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巴掌打过去
在高河乡党委书记办公室,受县委组织部委托,李文诚书记跟高希进谈了话。
出了书记办公室,高希进回回头,李文诚以为他依依不舍,跟他挥手:“回去吧,这一段时间还要在石板洲站好最后一班岗。”
高希进出了乡政府大院的门,紧接着就转身回来,迅速溜进季怀布乡长办公室。
坐了一会儿,季乡长说:“耕久同志受伤,你知道吗?”
高希进:“知道,听说伤得不轻。”
“听说?你跟他一河之隔,就没去看看他?”
“正准备去看呢。”
“今后,你的身份不一样,乡领导了,县管干部,吃皇粮了,一定要大度,对上讲政治,对下讲团结!”
在虹桥区医院,在秦耕久的病床前,秦晴劈头盖脸就问穆广:“那天,我爸让你买柴油,你怎么耽误那么长时间?”
穆广:“艾娣的爸爸在区里开会,我一直在等他。不信你问艾娣。”穆广知道秦晴跟艾娣关系不好,故意这么说。
秦晴气愤地说:“我才不问那个骚货呢。”
秦耕久不满地横了女儿一眼。
穆广:“那你去问艾娣的爸爸,艾勋业主任,在区供销社二楼。”
秦晴没有问艾娣的爸爸,而是到区公所,问了一下那里的秘书。查出当天确实是开了防汛会,而且艾勋业参加了这次会议。
回医院,秦晴又问穆广:“在到四康的路上,你说过,江心洲破圩,你有责任,那是怎么回事?”
穆广:“我恨我自己没有早一点买到柴油。”
秦晴:“不对,为什么艾娣和杜江也说你有责任?”
秦耕久听着,有点烦了,“我说你这个丫头,是来侍候我的,还是来闹事的?穆广好生的在陪我看病,你倒好,一来就兴师问罪,猫也不是,狗也不是,你什么意思。老子告诉你,破圩的事,第一责任人是你老子我,我是村里书记。你们其他人还没有资格去承担这个责任呢!”
秦晴:“爸,我……”
秦耕久一举手:“别说了!这是医院。”他转向穆广,说:“穆广,舅舅再交给你一个任务。”
他给了穆广路费和地址,要他去一趟旌德县,找到那个朋友潘志高,请他尽快到江心洲来办电热器厂。
穆广:“我去行吗?”
秦书记:“怎么不行?在巢湖的时候,你们见过一面。你去正合适。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把什么都谈清楚了。你去,一来是礼节,二来可以帮他拿些设备,再简单的工业加工,总得会有些家伙三吧。”
“我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
“那我今天就动身。”
秦书记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要尽快把那一吨半柴油烧掉。”
“嗬!一吨半柴油烧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高希进。手里拎着一个大网篮,兜着两瓶糖水罐头、两盒饼干、一包红糖和几包纸烟。进门时递给秦晴,眼光在秦晴和穆广之间扫了个来回。
秦耕久急忙坐起来:“高书记,不,高乡长!你怎么来啦?”
“你老哥为党为国为人民受了这么大的苦,我能不来吗?”
秦晴放下水果,慌忙倒茶。穆广瞅了高希进一眼,转身就走。秦耕久说:“穆广,回来,给高乡长端把椅子来。”
穆广一言不发,把椅子端到高希进身后,自己的头扭向一边。
秦耕久:“高乡长你坐。”又对穆广说,“瞧你这孩子,跟个木头似的,一点礼貌都没有。”
穆广浑身不自在,说:“秦书记,您交给我的事,我想抓紧去办。”
秦耕久:“你别走。趁你在,我把办电热器厂的想法跟乡领导汇报汇报。”
高希进:“老哥你打住,第一,我还不是乡领导;第二,将来有一天,就算我有点进步,也是托老哥你的福,千万不能用什么‘汇报’之类的礼数。”
秦耕久笑了:“我一个破圩书记,哪还有福给你托啊。”
高希进回头朝穆广一笑,说:“这一次就托了你的福。小伙子你说是不是?”
穆广看出明堂了,这个高希进上去了。话说到这个份上,穆广的心里仿佛有千万条小虫在蠕动,让他疼痛,让他恶心,让他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穆广想,如果这时高希进把卖给他柴油的事说出来,他在江心洲将成为一个历史的罪人,将会跌入深渊,永远翻不了身!
高希进直逼的眼神,让穆广的心跳到嗓子眼了,脸红到脖子上。
高希进淡然一笑:“你看这小伙子害羞得像个大姑娘。不过,害羞归害羞,我还得感谢你!”
穆广盯着他的脸,想像着一巴掌打过去,他的头一偏,再撑正时,半边脸浮肿起来。
秦耕久说:“你一个乡领导跟他一个小孩子玩什么幽默啊。”
秦晴看着穆广的窝囊相,打心眼里鄙视穆广。她堆上笑脸,捧来一杯茶,双手递给高希进:“高叔叔,请喝茶!”
高希进接过茶,说:“听说秦晴现在顶了易洲的位置,当江心洲小学校长了。我应该叫你秦校长吧?”
秦晴笑道:“高叔叔还没坐到副乡长的位置上,就已经有了乡领导的胸怀了,整个跟换了个人似的,对谁都这么和蔼可亲,关怀备至。又是感谢穆广,又是抬举我,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你浪费感情。”说话时,看到秦耕久的脸色不对,她故作没看见,走过去,说:“爸爸,你说我讲得对吗?”
第17章 你不光要水淹七军,还要活捉庞德
秦耕久甩了她的手:“对你个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腔滑调的了?一点教养都没有。两个小猪,都给我滚!”他转向高希进,“正经的,我想跟你讲讲办厂的事。”
“不,你老哥先让我说两句好吗?”高希进真诚地说。
秦耕久点点头。
高希进:“这次江心洲溃破……”
“不,高乡长,江心洲的圩进水了,但不是溃破,而是漫破。如果说溃破,说明江堤未能达标,责任在乡里,那样就给文诚书记、怀布乡长脸上抹黑。漫破,那是我秦耕久无能,要追究就追究我一个人!”
“老哥你这话,我怎么听着不是那个味道。我今天来一来是看望你,二来主要是向你赔礼道歉的!”
秦耕久故作瞠目结舌的表情,高希进:“你听我把话说完嘛。这次江心洲遭受的洪涝灾害,我高希进负有一定的责任。我太自私了,光想着石板洲,缺乏大局观念!”
明天要到旌德县,穆广必须回家收拾行李。从泥汊回高河,路过石板洲,卖柴油的事,高希进的嘴脸,一一在他脑海里晃动。穆广的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一样难受。
在泥汊医院,从医院的窗口,看着高希进远去的背影,秦耕久笑了:“好你个高希进,你以为你是关云长,不光要水淹七军,还要活捉庞德。”
对于穆广来说,高希进就是一个风险!
他当副乡长,这种风险就更大了。怎么办呢?穆广陷入沉思。沉思中的穆广走上岔道,一步步走进石板洲。那里的田野郁郁葱葱,与一水之隔的江心洲那汪洋泽国形成鲜明对比。
后面一个中学生骑车风一样地超越他,回头灿然一笑:“大哥,看看你的腿!”
穆广一看腿,自己笑了,右边小腿上挂着一根长长的荆棘条,不知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挂上的,竟然就这么一直拖着它走来。穆广把荆棘条拽下来,拿在手上。一个主意萌动了。
傍晚时分,高河乡政府后院,从另一条小巷进去,那里有一家独门独院,是李文诚书记的家。穆广从市场上买了一捆荆棘柴,背到李书记家门外,在那里脱了上衣,打着赤膊,背上荆棘,敲门。
“谁呀?进来!”是李书记的声音。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穆广背着荆棘进去。院子中间放着小桌子,李文诚捧着晚饭碗,一脸诧异。待穆广往前走几步,他看清了。
“李书记,打扰您了!”
“穆广,你这是干什么?谁让你给我送柴的?”
“这不是柴,这是刺。”
“负荆请罪?”李文诚放下饭碗,起身走过来,看到刺条扎进穆广的皮肉,有血在往下淋。“你犯了什么罪?怎么不到派出所自首?你这孩子,快给我放下!”
“您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放下。”
“说吧,我答应。”
“我向您报告的事件,您一定要替我保密。”
“没问题。”
穆广放下荆棘,把卖柴油给高希进的事,把高希进今天在秦耕久病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穆广:“江心洲失守,完全是我穆广的责任,不怪秦耕久书记。是我辜负了秦书记对我的信任,是我贪财把柴油卖给了高希进。那笔钱,我已经悄悄用在秦书记治病上了。但是,我心里不安!”
李文诚一直在吸烟,他耐心地听穆广把话说完,一点星火在夜幕中闪烁。
“说完啦?”
“完了。”
李文诚朝屋里喊道:“老许,打一盆温水来,把我汗衫拿一件来。”
李文诚的妻子打来一盆水,拿来汗衫,吃惊地看着穆广的后背,抚摸着,横眉看着李文诚,质问道:“李文诚,这是你打的?”
“许阿姨,是我自己打的,我犯了错误,政治错误!”
李文诚笑了:“穆广,快洗洗,把衣服穿好。第一,我替你保密。第二,我不追究秦耕久的责任,更不会追究你的责任。江心洲失守的责任在乡党委。乡党委没料到长江会有第四次洪峰,计划内柴油没有备足。”
穆广迟疑了一下,转身就走。李文诚说:“刺条子我留下当柴烧,汗衫子你拿去,我们算是等价交换,符合你的商业思维。听说你要到旌德请师傅来办厂,去的时候多留心,瞅真一点,把真菩萨给我请回来。”
穆广礼貌地告辞,出了门,撒欢而去。
穆广以退为进这一招起了作用,高希进当副乡长的事暂时被搁置了三个月。没有任何理由的搁置,这对高希进来说,就是那种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痛苦。
穆广前往旌德,在泥汊码头等船。登船时间还早,他找到艾娣,让艾娣转告杜江,管好自己的破嘴。“你告诉杜江,赤脚不怕穿鞋的!”
看着穆广的背影,艾娣吓得吐了吐舌头。接着大声说:“穆广你无赖,我帮了你那么多的忙,你倒过来威胁我。”
第18章 你要输了,光屁股下水捞捶棒
穆广坐船过江,乘车翻山,来到江南旌德县禾庄乡平度村,一路风尘仆仆。
前面是一个村庄,村头一口大塘,足有二三十亩见方,仿佛一鉴展开,收揽了天空倒影。从塘边经过,路边有个中年汉子在打渔,使的是旋网。也是在这一边,青石板水跳上,一个红衣女孩正在捶衣服。
看到人用旋网,穆广就感觉有些手痒。驻足,看他撒了两网,技术实在是不敢恭维。穆广轻轻摇头,往村庄而去。走了两步,忽听那女孩:“哎哎哎”地发出求助声。
原来,她在揉搓衣服的时候,捶棒在水面漂浮走了,离她有一丈多远。她对打渔人说:“四哥,帮我捞一下。”
打渔的四哥:“怎么捞啊,那么远!”
穆广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了句:“用旋网打嘛。”
那女孩说:“用旋网打。”
四哥:“兄弟你有本事你来打。”
穆广看看水中的捶棒,又看看他的网,憨厚的脸上光是笑。这时候捶棒漂得更远了。
四哥说:“兄弟,我们打个赌。”
那女孩说:“打什么赌啊,让人家赶快帮我捞捶棒。”
“潘思园你别急。”四哥故意耽误时间。“兄弟,你看这样好不好?这口池塘呢是我承包的,如果你一网下去罩到捶棒,你这一网打下来的鱼就归你。这你也晓得,我家鱼塘里的鱼有多密。”
穆广:“不后悔?”
四哥又瞟了一眼漂得更远的捶棒,一啧嘴:“你这小哥哥,别急!如果一网下去打不到捶棒,我让小妹把脸背过去,你呢,光着屁股下去把捶棒捞上来。”
潘思园:“四哥你坏透了!”
四哥看着穆广为难的表情,越发来了劲,瞪了潘思园一眼:“四哥这是给你想办法,两个结果,你都拿到捶棒,还说四哥坏。你这个丫头真不识好歹。”
潘思园起身,甩甩手上的水。四哥:“潘思园你别急着回避。他还没脱裤子呢。”
潘思园:“我回家拿竹竿去,自己捞。你就别逼人了,我担心他不会水。”
四哥瞅着穆广:“你是旱鸭子,不会吧?”
穆广眯眯地笑,潘思园过来:“这位大哥你赶你的路吧。他跟你开玩笑呢。”
“走?”四哥眼角往上一挑,“走也可以,向我鞠个躬,道个歉。”
潘思园:“凭什么呀?”
四哥:“刚才,他看我撒了两网,然后摇头而去。摇头,那是瞧不起我。你说该不该道歉?”
潘思园笑了:“你嚼蛆吧你!”她转向穆广,“这位大哥你走吧。都怪我不该不小心,把捶棒漂了。”
这时,捶棒漂到了池塘中央。
穆广对潘思园说:“我赌!打上来的鱼归你。”
四哥:“看你还挺仗义。那我也让你一步,如果打不上来,你不必光屁股下水,允许你穿裤衩下去。”
穆广低头抓了一把土朝捶棒的方向洒去,四哥笑了:“嗬,还有花头巾呢!撒网前还要问问土地菩萨吗?”
穆广把旋网接过来,理了理,池塘在东,他脸朝西,一个旋转,旋网在空中变成一片圆满的云朵一般,手中的绳索飞射而去。只听轻轻的一声“嚓”,渔网吞吐了一大片水面,捶棒压在渔网下。
潘思园一拍手,四哥呆呆地看着穆广,穆广不动声色。四哥说:“收网啊!”
穆广轻轻抖动着手中的绳索,轻轻地收线,慢慢地往回拉。拉到离岸两三米远,他说:“四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潘思园:“不许反悔。”
“反什么悔啊。愿赌服输!”
穆广朝潘思园一笑:“这一网够狠的。”
潘思园:“你说过,鱼归我。网里的鱼都是我的,你不许放走。”
四哥:“行吧行吧。大不了损失五斤鱼吧。”他朝地上踢了一脚,一颗石子蹦到水里。潘思园:“四哥心疼了!”
网绳在穆广手中加速回拉,只看到黑网下面一片白花花。潘思园高兴得直拍手,穆广对她说:“快去把你拎衣服的水桶拿来盛鱼。”
潘思园:“有必要吗?”
穆广:“大概二十斤朝上。”
潘思园:“有那么多?”
“少一两,我赔一斤。”
一网拉上来,足足装了一桶,穆广对潘思园说:“以你巴掌作比例,比你巴掌小的就扔回塘里,还四哥。”
结果,装了满满一桶,穆广笑道:“四哥的旋网技术一般,养鱼技术没得说。今后,我们结个朋友,我跟你学养鱼。”
潘思园:“那你教四哥打旋网。”
四哥掏出香烟,递给穆广,穆广婉谢。四哥:“兄弟是哪里人?往哪里去?”
穆广:“我是无为县高河人,我就到前面这个村了,来请一位厂长。”
“谁?”
“他也姓潘,叫潘志高潘厂长。”
潘思园:“他是我爸!你是不是请他去办厂的?”
穆广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塞给四哥,小声说:“四哥,我叫穆广。我们不打不成交。这是朋友的缘份。今天这鱼,算是我买到潘厂长家的见面礼。本来我准备从家里带鱼来的,路上不保鲜,我正愁着呢。看你打渔,我就想找你买,但是看你打的鱼不多。”
四哥推手。穆广:“这钱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你不收下,今天这条路我就不能往前走了。”
四哥手捏着钱,问道:“穆广兄弟,你把旋网抡圆了,抛那么远,那是你的技术,可是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一网能打这么多鱼?”
穆广笑了:“因为你这是家鱼塘,你肯定经常喂食。”
“没错,我每天傍晚喂食。”
“我一洒尘土,你的鱼一看,以为是四哥来喂食了。再加上又听到你讲话声音,没错,就是四哥来喂食,今天来早了。”
三个人都笑了,把那钱的事就含糊过去了。
第19章 哪怕寄给我一个空信封也行啊
潘思园引路到家,穆广见到潘志高,在那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潘志高和穆广一起回高河,潘思园送到这口池塘边。
当时,刚刚分田到户,村里集体的牛棚空闲着。秦耕久书记让村干部腾出几间牛棚,打扫干净,在那里办起了电热器厂。
听着电热器厂叮叮当当的声音,秦采芬渐渐地坐不住了。她让穆广下江打渔。穆广回来后,母亲让穆慧捡大鱼挑,挑了几条鱼,她自己勉强起床,送到秦耕久家。
许莲枝背着身子在喂猫,其实她早就看到秦采芬了,故意装作不知道,拿筷子打猫,说:“小畜生,嘴巴越来越刁了,不见腥气,饭都不吃了,干脆把你饿死算了。”
秦采芬笑吟吟地走来:“哟,舅母,别打了,我给它送荤腥来了。”
秦采芬把鱼送上了,尽管一口一个舅妈,许莲枝还是不大理睬她。秦采芬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走了。晚上吃着穆广家的鱼,秦晴对父亲说:“电热器厂是穆广跑的,应该让穆广进入这个村办企业当业务员。”业务员就是推销员。
当时,村里已经有了两个业务员。一个叫费绍光,一个叫赵贤生。会计毛鉴民反对再增加业务员,他说:“两个业务员一年的支付就已经抵我们村干部的工资总和了。电热器厂效益怎么样,还是个未知数,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增加一个业务员呢?”
秦耕久说:“这个电热器厂是穆广去旌德把人请来的。”
毛鉴民说:“穆广的脑子太活了,怕是把村里的企业卖掉,我们都不知道,还跟着帮他数钱呢。”
秦耕久反问:“鉴民你这是什么意思?”
毛鉴民说:“你看看,村里的房子,谁家最好?”
秦耕久说:“那是穆广起早摸晚打渔跑运输,一分一分挣来的。你一个当村干部的,怎么这么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了。”
毛鉴民嘟囔道:“让他买一趟柴油,他手上就多出一笔钱来。”
“他是贪污了村上的油,还是贪污了村上的钱?”
“我没说他贪污,我说他脑子太活。我怕他!”
“怕他什么?”
“怕他把我们都绕进去埋了。”毛鉴民一脸真诚,“老书记,你也要存个心。”
秦耕久没再坚持。
穆广知道后,很气愤,要找姓毛的理论。“不给当业务员就不当,凭什么损人?”
母亲拦住他,教育他:“你老子在的时候经常说,仇人桌上满巡酒!越是仇人,你越要对他好。把仇人杀掉不是本事,把仇人变成朋友才是本事,真本事!”
转眼之间,天气变化。一阵凉风之后,白露来了。
穆广背着旋网回来,经过电热器厂,秦耕久猫着腰从房子里出来:“穆广。”
“舅舅!”
“你到泥汊码头去帮我接一个人。这个人你们认识,她是潘厂长的女儿,叫潘思园。她给潘厂长送寒衣来的。”
穆广突突突开着手扶拖拉机,刚出村,听到背后有人喊:“穆广。”
是秦晴,她叫停穆广,自己便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
秦晴:“听到拖拉机响,就知道是你。”
“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喊你,喊你你嫌烦吗?”
“不是,舅舅叫我去泥汊接人。”
“我知道,我也正要到泥汊去领教辅材料呢。”
穆广笑了,顺手一指:“请登机!”
“还登机呢!”
“是啊,登拖拉机啊!”
到了泥汊新华书店,秦晴跳下拖拉机,穆广没有熄火。秦晴:“穆广你干什么?为什么不熄火?你难道没想帮我上去搬书?”
穆广有点懵,秦晴瞪着他:“这还要我提醒你吗?那么多书,你不帮我搬,那要你来干什么?”
穆广低头苦苦一笑,忙熄了火,跟着她走,嘴里嘟囔道:“我怎么晓得你有好多书,再说,是你搭我车来的。”
秦晴:“嘀咕什么呢?不愿意帮忙没关系,我不勉强。赶快去接待外宾吧!”
穆广委屈道:“我讲我不愿意了吗?”
实际只有一小捆书,穆广故意把它顶在头上,像个二小一样跟着秦晴。秦晴遇到认识的女人,有意跟人说闲话。
上了拖拉机,开了一段,路过一个巷口,秦晴:“停车!”
她跳下去,说:“等我一会儿。”
穆广知道她是去徐慕贞的家,打探徐慕贞的消息。穆广:“要我陪你吗?”
“不要。”
“要不,我在码头等你?”
“不行。”
一会儿,秦晴垂头丧气地回来,穆广:“有消息吗?”
秦晴摇摇头。穆广默默地点点头。秦晴忽然问道:“你希望怎么样?”
“我?”穆广嗫喏着,“我没往这方面想。”
拖拉机来到码头。秦晴远眺江水,睹物思人,神情沮丧。穆广说:“要不,你到上海去一趟?”
秦晴:“不去了!”她忽然回过脸来,对穆广吼道,“穆广,你为什么要我到上海去?”
穆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因为你,放不下他!”
秦晴:“我跟他一没订情,二没订婚,我有什么放不下的?如果他死了,我到上海能找到他吗?如果他活着,他为什么不来信?”说着,她转过脸去。“哪怕一字也行啊,哪怕空信封也行啊!”
穆广也转过脸去。一个朝南,一个朝北,而码头在东。
第20章 红衣女孩出现了
片刻之后,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出现了。那女孩走出船舱,打眼一看,穆广站在高坡上,很显眼。在潘思园看来,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女孩,与他背身,肯定是个陌路人。她想喊穆广,接着自语道:“算了,我吓他一下!”
潘思园就这样,拎着沉重的包裹,蹑手蹑脚地来到穆广身边,放下包裹,举起双手,喊了一声:“穆广哥!”然后,毫无商量地双手拍打到穆广的肩膀上,接着哈哈哈地傻笑起来。
如此大幅度的动作和表情,让穆广和秦晴同时惊骇了!
穆广吓得倒退一步,撞到秦晴身上,秦晴本能地给了穆广一巴掌,这一巴掌让潘思园尴尬起来,接着只好笑笑:“嘿嘿!你们好,我是潘思园。”
穆广:“这是秦晴,秦校长,秦老师。”
秦晴:“我没那么多身份。”她看着潘思园的包裹,“快上车吧,穆广亲自开拖拉机来接你。这是我们江心洲最高礼节。”
穆广拎着潘思园的行李大步往前走,潘思园跟秦晴并肩。潘思园小声:“秦校长,这哪儿有茅厕?”
秦晴顺手一指:“这个巷子里就有。”
穆广看到红衣岔走了,他在前面停了下来。秦晴走上前去,阴阳怪调地说:“穆广,假如我不这里,你们见面的那一刻,会不会拥抱?”
“你们女同志难道都会这么轻浮?”
“那她是不是问你,哪里有茅厕?”
“你讲的是什么话?”
“在新华书店,你就想甩掉我。后来,我到徐阿姨家,你又想甩掉我。你就是找那种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感觉,是吧?是我不知趣,把你们搅黄了。”说完,迈步就走了。
穆广拎起潘思园的行李,大步追上:“秦晴你干什么?”
“麻烦你把拖拉机上的教辅材料带回去。我走了,不当你们的电灯泡。”
“你讲不讲理啊。来接人是你爸爸叫我的。”
“我爸爸给你提供约会的机会,不好吗?”
“好什么?好的话为什么不给我当业务员?”
秦晴一时语塞。后面潘思园追着他们:“穆广、秦校长,等等我。”
秦晴:“人家叫你呢。”说完,小跑着走了。
穆广站着等潘思园。
秦晴跑过一个巷口,另一个女孩出现在那里,她是艾娣。
“真是冤家路窄!”秦晴想也没想就折入另一个巷子,好在她对这个小镇的格局非常熟悉。
艾娣看到穆广跟潘思园并肩走过,背过脸,思索起来。
穆广开着拖拉机,潘思园坐在后面,她趴着扶手,大声跟穆广说话:“今天来的时候,碰到四哥了,他说过一阵子,等鱼塘封了,来跟你学打旋网呢。”
穆广笑了笑,怕潘思园没看见,只好回头,礼貌地笑了笑。
潘思园:“别动!”她迅速从包裹里掏出一颗蜜枣塞进穆广的嘴里,“我们家的特产,甜得猴心!”
“是很甜。”
“要不要再来一个?左右腮帮各放下一个。”
潘思园正在往穆广口中塞第二颗蜜枣的时候,听到旁边“嗨”地一声,从路边小店闪出一个人来,她是秦晴。
穆广赶紧停车,秦晴完全换了一个,亲亲热热地朝潘思园:“潘思园,拉我一把。”
接下来的一路上,穆广没有说一句话。
穆广背着旋网打渔,弟弟穆超跟着。半路上,潘思园等在那里,大大咧咧朝穆超一挥手:“穆超,你回去,姐来替你。”
穆超:“哎呀,那太好啦。正好我们同学找我玩呢。”他把鱼篓交给潘思园,问道:“潘思园姐姐,你来江心洲有半个月了吧?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潘思园:“不是我不想回去,我爸有哮喘病,天气一凉,他就容易犯病,我得照顾他,你知道吗?”
穆超:“我的意思,你就别回去了。反正你也不在念书了。”
穆广:“穆超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就在那里瞎支派?”
穆超举起双手:“好,我不懂,我走了,行不行?”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潘思园看着他,傻傻地一笑:“真好!”
穆广:“什么东西真好?”
潘思园:“什么都好!”
夜幕降临,芦苇荡里传来洞箫的声音。
穆广收了网,说:“潘思园,我们回去吧。再晚了你爸爸要担心了。”
“跟你在一起,他担心什么?”
穆广住手,愣着看她。她一笑:“你别多心!我的意思是,你是当地人,我不会失踪。”她看着穆广,“再撒一网怎么样?”
“好吧!”
撒了一网后,潘思园一边捡鱼一边说:“穆广哥,我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天黑撒网,捕鱼比白天多。”
“那可不一定。”
“那你再撒一网看看。”
穆广又撒了一网。结束后,潘思园:“你是不是太累了?我给你擦擦汗。”说着,拿手帕出来。穆广笑了:“我没汗。”
“要是不累的话,能不能教我撒一网。”
“不行,哪有女人撒网的?”
“试试嘛!”潘思园娇声道,“要不你再撒一网。”
穆广伸出食指:“最后一网!”
第21章 只有永远,没有最后
潘思园抓住他的手指,折回去:“不许你这么说!只有‘永远’,没有‘最后’!”
天黑了,穆广和潘思园进了院子,穆广喊:“穆慧!穆超!”
母亲秦采芬应答:“回来啦!”
接着母亲从屋里迎出来,穆广诧异,母亲身后站着潘志高厂长。母亲说:“潘厂长担心你把他女儿拐跑了,硬在这里候着呢!”
潘志高:“打了不少鱼嘛!”
母亲:“那就一起吃个便饭。”
饭菜端上桌子,穆广问:“他们俩呢?”
母亲:“穆慧上阿牛家去了,阿牛来信了。穆超上同学家里去了。”
晚饭后,母亲把鱼挑大的捡了一大半,用个篮子装好,上面盖上水草。“穆广你送送潘厂长,把这鱼带上。”
潘厂长:“哎呀,这可使不得。”
母亲:“鱼是两个孩子共同打来的,理应分你们家一半。要不,我们潘思园还不委屈坏了。潘思园,是不是?”
潘思园笑了笑:“嗯——,跟穆广哥哥一起下江,本身就是个享受。”
出门后,母亲说:“穆广你顺便把穆超给我找回来,他跟同学一玩就忘记时辰了。”
送走了潘思园父女,穆广去找穆超,经过江心洲学校,听到箫声,穆广心中大吃一惊:“易洲回来了?”
他快步走进学校,站在门口一看,是秦晴在吹箫。穆广站了片刻,转身就走,秦晴:“谁在外边,是人是鬼,都给我进来!”
穆广进来,接过箫,心疼地看着秦晴。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底里涌起一股情愫,这个情愫是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的直觉,这个直觉对他说,他真正爱的人还是秦晴。他横过来拿着箫,问:“为什么?”
秦晴仰面,迎着他的目光:“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明明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折磨我的,不是易洲,不是我自己,是你,穆广!”秦晴的眼泪下来了,“箫是动听,但它只是一支插曲。我们从小到大,一路走来的感情到哪里去了?”
穆广看着她,没有言语。
秦晴一任眼泪往下流:“你第一次到旌德,住了两天,跟她相处,满打满算,只有四十八个小时,来的时候,她就双手拍打你。她在这里半个月,你们几乎天天见面。你们一起下江打渔五次。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心里没有什么!”
“那我告诉你为什么吧。”秦晴止住泪,“她在为她父亲找一个后妈。”
“什么意思?”
“潘志高的老婆死了十几年了,一直单身!”秦晴冷笑道,“那姑娘的心窝子,比你想像的,要深得多得多!”
穆广想到刚才回家时的一幕,一瞬间坠入迷雾。
“对不起,让你看到另一面的秦晴了。秦晴不该是这样的。”秦晴从他手中接过箫,“太晚了,你陪人家打渔半天加一个晚上,太累了,你回去吧!”
穆广忽然吼道:“怎么一切都成了我的错了?”说完,掉头冲进夜幕中。
江心洲电热器厂第一批产品出来后,毛鉴民对秦耕久说:“老书记!首批试销,我亲自去跑吧。”
秦耕久这才明白,当初他竭力抵制,不让穆广当业务员的真正意图。“亲自”两个字在秦耕久的心头滚动了一下,但他,想都没想,爽快地同意了。
不让穆广去“跑业务”,自己一个堂堂的行政村会计赤膊上阵,又管钱,又花钱,背后有人议论。毛鉴民不大好意思,他特地起了个早,天蒙蒙亮就出了门。
穆广跟妹妹穆慧每天起早到江边起网。兄妹俩一路起网,起到夹江渡口的时候,听到求救声。
原来是毛鉴民。毛鉴民不想让摆渡的张大爷知道自己出门了,自己划着鹞子盆进小江,一不小心,掉到水里,拼命扑腾。接着大声喊:“张大爷!张大爷!救救我!”
穆慧按着穆广的胳膊,静静一听。
穆广说:“好像是毛会计。”说完,起身往那边跑。
穆慧拽住他,说:“别管他!”
穆广甩脱妹妹的手:“你胡说什么,他是个出了名的旱鸭子,怎么能见死不救?”
早晨,水温比较低,穆广边跑边脱衣服,跳下去,在后面拦腰抱着拖到岸边。毛鉴民扭过头来:“我的包,我的包!”
穆广又游回去,发现他的包已经漂走了,他顺流往下游,一直追到涵闸,追到包,就地上岸。穆广从岸上走回来,一路洒下水迹。
毛鉴民很狼狈,坐在夹江边的枯树桩上。穆慧一路上捡着穆广的衣服走过来。穆慧把外衣递给穆广,穆广把它披在毛鉴民身上。毛鉴民把衣服还给他,从他手里接过包,低着头往回走。
当天下午,毛鉴民跟秦耕久说:“老书记,算了,想来想去,试销业务我干不了。”
“你干不了?”秦耕久一点也不诧异,“那让谁干呢?”江心洲每天大大小小的事,老书记洞若观火,一本清册。
毛鉴民:“还是让穆广去吧。那小子脑子活。”
秦耕久看着他,微微一笑。毛鉴民说:“脑子活,有时候是缺点,有时候是优点。”
给村办企业跑业务,这在当时是非常荣耀的一件事。这个消息,让妹妹穆慧和弟弟穆超兴奋不已。
穆广把旋网张挂在树上,朝屋里喊:“穆慧,你给我把网补好。”
穆慧出来了。他又喊:“穆超,你带个盆,到坝头杀猪匠家张一盆猪血回来,我要晃网。”
穆超说:“一张旋网,够你塞上一包。网脚子至少有十斤重。你跑业务带旋网,人家会说你是傻逼。”
穆广说:“一路打渔,可以挣吃饭钱,村里只报销盘缠钱,不报销吃饭钱呢。”
第22章 把你的小命给我交出来
穆慧嘴上咬着半截线头,呸地一下吐了线头,说:“有业务的地方都是城市,哪来给你打渔的水面。”
穆广:“那我就在空地撒网,强如锻炼身腰,总可以吧。我三天不撒网,浑身发燥。”
穆超:“秦晴表姐说得一点没错,你就是一把贱骨头,难怪她喜欢易洲不喜欢你。”
穆广拿着草叉就扑过去:“今天,我就动用家法!把你的小命给我交出来。”
穆慧喊道:“穆超快跑!”
穆超抓起面盆就跑:“我去张猪血还不行吗?”
这时候,秦采芬在房里喊:“怎么又闹起来啦。穆超,你哥哥为了这个家,就要出远门了,你就不能多敬重敬重他吗?”
也是这时候,秦耕久书记背着手路过这里,站住了,一看树上挂的旋网就明白了。穆广迎上去:“舅舅!”
穆慧赶紧回家端板凳,一边大声喊:“妈妈,舅舅来了!”
秦耕久看着穆广:“这是干什么?出门还背着旋网吗?”
穆广赧然,挠挠后脑:“我寻思着在外面,早早晚晚,闲着也是闲着。”
秦耕久笑了:“你想过没有,你去跑业务,往人家厂长办公室一站,一股鱼腥气,人家恨不得捂着鼻子,还怎么跟你谈业务?”
“我把旋网丢在旅社里。”
“你早早晚晚的打渔、卖鱼,身上没腥味?告诉你,赶紧给我收摊子。你要记住,你不是农民,不是渔民,你是工人,至少也是农民工人。你越像个工人,人家就越相信你的产品。知道吗?”
穆慧扶着秦采芬站在一边,一个劲地点头:“是的!是的!”
秦耕久背着手,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三个业务员一道出门,村里的人都望着你们,三个人回来是个什么结局,你想过吗?”
秦采芬大声说:“舅舅放宽心,我们穆广是最要强的人,他绝对不会给舅舅丢脸的!”
秦耕久说:“明天走之前,我跟你说个事。”
晚上,穆广躺在床上。躺着,但不是睡觉,他是和衣靠在床上,手上拿着一本金庸的《神雕侠女》,怎么也看不进去,他的耳朵支起来听着窗外,他在期待一个人的到来。
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放着他的帆布拉链旅行包,母亲在另一个房间大声交待穆慧往旅行包里放东西,然后一一地叫穆慧讲给她听。冷不丁地又想起来:“穆慧,你赶快,把家里的手电筒给你哥哥带着。他在外面时不时会走晚路。”
穆慧拿腔拿调地说:“娘唉,人家在城市里跑业务,城市里晚上有路灯,比我们这里日里都亮堂吔。你放个手电筒,用不上,反而增加路上负担,别光是背行李就把你宝贝大儿子累坏了。”
“可是真的,你说路灯的事?”
“你说呢?”穆慧说,“想好了,放不放?”
“那、那就是不放吧。”母亲不情愿地说,自个儿嘟囔道,“总觉得忘了什么东西。”
穆慧:“我知道你忘了什么。”接着,她跑过去,俯身床前,在母亲耳边嘀咕了几句话,母亲吃惊地问:“这能使得吗?”
穆慧坚定地说:“怎么使不得。他的事,我能做主。”接着,表情不屑地说,“那我就如实讲,怕什么?”
母亲:“那你跟你哥哥商量一下,瞧他肯得不肯得。”
穆慧:“那还有什么商量的,我直接把它放在他的旅行包里不就行了。”
第二天上午,母亲秦采芬把穆广送出门,对他说:“穆广,你在外面跑业务,我们在家里做田。我讲不出大道理,我只晓得,做田做田,只有做,田里才会产生粮食。那你跑业务跑业务,只有跑,才有业务。一定要腿勤!”
秦晴在外面等着穆广,跟他道别。她送给穆广一只人造革的小包。秦晴说:“挺实用的,给你装发票。”穆广接过来,试着拉扯一道道拉链。秦晴说:“对于业务员来说,发票就是钞票,千万别弄丢了。”
穆广去了电热器厂,秦耕久一眼看到他手上的小包,把他叫到里面的办公室。秦书记说:“我知道你对秦晴的心意,你们年轻人自由恋爱,我不反对。秦晴跟易洲交往,我没有反对。现在,她跟你相处,我也不反对。但是,我心里放心不下,易洲是为救我而死的。他的母亲徐慕贞把儿子托付给我,我没有照顾好他,反而连累了他。我这里有个地址,是他们在上海的家。你去看看徐慕贞大婶,代我向她道歉。就说我秦耕久对不起她。等我有条件了,我一定登门请罪!”
费绍光、赵贤生、穆广,三个业务员一道出门。费绍光跑湖南、江西,赵贤生跑浙江、福建,穆广跑江苏、上海。
穆广首先到了上海,按照秦书记给的地址找到徐慕贞家。家里没有人,邻居告诉他,徐慕贞在医院里。穆广问在哪家医院,邻居说:“上海武警医院。”穆广找了过去。这才发现,易洲没有死。
原来,易洲被激流冲到长江后,水势反而平缓了。从上游的刘家渡木材市场漂下来很多木材,易洲抱住一根木材。这时,木材的撞击,让他受了内伤。他昏迷了,躺在木材上。长江里往来船只不断,从上游下来的一艘运送抗洪抢险解放军的船经过,把他救了起来,直接带到芜湖。
徐慕贞是在泥汊镇由秦晴送上另一支解放军抗洪抢险队的。到了部队上一问,人家部队的信息是畅通的。很快便告诉徐慕贞,你儿子伤得不轻,芜湖弋矶山根本不敢接收,很快转往上海武警医院,现在在重症监护室。
徐慕贞连晚回到泥汊镇,匆匆收拾一番就赶往上海。当她离开泥汊的时候,回头一瞥,就没打算再回来。
丈夫易里峰蒙冤后,徐慕贞为什么带着儿子易洲来到含山县?为什么又从含山县来到泥汊镇?
第23章 这里是“渡江战役第一船”出发地
泥汊镇是1949年渡江战役“渡江第一船”的出发地。易里峰是渡江战士。在战斗中受伤了,住在当地一位老乡家里。那一年,易里峰十九岁。斗转星移,三十多年过去了,易里峰在狱中仍然怀念着那位老乡一家人。
徐慕贞怀着好奇而又复杂的心情隐居在泥汊镇。她在泥汊隐居期间寻访到的秘密,我们在以后的情节中逐步展开。
回到上海,徐慕贞直奔武警医院。儿子易洲处在深度昏迷状态。她又去监狱探望丈夫。丈夫让她询问组织,组织上告诉她,易里峰的冤案很快就要平反昭雪了,现在正在走程序。徐慕贞说:“现在急需一笔钱,给儿子治病。”
组织是无形的,也是仁慈的。经过层层请示,最后同意了。
交过医疗费之后,治疗工作转入正轨。两个星期后,易洲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徐慕贞日日夜夜陪伴在儿子的床前。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心中对高河江心洲村,不能不说没有一丝怨恨。凭什么,你江心洲一千五六百号人,唯一与死神擦肩的就是他一个外地人?
这天后半夜,徐慕贞伏在易洲的床头,睡梦中感觉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声音仿佛从地狱里发出的:“秦晴,我的箫!”
徐慕贞猛然抬起头来,她不敢挪开儿子的手,也不敢喊他,就那么张着嘴,看着他,看着他喃喃地呼唤:“秦晴!秦晴!晴!”
从此后,一天天地好转。
易洲常常在噩梦中惊醒。噩梦总是相似的:江心洲小学的教室的墙坍塌了,秦耕久书记被压在下面,或者是学生们被压在下面。醒来后,易洲便深深自责。
徐慕贞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易洲声音微弱:“妈妈你知道吗?江心洲破圩,我有责任!”
“你是校长,你把所有学生都转移到平安地带,你救了村支部。你是有功之人。你有什么责任?”
“第四次洪峰的消息没有及时送到,是我贪玩造成的!”
“不还有秦晴吗?”
“怎么能怪她呢?”
“假如巡江艇不碰到你们,你就没有这个思想负担了。”
“巡江艇不碰到我们,他们一定会把消息告诉可靠的人。”易洲拿手捶着头,“还有一件事,我在乡政府听到的秘密,党委会开会已经研究向上推荐秦伯伯任副乡长,当天晚上回来后,我就光想着写爸爸平反的材料,如果我及时告诉他,引起他的重视,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局。”
易洲咬着牙要坐起来,医生按住他:“别动!还要躺一个星期才行。”
医生走后,易洲:“妈妈,我讲,你写,给秦晴发一封电报。哪怕给一个字也行,告诉她,我还活着。”
徐慕贞冷冷地说:“有这个必要吗?你们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吗?”
“不!不告诉她,她,还有秦伯伯他们会自责的。”
徐慕贞依然迟疑,她握着儿子的手,温婉一笑:“假如真的像你讲的,你有责任,那现在告诉他们,不等于是自找麻烦吗?”
易洲:“我在江心洲,秦伯伯把我当成自家人。我怎么能为了逃避责任就把自己的生死信息都隐瞒掉呢?这个电报要发,一定要发!”
护士进来,看了看吊针,调试了一下,说:“病人体质还很虚弱,多休息,少劳神。”
护士走后,徐慕贞说:“听你的,我写个电报稿,念给你听,认可了就发。”
电报稿写好了,也认可了,徐慕贞正要出门。医生来了,大嗓门,跟易洲问话:“还能回忆起来当时的情形吗?”
易洲点点头,又摇摇头。
徐慕贞:“医生,我儿子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难说!”
医生走后,徐慕贞拿着包去邮局。走到门口,易洲喊:“妈,你回来。”
徐慕贞回身。易洲伸手。徐慕贞从包里把电报稿掏出递给他,他展开来,又对折起来,刺啦刺啦,撕了。徐慕贞疑惑地看着他,他说:“以她的性格,接到电报,她一定会赶到这里。”
徐慕贞点点头。
易洲:“这辈子我可能都不一定站起来了,不能拖累她!让她忘记我,记她回到穆广身边。”
两个月后,易洲站了起来,能够到室外行走。他独自从外面走回来,蹒跚而行,满头大汗,但很兴奋,坐下来,拿起笔,起草了一封电报,郑重地递给母亲:“我要告诉她!”
在给不给秦晴发电报这个问题上,徐慕贞与易洲的想法正好相反。当初,易洲康复不见起色,易洲对秦晴绝情,徐慕贞希望秦晴来用爱情助力;后来,日渐好转,易洲想念秦晴,徐慕贞害怕他们续缘,因为,大上海的易洲与江心洲的秦晴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当断不断,反家其乱。他爸爸易里峰吃的不就是方面的亏吗?
今天,易洲兴冲冲地要她发电报,她没有表现出任何迟疑。在邮局门口树下的长椅子上,她独自静坐,心问口,口问心,反复掂量。如果电报发了,凭秦晴对易洲的感情,她一定会来上海。当时在泥汊的时候,她已经叫徐慕贞“妈妈”了,她是铁了心爱易洲的,这份感情不应该被漠视。如果她来上海了,她会侍候易洲的,一旦侍候易洲了,一盆清水就变成浑水了。
想了很久,电报没有发。但她小心翼翼把电报稿收藏起来了,因为她觉得这是真正为易洲好,也为秦晴好。她坚信将来有一天,易洲会理解,感谢她。
从第二天开始,易洲就问:“秦晴回电报没有?”
“暂时还没有!”
易洲焦急地等待。母亲:“你希望什么样的结果?”
易洲:“我很矛盾,我又想她来,又怕她来!”
第24章 我会不会终生残废
易洲每天在医生规定的运动量上加倍锻炼。有一天下雨,他滑倒了。一拍片子,医生说,受伤时折断的肋骨,本来恢复得差不多了,现在又出现了裂痕,麻烦更大了。
卧床。失望。
又过了一个月,易洲再次坐起来,他问医生:“我会不会终生残废?”
医生:“你身上所有的零件都不缺,按理不能算残废。但是,你的身体状况恢复得怎么样,有待观察。”
易洲:“这么说,我有信心。”他对母亲说:“我答应过秦晴,等爸爸平反后,我接她到上海来。平反的时候,就写我们家有四口人。”
母亲:“你讲什么我都依你。至于户口的事,得问问组织上。”
易洲一字一句地给秦晴写了封信,写好后,他对母亲说:“妈妈,今晚想吃稀饭。”
母亲:“夜间值班医生不顶用,医生叫你减少起夜次数,你还吃稀饭?”
“我想吃。”
稀饭盛来,易洲亲手把信封好,交给母亲:“用挂号信发!”
徐慕贞郑重地点头。但她没有及时发信,经过了太多的世事浮沉和人生跌宕,她不再像易洲那样感情至上,她非常理智,非常冷静,非常现实。
她拿着儿子写给秦晴的信,与一个闺蜜商量,闺蜜说:“不看也知道,这肯定是一封火热的情书。”她们预想,秦晴收到信,肯定像蝴蝶一样飞到上海来。秦晴到了上海,进入易洲的生活圈子,就拔不出来。这时,她的户口怎么办?没有上海户口,就没有工作,更重要的是,将来孙子户口随母,孙子就是农村户口了。费这么大劲,还要“一夜回到解放前”,这是何苦呢?
她去咨询了组织,组织同志说:“你想从乡下娶一个媳妇回来,这跟你丈夫平反完全是两码事。你想在平反补偿中增加一项,就是,补偿你家一个上海市户口,这个要求,一点政策依据都没有,更没有先例。”
旁边的人说:“你为什么要把两个相干的事,人为地搅在一块呢?万一影响你丈夫平反,你不是因小失大吗?聪明的,这个时候,最好不要节外生枝,知道吗?”
现实非常清楚,道理非常简单:第一,借助平反,解决秦晴户口,此路不通。第二,既然户口问题解决不了,发信给秦晴就是感情用事。
这封信不能发!
但是,这个道理跟易洲是讲不通的。他会义无反顾,甚至会返回高河江心洲。爱情让人弱智,所以上帝安排了父母做主。
徐慕贞到邮局,把易洲给秦晴的信,办了挂号寄出的手续,拿到回执后,忽然说:“我想再看看。”
邮局的人说:“你把回执给我。”
徐慕贞:“我就是核实一下信封上的地址,很快!”
她出了邮局,带走了那封信,也是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易洲数着日子等待秦晴的到来,等不来人,也等不来信。他问母亲看了回执。
于是,又写一封。这封信里夹带着一丝怨气。
管你是什么内容,徐慕贞一不做二不休,轻车熟路,如法炮制。主动让易洲看回执。
接着是第三封信,顺利进入母亲的收藏夹。
易洲不再写了。
在易洲对秦晴由失望到绝望,由绝望到绝情的时候,受秦耕久之托,穆广来到上海。
当然,他首先要过徐慕贞这道关。
徐慕贞把电报稿、信稿都给穆广看了。看得穆广面红耳赤,看得穆广羡慕嫉妒恨。从易洲对秦晴的思念,可以反推秦晴对易洲的感情有多深。
但是,穆广是正常的人。痛苦,扭曲了他的脸。
徐慕贞看在眼里,暗自得意。她说:“穆广,阿姨这么做,很重要的原因也不为了你。”
穆广光是看着她,没有反应。
徐慕贞:“你跟秦晴青梅竹马,易洲闯进你们的生活,说句不好听的话,他是第三者。他干扰了你们,我一直是不赞成的。现在应该借助这次事故,把原本属于你的那份爱情归还给你。就秦晴和易洲的秉性,我相信他们是清白的。”
穆广本性就有点木然,他没有适时表达谢意,这让徐慕贞隐隐不快。她说:“当然,阿姨也不隐瞒我的难处,秦晴进不了上海,搞不到户口。这是一个天大的障碍!”
穆广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一点场面上的话了,他说:“秦晴非常想念易洲哥哥。从易洲哥哥的信中,也能看出他对秦晴的感情是很深的。徐阿姨,您这样做,好不好?”
徐慕贞脸上显露出不悦,但她很快就调整了,她把手按在穆广的手上:“你、秦晴、易洲,你们三个人都是好孩子。在泥汊的时候,易洲就跟我说过,他说他跟秦晴相爱,伤害了你。当他知道伤害到你的时候,已经不能自拔了。这一次,是天意让他超拔。孩子,阿姨说句不该说的话,爱情是自私的,难道你就不爱秦晴了吗?”
“当然爱她!”
“爱的力量难道不能让你做出明智选择吗?”徐慕贞掰着指头算计道,“你们的三角关系,有三个结局:第一,秦晴跟易洲,因为户口等等问题,他们会有很多烦恼。第二,秦晴跟你,你们是佳偶天成,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第三,三个人互不相干,对三个人都是遗憾。只有第二种结局是完美的。”
穆广霍地站起来,踱了几步,叹息道:“你们长辈让我多为难啊!”
第25章 照这么看,天下母亲都是坏蛋
徐慕贞的脸微微地红了。
穆广:“我舅舅叫我到上海来看你。如果我不到上海来,我不知道易洲哥哥生还的消息,那我对秦晴就不存在愧歉。现在我来了,知道易洲哥哥健在——这当然是天大的喜讯——并且,也知道他爱着秦晴,秦晴也爱着他。这个时候,我有意隐瞒这个事实,那我这一辈子,既愧歉了秦晴,又愧歉了易洲哥哥!如果我不隐瞒,向他们两头挑明,那又会让您痛苦!”
徐慕贞把脸转向另一边,说:“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一开始就告诉你,易洲失踪了。”
穆广:“那样的话,对不起易洲哥哥。而且你也知道,凭秦晴的性格,她会找到上海来的。”
“那我干脆说易洲遇难了。”
“那她也会出于对您的愧疚,会来看您的。”
徐慕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她坚定地说:“你不要见易洲了。回去以后,你就说,到上海来,只见到了我,其他的,你什么也不知道。将来你跟秦晴在一起,她责怪你,你把所有问题全部推到我身上来!”
穆广:“这么做,又委屈您了!”
“谁让我是母亲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想到我母亲,她为了告诉别人,她跟秦书记是兄妹,宁愿告诉易洲哥哥,我跟秦晴是表兄妹。就是因为她的话,易洲哥哥才跟秦晴谈起来。”
徐慕贞笑了:“照这么看,天下母亲都是坏蛋!”
穆广也笑了:“可亲可敬的坏蛋!”
徐慕贞看看时间,说:“我这个坏蛋母亲,陪你吃个饭吧。旁边有家菜馆,菜做得也还仔细。”
穆广说:“不,阿姨,饭不吃了。我就一个请求!”
“你说。”
“我想在门缝里偷看一眼易洲哥哥!”穆广声调低沉,“真的,我也好想他!我们从来就不是敌人,我们是患难兄弟!”
徐慕贞的眼泪夺眶而出。
从上海坐车到常州,找了个旅社住下,穆广筹划推销行动从哪家开始。他来到服务台,女服务员是一位大婶级人物,属于家庭妇女那种型号的。穆广搭讪着跟她说话,从她那里了解到,常州最大的塑料厂是经委下属的下白马山塑料厂。其实是二轻工业局下属的凤凰塑料厂。再往下数,还有很多家,那就讲不清了。反正常州塑料厂总有一二十家。
穆广决定从下白马山塑料厂下手。想到秦耕久书记讲的话,当天晚上,穆广买了一块香皂,隔着纸包都能闻到茉莉花的香气。就用它,穆广同志认真地洗了头、洗了澡,当他在旅行包里找衣服时,一下感动起来。
旅行包里有一件破旧的衣服,他拿在手里,摇摇头,自言自语:“这个穆慧,把这个破的衣服让我带来,这是在家干粗活穿的,穿着它是跑业务,那还不给人家轰出门?”
一边说着,一边抖开那件破衣服,里面包裹着一套新西服。“哪来的西服?”
把西服平铺到床上,穆广认出来了,这是阿牛的西服。阿牛是穆慧的未婚夫,石板洲人,在部队当兵。说今年春节回来探亲。早早的就寄了钱来,让穆慧做两套西服,一套是穆慧的,一套是阿牛的。阿牛说他的身材就按穆广哥哥的身材量就行了。
穆广双手捧着西服,“这个丫头,怎么能这么做呢?不行!”他把西服折叠好,又拿破衣服裹上。躺在床上,双手托着后脑,想象着明天去下白马山的情形。服务员大婶说,下白马山塑料厂是经委的企业,最牛了。又想到秦耕久书记的话,跑业务应该洗掉农民的气质。穆广在床上一跃而起,又抖开西服,试穿了一下。在房间镜子里照了照。站到窗口朝外看,看大街上人来人往,各色衣服的人都有。
此时,已近黄昏,穆广开门出去,想了想,又回头来,拎起开水瓶。水瓶里有水,他把水瓶里的水倒到水池里,水池里热气腾腾。
穆广拎着暖水瓶来到一楼远远地就喊:“大姐,有开水吗?”明明是大婶级的妇女,他有意往嫩处叫。
大婶在埋头织毛衣,说:“房间里有开水,傍晚才装的。”
“喝完了。”
“满满一瓶水喝完了,你是牛呀。”大婶说着话一抬头,“哟,怎么换了一个人?”
穆广说:“没有呀,这才是真正的我呢。”
“哎呀,人要衣裳,马要鞍妆,真是一点都不假。你穿这身衣服,人家对你第一印象就不会错。”
“真的吗?”
大婶起身走过来,上一眼下一眼地瞅着,从穆广肩头拈去一根线头,弹去,知道他这是第一次穿,就说:“这是女朋友给你买的吧?”
“嗯,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还算是。你瞧你,人家送的衣服都上身了,还讲这样的话,会伤姑娘心的。”
穆广红了脸,抻着衣服角,不言语。大婶说:“还不好意思呢!”
穆广说:“那我回房间了。”
大婶看着吧台上的水瓶,说:“小伙子,你还没打开水呢。”
第二天,穆广穿着阿牛的西服,腋下夹着秦晴送给他的人造革小皮包,坐公交车来到一个地方。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工厂的名字,他对照地址,轻轻念道:“常州下白马山塑料厂,没错,就这里了。”
走近一看,门口杂乱无章。一辆卡车在卸水泥,旁边站着个灰头土脸的老头,看不出他的头发是花白,还是沾了灰尘,不过从他衣着,从他红红的脸颊看,他是这儿看门的。看门的老头嘴里叼着纸烟,纸烟前面的灰烬很长很长,颤巍巍的,随时会脱落。
第26章 特务脸上又没写字
穆广后退一步,拍拍身上的灰尘,站着不动,盯着门牌。迎面是两根水泥柱,水泥柱之间拉着两根锈迹斑斑的铁丝,铁丝上挂着几个铁片,铁片在风中摆动。铁片上写着字,其中有两个字掉了,像人嘴里掉了两颗牙一样。穆广念道:“常州下马塑料厂!”他笑了笑,“不对呀,怎么叫下马塑料厂?都下马了,还这么热火朝天的。”
“谁说我们是下马塑料厂?谁说我们下马了?我们正在上技改呢。”那个灰头土脸的老头说着,烟头上那半截烟灰落地了。
穆广慌忙说:“不是,我是说上面的字。”
老头也笑了:“别看掉了两个字,我们厂管理还是正规的。”
“是的,肯定正规。”穆广递上一支烟,“大爷,麻烦你往里面通报一声,我找你们供销科长。”
老头说:“那你直接进去就是了。”
“你不是说管理正规吗?我按你们规矩来,先在你这个传达室报告一声,麻烦你给我登个记,好吗?”
“我给你登记?”
“那你们这儿的规矩,看门的不需要对来人登记?”
“哦,登记簿在传达室,你自己登记吧。”
“我自己登记?你放心?”穆广说,“还是你给我登记吧,我自己写,不符合手续。再说了,你就干这个的,你袖手旁观,还让客人自己登记,不大好吧。”
“我不大识字。”
“你不识字,还让你在这里看大门?”
老头说:“要不这样,你就直接进去吧。我这里通过了。”
正门关着,穆广问:“怎么进去呀?”
“走小门。”
“那不是旁门左道吗?”穆广笑着说,看到小门门口蹲着一条大狼狗。他说,“大爷,能麻烦你把狗牵走吗?”
老头正蹲下来看卡车轮子。穆广走过去,说:“还说管理正规呢,看门的不看门,在这里看车,把客户堵在门外。”
老头说:“呵,脾气不小哇,听你口音是安徽无为人,你找供销科长是供还是销啊?”一边说,一边拿粉笔在地上写“正”字。
穆广说:“销。”
“销什么呢?”
穆广笑了:“你们厂的规矩就是,看门的不识字,还要什么都查问?”
“那当然要查问了,不然把特务放进去搞破坏怎么办?”
“你不听出我是无为人吗?那还怀疑我是特务?”
“特务不分籍贯。”
“那你看我像特务吗?”
“看不出来,特务脸上又没写字。”
穆广:“不跟你扯蛋了,我进去了。”
“进门,左边那个楼,上二楼左手第一个门就是。”接着,对狗叫了一声,“阿黄,让开!”
狗乖乖地让开了。穆广回头一笑:“看来你对业务还挺熟。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来就别把我当特务了。”
“那可不一定,人都会变的。”
“回头我跟你们厂长说,让他表扬你。”
穆广找到供销科长,供销科长姓程叫程少尘,程少尘说:“厂里正在搞技改,现在一应采购物资全部由生产副厂长统筹负责。”
“请问他姓什么叫什么?”
“姓戴,叫戴秉钧。”
“怎么找他呢?”
程少尘指了指楼上:“三楼厂长室。”
整个三楼都是厂长们的办公室,最里边打横是“厂长室”,外边一字排开,四扇门上写着“副厂长室”。
第一个副厂长室是个女的,正在打电话,对着电话一个劲地吃吃地笑。笑得穆广怪不好意思的。穆广双手捏着包放在腹前,站那里等了一会儿,心想戴秉钧不会是女的,正要走,那女的放下电话,说:“有事吗?”
穆广忙回身:“您好,我找戴厂长。”
“我们厂长不姓戴呀。”
“戴秉钧厂长,”
“哦,那是副厂长,戴副厂长,知道吗?在里边。”
“里边是哪里?”
女副厂长无奈地笑了:“里边!里边都不知道?听不懂?”
“听懂听懂。”
穆广只好来到第二个副厂长室,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鞋底。皮鞋底架在办公桌上,一只鞋底上沾着水果糖纸。一个人靠在藤椅上,悠闲地看报,报纸遮挡着整个脸。在他脸的位置,报纸上的大标题是:“九论对内搞活对外开放”。穆广恭敬地敲门,报纸后面“嗯”了一声。
穆广:“请问您是戴秉钧副厂长吗?”
“喏,里边。”
到了第三个“副厂长室”,还在外面就听到里面大声喧哗,走到门口一看,那里正在下棋,两个人下棋,四个人观阵。
一个观棋的说:“挺中兵!挺中兵!”
另一个观棋的说:“老将快死了,还挺什么中兵啊!”
又一个观棋的抱着胳膊,抖着腿,得意地笑着:“早听我的,那是这个局面。”
再一个观棋的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下巴,声调不高不低地说:“你那也是一招臭棋。”
前面的说:“不服我们来试试。”
穆广站在外围。忽听“啪”的一声,一颗棋子落下,像惊堂木一样,接着落棋者说:“观棋不语君子也,诸位懂这个规矩吗?”
旁边有人说:“袖手旁观不仗义啊。”
第27章 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穆广怯怯地问:“请问哪位是戴秉钧副厂长?”
刚才捏下巴的他个人拿嘴巴朝里面喔了喔。另一个说:“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找他。他挺会来事啊!”
又一个说:“好像不在吧?弄得挺玄乎的。你敲敲门看看。”
穆广到了第四个“副厂长室”,门关着,敲门,果然无人应答。穆广又回到下棋的地方,“请问戴秉钧副厂长他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一个说:“哟,那可说不准儿。”
另一个说:“你上工地瞅瞅看。”
“工地?”
“你没瞧见吗?就大门口。”
穆广跑到大门口,这时,传达室里坐着另一个老头,穆广问:“请问大爷,你知道工地在哪里吗?”
“这不就是吗?”
“这不是你们厂大门吗?”
“马上拆掉盖车间。”
“那你们戴秉钧副厂长在哪里?”
“喏,那就是。”
“谁?”
“就那个拿粉笔在地上划字的。那就是我们戴厂长。”
“他?戴秉钧副厂长?”
戴秉钧回头:“不像吗?”
穆广一时尴尬得手足无措,在戴秉钧面前走来走去,把西服扣子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真不好意思!刚才没认出来。”
“没认出来,那不是你的错。”
“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
“不,是我错了。我的光辉形象,离副厂长的要求还差得太远了。”
两个人都笑了,戴秉钧拍拍手。“你是来推销电热器的吧。”
“是的,您真是火眼金睛。”
“呵,你把我当孙猴子了。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我、我,”穆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是赞叹。”
“夸也好,损也罢,赞叹也行,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无为高河的电热器,我们信不过。”
“那为什么?”穆广瞪大眼睛,急切地问,“为、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不要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你们什么时候生产过电热器?你想拿我们厂给你做试验?”
“不是,我们技术是成熟的。我们是旌德工厂的技术,他们搬到我们那里生产的。招这个商,我还亲自去了旌德……”
“哟嗬,就你还‘亲自’呢。那就请你亲自走开吧。”
“戴厂长!我……”
“别乱叫,我是副厂长。”
“对不起!”穆广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戴秉钧拿黑眼珠做事,拿白眼珠瞟了他几眼。穆广浑身不自在,他朝戴副厂长鞠了一个躬,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旅社,穆广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又掏出一个铝饭盒,洗了洗,从塑料袋里取了焦面,放在饭盒里,拿水瓶摇了摇,下去冲来开水,泡了焦面当晚餐。
这是母亲给他做的焦面。母亲眼神不好,但是,做得特别用心用情。先把小麦淘洗干净,晒透了,下锅炒,炒到火候正好的时候,上石磨子磨,磨过之后,嫌它太粗了,又用细箩筛子筛了一遍。粗的留着家里吃,细的塞进穆广的旅行包。母亲一边塞一边对穆慧说:“你老子讲过,这叫穷家富路。以后,对阿牛,你也要这样。”
穆广又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那是白糖,母亲一汤匙一汤匙装的。
他想着母亲的话:跑业务,主要靠跑。
第二天,他租了一辆大永久的自行车,在常州市跑了起来,一家一家地跑。起先的几个厂都问:“你到下白马山去了吗?”
“去了。”
“他们厂用你的产品了吗?”
“正在谈。”
“那等你跟他们谈好了,我们再谈。行不?”
穆广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
“小小的常州有十八家塑料厂。下白马山是我们的龙头老大。市经委拿它做试点,先从他们那里搞技改。只要是戴秉钧认可的产品,我们就不用检验了。”接着,回头又补充一句,“省得麻烦。”
在常州跑了一个星期,一无所获。穆广的心开始有点灰了。
这天晚上,穆广在旅社房间里,把样品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反过来正过去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子,仔细地擦拭上面的油垢。然后,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翌日,穆广一早就跨上大永久,一口气蹬到下白马山塑料厂门口。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看到戴秉钧副厂长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来了。穆广跟着戴秉钧屁股后面来到他的办公室。
穆广不由分说就拉开旅行包。戴秉钧在背身换工作服,听到背后“刺啦”声响,他漫然问道:“你干什么?给我吃早点啊?”
穆广:“不是,让您看看我的样品。”接着不由分说,把样品摆在他的桌子上。
戴秉钧说:“小伙子你这是干什么?”
“请您检验一下。”
“我又不是仪器,我怎么检验?”
“你不是火眼金睛吗?”
“那得用仪器设备检测。知道吗?”戴秉钧挥挥手,“拿走吧!我告诉你,我们这次技改投入一百多万,我不可能拿一个小厂第一次生产的产品往新设备上装。”
穆广哀求道:“戴厂长,我来常州已经一个星期了。到现在一个电热器都没卖掉。常州有十八家塑料厂,他们都看您的脸色,您不用,他们都不敢用。”
第28章 质量为王
戴秉钧得意地笑了:“那帮孙子本事不是大得很吗?老子说‘质量为王’,他们还嘲笑。吃了亏才知道听老子的。”
“质量为王!”穆广说,“那我也愿意听您的。”
“你也愿意做我孙子?”
穆广给咽住了,咬咬牙,好大事啊:“我愿意。”反正愿意做他孙子他又不要我给他养老送终。
戴秉钧:“那你听我的?”
“大爷,我听您的。”
“那你到我们厂来上班,给大爷我推销塑料制品。我看你挺勤快的。”
“不是……”穆广愣住了。
戴秉钧说:“不愿意?”
“那我电热器怎么办?”
“你们厂不可能就你一个推销员吧。”
“那我家怎么办?”
“你结婚了?”
“还没呢。”
“那你上我这里干,不行把你女朋友也带来。”
“您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
“看把你收拾得,鼻子是鼻子脸是脸的,每一个光鲜的小伙子背后,肯定有一个女朋友。”
“大爷,那您这一回看错了。我这身西服不是我女朋友买的。”
“我没说是你女朋友买的,我是说你穿着给她看的。”
穆广又笑了,笑得特别憨厚。“大爷您又错了,我这身衣服是穿给你看的。我怕穿寒碜了,你们这些当厂长的瞧不起我。”
“瞧得起瞧不起,得看你的货。”
“我的货怎么啦?”穆广哀求道,“大爷也叫了,您这个孙子也收了,您好歹买我一点货吧。”
戴秉钧:“那就把这几个丢下来,我给你钱。”说着,从口袋掏钱,“我放家里当摆设。”
穆广一脸苦相,“那还是我带走吧。我还要拿它们当推销样品呢。”
穆广无奈,只好走了。经过二楼,遇到供销科长程少尘,程少尘装着没有看见他。穆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程科长!”
程少尘装着不认识他。穆广再次自我介绍,讲了一半,程少尘“噢”地一声,算是想起来了,这叫贵人多忘事。有时候,为了表示自己是贵人不是贱人,还得故意装着忘性大。程少尘拿手指戳了戳楼上,问:“怎么样?啥意见?”
穆广苦笑笑,尾随着程少尘进了他的办公室。程少尘说:“戴厂长心理压力大,生怕出事。别说你了,在厂里,连我们他也不放心。”
“是啊,这么大的工厂,领导的压力肯定不小。”穆广见程科长办公室没有外人,就把门掩上,“其实我们产品质量真的没有问题。我拿给你看看,你帮我鉴定鉴定。”
穆广拿样品时,顺手拿了一条香烟,一边把样品放到程科长的办公室桌上,一边拉开抽屉,把香烟放进去。程科长伸手往回拿:“这可使不得,再说,我也做不了主。”
穆广拿手按着,窘迫得脸都红了。程少尘看出来,他是个新手,于是说:“好好好,先放着。”
穆广在程少尘那里坐了一个上午,了解常州电热器销路情况。眼看就到吃饭的时间了。穆广起身告辞。
程少尘说:“别走!”
穆广以为留他吃饭,程少尘把抽屉里的香烟拿出来,拉开穆广的样品包,放了进去。
穆广失落落地走出下白马山塑料厂,心情糟糕透了!到了大门口,看了看“下马塑料厂”,自言自语道:“什么破厂,早就该下马。”
转身去找自行车,自行车不见了。穆广感觉脊梁骨一阵酥麻,定了定神,走去问门房,门卫说:“不会丢的,好好找找。”
穆广慌忙在门外找,没有。门卫说:“进来进来,到厂里自行车棚里找找。”
穆广找到自行车棚,果然在那里。他弯腰开锁的时候,后面有人喊:“小伙子!”
听声音是戴秉钧,穆广忙回头:“大爷!”
戴秉钧扬了扬手上的饭菜票,说:“走,跟我到饭堂吃饭去。”
“大爷,饭就不吃了吧。要吃饭,也是我请您啊,哪能让您破费呢。”
“一口一个大爷地叫着,大爷还能让你饿着肚子。”
穆广转念一想,机会来了,戴秉钧改变主意了。他赶紧锁上自行车,屁颠颠地跟着戴秉钧进了食堂。
进去的人自带饭盒。戴秉钧带他到窗口领了公用饭盒。然后,随手给了几张饭菜票,顺手一指:“自己排队。”
买了饭菜才发现,戴秉钧给得太多了,剩下的要还给他。穆广在偌大的食堂里寻找戴秉钧。他找戴秉钧还有个目的,就是利用吃饭的时间,趁热打铁,做做工作。毕竟在办公室谈事,太公事公办了。
好不容易在工人堆里找到他,整个吃饭时间,戴秉钧都在跟工人同志们打成一片,拉家常,扯咸淡。穆广根本插不上嘴。一位工人同志问:“戴厂长,你又添孙子了?”
穆广头脑一闪,戴厂长有那么老吗?
戴秉钧说:“上午刚认的。”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穆广,穆广恍然大悟,尴尬一笑。
戴秉钧先吃完饭,给穆广丢下一句话:“你的电热器,我是没法要了。我看中你无为人勤劳、聪明,你想想,来帮我卖塑料产品干不干?”
因为有别人在场,穆广不好驳他的面子:“大爷,这么大的事,我得问问我妈妈。”
这话引起哄堂大笑。笑声中,夹着一句话:“有大爷做主了,非得还要问妈妈。真实诚!”
第29章 饭里面有珍珠
笑声中,穆广掏出手帕,把一嘴的饭吐到帕子上。旁边一个女工人就忙关切地问:“怎么啦,你也吃塑料粒子啦。”
穆广从手帕的饭粒中拈出一颗塑料粒子,对着亮光看。女工说:“你中彩啦,好兆头!”
穆广说:“这是塑料啊,我还以为是珍珠呢。”
又是哄堂大笑。大笑声中夹着一句话:“真好玩!”
戴秉钧说:“我喜欢他的就是这一点,遇到问题总是往好处想。梦想,典型的中国农民式梦想。”说完起身走了。
女工人眼看戴秉钧背影,对穆广说:“戴厂长那么挑剔的一个人,能看上你,还真不容易。”
穆广放慢吃饭速度,有意保持着,跟这个女工人同时吃完,离开食堂的时候,他悄悄打听到戴秉钧家的住址。女工人说:“千万别往你‘大爷’家带烟酒,他会扔出来的。”
“那送什么呢?送那个……”穆广把手指捻了捻,表示送钱。
女工人说:“那更不行了,他会交公的。那你就上了厂里的黑名单。”
“任他是什么锁,总有打开的钥匙吧?”
“他不是说了吗?产品质量好。什么来着?”
“质量为王。”
“对对对。”女工人说,“他念的就是这个经。”
“你们没使用,怎么知道我产品质量不好?光听到无为两个字,就说不好,这不是歧视吗?我要说是上海的呢?”
“那我就不晓得了。”女工莞尔一笑,“这你得问他。”
穆广垂头丧气,骑着自行车出了厂。工厂就在市内,出了厂不远就进入一个街道。在十字路口拐弯,穆广光盯着对面的车,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喂喂喂,怎么骑车这是?”
原来身边有个地摊,地摊上摆着各种塑料制品。塑料花、塑料盆、塑料玩具、塑料凉鞋等等。底下铺着蛇皮袋。穆广的自行车压到人家的蛇皮袋上了。
穆广边说“对不起”边下了车,后面又来了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个女的,往前一挤,穆广摔倒在地摊上,压倒在塑料花上。就在摔倒的一瞬间,穆广有脚把自行车稳住了,没有倒。
摆地摊的是个年轻人,比穆广小一两岁的样子。小伙子笑眯眯地抱着胳膊看着穆广。穆广起身,看看地摊,商品没有被压坏。他略略整理了一下,然后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
小伙子蹲下来,把穆广压过的塑料花一枝枝地捡起来,扎成一把,交给穆广,说:“这是你的。”
穆广把花抱在怀里:“这、这不合适吧?”
小伙子说:“合起来二十五块,听口音,你是无为人,看在老乡的份上,打八折,二八一十六,五八四十,你给二十吧。”
穆广说:“这也不能怪我啊。”
“我知道不怪你,你压了我的花,我找你。后面那女的挤了你,你去找她。”
穆广回头,那女的仍然在等红绿灯,穆广说:“你别走!”
女的眉毛一挑:“干什么啊?瞧你一身西装,像个绅士,怎么没长脑子,他让你找我你就找我啊。”说完一撩裙子,架上自行车,飘然而去。
穆广看着那女的越走越远,后面小伙子说:“大哥,赶快把钱交了,快追!”
穆广想了想,算了,他掏出钱来,“兄弟,二十块钱。”小伙子收了钱。穆广说:“这花我就不要了。”
“这是你的。”
“送给你吧。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汪就不汪了,送给你一束花吧。算交个朋友了。”
“那多不好意思,我请你吃饭。”
“我刚刚吃过饭,吃过塑料了。”
“你吃塑料?”
“是啊,在下白马山塑料厂吃的。是戴秉钧副厂长请我吃的。”
“你认识戴秉钧?”
就这样,他们认识了。小伙子叫路宇,是高河乡龙庵村人。穆广说:“龙庵人?你认识顾乘吗?”
“怎么不认识,我们一个村的。顾乘,你也认识?”
“我们同学。”
“你是高河哪里的?”
“我是江心洲的。”
“你是不是顾乘经常跟我讲的穆广。”
“是啊。”穆广喜出望外。
路宇赶紧把二十块钱塞还给穆广,说:“你把钱收了!”
穆广推辞,路宇:“你不收,我就泪汪汪了。”
穆广跟路宇就这么一见如故。站在地摊边叙起来。路宇说:“广哥,你这肯定是初次跑业务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这身西服看出来的。”
路宇告诉穆广,“你上门推销产品,千万不能把自己收拾得这么精明,你应该像个朴实的农民。”
“我本来不就是农民吗?”
“那你就保持农民本色,上了门,嘴巴尽可以笨一点,目光尽可以呆一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吃东西带响,放屁拖音,看问题鼠目寸光,说话不晓得绕弯子。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
“农民有那么粗,放屁拖音?”
“反正是那个意思吧。演农民嘛,夸张一点。你瞧外国电影里,男的女的一见面就啃嘴,那不也是演吗?”
穆广恭敬地点头。
“你瞧,你入戏了。”路宇说,“广哥,就这样。他们跟你打交道就放心,收了你的东西,心里踏实。你一个农民,八杆子都够不着领导机关,你还能把他怎么的?你受了委屈只晓得找个地方哭,不晓得找哪个诉。”
第30章 整个厂子就数他最忙
当天下午,穆广找到戴秉钧的家。他家住的是一个单门独院,院门轻掩,从院墙头看去,树木葱茏,屋脊不高,看样子是平房。
穆广逡巡不敢进,估计这会儿家里也没人,准备晚上再来。晚上好,一来可以根据灯光判断家里有没有人,二来没别人看见。他转身跨上自行车,没骑多远,就听到后面“呀”地一声。他双手捏闸,也是“呀”地一声,把自行车停下。回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出来了。哎呀打眼一看,老太太那个相貌,穆广就知道这是一定是戴秉钧的老娘。
穆广想去搭讪,老太太跟路过门口的另一个老太太拉起家长来。穆广耐心等待,一会儿,老太太又跟一个新的老太太并肩往前走。嘿,这老太太人缘还挺不错。穆广想,说不定可以从她这里打开缺口。他就推着自行车,悄悄地、慢慢地跟着。
走了一条街,越过一道牌坊,穿过一条巷,再跨过一条街,来到街的尽头。那里是个小广场,远远地就看见天空中飘着五颜六色的风筝。小广场有很多地摊。多数商品是日用陶瓷。
老太太一家一家地看,穆广把自行车锁在停车场,耐心地跟踪她。老太太连续看了几家,穆广明白了,她不是来逛街的,她是来购物的。从她停留询价的摊位看,她想买陶瓷洗衣盆。大大小小的洗衣盆,各种功能的洗衣盆,老太太爱不释手,但就是自己腰里的东西舍不得出手。
到了最后一家,摆摊的远远就认出来了,笑脸相迎:“戴奶奶,今儿个下决心了吧?碰到如意的物件,您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戴奶奶悄悄捏了捏口袋,笑了笑,然后蹲下来,摸那个洗衣盆。卖盆的说:“奶奶您还怕扎了您老的手哇,上了釉的。上好的釉,又光滑,又鲜亮。您一路看过来,注意没有,谁家也没有我这个盆大。您想想,您儿孙满堂,人丁兴旺,幸福的一大家子人,没这么大的盆,衣服装不下。盆小了,水漫出来,冬天会把您老鞋子弄潮的。您再瞧瞧,里面还带搓衣板呢。”
戴奶奶拿手在陶瓷搓衣板上轻轻地来回蹭着,仿佛被人按摩着一样,眯眯地笑着。卖盆的说:“奶奶您使劲蹭,一点不糙手,您注意没有?”
“我喜欢的就这个搓衣板,做的巧。”
“喜欢就买啊,心动不如行动,还犹豫什么呢?”卖盆的跳到老太太这边,凑近她,说,“奶奶我您老讲,就这盆,我今天就卖了仨。真不骗您!批发部跟我想,下一批可能要涨价。”
奶奶鄙夷不屑地慈祥地一笑:“净瞎说!”
卖盆的瞅了瞅老太太,岔开话题:“奶奶,上回您说腰疼,可好了?”
“老了老了,哪能好得了。”说着话,小拳头在腰眼上捶了捶。
“话不能这么讲,我猜啊,您老的腰疼,就是弯腰洗衣服落下的。家里装上这个洗衣盆,我保险您老的腰不治自愈。不信,到时候您退还我。”
“想不到你还是郎中呢。”
穆广摇摇头,自语道:“都不易啊,卖一个盆都这么难,何况我卖成批成批地卖电热器呢。”
“不是,我姥姥就跟您一样。你们这一辈子老人家,就是这点不好,累一生,苦一生,为儿孙花钱不眨眼,为自己,花一个铜板,三遍锣鼓都出不来。”
戴奶奶偏着头,眼神特别亲切:“价格上怎么讲?”
“奶奶,昨儿不是说好了吗?”
“能便宜吗?”
“哎呀,奶奶,您儿子在经委当大官,现在又在那么大的塑料厂当厂长,您老还这么精明,存那么多钱,别把箱底子压破啰。”
老太太得意地说:“那是两回事。”
“算了吧,再让你两块钱,三十八块一个,能拿您就拿去,不能拿我也没办法了。强如给您带的了,一分钱不赚。”卖盆的伸出小手指,“骗您这么大!下回,我到秉钧厂长那里买塑料制品,我一定要狠他一把,堤内损失堤外补。”说完,一脸委屈的样子,蹲下来整理他的瓷器。
“那我把钱付了,东西先放你这儿,回头让秉钧下班的时候来拿。”
卖盆的站起来:“一句话!”
戴奶奶正要掏钱,穆广跨前一步,说:“戴奶奶!”
戴奶奶一把捂着包钱的手帕,穆广笑了:“奶奶,瞧把吓得。我是下白马山塑料厂的。”
“这孩子,冒冒失失的!”戴奶奶一脸慈祥,“秉钧让你来的?”
“是啊,他让我帮你扛洗衣盆呢。”
戴奶奶笑逐颜开:“他干什么了?他倒真会使唤人。”
“厂长忙大事,又是开会,又是上头来人。厂子里,又是工地的事,又是车间的事,又是供,又是销,不可开交了,都忙得在那里。”
“忙忙忙!一年三百六十日,整个厂子就数他最忙。”戴奶奶看看卖盆的,感觉说话不妥,忙朝穆广一笑,“数落你们厂长,你别那个。”
“奶奶,我怎么会呢。好多事啊,戴厂长不亲自管,别人也管不了,不会管。没法子!”
卖盆的说:“这就叫能人多劳,哪里都一样。”
戴奶奶:“就他能?!”
卖盆的问穆广:“同志,你们戴厂长现在还亲自管供销?”
“是啊!”
“哎哟,那可不得清闲。你都不知道,现在那些满世界跑的推销啊,吃江水,讲海话,也不晓得多难缠的啦!”
戴奶奶:“是哟,那些推销员、业务员啊,整天往家里跑,我都烦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