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丽的“长江女神”
江水,悠悠东流。
滔滔浪花里,一只白鳍豚做了一个优美的翻滚动作,很快便消失了。
一个声音,一遍遍强烈地在穆广的心底呼唤:跳下去,跳下去!和这个美丽的“长江女神”一起消失……
“哥哥,快撒网!”弟弟穆超在一边提醒。
“哥哥,你怎么了,老是发愣?”妹妹穆慧把脸扭过来看着他,顺着他的视线,抛向远方。
远方有条船,一对青年男女,驾船追逐白鳍豚。
穆超说:“我敢讲,那两个人肯定是秦晴表姐和易洲老师。只有他们才那么大胆子。”
穆广脸色阴沉。
穆超说:“他们俩水性都好!”
穆慧瞟了一眼穆广,顺手在穆超的腿上打了一巴掌,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拍。
穆超回头:“姐姐你干什么?我的视力绝对比你好,就是表姐和易老师。不信我们划过去验证,哥哥正好打上水鱼。”
穆广声调低沉,说:“算了,那边的鱼,早给人吓跑了。”
穆超明白哥哥的意思了,忙说:“那倒也是,鱼胆肯定没人胆大。”
穆慧:“那不叫胆大,那叫皮厚,那叫不要脸!”
穆超:“那你跟阿牛哥在一起,胆子不也很大吗?夜里敢走芦苇荡。”
穆慧很生气:“你个短命鬼,哪天要是落在我手上,非把你的嘴巴撕开来挂到耳朵门上,瞧你拿什么嚼蛆!”随之,捡起一只小河蚌砸穆超的腿,很近的距离,她故意扔偏了。穆超的腿一让,小河蚌就蹿到江里了。
穆超:“我冤枉你了吗?”
穆慧气愤地对穆广喊道:“哥哥,你听听小挨枪子的讲的什么话。”朝穆广眨眨眼,嘟囔道,“整天装聋作哑,你这个一家之主是怎么当的?”
“吵死了!”穆广把旋网一收,故意生气,“不打了,回家!”他下意识朝远处投去一瞥。
远处,在他们下游,白浪翻滚,小船被颠到浪尖上。伴随着一声兴奋而刺激的尖叫,小船跌到浪谷。这时候,白鳍豚在前面的浪峰上现身了。
易洲:“别叫,把她吓跑了。”
一艘大船缓慢地向上游驶去。大船过后,江面平静下来。易洲划着船,说:“我刚刚看到上游码头边有人打渔,是不是穆广他们?”
秦晴:“那还用问吗?人家三间大瓦房是怎么盖起来的?哪像你,光会啃书本。”
“话不能这么讲,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易洲故意摇头晃脑。
“颜如什么?”
“颜如秦晴!”
秦晴趴在船舷边,脸朝江水,江水波浪扭曲了她的脸。她顺手招水,洒向易洲。
易洲忽然大叫一声:“秦晴别动!”赶紧放下船桨,一个箭步冲过去,秦晴尖叫一声,扑向易洲。四只手抓在一起的时候,秦晴扭头看水:“干什么呀?”
易洲:“你没注意吗?你伸手招水的时候,白鳍豚张开大口,正准备咬你的手。”他抓起秦晴的手,“快让我瞧瞧,少没少手指头。”
秦晴抽出手,反弹回去,捶了他一下。
易洲:“真的,我不骗你,白鳍豚心里想,怎么这么大风浪里,还有这么一块颜如玉呀,不咬白不咬!”
秦晴生气地坐到船头,双手抱着膝盖。
易洲:“白鳍豚咬你,咬了也白咬。”
秦晴把头扭向上游。穆广兄妹三人的渔船更远了。
易洲坐船尾,小船平稳了。“这就生气啦?”易洲嬉皮笑脸,“真不理我啦?”
秦晴若有所思,摇摇头:“我不晓得。”
易洲:“你心里还是丢不下穆广,你别忘了,他是你表哥,表兄妹不能在一起的。”
秦晴:“你胡说什么呀?”
易洲:“那就是说,他不是你表哥?”
秦晴一本正经地说:“易洲同志,本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说是千金小姐,至少也是领导干部家的小家闺秀。我告诉你,这里是江心洲,不是你上海滩,你以后别跟我耍上海阿三的小聪明。想占我的便宜,小心我把你推到长江里。你信不信?”
“那我就跟长江女神在一起了?”
“想得美!你以为你可以跟它过日子?它叫长江女神,实际上凶神恶煞,它不一口吃了你才怪呢!”
“不可能!”易洲故作正经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它吃我至少分两口吧?”
“那还不一样吗?”
“它这么不是东西,还叫女神呢,怎么翻脸就不认人?”
“到时候,徐阿姨哭着喊着找我要儿子,别说我没给你打预防针。再说了,你一个当老师的,应该知道什么叫为人师表,是不是?”
易洲:“描述得这么恐怖,你们到底接触过白鳍豚吗?”
“穆广捕……”秦晴拿巴掌在面前扇了一下,“算了,不讲这个了。”
远处,穆广从弟弟手中接过船桨,很快横渡江面,停泊在江心洲南侧的青石板码头上。弟弟扛着桨,妹妹提着鱼篓,穆广拎着旋网,说:“你们先回家,我给老娘拔芦柴根去。”
码头两侧,是连片的江滩,江滩上覆盖着茂密的芦苇。
劲节的、葱翠的、倔强的芦苇在风中起伏,形成了碧绿的波浪。浪伏处,可见芦苇中打苇叶的人群;浪起处,则是一座密不透风的青纱帐。
透过芦苇丛,穆广窥视着江上那一叶浪漫的扁舟。穆广发疯似地手折脚踩,毁了一大片芦苇。直到筋疲力尽,脚下的芦苇绊倒了他,他倒在地上。阳光直射下来,他双手捂着眼睛。
穆广爬起来,迅速拔了几枝芦根,洗干净。
第2章 第四次洪峰来了
一叶扁舟之上,易洲朝天笑了笑。眼看上游,已经看不到穆广兄妹三人了。易洲:“哎,我跟你说——”
秦晴故作余怒未消,嗔怪道:“谁是‘哎’呀?谁是你的‘哎’,粪桶还有两个耳子呢,我没名字吗?”
“哎秦晴,我问你,”易洲正经地问。
秦晴莞尔一笑,轻声咕哝:“爱(哎)谁呀,谁同意你爱了?”
易洲:“哎,你注意没有?自打我从上海回来,这大半年,穆广见到我老是回避,他妹妹穆慧有时候也冷嘲热讽……”
秦晴冷笑道:“你抢了人家小学教师的职位不算,还抢了人家的青梅竹马,人家忍气吞声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人家对你笑脸相迎,感激涕零?”
“不对呀,江心洲小学教师的职位,是毛鉴民阻挡穆广在前,我来在后。至于我的女朋友你秦晴——”
“打住打住,谁是你女朋友?别自作多情好不好!你这人怎么跟电影里一个德行,见过几次面,就粘乎了,一厢情愿,想入非非。”
“这不、不你说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的?”
“刚才说的,说我抢了人家什么来着!”
“我说青梅竹马,我说女朋友了吗?”
“好好好,就说你跟穆广的关系,我还真的当面问了穆广的母亲。”
“你是怎么问的?你也好意思开口!”
“穆广的母亲,不就是秦采芬吗?那天到我们学校门口卖花生。我问她,我说秦阿姨,您姓秦,请问您跟行政村的秦书记是什么关系呢?她说:‘秦书记是我哥哥呀,易老师你瞧我们兄妹长得不像吗?’我说,照这么说,秦晴就是穆广的亲表妹了。她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我说,那按照《婚姻法》,他们两个就不能谈恋爱,对吧。她说,谁说他们谈情爱了。我说我就看着他们关系挺那什么的。她说,他们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自小儿一块长大,难道易老师你们书上讲的,就不许亲表兄妹相互关照。”
上游,铜陵大桥下,一艘巡江艇穿过大桥墩。江水高涨,水位抬高,桥梁变矮,汽艇下穿时,开得很慢,小心翼翼。
秦晴:“易洲我告诉你,采芬姑姑跟我爸爸不是亲兄妹!江心洲这个地方,从长江江心慢慢长出来,还不到一百五十年;江心洲开发还不到一百年。我家是从江南旌德迁过来的,采芬姑姑娘家是从巢县大梨树迁过来的。她嫁到穆家,因为穆家是小地主。1969年,长江大水,姑父为救生产队的耕牛,落水淹死了。从那以后,采芬姑姑就把我爸爸抓着当亲人。我爸爸是大队书记,毕竟姑父因公殉职,什么补偿也没捞到,我爸爸就做个顺水人情,人前人后,有意关照采芬姑姑。就是这么回事。剧情一点都不复杂。”
易洲:“这么说,我真的做了对不起穆广的事了?”
秦晴:“没听懂你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我只能把你完璧归赵,送还给穆广兄弟了。”
秦晴霍地站起来,小船猛地一晃悠,秦晴不管不顾:“屁话!我是阿猫阿狗啊,给你们俩推来推去。你有什么资格讲这样的话?”
易洲:“我本来以为你们江心洲很落后,表兄妹也可以结婚,我故意横插一杠子,拆散你们,也算是移风易俗……”
“姓易的,闹了半天,你不是喜欢我才跟我在一起的,你是在拿我做幌子,你高高在上,移风易俗。你以为你是传教士?是牧师?是救世主?普渡众生来了?”接着重重地坐下,“划船,靠岸,再不靠岸,我跳江了!”随后轻声嘟囔,“不就是个破小学教师吗,还是我爸爸给的。”
易洲正要说什么,江面传来喇叭声:“小船上的两个同志!”
易洲一回头,是巡江艇上的声音:“说你呢,划船的小伙子。”
巡江艇上飘着两面旗子,红的是国旗,蓝的是艇旗。蓝旗上写着“长江委员会”。船头甲板上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喇叭,喇叭口朝这边。看上去像这人长了一张大嘴巴,特别滑稽,秦晴噗嗤笑了起来。
易洲低声问:“这这什么情况?我们怎么妨碍他们了?”
秦晴又好气又好笑,说:“易洲,那是巡江艇,肯定有消息,赶快划过去。”
易洲委屈道:“我们不就是追着白鳍豚欣赏欣赏吗?又没伤害它,能触犯什么法律?”
“哎呀肯定不是这事。”
离巡江艇还有三十米远,风浪增大。艇上的喇叭筒说:“别靠近,危险!我告诉你们,你们回去报告江心洲的乡村干部,告诉他们,长江第四次洪峰已经过了九江,让他们做好准备——重复一遍!”
易洲放下船桨,双手合成喇叭,把话重复了一遍。秦晴大声喊道:“消息准确吗?不是讲今年的主汛期已经过去了吗?”
艇上人说:“谁说的?主汛期过不过不取决于你这里下雨不下雨,取决于中上游,知道吗?”边说边指着西边。“你这儿天晴,上游下雨,变成洪水,来了!”
易洲划船靠岸,说:“这么重要的通知,就这么随机喊话吗?假如没遇到我们怎么办?难道就不通知我们吗?”
秦晴:“前几次都是穆广带回的消息。”
“又是穆广。”易洲笑了笑,“江心洲哪里都有他。”
第3章 对不起,我不陪你玩了
在江心洲惹人注目的三间大瓦房里,穆广用芦根煎水送到母亲秦采芬床前,妹妹接过来喂母亲喝药。
母亲身上背着两种疾病:一个是青光眼,一遇急事,眼压升高,疼得在床上打滚。另一个是妇科疑难杂症,腹腔有一个血块,有时大,有时小,有时在上,有时在下,虽然不很疼痛,但它是母亲、也是全家一块心病。
穆慧端着脸盆给医生洗手,医生扭头对秦采芬说:“首先呢,要探明它是良性还是恶性,再考虑怎么拿掉。”
穆广急忙说:“医生,据你看,应该不会是恶性的吧?”
医生:“多长时间了?”
秦采芬:“生过穆超,月子一过好像就有了。”
穆慧补充道:“我家穆超都十九了。”
医生:“带在身上十九年。看来是良性的。”
秦采芬:“只要是良性的,不死人,就不管它了,一直把它带到棺材里算了。”
医生:“那可不一定,良性也可以转化成恶性。这就跟人是一个道理,好人可以变坏人。”
此时,秦采芬靠在床上,从穆慧手上接过碗,三口两口把药灌下去,擦擦嘴,打了个饱嗝,说:“如果推迟个十年变恶性,等你给了人家,穆广跟穆超成了家,那时候,我眼睛就可以闭上了,任它转恶性。转过恶性,我就手到底下见你爸爸了。”
这些话,让一家之主的穆广想一想都非常痛苦。穆广说:“老娘你能不能别讲这样丧气的话,等我有钱了,我一定带你到芜湖弋矶山医院,找个好医生,不管良性恶性,一刀割掉它!”
窗外传来呼叫声:“上堤啰!男劳力全部上江堤!”
秦采芬:“穆广你赶快上江堤去。水火无情,你在江堤上,一定要多长一只眼睛,照看你舅舅。”
穆慧递给母亲一方毛巾,说:“你拿人家当亲的,人家女儿到底还是甩了我哥哥。”
穆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低头收拾泥筐子。
母亲:“就秦晴那个大小姐的坯子,哪家供得起?”
穆慧:“人家爱她长得好看呢。”
秦采芬拿眼瞟着穆广,故事拉长声调说:“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就她那个脾气,送给我做媳妇,我还得掂量掂量呢。”她把毛巾还给穆慧,说,“穆慧,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凭我们家穆广,一表人材,有大腿还愁没裤子穿吗?”
穆广一手提着两只泥筐,一手拿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老娘批评得对!穆慧,你终究就是人家的人,少评头论足,少得罪人,别闹得以后回娘家,被人唤狗咬你。”
穆慧生气道:“妈妈你瞧他,哪像个哥哥,老是想着把我往外赶。我在你们穆家,还不是想给穆超多挣点积蓄吗?”
穆广撇了撇嘴:“拉倒吧!”
“爸爸要是还在……”穆慧的眼眶涌出泪来,忙背过脸去。
秦采芬吼道:“穆广,你给我滚蛋!”
这是1983年6月,长江汛情紧急。已经过去三次洪峰,江心洲行政村,在党支部书记秦耕久的带领下,确保了江心洲安危无恙。濒江大堤上,可以看到他们一层层垒起的蛇皮袋子装的土包。
江心洲面积大约有十平方公里,住着三百六十多户,一千五百号人,是一个独立的行政村。
江心洲的南边和东边濒临长江,洪流的压力主要在南边。
江心洲的西边是石板洲,两洲之间有一条河,当地称为小江,或者夹江。这条夹江沿西线折向北边,沿北线往东,通过一个闸口,汇入长江。北边,过了夹江就跨上著名的无为大堤。那是省地县正规防汛队伍防控着,那是安全的。问题是西边的石板洲,他们朝夹江里排水,夹江水位上升,就在西边给江心洲形成压力。
秦耕久书记说:“我们必须两面作战:防控南边的长江和西边的夹江。”
现在,吆喝上工的,就是加固西面的圩堤。只有圩堤比石板洲更牢固,才能抵挡他们施加的压力。
秦耕久叉着腰,站在路边点人数。穆广经过他身边时说:“舅舅,天气预报说,明天有中到大雨。”
秦耕久:“不是说云层飘到江西、湖北了吗?”
穆广:“反正我听是在沿江江南。”
“到底是沿江,还是江南。”
“沿江,和江南。”
“日它奶奶!”
穆广走了几步,秦耕久朝他喊:“见到秦晴,叫她在广播上喊个话。”
此时,秦晴家的小船在江边靠了岸。易洲先跳上岸,把缆绳拴在柳树上,过来伸手拉秦晴。
秦晴:“对不起,易老师,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这江心洲闭塞,还没有拉手的风俗。”说着,拿船桨做撑杆,双脚一蹬船,从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曲线,宽下摆的花裙子仿佛在空中飘飘然,人已落到岸上。她顺手把船桨扔给了易洲,易洲双手接住。
易洲呆呆在欣赏着她的举动。秦晴:“对不起,我不陪你玩了,我回家了。”
易洲把船桨藏到船舱里,追上秦晴。“秦晴,刚才是我一时性急,说漏了嘴……”
秦晴停下来,回头冷笑道:“呵,说漏嘴,才说出真心话,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幸亏你漏了嘴,要不然,我恐怕还真上了你的当。”
“秦晴,我爸来信了,他很有希望要平反。”
“那恭喜你啊!很快就回上海了,你就可以原形毕露了。”
“我跟爸回信说,落实政策时,回城的户口写四个人,加上一个女孩,名字叫秦晴。我爸同意了。”
“我不同意!”秦晴说完转身就跑,钻进芦苇丛。
忽然传来“哎呀”一声,易洲拨开芦苇丛,秦晴趴在地上。那是穆广踩毁的那一摊芦苇,横七竖八的,把她绊倒了。
第4章 心上的伤,你能找得到吗
秦晴一骨碌坐起来。
“摔哪儿了?伤了没有?”易洲跑过去,蹲下去,到处寻找伤痛处。
秦晴越发撒起娇来:“心受伤了,你能找到吗?”
易洲知道她不生气了,说:“这是谁干的?缺德啊!”
秦晴直观感觉,穆广来了,他一定偷窥了。秦晴说:“我看这个人一点也不缺德,可能是给缺德的人伤害了。”
易洲小心地挨着她坐下,两人背靠着背。秦晴挺直了身子,靠得更严实。仿佛有电流在两片脊背之间形成了回路。
好大一会儿,两人靠脊背交流,没有说话。易洲双手抱着膝头,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秦晴折断一枝芦苇当飞镖,投击对面的柳树干。
秦晴:“奇怪了,我们这江边怎么会长出半截木头,而且还是烂木头?哦,不对,是石头,怪不得冷冰冰的呢。”
易洲:“木头,石头,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秦晴:“我不是靠在那一截烂木头、烂石头上吗?不是烂木头、烂石头,怎么这么冷冰冰,靠上去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是个小刺猬。”
“不对,本姑娘是带刺的玫瑰。”
“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些刺一根一根地磨光!”
“这就怪了,明知道是小刺猬,又没人请你,你还拿脊梁背往上靠?”秦晴扭头问,“唉,刚才好大一会儿在想什么?受点委屈就想家啦?”
“刚才看江水,我在想一个人排场我的话,叫我跟白鳍豚过日子。那我成了什么?那不就沉在江里……”
秦晴迅速翻身,推了易洲一把,说:“不许讲不吉利话!”
易洲:“不是你说的吗?让我跟白鳍豚……”
秦晴伸手捂住他的嘴,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都滚到易洲怀里了。秦晴急了,说:“说漏了嘴的话你也记着。”
易洲学着秦晴刚才的腔调:“说漏嘴才说出真心话咧。”
秦晴跳起来:“你一个大男人,跟我们女同志争嘴,你也好意思。”
“争嘴?”易洲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秦晴的嘴,说:“这两个嘴碰一块了吗?”
秦晴猛地推开他,爬起来就跑,“你是个坏蛋!想趁机占我的便宜。我回家了,赶快向我爸报告第四次洪峰。”
易洲坐在地上,“秦晴你看你的裙子。”
秦晴扭头一看,裙子上沾了泥浆水。那是穆广洗芦根后,经过这里滴下的。
秦晴脱口说道:“哎呀,这是谁这么缺德呀。”
易洲故意学着秦晴刚才的腔调说:“我看这个人一点也不缺德,可能是给缺德的人伤害了。”
秦晴:“哎呀,这怎么办呀?这要回家,我妈问起怎么办?”
易洲一个劲地傻笑,秦晴说:“都怪你,最最最最缺德的人就是你!”
易洲的嘴里咬着芦苇,得意地笑着。秦晴:“快起来,看看你自己。”
易洲:“我反正回去要换衣服,我管它呢。要不,上我那儿,处理处理?”
秦晴:“那你必须规规矩矩。”
随后,他们去了江心洲学校,秦晴在那里把裙子上的污泥洗干净,她穿着易洲的衣服。易洲给她看了爸爸的来信。太阳偏西的时候,秦晴穿着晾干的裙子回家。正要回家,给乡政府跑信的老蔡骑着自行车来到江心洲小学送信,对易洲说:“易校长,李文诚书记刚从县里开会回来,他让你马上到乡政府去一趟。”
易洲跟秦晴并排站在屋子里,易洲:“李书记说什么事了吗?”
老蔡:“没正式跟我交待,我的耳风听到,好像是你父亲的事。”
易洲跟秦晴对视了一眼,秦晴从身后紧紧握住易洲的手。
老蔡嗫嚅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老蔡走后,易洲颓然坐下,说:“肯定是上海又来人了。事实已经非常清楚了,怎么平个反就这么难呢?”
秦晴:“快换衣服,我陪你去。有什么事,你不好开口,我来跟文诚伯伯说。”
易洲骑着自行车,带着秦晴来到高河乡政府。李文诚书记正在季怀布乡长办公室。李文诚说话轻言细语,季怀布说话高门大嗓。
易洲和秦晴在门外听到季乡长说:“他要是跟我这么说,老子当场就跟他撂挑子。全县四百个行政村,不通电的只有五个村,其中三个村在我高河乡,他们又在江堤外漂着,现在分配柴油计划,他们却搞起平均主义来了?不!应该叫官僚主义。”
李文诚:“老季,你这臭虫脾气要改一改。不跟你说了,第四次洪峰就要来了,我还要抓紧开广播会。”
李文诚出来,易洲和秦晴迎上去,易洲轻声叫:“书记!”秦晴大声喊:“伯伯!”
李文诚眼神诧异:“你们,找我有事?”那眼神,好像他们在谈婚论嫁,来办手续。
易洲慌忙说:“不是,是……”
秦晴抢着说:“伯伯,是您带信叫易洲来的啊!”
李文诚一拍脑门:“哦,你瞧伯伯这记性。这样吧,我马上要开广播会,开过会,再跟你说。”他拍拍易洲的肩膀,又看看秦晴,“是好事,瞧把你紧张得!”他对秦晴说,“对了,丫头,你赶紧回去转播我的广播会吧,今天的会很重要,新的洪峰又要来了。”
第5章 扯公家的布,不心疼
易洲对秦晴说:“你骑我的车子回去吧。”
秦晴跨上自行车,回头朝李伯伯甜甜一笑,转身一阵风飘走了。李文诚挥挥手:“小鬼!”
易洲的眼睛一直盯着李书记。李书记:“易老师,你爸爸的事快了。县审干室让你写一个补充材料,怎么写,我等会儿跟你交待。你呢,先在乡政府办公室等我,没事瞧瞧报纸,啊!”
易洲坐在乡政府办公室翻报纸,听到广播员的声音:“高河人民广播站,现在召开广播会,请乡党委书记李文诚同志给大家讲话!”
李书记操着江心洲方言,那熟悉的亲切的又让人敬畏的话语,传遍了高河乡的每一座屋顶和每一条田埂。
太阳挂在西天的芦苇梢,秦耕久从西边的夹江堤回来,他想绕道去村办企业江心洲水磨石厂看看,边走边静听着李文诚的广播讲话。
李文诚传达县水利局的通知,他分析了雨情、水情、汛情,评估着堤情、埂情、坝情,要求沿江各地立足于做好防大汛、抗大洪、救大灾的准备。在新洪峰到来之时,村自为战,户自为战,人自为战。各村、各圩口,要抓紧备足防汛器械,确保圩堤不溃破;抓紧喂饱排涝柴油机,确保内圩不内涝。
当时,江心洲不通电,排涝和运输动力都用柴油机。秦耕久赶紧找到行政村会计毛鉴民,让他准备柴油,只要有充足的柴油,确保三台排水机排涝,就不怕新的洪峰。
毛鉴民告诉秦书记,乡里分配给江心洲村柴油票已经用完了。秦书记说,那就买议价柴油,可以从村办企业水磨石厂提取一笔款子去高河供销社买议价柴油。
毛鉴民说,高河供销社的油库很小,只提供计划柴油,不提供议价柴油。要买议价柴油必须到距江心洲20里外的虹桥区泥汊镇供销社买。但是,现在已经晚了,供销社肯定关门了。再说,买议价柴油,那是要找人批条子才行的。找谁呢?
广播会结束后,易洲把报纸夹放回报架,盯着对面的广播室。李文诚从广播室出来,乡政府食堂师傅老范端着一大海碗面堵在门口,笑了笑,说:“李书记,将将好,面条热的呢?”
李文诚笑眯眯地接过他的碗。老范指了指碗,说:“面条卧了三个荷包蛋。”
说着,招起白围巾擦手。范师傅那围巾特别夸张,足以盖到他的脚面。李文诚先把荷包蛋挑出来,咬了一半,看着范师傅,说:“我说老范,你弄那么大的围巾干什么,你是不是里面没穿裤子?撩起来我瞧瞧。”
老范扭扭捏捏,道:“书记又说笑了,哪能呢?”
李书记呼噜一声,吞下一大口面,拿筷头点点他,说:“你这是排场公家的布,不心疼。”
老范说:“这不是您经常教育我们说,要讲究卫生,减少疾病吗?”
女广播员声音从屋子里传来:“给他做围巾,他一把扯了八尺布,想偷偷带回家,给老婆做小衣。”
老范冲着窗户说:“给你做小衣。”
易洲又从报架上拿了一夹报纸,摊开来,耐心地等待。谁知一转眼,李文诚不见了。正在疑惑间,听到他的声音。原来他来到隔壁会议室了。
易洲正要进去,听到李文诚说:“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会,今天趁这个缝隙开个党委会。”
易洲只好坐下来,隔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季怀布乡长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李文诚说:“非常时期,开短会,我们一事一议,长话短说,速战速决。”接着,他也咳嗽了一声,说:“今天去县水利局开会,顺便到县委组织部去了一趟。关于增补一个副乡长的事,组织部王部长同意我们的请示了。”
季怀布问道:“同意我们在行政村支部书记中提拔一个副乡长?”
李文诚:“对,还是我们原来商议的,在江心洲村的秦耕久和石板洲村的高希进中间选一个。组织委员先对他们进行考察,但不要惊动他们本人。钱书记你关注一下。”
第三个声音,大概是钱副书记,他说:“大汛当前,最好不要动摇军心。”
李文诚:“等汛期结束,就上报材料。组织部王部长说,虽然是差额,但是让我们分个主次,排个前后。”
钱副书记:“最好党委能给一个倾向性的考评意见。”
李文诚:“这个事,我们议过,当然是以秦耕久同志为主。”
季怀布大声说:“说白了,就是考察秦耕久的,高希进只他妈的是个陪衬。”
易洲眼神中流露出惊喜。
隔壁会议室里一片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文诚:“都表个态吧。”
又一阵可怕的寂静。
季怀布:“我没意见。”
接着是各具声调的表态:“同意。”“没有意见。”“我赞成。”
李文诚:“那就这么定了。散会!”
隔壁传来稀里哗啦的椅子声,易洲假装专心看报纸,故意轻轻念出声来。李文诚从走廊绕过来:“易老师,你上我办公室来一下。”
第6章 风云突变,乌云盖顶
吃晚饭的时候,秦晴从村部回来了,在门外就看到弟弟秦朗拿着本书在林子里背英语单词。他拦到路上,指了指家门:“姐姐,风云突变,乌云盖顶,你最好小心侍候!”
秦晴点点头。
院子正中摆着四方桌和小板凳,秦耕久黑着脸,坐在板凳上吸烟。秦晴进院门:“爸!”
秦耕久乜斜了她一眼,猛地把烟屁股吸成火星,朝地上一扔,踏上一只脚,说:“你下午就接得到长江委员会巡江艇的通知,为什么不及时向我报告?”
秦晴:“下午,易洲他们学校有点事,后来……对,后来文诚伯伯叫我们到乡政府去了一趟。”
“又是易洲,又是文诚伯伯,你少拿他们当挡箭牌。你知道,你们贪玩造成了什么后果吗?”
“爸,你小点声!”
妻子许莲枝一手端着小菜碟,一手端着稀饭碗,从屋里出来,脚步停在门槛上。
秦耕久:“如果你下午就告诉我第四洪峰就要来了,我会抓紧时间派人去买柴油。你知道吗,大队几台排水机都没油了。我从李伯伯广播会上才听说洪峰的事,赶紧找人去买柴油,一下子都抓瞎了。你说是不是你,还有易洲,你们误了大事,贻误战机?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许莲枝一脚跨出来,瞪着秦晴。秦晴噘着嘴,搓着手,从母亲手里接过小菜碟。许莲枝稀饭碗重重地放到丈夫面前,说:“村上柴油用完了,你这个村第一书记早干什么了?就算那个什么长委不通知有大水来,你也应该准备好柴油呀。哦,柴油都没有,你还战鸡(机)战鸭?”
秦耕久横了她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就插嘴。我正在争取计划内柴油,乡里文诚书记答应再给我们江心洲拨一千斤计划,很快就到。哪知道还有第四次洪峰,而且还来得这么快呢?”
许莲枝白了秦耕久一眼,嘟囔道:“我不管你那些闲事。”她走到门口,喊道:“秦朗,回来吃饭。”
许莲枝又问秦晴:“易洲怎么没回来?”
秦晴:“文诚伯伯叫他去了,说是好事。”
许莲枝:“要给他留饭吗?”
秦晴:“不管他,就是因为他,才误了大事。”
秦耕久盯着秦晴的裙子,秦晴生怕露出破绽,赶忙踅到父亲身后,双手搭在父亲肩头,轻轻地揉捏起来,一边说:“爸,别生气。不就是柴油的事吗?好大事啊,也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
秦耕久扭过头来,一托手掌:“呵,长本事了。好大事,你给我柴油啊。”
许莲枝:“易洲不是在文诚书记那里吗?文诚书记对他好,让他找文诚书记帮村里要些柴油,行吗?”
秦耕久白了许莲枝一眼:“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你就乱支派。”
秦晴声调放低了,说:“这事你叫穆广去办。”
“穆广?”
“穆广虽然不上学了,但是,他的人情关系还在。他有个初中同学,是个女孩子,名字叫艾娣。艾娣的父亲叫艾勋业……”
“虹桥区供销社主任?”
“对!让穆广去找艾勋业,肯定没错。另外,穆广会开拖拉机。你把村上的拖拉机交给他,他一个人去就搞定了。”
许莲枝把一碗稀饭递给秦朗,从秦朗手里接过书,说:“人家一个堂堂的区供销社主任,好比天罡在手,他会睬穆广的九点?”
秦朗:“我相信穆广哥。”
秦耕久站起身。许莲枝:“哎,你晚饭不吃啦。叫穆广办事,那是抬举他,让秦晴去把他叫来不就行了,还得你三顾茅庐?”
秦耕久一回头,甩了一句:“就你话多。”
秦晴碰了碰秦朗:“秦朗去叫吧,”
秦耕久已经走到院子门口了:“我还到村上取钱呢。”
秦耕久从村会计毛鉴民那里支了四百元现金,去了穆广家。
天已经擦黑,家家掌灯,就数穆广家的灯光最明亮。各家用的煤油灯,他家用的是蓄电池灯。
进了院子,瞧这一家子:穆超蹲在那里穿黄鳝钓子。穆慧坐在旁边编芦席。穆广正在整理旋网。谁都知道,穆广把旋网看得比自己衣服都稀罕。
穆慧最先看到秦耕久,她叫了声“舅舅”,慌忙站起来,转身回家,一边端板凳,一边喊:“妈妈,我舅舅来了!”
秦采芬靠在床上,床上放着篾箩,篾里堆着一张鱼网,她正在给网上卡子上穿麦粒鱼饵。她疑惑地问:“哪个舅舅?”
穆慧:“秦书记。”
秦采芬立马撇开钓钩,双脚伸在床前找鞋,嘴里说:“要死了,要死了,瞧我这张嘴巴!”
秦书记坐着,穆广、穆超站着,穆慧在家里烧茶水。秦采芬摸着门框出来了。“舅舅来啦!你瞧我一点都不晓得。还没吃晚饭吧?”
秦耕久:“你身上不舒服,起来做什么?我跟穆广商量个事。”
秦采芬:“还商量呢,有事你喊一声,他不就去了吗?”
秦耕久看着穆广:“怎么样,有难处吗?”
穆广:“舅舅,我试试。”
秦采芬:“什么叫试试呀?跟舅舅讲话这么拖泥带水的。应该有一分力,发十分光。”她又对秦书记说,“几个孩子没有老子,讲话胆子都小,不敢把话讲满。”
秦书记起身,把一卷钞票塞给穆广:“这是四百块钱,紧这么些钱买。拖拉机在仓库里,钥匙你有吧?”
秦书记起身,抬脚要走,穆慧喊:“舅舅别走!”她双手捧着碗出来,“舅舅你肯定没吃晚饭。我给你打了三个鸡蛋。”
秦采芬:“放糖了没有?”
穆慧点头。秦耕久迟疑片刻,接过碗,说:“穆慧,你比你表姐细心。阿牛娶你,是他一生的福。”
秦采芬:“秦晴多好哇!长相又好,脾气又好!将来是舅舅的贴身小棉袄。”
第7章 凌空撒下,仿佛天罗地网
穆广背起旋网,给穆超使了个眼色,穆超抄起鱼篓,穆广把养鱼桶递给他,穆超放下鱼篓,拎起鱼桶。穆慧:“带上手电筒。”
穆广:“有月亮。”他对秦耕久说:“舅舅,你在这里,我们出去一趟。”
秦耕久:“这会儿还下江?”
穆超:“大哥肯定是想,找人办事,不能光着手。”
秦采芬:“家里不是有鱼吗?”
穆广:“我知道。”转身走了,穆超像个尾巴一样,跟着消失在黑幕中。
穆慧:“哥哥肯定是嫌家里的鱼不新鲜。”
实际上,艾娣根本瞧不起穆广。艾娣是非农业户口,吃商品粮的,穆广是个彻头彻尾的泥腿子,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有一次穆广去泥汊镇卖鱼。一群人挑挑捡捡,其中就有艾娣,她挑鱼的动作特别粗鲁,低着头,手上挑了两大鱼,嘴上问:“哎呀,这鱼这么小,又不新鲜,多少钱一斤呀?”
穆广:“二分钱一斤,买一送一!”
艾娣一抬头:“是你呀!”她有点不好意思,穆广又捡了两条大鱼,加上她挑的,一块儿放到她篮子里。艾娣赶紧给钱,穆广笑了:“老同学,你这叫什么话?”
艾娣:“不给钱,这鱼我不能要。”说着递给他十块钱。
穆广瞟了一眼她篮子里的鱼,说:“四条鱼,收两条的钱。两条鱼八斤重,一毛六分钱,你这钱找不开,欠着吧。”接着,买鱼的围上来,穆广笑着说:“下次一把付吧,老同学。”
艾娣被人挤出圈子,踮起脚尖,说:“你不打算上学啦?老师在班上还经常讲到你呢。”
“我就当渔民了。”
后来,艾娣家叔叔结婚,艾娣找穆广买鱼。穆广开着手扶拖拉机去,只带去一条渔网,就在泥汊镇的江边撒网。艾娣拿个篮子跟着穆广捡鱼。艾娣见到鱼虾就往篮子里捡,穆广说:“艾娣,以你的巴掌做样子,比你巴掌小的,就扔回江里。”艾娣舍不得,穆广说:“我给你多撒几网就是了。”捕上来的鱼全部给了艾娣。
几天后,艾娣还专门送了几包喜糖到穆广家。遇到秦晴,秦晴给她指了路。后来秦晴碰到穆广,对穆广说:“穆广,本事不小哇。你跟艾娣,你们应该快了吧,都开始散喜糖了嘛。”
穆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不再理会艾娣。今天,秦耕久书记让他去,他内心不愿意,但是不好推辞。
从穆广家出来,秦耕久从村部过了一下,看了看拖拉机,然后来到江边巡堤,堤外洪水肆虐。他打着手电筒照着排水机上的柴油机的油箱标志,浮标接近底部了。他又拧开油箱盖,拿一截芦苇插进去,试了试,摇摇头。
秦耕久又到江心洲学校,易洲在办公室写材料,迎出来。
秦耕久:“今天怎么没到家里吃晚饭?”
“我爸爸的事,县里审干室要一个材料,比较急,我就自己煮面条吃了。哦,对了,秦书记,第四次洪峰,我们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秦书记东望望、西摸摸,“易洲,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是孩子们的安全。”
“秦书记您放心,这里有我在!我都给学生们做过几次实战训练了。十五分钟之内,确保所有学生赶到渡口。”
“渡口封了怎么办?”
“往高坡上撤。”
“往高坡的路冲断了怎么办?”
易洲挠挠后脑勺:“哎呀,那我就没有办法了。那时候只能向您求救了。”
“那就晚啦!”秦耕久拍拍易洲的肩膀,“最近是非常时期,千万不能因为其他方面的活动耽误了正事。”
易洲脸红了,他知道秦书记在批评他。本来,他想把那个偷听来的喜讯向秦书记透露一下,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秦书记一脚跨出门,回头说:“命运就像一张网,有些事就是网里的鱼,是你的,不要急,早晚都归你。”
易洲似懂非懂,只是点头。
江边,一张偌大的旋网,凌空撒下,仿佛天罗地网一般。
天空中,黑云吞着白月。哗哗的浪涛中,穆广动作娴熟,穆超动作麻利,“叭叭叭”,朝江里扔着小鱼;“咚咚咚”,朝桶里扔着大鱼。
第二天一早,穆广拎着水桶,水桶里养着鱼,他把漂浮的死鱼剔除掉。又摸了摸口袋,掏出四百块钱点了点,跳上村里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往往泥汊镇赶去。
出江心洲要经过一个摆渡船。在过摆渡船的时候,摆渡的老人问:“穆广,干什么呢?这么一大早的。”
穆广:“秦书记让我给村上买柴油。马上第四次洪峰来了,排灌站在柴油机里的油用光了。我还得去泥汊找人买议价油。”
穆广的拖拉机经过石板洲,远远地看到排灌站上一群人围着三台柴油机。排灌站的水管朝着夹江,夹江的对面就是江心洲。
穆广直接来到供销社家属院外面,把鱼送到艾娣家,说明来意。艾娣的父亲艾勋业正在吃早饭,捧着早饭碗就往前面而来,很快便安排,让穆广买到了柴油。
出来的时候,天空落雨。穆广谢谢艾叔叔,艾勋业拍拍穆广的肩膀说:“孩子你来得正巧呢。”
穆广迅速上路,顷刻之间,雨势增加。
一路上,迎面有一队队人扶老携幼离开洲区和圩区。经过石板洲时,那里汛情非常紧急。石板洲行政村的高希进书记在半道上拦住穆广,软硬兼施,让穆广把柴油卖给他。
高希进:“你这四桶柴油,一千六百斤,我不管你多少钱买的,我给你六百块。你拿着钱回头再买就是了。”
第8章 穆广心急如焚
穆广:“你怎么不自己去买?”
高希进双手一摊:“我没运输工具。”
穆广犹豫了:就这么一转眼就是两百块!
高希进:“想好了,干不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朝指头上吐了吐唾沫,把崭新的钞票一张张捻开,像是满手抓了一副好牌。
穆广见钱眼开,头脑起了风暴。想到母亲的病,如果有这两百元,就可以给母亲做手术。从此以后,母亲就可彻底摆脱病痛之苦了。
“干不干?痛快点!”
“干!”穆广咬咬牙,答应了。
穆广掉头回到泥汊供销社,再找艾勋业主任,那里的人说艾主任到虹桥区开防汛会去了。他只好去找艾娣,艾娣说不是给你买了吗?满满一拖拉机呢。穆广说:“路上给人劫去了。”
“青天白日,怎么会有这事,鬼才相信呢,你不说实话,我就不帮你。”
穆广只好说了实话。艾娣说:“这么说,你出于孝心,情有可原。”
于是,她以供销社主任女儿的身份去找人,门市部的人陪着笑脸:“长公主,谁敢不卖给你啊,实在是柴油卖光了。”其中一个人抬起脚,挨个地踢着油筒:“你听,空洞洞的声音。”
“你能空桶,我不能空车。”穆广想,无论如何不能这么空着回去。他说,“想想办法吧,马上第四次洪峰就要来了,我们江心洲有一两千号人呢。”穆广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哪怕多给你一百块钱,也行。”
艾娣说:“老同学,这还真不是钱的事。”
那人说:“实在不行只能动用应急油。但是,这只能你爸爸亲自来了。钥匙挽在他裤腰带上。”
艾娣陪着穆广去了虹桥区,一路上埋怨他,贪小便宜,真正的农民本性,念了那么多书都洗不掉。到了区里,艾娣让人进会场把父亲叫出来。
艾勋业:“等我会散了再经你办。”
艾娣:“你把应急油库的钥匙给我。”
“他们骗你的,哪有什么钥匙啊?就是不见我的面不给卖。”艾勋业有点得意,“这是你爸的权力,你懂不懂?”
艾娣瞟了一眼会议室的门:“你回去打个照面,快去快回不行吗?”
艾勋业双手一摊:“小姑奶奶,我同意给你柴油还不行吗?接下来区委书记要做指示,我跑了,你想让我下课啊。”
这时,暴雨如注。穆广心急如焚。
等艾勋业会散了,穆广跟着他到供销社,在仓库里,他还留存了一部分应急柴油。这是万不利已时,应付领导和重要关系户用的。
长江,波涛汹涌。第四次洪峰经过铜陵大桥后,像千万匹奔腾的战马驰骋而下,直扑江堤。
前沿大堤上,秦耕久手持一根柳树棍,指挥若定。“兵来将挡,水来筑堤。快!草包、麻包、蛇皮袋子包,都装上土,给我再垒高一尺。”
他手中的柳树棍是他的手杖,是他的指挥棒,也是用来比划着打人的,只是从来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
有人来报告:“秦书记,西边夹江里水位陡涨。我们内圩吃紧!”
秦书记看看天:“石板洲在排水?”
“三台机子同时排水。”
“走,去看看。”
秦耕久来到西边的夹江,果然水位很高,对面石板洲排水量太大,下游的通江闸像喉咙一样,不能及时泄洪,水就淤积在夹江里。秦耕久朝对面喊话:“把你们高书记喊来。”
高希进从棚子里钻出来,露出油光光的脑袋,说:“老秦,怎么啦?听不到你们机子响,没柴油啦?”
秦耕久:“老高你不能这么干,夹江水位再上升,我这边就要漫破了。”
“那你快加子埂啊!”
“你讲得像唱的,我这边又要防外江,又要防夹江,没有分身术啊。你少开一台机子不行吗?”
高希进:“我手上有柴油,停着机子不开,让它内涝,老百姓答应吗?”
秦耕久:“你这么抵棍,我这边是必破无疑啊。”
高希进:“那也没办法,人不为已,天诛地灭。”
高希进身后的棚子里一个声音说:“如果江心洲破了,当做泄洪区,我们的压力就彻底解除了。”
江心洲内圩水位不断上涨。本来,内圩的水位就不低。不低的原因是,内圩跟长江的水位落差不能太大,太大了,堤埂承受不了。反正有排灌站,始终确保内圩不涝就行了。谁知,排灌站一停,天上一落雨,内圩的水很快上涨,很快淹没了大片农田。
秦耕久只好把前江护堤的人抽调一部分回防西边的夹江。他信心十足说:“老子有的是麻包,我们在夹江堤上加子埂,高过他石板洲,我就不相信抵不过他!”
这些回防的村民们回头一望,家里的田地已经淹没了,就问秦书记为什么不开机。秦书记说:“谁说没开机,暴雨太急,排水抵不过降水。放心!我三台排水机开着,很快就会把它排掉的。现在要紧的是保护大堤。”
有人喊了一声:“听摆渡的张大爷说,秦书记一大早就叫穆广去泥汊镇买议价柴油了,排灌站肯定是哑了。”
又有人说:“如果柴油机没油,排灌站停了,我们的圩口就内震了,我们拼命加子埂有屌用呢?”
这时,已近中午,秦书记抬起手腕看手表,说:“穆广去了已经有四个多小时,我们的柴油很快就到了。现在,再把前江的力量调一部分到西边夹江来。”
圩内水位已经淹没了道路,爬上了村庄。守在家里的妇女们呼天抢地:“孩子他爸,家里进水了,快回来抢粮食!”
第9章 激流把易洲吞噬了
江堤上,男人们无心恋战,书记、主任、会计、民兵营长拦着不让人走。秦书记喊道:“共产党员站出来!”
长江里浪涛澎湃,大堤上人声嘈杂,秦书记的话,共产党员们装着没听到。秦书记又喊:“共青团员站出来!”
场面十分混乱。秦耕久书记让秦晴去江心洲渡口去迎穆广。
秦晴经过江心洲小学,看到易洲正在紧急转移学生。她也帮忙。易洲推开她,说:“你快去忙你的。”
秦晴往渡口方向跑,易洲喊道:“秦晴,回来!”
易洲说:“你现在返回大堤上,告诉村民们,就说穆广已经买了整整一拖拉机柴油回来了,排水机已经喝饱了。”
秦晴说:“这不是撒谎吗?”
易洲说:“这叫策略,让乡亲们有信心。”
秦晴朝江堤方向跑,村民们像潮水一样迎面扑来,秦晴说:“柴油已经到了!”
秦书记红了眼,站在路中央,高高地举着柳树棍子,说:“谁敢撤退,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有村民问:“秦晴,穆广买柴油是不是真的来了?”
秦晴:“正在过渡船呢。”
这时有人来报告:“秦书记,西边夹江朝我们这边溢水了。”
“日他奶奶!”秦书记大声说,“主任,把主力调到西边去。”
西边的夹江,水位上升到历史上从没有过的高度。对面的石板洲一个劲地排水,这边的江心洲一个劲地加子埂。
毛鉴民得意洋洋地朝对面喊:“石板洲,你有多少门大炮一齐往外轰吧,我们不怕你!”
秦书记碰了他一把:“我到前江去。”
秦书记往前江的路上没走多远,迎面就传来哭喊声:“前江破圩了!”
接着就看到浑浊的江水涌进江心洲。
秦书记喊道:“快去学校!”
村民们都从圩堤上往家里跑。秦晴赶往学校,看到学校通往高坡的路已经沉在水下。
从泥汊镇回来的路上,在倾盆大雨中,穆广不断抹着脸上的雨水,整个人都站了起来,拼命开着手扶拖拉机。沿途有人问他拉的是什么,他再也不理人了。
经过石板洲的时候,高希进书记穿着雨衣,掖下夹着一把铁锹,站在堤上的雨棚下,看着排水机的出水口,远远地喊道:“小伙子,你拖拉机上装的是什么?是柴油吗?”
穆广大声说:“是你妈妈的蛋!”
穆广来到夹江渡口,水位很高,渡口的泊位淹没了。渡船无法停靠。各家各户划着小船过夹江。从这边看,整个江心洲一片汪洋。
秦耕久赶往江心洲小学去转移学生。他把最后一批孩子送到船上,返回学校去帮助易洲抢救教学设施。这时,校舍倒塌,秦耕久书记被压在泥墙下,易洲把他扒出来,秦耕久已经重伤。
此时,洪水淹没到教室的窗台,易洲背着秦书记赶往渡口。渡船上全是转移的村民,拖儿带女,还有粮食和牲口。船在水中打着旋窝,都快要沉没了。
易洲把昏迷的秦书记放到一张鹞子盆上,对岸有秦晴和毛鉴民等人接着,易洲在水里扶着鹞子盆,把它往对岸推。在离对岸还有两米左右的时候,易洲使劲推了一把鹞子盆,毛鉴民从这边接住盆口。一股反弹力,让易洲沉到水里。接下来,一股激流从上游涌来,把易洲吞噬了。
这一股激流来自于长江,长江的洪水进入江心洲夹江,形成了一股巨浪。
秦晴喊:“易老师,易洲!易洲!”只看到他的衣服在水中翻滚,仿佛在跟洪魔搏斗,白色的衬衫卷了几下,便不见了。接着,在远处浮出水面,又卷了一下,很快便冲出夹江口,看着他跟水上的漂浮物一起汇入长江急流中。
毛鉴民扳起肩膀把秦耕久驮往卫生院,秦耕久在他背上说:“救易洲!”
秦晴亲眼看到易洲被洪波吞噬,渐渐地消失了。她完全惊呆了,片刻之后,秦晴醒悟过来,大喊一声:“救易洲!”
此时,渡船还在水中央,秦晴不顾一切地跳入洪涛中,朝江口游去。村民们各自逃生,渡船上,秦晴的母亲许莲枝晕了过去,秦晴的弟弟秦朗扑到水里,很快被人拉了上来,他又跳到水里,游到对岸,站在岸上喊“救人”。
这时,穆广开着拖拉机过来。秦朗双臂张开,站在拖拉机前面,穆广跳下来,秦朗说不出话来,只是拿手指着江口。
穆广看到秦晴在水中,他边跑边把鞋子踢甩了,扑腾一声跳下去。
易洲、秦晴、穆广,三个人的水性都很好,但是,在恶浪险流中,他们完全蒙了,根本找不着方向,看不到彼此。
易洲遇到的那一股浪潮太急,再加上他太疲劳了,根本没有抗住,很快便无影无踪。
经过一番搏斗,穆广从激流中救回秦晴。
情感和圩堤同时漫破。爱恨情仇,由此展开……
第10章 解放军放过来一条救生艇
远处,浊浪排空;近处,惊涛拍岸。
穆广坐在江边的涵闸上,像一尊泥塑的塑像。面对着一片浑浊,一片汪洋的江心洲,他把口袋里那两百元钱掏出来,又揣回去。
易洲的母亲徐慕贞从泥汊镇赶到江心洲,循着江岸,一路哭着喊着寻找易洲,悲哀之声,撕心裂肺。
秦晴一路陪着徐慕贞,陪她走路,陪她蹚水,陪她哭泣。沿着曲曲折折江滩,从高河一直走到泥汊镇。
一处江湾,淤积着烂木枯枝,枯枝上挑着破衣服。徐慕贞和秦晴在那里搜寻。
秦朗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哎呀姐姐,总算把你找到了。”
徐慕贞和秦晴麻木地看着他,秦晴:“你怎么来了?”
秦朗:“爸爸腰椎受伤可能影响内脏,无为县医院推手了,要我们转院到巢湖四康。妈妈让我回家拿日用品。家里的日用品都给水冲走了,怎么办啊?”
秦晴:“买啊。”
秦朗:“我没钱。不光买日用品没钱,爸爸到巢湖做手术,至少要交二百块钱押金,也没有……”
秦晴:“我爸因公负伤,应该找村上支医疗费,你直接找毛鉴民。”
“找了,人家说,大水漂了!”秦朗哭腔说道,“平常让他舔我爸屁眼他都干,我爸还没怎么样呢,就这样……什么人?”
秦晴想了想,对秦朗耳语道:“你跟穆广哥哥说说。”
秦朗摇晃着身子,大声说:“我跟他讲,他睬我吗?这个时候?”
秦晴顿足,用更大声音说:“你个屁伢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易洲哥哥为救我爸爸,给卷到长江里了。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过去了,活不见人……”她把“死不见尸”四个字咽了下去,转而说,“再瞧瞧,徐阿姨,在这里举目无亲,她都哭背过去好多次了……”
秦朗噘着嘴,脚下踢着小石子,不言语。
秦晴:“我妈呢?”
秦朗:“妈妈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一直是爸爸压制她,她连无为县城还是头一回去呢,你能指望她什么?”
徐慕贞干着嗓子,说:“姑娘,你去吧!”
秦晴:“那您怎么办?”
徐慕贞忽然显示出坚强而超脱的样子,摇摇头,说:“我没事!易洲要是活着,你就不用担心了;易洲要是死了,我也跳江,一了百了,那你就更不用牵挂了!”
在那一瞬间,秦晴的头脑里迅速地过着电影:易洲坐在江边芦苇丛中,面对滔滔江水,吹奏洞箫。秦晴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头靠在他的肩头。江上渔船往来,帆影不绝。
徐慕贞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塞给秦晴。秦晴情难自抑,扑到她怀里,叫了声:“妈妈!”
秦朗指向江面,说:“有办法了!”
江面行驶着一艘解放军的抗洪抢险船,秦朗双手招成喇叭口:“喂!解放军叔叔!”
徐慕贞:“孩子,易洲哥哥昨天就卷到江里了,你现在喊他们有什么用呢?”
秦晴:“有用!”
秦晴心里想的是,如果易洲沉江了,他会漂浮起来的,那么解放军的巡江船一定会打捞到。于是,她也喊起来:“救人啊!”
秦朗把外衣脱了,拼命地挥动着。“救命啊!”
解放军放过来一条救生艇,秦晴跟他们介绍情况,想通过他们寻找易洲的下落。解放军说:“快上船吧,我带你到伤员医院寻找。”
秦晴把徐慕贞塞给她的钱,还有自己身上的钱,秦朗身上的钱,全部集中起来,让解放军交给颤颤巍巍坐在艇上的徐慕贞。
这时,又一阵暴雨袭来,秦朗拉着姐姐的手:“快!我带你抄近路。”
秦晴强扭过头来看江面,快艇上,解放军已经给徐慕贞披上雨衣。
在泥汊镇,秦晴跟秦朗走在大街上,秦朗:“姐姐,你把钱全部给了她,我们连坐船的钱都没了。”
秦晴:“我们走回去!姐姐都能走,你一个男子汉还不行?”
这次破圩,是江心洲近百年开发历史上第二次破圩。第一次是1954年,那时大堤还没有挑起来,而且根本没有排水站,当时人口也少。这一次不一样了,破圩破得意外。听说江心洲破了,乡党委书记李文诚在广播会上讲话时都哽咽了,并且拍了桌子骂了娘。
常言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还真不是这样。这次破圩,全村损失最小的就是穆广家。因为一来,穆广家的房子是砖瓦结构,不像其他村民的土墙草屋,砖瓦房经得起浸泡。二来,穆广的母亲病歪歪的在家里,带着女儿穆慧和小儿子穆超,在洪水到来之前就把粮食和棉絮架到覆棚上了。洪水来临之时,三个人坐上第一趟渡船离开了江心洲。并且,很快住进县里防汛指挥部临时搭盖的庵棚。
在庵棚里,穆慧在做饭,三耳炉子里烧着湿柴,冒出一股浓烟。穆超拿着脸盆接着锅灶上的漏雨。秦采芬剧烈地咳嗽起来。穆广给母亲煎了芦根汤,递给母亲喝药的时候,穆广说:“妈妈,我想明天陪你去芜湖,把手术做了。等手术做完,休养出院,圩里水也退了,正好回家抢种。这叫革命生产两不误。”
母亲苦笑:“我大儿子又在苦中作乐,打如意算盘了。晓得妈妈苦,就往妈妈嘴巴上抹糖。你就这一点像你老子,任何时候,总是往好处做梦。”
穆广:“我没做梦,是真的,我有钱了。”他把钱拿出来,点了点,交给母亲。
母亲手捏着钞票,眼盯着穆广:“你把舅舅给你买柴油的钱贪污了?少买了两百块钱的油?”
“不是!”
“那是偷的?抢的?借的?”
“都不是!反正这钱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花。”
第11章 这笔钱上带着血
秦采芬神情疑惑地、忐忑地看着穆广。穆广后退一步,说:“老娘啊,你这么盯着我,我心里发毛!”
秦采芬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大声说:“穆慧,你不是要去买油盐酱醋吗?你去吧,灶上有你哥哥看着。”
穆慧答应一声,一边在裤子口袋里摸钱,一边说:“那我去了。”
秦采芬又喊:“超!穆超。”
穆超蹿蹦而来,母亲赶紧把那钱藏掖起来,说:“你划船回家瞧瞧,瞧洲里水是在涨呢,还是在退。”
支走了他们,母亲拍拍床沿:“坐这里,好好跟我讲。”
穆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
秦采芬若有所思:“江心洲跟石板洲一直闹着别扭,当面锣对面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在农业社里,我们在锄地的时候,锄到石头,就使劲把它扔过夹江,扔到石板洲的地里。等到石板洲的人锄地,又把石头扔过来。两边人就这么较劲。这一次,你是帮助石板洲的高希进书记打败了你舅舅!”
穆广颓然而坐,好久才说:“他不是我舅舅!是我舅舅,为什么不让我当教师?为什么不把秦晴嫁给我?”
母亲:“不让你当教师,那是毛鉴民挡着你。你爸爸在世的时候,跟毛鉴民结过怨。不把秦晴嫁给你,他也没阻拦你跟秦晴来往。他是书记,他手里操的章程是婚姻自主,你总不能让他给你包办吧。再说,我们两家不结亲,反而显得我跟他是亲兄妹,姑表不成婚。既然我们是亲兄妹,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这些道理,穆广何尝不懂,他的心情一直非常的复杂。
“做人不能忘本!”母亲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昨天,看到平常温顺的江水,一下子像猛兽一样冲到洲上来,我就想到1969年发大水。那一年,江堤从南边撕开一个缺口,进水;从东边撕开一个缺口,出水。生产队里的好多东西,就从出水口那里冲到长江里了。当时你九岁,还在学校。你老子划着船,带着我和你弟弟妹妹。你妹妹六岁,弟弟三岁,还在我怀里。你老子看到生产队有一头耕牛被卷进江水里。他划船追赶,将要追赶到的时候,他把船桨扔给我,自己跳到牛背上。我叫他别下去,他说,水牛,有水性,不会有事。我把船划到夹江这边。穆慧抱着穆超忽然尖叫一声,我回过头,只看到你爸爸的头发在水皮上漂着,一转眼就不见了。三天后,他跟那头水牛一起漂浮于下江江滩上……”
沉默了好一会儿,平静了情绪,母亲继续说:“你们穆家过去在洲上有二十亩土地,十亩水田,十亩旱地。一开始,我们都抱头痛哭。后来他渐渐麻痹了。其实,我知道,他表面上麻痹了,心里很苦,可怜啊!十四年前的那场大水,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们母子四个人这么多年的人格尊严!他不想连累我们了。如果人死后魂魄还在的话,你老子的魂魄一定还要睡在江底。他恐怕万万没想到,十四年后,因为他大儿子贪这两百块钱,又一次把洪魔招来了……”
穆广捶打着自己的头:“妈,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怎么晓得耽误那么一刻工夫圩口就破了?”
母亲:“你过来。”
穆广走过去,母亲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语调依然平静:“儿子,这笔钱上带着血,带着泪,带着恨。漫说给我瞧病,就是给我买棺材,我也睡不踏实。我劝你主动把它交公。”
穆广:“妈妈,这个事,我反过来,正过去,反复掂量过了。我不能交公,我不能把破圩的责任揽到我头上,我承受不起。全村一千五百人会把我撕碎了,一块块地生吃了的!”停了一会儿,“我也不是逃避责任,我想用我的方式暗暗补救。”
“补救?”
穆广满面涕泪:“易洲我救不回来了,我一定要把我的灵魂赎回来!”
母亲:“这也正是妈妈的意思。你瞧,我都把你弟弟妹妹支走了。我知道,是妈妈不争气,落得这么个破身子,拖累了你。你是出于一片孝心,才那么做的。其实,现在耕久舅舅更需要这笔钱。他伤得那么重,你应该去看看他。”
穆广:“我也想到了,就怕秦晴误解我。”
“她误解你什么呢?你喜欢她有错吗?”母亲轻轻地摇摇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罪的!就算她误解你趁易洲出事,你想跟她好,这又有什么错呢?反过来讲,她在悲伤的时候,你不走近她,又怎么谈得上你对她有情有爱呢?”
秦耕久腰部受伤,无为县医院怀疑他的肾脏受损,又不敢确定,只好要求他们立即转院到巢湖地区医院(又叫四康医院)。
在县医院院子里,许莲枝扶着竹床,握着秦耕久的手,整天以泪洗面,她说:“耕久,两个孩子都没成家啊,你千万别撒手!”
秦耕久:“别哭,我死不了!”
秦朗来了,许莲枝忙问:“秦朗,筹到钱了吗?”
秦朗说:“我回村里找毛鉴民支钱,毛鉴民说村上的账册、存折都给水冲走了,根本没办法去信用社提款。现在阿姐在想办法,让我先来陪你们去四康,抓紧手术!”
许莲枝:“不交押金,哪个帮你爸做手术呢?”
秦耕久强力翘首问道:“易洲哥哥有消息吗?”
秦朗摇摇头。
第12章 悄悄干,蹚一条路子
在雨中,一辆三轮车奔驰在江堤上。
车上,秦晴揭开三轮车挡风帆布的一角,朝外张望,风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也浑然不觉。顺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是烟雾濛濛的江畔挡水柳树林。柔弱的枝条,在浑浊的江水中摇曳。
穆广挨着她,半个屁股就位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他知道,秦晴在深切地怀念着易洲,他能说什么呢?
秦晴过去一直扎着马尾巴,现在放了下来,头发刷下来,遮挡了半边脸庞。这垂落的头发像屏风一样屏蔽着秦晴的世界,把穆广拒之门外。
穆广没有叩击这扇屏风,而是保持着自尊,利用这个空闲,想着自己的心思——
穆广跟秦晴既是同龄,又是同学。从小学到初中,秦晴与穆广,由青梅竹马渐渐发展到暗自相悦。
1973年,也就是穆广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县委组织部提拔李文诚担任高河公社书记。李文诚是土生土长的高河公社江心洲人,他要改变江心洲人的命运。
这年冬天,江南江北奇寒酷冷,沿江冰封,芦苇中不见鸟,江水里不见鱼。公社、大队和生产队三级同时发动社员兴修水利,疏河道,筑圩堤,铺道路。公社书记李文诚召开广播会,他的誓言是:把江心洲的圩埂挑得跟无为大堤一样高,一样胖,一样墩实。那样的话,洪水来临,就不再把洲区当行洪区主动放弃了。对生活在洲区的村民来说,每一次行洪都是一次灭顶之灾,家产和庄稼一起归零。退水后,各家的生活从毛竹筷子开始,从头置起。
十四岁的穆广参加了那次兴修水利大会战。经过战天斗地的洗礼,穆广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一个冬天长高了五公分,并且跟一位好心的大爷学会了旋网打渔的绝技。一开始生产队给他按半个劳动力计工分,一天计五分工。到结束时,计到八分工。那时候,他母亲秦采芬在生产队劳动只计七分工。
第二年(1974)开春,穆广主动辍学,和母亲一道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有很多次,秦晴背着书包,下意识地经过穆广家门口时,忽然想到穆广已经不上学了。她觉得,凭穆广的天分,不应该一辈子拴在江心洲这片飘摇的土地上。
当时,秦耕久找李文诚,力争革委会批准在江心洲创办一所耕读学校,就叫江心洲小学。李文诚说,办学的经费控制在县教育局,要报批。江心洲隔江渡水,交通不便,就算报到县教育局,教育局的人也很难来高河实地考察。不来考察,不能上会,批准又从何说起。
秦耕久提出,不要教育局批,办学经费大队自筹一半,另一半由公社拨款。李文诚把手一摊:“你们大队那一半从何而来?”秦耕久提出,请公社允许大队办一间水磨石厂,这个厂的盈利用来办学。如果县里不同意,那就叫县里批准我们办小学。
李文诚指着秦耕久的鼻子:“你这是将了县教育局一军。”
秦耕久狡黠一笑:“捎带,也将了县二轻工业局一军。”
这些想法与李文诚暗合,他把右拳头砸到左手掌上,说:“有想法,也有搪塞的理由。你们干吧!我没看见。”接着又补充一句,“偷偷干,别出事。”
秦耕久一啧嘴:“什么叫偷偷干,应该叫悄悄干。”
“对!悄悄干,蹚一条路子。”
秦耕久决定由大队会计毛鉴民兼任校长,聘用民办教师,工资按整劳动力的一倍半计算。
这是一个让人眼热的职位!
秦晴在父亲面前用尽了死缠烂打的手法,竭力把穆广推上这个位置。秦耕久也想借此机会弥补对穆孝林之死的愧疚。
毛鉴民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说:“这个这个,穆广这孩子嘛,嗯,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问题出在他的家庭出身,中农成份。本来江心洲办小学就没有得到正式批准,加之,大队利用这个由头,办水磨石厂。办厂要经过县里二轻工业局批准,没有批准就是非法的。做非法的事,就是违法乱纪。办学和办厂,两件未经批准擅自行动的事之外,再加上一个中农成份在当教师,这整个江心洲就成了‘封资修’典型了。”
“扯蛋!”秦耕久拂袖而去。
搞不定毛鉴民,秦耕久没好对女儿讲实情,女儿对他误解,说:“你不把穆广的事办了,我就罢课,不上学了。”
这件事僵持了一段时间,毛鉴民以公社领导为借口推荐来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易洲。
易洲当上了江心洲小学教师,也是这个学校唯一的教师。周一到周六上课,周日扫盲。学校创办期间,毛鉴民建议易洲住在大队书记秦耕久家。
秦晴读到高二上,真的退了学。
第二年,毛鉴民把校长职位让给了易洲,易洲住到学校,依然在秦晴家搭伙。
李文诚推动广播工程,大喇叭进村,小喇叭入户。公社和大队设广播站。秦晴当了大队广播员。秦耕久经常让易洲写广播稿,让秦晴播音。秦晴与易洲耳鬓斯磨,日久生情。
穆广对易洲的怨恨是不可调和的,但他只能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
由于人多地少,仅靠农业不能养活社员,高河公社书记李文诚号召社员们想方设法发展副业,利用农闲时间,编芦席,做手艺,捕鱼,跑运输。
以穆广的家庭条件根本没办法学手艺,他除了老老实实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外,趁早摸晚打渔。到了冬季,他就在高河公社的供销社租用手扶拖拉机跑运输。
穆广家的生活一天天地起着变化。
第13章 易洲救我爸爸的时候,你在哪里
1977年,恢复高考。1978年,易洲离开了高河公社江心洲小学,回到母亲生活的虹桥区泥汊镇,在那里专心复习迎考。
秦晴暂时顶替易洲任代课教师。此时,穆广依然深爱着秦晴。但是,他们一个是文雅的教师,一个黑粗的农民,反差太大了。
穆广把压力转化为动力,拼命挣钱。1980年,穆广二十岁,家中已经有了三百元的积蓄。依母亲的性格,不敢露富,但是穆广坚持重新翻盖房屋,拆了土墙草屋,盖起了三间砖瓦房。有了砖瓦房,就算洪水淹没,房屋也不会坍塌。这在江心洲显得极为惹眼。实际上,穆广家把房子建成后,欠了一屁股搭一胯子债。但穆广的脚步特别的轻快。
正当穆广精心筑巢引凤之际,高考落榜的易洲回到了江心洲,继续当民办教师,很快恢复了与秦晴的感情碰撞。
穆广心中愤愤不平,常常陷入痛苦之中。抽烟,喝酒,在高河街上与人打架。受了伤,在家里歇了大半年。
看到儿子痛苦和沉沦,家里又背了债,母亲也暗自着急、伤心、落泪。穆广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的泪水,因为它让母亲的视力越发恶化……
“到了!”
“到哪里了?”穆广和秦晴几乎是同时这么问。因为这一路而来,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回忆里,竟然忘了这是从泥汊到无为县城的三轮车。
秦晴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说:“穆广,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坐车到巢湖。”
穆广一笑:“我到巢湖,不是为了你,我是受母亲之托去看望耕久舅舅!”
秦晴头发一甩:“那我们就结伴同行。”
这时,穆广看到她憔悴的脸上泪水晾干后,留下雀斑似的痕迹。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但他的心还是软了。
穿过大街,经过一个包子铺,穆广:“吃点东西吧。”
秦晴:“不想吃。”
“两天没吃了,还不想吃,你想成仙?”
“对不起,我没心情开玩笑。”
“如果是易洲陪你,你就有心情开玩笑了。”
秦晴侧脸盯着他:“穆广,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易洲,他是救我爸爸才遇险的。他在救我爸爸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穆广轻声说,“我不是去买柴油了吗?也是舅舅派我去的。”
“不是,你是借买柴油的机会,跟艾娣约会了,也许你们俩正在卿卿我我呢,要不然怎么会用了那么长时间?都什么臭货,你也当宝贝?”
穆广没有辩解。因为这个指责比“投机倒把”的罪名要轻得多。再说,穆广仿佛在秦晴的话缝里听出一丝丝甜蜜的滋味。
在车站,上了开往巢湖的长途车。一路走走停停,不时地在路边带人。过了石涧,都是山路。翻越牛岭时,车子熄火了。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长龙。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头歪在穆广的肩膀上,看上去很踏实,很恬静。薄薄的迷人的鼻翼在轻微地翕动。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在穆广身边获得了一个女人本能追求的安全感。穆广觉得,这才是本来的秦晴,“前易洲时代”的秦晴又回来了。他想下车看个究竟,又不想搅醒秦晴,破坏了这个情景。
车上的人们渐渐地由安静等待而变得躁动不安,随之是议论纷纷,吵吵嚷嚷,大声质问。
一个男的拍打着车门,大声说:“让我下去!”
秦晴惊醒了,打了个激凌,说:“到啦?”
穆广:“还早呢,堵在牛岭,已经堵了四十分钟了。”
“为什么?”
“听说山洪暴发,泥石流冲毁路面,不能走了。”
秦晴霍地站了起来:“那我们赶快走啊,还赖在车上干什么?”
下车的时候,秦晴埋怨道:“你这人真是!愣是在车上傻等了四十分钟。你知道吗,四康那边,我爸在急着用钱呢!”
“照我的想法,早就走了,可是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
“一只筷子,还有个大头小头。你这人,就是分不清大小头,到底是睡觉重要,还是我爸爸手术重要?”
穆广叹了口气,说:“横竖都是我的错。快走吧!”
他们走过车队长龙,到了前面,发现道路已经中断。秦晴:“幸亏没在车上傻等。”
穆广:“从这里到巢湖,翻山越岭,还有六十里。没有车,怎么办?”
“走!”
这一路上,秦晴给穆广描述江心洲破圩的险情和惨状。说到易洲生死未卜,说到徐慕贞阿姨痛不欲生之状,秦晴几乎不能自持,穆广扶住她。
穆广:“易洲老师是避难来到泥汊,来到我们江心洲的,想不到把命丢在这里。”
秦晴把头发一甩:“你胡说!你怎么知道易洲死了?他水性那么好,怎么那么容易就死了?”
穆广一时不知所措。“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秦晴沮丧地说:“易洲的死是我的罪过!”
穆广陪着小心说:“他不是抢救舅舅才遇险的吗?”
“如果不是因为我把那么重要的消息忘记告诉我爸爸,我爸爸肯定会在头天下午就准备好柴油。有了柴油,村民就有了信心,就不会主动放弃保卫江心洲,江心洲就不会失守。”
柴油,又是柴油!穆广的心里一阵痛楚。秦晴说:“一口气没接上来,村民的心理圩堤先溃破了,后面才是真正的圩堤溃破。”
此时,天已放晴,月亮在天空徘徊。
秦晴:“你看,天已经晴了。如果他们坚守一天,第四次洪峰经过江心洲地界,我们就挺过去了。”
穆广:“我也有罪过,我应该早一点买到柴油。”
他们到了四康医院,高河乡政府已经派人去看望秦耕久,签字担保,让医院先做了手术。穆广把二百元钱全部交给医院,这时,他仿佛谢过罪一样,如释重负。
第14章 又是讲半句留半句就走了
穆广主动留在医院陪护秦耕久,秦晴悄悄离开,独自回家了。她再次来到泥汊江边,来到当时送徐慕贞上快艇的地方。她向江边打渔人打听,打渔人说,解放军打捞了五具尸体。
秦晴急切地问:“尸体在哪里?”
“那还能在哪里,都是从上游漂来的,肯定不能停在我们这里啊,都让他们带走了,听说送到荻港火化了。”
“没留个照片什么的?”
“那哪个晓得啊。解放军的事。”
秦晴这回不能不相信,易洲真的遇难了。秦晴又到徐慕贞在泥汊那个临时的家,那里的人说,她找儿子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在四康医院,不时有人来看望秦耕久。
秦耕久曾经在铜陵市的铜官山矿上当过工人。这一次,来看望的人中,有一些是他当年的老同事,其中一位旌德县的朋友叫潘志高。潘志高带着电热器到了巢湖,交了货之后,来看秦耕久。
秦耕久躺在床上,手里把玩着电热器,问潘志高:“做这东西,能来钱?”
“当然!”潘志高伸出巴掌,翻了一番,“利润率百分之一百还朝上。”
“很复杂吧?”
潘志高摇摇头:“没什么屌技术,也不需要什么高档设备,但是,造出来用途还特别广。讲起来的话你也内行,你瞧那些工厂,凡是把电能转化为热能的地方就要用到它。”
秦耕久看看潘志高的衣服和手表:“那你还没发财?”
潘志高说:“别提了!销路是很好,政策不好,‘打办室’三天两头来查,跟做贼似的。又是毁设备,又是抓人的。村里叫我卖了存货就停办了。”
秦耕久:“我们江心洲天高皇帝远,加上我们乡党委书记李文诚是个开明人,我们办水磨石厂,就没有问题。”
潘志高说:“如果江心洲能干,我可以带设备、带技术、带销路去。”
秦耕久一激动,忽然坐起来,强忍着痛,脸都扭曲了,说:“这事等我回去,把洲里洪水排干,我就派人去找你。”
秦晴回到四康,穆广守在那里。
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秦耕久哪里耐得住,再说医院花费也受不了。住了没有一个礼拜,秦耕久回了家。他砍了根柳树棍子拄着,组织村民堵堤排水,生产自救。穆广买来的柴油派在这个用场上了。
秦耕久说:“首先把学校整治好,恢复上课。”
易洲走了,没有老师。秦晴:“爸爸,让穆广去吧。”
这一回,毛鉴民没有反对,可是穆广断然拒绝了。他为易洲的死感到内疚。如果顶上易洲的职位,他就摆脱不了心理阴影。
在高河乡,书记李文诚跟乡长季怀布,还有副书记、组织委员碰头。大家一致认为,同样是洲区,同样经受洪峰肆虐,江心洲破了圩,石板洲经受了考验。原来提名副乡长人选就不能再给秦耕久,只能给高希进。
这种情况,秦耕久不知道,他还在埋头抓灾后重建。
李文诚来到江心洲,在秦耕久的陪同下,转了一圈。
站在江堤上,看着温顺的江水,李文诚感叹道:“太意外了!”
秦耕久:“你指的哪方面?”
“对你这个人,我意外。对这个江堤,我也意外。”
“我的能力有限,这没有什么意外的。至于江堤,我躺在医院里反复想,也很不服。难道这么坚固的设施,还挡不了水?我也是在水退之后才发现的,其实江堤没有溃破,而是漫破的。”
“漫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水势?”
“洪水不能撼动江堤,可以撕开子埂。”
“为什么不加固子埂?你把兵力放在哪里?”
“放在西线。那边石板洲不断地朝夹江排水,夹江水位上升,我把人力调过去加子埂了。这个时候,内圩水位上升,群众失去信心,埂上人心涣散。”
“你为什么不开机排水?”
“我的柴油用完了。”
“那高希进哪来的柴油?”
秦耕久意味深长地一笑,反问道:“李书记,你说呢?”
李文城知道秦耕久的意思,他盯着秦耕久,说,“老秦,是我这个党委书记对你失信了,我答应过你,给你一千斤柴油计划,但是,我没有赶在第四次洪峰到来之前给你。我有我的想法。”
秦耕久狡黠一笑:“你的想法我理解,完全理解。因为……”
“因为什么?”
“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
“因为你是江心洲人,你要显得自己的公平,故意不帮助江心洲,你把那一千斤柴油给了石板洲。高希进拿到那一千斤柴油,就有了跟我比拼、跟我叫板的资本。他有你给的武器,而我手无寸铁。我只能空喊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站出来,但是,在狂风暴雨之时,这个声音太微弱,他们听不见了……”
李文诚拍拍秦耕久的肩膀:“耕久,你真的误解我了!老实说,那一千斤柴油,我到现在还扣在手上,我担心高河中学顶不住,我要用在那里。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今天来,我把它带给你。”
秦耕久接过一千斤柴油票,不解地问:“那高希进的柴油从哪里来的?”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李文诚表情痛惜,“你丢掉了两口圩!”
“两个圩?我江心洲不就一个圩吗?”
“两个圩!”李文诚意味深长地朝他伸出两根指头,“有的圩能抢回来,有的圩恐怕永远都抢不回来了。”接着,拍拍秦耕久的肩膀,头也不回,走了。
秦耕久朝李文诚的背影摇头,轻声叹息:“又是讲半句留半句就走了。”
第15章 医院抢钱,我住不起
秦耕久日夜泡在圩里。过度劳累,腰疾复发,躺倒了。毛鉴民带着钱上门:“书记,你还是住院去吧。”
秦耕久白了他一眼:“这个节骨眼上住什么院?”
“你的腰就是节骨眼。”毛鉴民说,“没听医生说,弄不好会全瘫的!”
“屌医院,抢钱,我住不起。”
“住不起地区医院住县医院,行吧?”
许莲枝说:“就近,住虹桥区医院。我好去照顾。”这个医院在泥汊镇。
穆广开着拖拉机送秦耕久去区医院,开得小心翼翼。秦耕久躺在拖拉机上的竹床上:“我说穆广,小脚奶奶走路比你也快吧。”
“舅舅,我怕颠了你。”
“就这么开,别听他的。”许莲枝说,“还别说,能把拖拉机开得这个稳当,还真不是一般的技术。”
经过石板洲时,秦耕久在竹床上坐了起来。许莲枝按着他:“干什么?”
秦耕久:“我对穆广说话。”
穆广停了拖拉机。秦耕久说:“穆广你记着:这次江心洲破圩,家破人亡,主要原因是石板洲在我们背后捅刀子,不顾我们死活,拼命朝夹江排水。”
秦耕久重重地躺下,叹了口气:“打死我也想不明白,他们哪来的柴油?”
到了区医院,上午诊断,下午,他对穆广说:“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他们从医院后门溜出来,直接来到区供销社,找到艾勋业的办公室。艾勋业长长地细细地啜了一口茶,慢慢地悠悠地放下茶杯,抬头打量着:“你是哪路神仙?”当他看到秦耕久后面站着穆广时,明白了,用手一指,“你是江心洲的。”
穆广说:“艾主任,这是我们秦书记。”
“我操,你就是秦耕久?你高山打鼓,名声在外啊。”
“我一个破大队书记,有什么屌名声。”
“我没说你有好名声,你是坏名声。听说你们大队办企业办得不赖。”
“哦,这还惊动你啦?”
“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把柴油计划收回来,就是因为你们把柴油拿去办企业了。那他妈是个无底洞,我能包得了吗?”
秦耕久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扶着椅子背,一屁股坐下来,吧叽着嘴:“堂堂区供销社,来了客人也不招待茶水。这个接待水平,还日妈的不如我们大队呢。”
艾勋业动手泡茶,秦耕久说:“茶就别泡了,我请你到江心洲走一遭,让你瞧瞧,我是不是急需柴油排涝。”
艾勋业说到上次批给穆广柴油的事,穆广生怕他说出两批柴油的事,赶紧说:“那是计划外柴油,秦书记现在讲的是计划内柴油。”
秦耕久说:“听说全区的计划内柴油都捏在你这个大主任手上。”
艾勋业说:“肯定又是李文诚在操蛋。你跟他说,干脆让他来干这个供销社主任算了,老子去干他的乡党委书记。”
艾勋业一边骂一边摸出纸烟盒,一掏,他看了看穆广,说:“小伙子,你不吃烟吧。”穆广摇头,艾勋业看着秦耕久,笑着说,“烟不欺人,正好两支。”一人一支烟,点上,他把烟盒撕开来,摊平,吹了吹香烟丝,拿起笔,眯着眼睛:“一吨够吗?”
秦耕久伸长脖子看着他的笔尖:“两吨吧!”
“你以为你是土匪啊,上门打劫是不是?”
“过了屠户门,不吃白不吃啊!”
“说实在的,我他妈的只能给你一吨半,多一两都不行。”
秦耕久揣起香烟盒批条,抑制不住兴奋,边出门边道谢,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哎哟”一声,腰扭了,说:“我还在住院呢。”
把秦耕久送回病房,许莲枝接到,又是一番唠叨。穆广趁机出来,赶紧找到艾娣,让艾娣跟她父亲说,千万不能把第二次买柴油的事说出来。艾娣疑惑地问:“瞧你那嘴脸,多大的事啊,有那么严重吗?”
穆广:“怎么不严重?一口江心洲大圩,破了!”
“柴油给你了,大圩破了,关你什么事啊?”
“不是没赶上吗?”
“噢——”艾娣眼珠一转,得意地笑了,“好你个穆广,你的小辫子攥在我手上,这辈子休想跳出我的手掌心。”
“老同学,我有自知之明,我们俩没有一辈子的交情。”穆广说,“别跟我扯那么远的肠子,小心你的话给杜江听到了,他非把我小腿敲断不可。”
秦晴去区医院给父亲送日用品,顺便去泥汊街道上,去看看易洲的母亲徐慕贞是不是回来了。在街上遇到杜江同学。杜江是泥汊街上的一个小混混。
杜江喊:“秦晴,来,跟你说个事。”
秦晴瞟了他一眼,带理不理:“我还有事呢。”
“走了你会后悔的,是关于易洲的。”
杜江告诉她,他打听了一下,抗洪解放军打捞火化的尸体中有两个是年轻人。易洲恐怕真的不在了。杜江说:“不过这倒是还了穆广一个公道。穆广为了赶走易洲,真是煞费苦心啊!”
秦晴:“你什么意思?”
杜江:“你还蒙在鼓里?江心洲破圩,跟穆广有直接关系。”
“究竟怎么回事?”
“你问穆广吧。”
秦晴想到穆广讲过的话,又想到穆广带到巢湖给她父亲交手术费的两百块钱。她认为,如果是穆广贪财,贻误时机,导致大堤溃破,财产损失,父亲受伤,易洲遇难,那么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可是穆广不是买回柴油了吗?只不过迟了一步。那也不能把错算在他头上啊。
秦晴对杜江说:“我要调查真相。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胡说,凭你这副鸦片鬼子像,你三个杜江加在一块都不是穆广的对手!”
杜江双手挡在脸前,作猴子像:“哎哟,小姑奶奶,我好怕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