤抖,忍不住想过去抱住她,可是刚过去荆然就转过身背对着他,像冬日门前一只倔强的小流浪狗,人刚刚蹲下伸出手它便一溜烟跑走。
这时刘姨正好打电话过来问他们在哪里,霍明谦拿过荆然的电话到一旁去解释。没一会儿他回来说自己已经跟刘姨说明了情况,让荆然不必担心,他们可以一直在这里等。
可是傍晚医生出来遗憾的宣布病人死亡,中年女人站起来身形晃了一下,男孩立刻扶住母亲。荆然也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她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不过中年女人早已有了准备,毕竟知道丈夫的情况,哭了一会儿后就打电话让亲戚派车来接遗体。临走的时候还让荆然和遗体道了别,还把荆然的钱还给了她。
“你爸肯定不会同意要你的钱,”女人说,“他一直很懊恼也没能给你什么,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今后你好好生活让他放心就好。”
女人说着把钱塞回荆然的提袋,然后和亲戚带着丈夫的遗体走了。
43. 她配吗?
最后刘姨派了司机过来接荆然和霍明谦回去,一路上荆然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软软地靠在座椅上,似乎极累。
到家后刘姨已经被霍明谦告知了情况,不但没有责问荆然还问她用不用请假。荆然却说不用,今天休息一下就可以。然后就回自己房间倒在床上,一直到晚饭时候也没出来。
她不知是醒还是睡的时候看见自己的门开了,霍明谦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将灯打开后他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把上面的一碗牛奶端起来说:“我知道你现在吃不下东西,但好坏喝点牛奶再睡。”
见荆然不理他,他又补了一句,“你不喝我就不走。”
说完还真就坐在荆然床边的地板上,大有赖在这里的意思。
荆然看了他一眼,支起身子接过那碗牛奶,发现里面还泡了他平常喜欢吃的小饼干。懒得理会他的小心机,她快速的喝完,连带着吃了那些泡软的饼干,然后就又倒在床上。
霍明谦结果碗轻声说:“我已经跟刘姨说了让你这几天休息,你不用着急起来照顾我。”
荆然仍旧没说话,等着他走。
霍明谦今天的话却有点多,低声又说:“他从没怪过你,而且他肯定希望你以后能幸福快乐的过日子。”
幸福?荆然有点想笑,她配吗?
荆然闭上眼,嘴角苦涩的咧了一下。
霍明谦似乎看懂了她的情绪,想了想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怕水吗,甚至我到现在都不能用浴缸洗澡,那是因为小时候我曾被我母亲把头按在浴盆里,她好几次都想这样把我淹死……”
霍明谦的喉结动了动,对他而言讲这些事无疑是自揭伤疤,可他还是讲下去,“和母亲单独生活的那段日子我真的很怕,怕她死,也怕自己死,而且我还觉得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罪人,否则怎么哥哥不用承受这些,唯独是我呢?直到现在,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不配得到快乐,更妄谈幸福。”
荆然翻起眼看着他,等着他讲下去。
“可是,”霍明谦咽了口唾沫,看向荆然的眼神有些忸怩,“你的出现让我觉得,也许上天也还没有放弃我。而且我也不甘心再这样下去。我有了改变自己的想法,我还想让你也变得快乐……还想和你更亲近。”
霍明谦的面孔在这个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低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抹阴影,像是一尊羞涩的雕像。
荆然却仍旧没有说话,垂下眼看见他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知道里面又装了探路的小球,伸手从他口袋里掏出来小球扔向门口,小球砰砰跳跳滚出屋子滚到了走廊,然后荆然闭上眼翻了个身,那意思很明显了。
霍明谦幽幽地看了看走廊上的小球,有点失望,不过也知道现在竟然肯定没心情考虑接受自己的心意,便站起身走出去帮她把门带上,然后捡起自己的小球回房间。
44. 信
第二天一早,荆然却仍旧比霍明谦起得早,过来给他送今天该穿的衣服,而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的工作。
霍明谦很吃惊,让她回去休息不必逞强,荆然却说自己很好,没什么可休息的。
“我记得以前是你跟我说过,难受的时候需要发泄,还有接受别人的安慰。”霍明谦说出她之前告诉自己的话。
“那是你的情况,而我难过的时候需要工作。”荆然说着从围裙里掏出一叠信,“这是你的信。”
“你休息几天也没事的,我没那么娇气能自己照顾好自己。”霍明谦说着看到已经都用刀割开的信封,瞪大眼问道,“你都已经帮我割开了啊?”
“嗯,免得你再被纸划破了手然后刺激到泪腺。”荆然说,“今后我帮你直接拆开,你就不用冒那个险了。”
上次霍明谦自己拆信的时候被崭新的信封给割破了手,自己嘬着受伤的指头含泪坐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没哭。因为曾经有过自杀倾向,医生嘱咐他不能碰刀子和剪刀那类尖锐物,所以荆然这次直接帮他把信封用刀割开了。
霍明谦的脸微红,嘟嚷道:“我……我上次只是不小心被划破手没忍住,我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荆然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下说:“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有,需要端上来吗?”
“不用,我下去吃,你今天休息就好不用忙。”霍明谦连忙说。
荆然没说话离开他的房间,手在围裙的口袋里却捏紧了一封信。
霍明谦不知道,其实荆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发泄方式,稍有空闲的时候,她就坐在自己保姆小屋的桌子前开始写信。那些无尽的思念和孤独都被书写在了信纸上,静静的躺在她的抽屉里。
等到夜深人静时,睡不着的她常常会写上厚厚的一沓信纸,但大部分会被她毁掉,只留下寥寥几张。
一天晚上霍明谦来看她,荆然忙把信纸放进抽屉才起身开门。
霍明谦走进房间看见她桌子上厚厚的一摞字帖说:“这不是我书房的字帖吗,你在练字?”
荆然点点头,“写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字很难看,想练的好看一些,我觉得少爷的字就很好看。”
霍明谦有些不好意思,“人家都说画画的人写字一般都不好看,我就是这样,这些字帖是我哥给我的,他觉得我的字太丑了硬逼着我练的。不过女孩子写这种风格的字体不太适合吧,要不明天我们去书店挑点别的字帖,正好也挺久没出去了。”
荆然点点头,“好啊。”
霍明谦很高兴,感觉荆然这几天心情平顺多了,眼神都不像之前那样木板板的。
“那就明天下午,说好了!”霍明谦像个小孩子似的说,然后美滋滋的告辞离开,让荆然早点休息。
第二天早晨,荆然在去给霍明谦取信的时候,将自己的信也投入了发信箱。
抱着手臂一边在清晨的冷风中往回走,一边回想着信的内容:
“一直很想问你在那边好不好,可是不知道怎样开口,你无法想象我给你写信时的紧张与惶恐,还有难以启齿的羞愧。
天气凉了,请记得多加衣,不知道那个地方的流行是何种趋势,但一定要护住脚踝和脖子,记忆中即使是夏天你的耳朵也很容易被风吹红,你穿简单的衣服就很好看,完全没有必要用标新立异去吸引目光。另,多谢你的记挂,我很好,只是最近失眠的老毛病又来了,不过这些年都是如此,也算不上什么折磨人的困扰了。我会慢慢走出父亲离去的悲痛,但是感觉我比想象中的更加思念他。我好像一直是个很迟钝的人,总是等在乎的人离开才发现我是那么的想念他们,如父亲,还有,你。”
45. 赌气
在书店里买过字帖后霍明谦还给自己买了几本书,看起来心情挺不错。
“荆然,先不回去,直接去我哥的公司。”上了车后霍明谦突然说,然后把自己要带给霍明贤的书单独装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
荆然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他,“好。”
霍明谦靠在座椅上轻舒了口气,“其实这些天我一直想去找他,只是一直拉不下脸来。”
“你们兄弟间相处也这么别扭吗?”荆然问。
霍明谦不自然地笑了笑,“因为,从父亲的葬礼后我就跟他闹着气。以前无论我受了什么打击,他都会过来安慰我,给我出谋划策,在我心里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可是父亲过世后他却一直没来找我,让我一个人面对父亲离逝的日子和接手新公司,虽然也有可能是他想让我自己学会坚强,可是我总觉得这有些不近人情,所以心里一直在跟他赌气。可是后来想想,父亲过世我哥应该跟我一样难过,他除此之外还有比我更多的事情要处理,可是我却专等着他来安慰我,我这个弟弟也有点太自私了。他是我的亲人,我怎么就不能为他主动一步呢?”
自从上次陪荆然去了医院,看到荆然和她父亲的诀别,霍明谦就一直想找哥哥化解一下兄弟间的冷战,毕竟亲人之间有什么是不能沟通的呢?
荆然却突然问:“在你眼里,他是个好哥哥吗?”
霍明谦点点头,十分确信地说:“嗯,他一直很有兄长的担当,尽管他只是比我早出生几分钟,但是他却比我成熟很多,总是主动分担着我的一切问题。”
荆然在心里发笑,这人到底是有多傻?不过也不奇怪他这样,正是因为这样的信任自己的哥哥,才会傻到替他顶罪。
到了霍明贤的公司,荆然将车子停到了马路对面,然后拿了把伞才下车。
霍明谦已经下车了,还说:“不用了吧,这雨都快停了。”
“你淋了雨感冒刘姨又会说我的,”荆然说着还是撑开伞打到他的头顶,“我说了照顾你是我的职责。”
霍明谦却撇撇嘴,接过伞说:“是——知道了,就只是职责。”
两人刚要过马路,一辆车就疾驰而来,车轮掀起一阵污水,荆然立刻挡在霍明谦身前把他往后推,自己的牛仔裤和毛衣上却被溅上了许多污点,牛仔裤下面甚至都湿了。
“你没事吧?”霍明谦忙拉过她问,见她衣服上都是泥点,有些责备地说,“你不用事事护着我,就算你是我的保姆,可我是男人!”
说着他脱下自己的大衣要给荆然披上,荆然却不肯,还说:“你的衣服太大了我穿着不方便,就这样吧。”
霍明谦似乎生气了,也不穿上大衣,直接拉了荆然的手走过马路,一直到公司前台荆然才使劲拽了回来,还被他不满的瞪了一眼。
前台小姐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自己老板的双胞胎兄弟,为两人的相似惊得张大了嘴巴,听霍明谦说明来意后忙打了个电话,然后让他们直接上楼等霍明贤。
上了直通顶楼的电梯,荆然找话说:“你之前没来过这里吗?”
霍明谦还有些赌气,但还是回答说:“父亲让我哥来公司熟悉的时候我还在接受治疗,之后我就一直没怎么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