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士
“小乾啊,节哀顺变。”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在灵堂前烧了纸,磕了三个头,起身对着跪在一旁披麻戴孝的王乾说道。
王乾还了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知道了,李叔,谢谢您能过来。”说完,又恢复了木然的神色。
在王乾的身边,还跪着一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这是王乾的弟弟,王坤。他笨拙地重复着王乾的动作,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叔看着神色间充满不安和迷茫的王坤,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灵堂,帮着招呼院子里的宾客。
“造孽啊,王先生多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可怜那王家兄弟,哥哥才十三岁,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前几天,那弟弟才通过了童生试,还是第一名,我刚过来喝了酒,没想到这才几天,王先生就走了,唉……”
……
“去去去,走远点,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李叔听见聚在门边的几人的谈话,脸上现出一抹怒色,走上前将几人赶走。
王乾现在很迷茫,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母亲生王坤的时候难产死了,如今才过了没几年,父亲又撒手人寰,底下还有一个弟弟需要养活,而他却无一技之长。
王家之前全是身为秀才的王父支撑着,靠着给村子里的孩子启蒙,代写书信春联什么的勉强度日,家里虽有几亩薄田,却也是荒多丰少,父子三人都不是种田的料,要不是村里人帮衬着,怕是几年都产不出一颗米。
“哥。”王坤紧紧抓住王乾的袖摆。
王乾看了一眼弟弟,知道他想说什么,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别怕,有哥在呢。”
“恩。”王坤重重点了点头,似乎在加强着对哥哥的信心,脸上的惶恐不安减轻了一些。
王乾伸手入怀,摸了摸贴身放着的书信,心中有了计较。这封信是王父临终前强撑着口气写完的,是写给县城的教谕的,他是王父的同窗旧友。
信上着重提到了王坤,希望他的同窗旧友能帮助自己的这个儿子进入县学。
王坤和王乾不一样,天生读书的料子。
王乾虽然两世为人,但是对于这个时代的经史子义完全没有感觉,小时候因为说话懂事早,倒是有过一段被夸誉的时光,然后很快就泯然于众人了。
“喂,你这道士,挡在门口干什么呢?”
院门口处传来一阵喧哗,王乾隔着人群看去,从缝隙中看到一抹青色的衣角。他很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是按照规矩,孝子不能离开灵堂,即使吃饭也是由亲朋送进来,如厕则是在隔壁厢房的马桶里。
不过,王家是后来搬过来的,举目无亲,这些事情都是邻居李叔在操持着。
没多久,门口的争执有了结果,那道士似乎被赶走了。
“李叔,怎么了?”王乾看着过来的李叔问道。
“没什么。一个游方道士,满嘴胡话,被我赶走了。”李叔脸上怒气未消,“估计想是骗吃骗喝。”
王乾点了点头,没有问具体的内容,看李叔的样子,就知道多半不是什么好话。这个时代的人很奇怪,一方面笃信鬼神之说,一方面对于道士术士之流又褒贬不一,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人里多是骗子之流,至于有真才实学的,王乾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真才实学。
很快,时间到了晚上,这是守灵的第一个晚上,也是最后一个,按说应该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但是那都是大户人家才能做到的,一般的人家大多一到三天不等。
王父明天申时就要起灵下葬了,这是村西头的算命瞎子算出来的时辰。
到了戌时左右,前来吊唁的宾客陆续散去,只剩下附近的几家还留在这,收拾着一片狼藉的院落。
喧嚣散后月如霜,虽是炎炎夏日,但是没来由的,王乾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小乾,小坤,累了就歇一会儿吧,那些人都走了。”其余的几人都走了,只剩下李叔还留在这,心疼地说道。
王乾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旁边的王坤嗫嚅道:“哥,我膝盖疼。”
王乾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坚持什么,拉着他站了起来,帮他揉了揉膝盖,柔声道:“恩,那就起来吧。”
李叔从柴房抱了一些茅草,在灵堂里简单打了个地铺,“你们在这睡会儿吧,到时候我叫你们。”
李叔有些不放心这两个孩子在这单独守夜,决定留在这陪他们一晚。
“谢了,李叔。”王乾心中满是感激,从王父去世,一直到现在都是李叔在操持着一切,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这孩子客气啥,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您。”说着,王乾拉着王坤跪下冲着李叔重重磕了一个头。
李叔连忙上前扶起两人,半是责怪道:“你们这是干啥,快起来。”
有着李叔在,王乾心里踏实了不少,他让王坤先去睡,自己陪着李叔在那聊天。
“小乾呐,你们兄弟往后什么打算?”
王乾沉默了一下,“我爹临终前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去找县里的教谕,让小坤进县学。”
李叔点了点头,“恩,小坤这孩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以后定是要考上状元做大官的,可不能耽误了。”
“恩。”王乾低低应了一声。
“那么你呢?”李叔话锋一转,问道。
“我……”王乾顿了顿,“不知道呢,种田我又不会,除了识几个字,别无长处,我准备把家里的几亩薄田卖了,和小坤一起去县城,在那里找个活计,也方便就近照顾小坤。”
李叔一惊,“这可使不得,这些都是你爹积攒下来的家业,哪能说卖就卖,你要是缺钱,叔这里还有点积蓄,你且先拿去用。”
“叔,这不行,那是你留着给狗子娶媳妇用的。”王乾急忙拒绝道,“而且,这几亩薄田我留着也不会打理,不如卖了,小坤读书的花费也不是一比小数目。”
李叔见状,也不再坚持,叹了一口气,“以后要是有什么难处,你就回来找叔。”
“恩,我知道的,叔。”
忽然,身后的灵堂之中传来“察察”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只见躺在门板上的王父竟然起身下了地。
“爹?!”王乾一惊,旋即想起前世听过的假死事例,面露喜色。
一旁的李叔脸色惨白,浑身抖索,白日里那道士的话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我观这里黑气聚于屋上,悬而不散,又有新丧之人,必有尸变,故此前来,还请……”
李叔艰难地吞咽着唾沫,身子下意识地往后挪着,看到王乾竟然直愣愣地向着王父走去,心中焦急,但是惊恐之下,口不能言,身子亦不听使唤。
“站住!”一声暴喝,打破了夜的宁静,王乾疑惑地站住了脚步,循声望去,只见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道士。
“道长救命!”李叔看见道士,犹如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他的身边。
“现在信了?”那道士捋着胡须,笑道。
“信!信!信!”李叔点头如捣蒜,“小乾,快带你弟弟出来。”
王乾莫名奇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地铺上刚刚睡着的王坤也被道士的那声暴喝惊醒,揉着惺忪睡眼。
王父慢悠悠地向着背对自己的兄弟二人走来,灵堂前的灵灯照亮了他的脸庞,面如淡金,双目白翳。
第二章 拜师
刚才王父的脸正好在灯光形成的黑暗里,王乾没有看清楚,此时借着灵灯的光芒,看着明显不对劲的王父,心下骇然,连忙将还半躺着的王坤抱起,三两步冲出了屋子,站在道士的身旁。
“这是什么情况?”王乾将王坤护在自己的身后,问道。
“尸变。”道士淡淡地说道,从随身的布搭里拿出一柄桃木剑和两张有些皱巴巴的黄色符纸。
“尸变?”定下神来的王乾疑惑道,“没有猫狗什么的进来啊?”按照前世的知识,所谓的尸变只是猫狗之类的小动物在经过尸体时,与尸体残存的生物电产生了冲突,从而造成的尸体“复活”的现象。
“你说的那是诈尸。”道士随口解释道。
两人说话的功夫,王父已经走到了灵堂的门口,惨白的双眼吓得王坤把头死死地埋在王乾的背上。
那道士不慌不忙,脚下踩着步伐,手中舞着桃木剑,嘴中念念有词,等到王父迈步出了门槛,双眼陡然圆睁,血气上涌,脸色通红,王父似乎被惊到了,又退回了灵堂。
道士将一张符纸贴在了桃木剑上,在王乾惊讶的眼神中,符纸竟然就这么死死地黏在了桃木剑上,任凭道士怎么舞动都没有掉落。
“急急如律令。”道士末了,低喝一声,剑上的符纸顺着他所指方向疾射而出,直奔王父的胸口而去。
王父抬手一挡,符纸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只见火光一闪,符纸自燃,他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撞到灵堂的案摆才停了下来。
王父紧闭着嘴,翻出几声沉闷的嘶吼声,好像被激怒了,动作比之前快了不少,冲向道士。
“你们散开,各自躲好。”道士吩咐了一句,提着桃木剑迎了上去,剩下的一张符纸被他暗扣在左手手心之中。
李叔慌忙地拉着兄弟两人躲到院子的一角,担心地看着道士,深怕他不能降服王父。
道士不与王父正面对抗,只是仗着自身的灵活,绕着他不断游走,不时用桃木剑在其身上砍上两下,每每这个时候,王父的身体都要抖上两下才能恢复过来。
渐渐的,王父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神色间露出了一抹暴躁和焦急,道士却越来越轻松,抓住一个机会,用桃木剑架住王父的双手,左手中的符纸猛地贴在了王父的胸口上。
王父立时僵住不动了,道士绕到他的身侧,桃木剑劈向他的喉咙处,“屏住呼吸!”
说时迟,那时快,王父紧闭的嘴巴猛地张开,一口黑气吐了出来,在院子里逸散开来,然后身子软了下来,倒地不动。
王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小心吸了一口气,只觉腥臭难当,脑地晕乎乎的,没一会儿便昏了过去。
李叔在一旁扶住王乾的身体,面露忧色,“道长,他这是怎么了?”
道士将王父胸前的符纸揭下,两指夹住,默念几句,院子里的黑气向着符纸聚齐而来,将黄色的符纸染成了黑色,然后他随手一抖,黑色的符纸燃烧起来,化为一片片灰烬落在了地上。
道士走到王乾的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翻开他的眼睛看了看,又摸了摸脉象,“没什么,只是不小心吸进了一点秽气,等下我开个药方,天亮之后你去抓点药,给他服下就好了。”
“现在可以呼吸了么?”一旁的王坤脸憋得通红,满是焦急,用手捂着嘴快速问道。
道士莞尔,“可以了。”
王坤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担忧地看着哥哥,“我哥哥真没事了?”
李叔知道道士是有真本事的人,不自觉地产生了敬畏之心,深怕王坤的话惹恼了道士,连忙捂住他的嘴,“道长说了没事,那就没事了,不要多问。”
王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紧抓着哥哥的手,不再多问。
第二天,天一亮,李叔收拾好灵堂的一切,叮嘱王坤不要和别人说起昨晚的事,急匆匆地向着村里的药铺走去。
说是药铺,其实只是一个赤脚郎中的家,早些年在县城的药铺里做过伙计,学了点东西,后来年岁大了,回到村子把自家的屋子改了改,开了个小药铺,也就是治治一些寻常的小病。
李叔将道士给出的药方给了那郎中,好在都是寻常的药材,没一会儿便凑齐了。
回去之后,李叔熬好药喂王乾喝下,大约半盏茶之后,他才悠悠醒转。
此时,天色已是大亮,院子里已经来了一些宾客。
道士在灵堂的一角盘膝坐着,他本来昨晚就准备离开的,但是在王坤的苦苦哀求下留了下来,理由是担心哥哥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
“既然你醒了,我也该走了。”道士见王乾已然苏醒,起身告辞。
“道长且住。”王乾还有些虚弱,听到道士要走,连忙出声道。
“还有什么事么?”道士闻言暂时停下了脚步。
经过昨晚的事情,王乾明白了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古代世界里,鬼神不再是虚无缥缈,“不知道长可收徒?”
“收徒?”道士有些诧异,一时没跟上王乾的思路。
“没错,我想拜道长为师。”王乾挣扎地坐了起来,身子还是有些无力,郑重地说道。
道士先是不解,略一思索,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因为昨晚的事?”
王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是,但不全是,我兄弟二人,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弟弟,我爹已经安排好了,即将进入县学读书,但是我并没有着落,家中的资产变卖之后,如果仅供弟弟一人花销,勉强足够,但是加上我的话便捉襟见肘了。”
道士听完,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在一旁的李叔听明白了王乾的意思,急了,“小乾,你不要一时冲动啊,道长那是有本事的人,驱魔除邪不在话下,但是你只是一个凡人,跟着道长怕是多有不便,你要是缺钱,叔可以帮你。”
王乾知道碍于道士的面子,李叔有些话没有说出来,自己跟着道士必然会遭遇重重危险,今天除了魔,下次说不定就会被魔除了。
“他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确定要跟着我?”
王乾在道士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端倪,重重点了点头,“我确定。”昨晚的事对他的冲击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他本身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是当现实赤果果地摆在他的面前,由不得他不信,随之升起的那种恐慌,不安,至今还萦绕在他的心头。
拜师道士,一方面能学得自保的能力,另一方面就像他说的那样,可以省出一大笔钱,供弟弟读书。
第三章 离别
“这事不急,等你父亲入土为安之后再说。”道士没有立即答应,但是息了离去的想法,他需要再考虑考虑。
王乾见道士没有一口回绝,知道有戏,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急迫,请李叔将道士安排到东厢房,再准备一些酒菜,让他休息休息。
院子里的宾客越来越多了,王乾也不好再躺着,强打起精神,和王坤一起跪在了门边。王坤以后是要参加科举的,他不想这个时候落下什么不孝的名声,影响王坤以后的仕途。
午后,李叔请人连夜赶工的棺材做好了,由四个人抬着送了过来。
未时三刻,在李叔的帮助下,兄弟二人将王父收敛放进棺材。
“封棺!”李叔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将一众宾客赶出了灵堂,叫来两个人将棺材封死。
“孝子引路,宾客随行,起棺。”封棺完毕,李叔再次高声道。
王乾拿起门边的哭丧棒,王坤提着一盏纸灯笼,当先在前走着,请来抬棺的八人,抬起棺材跟在后面,最后是一众送行的宾客,队伍两边还有着几个人负责洒纸钱,意为买路,莫要为难。
出了院子,王乾按照李叔告知的路线,向着村头老树下的土地庙走去。
到了土地庙,王乾兄弟二人从李叔的手中接过藤扁,将里面盛放的饭放在土地庙前,然后又拿出一沓纸钱,在土地庙前烧完,最后磕了三个头,再次起身,带着队伍继续向着坟地前进。
路上经过一道石桥,王乾在李叔的提醒下在桥头和桥尾各放了一枚铜钱。
申时左右,出殡的队伍准时到达了坟地。
坟地在一处小山坳里,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公用坟地,里面大大小小的几乎挤满了坟包,有一两个坟前,正有人带着家眷在祭拜着。
坟地也是那算命瞎子选好的位置,其实也说不上选不选的,这里也没几处空地了,低点的山坡上都已经立了几座新坟。
队伍在坟坑前停下,有几个人正守在这里,大约一人深的坟坑里此时已经放了一具旧棺材,这是王乾母亲的,今天要将其和王父合葬,先来的人已经提前将棺材起了出来,放进了坟坑里。
“祭先人!”
王乾和王坤走出队伍,在母亲的棺材前烧了纸,磕了头。
又经过了一些步骤之后,李叔才高声喊道:“落棺。”
抬着棺材的八人,走到坟坑前,小心地将棺材放进了坟坑之中。
“圆坟!”
申时到的坟地,一直到酉时初,整个葬礼才算完成,繁重的礼节让兄弟二人倍感疲惫,尤其是王乾,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湿了,不过,两人心中的悲伤倒是被冲淡了不少。
回到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道士在东厢房里睡着觉。
李叔去厨房热了热中午剩下的饭菜,端了出来,叫醒睡觉的道士,四人在堂屋里吃了起来。
席间,李叔再次劝道:“小乾呐,我刚刚帮你问了,镇上的成衣铺缺个记账的,条件什么的都还不错,你不是识字么?去试试,就不要为难道长了。”
道士闻言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着王乾。
王坤疑惑地看着几人,早在上午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哥哥不就是要拜那个道士为师么,为什么李叔表现得这么紧张和抗拒,再说了道士是有真本事的,他虽然不想离开哥哥,但是还是希望哥哥能学到真本事的。
王乾咽下嘴中的食物,看向道士,正对上他的双眼,“我想好了,我还是决定拜道长为师。”
道士错开视线,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继续吃饭。
李叔不断劝着王乾,不时抛出一些他觉得不错的出路,想要王乾回心转意,放弃那个念头。
“而且,道士是不能娶妻生子的,你想你王家断后么?”
“不是还有弟弟么?”
“你是长子,能一样么?”
“道士也可以娶妻生子的。”沉默了半天的道士突然插口道。
李叔顿时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了,王乾则是面露喜色,知道道士是同意了,饭也顾不得吃了,跑到道士的身边,跪下重重磕了九个头,“师傅!”
道士坦然受了礼,扶起他,“不过暂时只是记名,你且先起来吃饭吧。”
“恩。”王乾心中兴奋不已,感觉身子都轻了二两。
事已成定局,李叔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哥,恭喜你了。”王坤凑到王乾的身边小声道。
“恩,我到时候可能就要离开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爹的期望。”
“恩,我知道。”
第二天,王乾找到了地保,将家里仅有的几亩薄田卖给了李叔,李叔东借西凑,一共付了十五两银子。王乾从中拿出一两银子,清了李叔操持丧礼的花费,加上之前家里盈余的一些,一共十五两三钱。
“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拿出这么多银子,不怕我心怀不轨么?”等李叔走了,道士突然开口道。
王坤闻言,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王乾倒是毫无惊慌,“您是我师傅,必然不会,况且之前您救了我们也没有索要报酬,定不是贪财之人。”
“兴许是我忘了呢?”道士玩味地说道。
“请问师傅需要银钱几许?”王乾认真地说道。
道士立时有些尴尬,干咳两声,“开个玩笑,不必这么认真。”
王乾见状,顺势下坡,真要拿出一些钱,其实他也是舍不得的,不过道士如果坚持的话,他就不得不破费了。
县城距离村子大约有两天的路程,中间还要翻过一座山,此时出发怕是赶不上宿头,索性三人也不着急,又休息了一天,准备明天出发。
隔天,王乾一声鸡鸣的时候便起了床,去厨房煮了点粥,烙了点饼,叫醒弟弟和道士,吃完早饭,剩下的饼被他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留作路上的干粮。
王乾领着弟弟和村子里相熟的人一一告别,将家里的余粮散给众人,最后回到家锁上大门,这间房子,他不准备卖,好歹是个念想。
“哥,我们还会回来么?”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王坤有些难过和不舍,还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期盼和惶恐。
“会吧?”王乾看着熟悉的房子,莫名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院子里冒出的那颗梨树还是当初他亲手种下的,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摆动着枝叶,似乎也在和他们告别。
“一定会的。”王乾再次回道,这一次他很肯定,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不知不觉之中,安土重迁的想法已经深入他的骨髓,“等你高中之时,就是我们衣锦还乡之日。”
第四章 山神庙
李叔带着狗子将三人一直送出了村子,直到村子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才停下。
“你们兄弟二人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了就回来,尤其是你,小乾,万事莫逞强。”李叔立在路边叮嘱道,完了又对道士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长,小乾以后就拜托你了。”
“李居士放心,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的。”道士郑重地应道。
“小乾哥哥,小坤哥哥,你们一定记得回来啊。”狗子抽着鼻子,两眼红通通的。
“会的,到时候我给你带糖。”王乾摸了摸他的头。
“骗人是小狗!”狗子大声道。
“骗人是小狗!”王乾跟他拉了钩。
王坤的情绪很低落,一直没有说话,见到这一幕,也上前和狗子拉了钩,“等我做了大官,就把你招到衙门,也当个官爷。”
“恩。”狗子破涕而笑,“我要做威风点的。”
“好,那就威风点的。”王坤心中顿生豪气,离别的愁绪一扫而空,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大官,生杀夺予,大权在握。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李叔牵着狗子的手,目送着三人消失在路的尽头。
夏天的早晨,路旁的草上都是露水,三人行走在小路上,没一会儿便被打湿了裤脚,日头尚早,路上没有几个行人,赶集的早已去了镇子上,此时还没有散市。
告别了李叔两人之后,王坤再次恢复了沉默寡言的状态,王乾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三人只是埋头赶路。
到了中午,三人就着灌好的井水,吃了点饼,也不停歇,继续赶着路,幸得附近多是山丘树林,树荫浓密的很,倒是不虞中暑,只是浑身都被汗湿了,衣服黏在身上,行动之间颇为难受。
时近黄昏,三人已经登上了隔在村子和县城之间的那座山。
“到了,就是这里,咱们就在这里过夜吧。”越过树叶,王乾眼尖的看到了一抹飞檐,那是这座山上的山神庙,往来的旅客,大多选择在这里过夜歇脚,以前他和父亲去过一次县城,也是在这里留宿的。
山神庙和王乾上次见到的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身边随行的人已不再是父亲,不由黯然神伤。
山神庙分为正殿和两个侧厢,早些年也有庙祝在此打理,后来不知怎么就破落了,这些年都是靠着附近的乡里凑钱和山客捐些钱财来修缮。
山神庙的大门敞开着,正殿之上是一座泥胎神像,两侧的帷幔被金钩钩起,露出神像的真容,不过比较抽象,勉强能看出个形状来。
神像前的香鼎里积满了香灰和灰尘,此时里面尚有三柱香正在燃烧着,青烟袅袅上升,在房梁处盘旋。
王乾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人,“奇怪,这香才烧了个头,怎么没人在?难不成连夜赶路?”
想了一会儿,王乾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招呼着弟弟上前,从神台上摸出九根香,分给弟弟三支,然后又分出三支问道:“师傅,你上香么?”
道士点了点头,接过香。
王乾掏出火折子,吹燃,将三人手中的香一一点燃。
“路径贵庙,在此叨扰一宿,还望莫怪。”王乾拜了三拜,嘴中念念有词,然后将香插在了香鼎之中。
王坤有样学样,跟着做了。
道士则是随意多了,只是拜了一拜,便将香插了进去。
礼完山神,王乾去东厢房收拾了下,整理出了晚上睡觉的地方。
“哥,我有些尿急。”王坤走到王乾身边低声道。
王乾和道士打了声招呼,拉着他出了庙,找了一处离庙远些的地方,“就在此地吧。”
王坤点了点头,解开裤腰,突然又停下,回过头紧张地说道:“哥,你要等我啊。”
天色更暗了,重重树影在晚风的吹拂之中,变幻着诡异的形状,不时响起的虫鸣和树木枝叶摩擦的声音,令王坤有些害怕。
“恩。”王乾有些好笑,也不走开,就这么站在他的身后。
王坤努力地加快速度,好像身后有恶鬼催命,不一会儿便结束了,小跑到王乾身边,拉着他的手,“好了,哥。”
回到庙里,道士已经在正殿的角落升起了一个火堆,温暖的火光驱散了王坤心中的恐惧,身子陡然放松下来。
晚饭依旧是井水就饼,王坤虽然吃得有些渴,但是依旧没有喝多少水,他害怕喝多了半夜要去尿尿。
天色很快完全黑了下来,除了山神庙里的火光,周围一片漆黑。
在火光的映衬下,洞开的大门更显深邃,犹如择人欲噬的巨口,连目光都被吞噬殆尽,王坤远远地离开了门口的位置。
三人还没有困意,王乾拨弄着火堆,“对了,师傅,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正在打坐的道士,微微睁开眼睛,跃动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为师俗名杜子春,道号明心。”
王乾又好奇地问道:“我们的门派是什么?祖师是谁?”
“这个等你正式入了门墙,我再告诉你。”说完,杜子春再次闭上了双眼。
王乾这才省起自己还只是一个记名的弟子,不再多问。
没有参照,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王乾有些困了,抱着已经依偎在自己身上睡着的王坤转身进了东厢房,打了个哈气,“师傅,你还不睡么?”
杜子春睁开眼睛,将山神庙的大门关上,用门后的木棍顶住,又把火堆的火势调小了一些,才跟着王乾一起进了东厢房。
东厢房内是一个大通铺式的床,足够三人并排睡下还绰绰有余。
王乾先是将王坤轻轻地放到床上,将他的鞋褪下,然后准备去服侍杜子春,不过却被其拒绝了。
三人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半夜,杜子春突然睁开了眼睛,半坐起来,皱眉看向正殿的方向,借着正殿内的火光,他看见大门依旧关的好好的,可是他刚才分明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杜子春轻轻地将自己的布搭攥在手里,从里面拿出两张符纸,低声念了几句咒语,抖手一扬,符纸轻飘飘地落在王家兄弟二人的身上,一阵微弱的金光闪过,他才放心地下了床,轻手轻脚地穿好衣物,贴着墙,慢慢地向着厢房的门口走去。
虽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的气息,但是刚刚的动静,杜子春绝不相信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距离门口越来越近,正殿中更多的景象落入到了杜子春的眼中,他走到门边小心地探出头,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结果一切正常。
“难道真是我听错了?”杜子春有些怀疑地自语道。
火光映照下的正殿之中,高居神台的泥胎神像,正转动着眼睛看向杜子春的位置,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
第五章 问责
“兀那道士,还不出来。”山神像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嗡嗡的声音。
杜子春从东厢房内转出,这才注意到神像的变化,眼神闪烁,“山神?”
“正是本神。”
“找我?”
“找你。”
“什么事?”
“什么事?”山神像冷哼一声,“进吾庙宇,不尊本神,擅关庙门,阻吾视听,你可知罪?”
“我乃道教子弟,尔等山神皆由我教所封,你既非本教正神,亦非本门祖师,我只拜你一拜,理所当然。”
“那你为何关吾庙门?”
“夜黑林密,山野风寒,一来防止歹人,二来御风防寒。”
“好个牙尖嘴利的道士,这么说,反倒是本神的不是了?”
“正是。”杜子春轻轻抽了抽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不知山神是何出身?”
山神像现出一抹怒容,“本神还未治你不敬之罪,你反倒盘问起本神来?!”
杜子春突然笑了,“山神皆是受封的山精野怪,或是天地之灵,或是积功累德,贫道未曾听说有是老鼠的。”他又仔细嗅了嗅,“还是一个凡胎未褪的老鼠,恩,刚刚撒过尿。”
“放肆!”山神像暴喝道,奇怪的是,隔壁厢房内的王家兄弟却对此似乎毫无所闻,依旧沉浸在梦乡之中。
“放不放肆,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杜子春冷笑一声,双手结印,脚下跺地三下,“一奏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二奏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三请本地山神。”
“你在干什么?!”山神像又惊又怒,从神台上跳了下来,向着杜子春扑去,只是为时已晚。
山神庙一阵晃动,杜子春面前的地上升起一股白烟,山神像陡然停在了半空中,只剩下眼睛在转动着,露出一抹惊恐。
“是何人呼唤本神?”一个宏大的声音在山神庙内响起。
杜子春打了个稽首,对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山神道:“道教弟子杜子春见过山神。”
“你唤吾出来所为何事?”山神似乎对庙内的事一无所知。
杜子春心中知道此事怕是有蹊跷,“贫道夜宿贵庙,半夜遇到妖物亵渎山神,故此想请。”
“哦?你所说的妖物现在何处?本神怎么未曾见到。”山神睁着眼睛说瞎话。
杜子春的脸色冷了下来,“你身为山神,不思镇守山野,反倒纵妖为祸,就不怕我奏上天庭?”
山神沉默了,暗道:“不好,怕是碰上真传了。”
“干……”悬停在半空的山神像见状开口了,刚说了一个字,被一股力量封住了嘴巴,立马改口,“启禀山神,这道士进庙之后不尊山神,小人这才假借您的身像现身讨个说法。”
山神一喜,自觉抓到了道士的痛处,“他是如何不尊本神,且细细道来。”
杜子春不慌不忙,冷眼看着鼠精和山神一唱一和。
那鼠精一五一十说了经过了,只是省略了一些细节,山神听了沉吟半晌,虽然不像祂所想的那样,但是也有了说法,“只是一场误会,我这随从,只是不知礼法,误以为你冒犯了本神,不如就此作罢如何?”
“拿妖物做随从,还放任其附身神像,贫道倒是第一次听说。”杜子春不依不挠。
山神恼怒不已,心道:“这道士好不识数,都给了台阶了,还这么死缠烂打!”当下声音沉了下来,“本神拿妖物做随从,关尔何事?”
“拿妖物做随从,自无不可,但是按律当是脱去妖气之辈,这鼠精妖气虽只剩下细微一丝,但是依旧妖气内含,怎能收来作为随从?”
“这……”山神一时语塞。
杜子春不待山神回话,接着说道:“此地人烟稀少,只有一些过客往来,山客之流更是偶有到来,而贵庙在没有庙祝的情况下,香火依旧如此鼎盛,庙宇时有修缮,山神可否解释下原因?”
“这……”山神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惊慌。
“再说回这鼠精,身上妖气虽淡,但是怨气缠身,几欲成乌云盖顶之势。”杜子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犹如重锤一下一下敲打在山神的心神上,控制山神像的力量出现了松动,一个灰毛老鼠从山神像上跌落下来。
“我再问你,这个鼠精可有上了名册?!”杜子春一指现形的鼠精喝道。
鼠精在地上翻滚一圈,身子膨胀如牛,眼露凶光,“和这臭道士废什么话,本来只是想着骗他一些香火,既然他如此不知好歹,让我吃了他,定能功力大进。”
山神沉默不语,不知是默许了还是在想着其他的事。
杜子春对于鼠精的恶语相向无动于衷,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山神的反应。
鼠精等了半晌,不见山神说话,有些不耐烦,四爪齐动向着杜子春冲去,裂开巨口,直奔其脑袋。
“唉!”
蓦地,山神长叹一声,恢复原状的山神像再次活了过来,伸手一抓,鼠精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向着他的手倒飞回去。
“你竟然……”鼠精惊怒交加,话还未说完,便被山神抓在手中,庞大的身躯犹如漏气一般缩小成巴掌大小,随后,山神狠狠一捏,其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了空气中,山神像也随之破败了不少,一些地方出现了裂纹。
“如此你满意了?”山神的声音有些干涩。
“当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对人也对神,你之所为早有败露的一天,此时悔悟为时未晚,以后当谨守本职,迟早有成正果的一天。”
“小神知道了。”说完,山神像咚的一声落回原位,恢复了本来的泥胎面目。
杜子春点了点头,话已至此,往后祂若是再犯必有恶报。
翌日,王乾醒来,看着山神庙,总感觉有些地方发生了变化,似乎冷清萧瑟了不少,但是具体的又说不上来,只道是自己的错觉。
三人收拾行囊,临走前又各自给山神上了三柱香,这一次,杜子春拜了三拜,恍惚间,王乾好像看到山神像眨了眨眼睛,定睛细看,却又一切正常,不由皱了皱眉头。
从醒来之后,这个山神庙就有些怪怪的,王乾不敢再多留,虽说有着杜子春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万一呢?
王乾拉着王坤匆匆出了庙门,杜子春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回首看了一眼山神庙,清晨的阳光下,它正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之前鼠精身上深重的怨气可不会凭空消散。
“唉,欲念迷心,利益障眼啊。”说完,杜子春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两人。
第六章 书生与道士
一行三人到了县城时已经是午时末,比预想中的快了不少,在路边找到一家尚开着的面馆,点了三碗阳春面,汤清味鲜,清淡爽口,量大管饱,雪白的面条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一整颗的小青菜炖烂之后码在上面,令人食欲大开。
很快,三碗面便见了底,王乾喝完最后一口汤,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店家也不急着关门,三人索性在这里稍作休息,中间请店家续了一碗汤,慢慢喝着。时间到了未时左右,王乾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带着二人向着上次去过的县学走去。
一路上穿街过巷,好在这里不似前世经常进行城市规划,几十年都不会出现什么大的变化,王乾三人这才顺利地来到了县学。
县学的儒学门前站着四个兵丁,王乾上前,“大哥,劳烦通禀一下,晚生后学王乾,王坤请来拜访周教谕。”
“王坤?”兵丁闻言向着王乾的身后看去,略带惊奇,“那个府试第一的王坤?”
王坤被兵丁看得向王乾的身后躲了躲。
“正是。”王乾笑了笑拱手道。
“稍等。”接话的兵丁转身进了县学内,不一会儿功夫便出来,“你们随我来。”
杜子春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进去,只是站在对面的一颗树下,倚树望着儒学门后的文昌阁,目光中露出一抹追忆。
进了儒学门,兵丁领着两人顺着左侧的回廊,向着训导署的院落走去。
周教谕,本命周望天,是个举人,和王父是同窗亦是同年。
兵丁将王家兄弟领到了院子的门口,大声通禀了一声,便自离开。
“你们进来吧。”院子里传来一声醇厚的声音。
王乾领着王坤进了院落,正堂的门开着,可以看到周望天的侧脸,正伏案批改着什么。
王家兄弟二人进了屋子,垂手拱立一旁,等周望天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才一齐开口道:“后学晚进王乾(王坤),见过周教谕。”
周望天抬起头,是一个儒雅的中年人模样,颌下无须,身穿红色官袍,头上绾着发髻,用一根木簪插着。
他责怪地说道:“又没有外人,何必如此拘礼。”说完,目光转向王坤,眼带笑意,“这不是我们的小神童么。”
王坤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双手绞着衣角,没有答话。
王乾恭敬依旧,从怀中拿出王父的信,双手奉上,“这是家父给您的信。”
周望天顿时醒悟过来,向外张望着,一边接过信,一边奇怪地问道:“进贤没有和你们一起来?”
“家父已于前天病逝了。”王乾沉重地说道。
“什么?!”周望天闻言一惊,拆信的手僵住了,脸上现出一抹悲伤和不敢置信,“前些日子他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就突然走了?”
“突感恶疾,药石无用,本来准备进城里找大夫看看,结果……”王乾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结果第二天凌晨便去了。”
周望天怅然长叹,展开手中的信细细读了起来,半晌才将信放下,“进贤的意思我明白了,小坤,以后你就在这县学读书吧,只是可惜了你不能参加接下来的院试了,按律得守孝三年。”
“晚辈省得。”王坤低声回道。
周望天点了点头,“这未必不是好事,今年你才十岁,以你的才学,院试必能再夺案首,落得小三元的美名,只是风头太盛,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借着这三年的时间,你且安心读书,去去浮躁之气,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晚辈知道了。”
“至于你……”周望天看向王乾,“唉,当初见你幼时聪慧,进贤和我都对你抱有莫大期望,结果这些年仅仅只是勉强过了县试。”
“晚辈惭愧。”王乾脸上现出羞愧的神色,一开始他也以为自己凭着两世为人的优势,区区科举必能手到擒来,结果现实给了他一记重击,有些东西真的讲天分的。
“信上,进贤让我给你谋份差事,不知你是想继续读书还是就此放弃。”周望天并不太认同王父的决定,认为王乾还有可塑之性。
“父亲给我也安排了?”王乾一怔,在写信时王父并没有和他说起这事,自从王坤展露出无与伦比的天赋之后,王父对他的关注和期待日益减少,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事也被安排好了,不过,只能说声抱歉了。
“晚辈已入了道门。”王乾的回答出乎了周望天的意料之外。
“道门?”周望天蹙起眉头。
“是。”王乾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荒谬!”周望天一脸怒色,猛地一拍桌子,“子不语怪力乱神,敬而远之,经史子义你也读过,怎能如此糊涂,按照我朝律法凡是僧道之流皆不能参加科举,你这不是自误前程么?!”
“晚辈仔细想过了,读书我不是这块料,不如省出钱财专心供弟弟读书,只是事先不知父亲为我安排了,我并无一技之长,不想拖累弟弟,故而入了道门。”王乾解释道。
周望天也知道王父对这两兄弟的态度,王乾有如此想法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惋惜他自绝于科举之途,叹了一口气,“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做那劝人欺师灭祖的恶人,你好自为之吧。”
“多谢周叔叔体谅。”
“不过,你那师傅可是在册的道士?”
“这个……”王乾迟疑了,他没问过。
“他现在何处?”
“就在县学门外。”
“走吧,带我去看一看,你莫被一些江湖术士给骗了,到时候说不得这恶人我也要做上一做了。”周望天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王乾确信杜子春是有真本事的,不担心周望天所说的情况,只是有些担心周望天此去会恶了杜子春。
周望天大步流星,来到儒学门处一看,果在对面的树下看到一个道士装扮的人。
只见那道士,凤目疏眉,面色红润,头绾道髻,身穿八卦道袍,斜跨一个布搭,神态飘逸。
周望天径直向着杜子春走去,上下打量几眼,“你就是王乾的师傅?”
杜子春先是一愣,然后看到紧跟着跑出来的满脸无奈的王乾,大概明白了缘由,微微颔首,“不错。”
“道长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周望天赞了一句。
“皮囊外相不过身外之物。”杜子春不咸不淡地回道。
“不知道长落册何处?”周望天紧接着问道。
“青羊观。”
“可有度碟?”
“自是有的。”说着,杜子春从布搭中拿出度碟递给周望天。
周望天仔细查验,确认无误之后交还度碟,再问道“不知道长有何本事?”
“腾云驾雾,祈雨消灾,出入幽冥,长生久视……”杜子春慢悠悠地说道。
周望天听到这里,心中冷笑,果是一个骗子,正欲开口,不料杜子春话锋一转,“诸如以上,贫道皆是不会。”
王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发现不太适宜,又连忙捂住了嘴。
“那你会什么?”周望天感觉被戏弄了,有些羞恼。
“降妖除魔。”
“没了?”
“没了。”
“如今天下大治,承平已久,何来妖魔?”周望天眯了眯眼。
“自在山野人心之中。”
两人说着说着,越说越是玄乎,王乾听得云里雾里,王坤反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过程王乾不清楚,反正最后好像是周望天输了一筹,他冷哼一声,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王乾告罪一声,带着王坤追了上去。
第七章 二离别
回了训导署,周望天紧绷的脸松了下来,“这道士确有些本事,自古鬼神之说,或真或假,流言故事经久不绝,我辈读书人,心养浩然之气,倒是很少遇见,你父之事我也曾听闻过类似的传闻,遇见他也是你们命不该绝。”
王乾对于周望天的转变很是迷惑,刚刚还是剑拔弩张,怎么转眼就吹捧起来了。
周望天似乎看穿了王乾的心思,笑了笑,“我只是不忿自己竟然辩不过一个道士而已,与其是否有本事无关,如此我也放心你跟着他了,只是莫忘了所读诗书,谨记先贤教诲。”
“侄儿知道了。”王乾拱手应道。
有着周望天在,王坤的入学手续很快办好了,县学内有宿舍和食堂,不用再另寻住处。
宿舍在县学的东侧,那里有一片开阔的院落,在县学内的学子都是住在这里,一共十五间房,每间住四人,本期的学子只有五十几人,并未满额。
王乾帮着王坤将行囊搬到了他的宿舍,此时学子们都在学堂里听课,宿舍并无其他人。
“这是秋冬的衣服和棉被,我给你放进了柜子里,平日天气好的时候,记得拿出来晒晒,春夏的衣服我给你放在了最上面,随用随取,还有洗漱的用品我给你放在了床头,哦,对了,还有文房四宝,这处桌子应该是你的……”
王乾在屋子里忙前忙后,王坤想要帮忙,被他拒绝了,林林总总,一切都整理妥当之后,王乾已是出了一身汗。
“怎么了?”王乾闭目细想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疏漏了,转身却见到王坤双眼通红,紧咬着下唇,泪水顺着脸颊大颗大颗的落下。
“哥……”王坤叫了一声,不敢再说,生怕自己哭出来。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做这女儿姿态,莫哭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王乾伸手拭去王坤脸上的泪珠。
王坤带着浓厚的鼻音恩了一声,仰起头,努力抑制着流泪的冲动。
王乾心中也有些难受,抱住他,轻拍着背,“好了,好了,不要强忍着了,要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哦,以后可不要让我看到你再哭了,不然我就揍你。”
王坤刚放声大哭,又被王乾的话逗乐了,噗嗤一声,粘稠的鼻涕喷在了王乾的胸前。
“哥,我帮你擦擦。”王坤挣脱开王乾的怀抱,掏出一张手帕,仔细擦拭,一时竟是忘了哭泣。
王乾没有动弹,静静看着胸前的王坤,精神有些恍惚,仿佛只是一瞬间,两人就都已经长大了。
“哥,好了。”
“恩?哦。”王乾回过神,看到脸上还粘着鼻涕眼泪的王坤,拿过他手中的手帕,去院子里的井里打了点水,洗了洗,帮他把脸擦了,最后重新打了水,将手帕洗干净。
兄弟二人在无人的宿舍里说了一会儿话,王乾见天色不早了,领着王坤再次去找了周望天。
周望天还在那间屋子里,面前摆着酒,脸颊酡红,袖子处满是水渍,不知是酒还是泪。
“你们来了?”周望天醉醺醺地说道,借着起身的动作,衣袖悄悄地拭了下脸。
“恩,都准备好了,我是来辞行的,以后,弟弟就拜托您了。”
“恩,你自己也多加小心,他只剩你这么个哥哥了。”
王乾点了点头,拿出十五两银子放到周望天的面前,“这是学资,可能不够,剩下的我会想办法凑齐送过来的。”
周望天的脸更红了,眉毛倒竖,踉跄着走到王乾面前,酒气直扑他的口鼻,“你是在侮辱我?!凭我和进贤的交情,哪需要这些腌臜之物,拿走,拿走,莫污了我的眼。”
“不行,您破例让小坤进了县学,已是多有麻烦,再让您破费,岂不是置我兄弟二人于不义之地,家父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王乾坚定地说道。
两人推辞了一番,最后王乾退了一步,只说这些是王坤的衣食用度,其尚年幼,故而放在他这里代为保管,若有需要,从他这里支出,周望天才勉强收下。
王乾将王坤拉到一边又叮嘱了一些事,见周望天的状态不佳,让其留在这里守着他,不必再送自己。
王坤无奈,只能将其送到了院落的门口,目送着他离开,便又折返回去,小心地守在周望天的身边。
杜子春还是站在那颗树下,一两个时辰过去了,姿势似乎从未变过。
“都安排好了?”杜子春看着从县学内走出来的王乾,问道。
“好了,师傅,我们接下来去哪?”
“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一宿。”杜子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我记得刚刚有家客栈就不错。”
“师傅,我们是青羊观的?”王乾突然想起杜子春和周望天说的话,问道。
“不是,只是挂个名号,便于行走。”
“哦,那您什么时候开始教我?”杜子春停下脚步,莞尔道:“我还以为你能一直憋着呢。”
王乾挠了挠头,“也不是憋着,早就想问了,只是之前弟弟的事才是当务之急,我这个人笨,不能一心二用,一旦有两个事情,就会手忙脚乱,所以没有问,省得弟弟的事没安排好,您教的东西也没学好。”
“恩,专注点也好。”杜子春从布搭中拿出一本书递给王乾,“你先将这个记熟了。”
王乾接过书,好奇地看着杜子春的布搭,明明不大的空间内却似乎装了无数的东西,之前的桃木剑也放在里面,按说那个尺寸是放不进去,“师傅,这就是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么?”
“那是佛家的说法,道家叫如意法。”
“我什么时候能学这个?”王乾前世就对这个法术垂涎已久。
“等你把这本书记熟了再说。”杜子春指了指他手上的书。
王乾听到暂时不能学,只能耐下性子向着自己手中的书看去。
封面上写着《太上感应篇》,下面还有着一行小字“云鹏书社发行”,王乾翻开看了看,内容不是很多,只有薄薄的几页,没一会儿便通读了一遍,暗自估算了一下,大概只需要一天左右便能背诵下来。
杜子春看着王乾当下就开始背了起来,也不打断,在前面领着路,向着记忆中的那家客栈走去。
第八章 静心
一天之后,师徒二人已离了县城,在官道上走着,王乾将书合上,心中默诵了几遍,再翻开书核对了下,确认无误之后,说道:“师傅,弟子已经背好了。”
“哦?”杜子春不置可否,“你且背背。”
王乾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下心绪,张口背了起来,毫无滞涩。
“师傅,如何?”背完之后,王乾带着期冀问道。
“恩,还行。”杜子春点了点头,“待我再考考你,何谓善人?”
王乾一下懵了,在心中从头背起,过了几息回道:“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
“何谓吉人?何谓凶人?”
这是最后一段的内容,王乾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凶人,语恶,视恶,行恶,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
“善恶如何介定?”
“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其有曾行恶事,后自改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必获吉庆,所谓转祸为福也。”
“你算是善还是恶?”
王乾一怔,反省自身,良久才道:“算是恶吧。”
“你在看我,我是善是恶。”杜子春停下脚步指了指自己。
“这……”王乾迟疑了一会儿,“师傅想必是善吧。”
“错,我亦是恶。”杜子春摇了摇头。
王乾不解,只是看着他。
杜子春复又前行,继续说道:“世间哪有绝对的善与恶,这篇文章里的要求太过苛刻,虽是导人向善,却先是吓住了人,林林总总千百条,一般人光是看到已是头疼,哪能一一奉行,单止一项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便判了几乎所有人是恶人,更是令人心生反感,荀子的性恶篇说得不无道理。”
“那师傅让我背诵这个干什么?”杜子春言语之间对太上感应篇的内容并无太多认同,令王乾迷惑不已。
“虽说如此,这篇文章里却是囊括了几乎所有的善恶标准,如若照搬,必然是不妥的,人无完人,但是却有助于让你明白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道德,明白自己该如何去做,抛却唯心之说,这篇文章却是世间道德善恶之指标。”
“记住,学道先学人,如果连自身都看不明白,理不通透,约束不了,那茫茫大道更是无从谈起。以后这就是你每天的功课,每天晨起和睡前诵读一遍,以警自身。”
“是,可是弟子怕做不到上面的要求。”王乾有些苦恼。
“尽力去做,难道做不到就不去做了么?”杜子春哼了一声。
“是。”
“接下来,你再把这篇文章记熟。”杜子春从布搭拿出一张纸,开头写着《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还要背啊?”王乾为了背下那太上感应篇已是一个头两个大,结果现在还要背。
“背!”杜子春不理王乾的叫唤,瞪了他一眼,将纸塞进了他的手里。
王乾苦着脸,展开手中的纸,暗中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几百字,不似太上感应篇那般。
内容是少了,但是理解起来却是难了,只是一个多时辰,王乾便已背熟,但是对其中的意思不甚了了。
“背好了?”杜子春察觉到身后没了动静,问道。
“背好了,只是意思却是不甚了解。”
“书读百遍其义自现,那就继续读,以后这也是你的功课,晨起之前先诵读清静经,之后再诵读感应篇,睡前则相反,知道了么?”
“知道了,不过,这又是什么说法?”王乾问道。
“每日晨起,最是混沌,诵念此经以静心凝神,明了本我,每日睡前,杂念纷呈,诵念此经以断妄欲,寻清静。”
由是之后,杜子春不再教王乾任何东西,只是每日督促其完成功课。
一路上,师徒二人随遇而安,或栖闹市,或寝山野,偶尔妖魔作祟,也只是杜子春独自解决,连带都不带上王乾。有遇到富贵人家的,收点报酬,贫苦人家则是分文不取,若是没钱之时,杜子春也会于闹市摆一算命摊,帮人算命看相。
王乾曾让杜子春给自己算一卦,却被告知:“修道参禅者不算,亲近之人不算,皇亲贵胄不算,文武官员不算,盖因此四者或是气运护体或是因果难分。”
“卜算之道,只是小术,若是真能算尽一切,姑且不说天机反噬,也不会有改朝换代之事了。”
王乾听到限制这么多,与他想象之中的完全不一样,顿时熄了心思,打定主意等后面学的时候,如果要选就第一个把这个排除了,当然如果可以全学的话,他倒是不介意多门本事。
说来也是奇怪,刚开始的一段时间,王乾总是惦记着什么时候可以学其他的东西,心气浮躁,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每日坚持着功课,竟然没了那股冲动,只觉心态平和,洒然自若。
一日,师徒二人来到一处村子,在一农户家住下。
此时已经到了秋天,天气渐冷,王乾去灶上烧了热水,伺候杜子春洗漱。
期间,杜子春突然问道:“可还想学?”
王乾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用自己都诧异的平静语气说道:“想。”全然不复当初的急切之情。
“那明天我就开始教你。”杜子春将王乾的反应看在眼里,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翌日,杜子春将王乾叫醒,他出乎意料地睡得舒坦。
“道家首重修心,万般大道皆由心御,心若不静,则道不见,如今你养气修心略有所成,是时候开始正式的修炼了。”
王乾拱立一旁,静静等着,并无一丝焦躁。
“今天先教你吐纳调息导引之法,此乃修身立命之根本,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逐一递进,亦是术法之源泉。”
“人有三关九窍,于体内构成一小天地,在任督冲三脉之中。吐纳调息导引之法需经过前三田,后三关……”杜子春详细讲解着吐纳调息导引之法。
王乾听得认真,不知不觉已是到了午时。
“两位道长,午饭已经好了。”这家的主人在门外敲了敲门。
“走吧,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下午再开始修习,先出去吃饭吧。”杜子春停下了话头,王乾也从入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劳烦老丈了。”王乾抢先打开了门,对着主人家打了个稽首。
“不碍事,不碍事。”主人家是个年过半百的农夫,膝下一儿一女,女儿远嫁外地,儿子则是在镇上开了间杂货铺,平日里只有他和他老伴在家务农,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到了堂屋,农夫的老伴已经摆好了碗筷,桌子上都是些家常蔬菜,唯一的荤腥就是那盘炒鸡蛋了。
四人正吃着饭,屋子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喊声。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王乾放下碗筷,准备出去看看。
“小道长,莫要出去。”农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这事你不要掺和进去,这是在祭神。”
“祭神?为何有女人的哭喊声?”王乾顺势坐下,既然有人知道缘由,自己也不必舍近求远,跑出去打听了。
农夫刚要开口,被他老伴拐了一下,住了嘴。
“只是本地风俗而已,不必见怪。”农夫的老伴接过话头说道。
第九章 青萝汤
师徒二人将农夫夫妇的举动看在眼里,只是毕竟寄宿在其家里,也不好强言逼问,只等吃完饭,去村子里再打听。
声音渐渐远去,四人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其乐融融地吃着饭。
饭后,王乾找了个借口,离了农夫家,在村子里闲逛着,不时找人打听一下刚才的事,只是这些人要么闭口不言,要么顾左右而言其他,甚至有恶语相向者。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将村子几乎跑了个遍,却什么也没有打听到。
王乾站在树下休息着,寻思着怎么打开出路,正巧一群孩童嬉闹着走了过来,他眼睛一亮,左右看了看,附近没有大人,走了上去。
“前面的几个小孩,停一下,我找你们打听点事。”王乾追上去,叫住了他们。
为首的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孩童拦在王乾身前,警惕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我没见过你。”
“我是一个道士,路过你们村子,暂时借宿在这里,瞧,就是那边那家。”王乾先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道袍,又伸手指了指农夫的家。
“我知道,老孙头家昨天来了两个道士,我听我娘说起过。”站在为首的孩童身后的孩子群里,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孩大声说道。
为首的孩童稍微放松了一些,但是眼中警惕不减,“你想打听什么?”
王乾保持着自己和他们的距离,笑眯眯地说道:“你们知道中午的时候敲敲打打的是在干什么么?”
“不知道!”为首的孩童果断的摇了摇头,转身就准备领着其他孩子离开。
“我这里有几文钱,谁答出来就是谁的。”王乾从衣袖里摸出几枚铜钱在手上上下抛弄着,铜钱相互撞击,发出悦耳的声音。
果然,那群孩童听了下来,双眼随着王乾的动作一上一下地转动着。
“告诉你,这些钱就是我们的?”为首的孩童咽了咽口水,他大概看了看,约莫有七八枚,等货郎经过村子的时候,可以买上一堆好吃的,足够在场的孩童每人都能吃上。
“当然。”王乾笑眯眯地说道。
“你先给我。”为首的孩童伸出手。
“这可不行,你先回答我。”王乾把手一收,铜钱消失在了孩童们的视野之中。
为首的孩童犹豫了一下,“好,中午的时候是在祭神。”说完朝着王乾伸出了手。
“还有呢?祭什么神?为何有女人的哭喊声?”王乾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这是他已经知道的。
“给我,你问的我已经回答了。”为首的孩童说着便伸手去抢,身后的其他孩童有样学样,吓得王乾连忙扔出了手中的铜钱,落荒而逃。
“说好的天真烂漫呢?”王乾回头看了一眼在那欢呼的孩童们,感觉心好累,古时候的孩子都这么鬼精鬼精的了么?
回到农夫家,杜子春正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听见动静,抬了抬眼,“怎么?没问到?”
王乾苦笑一声,“没。”王乾走到杜子春身边,拿过一边的木凳坐下,和他抱怨着自己的经历,惹来杜子春一阵大笑。
“道长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么?”笑声将屋子里的农夫老伴惊动了,她放下手中的伙计,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没什么,只是和徒弟聊起以前的一些趣事。”
农夫老伴看着王乾的糗样,心下无疑,又说了几句,返身回了堂屋,继续忙活起来,只是那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庭院里的两人。
“师傅,接下来怎么办?”王乾压低了声音,他察觉到了农夫老伴的窥视。
“这事必有蹊跷。”杜子春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王乾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下文,“然后呢?”
“然后?”杜子春翻了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随缘吧。”
“这个不太好吧?”王乾觉得这样袖手旁观,有失道义。
“不然呢?村子里的人都对祭神三缄其口,连孩童应该都被提醒了不准和外人说起,咱们现在又被监视着,行动不便,除了随缘,还能怎么办?要不你去把里面那位绑起来严刑逼问?”杜子春眼睛向着堂屋撇了撇。
“算了吧。”王乾泄气了,“那就随缘吧。”
……
村子的某个角落里,王乾二人寄宿的那家的农夫正和某人交谈着。
“你们怎么走这里了?还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不是知会过我家有外人么?现在他们对这件事产生了好奇,你说说,该怎么办?”农夫的语气有些愤怒。
“这是祭司安排的路线,你和我说有什么用,而且早叫你不要留外人了,你非贪那一两银子。”那人语气中也满是不爽。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现在该怎么办吧?”农夫不愿在到底是谁的责任这件事上纠缠下去。
“你不会说漏嘴了吧?”那人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阴测测的。
农夫一惊,要不是老伴拦着,他还真就说漏嘴了,当下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没有,你别胡说,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我家老婆子么?”
“哼,晾你也不敢。”那人哼了一声。
“你就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吧?”农夫看了看天色,变得焦急起来。
“你去弄点催眠草,喂他们吃下去,等过了今晚,一切都结束了,到时候他们就是再好奇都没用了。”
“好主意,我这就去。”农夫眼睛一亮,急匆匆离开了。
“废物。”那人看着农夫的背影啐了一口。
……
“两位道长,尝尝我们这的特产,青萝汤。”晚饭的时候,农夫的老伴端着一碗碧绿色的汤走了进来,浓郁的香气瞬间溢满了整间屋子。
王乾的口水立马泛滥了,喉咙上下耸动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农夫老伴手上的汤碗。
农夫老伴注意到王乾的动作,笑了笑,当先给他盛了一碗,“小道长,你尝尝。”
王乾端起碗,刚准备喝,又放了下来,一旁紧张看着的农夫身子一抖差点叫出声来,“师傅,你先喝。”
杜子春凑近闻了闻,脸上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哪有主人家没吃,客人先吃的道理,还是等主人家吃了,我们再吃。”
王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中午的时候他可没讲究这些。
农夫听见杜子春的话,脸色大变。
“恩?居士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杜子春关心地问道。
“我…我…”农夫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老伴狠狠瞪了他一眼,解围道:“他呀,没事,没事,只是他天生闻不惯这青萝汤的味道。”
农夫醒悟过来,连连点头,“是是是,这味我一闻就反胃难受,你们吃,我先出去。”说完,慌慌张张地出了屋子。
农夫老伴在农夫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狠狠踢了他一脚,然后笑着说道:“咱们是乡下人,不用那套规矩,你们喝吧,这汤趁热喝才好喝,冷了就不好喝了。”
杜子春一脸释然,仿佛放下了心中的负担,“也是,倒是我拘礼了,既然如此,我师徒二人就不客气了。”
“正该如此。”农夫老伴脸露喜色,连忙给杜子春也倒了一碗。。
王乾等杜子春喝了,才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小口抿着。
汤水微烫,甘甜可口,一口下肚,王乾顿觉浑身暖洋洋的,唇齿留香,不一会儿,便将整碗汤都喝下了肚。
第十章 祭神
噗咚!
王乾脸上还带着回味的表情,一头倒在了桌子上,杜子春装作惊讶的样子,紧跟着也趴到了桌子上。
农夫从外面探进来半张脸,“行了?”
“行了。”农夫老伴看到他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嫁了你个没用的东西,办啥啥不成,吃啥啥都行。”
“嘿嘿。”农夫跑到她身边,给她捏肩捶腰,讨好道:“这不是我祖上积德,我前世行善才换来你这么能干的媳妇么。”
农夫老伴白了他一眼,抖了抖肩,“好了,好了,被贫了,先把他们抬进屋子里。”
农夫看着不省人事的两人,眼珠子一转,“不如……”
农夫老伴脸色一变,怒骂道:“刚刚不来劲,现在倒是开始倒坏水了,我跟你说,赶紧给我把你那个主意给我打住,咱们是良民,可不是那些个黑心肠的,快点抬进去。”
农夫被她训得唯唯诺诺,打消了自己的想法,将两人拖拽进了屋里,放到床上,为两人脱去外衣盖好被子,农夫这才出来。
“饿死我了,我们先吃饭吧。”农夫看着满桌子的菜,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就准备吃。
啪!
农夫的筷子被他老伴打落在地,“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先前不放心,为了放止意外,在所有菜里都加了催眠草的粉末。”
农夫受惊似的跳了开来,埋怨道:“你不早说。”
农夫老伴更生气了,揪住他的耳朵,狠狠拧着,“还早说?这些菜里我不是让你去放的么,你这一天天的都寻思什么呢?”
“疼疼疼!”农夫踮起一只脚,身子努力向上提,“我这不是紧张忘了么。”
农夫老伴恨恨地松开了手,“要是饿了,厨房还有点饼,你凑合吃吧,吃完赶紧准备一下,祭神要开始了。”说到这里,她眼中闪过一丝狂热。
“知道了。”农夫揉着自己的耳朵,嘟囔了几句,向着厨房走去。
到了戌时,太阳已然落了山,天色将黑未黑,一片昏黄,万物朦胧。
村子里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具聚集于村西的一片广场之中,围成一个圈,中间空了出来,立着一座临时搭建的木质高台,上面站着一个矮胖的老者,面色红润,眼神凶恶,阔脸方口,令人一望生畏,再望生厌,三望不能。
高台下燃着篝火,火势甚旺,将周围照得恍若白昼。
村民们聚在一起,并无一声喧哗,井然有序,目光都集中在矮胖老者的身上。
“祭司,时间差不多了。”一个村民从黑暗中走出,径直上了高台,在那老者身边低声恭敬道。
祭司清咳一声,“时辰已到,带罪人上堂。”
话音刚落,两名村民压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手被反绑,嘴巴被堵住的女子走进了场地中央,强使其跪在篝火前。
女子如蛇一般不断挣扎,奈何力气没有压着他的两名村民大,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眼中满是惊恐。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正是涤恶清世之时。”祭司在高台上朗声道。
“幸有善神怜悯世人,垂青于我等,赐下行善积德之法,所谓行善,诛恶也,所谓积德,正不德也。”
“然,善神此举虽乃大慈悲,却已然违反了天条,故让我等三缄其口,不得为外人知也,否则必然天降震怒,我等必无幸免。”
“至今五载,我等之福报,历历在目,皆因善神之法,望诸位再接再厉,谨言慎行,则成仙做神可期。”
“善神慈悲,我等必尊法旨。”村民等祭司说完,齐声应道。
祭司满意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子,让出了身后的一尊神像,“请神。”
火光的映照下,那神像被一块黑布蒙着,只在两眼处开了洞,露出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微微转动着,竟是活物!
“请神!”村民再次轰然应道,声浪震天,却又仅限于这一片小小的天地。
“善神已至,诛恶正德!”祭司侍立一旁,朗声道。
“诛恶正德!”
“诛恶正德!”
“诛恶正德!”
……
村民的声音经久不绝,直至祭司抬手虚压才停了下来,他复转身对着神像跪下,“我等尽皆凡夫俗子,还请善神行法。”
村民呼啦啦一齐跪了下来,“请善神行法。”
神像露出的双眼在周围扫视了一圈,然后目光定在了篝火前的女子身上,女子挣扎的动作立时定格了下来,僵在原地,犹如琥珀之中的小虫。
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场地之中响起,宏大而又琐碎,空灵而又庄严,似说无上妙法,细听却又一无所得,只觉身心受到了洗礼,村民和祭司脸上的恭敬和狂热更盛了。
等那声音平息了,神像的双眼射光芒,将那女子笼罩在其中,其光之耀,直比赤日,煌煌难以直视!
……
“天清地朗,秽气无藏,涤魂荡魄,明我灵台,急急如律令。”杜子春等那农夫夫妇走远了,陡然睁开了双眼,看着躺在身边的王乾,双手结印,嘴念咒语,最后右手成剑指点在了他的眉心上。
“唔!”王乾低哼一声,也醒了过来,手捂着头,“好痛!”
“快起来,我们该出去了。”杜子春起身穿好衣服,对着还有些浑噩的王乾道。
王乾渐渐恢复过来,想起了之前的事,一面穿着衣服,一面莫名其妙地问道:“师傅,怎么了?我记得我们不是在吃饭么?怎么就睡着了?还有我们去哪?”
杜子春穿戴整齐,站在床边等着王乾,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当然是去祭神啊。”
“祭神?”王乾这才发现,屋子里一点动静没有,昨日这个时候,那对夫妇可还没睡呢,此时却是不见了踪影。
“当然,走了。”杜子春见王乾已经穿好了衣服,当先走了出去。
王乾连忙跟上,到了堂屋,他上前推门,却发现只推开了一个缝隙便推不动了。
“师傅,门从外面被锁上了。”
杜子春上前,伸手探出缝隙,在那门锁上摸索了一阵,啪嗒一声,门外的锁掉落在了地上,门被打开了。
“快点,不知道这祭神什么时候结束,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恩。”王乾顿时也紧迫起来,心中还有着兴奋,颤栗的感觉从心梢蔓延到全身,肾上腺素急速分泌,这是第一次师傅带他参与这种事,王父那次不算。
村落之中,并无高楼大厦,屋舍间隔也比较宽广,师徒二人很快便看到了村西头的火光。
“就是那里了。”杜子春眼睛一亮,招呼一声王乾,疾步赶去。
第十一章 套话
那火光看着近,王乾却足足跑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了那里黑压压的人群。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杜子春的身边,“师……师傅,等……等等我啊。”
“嘘!”杜子春竖起一根食指在嘴巴前。
王乾立马住了嘴,顺着杜子春的目光向着人群那里看去。
广场的周围满是稻草垛,师徒二人正躲在其中一个稻草垛之后,探头张望着。
“师傅,这啥也看不见啊。”王乾喘匀了气,低声道。
“忘了,你看不见。”杜子春拍了下脑袋,将王乾拉回了稻草垛之后,伸手在舌尖蘸了点唾沫,在虚空之中画了一个圆,一面虚幻的镜子出现了王乾的眼前。
“疾!”杜子春手掐法诀,低喝一声,镜面上一阵波动,上面浮现出画面,正是远处村民那里的景象。
此时画面上,那神像正眼射光芒定住那女子,或许是因为法术的原因,那光芒不似村民所见那么耀眼。
“师傅,他们这是在干什么?”王乾好奇地问道。
“祭神啊。”杜子春回道。
王乾撇了撇嘴,这不是和没说一样么,他也知道他们是在祭神,“我们不去救救那个女子?”
“没救了。”杜子春摇了摇头。
“什么?”王乾大惊,仔细看去,那女子分明还活着啊。
“魂魄没了,身体很快就会跟着死去的。”
“那我们怎么办?”王乾问道。
“回去吧。”杜子春挥手散去镜面,起身离开。
“就这么走了?”王乾挠了挠脑袋,回头又看了一眼村民的位置,跟了上去,他还准备看师傅显露下本事呢,结果就是跑过来偷窥了一番就回去了。
“不然呢?”
“呃……”王乾被问住了。
“咱们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也就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那女子明显是被那什么神给杀死的啊,定是恶神,还有这些村民,给咱们下药,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人。”王乾自觉自己找到了真相。
杜子春没有回答,只是催促王乾快点回去。
回到农夫家,杜子春将门锁复归原样,自己和王乾脱衣躺下,一如农夫夫妇离开时的模样。
一夜无话,杜子春很快便睡着了,王乾辗转反侧,脑子里始终思考着今晚的事,难以入眠,连晚课都没有做。
农夫夫妇大约在子时前后也回来了,特意来到师徒二人的房间看了看,然后才退了出去,隐约间,两人好像起了什么争执,不过那个时候王乾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并没有听真切。
“起床了。”杜子春掀开王乾身上的被子,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将王乾冻醒了。
“早,师傅。”王乾伸了个懒腰,自从入秋之后,他经常难以早起。
“还早,太阳都晒屁股了,赶紧起来。”杜子春拍了下他的头。
王乾看向窗外,日头确实很高了,连忙起床。
做完早课,吃了已经凉了的早饭,王乾被杜子春叫了过去。
“开始吧,按照我昨天和你说的,开始凝聚气感。”王乾本来以为他要和自己说说昨晚的事,结果杜子春对昨晚的事只字不提,好像完全不知道一般。
王乾也不好多问,他这个师傅,愿意和你的说的,自然会和你说,不愿意和你说的,问死都不说。
王乾在床上盘膝坐好,双眼微阖,放空思绪,按照昨天教的步骤,凝聚着气感。
一片寂寥之中,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王乾突然感觉下丹田处一热,一股暖流凭空产生,顿时意识一阵波动,连忙稳住心神,谨记杜子春的告诫,等再次处于清静地状态,慢慢地引导着这股热流循着固定的路线开始游走,从下丹田起,至下丹田终。
如此反复三次之后,王乾再也不能保持清静的状态,只觉心浮气躁,身不能定,连忙停了下来,退出了修炼的状态。
“如何?”杜子春以手柱头,斜躺在王乾的旁边。
王乾伸手在身上摸了摸,下丹田处,饱饱胀胀,不断传来温热的感觉,仔细感应,又似一胀一缩,好似在呼吸一般,“很奇怪的感觉,但是很舒服。”
“恩,你初凝气感,需每日坚持修行,百日之后,方能稳固下来。”杜子春叮嘱道。
“恩。”王乾点了点头,“不过,这是不是太容易了?”他有些迟疑,这么简单的话,为什么很少有人去修道呢?
“简单?”杜子春笑了,“哪里简单了,光是清静便是难住绝大部分的人,你还算有些悟性,我曾见过几十年未曾凝聚气感者。”
“几十年?!”王乾暗自咂舌。
“好了,今天就到这,记住你今天搬运的次数,以后都以此为准,即使感觉自己还能再搬运一次,都莫要增加。”
“哦,那我什么时候能增加?”
“百日之后,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咕!
王乾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尴尬地笑了笑,“肚子饿了。”
杜子春翻身坐起,“走吧,晚饭差不多该好了。”
“晚饭?!”王乾愕然道。
杜子春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窗户,王乾望去,果然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下来。
席间,农夫老伴问道:“两位道长吃住可还舒服?”
“恩,多谢两位居士了,答应的饭资我会如数给的。”杜子春淡淡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时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储粮过冬,我们家怕是没有余粮来招待两位了,不知两位道长何时启程啊。”农夫老伴下了逐客令。
杜子春装作没听明白,“是啊,这转眼是要到冬天了。”
农夫老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场面又沉默了下来。
吃过晚饭,王乾被杜子春打发去和农夫老伴一起收拾碗筷,他则是和农夫在堂屋里闲聊着。
“居士,我见你们这家家户户似乎并无拜神的习惯啊,门上只有春联,门神佛像之类一应具无,不知其中是什么个缘由。”
“那些东西信了干什么?”农夫见不是问祭神的事,放下了心,随口答道。
“居士倒是看得通透,可惜世人大都笃信神佛,却不知勤修己身,似居士这般能放下神佛可不多啊。”杜子春感慨了一句。
“你这道士倒是奇怪,不劝人敬神礼佛,反倒劝人放下神佛。”农夫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杜子春摇了摇头,“居士此言差矣,我辈修士,尊那神佛,只是尊其先觉,并无笃信之说,更无求神乞佛之心,若是尊那神佛,只需按其说法,勤修己身,虽无敬神礼佛之举,神佛自来,可惜世人大多只知一味祷告祈求,却不行其法,不尊其说,只是想着神佛赐予,若是如此容易,何来修行一说。”
农夫想到善神的教诲,深有同感,“没错,若是人人都如善……”
“死老头子,你在说什么呢?!”农夫老伴的暴喝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农夫醒悟过来,只觉这仙风道骨的道士变得如恶鬼一般可怖,差点就套出他的话了。
第十二章 土地
农夫老伴将农夫撵了出去,走到道士身边,面色不善,冷冷道:“道长,我家余粮不多,还是请您明日启程吧,咱们这可贡不下您这尊大神。”
杜子春也不再掩饰什么,“贫道修道之人,遇神拜神,今路过贵地,听闻有祭神之举,理当前去礼拜一番,只是两位一直遮遮掩掩,阻我拜神却是何理?”
“善神不喜外人,你无需拜谒,且速离去,莫要自误。”农夫老伴冷冷道。
“善神?此是何神,我怎未曾听闻?”杜子春奇道。
“善神是我等对祂的称呼,况且满天神佛,你可敢说自己都认识么?你不识真神,只能说你学艺不精。”
“这倒也是,如此我更需前往拜谒,以求真道。”
农夫老伴脸现怒色,“你这道士好不知数,我与你好话说尽,告知你善神已是违了善神法旨,你还在此纠缠不休,若是恶了真神,悔之晚矣。”
“我师门亦有成仙得道者,说不定与我师长相识,我若不前去拜谒一番,日后师长问起,岂不是我的不是。”
“你师门既有成仙得道者,何须外求他神,谨守本分即可。”农夫老伴语气似乎有些惊慌。
“居士说得在理,是我着魔了。”杜子春似被其一番话点醒,行了一个大礼,感激道。
农夫老伴侧身让开,强笑道:“既然如此,还请道长明日启程,莫要误了修行。”
“我师徒二人明日就走,多有叨扰,好望海涵。”杜子春大彻大悟。
等那农夫夫妇回了房,王乾凑上前来,“师傅,咱们师门真有成仙得道的?还有咱们明天真的就这么走了?”
杜子春朗声道:“自是有的,只是未曾告知于你,我门师长那是端的得道真仙,出入青冥,自在逍遥,蟠桃宴上,也曾有名,若是你能得悟大道,自会见到。”
王乾油然神往,“要是我也能成仙就好了。”
“只需勤修己身,自有那一天。”杜子春声音小了下来,脸上略显浮夸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淡然。
王乾这才注意到,杜子春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瞄着农夫夫妇所在的房间,醒悟过来,知道他必是察觉到了什么,故意大声道:“师傅,既然明日启程,还是早点休息吧。”
“恩。”杜子春点了点头,拂袖而去。
贴在墙边听着堂屋动静的农夫老伴这才彻底安下了心,转身恭敬地说道:“多谢善神。”
农夫夫妇两人所在的房间内,半空中漂浮着一团黑气,刺耳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不必多礼,你曾有恩于我,今日之事下不为例,我之身份不能曝于他人,这道士只是误打误撞,放他们离去即可,以后更需谨慎。”
“至于你,罚你哑口之刑,为期三年,若是再口无遮拦,必严惩不贷。”善神声音一冷,黑气中分出一小团在农夫惊骇的目光之中,落入他的喉间,他惊慌之下想要发声,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多谢善神慈悲。”农夫老伴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农夫见状也慌忙跪下,磕头不已。
半夜,杜子春等王乾睡熟了,在他身上下了咒语,身形一闪,消失在了房间内。
“土地,土地,本方土地何在?”杜子春现出身形,已是出现在了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内,大声呼唤道。
半晌,土地庙内只有杜子春一个人的回音,再无其他,他眉头一皱,“不可能啊,怎么可能没有土地。”
杜子春见正常手段不能唤出土地,当下改变了策略,从布搭中掏了一些物什出来,搭了个简单的法坛,作法拘神。
“道友救我。”法坛上的一个稻草人突然活了过来,起身打了个稽首。
“道友?”
“我本是太华山修道士,身前未得悟大道,死后反倒成就了鬼仙,适逢此方土地空缺,被安排于此。”
“怎落得如此下场?”
“唉!”那稻草人在下巴处捋了捋,盘膝坐下,“此事要从五年前说起,那时正值中元节,鬼门大开,我依律在此地引导孤魂野鬼,不成想,一只地狱鬼卒不知何故也来到了阳间。”
……
“尔等鬼卒一无公务,二无调令,怎来得人间。”土地对着混在鬼魂野鬼中的鬼卒喝道。
“哼,你等不过百年功德,也能位居神坛,享受那人间香火,我等鬼卒日夜在那地狱之中惩奸罚恶,已不知多少岁月,却落不个正果,如今我机缘已到,当取彼而代之。”鬼卒如是说道。
……
“区区一鬼卒,道友竟然不敌?!”杜子春讶然道。
稻草人做出一个苦笑的表情,“自是不然,眨眼之间便被我降服,只是那厮乘机搅乱鬼群,我不得已只得先将其关在土地庙内,先去处理这件事,等我回来,已是三日之后,那厮竟然被这里的一个村民误打误撞放了出来,仗着蛊惑的村民,不知修成了什么邪法,反手之间将我重伤。”
“不过,我毕竟是在册土地,天庭有名,他不敢杀我,只是将我囚禁。”
“日夜游神这么久就没发现?”杜子春奇怪道。
稻草人摇了摇头,“那厮取了村民香火,用邪法幻出我来,形貌气息皆具,是以日夜游神未曾发现。”
“不知是何邪法?”
“我只瞧见后面几个字,功德香火成神道。”
杜子春皱眉思索良久,陡然身子一震,脱口而出道:“七杀三戮无上截运转轮功德香火成神道。”
“道友识得此邪法?”
“曾听师门长辈说过,乃是一邪神所创,其曾以其法李代桃僵,暗中替换掉了一处城隍,后来贪心不足,把主意打到了破军星君的身上,结果落得了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真是不知死活。”稻草人概叹一声,复又问道:“道友有如此师长,必是得了真传,可否救我脱困?”
杜子春展颜一笑,“既然被我碰见了,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稻草人大喜,连忙想要叩拜,被杜子春闪开,“道友这是害我否?你乃神,我乃人,你这一拜,我怕是要减寿十年。”
稻草人醒悟过来,带着歉意道:“道友莫怪,是我失了章法。”
“你且回去,等我消息。”
“如此便拜托道友了。”说完,稻草人倒了下去,不复神异。
“如此一来,事情便清楚了。”杜子春一边收拾着法坛,一边自语道。
第十三章 诛神
将痕迹都抹去,杜子春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房间,将睡横过来的王乾搬了搬,脱衣睡下。
第二天,王乾被杜子春很早叫醒了。
“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走。”
“真走啊?”王乾低声道,他以为杜子春昨天的话只是缓兵之计。
“废话,出家人不打诳语。”
“咱们又不是和尚。”王乾嘟囔了一句,老实地去收拾行囊了。
东西其实也不多,只是几件换洗的衣物,其余的都在杜子春神奇的布搭里装着,反正无论需要什么,王乾发现师傅都能从里面拿出来,甚至有一次从里面拿出一跟马鞭,鬼知道是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放在里面。
“这是说好的饭资。”杜子春从布搭中拿出二两银子,比原先的多出了一两。
“多了。”农夫老伴推回去一两。
“不多,原先说好只是住一宿,现在住了两宿。”杜子春又推了回去。
“不行,说好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能多收,再说,收道长一两已是多了。”农夫老伴再次推辞。
王乾站在一旁看着两人推来推去,像是在打太极推手,突然他发现农夫竟然没有出现,照着农夫的性子,这个时候该是他第一个跳出来才对。
“大婶,大叔呢?”王乾插嘴打乱了两人的节奏。
“他呀?最晚喝了点酒,这会儿正睡着呢。”农夫老伴最终只多收了半两,随口回道。
“哦,我这有醒酒的法子,我去帮他醒醒酒吧,宿醉的人最是难受了。”王乾又道。
“不用了,你们还要赶路,莫在这里耽搁了,到时候错过了宿头可就不好了,我们村子偏僻,往下走差不多要一天的时间才能到下一个村子。”农夫老伴拒绝了,“我家那老头子该让他吃点苦头,才知道管住自己的嘴。”
王乾还待说什么,被杜子春拦了下来,“既如此,我师徒二人便告辞了。”
“道长我送送你们吧。”农夫老伴跟着出了屋子。
“不劳居士了,您还是回去照顾照顾您老伴吧。”杜子春抬手止住了农夫老伴的跟行,带着王乾顺着村中小路,向着村子外走去。
农夫老伴目送着两人离开,直至他们消失在视野之中才返身进了屋子。
杜子春走得并不快,一路上四处看着,有村子的村名和孩童,见到两人都远远避开。
“小乾,你看看这村子怎么样?”路上,杜子春随口问道。
“村子怎么样?”王乾依言四处看了看,“挺好啊,屋舍俨然,人丁也算兴旺,收成什么的应该也不错。”王乾想起这两日在农夫家吃的东西,“虽无甚荤腥,却是比之前经过的村子好了很多。”
“村民呢?”
“精神饱满,面色红润。”
“孩童呢?”
王乾想起了被戏弄的事,脸色有些黑,“活泼顽皮。”
杜子春点了点头,“还算看的仔细,这里也算得上风调雨顺,百姓安居,可以说是一块福地了。”
杜子春又顿了一下,“对了,那天下午你可曾遇到地保官吏?”
“地保官吏?”王乾想了想,摇了摇头,“并无。”
“此时什么季节了?”
“秋天吧。”
“恩,秋天,正值收税之时啊。”
王乾明白了师傅问话的意思,“那位大婶也说了,这里地处偏僻,许是还没来到这里。”
“开始准备储粮过冬了。”
“那就是已经来收过了。”王乾换了个说法。
杜子春不再言语,沉默前行,王乾被其搞得一头雾水。
离了村子,两人走了约莫十里路,日头已经到了正当中,杜子春突然停了下来。
“师傅?”王乾疑惑地看着他,午饭刚刚不是吃过了么。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杜子春将王乾拉到了路边,绕着他转了一圈,嘴中念念有词。
“师傅,你要去哪?”王乾不解地问道。
杜子春将王乾安置好,目光看向早已看不见的村子,缓神道:“诛神!”
“诛神!”王乾被震到了,喃喃重复道。
杜子春的身影在王乾面前犹如幻影一般被风吹散,等他回过神,其已不见了踪影,空气下只剩下他残留的声音,“咫尺天涯,天涯咫尺,移形换影,无所不达,疾!”
“又被抛下了。”王乾有些沮丧地盘膝坐下,左手托腮,看向村子的方向。
轰!
蓦地,平地一声炸雷,惊得王乾身子一抖,只见远处的天空突然乌云翻涌,日月无光,雷霆如雨,异响不断。
王乾目测了一下,正是之前村子的位置。
“到底发生了什么?”王乾心痒难耐,十分好奇,只是谨记杜子春的叮嘱,没有离开原地。
“小道士,我本来都放过你们师徒二人了,你们为何还苦苦纠缠,既然你们自寻死路,我就成全你们。”
王乾惊骇地看着自己身前不远处突兀地出现了一团黑气,翻滚着汇聚成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形象,其眉心神光闪闪,体覆金光,面相虽恶,却有着正大光明之势,祥瑞伴身。
“你是谁?”王乾看得久了,双目刺痛,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连忙撇开了头。
“我是善神。”那小鬼狞笑一声,向着王乾扑去。
王乾眼角余光看见他的动作,几欲后退,只是想起师傅的话,又按下了那股冲动。
“被吓傻了么。”善神暗道一句,声势不减。
劲风扑面,双颊生疼,寒意刺骨,魂魄欲飞,王乾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呯!
一道淡金色的罩子挡在了两者的中间,将两者隔在两边。
王乾听见动静,微微睁开眼睛,明了当下的局势,顿时松了一口气。
善神恼怒地攻击着金色的罩子,但是那薄薄的一层屏障犹如山石一般牢不可催。
“回来!”杜子春的声音在王乾的耳边响起,他左右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善神,眼露惊怒之色,复归成一团黑气,向着村子的方向疾驰而去。
远处的动静更大了,即使隔得这么远,王乾附近的地面都在轻微颤动着。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切似乎都结束了,远处的乌云散去,雷霆也息了声音,王乾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不知道结果到底怎么样。
时间缓缓流逝着,在王乾焦急的等待中,远处的路尽头出现了一个步履稍显蹒跚的身影,等走的再近了一些,王乾脸露喜色,那正是杜子春,连忙迎了上去。
“师傅,你没事吧?”跑到近前,王乾才发现杜子春脸色苍白,道袍褴褛,一向爱惜的胡须只剩下半截,似被利器消去,身上黑一片焦一片,全无一处完好之处。
“我没事,那鬼卒没把你怎么样吧?”杜子春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关心地问道。
王乾心中一暖,鼻子有些酸,用力抽了两下,才道:“没有,咱们歇一会儿吧。”
“恩,也好。”杜子春被王乾搀扶着走到一颗树边坐下,背倚着树干。
“师傅,有没有药?”王乾问道。
“有,在我的布搭里。”杜子春吃力地抬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布搭。
王乾拿起布搭,手伸进去,却摸了个空,双手拉开朝里看了看,只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师傅,没有啊。”
“没有?”杜子春愣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忘了,我告诉你口诀。”
王乾附耳过去,记下口诀,按照杜子春说的,调动体内才凝聚的气,试了三次才勉强打开了布搭内的空间。
王乾翻翻找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几个药瓶,全部拿了出来,“师傅哪个?”
杜子春没有回应。
王乾抬头一看,只见其双眼紧闭,面容安详,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师傅!”
第十四章 望江城
“师傅!”王乾颤抖着伸出手探向杜子春的鼻息,果然没有气流流动。
王乾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流了下来,伏在杜子春的身上,嚎啕大哭,“师傅!”
“恩?怎么了?”杜子春的声音从王乾的头顶传来。
“你没死?!”王乾抬起头呆愣愣地说道,脸上泪痕未干。
杜子春伸了个懒腰,“只是睡着了,唔,睡一下果然好多了。”
“可是您刚刚呼吸都没了啊?”
“为师睡觉一直都是用内呼吸的。”
王乾恍然,看了看一旁的药,又看了看精神抖擞的杜子春,“那这些药?”
“药?什么药?”杜子春困惑道。
“您之前不是让我给您找药的么?”王乾小心翼翼地说道,暗道其是不是伤到脑袋了。
“哦,是了,受伤之后为师总是这样,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用担心,让我睡一觉就好了。”杜子春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恩。”王乾点了点头,将地上的药准备塞回布搭里。
“拿都拿出来,我就吃点吧。”杜子春扫过那几个药瓶,挑出一个红色的,倒出一颗药丸吃下。
王乾有些无语了,怎么感觉是顺便吃个药呢。
吃完药,杜子春看着手上的药瓶,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问道:“这药你怎么拿出来的?”
“您教我的口诀和方法啊。”
“坏了,哎呀呀,忘了,忘了。”杜子春一脸懊悔。
“怎么了?”王乾疑惑地问道,不就是个口诀么,有这么严重。
“唉,都怪我,忘了告诉你我受伤或者力竭的时候,最是糊涂,你这刚刚才凝聚气感,妄动体内之气,轻则根基不稳,重则丹田尽毁。”杜子春唉声叹气,言语间满是自责。
王乾一惊,也有些慌了,自己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身体,慌乱地说道:“师傅,我没事吧?我感觉没什么变化啊?是不是有潜伏期啊?”
“没什么变化?”杜子春顿时安下了心,“还好,没变化就说明没事,也是你运气好,没有伤到根本,记住这百日内绝不可动用体内之气。”
王乾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有些不放心地说道:“师傅,你再帮我检查下吧。”
“也好。”杜子春习惯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发现只剩下半截,顿时露出心疼的表情,“唉,我的胡子啊。”
“师傅,你先帮我检查下吧,胡子再长不就是了么。”
“来了来了。”杜子春小心地护理了下剩下的胡须,站起身,“坐好。”
王乾依言坐好,杜子春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百会穴上。
王乾感觉到一丝柔和的能量从头顶灌入,绕着自己的体内转了几圈。
“好了。”三息之后,杜子春收回了自己的手掌,“没什么问题,只是昨日炼出的气没了,根基略有浮动,后面万不可再动用了。”
“恩,谢谢师傅。”王乾彻底放下了心。
……
杜子春离开之后,土地终于挣脱了束缚,祂出来一看,只见村子里怨气横生,表面看起来与平日没什么两样,但是祂知道这里算是毁了,没有个百八十年,这里的怨气是不会散去了。
“希望不要旁生枝节。”土地感慨了一阵,心中又是一紧,如此浓重的怨气盘踞在村子里,若是孕育出什么妖魔可就不好了。
“唉,还是得上报啊。”土地叹了一口气,本来以为那鬼卒一死,这一切便都结束了,没想到还留下了这么大的麻烦,凭祂一个小小的土地怕是难以解决,说到底是祂这个土地失职,怕是要被问罪了。
……
等杜子春恢复得差不多了,二人一路向着南方走去。
“师傅,咱们这走了都快半年了,到底要去哪啊?”
“随心,随性,随缘。”杜子春淡然道。
王乾扯了扯嘴角,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只是闷头赶路。
又行了三四天,师徒二人来到了一处城池,城门上写着“望江”二字。
“望江城?”王乾以手搭棚,极目四眺,“这也没看见江啊。”
杜子春神秘一笑,“此处虽无江,但是却能看见江。”
“什么意思?”
“进城了,你就知道了。”杜子春卖了个关子,向着城内走去。
“师傅,你来过?”王乾追了上去。
“当然,正好这次过来帮你把度碟给办了。”
进了城,这里是王乾目前见过最为繁华的城池了,人来人往,商贩云集,说不上人山人海,也是人头攒动。
杜子春一路前行,健步疾飞,或左或右,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便已远离了闹市,在一偏僻处停下。
“到了。”杜子春负手而立,等着后面的王乾。
“师傅,你也太快了吧。”王乾跑到杜子春身边站定,双手扶膝,大口喘着气,沁出的汗水将发丝黏在了额头上。
杜子春看着王乾狼狈的模样,摇了摇头,“你这身子骨还是太孱弱了。”
身子骨孱弱?王乾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杜子春,怎么看孱弱的都是杜子春才对,但是事实却与之相反。
杜子春放慢了脚步,“跟上。”
王乾缓缓进行了几次深呼吸,调匀了气息,只见杜子春已经一只脚迈进了一座道观内,道观的牌匾上写着“青羊观”三个字。
“恭迎祖师!”王乾刚进了门,就见道观正殿前大大小小跪了二三十号人,齐声喊道,吓得他脚下一个趔趄。
杜子春面无表情,轻轻颔首,“都起来吧,早说过了,不用这样,我算不得你们祖师。”
“谢祖师。”跪在最前面的道士,又磕了一个头,才领着众道士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杜子春身边,“师祖所学皆是祖师所授,我等理当如此。”
杜子春神情微有恍惚,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古灵精怪的乞儿,叹了一口气,“他还是没能悟啊。”
“师祖仙逝前自言愧对您的教诲。”道士恭敬道。
杜子春点了点头,将心中的那抹悲哀收起,很快恢复如常。
“师傅,我还有个师兄?”王乾突然问道。
那道士这才注意到站在门边的王乾,“祖师,这是您新收的弟子么?”
“算不得,和你们师祖差不多,还只是记名。”杜子春随口答道。
“见过师叔祖。”道士闻言连忙又跪下,侍立在不远处的众道士紧跟着也跪了下来。
王乾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手忙脚乱,手足失措,茫茫然不知何为。
杜子春看着自己的弟子,顿觉好笑,帮他发了话,“都请来吧,我等修士,莫要拘于俗礼。”
“是,谨记师祖教诲。”众道士齐声应道。
杜子春旁边的道士挥手遣散了余者,只留下自己陪着杜子春二人,将二人领往后院,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师祖今次在这里停留多久?”
“这次怕是要叨扰的久一点。”
道士脸上现出一抹喜色,又很快掩去,“师祖言重了,这青羊观本就是您的,何来叨扰一说。”
“对了,恩…….”杜子思索了一下,“你叫什么来着?”
“回祖师,弟子道号凌云。”凌云恭敬地回道,并无一分尴尬不满。
“哦。”杜子春展眉一笑。“我记起来了,当初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承蒙祖师垂爱。”
杜子春被凌云一直以来的恭敬弄得有点不自在,“说了不必如此多礼,你们师祖当初多么跳脱的一个,怎么就教出你们这些人?凌云,凌云,道号不错,你却差了点,全无凌云之意啊。”
“弟子惶恐。”凌云作势又要跪下。
杜子春一把拖住了他,摇了摇头,不再想着纠正他。
第十五章 筑基
“凌云啊,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祖师请说。”
“我这弟子还没有度碟,劳烦你帮他去官府办理一下,依旧是挂在你们青羊观下。”
“弟子明日便带着师叔祖去办理。”
杜子春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客套话,不然按照凌云的脾性,又是一堆这礼那礼的。
说话的功夫,凌云领着两人到了后院,这里有着几处单独的小院落,靠近三人处还有着一排厢房。
凌云指了指最大的那处院落,“祖师和师叔祖这些日子就住在此处吧,若是不合心意,弟子着人去客栈订两个房间。”
“不必了,此处已是奢华,我等修士有个安身之处即可,莫要刻意追求享受。”
“是,弟子谨记祖师教诲。”
凌云本待进去收拾一下,杜子春抬手止住了他,“不用了,我师徒二人自己来就可以了。”
凌云又坚持了一会儿,见杜子春态度坚决,只能无奈告退。
“弟子先行退下了。”
“恩,去吧。”杜子春挥了挥手。
等那凌云出了后院,杜子春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走了,早知道就不到这里来了,当初青羊还在的时候,可不这样。”
王乾也松了一口气,刚刚他全程绷着身子,不敢说话。
“师傅,您到底多少岁了啊?”这会儿闲下来,王乾好奇地问道。
杜子春活动了下身体,留下一句“你猜”,便推开院落的门走了进去。
王乾一怔,苦笑了一下,跟着杜子春时日久了,发现有时候他就跟个小孩似的,心里吐槽了两句,跟了进去。
“把院子门给我关上。”王乾刚迈进院子,正屋的杜子春开口道。
“是。”王乾拖长了音调,反手关上了门。
院落内,三间房间排成一排,正屋里挂着三请画像,底下的香案上摆着一个铜质香炉,上面正插着三根快要烧完的香,左右两边各燃着一根蜡烛。香案前的地上并排放着两个蒲团,有些老旧,上面有着深深的印子,看样子应该有人在此常居,只是这次他们师徒二人来了,才临时腾了出来。
王乾将行囊放进了侧厢,四处看了看,并无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想来那凌云的说辞只是想在杜子春身边多呆一会儿。
回到正屋,杜子春从香案上摸出六根香,递给王乾三支,“拜一拜。”
“是。”王乾上前凑近香炉旁的蜡烛点燃,学着杜子春的样子拜了三拜。
拜完三清像,杜子春对着王乾说道:“记住,以后但凡遇见神都需拜一拜,山神土地之流,你只需一拜,道教正神你需三拜,本门师长你需九拜。”
“那,佛陀菩萨呢?”
杜子春敲了他一下头,“你去那佛门干什么?”
王乾嘿嘿一笑,“就是这么一问嘛。”
杜子春瞪了他一眼,“随我进屋。”
“哦。”
王乾跟着杜子春进了侧厢,“师傅,咱们是睡一间还是两间?”
“废话,当然是两间。”杜子春没好气道。
王乾学着凌云的样子,肃然道:“弟子只是谨记您的教诲,莫要刻意追求享受。”
“那我教你刻意避开享受了么?山珍海味吃得,粗茶淡饭亦吃得,华屋广厦住得,天床地被亦住得。”杜子春知道王乾是在搞怪,但是回得却是认真。
王乾郑重点了点头,“弟子省得了。”
“好了,今天的修行还没做,你先去做了。”杜子春在床上盘膝坐下。
王乾也想要爬上床,却被杜子春一脚踢下下去,指了指地面,“你就在地上。”
“在这?”王乾大为不解。
“你不是说谨记我的教诲,不要刻意追求享受么?恩,在地上修行我觉得就挺好。”杜子春说完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
王乾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暗道:“原来师傅还是个记仇的,不就小怼了他一下么,
真是的”,不过这些话他却是不敢说出来的。
王乾腹诽完,老实地席地而坐,开始了今天的修行。
床上的杜子春微微睁开眼,看着进入状态的王乾,露出一抹笑意。
等王乾完成了今日的修行,已经是晚上了,厢房内的桌子上摆放着几道菜,用小炭炉温着。
“为师吃过了,你自己去用吧。”杜子春依旧盘膝坐在床上,手上拿着一本书,床边的一盏油灯看着。
王乾揭开倒扣的碗,总共三道菜,一荤两素,荤的是红烧肉,素的是炒豆芽和汪豆腐,还有一大碗米饭。
一顿饭吃得王乾差点泪流满面,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杜子春等王乾吃完,合上手中的书,“之前是我考虑不周了,这百日筑基,你需得吃点好的。”
“百日筑基?”筑基一词王乾倒也知道,不过杜子春口中的筑基明显和前世所看的小说中的筑基不一样。
“恩,炼精化气,也叫百日筑基,也就是你现在的修行阶段,一般来说,练气百日左右便可完成筑基,故叫百日筑基。”
“筑基者,筑就道基,为一切道之根本,筑基一成亦是脱凡之始。”
“那后面我就可以开始学习法术了?”王乾开始期待起来。
杜子春端正面容,严肃道:“我等修道,当以道为重,术法不过外生之物,切不可贪恋。”
“是。”
杜子春见王乾回得随意,知道没有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术法者,以己撼天,世人皆沉迷于此,却不知此是成仙之障,自毁道基之始。”
“可是师傅你不也是再使用么?”王乾反驳道。
杜子春摇了摇头,“为师所用之法多托神灵,鲜有损己者。”
“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术法分为两类,一类为神灵所授,每每施展或拈印诵诀,或开坛作法,或祷告神灵,或假借符箓,更有诸多限制。另一类则是伴生神通,亦有前辈高人明道所创者,此类无甚限制,威力奇大,知其窍门,凡人亦可施为,只是以己撼道,譬如蚍蜉撼树,凡人者耗命折福,修道者自损根基。”
王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只需谨记,莫要轻易施展这类术法便可。”
“是。”杜子春说得严重,王乾虽还未知其中利害,但也暗暗记在了心里。
将碗筷收拾好,王乾依例做了晚课,然后才睡去。
第二天,王乾刚做完早课,凌云便来拜访,给两人请了安,领着王乾出了道观,寻那相关衙门,帮其把度碟之事办妥。
王乾昨日来,见这青羊观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本以为只是一座寻常小观,没成想在办理度碟的时候,竟是相关的官员亲自办理,态度甚恭,言语之间皆称神仙,连带着王乾享受了一把被人吹捧讨好的待遇。
回了道观,王乾和杜子春说了此事,他叹了一口气,“莫要去管,各有机缘,只是你莫要被这些迷了眼。”
王乾笑了,“师傅还不了解我,最受不得这些,平日里就不喜与人交谈,更遑论和这些个花花肠子打交道。”
杜子春一想也是,他这徒弟表面礼貌恭敬,暗地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初识之时,对自己甚是恭敬,时日久了才稍显亲近,也是言语不多,每逢热闹之处,更是自寻清静,一路上但凡遇到要与人交谈的也多由自己出面。
“为师也就是这么一说,你虽无心,他人却有意……”杜子春又叮嘱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