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连珠炮
“这是典型的红眼病!”秦晴倚在门框上,连珠炮似的说,“看我们互感器厂赚钱了,都红眼!首先是你的搭档毛鉴民。我们办厂初期,他阴在一边等着瞧笑话。现在,一听说我们上交了十万块钱管理费给龙庵,他就到处放话,说我们把肥水流到外人田了,挑拨我们跟村民的关系。还有就是费绍光那个狗日的,生怕我们日子过得比他好。派他弟弟到我们厂当奸细。现在,又动用他表哥高希进的关系,在变电所上做文章。穆广找过他多次,他丝毫不念师生之情,他不是高希进,他是油盐不进……”
没等秦晴说完,秦耕久冷笑道:“你是江心洲小学校长,江心洲架变电所,就可以让你学校的电功率可以带动空调冰箱,难道你会反对?”
秦晴一时语塞。秦耕久讥笑道:“这不就是我遇到的两难吗?”
秦晴:“最好是龙庵和江心洲各建一个变电所。”
秦耕久加重语气说:“这是废话!”
秦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龙庵的顾相开据理力争。”
穆广:“相开书记毕竟只是个村支书,他的力量太微弱了……”
秦耕久:“嗯,他可不微弱!有一次——”
秦晴:“那一次穆广不在家。”
秦耕久:“那一次,县里莫县长到你厂里参观,相开就跟莫县长说了变电所的事。莫县长说,我回去让供电局来核实一下情况。供电局把电话打到乡里,高希进是分管这一块的,他跟上面汇报说,江心洲是长江大堤的外护,一直以来承担着行洪泄洪区功能,为保卫长江大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这种牺牲一直没有得到充分补偿。乡里的意见是,通过变电所布局,给江心洲一个补偿。供电局的同志说,听说,龙庵办了厂,急需用电。高希进说,江心洲也办了厂,而且办厂在前。几天以后,省人大王光宇主任到无为,莫县长把他带到你们厂……”
秦晴:“实际上,莫县长去是打前站的。”
穆广:“那一次,我也不在家。过后,听潘厂长学给我听,说王光宇主任握着相开书记的手,问可有什么困难,相开书记直接就说了变电所的事。”
秦耕久:“你看这一家伙就把问题捅到省领导那里了。”
穆广:“这都通天了,按理说不会再有问题了。”
秦耕久摇摇手,说:“相开同志性急,这事做得唐突。据讲,当时莫县长的脸上有些尴尬。事后,莫县长知道了情况,他也犹豫起来。”
秦晴:“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分明是怕承担责任。”
秦耕久:“你不能这么说,当领导的必须考虑各方面平衡。”
秦晴朝穆广摊了摊手,穆广起身准备离开,秦耕久:“穆广,这个问题这么僵着不是事。”
穆广一笑:“爸爸,上面神仙打架,叫我们凡间有什么法子呢?”
秦耕久:“我有个法子。”
穆广和秦晴注视着他,他沉吟起来。秦晴过来站到穆广身边,秦耕久抬头看着女儿女婿,分明是连成一体的。他说:“你把互感器厂迁回江心洲来……”
秦晴吃惊道:“什么?把厂搬回来?搬厂又不是搬家,耽误生产不说,那一套设备,一拆一装至少要四五万。”
秦耕久:“这我知道。”
秦晴:“当初你把穆广赶走……”
秦耕久的声音有些苍凉:“我没赶穆广走!”
秦晴:“你不让他当江心洲电热器厂业务员,不就等于把他赶走了吗?”
母亲许莲枝抱着阿晨站在房门口说:“秦晴你怎么跟你爸爸讲话?你爸爸是村里书记,他考虑问题不可能像你那样,光顾着自个儿。”
秦晴:“你要做一个好官,你就做你的,凭什么总是拿我们当牺牲品?”
秦耕久冷笑道:“村官不是官。”
看着秦耕久的表情,许莲枝把阿晨塞到秦晴怀里,斥责道:“你们带着孩子给我滚走。把你养大,还给你带孩子,到头来跟你老子讲话就这个腔调。”
秦晴的眼睛里含着愤怒,阿晨吓哭了,穆广:“妈妈!您别生气。”
许莲枝:“老娘养了一窝白眼狼,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秦晴语气明显柔和了,说:“爸爸,就算我们愿意搬回来,顾相开那头怎么跟他谈。当初,穆广求他,他没说一个不字,给出的是最好的条件。现在,企业盈利了,我们就把他甩了……”
穆广恭敬地说:“爸爸,让我们把厂迁回江心洲,这是您内心的想法吗?”
秦耕久沉默不语。
穆广瞟了一眼中堂上的座钟。
许莲枝:“老东西你说话呀!”
秦耕久轻轻点点头。
秦晴气愤地看着父亲,想说什么,穆广制止了她,说:“爸爸,我理解您。我互感器厂迁回江心洲,连人员工资带管理费,江心洲的村民每人每年至少增加五百块钱的收入。”
秦耕久再次点点头。
穆广苦笑道:“爸爸,这是一道难题啊!你让我慢慢解吧。”
江边,枯萎的芦苇上还堆着一团团积雪。春潮未生,江流在静谧地流淌。蜿蜒的无为大堤内外,一眼望去,萧瑟之中孕育着生机。
穆广背着厚重的行李,踏着薄薄的轻霜,孤身而去。
北驰的火车上,穆广和杜江对面而坐,一路下着象棋。
穆广握着拳头,抵着下巴,正在发愣。
杜江:“还没想好?”
穆广苦笑:“这一步,不动也不行。”
“下棋,你怎么能不动呢?”
“动了损失太大!”
“想赢棋,怕丢子怎么行呢?”
“关键是,我的每个子儿来得都不容易啊!”
“那你就认输,我们重来一盘。”
“我是不会认输的,重来一盘倒是可以考虑,但是,我现在也没那么大的实力啊!”
杜江的手在穆广眼前晃了晃,说:“你在说梦话?”
穆广一笑:“没有啊!”接着拿起一颗棋子重重地落下。
杜江赶紧按住他的手,眼睛里放射出惊喜的、诡秘的光芒:“你说的,落子算数!”
第152章 困顿张家口
穆广再瞅瞅棋盘,忙说:“不行!我刚才开小差了,再怎么着,我也不能丢车啊。”
杜江放开手,关切地问:“还在想变电所的事?顾相开不是说,他有办法解决吗?”
穆广点点头:“现在是我岳父大人给我出了难题啊!”
“岳父大人怎么了?他讲得对,就听;讲得不对,就不听。他老人家还能把秦晴收回去?”
“这跟他是不是我岳父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一言难尽,反正是,做人不能忘本!”
火车到达石家庄已经是深夜,看了看列车时刻表,两个人坐在候车室里,等待前往张家口的班车。
穆广从人造革的包里掏出一匝征购函,一张张地看,一字一句地琢磨。杜江双手托着后脑勺,眯盹了一会儿,忽然翘起来,凑近穆广,指着征购函说:“这中间,说不定就有大鱼!老潘因为我们供不应求,就把人家冷落了。”
穆广:“潘厂长暂时放下这些客户也是有他考虑的,主要是考虑运输成本。”
第二天上午,到了张家口。
出了车站,寒风裹着一阵阵泥土的气息混合着牛羊肉的膻味扑鼻而来。穆广和杜江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
在一家早点铺,两人吃了早饭。杜江:“现在到哪?”
穆广:“直接到张家口电器厂。”
“我看,不如先住下,刷个牙,洗把脸,收拾清爽再去。”他瞅瞅自己,又瞅瞅穆广,“别让人瞧不起。”
“又不是来相亲。”穆广笑着说,“好吧,听你的,这一块市场打开了,这里就是你的地盘了。不过,我得先给程少尘打个电话。”
穆广跟程少尘通过电话后,找个旅馆住下。消消停停地来到张家口电器厂,直接来到供销科。
程少尘不在,科里只有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光景。年轻人说:“科长上计委去了。”
杜江:“这不刚刚通了电话约好的吗?”
穆广制止了他,掏出香烟,递上一支,年轻人谢绝了。穆广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吗?”
年轻人:“行呀!不过,他可没准什么时候回来。”
杜江坐到长条椅子上,穆广仍然站在年轻身边:“兄弟,你贵姓,怎么称呼?”
年轻人:“免贵,我姓萨,叫萨冰。”
穆广:“你就是萨冰?”
萨冰回过头来,露出诧异的眼神。穆广忙陪笑道:“听说过你的大名。”
“那不可能吧?你们无为跟我们张家口相隔千山万水。”
萨冰的话透露了一个信息,程少尘把穆广来的事告诉萨冰了。
穆广:“你中考的时候,全县第一名,结果没有上重点高中,而是上了中专,对不对?”
“这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嘛。有才的人总是受到人关注。”穆广的这些消息也是过去跟程少尘在一起的时候,听到的零零碎碎的消息拼凑的。他还知道萨冰是程少尘的姨表弟,只是这一点不方便点破。
萨冰:“实际上,后来我中专也没有上成,正好电器厂招工,我就来当工人了。”
“太可惜了!如果你上重点高中,现在一准是大学生了,而且肯定是哪一所重点大学的高材生。”
“没办法,家境贫寒啊!”
套了几句近乎,萨冰拿杯子沏茶,穆广:“萨冰兄弟,茶就别泡了,我倒是另外有个请求。”
萨冰住手看着他,他说:“我想、我想到你们车间转转,方便吗?”
萨冰犹豫起来,穆广:“我是来推销互感器的,我想知道我的产品适不适合你们,没别的意思。”
萨冰勉强点点头。
他领着穆广和杜江下楼,在楼梯碰到一个人,那人从下往上走,萨冰站住了,侧过身来,照面的时候,萨冰:“范厂长!”
范厂长:“萨冰,程少尘在办公室吗?”
萨冰:“不在,他去计委了。”
范厂长:“我刚刚从计委回来,没见着他啊。”
萨冰:“哦?那可能顺道去银行了。”
范厂长:“就是他妈银行的人在找他呢。”
萨冰:“那我就不晓得了。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去找您。”
穆广知道,程少尘这是故意让他吃闭门羹。萨冰朝穆广一笑:“我们程科长特别忙,整天没个休息的时候。”
从行政楼到车间,穆广:“你们厂在张家口国营企业中间规模应该是最大的吧?”
萨冰:“是的!我们厂也是北方最大的专门生产供电设备的企业。主打产品是变压器和开关柜,还有各类供电配套产品,一共有七条生产线,其中有三条生产线正在技改,引进瑞典设备。”
穆广:“阿西亚公司?”
“是啊!”萨冰吃惊地问,“穆厂长,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那里准备建一个变电所,我做了一些功课。”
夜晚,北风呼啸,在枕上听来,仿佛长江的波涛,一阵紧似一阵地拍打着堤岸。
在简陋的旅馆、简陋的房间、简陋的床铺,穆广和杜江各躺在一张床的铺盖里。
杜江捧着一本书,哗啦啦胡乱地翻弄着,随后扔到一边,气愤地说:“这个程少尘在搞什么鬼?”
穆广:“不要急,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相信,他能一直躲下去。”
“他狗日的也太不拿人当数了吧?还跟你是老相识呢。”
“老相识值几个钱?他手上的订单才值钱呢。他越是这样拉俏,越说明他手上有货。杜江,今后你就好好的经营北方市场吧。我感觉北方市场比南方更广阔!”
“照理说,北方人应该比南方直率一些……”
穆广笑道:“程少尘是个例外,因为,他在南方长大。不过我相信,玩这些小聪明,他玩不过你。你看他第一招就被识破了。”
杜江嘿嘿一笑:“那是!”
“杜江,你跟建邦、路宇都是我的好朋友,你跟他们有一点不一样,也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什么不一样?”
“你比他们会玩!”
“什么?我会玩不假,不会玩的话,也不会把艾娣那样一个堂堂的区供销社主任的掌上明珠弄到手。可是,老兄你说你欣赏我会玩,这是挖苦我吧?”
第153章 享受过程
“不是!我是真心话。”穆广说,“其实,我们做任何事,都不要过分把眼光盯在目标上,重要的是享受过程。老是盯着自己的那一点想法,遇到问题就容易焦急,一焦急就容易出错。像我们这次来找程少尘,目的是打开北方市场,但是,我们要有耐心,慢慢地陪着他们玩……”
“必要的时候,还可以陪他们吃喝玩乐!”
“对嘛,许多生意就是在休闲玩乐中谈成的。”穆广说,“你说我们跑业务,最后成与不成,还不就是关键人物讲一两句关键的话吗?哪还需要正襟危坐在那里谈判?凭你在艾娣身上下的功夫,我相信你能玩得过程少尘。”
接连三天,程少尘一直没有露面,每次都是萨冰在应付穆广他们。这三天里,穆广零零星星地把张家口电器厂的情况基本上摸透了。程少尘的冷遇,正好给穆广提供了一次充分准备的机会。
穆广对杜江说:“假如他第一天就见我们,见我们就谈业务,我心里还没底呢。”
一个礼拜后,程少尘仍然没有出现,穆广倒没有显得很着急,萨冰过意不去,他说:“穆哥,告诉你实情吧,这段时间,程科长一直在忙着到瑞典考察的事。”
杜江:“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呢,让我们在这里傻等?”
萨冰:“之前一直在办手续,手续没成,他不敢对外说。”
穆广:“他什么时候走?”
萨冰:“最近几天。”
穆广:“走之前,能不能安排我们见一面?”
萨冰:“恐怕不行。”
杜江:“不就出个国吗,至于这么神秘吗?”
萨冰:“不是神秘,是他一直的准备相关资料,腾不出时间。”
穆广:“吃顿饭的时间应该有吧?”
萨冰:“穆厂长,一顿饭的工夫解决不了问题,我建议您不如耐着性子,等他出国回来。”
穆广注视着他,他又补充道:“那时候谈,或许更有成效。”
穆广和杜江回到旅馆,杜江:“哥,现在怎么玩?”
穆广:“程少尘出国不是还没走吗?再等一等。明天再到厂里去一趟。”
“还去啊?”
“明天去,出其不意!”
杜江猛地倒到床上,从床头摸出金庸的《书剑恩仇录》,说:“我不想去了。”
穆广:“你不去我去。”
“你去恐怕也是白去。”
第二天,穆广去了张家口电器厂。到了供销科,萨冰腋下夹着一个塑料文件夹正要出门。萨冰深呼吸一下,无奈地垂下手。
穆广一笑:“没想到我会来吧?”
“穆哥,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就是想来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少尘科长他们这次出国,跟互感器有没有关系?是不是采购互感器?”
“这一点,我可以给你透露,他们出国真没有这个内容。”
穆广点点头。
萨冰从他肩头看过去,撇了撇嘴。穆广一回头,身后站着程少尘。
程少尘:“这不是穆广吗?你还在张家口?”
穆广:“是啊!”
程少尘:“萨冰,我不是让你告诉穆厂长,等我出国回来再来吗?”
穆广:“他跟我说了,是我赖在这里的。”
程少尘搓搓手,说:“你看,你来得正巧!我们厂里有个讲座,请的是个日本人来给我们讲QC,你肯定感兴趣。”
“好哇!”其实穆广并不知道什么是QC,但他装着欣喜的样子。
“我还有点事,让萨冰陪你去吧!”
“你忙你的。”穆广阳光灿烂,“哎呀,见到你,我这一天的云全散了!”
萨冰:“那我们走吧,讲座在食堂。”
两人并肩前往企业食堂的路上,萨冰:“这个讲座很难得,很多外地企业都派人来听。”
坐到餐厅里等待老师到来,萨冰对穆广说:“我们厂有一条生产线是引进日本技术的。”
穆广:“瑞典技术不如日本吗?”
“有比较才有鉴别嘛!”萨冰表情神秘地说,“还有更重要的考虑……”
这时,范厂长在喊:“萨冰快来!”
萨冰赶快起身而去。空下的座位,很快来了一个人。
日本人的讲座讲的是日语,讲一句翻译一句,非常慢。身边的那个人跟穆广搭讪。此人叫吴放,是太原电器厂的采购员,他采购的产品就是电热器和互感器。
穆广:“太巧了,我就是卖电热器和互感器的。”
他们握手之际,穆广下意识朝萨冰望去,萨冰正在朝他微笑。
讲座结束后,穆广邀了萨冰,拉着吴放,又把杜江喊来,四个人欢聚了一次。
接下来,杜江跟吴放去太原。
杜江:“那你怎么办?”
穆广:“我想去一趟北京,到张家口来,我是陪你的,去北京,才是我这次北上的真正目的。”
杜江借着三分酒气,说话就有些放纵:“你去找潘思园?”
穆广:“扯蛋!”
杜江:“你们俩都扯上蛋啦?”
穆广眼神示意他别乱说,然后对萨冰和吴放说:“北京有个无为村,那里的无为人特别多。”
杜江接过话茬,眉飞色舞地对他们说:“何止是无为村,整个北京城到处都有我们无为人。我们无为县总共有一百三十万人,其中十几万人在北京。无为人口,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生活在北京。无为人跟别的地方人不一样,别的地方人到北京都是打工,无为人在北京,各个层次都有,大到中央领导,小到拾垃圾的,只要有人群的地方,笃定能找到无为老乡。”
吴放:“这是怎么形成的呢?”
穆广:“因为无为是个革命老区。许多在无为战斗过的老革命,一直没有忘记无为。”
尽管说无为有十几万人在北京,可是穆广到北京,落脚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潘思园。
来的时候,潘志高告诉穆广:“你要找思园,打电话不行,她那个东家的号码不能给你;直接去,你进不去,那里真枪实弹站着几道岗。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菜市场等她。横筛子胡同过去,有个中心菜市场。她每天上午九点,一准去买菜。”
第154章 心底有一种甜蜜感
穆广来到北京,在菜市场果然见到了潘思园。见面的那一刻,穆广和潘思园站在不同的角度同时张望到了对方。潘思园在心里依然恋着穆广,见到穆广,打心底有一种甜蜜感。
潘思园:“我收到我爸爸的信了,他告诉我说你要来。我就天天准时来等你。走吧!”
潘思园的发型、衣着、气质都有了很大的变化。穆广上下打量着她。潘思园拢了拢头发,脸微微地红了,接着把头扭向一边,说:“别拿我跟秦晴比,好不好?”
穆广笑道:“你现在是北京人了,她是江心洲的村妇,她哪能跟你比啊!”
“别拿我取笑,我这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只是北京人的保姆而已。”
说话间,一个女孩迎面,潘思园跟她亲热地打招呼。走过之后,潘思园:“她是你们无为人。”
“哦。”
“她是保姆。”
“是吗?”
“你知道她在哪家吗?”
“不知道。”
“告诉你。”潘思园对穆广耳语。
穆广大吃一惊:“啊——,国家领导人?”
“小声点。”潘思园抛了个得意的眼色,“不许说出去噢!”
穆广抿着嘴,使劲点着头:“嗯!”
这是一条宽阔、洁净而幽僻的大街。街道两边密植着冬青树,呈现出浓郁的墨绿色。高大的行道树,苍劲的枝条与两边的暗红色的墙壁和橙黄釉面的琉璃瓦相映衬,显示出旁若无人的皇家气派。
两个标致的小伙子迎面而来,就在擦身而过之际,他们的目光在穆广的身上扫描了一遍。那锐利的目光,让穆广有些不自在。
潘思园小声:“刚才这两个人是便衣武警。”
“啊——”穆广不禁回过头去,就在他回头的时候,那两个人也回头。穆广的目光同时与四目碰撞,在各自的心底激起微澜。
穆广:“思园,你的东家到底是什么人?”
潘思园:“老爷子——我们在家里都叫他老爷子,他叫朱东进,是个老革命,当然现在已经退居二线,是个老干部了。平常不上班,只是偶尔到人民大会堂去开会。”
穆广:“听说他当年是新四军?”
“是啊,那段历史给他讲滥了!”潘思园笑道,“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回忆,重三倒四地讲,他们家儿子孙子听腻歪了。老爷子找不到听众,只好缠着我讲。”
“你会腻歪吗?”
“腻歪!但是,组织上有交待,听他讲故事,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必须永远装得像第一次听一样,有时候还故意提一些问题。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很生气,怎么这个问题你不知道?让我讲给你听吧。讲完之后,他就很开心。唉,没办法,看在那份工资的情分上,委屈耳朵了,让它结了几层茧子。”
“听说他对我们高河很怀念?”
“是啊!皖南事变之后,他参加突围成功了。那时候,在无为的江北游击队就划着小船,每天守候在江边的芦苇丛里接应他们。这些人在高河、在你们江心洲集中,再转移到严桥。在严桥成立新四军第七师。一共有三千多个将士,在曾希圣政委的领导下,站住脚之后,带着新参军的无为人,开拔队伍,北上抗日。日本投降后,老爷子跟着部队继续北上,又打了无数仗。解放后,他转业到地方,先在山东工作,后来调到北京。大致就这么个经历吧。详细的,如果有兴趣,见了面,你请教他。”
“他会跟我讲,我们也不认识?”
“嗨,求之不得呢!”
说话间,到了朱东进老人家。听说高河来人了,朱东进老人非常兴奋,拉住穆广,详细询问老区的状况。
中午在一起吃饭。饭桌上,穆广见到朱老的大儿子朱启瞻。
朱启瞻四十来岁,身长脸长胳膊长,拿筷子的手指好像也特别细长,说话慢条斯理,眼光特别和善。他是国家计委的一位副司长,参加了“七五”计划的编制工作,满脑子都是未来五年的蓝图。
听说穆广是生产电热器和互感器的,朱启瞻说:“这个好!‘七五’期间,我们国家的广大农村地区还是要解决电气化问题。首先是生产电,然后是输送电,最后是转化电。电本身没有用处,必须转化动能、光能、热能。这些都离不开电热器和互感器。”
穆广:“听朱司长这么说,我们搞电热器、互感器,方向是对的了?”
朱东进老人拿筷子大头敲击桌面,说:“肯定没错!”
朱启瞻瞟了父亲一眼,不经意地给老人碗里夹了一块肉。
潘思园兴奋地说:“我爸爸是电热器土专家。”
穆广:“不光是专家,还是职业经理人。我现在请他当厂长兼工程师。”
朱启瞻:“眼光要远一点,起点要高一点,气魄要大一点,标准要严一点!”
穆广恨不得放下饭碗,拿本子记下来。朱启瞻摆摆手,说:“当然,这些要求,对于你们乡镇企业,或者叫社队企业来说,还是高了一点。我的意思是,你千万不能停留在传统的产品上!应该不断提高转化效率,不断轻型化、智能化、自动化。你要记住,越是容易生产的产品,越容易被取代。与在拥挤的小路上跟人抢跑,不如独辟蹊径。”
朱东进老人:“你给他指指路子嘛。”
朱启瞻:“我的关注点偏向宏观。”
穆广:“那就给我讲讲宏观吧!”
朱启瞻围绕国家宏观经济发展战略,提出了一些建议。穆广似懂非懂,但是,他觉得,从国家到个人,发展的大道理、硬道理掌握在朱启瞻这类人的手里。
穆广一边听一边想,自己祖祖辈辈是农民,以农民的身份办工业,彻底改变人生路径,必须有高人指点。
对朱启瞻,不能仅仅以领导干部视之,而应该看成是引路的高人!假如能得到朱启瞻真诚的指点,假如能长期得到朱启瞻的指点,假如能有更多的朱启瞻、有比朱启瞻职位更高的人指点,那么,他穆广今后搞任何工业都会有底气、有胆气。
想到这一点,他觉得无为县委把潘思园这样的女孩放到领导家庭管理家政,也许是另一种深谋远虑。
第155章 陪你去天安门
饭后,朱东进老人说:“思园,家乡来人了,放你一个礼拜假,好好陪陪客人。”
穆广:“老首长,这样就耽误她工作了。”
朱东进:“不要紧,多看看,脑筋开动了,思想就解放了。小平同志讲的解放思想,对谁都适用。”
潘思园把头伸到穆广面前:“我陪你去天安门,怎么样?”
穆广:“好!”
“然后,再陪你去一趟八达岭长城。”
“不到长城非好汉?!”
“然后,再陪你去颐和园……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哎你打算住多长时间?”
朱东进老人说:“孩子,你住在哪里?”
穆广:“就在横筛子旅馆。”
朱东进:“横筛子在哪里?”
穆广:“出了你家院子就是啊。”
潘思园大声说:“首长!您每天在院里遛弯,听到的叫卖声,就是从横筛子大街传来的,可知道了?”
潘思园小声对穆广:“老爷子没走出过院子,出去都是坐车。”
朱东进:“这么说,还应该有个竖筛子大街喽?”
潘思园一笑:“那我就不晓得了。”这时,传来一声鸟鸣,潘思园说,“首长您听,这个鸟的叫声,就是从横筛子大街传来的。”
朱东进:“这么近,那干脆搬我家住吧。”
穆广谢绝,朱东进坚持,潘思园笑道:“这个,首长您说了不算,组织上有纪律!”
老人无可奈何地“噢——”了一声,没再言语。
潘思园陪着穆广游玩,坐在车里,穆广贪婪地朝外张望,潘思园不时给他导游。经过一座高楼时,潘思园:“穆广哥,这个大楼就是朱司长的单位,国家计委。”
穆广本来打算玩个三五天就走的,谁知道,就在潘思园不在家的时候,朱东进老人自己倒茶水,不小心烫了。
这是一个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老人瞧报纸,感觉口渴了,眼睛仍然盯着报纸,口里喊“思园”“小潘”,没有应答,忽然省悟,他给潘思园放假了。于是,自己起来倒茶。他摘了老花镜,起身,右手拎着开水瓶,朝玻璃茶杯倒水。他没看清茶杯盖仍然盖着,开水在杯子外面形成伞状水花。他那只曾经能够灵活持枪开枪的左手去揭茶杯盖,他那只曾经可以折断敌人胳膊的右手仍然在倒水。于是,这位革命老战士的左手,无情地被自己烫到了。左手一缩,打翻了茶杯,茶杯砸到脚面上,烫了脚。慌乱中,扔了手上的开水瓶,又把腿烫伤了。腿烫了,一时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地上流淌着开水,又把屁股烫了。
穆广深感内疚,于是,在医院陪护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让他跟朱东进老人建立了深厚的忘年交,也给朱启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北京回到张家口,萨冰告诉穆广,程少尘已经回国。
此次出国到瑞典,程少尘的主要任务是采购跟设备匹配的电线电缆。谁知道,到了国外,程少尘听了同伴的话,好不容易出一次国,应该多看看,至于采购电线电缆,那不过是个由头。再说电线电缆,国内也能买到。
第一次正式谈,程少尘就对穆广说:“萨冰已经给我们看了你的互感器样子,应该问题不大,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满足。”
穆广:“什么条件?”
“你提供的互感器,必须给我提供匹配的电缆线。”
“电缆线?什么样的电缆线?有没有样品?”
“没有样品,但我这次出国,搞到技术参数。我要你提供符合我技术参数的产品。”
穆广再次来到北京,找到首都电线电缆研究所,进入他们的有偿咨询程序,以参数为切入点,寻找和获取了符合技术参数的产品型号,再由这些型号寻找生产商名单。
穆广万万没想到,这一网撒下来,捕捞了一大堆电线电缆厂名单。这些电线电缆厂分布在江苏的宜兴、吴江和河北宁晋县。同样在江苏,宜兴生产电力电缆,吴江生产电话电缆。穆广带着名单来到宁晋和宜兴,跑遍了所有电缆企业,采购样品。
从南方回到张家口,正赶上一场春雪。大雪纷飞,漫天皆白。到了张家口,还是那家简陋的旅馆,杜江已经从太原回来,在那里等待穆广。
久别重逢,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穆广摸索着杜江的衣服,说:“兄弟,你冷吗?”
杜江拍打着穆广后背的积雪:“大哥,萨冰都告诉我了,你真行啊!”
穆广从包里掏出一瓶酒,杜江上街切一包卤菜,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和衣倒在床上。窗外的积雪放射出刺眼的光芒。
第二天,他们来到张家口电器厂。
范厂长召开了一个小型会议,程少尘介绍了情况。工厂综合考虑之后,选定了几种样品。于是,穆广签订了捆绑式合同。这份合同总数额为三十万,其中二十万元是互感器,十万是电线电缆。
穆广让杜江在合同上签字。杜江:“穆广,这笔业务是你做成的。还是你签吧!”
穆广:“我是董事长,哪有董事长跟你业务员争利的?你签,没错。”
“你知道这一笔,我能赚多少钱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穆广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我也知道,将来你要继续打开北方市场,还要花多少钱铺路,还要承担多大的风险!”
这一天,杜江精心准备了几只高脚玻璃杯,还有一瓶香槟酒。他们来到张家口电器厂。
在供销科,杜江摆出四个琉璃杯,掏出香槟酒。萨冰一张印蓝纸复写出一式两份合同,从中间扯开,一手一份,递给程少尘和穆广。程少尘接过合同,说:“把原稿给我。”
萨冰:“我仔细核对过了。”
程少尘:“不行!”
穆广粗粗扫了一眼,直接递给杜江:“你看吧,我不看了。”
杜江看了一遍,回过头来,程少尘还在一字一句敲打合同。杜江有些不耐烦,看看穆广,他只好又从头至看了一遍。好不容易等到程少尘从纸面上抬起头来。
杜江:“行吗?”
程少尘点点头,杜江抓笔就签了字,交给程少尘,程少尘拿笔摩擦着头皮,说:“你先签吧。”他把手上的那一份也交给杜江签了字。
第156章 香槟酒
杜江转身去开香槟酒,听到身后“啪”地一声,程少尘说:“慢着!”
杜江:“已经打开了。”
穆广:“有什么问题吗,科长?”
程少尘对杜江和萨冰说:“你们俩回避一下。”
杜、萨出去后,程少尘对穆广说:“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
穆广很坦然:“什么事?”
程少尘一字一顿地说:“把你搜集到的电线电缆资料和样品,全部留下来。”
穆广想了想,说:“没问题!”
程少尘:“我现在就要。”
穆广诧异道:“现在就要?这么急?我没带在身边。”
程少尘手捻旋纽,把钢笔盖拧了起来,昂起头来:“你看着办!”
穆广憨厚一笑:“呵呵,那些资料和样品,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正嫌累赘呢。我现在就回旅馆取来给你,行吗?你也真是,小事一桩,搞得这么郑重其事,还这么神秘。回头我送到你办公室,就是了。”
程少尘:“不,我跟你一道去取,取到了,就在那里签合同。”
穆广:“那好哇!”
在前往旅馆的路上,杜江小声问穆广:“搞什么鬼啊?”
穆广:“没什么,就是改在旅馆签字。我们晚上聚一餐。”
杜江无声而笑:“哦,就这么一点小九九?神经兮兮的。”
合同签定后,穆广让杜江赶紧打电报回家给潘志高厂长,抓紧组织生产。
此时,还是寒假,秦晴带着女儿从江心洲来到龙庵村。潘志高一开始以为她来玩玩,谁知她一来,就呼叫保洁打扫卫生,打模打样地坐到穆广的办公桌前,身子往老板椅上一靠,椅子顺势倾斜,她忽然回弹起来,十指交叉,搁在桌面的文件夹上,问这问那。潘志高虚与委蛇应付几句就走了。她有些不高兴,把燕芳叫来,让她汇报财务情况。接着,在车间里转悠,到处指手画脚。
潘志高没有跟她正面冲突,只是把穆慧和谷建邦叫来。穆慧对谷建邦说:“你现在不便出面,让我跟穆超来处理,你帮我们出主意就行了。”
穆慧和穆超联手抵制秦晴。秦晴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在电话里向穆广诉说,要他快回来平息。此时,穆广和杜江一心扑在宜兴电缆厂,研究生产过程。
在那里,穆广再次见到松井次郎,他现在的身份不是无锡旭日电饭煲副厂长。此时,中国已经有了三角牌等一批电饭煲品牌,国产化基本到位,市场基本饱和。松井次郎在中国适时转型,生产电线电缆。他现在是日本住友会社住宜兴电缆厂的经理,他的任务是管理几个他从日本带来的工程师。
穆广手上握有电缆订单,松井手上握有日本的电缆生产技术,二人再次聚首。
穆广在宜兴电缆厂深耕细作。程少尘到上海出差,突然来到宜兴。穆广把自己从朱启瞻那里得到的宏观信息,在松井那里得到的日本产业信息,以及在宜兴电缆厂得到的生产设备信息和盘托出,全部告诉了程少尘。程少尘让穆广把这些情况做成可行性报告。他拍拍穆广肩膀,说:“有了这个报告,我们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兄弟,今后,就电缆业务一项,保证让你盆满钵满。”
穆广:“我的文化水平,你知道的,不会写可行性报告。”
程少尘:“不会写,会讲就行。上宜兴大街,到处是文化传媒社,随便找一个,你就把刚才跟我讲的讲给他听,不出半天,一份标准的报告文本就成了。”
程少尘将这个可行性报告带回张家口,改头换面,直接向河北省计划委员会申报立项。计委审查时要求补充的资料,程少尘遥控穆广,现场获取,随时提供。
三个月后,穆广和杜江,押送第一批电缆来到张家口,程少尘对杜江说:“从现在开始,跟你们互感器配套的电缆,我们自己解决,不再麻烦你们了。”
因为宜兴电缆通过了使用过程中的检验,性能是匹配的,产品选择不再有风险,程少尘无情地甩掉穆广和杜江这个中间商。
杜江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穆广说:“千万不要得罪程少尘,一定小心翼翼维护好他们的互感器业务。”
杜江想了想,也是,我本来就是卖互感器的,代购电缆不是本行。
但是,穆广看到程少尘正在实施电缆项目,心情异常复杂。他对杜江说:“我先回家!”
一路的深思熟虑,他决定:自己创办电缆企业。
回到龙庵互感器厂,穆广做出一个决定,他要卖掉互感器厂,自己回江心洲创办电缆厂。
所有人都惊呆了!
太阳底下,田野里的庄稼随心所欲地生长着,长得郁郁葱葱。
龙庵村党支部书记顾相开和穆广一前一后,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田埂两边是稻田,稻田里的水稻正在扬花。
从这里,可以眺望龙庵村的老椿树,椿树下就是他们的工厂,一字排开的五间大瓦房。
听说穆广从张家口回来,顾相开赶来。交谈内容不想让外人听到,他请穆广到田埂上散步,稻田里的青蛙,尽管也哇哇乱叫,但绝对不会坏他们事的。
变电所落地,不落在龙庵村,而落在江心洲。龙庵村无法满足互感器厂的电力需求。江心洲村有充足的电源,村民一致呼声要求穆广把互感器厂迁回去。顾相开也有所耳闻,心中的困惑凝成死了结。如果迁走,龙庵村村级集体经济的半壁江山就垮了。尝到富裕甜头的龙庵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贫穷了。
想来想去,要羁绊穆广,让留在龙庵村的唯一办法,只有引诱他继续在这里投资。靠什么引诱他继续投资呢?土地。
所以,他把穆广带到这里,这里连片三十二亩地,紧挨着村部,离乡村公路很近,旁边又有一条小河。穆广早已看中了这块地,秦晴也羡慕。
不错,穆广一直觉得,那五间大瓦屋只是一个临时过渡,拉开来,五通一平,正正规规地建设标准化车间、标准化厂房、标准化门楼,正是办厂的正道。他曾经借潘志高之口跟顾相开吹过风。顾相开倒是非常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但是,他要以土地入股。
第157章 转型之痛
当时,他俩坐村部食堂的饭桌上。
潘志高:“你这三十二亩地,占多大股份呢?”
顾相开:“百分之十九。”
“哦,我明白。百分之十九,加上你村上原来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一共百分之四十九。”
“对!还是穆广控股,他当法人代表。”
潘志高一笑:“顾书记,这事怕是有点难。”
“难在哪里?”
“难在股权结构变更。”潘志高顺手抓十根筷子,四三三排列,“你要的百分之十九,必须从穆广百分之四十或者谷建邦的百分之三十股份中切割,且不说切割谁的。不管是什么结果,最终,你龙庵村都是第一大股东。这盘棋能走得下去吗?”
听说穆广打开了北方市场,扩大再生产是他的必然选择。今天,顾相开主动来找穆广。两个人信马由缰走在田野里,像两个农民在巡田。站在这个可以看到五间大瓦屋的地方,顾相开停住脚步,这是一个暗示。他随意拔起稻田里一株稗草,在手里玩弄着。
穆广先开口了:“顾书记,我有个想法。”
顾相开眼角笑眯眯,心中暗想,还是你撑不住了,他说:“我早看出来了,说吧!”
“我想请你当互感器厂的厂长。”
“老潘呢?”
“另有重任。”
“我是支部书记,我不能当厂长,这你知道的。”
“我想把厂转让给你。”
“你呢?”
“回江心洲。”
“这是你丈人的主意?”
“不管是谁的主意,现在已经变成了我的想法。现在的龙庵互感器厂,我占四成,你村上占三成,谷建邦三成。我想把我的四成转让给你。你放心,我回江心洲不办互感器厂。”
“办什么厂?”
“我办电线电缆厂。”
仿佛千斤担子压在肩上,顾相开扔了手中的稗草,一屁股坐到田埂上,蹙起眉头,尽管他的眉毛很淡,依然能看出沉重。“你让我考虑考虑,这个主意太突然了。我的头脑里有二十四个方案,就是没有这个方案。”
“没想过?”
“没敢想。”
“顾书记胆子那么小?”
顾相开一笑:“胆子不小,能力小!”
穆广也坐下来,深情地说:“顾书记,就算撤股了,谷建邦不还留在这里吗?你怕什么呢?”接着狡黠一笑,“讲良心话,难道你就没想过,把穆广挤走,我们龙庵的人独桌独开,自己干?”
顾相开猛然站起来:“天地良心!”
穆广又一笑。顾相开的脸胀得通红:“天打雷劈……”
穆广急忙制止:“开玩笑呢?顾书记哪能就当真了。”
顾相开盯着穆广看了一会儿,微笑说:“秦晴知道吗?”
“这是我的主意。”
顾相开听出来了,这个主意还没有得到秦晴批准。他说:“龙庵互感器厂,名义上是村办企业,实际情况我们都心照不宣。我的感觉,你恐怕……”
“我知道,家里的意见肯定要统一。关键是你的意见。”
顾相开张开双臂:“这就好比,天上掉下个大元宝,一家伙砸到我手上,难道我会嫌手疼吗?我就不相信这是真的。”
傍晚时分,穆广回到江心洲小学。
学生已经放学,秦晴坐在南边靠窗的抽屉桌前批改作业。穆广轻轻推开门。秦晴知道穆广回来了,她没有回头,口中说:“快把纱门带上,防止蚊子进来。”手上握着一枝长长的红色蘸水笔,在学生作业本上挥洒着。
穆广来到她身后,随手拿起一本学生作业翻了翻,说:“看样子你挺忙的,还没做饭呢,那我到我妈妈那边吃晚饭吧。”
秦晴“啪”地一下合上学生作业,指着旁边的座位:“坐吧!说吧!”
穆广挨着屁股坐下:“说什么?”
秦晴转过身来,盯着他:“姓穆的,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和女儿也卖掉?”
穆广给她唬住了:“什、什么意思?”他笑眯眯地看着秦晴愤怒的脸,感觉特别好玩。看到她的下巴处有一抹粉笔灰,穆广下意识伸手去擦,秦晴一把打掉他的手,“少跟我动手动脚的。”
穆广:“粉笔灰。”
秦晴起身照着镜子,拿毛巾擦掉粉笔灰,回过头来,竟然满脸泪痕,简直像演戏一般。穆广诧异道:“喂,这是怎么啦?一抹粉笔灰就这么委屈。”
“我秦晴的条件也不算差吧,我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你,这么辛辛苦苦工作,在你心目中竟然什么位置都没有!”
“什么情况?这是。”
秦晴呜呜咽咽地哭了。穆广没有去哄她,而是坐到四方桌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凉茶,慢慢地喝了起来。秦晴忽然收住泪,不哭了,胳膊交叉抱着,站到穆广面前:“互感器厂转让给龙庵,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
“你听谁说的?”
“燕芳跟我说的。我当时一头雾水,她反问我,这么大的事,你当老板娘的竟然不知道……”
“燕芳怎么知道的?”
“燕芳是会计。你跟顾相开商量,顾相开要考虑拿出多少资金来才能得到你的四成股份,他必须了解资产状况。他要了解你互感器厂的资产,不问会计问谁?”
“这么说,顾书记准备接手了?那你的意见呢?”
秦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穆广,说:“我反对!坚决反对!”
“理由呢?”
“我跟你一起,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把厂办起来,现在好不容易刚刚盈利,你把它双手捧着送人,还怕人家不要。”秦晴一手点着穆广的太阳穴,“我准备问杜江,是不是张家口的驴子把你脑袋踢坏了。”
“不是爸爸叫我把厂迁回来的吗?”
“又是爸爸爸爸,爸爸叫你吃屎你也吃屎,叫你死你也死?他老糊涂了,你也跟着他糊涂?”
穆广又倒了一杯茶,假意递给秦晴。秦晴把头扭到别处。穆广又细品慢呷起来。
岳父秦耕久的话确实影响了他,但是,要把厂迁回江心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穆广的心底,他始终认为:1983年的那场大水,江心洲破圩,责任在他穆广。他要找到一个机会弥补这个损失,他要在心灵上救赎自己!
第158章 自我救赎
但是,这个理由,他不能说。
看到穆广忧虑的神情,秦晴的心情软了下来,她知道,是父亲的自私把穆广推到了两难境地。这件事,要怪只能怪自己父亲。
她说:“这件事,你问过你妈妈和穆慧、穆超他们吗?”
穆广摇摇头。
日暮时分。
穆广绕道来到夹江渡口,独自徘徊。
四年前(1983年)的那场大水历历在目。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回到家里,穆广跟穆慧、穆超说了自己的想法。对他们来说,这个想法太突然,也太不合常理了。
“什么?卖厂?”一向性情温和的穆超瞪大眼睛,“大哥,你什么意思,我少读书,你讲清楚一点,我没听懂!”
穆广:“我想把互感器厂转让给龙庵,我们回江心洲重办一个厂。”
穆超痛苦地摇摇头:“我不同意!”
穆广:“穆超,你一贯跟我站在一起的。”
“大哥,假如你感冒发烧,烧糊涂了,我也跟你站在一起发烧吗?”穆超话像个大人,“龙庵互感器厂刚刚走上正轨,正在大把盈利,你拱手送给别人,这样的事我也能站在你一边?”
“这就好比一只鸡,好不容易养大了,到了下蛋的阶段,你把它卖了。”穆慧的眼中一片迷茫,她侧着脸,不解地看着穆广,“大哥,是不是秦晴逼你的?”
穆广摇摇头。
穆慧:“她肯定也反对?”
穆广无奈地点点头。
母亲秦采芬一直站在房门口,看着三个儿女激烈的言辞,说:“总不会是你舅舅逼你这么做的吧?舅舅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啊!”
穆慧:“这件事,别说舅舅,就是天王老子讲的都不行!”她咕哝道,“再说,他又不是我们亲舅舅了。”
穆广正要张口,穆慧截住他:“大哥,别说我不是你们穆家的人。正因为我不是你们穆家人,我才有权说一句公道话。不错,这个厂是你一手办起来的,但是,你忘了,穆超小小年经跟着你吃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罪……”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边哭边说,“他还没成家,我拼死拼活……他真要是念书,能比你小舅子差多少?人家考重点大学,他考个普通大学,考个大专、中专,总可以吧?”
穆超:“姐姐还指望着挣一笔嫁妆呢。”
穆广一甩手:“你们错了!我卖厂,是想上更好的项目,办更大的厂。”
“穆广,成熟的厂送给人,自己又冒险办新厂。”母亲说,“你兄弟妹妹是怕你冒风险,我们家再经不起风浪了。”
穆超:“大哥,你以前受的风险,那是你给人逼得没路走。这一次,你是自找麻烦啊!好端端的一个厂,哪个看了不眼谗。”
穆慧:“那个费绍光成天在外面捣鼓,要坏我们的事。你倒好,自己亲手把它毁了!”
穆广:“我怎么毁了?”正要严辞说教穆慧,谷建邦来了。看到谷建邦,仿佛来了依靠,穆慧的一腔委屈再也抑制不住了,眼泪大把地流下来。谷建邦的眼光在秦采芬、穆广、穆超三人脸上扫过。
秦采芬:“建邦,你吃过了吗?”
穆超:“建邦哥,无锡的合同签字了?”
谷建邦愉快地说:“签啦!”他关切地问穆慧:“这是怎么了?”
穆慧一甩手:“签了就签了,你跑这里来干什么?谁希罕你跑的业务?”
谷建邦朝穆广笑道:“大哥,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她这是。”
穆超把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
谷建邦:“大哥,我刚刚回来就听说了。龙庵互感器厂有我三成股份呢。”
穆广:“你的股份不动。”
谷建邦:“我是跟你干的,你走了,把我丢在那里算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陷阱了?你是不是从国家计委那里听到什么内幕消息?是不是国家要整顿互感器行业?是不是国家对乡镇社队企业的政策要变?是不是……”
穆慧的手背揩了眼泪,紧张的目光在穆广和谷建邦之间摆动。
穆广:“变电所的事,我估计顾书记办不下来。县供电局既然批了江心洲变电所,短期内就不会再花钱在龙庵再办一个变电所,电力是工业神经,没有充足的电力,那里就不能扩大再生产……”
穆超:“如果因为变电所落在江心洲,那我们宁愿承担搬迁损失,把互感器厂搬回来,江心洲从上到下不都是这个愿望吗?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厂送人呢?”
建邦:“不是送,是卖。”
穆广:“把厂搬回来,我对不起龙庵,对不起顾相开书记。”
谷建邦:“不搬迁也行,你想照顾江心洲,那你就保留现在龙庵的厂,再到江心洲办一个互感器厂不行吗?怎么突然提出要办一个电线电缆厂?”
母亲秦采芬惊诧地问穆慧:“电线电缆是什么东西?”
穆慧:“我哪里知道啊!你问你神通广大的大儿子。”
穆广没有理会母亲,他继续对建邦说:“我想了,如果回江心洲办电热器厂,那一准会侵占江心洲现在电热器厂的市场;如果办互感器厂,又会侵占龙庵互感器厂的市场,我只有上一个新项目,才能避开他们。”
谷建邦笑了:“大哥,你这话,别人信,我不信。不管是电热器,还是互感器,市场都非常大。市场上,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你侵占不了任何人。大哥肯定是另有考虑。”说话的同时,仿佛是不经意间递给穆慧一方手帕,穆慧接过去,悄然捏在手心。建邦来,她有了主心骨。此时,她的泪已经收了。
母亲走到穆广面前坐下,慈祥地看着他,说:“妈妈是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我相信你的想法是对的,但是穆广,你看,你的这个想法,秦晴反对,弟弟妹妹反对,连建邦……”
穆慧忙接过话头:“连你的合伙人谷建邦也反对。”
母亲继续说:“俗话讲,一个篱笆三个桩。你这事恐怕要考虑周全了。照我讲,你办什么电线电缆厂,那只是个幌子。你的难处是,不把厂搬回江心洲,对不起舅舅;把厂搬回江心洲,对不起顾相开,两个难处放在手上,你应该捡小的拿,人家顾相开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怪你呢?”
第159章 电线电缆
穆慧质问的语气问道:“妈妈,大哥不回江心洲办厂,怎么就对不起舅舅了?”
秦采芬:“你们光知道表面。铜陵的八十万贷款谁担保的?”
穆慧:“叶铸山啊。”
秦采芬:“起初是叶铸山担保的,人家银行说,他个人有多少家产,怎么能担保呢?关键的时候,你舅舅去了铜陵银行,他拿着江心洲的电热器厂财产担保的。”
穆慧:“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穆广:“让你知道,你说漏了嘴,让秦晴知道,她的性情你们还不知道?”
穆超:“干脆把厂搬回来。当初顾相开支持我们,他已经得到高额回报了。”
穆慧:“你们男同志讲义气,不方便讲,我帮你去找顾相开。”
谷建邦朝她使了个眼色,秦采芬:“你一个大姑娘,跟人家村里书记当面锣对面鼓的,人家还以为我们穆家这么多男人是怎么回事呢?”
穆慧:“我是没身份,那我绑着秦晴一起去,总行吧?”
正说着,秦晴骑车回来了,秦采芬迎到门口,关切地看着她,小声说:“丫头,医生不是讲你不能骑车吗,怎么还骑车?”
秦晴大声说:“妈,有人连那么好的厂都不要了,还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吗?掉了算了,反正都不想日子过了。”
穆慧:“他也不是不要厂,他是想回江心洲办更大的厂。龙庵解决不了电力问题,搬迁又怕龙庵人有意见。我正准备跟你一起去找顾相开呢。”
秦晴:“我已经找过了。”
穆广:“你什么时候去的?”
秦晴眉毛一挑,明媚的双眸放射着光芒:“怎么啦?我没权利?是吧!妈,你大儿子一趟北京跑的,长本事了,回家干脆把老婆撂一边了。”
秦采芬淡然一笑:“秦晴,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穆广:“我的意思,你怎么这么快。”
“我给他打电话的。”秦晴得意地抬起下巴,眼睛扫视全场。
穆广:“他怎么说?”
“他说——”秦晴坐了下来,“那三十二亩地无偿提供给我们,股权结构不变。”
秦采芬:“什么不变?”
秦晴:“起初,潘志高跟他谈,他的要价是,扩增龙庵村百分之十九的股份,现在,这个要求他收回,无偿给我们供地,三十二亩。”
穆超跳了起来,说:“太好了!”
秦采芬:“什么太好了?”
谷建邦解释道:“就是顾相开提出,无条件追加给我们三十二亩地,让我们在那里扩建二期工程。”
秦晴:“不是无条件,是有条件的。他的条件就是:我们不要搬走!”
穆慧的表情有些失望:“那供电问题怎么解决?”
秦晴:“他还在争取。”
穆慧:“供电不解决,工厂规模就不能扩大,他的地给了也没有用。我们不可能拿他的地种水稻。顾相开把这个问题已经算准了。”她瞟了一眼秦晴,不以为然,“三十二亩地就是一根绳索,把我们套住不让走。”心想,你带回这么个谈判结果,值得炫耀吗?
第二天,穆广跟杜江通了个电话,杜江告诉他,程少尘利用穆广提供的那些电线电缆资料,已经向河北省计委申报,计委正在组织专家论证。
杜江:“穆广,他们国营企业上一个项目要层层审批,没有我们动作快,我们一定要抢在他们之前,把电线电缆厂干起来!”
穆广:“这不是赌气的事。干与不干,不取决于他们上不上这个项目,而是取决于这个项目值不值得干;值不值得干,主要取决于市场前景。”
“那你认为呢?”
“我认为市场前景广阔,值得干!”
顾相开找穆广,主动提供三十二亩土地。
穆广:“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要把厂搬走,只是说把我的四成股份全部让给你龙庵行政村。”
顾相开微笑道:“乡镇企业是个能人经济。你是能人,是龙庵互感器厂的灵魂。你的股份一抽走,会是一个什么局面,我可以想象出来,所以,我们村里两委商议,愿意拿三十二亩土地把你挽留住。”
“电力问题怎么解决?”
“我找乡政府。”
穆广的动议,给了顾相开一个绝好的理由。顾相开正好可以到乡里打悲情牌。
他找到乡党高官李文诚,李文诚听完之后,盯着顾相开,嘴巴里蹦出两个字:“扯蛋!”
李书记骂人总是言简意赅,顾相开一时间不知道他在骂谁。是骂穆广呢,还是骂他顾相开,还是骂供电局,还是在骂这件事,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接着,李文诚朝外间办公室对秘书喊道:“把穆广给我找来!”他转向顾相开说,“你先回去,我来问问。那三十二亩,你要给就痛痛快快地给他,我来帮你稳住他,保住你这个厂,行吗?”
顾相开恍然大悟,看来李书记骂的是穆广:“那太好了!书记,谢谢谢谢!”
“别谢,我还不知道穆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顾相开打拱作揖拜托而去,出了门,突然回来,把脑袋伸一半到门旁,灿烂一笑:“书记,穆广对我们龙庵有恩。他的主意是把江山让给我们坐,只不过我们没有能力坐。他没有恶意,您千万不能为难他啊!”说完,脑袋一缩,溜之乎也。
一个小时后,穆广坐在李文诚书记办公室。落座之前,把一个方方的盒子放到李文诚的面前。
李文诚:“什么家伙?”
穆广:“过滤嘴。用它抽烟,可以滤掉一部分尼古丁。”
李文诚:“我不要烟嘴,要烟嘴抽起来没劲。”一边说,一边拿出来把玩着,“造型倒挺别致的!”
穆广:“关键是品位,符合您的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我是人民公仆!”
穆广怪怪一笑:“是是是!”
“你他妈笑什么?”
“没什么。”
“我问你,龙庵是乡里规划的工业区,这个情况你知不知道?”
第160章 穆广肃然起敬
一谈到正事,李文诚的目光立马变得深邃起来,让穆广肃然起敬。穆广坐直了,说:“知道啊,这不是您在广播会上讲的吗?都讲了无数遍了。”
“知道了,还反着来?”
“我是江心洲人……”
“扯蛋!你是高河人。”李文诚厉声说。
穆广傻傻一笑:“那我还是无为人呢,还是安徽人呢,还是中国人呢。”
“别扯那么远。”李文诚板着脸,把烟嘴盒推到一边。“翅膀硬了,想飞?在无为、安徽、中国任意飞,我管不到你了,是不是?”
“我哪敢啊,我不是飞回江心洲吗?再说,我孙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不还是在你如来佛的手掌心吗?”
“少跟我嬉皮笑脸。”李文诚说,“你在我高河境内,把个企业从这里挪到那里,你是有几个臭钱烧着,在那里挪着快活,是吗?”
“变电所的事……”
“变电所的事是老子考虑的事,轮到你操心吗?你他妈一个三百万元产值、一二十万税收的厂搁在龙庵,我能不考虑你的供电?”李文诚站起来,把早已泡好的茶递给穆广,穆广慌忙起身,双手捧住。
李文诚:“你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穆广:“我想上新项目,但是,一时没有资金,只能卖厂里的股份。”
“什么项目?”
“电线电缆。”
“有没有可行性论证?”
“我问过国家计委的朱启瞻副司长,他的一句话就证明了一切。”
李文诚郑重地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穆广:“他说,七五计划、八五计划,我们国家将会集中精力发展工业。电线电缆是工业的神经和血管!”
“这个项目投资多大?”
“至少两百万。”
李文诚:“话题搁在这里,人先回去,听我的信。”说完,朝他点点头,“狗日的,神通广大,把老子没想到的都想到了。”
穆广故作委屈道:“这不都是在您这棵大树的树枝上开的花吗?”
两天后,李文诚来到龙庵,他说:“乡党委政府联席会议研究,决定支持你上新项目。”
穆广和顾相开仔细聆听着。
李文诚对顾相开说:“第一,现在的龙庵村互感器厂维持不变。穆广不要转让,也不要搬迁。当然如果能量力而行,扩大规模,建设新厂,起到一个示范作用,那是再好不过了。”
他对穆广说:“第二,乡里支持你上电线电缆项目。”
穆广:“互感器厂不变,你支持我,我也没钱啊。”
李文诚:“你他妈听我讲完再说好不好?我说支持你,能是空头支票吗?”
穆广傻傻一笑。
李文诚:“是不是啊?”
穆广:“是!”
李文诚:“对不对啊?”
穆广:“对!”
李文诚:“市场在那里,还能跑掉?”
穆广:“跑不掉。”
李文诚:“好事不在忙中起。性急吃不了热汤圆。”
顾相开笑说:“书记,是热豆腐。”
李文诚大声说:“废话,豆腐能随便吃吗?特别像他们这些暴发户,不管教严一点,什么人的豆腐都吃,那还不乱套了?”他是用这样玩笑的方式,敲打穆广。“今后,我们要培养一支成百上千的业务员队伍,每一个人后面都是一个家庭,对他们在外面的行为,也要管理,这也是乡村两干部的工作。”
顾相开先吃吃而笑,后频频点头。
“书归正传。”李文诚伸出三个手指,“我乡里给你三点支持:第一,你的企业挂名高河乡乡办企业,对外打乡里的牌子,你就是我乡里聘任的厂长。”
穆广:“那潘厂长呢?”
顾相开正色道:“唉,老潘不是在互感器厂不动吗?”
李文诚:“第二,你不是要两百万的贷款吗?乡里给你担保。不但给你担保,我给你贴息。”
穆广喜出望外:“我贷款,你付息?”
李文诚:“对啊!告诉你,一年的利息就是十万。”
穆广的脸上泛着光。
李文诚:“第三,厂址选在哪里,由你自己定。只要在我高河乡境内,任你选。”
穆广:“我要回江心洲!”
李文诚:“回江心洲也行,我们准备把龙庵跟江心洲连成一片。”
这样的结果,让江心洲老书记秦耕久兴奋不已。江心洲村立即在一片荒地上划拨土地二十亩。
在谷建邦的协助下,穆广日夜投入创办电线电缆厂的工程。他给这个厂取了个名字叫做高河飞虹电缆厂。
一天,穆广正在工地上,头上戴着藤编的安全帽,手上拿着图纸,正在跟施工人员商量着。
乡里送信员骑着自行车哐啷哐啷地来了,顺着拎瓦桶的妇女手指的方向,他把双手合成喇叭状,喊道:“穆厂长,高乡长请你去一趟。”
“去哪里?”
“去乡政府。现在。”
穆广收起图纸从脚手架上跳下来。走近他的时候,口里说“辛苦了”手上甩过一盒烟来,送信员,嬉嬉而笑,双手捧接。
穆广:“说什么事了吗?”
“听口风,怕是跟你这个厂有关呢。”
到了乡里,站在高希进办公室门口,里面光线很暗,眼睛还没适应,里面冲出一个人来,跟穆广迎头相撞,那人拍拍穆广的肩膀:“兄弟,领导在等你呢。”说完擦身而去,
穆广回过身来才看清是费绍光。正在说什么,高希进在后面拍他的肩膀:“进来吧!”
穆广进去坐定,看清高希进的脸。
高希进:“怎么样?进展还顺利吗?”
“还好。”
“需要我们解决什么问题吗?文诚书记让我分管企业,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讲。”
“谢谢领导关心!目前没有困难。”
“听说你给企业取名字叫‘高河飞虹电线电缆厂’?”
“嗯。”
“这个名字好哇!有气势,也有乡办企业的意思在里面。”
穆广笑了笑,神情茫然。
高希进:“既然是乡办企业,你就得把企业的资料报一份过来。”
穆广的身子警觉地晃动了一下。
第161章 让我们贴心服务
高希进一摆手:“没别的意思,就是好让我们贴心服务。”
“您说的什么资料?”
“关于电线电缆的,什么可行性论证啊,什么基建方案啊……哎,你现在是乡办企业,就应该规范管理。你要适应你的身份,你现在是乡办企业的法人。你要接受乡党委政府的管理,讲句一步到台口的话,你以为一年十几万的贴息是那么好拿的吗?”
事后,秦耕久问穆广:“你真的把资料一股脑地都给了高希进?”
“是啊!他专门让一个小女孩接收保管呢。”穆广反问,“爸爸,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秦耕久苦笑了一声,“想想也是,他是乡里领导,你是乡办企业,你无法对他隐瞒。”
穆广的这些资料很快落到费绍光的手上。
费绍光找到李文诚,他也要办厂,也要求乡里提供贴息。
李文诚总是说,一花独放不是春,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忙说:“可以!你把你的可行性论证报告拿来,我们召开党委政府联席会议研究,不光对你,对高河乡所有人,我们都一视同仁。我希望我们的企业越多越好。”
费绍光又找到秦耕久,他说:“老书记,乡里已经同意我办厂。我想请求村上划拔一块荒地给我。就跟你女婿的那个厂一样……”
秦耕久微笑说:“绍光,飞虹是乡办企业。”
费绍光:“我也是。”
秦耕久:“这事需要村两委研究。”
村两委没有理由不同意,很快答复费绍光。
费绍光从荻港请来一个风水先生,拿着罗盘在江心洲绕了一圈。
几天之后,费绍光对秦耕久说:“我就要飞虹南边的那块地。”
秦耕久:“为什么要挨着他呢?”
费绍光:“挨着他,架电修路不是更省吗?再说,我们都是乡办企业,挨在一起,来人参观,多有气势啊!”
秦耕久无话可说。
秦晴回家时,路过飞虹电线电缆厂工地,看到南边竖起一个大牌子:“高河乡飞龙电线电缆公司。”
秦晴找到村部,找到秦耕久。
秦晴:“爸爸,那个飞龙是怎么回事?”
旁边还有毛鉴民,秦耕久挥挥手,说:“有事回家再说?”
秦晴提高声调:“秦书记,我找你是公事。我问你,为什么同意在我们飞虹旁边又办一个新厂?”
毛鉴民笑了笑:“秦晴,这是乡党委定的,老书记没办法拒绝。”
秦晴:“厂是乡党委批的,地是你们村上批的。”
秦耕久:“企业对我村上来说,那是多多益善。你弟弟秦朗说,按这个趋势,将来可以形成产业集群,形成工业区。”
秦晴:“你可以给他地,可是你凭什么把我们南边的地给他?他就是要挡我们的风水,你知道吗?”
秦耕久火了:“亏你还是个教师,你还信封建迷信!”
秦晴:“早知道你这样,当初我根本就不应该同意穆广回来办厂!”
毛鉴民:“这事我们也问了穆广,他没有意见。”
秦晴:“遇到你们这些人,他能说什么?”
秦耕久:“我们怎么啦?”
秦晴把头伸到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良莠不分!是非不清!”说完,扭头走了。
秦晴本打算回家看女儿的,跟父亲这一吵,她一赌气,回了江心洲小学。
穆广回到秦晴这里,秦晴质问:“你为什么把资料给费绍光?”
穆广:“是高希进要的,我不能不给。再说,他办厂,对我也不是什么坏事。厂越多,成了气候,对外影响越大,越能招徕客户。”
“你为什么同意他在你南边盖厂房,你知道费绍光在外面怎么说吗?”
“怎么说?”
“他说,他就是要挡住你的风头,你是飞虹,他叫飞龙。强龙压住你这个地头蛇。”
“他要说就让他说,我的厂头上顶着‘高河’两个字,他要压也压的是高河。”
“穆广大,我们干脆把厂再搬回龙庵去算了,惹不起,躲得起。”
“胡说!”
秦晴愕然片刻,甩手道:“我秦晴,处处要强要脸的人,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呢?!”
“这是乡办企业,你以后少跟着掺和。”说完,穆广起身走了。
秦晴跳脚追到门口:“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阿晨。”
秦晴跟着穆广走了两步,忽然双手捂着脸,“我不去了。我不想见老顽固。”扭头回来。进门来,一脚踢翻了穆广刚才坐的板凳:“好心当成驴肝肺!”踢完之后,赶紧低头心疼自己的鞋子。接着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心神不定,又想去看女儿。
一连好多天,秦晴都不回去。就在这期间,县教育局发出通知,在现有民办教师队伍里考录一批公办教师。身份由民转公,户口由农转非。这对秦晴是个巨大的诱惑,她渴望抓住这次机会。
秦晴抓紧备考。
穆广回家吃饭时,母亲明知故问:“穆广,最近秦晴怎么老是在学校里,不回来吃饭?”
穆广:“她不是想考公办教师吗?怕两头跑耽误时间。”
母亲坐到穆广面前,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问:“你是她男人。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家门内的事,你也应该有个主张。”
穆广懵懵懂懂,说:“这么多年,她就这么个愿望,她要折腾就让她折腾吧,有个事情折腾,我的耳根清净多了。”
“糊涂!”母亲瞪了他一眼。
“嗯?怎么啦?妈!”
“假如秦晴当上公办教师,她就不能生二胎了。你们就只有阿晨这个丫头。这样的公办教师当上了,给她挣了脸,让你断了后,你也愿意?”
穆广笑了:“呵呵,妈,那您放二十四个心,她几斤几两我知道,她考不上的。”
“怎么考不上?”
“考公办教师,二十个人考一个。你没看到吗?她一个人带五个班的课,根本就没有时间复习。”
“那万一考上了呢?”
“万一考上了,我娶个小老婆给你添孙子。”
母亲咬着牙,一巴掌拍到穆广头上:“扯你妈的蛋!”
第162章 面对机遇,无能为力
怀揣愿景,面对机遇,秦晴也是无能为力。
晚上,穆广躺在床上,仔细阅读工艺图纸,不时放下本子,悄悄地看她。看她的样子,拿起书就乏困,放下书就来精神。打了个哈欠找水喝,喝了水坐下,看几行字就叹气。刚才记住的话,现在全忘记了。猛一回头,看到穆广在傻笑,她就跑过来,说:“就怪你!”
穆广:“我在这里,大气都不敢出,怎么又怪我了?嫌我在这里影响,我就走。”
“我满脑子都是你飞虹厂的那些破事。”
“那些破事跟你有什么毛关系?”
“废话,你是我男人,你挑头办那么一个大厂,我不关心谁关心?”
“你自己想关心,怎么怨我呢?”穆广顺势拉住她,“干脆别考了!来,被窝热乎着呢,我抱抱你!”
秦晴朝他怀里歪了歪,忽然间推开他:“我不干!我一定要考,我要证明自己。我不能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天空,小时候在我爸的树荫下,现在在你的树荫下。”一转身,又坐到桌子跟前。口中念念有词,刚念了几句书,忽然回过头来,说:“穆广,我想起来了,你刚刚说,今天高希进又把你叫到乡政府,叫你去干什么了?”
穆广:“主要是问我进口设备的情况。”
“那你又和盘托出跟他说了。”
“说了。”
“你知道什么叫商业机密吗?”
“再机密,也不能对他保密。”
“你不知道他是给费绍光刺探情报的吗?吃亏上当也不是头一回了,也不长记性?”
“我是乡办企业,他是乡政府分管领导。他以乡领导的名义,让我向他汇报工作,我能不汇报吗?”
“你就不会打马虎眼?”
“会打,但是我不能打。”
“你是个孬子!”
“对呀,我是孬子,他比我精神,我一打马虎眼,就给他识破了,何必呢?”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作气!”
“秦校长,是你跟我说的。”
秦晴焦躁不安,“啪”地一下把书一扔:“本来还可以看进去几行字,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是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三年级的弟弟秦朗回来了。学校安排二十天时间,让学生以各自的方式参加社会实践活动。秦朗说:“我们江心洲‘政经文教卫’、‘工农商学兵’都有了,我回家去实践。”
从上海回来,路过苏州。从苏州回江心洲,秦朗没有回家,挎着行李直接来到江心洲小学。为什么呢?因为他带回一个女孩。
一见面,秦晴的目光越过秦朗,盯着他身后那个温情脉脉的女孩。
秦朗:“姐姐,这是兰溪。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朋友。”
秦晴伸出手:“哦,我知道,荻港电热器厂的,对吧!”
秦朗:“兰溪在苏州纺织大学。”
秦晴:“大学生?”
兰溪低下头:“不,我是中专。”
秦晴:“中专也好哇。出来就是国家干部了。”
秦晴领着秦朗和兰溪在校园转了一圈。在走廊里,兰溪浏览学生绘画作品,秦朗把秦晴拉到一边,小声问:“姐姐,怎么样?能不能通过你的法眼?”
秦晴:“容貌还行,气质有点土,学历跟你悬殊大了点,家庭门第就不清楚了。”
“你觉得这一次能不能带回家?”
“人都到这儿了,还能不带回家?不带回家,你把她退回去,那太伤自尊了吧?”
“那可不一定。如果贸然带回去,受到爸妈冷落,还不如到此为止,我送她过江,她回荻港。”秦朗凑近说,“要不,你先回去,帮我跟爸妈支会一声?”
秦晴:“妈妈倒没问题,那个‘秦始皇’我懒得跟他啰嗦!”
秦朗:“怎么,你们又吵架啦?”
“简直不可理喻!”秦晴委屈地说,“秦朗,我有时候怀疑,我可能不是他亲生女儿。我也有女儿,我这隔半个月不见她,就想得不得了!”
“什么?你半个月没见阿晨了?你什么情况?你。”
“是啊!你能不能把她抱来?只有你抱,别人抱,妈妈肯定不放手。”
“行吗?”
“你帮帮我,”秦晴回头瞟了一眼兰溪,兰溪知道他们姐弟在议论她,就故意在墙报前留连。秦晴说,“我就帮你讲好话。”
这一次,秦朗不仅帮助姐姐母女见面,而且辅导姐姐复习。
他让兰溪帮秦晴代课,秦晴腾出时间专门复习。
穆广一心想尽快把飞虹建成投产。土建,他让谷建邦负责;设备采购,他让杜江负责。至于路宇,还是和穆超一起把主要精力放在龙庵互感器厂上。穆慧身兼两个厂的出纳会计,在龙庵和飞虹两个厂之间奔走。
杜江从北京回到合肥,从合肥打回电话,让穆广赶快去一下。
飞虹购买的是美国进口设备。进口必须要有资质的公司代理进口。他们委托了安徽省机械进出口公司。
杜江:“最近,省机械进出口公司就要到北京跟美国人谈判,现在需要你带一趟省城。最好能带点土特产来。”
穆广听到电话那一头杜江旁边有女人在说话,杜江重复那女人的话:“就带点长江活鱼来,比什么都强。”
穆广:“没问题。”
那边女人的又提醒:“最好自己下江打。”杜江赶紧重复,“对!最好自己下江打。”
穆广:“杜江,你怎么身边有个女的。你在外面可不许胡来噢。”
这时,听到那边嘁嘁喳喳声,杜江吞吞吐吐地说:“没有啊,哪来的女的?”
“你还嘴硬。”穆广高调说,“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要在外面干了对不起艾娣的事,我不帮你擦屁股,我告诉你。绝对的。”
“你不够哥们意思!你饱汉不知饿饭……什么?……对,你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不管那女的是谁,你马上叫她离开。”
“凭什么叫她离开?我需要她帮我焐脚!”
穆广能听出那女的捶打杜江,他说:“好!我这次去合肥,我把艾娣带着捉你的奸,你信不信?”
第163章 阿晨落水
“你敢来这一手,我立马跟你翻脸,你信不信?”杜江故意生气说,“我告诉你,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费绍光找到我了,让我跟他干,待遇不变,还带我掺股呢。”
“你小子怎么好坏不分?我不是不留你,我怕你跑个屌**业务,把家跑散了。你等着,我今天就下江打鱼,明天就去。”
“等等!让我野老婆跟你招呼一声。”杜江把话筒转给那女的。
穆广听到那头,还没讲话,先是笑翻了。穆广:“艾娣你们两口子在搞什么鬼!寻刺激,玩野合,快活完了,拿我开涮。”
艾娣:“穆广,听你一番话,我太感谢你了!真的。对杜江这样的野蛮人就要严加看管,最好能套上一道紧箍咒。”
从江心洲电热器厂接完电话出来,穆广直接回家拿旋网。正好,许莲枝带着阿晨在菜园里,阿晨头上戴着一顶小便帽,那是穆慧给她买的,穆慧就是先看到帽子的。她从远处跑来,远远地就喊:“阿晨!”
到了身边,递给她一个大雪糕。
许莲枝:“快谢谢姑姑。”
穆慧跟阿晨玩起来,许莲枝:“穆慧你带她一会子,我回家给你舅舅烧晚茶去。”
穆慧:“好嘞!”
正在这时,穆广背着渔网过来了。于是,带着穆慧和阿晨,三个人欢天喜地直奔江边。阿晨骑在爸爸肩膀上,手舞足蹈起来。穆慧在后面,一手拎着旋网,一手拎着鱼篓,一边喊着:“阿晨,注意别给树枝划了脸,脸划破了,长大了不能当电影明星了。”
一路走去,阿晨在穆广的肩头说:“爸爸,大牛!”
顺着阿晨手指的方向,穆广说:“那不是大牛,那是推土机。它在给爸爸厂里推土。”
穆慧:“她晓得什么推土机啊。”
穆广:“那我们绕过去,让她看看。”
穆慧:“那不耽误时间吗?”
穆广:“让她见识嘛,耽误时间算什么?”
穆广扛着阿晨来到飞虹电线电缆厂的工地。工地边的树荫下,大老李坐在那里小酌。一碟盐煮花生米,一只亮杯子。大老李夹了一颗花生米送到阿晨嘴边:“阿晨,来,瞧伯伯花生米煮得多香。”
穆慧嫌大老李脏,忙说:“阿晨不吃,阿晨谢谢伯伯!”
阿晨已经张开嘴了,将要到嘴里,忽然掉了。大老李把它捡起来,在裤腿上擦擦送到自己嘴里。
穆广指着南边,小声对大老李说:“看到没有,飞龙公司准备砌围墙了。”
大老李:“我知道,别让他们把我们的砖头砌到他们墙上了。”
穆慧带阿晨看了推土机。随后,他们来到江边,上了船,穆广撒网,穆慧和阿晨欢快地捡鱼。
穆慧把鱼捡进鱼篓,阿晨抓一把螺蛳也往鱼篓扔。穆慧:“哎呀,你这个小笨蛋,那是螺蛳,不要的。”
接着一颗颗地把螺蛳捡出来,扔到江里。
按照习惯,穆慧把大鱼捡到鱼篓里,小鱼扔回江里。阿晨把一个大一点的鱼也扔到江里,穆慧轻轻地拍打她的手:“你这个小坏蛋,怎么把大鱼也扔了?爸爸打渔多辛苦啊。”
阿晨手背挡着眼睛,哭了起来,边哭边偷看姑姑。
穆广回头说:“别哭了!听姑姑话。”
这时,对面来了条渔船,船上人跟穆广说话,阿晨的哭声干扰了,穆广回头唬道:“阿晨你再哭,把你扔江里去!”
阿晨立马不哭了。接下来,阿晨显得很乖。
太阳偏西的时候,已经捡了满满一篓鱼,穆慧:“大哥,差不多了吧?”
穆广:“明天带到合肥给进出口公司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能多带就多带些吧。”
穆慧:“那我把这一篓鱼送上去在网箱里养着,再拿一个鱼篓来。”她又对穆广说,“我去,你看好阿晨。”
穆广:“放心吧!”
岸上芦苇丛里有一个水凼,一汪清池中,有个小网箱,新鲜的鱼,可以在那里暂养。
穆广把船划到岸边,穆慧上岸,上岸后,回过头来:“阿晨听话,姑姑马上就回来。”
穆广带着阿晨在船上,他拽了一枝芦苇,给阿晨做哨子。阿晨一听到哨子响,特别高兴,颤颤巍巍朝穆广走来,穆广一跳过去,把哨子给了她。阿晨吹着哨子,穆广转身又去摘芦苇。就在这时候,一阵风把阿晨的帽子吹到水里。江水滔滔,很快漂走了。阿晨说:“爸爸,我的帽子!”
穆广:“你别动!”
他不紧不慢地脱了外衣和鞋子,像一条飞鱼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噌”地一下,跳到江里,挥动两臂,迅速往前游,一把抓到了帽子,扭过头来,举过头顶。阿晨拍手,穆广回来的时候,一个猛子扎到水里,阿晨紧张地盯着水里,接着喊:“爸爸!”
穆广“哗”地一下,在船边蹿出水面。
阿晨兴奋起来,从船板抓起一把螺蛳朝穆广扔去,一边扔一边咯咯地笑。螺蛳砸到穆广的头上,穆广故意“啊”地一声,朝后倒去,接着四肢摊开,仰卧在水面上。
阿晨以为他死了,扒在船舷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穆广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水上,一只脚勾着缆绳。
阿晨慢慢地站起来,喊着“爸爸!爸爸!”
阿晨越喊,穆广越假装死鱼一样漂着。阿晨只好学着爸爸救帽子的样子,“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接着在水中挣扎。
穆慧在芦苇丛中倒腾鱼篓的时候,就听到阿晨一声紧似一声地叫喊爸爸。她带快的步伐往这边跑,还没到岸边就看到穆广不见了,阿晨跳到水里。
穆慧顿时傻了,急忙大喊:“阿晨!”
这一声大叫惊天动地,穆广猛然翘起头来一看,船上没人,再一看江水中的水花,顿时魂飞魄散,赶紧游过去。一股浪花吞没了阿晨。
穆广拼命往前游,这时,阿晨被裹进穆广布下的渔网里,已经不再挣扎。
第164章 女儿是你亲生的吗
穆广像一尾鳡鳃一样,直蹿过去,潜入水中,慢慢地把女儿从渔网中救出来,一点剥离裹在她身上的渔网。当他把女儿托上水面时,大声呼喊:“阿晨!”
阿晨一点反应也没有。
穆慧在岸上看到这一切,整个人都僵住了。
穆广头脑非常清醒,此时,回江心洲,最近的医院也是高河乡卫生院,不如跨过长江到铜陵,那里是市级医院。
不远处有一艘机帆船在“突突突”作响,穆广声嘶力竭地呼喊:“快来救人!”
穆广把阿晨交给穆慧抱着,从船主手上接过船舵,驾驶着机帆船,飞速横渡长江,直冲江南。穆慧坐在船头,吻着阿晨青紫的小脸哭泣。穆广:“把她脸朝下,横担在你腿上。”
在铜陵第二人民医院,阿晨脱险了。
阿晨处在昏迷状态,穆广坐在她的床头,一双大手捧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摩娑着。
穆慧表情疑惑:“大哥,到底怎么回事?”
穆广:“跟你说过了,我陪她玩的时候,一时大意了。”
穆广详细介绍当时的情况。
穆慧冷笑道:“你把女儿放在船上,自己挺在水里,你挺在水里干什么?你这话,别说秦晴不相信,连我都不相信。”
“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难不成还是我故意要害她?”
穆慧伏到穆广的背后,这时护士站在门口,迟疑起来。
穆慧小声说:“你是不是嫌她是个女孩,想把她丢掉?”
穆广吼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穆慧愣了片刻,迟疑地说:“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话?”
“阿晨是不是你亲生的?”
“你什么意思?”
“你是个男人,你难道是个孬子?在你之前,秦晴跟易洲好了三年。”
“你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吗?秦晴在县里开会,得知易洲还活着,不顾一切地跑到上海,半路上遇到你。到上海,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个晚上,回来后,舅舅就主张你们尽快结了婚……”
穆广正要说什么,护士长路过病房门口,对护士说:“小姑娘苏醒没有?”
护士:“还没有呢。”
穆广和穆慧慌忙起身,护士进来,看了看吊瓶,伸手在被子里一摸,说:“床单湿透了。”她对穆广说:“你把你女儿抱起来。”又对穆慧说:“你协助我给她换床单。”
就在这期间,阿晨咳嗽起来。穆广紧紧搂着她,紧紧地贴在胸口,当着护士的面,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一个劲地说:“阿晨,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好。”
护士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真正的忏悔。
半夜时分,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赶到,领头的是秦晴。秦晴扑向阿晨,穆广一把拉住她:“别碰了她的吊针。”
秦晴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抹了抹阿晨前额的头发,仔仔细细打量她,阿晨稚嫩的声音叫了声“妈妈”,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秦晴轻轻拭去她的眼泪,说:“没事了,妈妈来了!”
忽然,秦晴回过头来,横眉质问穆广:“到底怎么回事?”
穆广目光躲闪。穆慧说:“哎呀,纯粹是一场意外。”
秦晴:“我听阿晨的。”她转向阿晨,“告诉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阿晨睁开眼,接着又疲惫地合上。
值班护士:“最好让她安安静静地休息。”
许莲枝把穆广拽了出去:“穆广,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看一个孩子都看不住?我一路上走来就在后悔,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阿晨交给穆慧。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哟!”
第二天,医生说:“人已经没事了,不过,最好留院观察两天。”
其他人都走了,只留下穆广和秦晴,秦晴开口闭口就是数落穆广,追问阿晨溺水的细节。
穆广不胜其烦,有意岔开话题,说:“我想感谢一下医生和护士,我去买点东西送给她们。”
接着去商场,买了一大包礼物送到医生办公室。送过之后,穆广对秦晴说:“刚才碰到矿山上的同事,说叶铸山矿长受了点小伤,在家休养,我想去瞧瞧去,顺便跟他谈谈电缆厂的事。”
穆广走后,护士长过来,回赠了礼物,是一个长毛绒玩具,可以放音乐。阿晨抱着它,欢快地跑到外边玩起来。在医院院子里的冬青边,她像一朵小花绽放着。
看着阿晨,护士长说:“小孩子不作假,你看她,好了就好了。玩得这么开心。”
护士说:“哎哟,秦姐你是没看到,昨天刚来的时候,把你老公吓坏了。我们在抢救的时候,他整个人像一截枯木桩站在一边,魂都没了。”
秦晴:“这个女儿是我爸妈的眼珠子,她要是有个好歹,第一个,我爸爸就不会放过他。”
护士听着,感觉这女孩真的不是穆广所生,就说:“哎哟,快别说这话了。照我说,你老公真不错,对你女儿就像亲生女儿的一样上心。”
秦晴吃惊道:“亲生女儿?”
护士:“是啊!看他的样子,我们讲,这比亲生父亲还‘亲生父亲’呢!”
“亲生父亲?”秦晴不解地问,“他跟你们说什么了?”但她心里已经猜出三四分了。
护士的眼睛打量秦晴的表情,连忙说:“哦,没什么,没什么?”
秦晴莞尔一笑:“不管他说什么了,跟我说没关系的。”
护士:“哎哟,怪我多嘴,他什么也没说。秦姐你怎么这么敏感?”
秦晴:“是不是他妹妹跟他说什么了?”
护士:“没什么,真的!”
秦晴:“是不是说我过去怎么了?”
护士:“他们说什么,我没听到,行了吧!”
这时,穆超来了:“嫂子,阿晨怎么样了?”
秦晴顺手一指,穆超跟过去,一把抱起她,上下打量,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匝小人书。小姑娘一下子雀跃起来。穆超蹲下来,耐心地一页一页地念给她听看,念到一处,阿晨转过身来,小手指戳着穆超的鼻子,说:“小叔叔,你是猪八戒!”
第165章 这笔账慢慢跟你算
穆超学着猪八戒的样子,张开手扑过去:“俺老猪给你一钉钯!”
阿晨丢了书就跑,身后洒下一串小人书。
护士:“秦姐,你看你小叔子对你女儿都这么亲热,你还不满足?”
秦晴尴尬地笑道:“我很满足。”
穆超抱着阿晨过来,问道:“嫂子,大哥呢?”
原来,杜江来电话,催穆广赶快到合肥去。穆超跑来送信。
一会儿,穆广从叶铸山矿长家回来到医院,穆超跟他一说,他说:“正好你在这里陪你嫂子带阿晨,我先走了。”
此时的穆广,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是,精神抖擞。
秦晴本想一见面就跟他理论,看到他的样子,只好暂时压制了。一腔怨言,来不及倾倒,就让穆广不明不白地走了。
“这笔账记着,慢慢跟你算!”看着穆广的背影,秦晴自语道。
穆广来到省城合肥,把带去的土特产交给艾娣去分送,自己跟杜江一起来到安徽省机械进出口公司。
这家公司在三孝口的一幢大楼上,部门经理方卫君说:“美国通惠公司总经理斯蒂菲尔过几天来中国访问。我们抓紧时间去北京,跟他们的中国代理洽谈,如果能够签订合同,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说到这里,方卫君的目光停留在穆广的脸上,重复了一遍,“意外收获!”
正在这时,一个大腹便便,脸膛油光光的人踱进来,站在门口,小眼睛闪着绿豆一样的光。方卫君恭敬地站起来。
那人说:“什么时候出发?”
方卫君:“下午就去。”
那人说:“刚刚接到省外经贸厅电话,传来外经贸部的信息,说国务院领导要接见斯蒂菲尔先生,如果我们的项目谈得好,说不定国务院领导会出席签字仪式。”
方卫君双手一合:“那就太好了!”
那人说:“用点心!”说完,转身走了。
杜江小声对穆广说:“他们老总。”
穆广点点头,杜江对方卫君说:“方经理,国务院领导出面了,对我们可有什么好处?”
方卫君:“那还用说?”
一笔只有十五万美元的商业合同,能够引起高层领导的关注,穆广对此将信将疑。方卫君告诉他:“想购买通惠公司电器设备的,除我们之外,还有五家。合起来,总数不算太少。再说了,人家通惠要跟德国、日本公司竞争,抢占中国市场,他们不在乎单子大小,关键就是个象征意义。”
穆广意识到,这件事对于年轻的飞虹电线电缆厂来说,意义非比寻常。他悄悄地对方卫君说:“方经理,这次去北京,凡是你不方便处理的费用,全部由我来承担!”
方卫君拍拍穆广的肩膀:“果然大气!有你这句话垫底,我就有数了。”
接着,穆广、杜江跟随省机械进出口公司的方卫君等人前往北京。艾娣回了无为泥汊。
艾娣从省城带回一包小礼品。拉链拉开,里面琳琅满目。这是她在合肥城隍庙买的,是一些仿真首饰和文化衫,又新奇,又便宜——艾娣爱不释手。回到泥汊镇,挑挑捡捡之后,分送亲戚和闺蜜。
虹桥区公所的打字员细绢是她的同学。艾娣往区公所走的时候,看到了秦晴从那里出来。
出了区公所大门,秦晴一直低着头,顺着墙根右拐,快步往前走。旁边的铁匠铺叮咚亢啷地响,艾娣连喊几声,秦晴都没有听见。艾娣追了她几步,忽然止步了。
艾娣本是快言快语的人,可是她想了想,手上拿着送人的东西。这东西,送给秦晴,她看不上;不送给她,她又认为瞧不起她。她会说:“你的男人在我男人手下混饭吃呢,敢不巴结我?”
艾娣咕哝一句:“算什么?”
秦晴确实没在意。她的心情很不好,刚刚在区教办打听民师转正考试结果。区教办现在的主任叫田流,原来的主任谭起调到县教委了。田流主任打电话到县教委。县教委说,分数已经改出来了,也统计出来了,但是,个人情况暂时还不方便透露。田流跟县教委的同志很熟悉,也正是因为他有关系,秦晴才来向他打听。
秦晴一再追问,县教委的同志透露了分数线。秦晴一听,从脚心往上就凉了半截。放下电话,田流主任给她分析,也是相当玄乎。田主任就安慰她:“别泄气,有志者,事竟成嘛。这算什么啊,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秦晴凄惨一笑:“三次都没有通过。以后,我再也不想考了!”
田流主任顺着她的意思说:“不当这个破公办教师也好,当个民办教师,反而不受政策约束。不存在调来调去,还有哇,计划生育政策宽松,可以生二胎呢。再说了,你都是江心洲小学的元老了,上头还敢把你开了不成?这头一条,他们得给穆广的面子,是不是?穆广的两个企业,一年缴的税,少说也有个千把万吧?”
这样的话,让秦晴更加失落。她赌气说:“如果老是顶着民办教师的帽子,我还不如回家呢。”
田流主任又顺着她意思说:“是的,回家去当企业老板,那就更自在了。在外面,坐着飞机到处飞;回家来,前呼后拥;到哪里,吃香的,喝辣的。哎,你家不是有两个厂吗?叫穆广让一个厂出来,给你当厂长。女厂长,在无为县恐怕还是头一个呢,多牛啊!这都改革开放了,遇事想开些,莫愁前路无知己,风物长宜放眼量,天生我材必有用,长风破浪会有时!”田流主任,当过虹桥区中学语文老师。
秦晴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这些宽慰的话,在秦晴听来,大大地伤害了自尊心。
出了区公所,过了铁匠铺,经过一个小店,她买了一条香烟。付过钱,找了零之后,她鬼鬼祟祟地往包里塞。塞完之后说:“买你一条香烟,送包火柴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