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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园春来早全文阅读

作者:花期迟迟     小园春来早txt下载     小园春来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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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至

    这是一个秋日的夜半时分,月光清淡如水,晚风欢快流过,已经预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昆虫们,拼劲所有力气在唱歌,唱尽对死亡的无奈,也期盼着下一次生命轮回更加精彩。

    老南沟里,家家户户都沉浸在酣睡里,不管白日里是劳苦奔波还是富贵安乐,到了周公面前都是一视同仁,下起同样的棋局,做起同样的美梦。

    沟外不远的东山坡上,两棵枯树中间,用茅草和树枝,胡乱搭着一座小窝棚,夜色里也看不清哪里是门哪里是窗,唯有那幽幽咽咽的啜泣之声隐隐透了出来,时断时续,扰人清梦。

    村头趴着的老黄狗耳朵偶尔支楞起来听听,然后又继续把头埋在双腿间打起了盹。

    不怪老黄狗没有同情心,连多抬抬眼皮都不肯,因为这哭声已经持续了几日夜了,它没跳起来愤怒的吼上两声已经算是很给颜面了。

    可惜,老狗不知道,村人不知道,这一夜是他们最后听到这哭声,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之音,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弯月依旧挂在天边,看尽人世悲苦般,清清淡淡的勾唇笑着…

    董婉手里端着一只大号陶碗蹲在石头上,滋溜溜喝着苞谷粥,不时抬头瞄上几眼山脚下的小村子,那里,老人们正提着篮子给黄牛上了新草料,母鸡咕咕叫着,跟随在妇人身后讨要吃食,村口趴着的老黄狗汪汪大叫两声,抖抖皮毛跑回自家宅院,四处屋舍上空炊烟袅袅,衬着晨间的薄雾,山坡的翠绿苍黄,好一派悠然世外的田园风光。

    当然,若是三日以前看到这样的好风光,她一定这般赞叹,但是如今,她只想跳脚大骂,“你个瞎了眼的老天爷,我董婉,一不偷二不抢,我就是攒钱买了个小qq,开回家得瑟一圈儿,怎么就遭你嫉妒了,一卡车把我撞倒这鸟不拉屎地方来了?那么多作恶多端的,你不惩罚,你偏偏欺负我,你等着…”

    她叉腰骂得正是爽快,不想老天爷却是怒了,晴空一个霹雳砸下来,震得她身后那座本就半榻得窝棚彻底罢了工。

    董婉吓得猛然蹲下抱了脑袋,小声嘀咕求饶,“行,行,老天爷,是我好心当做驴肝肺,重活一世要感谢你的大恩,是我恩将仇报,是我不识好歹…”说着说着,看着面前那碗清水般的包谷粥里映出的容颜,面黄肌瘦,头发稀疏,她顿时又怒了,小心翼翼的偷眼瞧了瞧天上,到底还是抱怨了两句,“但是您老人家择选的时候能不能有点儿品味,这模样比我原来,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啊…”

    “扑哧,”旁边两个同样捧碗喝粥的孩子,瞧得她这般上蹿下跳,又是大骂又是嘀咕的,很是古怪,忍不住偷笑出声。

    董婉扭头见了,立时瞪眼骂道,“笑什么笑,吃老娘的喝老娘的,如今还敢笑话老娘,信不信我明日就断了你们的粥,饿死你们!”

    两个孩子立时都噤了声,低着小脑袋,委委屈屈的抱着碗小口喝着粥,那模样儿极是可怜,看得董婉又心软起来,暗自唾弃自己,有气往孩子头上撒算什么本事啊。

    于是,转而又夹了两块萝卜咸菜扔到他们碗里,恶声恶气说道,“吃吧,粥都喝了也不差这几根咸菜了。”

    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小女孩也不过七八岁,小男孩才五六岁,破布衣衫都有些赃污了,却难掩唇红齿白、可爱清秀。

    他们仿似听出了董婉恶言恶语背后的善意,又或者习惯了她这般模样,齐齐羞涩一笑,小声道谢,“谢谢嫂子。”然后,低下头慢慢喝粥吃咸菜,仿似那碗里的不是苞谷粥,而是鲍鱼海参一般珍贵。

    董婉难得叹气连连,几口喝干自己碗里的粥,又拿了两个孩子的碗,三下五除二在旁边的木桶里洗刷干净,就继续坐在上石头上发呆。

    那日早晨,她听得耳边有鸡叫,还以为是家里那只,专门以蹲在她窗前高歌为乐事的公鸡又在闹,习惯性的想摸起床下的拖鞋扔出去,结果一睁眼才发现世界彻底变了模样。

    她从一个农业技校的英语老师,变成了这个世界里受尽虐待的童养媳,从一个三十未嫁的冰山大美人变成了用搓衣板和苦菜花都不足以形容的蒲草,这天地之间的落差简直让她崩溃!

    那一日,她从老天爷骂无良司机,又骂到那经过层层领导“照顾”的一车半宽公路,总之全体骂了个遍,可惜,还是锤破脑袋也找不到回去的办法。

    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从三米高的公路上被大卡车撞飞,她那辆不过三万块的小qq还没有神奇到保证她毫发无伤的地步,也就是说,那个世界的董婉定然是一命呜呼了,甚至是血肉模糊。

    可怜她的老娘再也不用唠叨她嫁人,可怜她的小外甥女再也不能喊着大姨买娃娃,可怜她这董家长女终究与家人相隔两世…

    哭也哭过,骂也骂过,撒娇耍赖各种方法用尽,她依旧在别人的躯壳里,依旧没有半点儿穿越回去的希望,于是也就沉默了。

    好再,她是个乐观的性子,先往好的一面想想,相比去阴曹地府排队喝汤,如今重活一世,也算幸运了。只不过,接收了这一世的记忆她实在笑不出来。

    这个叫蒲草的女孩子的一生,用悲哀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年方五岁被卖到张家做童养媳,忍受婆婆打骂,挨饿受冻,千般辛苦,万般磨难,好不容易同游手好闲的张富成婚,本以为好日子到了,不想张富居然走了狗屎运得了一笔意外之财,立刻就找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把她休弃出门,任凭她受人指点唾弃,流落在村边搭窝棚苟且度日。

    幸好这一时空的老天爷眼睛雪亮降下了天罚,那美貌女子是个骗子,拐了张家的所有财物,抵押了张家的宅院就潇洒跑路了,她那人高马大的正牌夫君,见得闻讯追去的张富母子,顺手又送了他们去黄泉做客,张家失了两大顶梁柱,一日之间家破人亡。

    一般女子听得这事儿,怕是要拍手称快,可惜,蒲草自小被婆婆洗了脑,从一而终,夫唱妇随这想法根深蒂固,于是,刚给张富母子发丧不足七日,她就系根儿藤蔓上吊了。

    不得不说,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蒲草这短暂的人生是可怜,但是也懦弱的实在可恨,若是放在以前董婉听说这事儿,一定要大骂几句,恨不得拉着蒲草的魂魄好好给她讲讲女子要自立自强的道理,可是,如今她是蒲草,蒲草是她,她只有哭死的心,哪里还记得什么道理?

    低头仔细瞧瞧手上的疤痕裂纹,摸摸胸前的飞机场,掐掐芦柴棒一般的大腿,董婉哀怨得恨不得立时天降大雪以示冤屈。

    但是没有办法,总要活下去,有命在,一切才能好起来。

    蒲草低头仔细盘算着以后的生计,两个孩子蹲在不远处也在小声嘀咕,小男孩儿偷偷问着小女孩,“桃花姐,你嫂子是不是疯了?”

    小女孩皱了眉头,装作大人模样的拍拍他的背,“山子,我嫂子才没疯,就是…嗯,变厉害了。”

    “那她今日还会贴饼子吗,我还没吃饱。”小男孩瘪了嘴巴按揉着小肚子,显见是没有吃饱,说完,仿似生怕小女孩恼怒又小声加了一句,“你二哥怕是也饿肚子呢?”

    小女孩秀气的小眉头皱得更深,回身扫了一眼山下的某栋院子,想象着二哥定然又在饿着肚子做活儿,眼圈儿就泛了红,哽咽说道,“我也不知道,二哥不肯来喝粥。”

    “不来喝粥就饿死他,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读书人的体面,让你那二婶娘好好刻薄他几日,也让他知道知道人间疾苦。”董婉被两个孩子的说话声吵得回过神来,听得小女孩的话,忍不住嘲讽道。

    这小女孩叫桃花,是休弃蒲草出门的张家小女儿,她上头儿还有个十二岁的二哥叫张贵,九岁进私塾读书学了几句诗文,就养成了一身读书人的臭脾气。

    当初张富母子还活着的时候自然万事无忧,如今家破人亡,他们兄妹寄住在远房二叔家,那二婶子又是个刻薄刁钻的,怎么会厚待他们,他居然还硬顶着臭脾气不肯服软,那他不吃亏挨饿,简直就是奇迹了。

    小女孩眼眶更红,眼泪马上就要淌了出来,张着小嘴儿好似想替自己哥哥辩驳几句,但是一瞧见山脚下慢慢走来的年轻小媳妇儿,立刻拉着小男孩躲去了倒塌的窝棚后。

    董婉疑惑不解,扭头一瞧却是笑开了脸。

    那年轻小媳妇儿身形略矮偏胖,穿了一身青色衣裙,蓝色帕子包了头发,一瞧就是个干净利落的模样,此时她左手端了一只大陶碗,右手筷子上串了两个金灿灿的苞谷饼子,正费力的弯腰往山坡上爬来。

    董婉继承了蒲草的记忆,对这小媳妇儿很是熟悉亲近,在她十几年人生里,难得的几段欢乐时光全都有这个小媳妇儿的身影,她是蒲草唯一的好友闺蜜,春妮。

    早晨她们做粥用的那苞谷面儿就是春妮前晚偷偷送来的,今日这一大早又跑来了,可见对蒲草是真心惦记。

第二章 盘算

    董婉迎到半山坡,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去接春妮手里的大碗,“妮子,你怎么又来了?还拿吃食,你婆婆看见又该骂你吃里扒外了。”

    春妮大大喘了两口气,狠狠瞪了蒲草一眼,半是感慨半是心疼的嗔怪道,“你这一吊房梁没吊死,反倒把脑袋摔得开窍了,居然还懂人情世故了,若是你早几年有这眼色也省得吃这么多辛苦。”

    董婉摸摸脖子上那过了三日还未曾消下去的青紫勒痕,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嘿嘿傻笑,原本就枯瘦的小脸儿更显得丑了三分。

    春妮坐在大石上,忍了又忍还是大骂出声,“该死的老张家,作践了你十几年,临到要死了还把你休出门了,连个容身之处都不给你留,你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蒲草找了个干净陶碗,给她舀了大半下水,反倒笑着劝道,“妮子,你就别惦记我了,我有手有脚总能活下去就是了。”

    春妮瞧得她神色果真不像愁苦模样,倒真松了口气,不管蒲草如何胆小,如何懦弱,如何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到底是相识七八年的姐妹,照顾她都已经成了习惯了,若是她真有个好歹自己如何舍得?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了,以后别再给我干傻事,若是被我知道你再寻死,我就…我就先掐死你。”

    蒲草赶紧拍着胸脯保证,“不会,不会,我以后会好好过日子,赚好多银子,做新衣裙咱俩分着穿。”

    春妮显然不信但却善良的不肯打击她,于是把手里的那只大陶碗递上前,说道,“给,我把家里一只不下蛋的鸡宰了,足足炖了一个时辰给你补补身体,这儿还有两个饼子,一起都吃了吧。”

    蒲草大喜,刚才那碗薄粥下肚连半饱都算不上,正是空的慌呢,她赶忙捡起一块鸡腿就啃了起来,吃到一半突然想起春妮那婆婆可是把母鸡当眼珠子的,于是赶忙把鸡肉吐出来,惊问道,“你不怕你婆婆杀了你,你居然宰了母鸡?”

    春妮眼眸色一黯,鼻子里哼了一声,极是不屑的说道,“杀我?她巴不得把我和生子撵出刘家呢,然后家业就都留给她的心肝小儿子了,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那你还给她找这分家借口?”

    “早晚都是分,如今分家我和生子还合适些,”春妮也不是傻子,掰着手指头给董婉算账,“这时候分家,我和生子能分到一亩肥田,还有村西头那栋小土房,就是挨着张家老宅那座,虽然破旧些,但是修葺一下,我就是自己挑门过日子了,收了一亩地的包谷回来,我养鸡养猪,生子上山套兔子打野鸡,都是自家的进项,不像原来都要交到老太太手里,攥得死死的,我娘过寿,我要买块尺头儿都要冲老太太要钱,惹她白眼跟打发乞丐似的。”

    董婉点头,自己过日子到底要自由些,“你想好了就行,以后别后悔。”

    春妮伸出指头狠狠戳了戳董婉的脑门儿,笑道,“你就偷着笑去吧,我自己挑门过日子了,你就不用住这破窝棚了,搬我家去,只要你能受得住村里那些长舌妇的闲话儿,尽管住到老。”

    董婉呼痛,伸手揉着脑门儿,心里却着实为这来到异世之后收到的第一份无私关爱而倍觉温暖,忍不住伸手拥住春妮的肩膀,轻轻说道,“妮子,你以后一定会很有福气。”

    春妮有些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微微红了脸,挣脱开来嗔怒道,“我是好人有好报,当然会有福气了。快吃鸡肉吧,一会儿要凉了。”

    董婉想了想,却回身冲着窝棚后面喊道,“桃花、山子,你们出来吧。”

    桃花和山子挤在一处正是小声听着动静,听得董婉召唤就牵着手小心翼翼走了出来,瞄了一眼春妮黑透的脸孔,都是低了头不敢说话。

    春妮是真恼了,原本她以为蒲草这次险死还生算是开了窍了,不再同张家绞缠在一起,以后不管是再嫁还是进城找份活计,都比原来的日子要好多少倍,不曾想她居然还藏着张家的孩子在自己的破窝棚里?

    “你,你这个傻子,你要把我气死啊,你在张家还没吃够苦啊,如今自己都吃不饱肚子没地方住,居然还替那死鬼母子照料小崽子,你真是傻透气了!还有,还有,这小孩子不是村头儿蹲着那个吗,怎么也跑你这里来了,你还打算开救济院子啊?”

    董婉给桃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拿了鸡肉躲去别处吃,然后伸手扯了气恼欲走的春妮小声劝解着,“妮子,你听我说,我有我的打算。”

    春妮狠狠捶了捶胸口,总算平过一口气,恼怒说道,“好,你说,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样儿来。”

    董婉无奈,仔细整理了一下早晨琢磨出的结果,说道,“妮子,你说我以后要是跟着你和生子过日子肯定不行,倒不是我怕流言蜚语,我是怕到时候连累你娘家都跟着没脸,而且我一个弃妇之身就是出去找活计做,肯定也没人愿意收留。我想来想去,还是留在村子里妥当。”

    春妮皱眉,“留在村里你还不去我家,那你要怎么活?咱们这冬天有多冷,住窝棚根本熬不过去,前年你就差点儿冻死,你忘了?”

    “没忘,没忘,”董婉赶忙摇头,“张家那房子的契纸虽说被那女骗子抵押给了城里的当铺,但是咱们这小山沟里,也不见得有人愿意来住,许是一时半会儿卖不出去,我琢磨着张家不是还有二亩苞谷没收吗,若是把苞谷收回来卖了银钱,就能把那房子赎回来了。”

    春妮咧了咧嘴,瞧着董婉仿似在瞧傻子一般,叹气说道,“原本以为你开窍了,没想到还是这般傻啊,张家那院子是新修葺的,怎么也值个五两银子。二亩地的包谷去了交税的,全都卖了也就顶多三两银子,人家当铺能让你赎回地契?”

    这个问题董婉早就想好对策了,左右瞧瞧四周无人,于是神秘一笑,“这就要靠我的聪明才智了。”说完,她就扯了春妮到身前,趴在她耳朵边上小声嘀咕了好半晌。

    春妮那双本就很大的眼睛越睁越圆,最后连嘴巴都张开了,忍不住夸赞道,“这法子真是太好了,蒲草,这是你想出来的吗?”

    董婉得了夸赞很是得意,点头笑道,“当然!有了房子过冬就不愁了,况且我还有个好办法,也许冬日里还能赚些银钱回来。”

    有了刚才那个好法子做铺垫,春妮对于蒲草变聪明的事实已经是深信不疑,哪里还会多问,连连说道,“一会儿我就让生子上山去,晚上我陪你一起进那院子。”

    她说着话儿,突然想起一事,顿时又泄了气,“蒲草,你这办法好是好,但你忘了,张家那二亩苞谷地已经被张老二一家要去了,他们一家人天上飞过一只家雀,都要扯根毛下来,吞到肚子里的苞谷棒子还能舍得吐出来?”

    董婉拿起串着两只包谷饼子的筷子慢悠悠转了转,好似半点儿都不担心,“拿了好处,自然要付出代价,要不然这世道岂不是乱套了。

    张老二占了苞谷地,就要供张贵读书,要给桃花准备嫁妆,你觉得那二亩苞谷地要种多少年才够这些银钱啊,他们也不是傻子啊,自然分得清轻重。”

    “那你…要回那二亩苞谷地,还打算送张贵儿读书,给桃花置办嫁妆?你真是舍得!”春妮实在弄不懂蒲草到底如何打算。

    董婉扫了一眼正给山子剥鸡皮的桃花,叹气说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我自然是不会亏待自己。但是,孩子们若是好的,我自然要待他们都好,若是有一日事情有变,嗯…就再说吧。”

    春妮见得她好似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劝了,“那行,你下午去里正那里吧,我到时候把前街那几个看张二家不顺眼的婶子都喊着,也有人给你帮帮腔。”

    “好啊,就这么办,事情成了我请你吃红烧肉。”董婉起身替春妮拍去沾在她裙摆上的树叶,春妮好笑,“你就是有房子住了,苞谷粥还喝不上溜儿呢,指望吃你的大块肉我要馋掉牙了。”

    两人说笑几句就各自分开了,春妮顺着小路麻利的小跑下山去了,董婉看着她微胖的身影儿消失在墙角,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远望四周青山、村庄、头顶日阳,终是对自己说道,“董婉,你以后就是蒲草了,活出个好样子吧。”

    桃花和山子端了半碗鸡肉从窝棚后跑出来,眼见蒲草站在那处发呆,犹豫着不敢上前,小声唤道,“嫂嫂,你也吃鸡肉啊。”

    蒲草回身明媚一笑,应道,“嫂嫂不吃,你们吃饱就去喊张贵儿过来一趟,告诉他以后若想继续读书,若想吃饱肚子,就赶紧过来。”

第三章 长辈做主

    秋日的午后,宁静又安详,眼见丰收在即,农人们脸上都带着笑,不时翻找出镰刀,扁担,挑筐,这个磨两下那个修修补补,只等着秋风一冷下来,苞谷棒子彻底变黄了,就开始枪收了。

    南沟村的里正姓陈,不过三十几岁年纪,但从老爹手里接了这里正的位置已经五年了,平日没有什么坏心,做事也算公平,所以在六姓掺杂,总共四十几户的村子里很有威信。

    午饭吃得饱足,人就容易犯困,陈里正与娘子说了几句家里大儿的学业,就依靠在高背椅上昏昏欲睡。

    这时,院门外走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头扎方巾,身穿青布袍,虽有些破旧脏污,但比之普通村童可是整齐许多,里正娘子做着针线的空隙偶尔抬头瞧见了,就赶紧放了手里的活计,迎上前笑道,“贵哥儿,今日怎么空闲,可是找我家胜子温书?”

    那少年原本还算清秀的眉目,听得温书两字显见就蒙了一层暗色,很是尴尬的摆手说道,“陈婶子,我…我不是找胜子温书,我是来找里正大叔,有些事请他替我做主。”

    里正娘子愣了愣,抻头往院外一看,少年身后还跟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正是蒲草和桃花,她眼里闪过一抹了然之色,继而笑道,“哦,那快进来吧,你大叔正好在家。”

    张贵点头道谢,带着蒲草和妹妹进了院子,里正听得动静也醒来了,见得是他们一行三人进来,倒是让了张贵儿坐下,张罗着倒茶,不管有没有功名,不管年纪大小,农人对于读书人天生都有种敬畏之心。

    张贵的脸色这才好过许多,里正笑眯眯拉着他说了几句闲话,就问道,“贵哥儿,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学堂去啊,我家胜子说,吴先生这几日还问起你呢。”

    张贵眼眸彻底暗了下来,扫了一眼旁边低眉顺眼的蒲草,再想想二叔一家,到底还是下定决心,说道,“里正大叔,当日在我母亲和兄长灵前,大叔同几位长辈做主决定那事,嗯…能否更改一下?我…我们兄妹,想同蒲草嫂子一起过日子。”

    里正夫妻都是一愣,他们原本猜测三人上门是想要村里各家帮扶一把,助些吃食铜钱,没想到居然是这兄妹俩要拉着已经被休弃出门的蒲草,一起挑门儿过日子?

    这就有些难办了,毕竟当日灵堂前众人商议,是由张老二一家收养他们兄妹,他家的两亩苞谷地自然也归到张老二名下,至于蒲草,一个弃妇,众人虽说同情,但是也都没理会过啊。

    如今突然要推翻这决定,不说别人,就是张老二一家也不能同意啊。

    里正沉吟片刻,扯着颚下稀疏的几根胡须,就问道,“贵哥儿这话是从何说起,蒲草已经被你兄长休弃出门了,况且你们兄妹随着叔叔过日子不好吗?”

    张贵儿吭哧了两声,想着到底不好说长辈的坏话,于是看向蒲草,蒲草恨得在心里大骂百无一用是书生,然后悄悄扯了扯桃花的袖子,桃花得了暗号就跑上前去跪了,抱着里正娘子的大腿小声哭了起来,“陈婶婶,我不要跟着二婶过活儿,呜呜,二婶打人,还不给苞谷粥喝,我饿…”

    里正娘子平生就喜欢粉嫩嫩的小女孩,可惜肚子不争气,一溜生了三个小子,始终未能如愿,此时见得桃花哭得大眼睛通红,小辫子也散了,白皙的小脸蛋也变成了花猫儿,就忍不住一腔慈母心思都倾到了她身上,拉扯了她起来一迭声的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没苞谷粥喝,好好一个闺女,怎么就饿到了?”

    里正想起张老二一家的名声,也是皱眉,问道,“可是,张老二一家苛待你们了?”

    张贵儿还是勾着头不出声,桃花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蒲草无奈,只得上前小声说道,“回里正大叔的话,自从家里出了事,桃花就一直跟着我喝粥,有时候拿个饼子回去给贵哥儿垫垫肚子。”

    里正娘子更是恼怒了,“跟着你吃?你一个被休弃出门的,自己住着窝棚吃上顿没下顿呢,怎么还要管两个孩子?他张老二一家也太缺德了,不会是这些天连碗粥都没舍出来吧。”

    里正也是脸色不好,毕竟当初他和一众长辈当着全村人的面儿,把这两个孩子交给张老二家的,他们夫妻也拍着胸脯答应了,这如今把两个孩子撵去同一个比乞丐强不哪去的弃妇混吃食,这是什么道理?这不是把他的话当狗屁放了吗?

    蒲草两只眼睛下死力的盯着张贵儿,这时候不趁着火候正好赶紧浇油,还等什么呢,可是这书呆子就是不开口,她只得又出言牵个话头儿,“吃食倒是小事儿,只是二叔一家这般行事,怕是不能再供贵哥儿读书了,可怜婆婆生前还说贵哥儿是考状元的料儿…”

    张贵儿想着这些时日,日日挑担干活儿,晚上不过一碗稀粥果腹,别说摸摸书本就是歇息一会儿都难得,以后还考什么状元,怕是就要一辈子担粪种田了,他越想越绝望,捂着脸也是呜呜哭出声来。

    里正夫妻对视一眼,都是同情又无奈,这张家总共在村里就这两户,说实话都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是张贵儿一家好在还知道省吃俭用供个孩子读书,那张老二一家可是吝啬鬼托生,人见人憎。

    如今,这孩子求到头上了,倒也不好不帮忙,于是,里正喊了院外玩耍的几个孩子,去请了另外四个当日在场的长辈来商议。

    小孩子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一有点儿什么事就嚷嚷得整个村子都知道了,于是,随着四个老爷子上门的,还有各家的婆子媳妇儿、老少爷们儿。

    里正也是个爽快性子,噼里啪啦把这事情一说,几位老爷子都是皱了眉头,原本以为就算张老二一家再苛刻,毕竟也是同族,往上数三代祖辈还是兄弟呢,又得了张家的苞谷地,怎么也会对两个孩子好些,没想到别说读书,连顿饱饭都没吃上,这可是太过缺德了。

    村民也都是议论纷纷,这个说,“张老二一家,那是老狗见到都要绕道的,二亩苞谷,两个孩子吃撑肚皮一年也吃不完,他们居然连碗粥都舍不出,真是比铁公鸡还铁公鸡。”

    那个说,“就是,这是同族的孩子都这样苛待,若是别人家的孩子还不被她们祸害死啊。”

    “就是,就是,有闺女也别嫁张老二家,简直就是掉火坑里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都有,但是无一例外都是谴责张老二一家败德,里正和几个老爷子听在耳里都是点头,末了,那年纪最长的李四爷开口了,“贵哥儿,你们兄妹如今没了房子,只有那二亩薄田,若是真从张老二家出来,你们也是无处容身啊。”

    这事儿蒲草可是提前教过的,又不涉及规矩礼法,张贵儿行了一礼,就说道,“四爷爷,我们兄妹如今只求吃饱肚子,待得收了苞谷卖上一些银钱,再托各位叔伯帮忙搭把手,盖个木房子,怎么也熬过一冬了。”

    桃花在一旁也帮腔道,“还有我嫂子,我嫂子什么都能干,嫂子会煮粥。”

    众人听得这话都看向蒲草,猜测着怎么这事儿还同她扯上关系了。

    蒲草狠狠心,一咬牙上前跪在里正和几位族老跟前,小声说道,“蒲草虽然是张家弃妇,但是自小在张家长大,深受张家大恩,如今婆婆和当家的都去了,只剩下小姑小叔,蒲草看不得他们吃苦,就想照料他们长大成人。”

    她的话音落下,村人们面面相觑良久,心下惊疑,都说张家这童养媳十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平日瞧着也多是被张富母子呼喝怒骂,今日突然听得她开口说话,仔细品品,还挺有条理的。

    难道,前几日刘家媳妇儿说的那事儿是真的,这人没死成,还开窍了?

    里正清咳了两声压下众人的议论,问道,“蒲草,你已是张家弃妇,按理不该再进张家门儿,但是贵哥儿和桃花还小需要人照料,你也身无所依,若是真能用心照料他们兄妹成人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说完,看向几位老爷子,“长辈们说,这事儿…”

    话才说到一半,院子外面就吵吵嚷嚷跑来老老小小一家子,当先的正是张老二夫妻,后面跟着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有的手里还抓这筷子,显见是刚从饭桌儿上赶过来的。

    张老二不等站稳,就开口问道,“谁要抢我们家的苞谷地?”

    张二婶也帮腔道,“就是,我看谁敢动手,我们老张家可不是好欺负的。”

    里正和几位老爷子脸色都是不好看,但也不愿意直接就撕破脸,于是打了个圆场,应道,“你们这是刚吃午饭,就急匆匆跑来了?”

    张二婶瞪了一眼站在里正身旁的张贵儿和桃花,稍稍有些心虚,若不是为了省下两碗包谷粥,他们一家至于饿到大晌午才开饭吗,跟做贼似的。

第四章 二亩苞谷地

    张老二尴尬的咳了咳,把手里的筷子塞给媳妇儿,说道,“里正和各位叔伯都在啊,我们也是忙了一上午了,刚摆上饭桌,还奇怪贵哥儿和桃花跑哪里玩儿去了,哪曾想原来在这里。”

    四位老爷子里有位姓孔的是个暴脾气,最见不得这样虚伪小人模样,于是,冷声嘲讽道,“他们怕是不只错过这一顿饭了吧,你们一家是不是盼着他们顿顿都错过了才好呢。”

    不等张老二说话,张二婶已是蹦了起来,“孔五叔,我们敬你是个长辈,你可不能乱说话,我们一家待贵哥儿和桃花可是比眼珠儿都宝贝,谁盼着他们错过饭口了,谁还差他们两碗粥啊?”

    张老二也道,“就是,孔五叔,这话从哪里说起,那是我侄子侄女,同自己儿女一般,怎么能舍得他们饿着?”

    孔五爷也不辩驳,指了指张贵儿和桃花身上已经脏污破烂的看不清原本模样的衣衫,那意思显而易见,你们若是照料的好,他们能是这副乞儿模样?

    张老二脸色一红,还要再说话,里正已是不耐烦了,说道,“事已至此都不必多说了,张家二兄弟,贵哥儿和桃花,今日上门求我和几位长辈做主,以后要自己挑门儿过日子,不住你们家里了,那西山坡的二亩苞谷地自然就要交还他们兄妹,以后是吃是卖都随他们,你们就不要理会了。”

    张二婶一听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心疼的脸上那两坨儿肥肉都在乱颤,立时喊道,“他们两个黄毛孩子,怎么挑门儿过日子?烧水做饭都不会,他们就是有苞谷也吃不到嘴里去…”

    里正娘子厌烦她这般唾沫横飞的泼妇模样,开口打断她的话,指了一旁毫不起眼的蒲草说道,“他二婶,这你就不用费心了,有蒲草在呢,张家这些年的活计大半都是蒲草在做,有她在,两个孩子饿不到就是了。”

    她这一提醒,张二婶才瞧见蒲草在一旁,满腔怒火顿时都找到了发泄之处,哪里还有顾忌,破口大骂,“好你个丧门星,破落户,我还当你死在哪个山沟了,居然跑到这里来兴风作浪,你是见不得老张家有一点儿好事,专门来挑拨来了…”

    她嘴里骂着,就要上前去抓住蒲草胖揍一顿,却不想春妮早就领了几个小媳妇儿迎上来,把她拦在几步外,高声说道,“张二婶,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平日为人啥样大伙都清楚,明明是你想要苞谷还不想养孩子,天下好事儿都被你占去了,你不也不怕丧了良心。”

    “就是,就是。”几个小媳妇附和着春妮,春妮嘴巴更快,“蒲草这些年给张家做牛做马,对张家人啥样大伙都看在眼睛里,就是前几日还想上吊要随着张富去阴曹地府呢,如今侥幸活过来了,想着照料好两个孩子也算替张家尽尽心力,你居然还这般糟践她,这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众人听她骂得痛快,又瞧着蒲草可怜巴巴的模样和脖子上的青紫勒痕,当真是对张家死心塌地,扭头再一看那张牙舞爪、唾沫横飞的张二婶,谁能照料好两个孩子,简直就是一目了然了。

    里正和几位老爷子互相对了对眼色,用力一拍桌子,喊道,“好了,都给我住手。”

    张二婶累得是气喘吁吁,被两个儿子拉扯着退了回去,无处撒气,只好伸手在张二叔身上捶了两下,骂道,“你个窝囊废!”

    张二叔想发火,又不好当着村人面前同婆娘打架,只好忍了下去,脸色却也更见铁青之色。

    里正皱眉扫了众人一眼,说道,“如今,事情争讲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就好好说说吧。贵哥儿和桃花想要回家里的苞谷地,同蒲草一起挑门过日子,张二兄弟一家不愿意放人,担心蒲草照料不好两个孩子…

    那不如这么办吧,看看贵哥儿和桃花有什么条件,若是张二兄弟一家能做到,他们就依旧归到张家,若是做不到,张二兄弟也别生拉硬扯,坏了同族情谊。”

    众人都是点头,毕竟这是决定张家兄妹的归属,他们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张老二夫妻对视一眼也点了头,但是张二婶多了个心眼儿,当先装了一脸疼爱模样去拉桃花的小手,哄劝道,“桃花啊,跟二婶回家好不好,二婶给你烙饼子吃,还有城里买回的点心又香又甜,二婶都给你留着呢。”

    可惜,桃花已经八岁了,又聪明乖巧,这几日受够冷眼呵斥,她怎么还会相信张二婶的话,小身子往里正娘子身后缩了缩,任凭张二婶怎么哄骗,死活就是不肯出来。

    张二婶恼怒,还要伸手去拉扯,里正娘子却是心疼了,拦阻道,“行了,她二婶,孩子不愿意应话就算了,桃花一个小女娃能有啥要求,顶多吃饱肚子,将来出嫁时再有一副差不多的嫁妆就是了。”

    张二婶脸皮猛然一紧,嘴唇哆嗦道,“嫁…嫁妆?”

    里正娘子点头,一副理所当然模样,“对啊,就是嫁妆,桃花虽然是咱们农户出身,但也是清白人家的好闺女,备个十两银子的小份儿嫁妆也不为过啊。”

    十两银?张二婶犹如被人挖了心肝一般,两只眼睛都想变成白花花的小银锭子了,他们一家子省吃俭用,十年间也不过才攒了二十两银子,难道要分一半给这赔钱货备嫁妆?

    仿似觉得这打击还不够重,张贵儿终是不负蒲草所望,出声又加了一句,“我除了吃饱,我还要去学堂读书。”

    这年头什么金贵?人才啊。人才怎么来的?培养的。靠啥培养的?嘿嘿,银子啊。

    家里若是有个孩子读书,一年纸墨笔砚这些消耗最少就要二两银,私塾的束还要二两,就算以后不去考秀才举人,只这一年四两银子,也没几家消耗得起啊。

    整个南沟儿,除了里正家的胜子,也就张贵儿这一个读书的孩子,这还是张富在外偷鸡摸狗没少踅摸银钱回来,才供得起啊,换一家早放赖了。

    张老二夫妻是彻底傻眼了,这一个嫁妆一个读书,把他们那点儿占便宜的心思砸的细碎,两人都不是傻子,肚子里的算盘拨的飞快。

    二亩苞谷,一年顶多能出三两银,扣去两个孩子吃穿,剩下的也就二两,若是供张贵读书,他们反倒还要再搭进去二两,甚至过个几年桃花长大了,更是要直接拿出十两银子办嫁妆,这事谁同意?谁就是傻子啊!

    夫妻俩齐齐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迭声的说道,“这俩孩子的要求太高了,我们家小门小户,喝粥都喝不饱,怎么能供得起啊。”

    “就是,就是,当那二亩地是产金子呢。”张二婶子扫了一眼面露笑意的蒲草和春妮,眼珠一转儿又道,“我们家供养不起,难道他们跟蒲草一起过活儿,蒲草就能供养得了?还不是一样,与其跟着个外人还不如自家叔婶更可靠。”

    里正和长辈们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这张家两孩子确实有些不好养啊,蒲草那小身板儿,自己说不准哪天就一命呜呼了,还怎么照料别人啊。

    蒲草这时挤开了人群走到场地中间,抬头高声说道,“我会拼命赚银钱,给小姑备嫁妆,供小叔读书。”

    院子里静了半晌,猛然又吵闹起来,有嘲笑蒲草自不量力的,有担心蒲草脑子烧坏了的,更有说蒲草住在坡上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的,里正瞧着蒲草的神色不像玩笑,就示意众人静下来,说道,“蒲草,你年纪还小,又出了张家门儿,若是进城找个活计或者另嫁他人,都是条出路,但是你要照料这两个孩子,这担子可是不轻啊,你得想好了。”

    蒲草心里还是很感激这里正处事公正的,但她也不好说,她要立足本土发家致富,不愿意去大户人家当奴婢,不愿意嫁人当婆娘,只得装了一脸坚定模样,说道,“张家毕竟养了我十几年,如今落得这地步,我就是拼死也要把小叔小姑照料好。”

    “好,好,就冲这份心气儿,蒲草就是难得的好女子。”孔五叔第一个站起来夸赞道,“以后蒲草就是张老大家的当家人了,谁也别再说弃妇之类难听话,因为有些人连弃妇都赶不上。”

    李四爷和另外两个老爷子也是点头,“这样的女子当真难得,以后张家的苞谷地就归蒲草打理了,若是再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乡亲们说,大伙儿能帮的都搭把手儿。”

    里正也道,“不管蒲草今日说的话能不能做到,这份心气儿确实值得夸赞,不过,贵哥儿将来必定要娶媳妇儿,桃花也要出嫁,倒不好一直留她在张家操劳,还是要想个法子啊。”

    陈四爷捋捋胡子说道,“不如就以五年为限吧,五年后贵哥儿十六成人了,桃花也十三定亲了,那时候蒲草若想改嫁就尽管出门,可着张家的能力给她凑副嫁妆就是。若是没有合意的,就一直在张家养老,贵哥儿也不许撵。”

    “这话说的对,蒲草为了他们兄妹留下,若是长大成人再撵了蒲草出门,可是丧良心了。”

    众人都是高声附和,惹得张老二夫妻几次想插嘴挑拨都没找到机会,只得恨恨的闭了嘴巴。

第五章 夜半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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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草带着张贵儿和桃花儿上前行礼,想起还有山子一事儿,就又道,“几位长辈,我想把村里游荡的那孩子收到家里,不过是一日两碗粥的事儿,等将来贵哥儿去县学读书也有个跟班儿。”

    既然张家由蒲草说了算,这样的事儿她自己做主就是了,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儿请示族老们,自然是敬着长辈,但是也有请村里人以后多照料的意思。

    里正族老们虽然觉得张家连房子都没有,实在不宜再收养个孩子添张吃饭的嘴,但是却也不好多说,简单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众人小声议论着纷纷散去,蒲草带着孩子们给长辈们行了礼,也告辞了。

    一出院子不远,就瞧得山子躲在草垛后探头探脑的望过来,她就忍不住笑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山子立时露了笑脸,屁颠颠跑了过来,蒲草伸手摘去他头上粘的几根草棍儿,笑道,“以后,你就跟着我们过日子吧。”

    山子用力点着小脑袋,小手抓着蒲草的袖子,大声保证着,“嫂嫂,我一定听话。”

    桃花跟在一旁笑嘻嘻拍手,张贵儿却是皱眉一副厌恶模样,蒲草不喜他那嘴脸,心思一转就道,“刚才为了让族老们同意才扯了个借口,但是以后山子在咱们家可不是书童奴仆,我要认他做义子!”

    蒲草这般说完全是出于好心,想着她已经年过三十,认个五六岁的孩子做义子也算正常,可是她忘了,三十岁的是董婉,蒲草尚且不足十八岁,这可就有些奇怪了。

    桃花惊得小嘴儿微张,张贵也是皱眉,山子怯生生说道,“嫂子,我不想叫桃花姑姑…”

    蒲草愣了愣,很快就转过了心思,干笑两声,“口误,口误,我是说认山子做义弟,以后就是我娘家人了。”

    山子立刻眉开眼笑的开口喊姐姐,桃花也跟着欢喜,张贵儿却是冷哼一声,迈步往张家去了。

    蒲草给桃花抻了抻衣裙,嘱咐了两句,也撵了她去追哥哥,然后牵着山子回了山坡上的窝棚。

    新鲜出炉的姐弟俩爬上了东山坡,一边说话一边从倒塌的窝棚里往外清理用物,正是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张贵儿却是怒气冲冲的扯着一脸泪痕的桃花回来了。

    蒲草见得他们两手空空,就猜到了大半,上前替桃花擦了眼泪哄了几句,就回身问张贵儿,“可是那一家子把行李贪下不给了?”

    张贵脸色铁青,显见是气得狠了,重重点头怒道,“二婶说,刚才去里正家的时候,家里无人遭了贼,把我和桃花的衣物都偷走了,她…她明明在撒谎,怎么就那么巧,有贼单偷了我们的衣物去?”

    蒲草半点儿安慰的意愿都没有,撇嘴嘲讽道,“然后呢,她说遭了贼,你就这么空着手回来了?”

    张贵张了张嘴,想反驳两句不可忤逆长辈之类的言辞,却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蒲草冷哼,示意桃花去和山子玩耍,然后直起腰身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肚子里读了几本圣贤书,就把自己也当个圣贤了?难道圣贤随便说几句之乎者也,肚子就不饿了,冬天就不冷了,那我真是要佩服你了。

    可惜,桃花却不懂圣贤之言,你要为了一个知礼敬老的名头挨冻受饿,可别拉着桃花啊,十一岁的大小伙子了,这点儿小事儿都处理不好,以后还怎么安身立命!”

    张贵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双拳握得青筋暴起,心里这一刻,比之张老二一家更是恨极这突然变得口舌如剑般锋利恶毒的嫂子,他想如同以往母亲和大哥那般对她呵斥大骂,但不知为何就是哽在喉咙没敢出口,狠狠喘了几口气,到底一甩袖子直奔山下去了。

    蒲草挑挑眉,回身招呼小脸儿上满是忐忑的桃花和山子,继续拾掇行礼,一大两小刚刚把几件破衣服包在烂得露了棉花的被褥里,几只陶碗和少半袋包谷面儿也装进了小铁锅,张贵儿终于再次爬了上来,原本就脏污的衣衫已经瞧不出模样了,绑着的发髻也散了,右脸上甚至还有一只明晃晃的巴掌印儿。

    桃花儿愣了愣,立刻哭着扑了上去,张贵儿抱着妹妹,把手里的两个布包扔到地上,怒瞪着蒲草,就等着她夸赞两句或是赔情道歉,可惜蒲草连眼皮儿都没撩,笑嘻嘻把窝棚上的油毡扯了下来扔到布包上,说道,“一起扛着,咱们走。”

    说完,拎着行礼和锅碗瓢盆,领着山子下山了,张贵儿气得重重跺脚,但也只得抱了布包和油毡,带着妹妹跟上去。

    一家人大包小裹儿找到自家二亩苞谷地的地头儿上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山子和桃花都是饿得肚子咕噜噜响,蒲草就撵了张贵儿去河边打水,然后带了他们去挖野菜。

    虽然日子已是秋初,但田间地头儿的野菜却还算鲜嫩,很快,荠菜、猪耳朵等等就凑了一大捧,不等蒲草发话,桃花就懂事的动手洗了起来,蒲草夸赞了她两句,四处望了望,瞧得旁边那片地里居然套种了几垄土豆,立时大喜过望,顺着自家包谷地摸过去,偷偷挖了几个大土豆出来,又把土豆秧原样插回去,然后就乐颠颠跑了回来。

    张贵儿眼珠子瞪得溜圆,未等骂出那个贼字就被蒲草堵了一句,“你若是不吃,就尽管骂!”他立时就红着脸扭过了头,权当眼不见为净了。

    蒲草把小铁锅座在垄沟上,用石头堵了后面儿,下边烧了枯树枝,就成了个简易土灶,锅里倒上半锅水,把土豆切块扔进去,煮得熟透之后,就抓了包谷面,一边往里撒一边搅着,待得开了锅,最后才放野菜,加上一点儿盐巴,一锅香浓的土豆粥就熬好了。

    金黄的苞谷面儿,碧绿的野菜,配上软糯的土豆块,馋的山子和桃花蹲在一旁直吞口水,自然,他们两个先得了一碗,抱去一旁坐着小口小口喝起来。

    张贵儿有心不吃,但是到底扛不住饿,呼噜噜吃得也极香甜,蒲草笑眯眯顺着碗边儿吸溜一口,嘴唇上就沾了一圈儿苞谷粥,好似长了一层金黄的胡须,惹得山子和桃花笑得咯咯有声…

    春妮夫妻赶过来的时候,见得他们一家人,非但没有想象中那般悲惨可怜,反倒如此开怀,都是满眼的疑惑不解,但也放心许多。

    蒲草跳起来,请他们夫妻一同喝粥,两人都道吃完了,春妮甚至从怀里又摸了两个饼子出来,蒲草想问几句,但是瞧得刘厚生在一旁,就忍了下来,转而道谢。

    待得简单拾掇了碗筷,众人一起动手在田边不远处简单支了一大一小两个窝棚,大的留着蒲草和两个孩子住,小的就给了张贵儿,虽是树枝等物遍地都是,但是众人忙完也已经是太阳搭在西山头了,蒲草也没客套留饭,同春妮嘀咕商量了两句就送了他们回去。

    中午的剩粥热了,两块饼子掰成四半,一家人分吃完了,张贵儿就摸了本书出来,极小心的就着火光儿如饥似渴的读了起来。

    蒲草嘱咐桃花和山子好好看家,就摸黑回了村子,春妮早等在村口,扯了她一起避了人眼拐进张家老宅,一个往房顶泼污,一个就进屋去捣鼓了一番,然后悄悄又退走了。

    事情安排妥当,蒲草心情大好,甚至都不觉得黑漆漆的庄稼地恐怖,欢喜的哼着小曲磕磕绊绊往回走,但是刚到窝棚附近,就听得田里好似有咔嚓嚓的声音传来,于是立时挑了眉头,拐去张贵儿的窝棚。

    张贵儿刚刚睡下,听得有人进来猛然惊醒,刚要喝问,蒲草已是捂了他的嘴巴,小声说道,“有贼偷苞谷,赶紧起来随我一起过去抓个正着。”

    若是以前,张贵儿肯定要先斥责蒲草没规矩,但是今时今日,尝过挨饿的滋味,粮食在他心里已经胜于规矩礼法了,于是麻利的爬起来,就随着蒲草悄悄钻进了苞谷地。

    两人借着月光,影影焯焯见得有一人手下不停的掰着苞谷,都是气恨之极,仔细听听别处没有动静,就一前一后包围上去,大喊道,“哪里来的恶贼!”

    说着,就猛然一个纵身扑倒了那人,那人受惊,拼命挣扎欲跑,却也撕扯不过蒲草和张贵儿两人,到底被扯出了苞谷地。

    山子和桃花惊醒也跑了出来,听得嫂子和哥哥怒骂,就赶忙点了火堆,那人死命用袖子遮了脸孔,可惜,火光照耀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张贵儿脸色铁青,愤然甩开手,怒道,“二婶,你…你…”原本蒲草提议住到地头儿,防备张二一家来偷苞谷的时候,他还觉得多此一举,虽然堂叔一家不成器,但也不至于做贼,没想到一晚都没多过,二婶就上门了,这无异于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张二婶见躲不过去,只得讪讪的放下袖子,干笑道,“我听说,你们搬到这里住,心里惦记,就过来看看。”

    蒲草嗤笑,“呦,那倒是要多谢二婶惦记了,不过,二婶上门不带些吃食用物,怎么反倒半夜里带着篮子掰我们家的苞谷啊,难道二婶是做好事不留名,帮我们提前收地来了?”

第六章 误认

    张二婶子此时也是后悔的肠子都要青了,本来他们一家打算趁着夜里无人,把张家的苞谷先掰回去,这样好赖也占些便宜,哪曾想一到地头儿发现人家住过来了,张二叔就带了孩子往回走,她却怎么想也不甘心,瞧着窝棚外边的火堆熄了,就摸回来打算偷偷掰一篮子,结果正好被晚归的蒲草逮个正着。

    “嗯,蒲草说的太对了,我就是想帮着收收地,没想到一片好心还被你们误会了,我…我这就回了,你们也歇着吧。”她说着就扔下篮子要走,张贵儿被她这厚脸皮气得直哆嗦,想要上前拦着却被蒲草扯了一把,笑道,“二婶这般照顾我们一家,我们这心里真是热乎啊,村里人还常说二婶不好,可见他们是误会了,正好我明日要回村,就跟大伙都说说,二婶半夜还来帮忙收地实在是心肠太好了。”

    张二婶正着急忙慌往回跑,听得这话差点儿没绊个大跟头,这事儿若是传回村里,他们一家这脸面可丢大了,于是赶紧说道,“这点儿小事儿就别到处传扬了,让人家以为我这人多爱名声不好,再说要秋收了,山上容易下来野兽糟蹋粮食,你们还是多在这里守着点儿吧。”

    蒲草笑道,“苞谷地是要守着,但是我们没吃食了,我打算回村借些苞谷面儿下锅呢。”

    张二婶瞧着蒲草抱着肩膀,笑得那般得意,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到底还是说道,“我家里还有几斤,我明日给你们送些过来,你就不要回去了。”

    “那可太好了,”蒲草轻飘飘道谢,“谢谢二婶惦记,我们原本想借十斤的,二婶既然要给送来我也省得回去了。”

    张二婶的心疼得仿似滴血一般,十斤苞谷面儿够他们一家吃上几日了,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生怕再呆下去,蒲草又想起要回村“借”什么物件儿,立刻含糊应着,跌跌撞撞跑得没了影子。

    蒲草拍拍手,拎着那篮子放在窝棚门边儿,然后熄了火堆儿笑道,“都睡吧,估计后半夜不会再来人‘帮忙收地’了。”

    说完这话,她就牵着山子和桃花钻进了窝棚,一左一右揽着他们躺在破棉被上睡着了。

    张贵儿在夜色站了好半晌,恨恨跺脚,也回了窝棚,却是气得睡不着,早起顶了两个黑眼圈儿,被山子和桃花笑得更是恼怒。

    晌午时,一脸不情愿的张二婶到底送了一小布袋包谷面儿来,蒲草掂了掂,不过七八斤沉,但她也没多说,瞧着张二婶下死眼的盯着昨夜扔下的那藤条篮子,就笑眯眯又说过几日秋收要请人来帮忙,张二婶立刻就道家里忙,一溜烟儿的没影了。

    蒲草嗤笑,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可惜,她这里是封了口,除了春妮还真没同别人说起过。

    但是张老二家吃了这样的大亏,夫妻两个心疼不已,难免就吵了起来,被左邻右舍听到了,到底传得整个村子皆知,人人见了他们一家都是指指点点,气得夫妻俩差点没吐血,躲在家里不肯出门。

    好再,新的流言又起,及时的解了他们的尴尬。

    要说新的流言,倒与他们一家也有些牵连,那就是张家老宅不知为何突然闹鬼了,那院子里白日里总有些乌鸦在房顶盘旋惊叫,进了院子瞧瞧,入耳皆是鬼哭狼嚎般的呜咽之声,偶尔晚上有人路过,还见过有白影儿在四处飘来飘去,人人都说张家母子不甘心被杀,留恋故土,回来守着宅院来了。

    世人从来对于鬼神之事都是颇为忌惮,越是害怕越想说上几句,于是流言越传越甚,原本有两家瞧着那院子新修葺没多久,很是齐整,打算买下给儿子成婚,听了这事儿也打了退堂鼓。

    春妮日日跑来报告新消息,蒲草听了就与她凑在一处,笑得叽叽咕咕,然后也就扔到脑后了,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那就是学写字。

    说起来真是悲哀,她虽然不是清华北大那类的高等学府毕业,好赖不济也是师范大学出来的,平日在农校里教英语,自认才学不错,可惜前几日一时兴起,抓了一本张贵儿的宝贝书,没翻上几页就头疼不已。

    原来这里通用的居然是小篆字,弯弯曲曲复杂之极,硬是把她变成了文盲,想着以后无论是经商开铺子,还是种菜卖菜,都要能写会算,只好硬着头皮,每**着张贵儿教授两个时辰。

    张贵儿一听要做先生,学生还是这些时日把他完全压在下风的嫂子,那腰板儿拔得简直比杨树还直,鼻孔差点儿都晒到太阳了,把学堂里先生的做派完全搬了过来。

    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嫂子行拜师礼,跪地磕头,结果被蒲草一巴掌就招呼到了他的脑门上。只得恨恨打消了这个念头,看着蒲草简单行了个礼就算完事儿了。

    张贵儿气得脸色通红,到底也没敢多话,转而挑了最难写的五个字出来,捡了树枝做笔,划在黑土地上,想要看蒲草的笑话。

    可惜,蒲草原本有简体字的底子,再学起篆字,容易许多,不过盏茶功夫就学会了,惊得张贵儿嘴巴大张,好半晌都没合上。

    要知道,当初就因为学不会这几个字,他的手心被先生打出两寸高的红肿,没想到原本又懦弱又木讷的嫂子居然学得飞快,这让一直自诩聪明的他情何以堪,于是争胜之心更加厉害,麻利的又祭出十个复杂的篆字,结果蒲草又是飞快学完了,气得他直想扒开嫂子的脑子看看,到底开了多少孔窍儿?

    叔嫂两个人就这般,一个教一个学,不过半月,居然就把一本千字文学得差不多了,张贵儿苦思一夜,到底不甘心,又开始摩拳擦掌教起了算学。

    但是,这一次他甚至想直接投进旁边的河里把自己淹死,因为蒲草不过学了两日就开始反过来做他的先生了。

    桃花和山子不知就里,整日跟在一旁凑热闹,瞧着哥哥脸色青青红红,嫂子得意洋洋,就笑得极开心。

    日子就在一家人的学习欢笑中,在村人的闲谈惊恐中,很快过了半月。

    秋收终于来了,村外的田地里,因为老天爷一年的关照,风调雨顺,大穗的苞谷棒子穿着金黄色的外衣,在秋风里招摇,炫耀着它的饱满和实成,农人们见得这般,各个笑开了脸,这就是明年饱腹的希望,过年时孩子的新棉袄,老人的烟叶,媳妇儿的新木簪…

    家家户户都拿出了准备好的篮子筐子,镰刀镐头,预备抢收了苞谷回来,就上山去采人参药材,打猎卖毛皮,然后就能美美的猫冬了。

    蒲草这一晚也破例烙了几个苞谷饼子,煮了野菜粥,带着孩子们吃了个饱足,想着明日一早起来就开始收地,于是吃过饭,一家人早早熄了火就睡下了。

    不想睡到半夜之时,她突然就听得一阵悉悉索索之声,间或还有清脆的咔嚓声,明显是有人踩折了苞谷秸秆发出的声响,她的第一想法就是张二一家又来“帮忙收地”了。

    这片苞谷可是蒲草发家致富里很关键的一环,谁动了这苞谷就是动了她未来的美好生活,她怎么能不恼怒,一个翻身就爬了起来!

    山子和桃花原本蜷缩在她身边,也被带动得醒了过来,山子揉揉眼睛,小声问道,“姐,怎么了?”

    蒲草竖了食指到唇边示意他噤声,然后低声说道,“怕是二叔一家又来偷苞谷了,我和贵哥儿过去看看,等我抓到人了,你们就点火堆。”

    两个孩子应了,小心翼翼的随着她摸出了窝棚,张贵儿正好也系着衣带走出来,黑夜里两人也不必对什么眼神,左右也不是第一次捉贼了,极有默契的转身就往苞谷地里摸去。

    蒲草到底气不过,顺手摸了窝棚边的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子,想着一会儿抽冷子打几下,好歹要出出气。张贵儿隐约瞧见了,却是扭了头装作没看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苞谷地,张贵儿照旧包抄到后面去,蒲草就拎了棍子蹑手蹑脚摸到那黑影儿不远处,刚要动手扑上去就打,突然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好似那黑影儿太壮硕了一些,而且动作极是笨拙,隐隐还有些粗重的呼吸声,难道…

    蒲草惊恐的脸色煞白,全身僵硬,心里拼命喊着不能害怕,要赶紧去扯了张贵儿逃跑,可是她的双腿就是控制不住的打哆嗦,双脚仿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好不容易勉强能挪动两步,尚未来得及去找张贵儿,就听得那黑影的背后,突然有人大喊,“恶贼,哪里走?”

    那黑影猛然嚎叫了一声,就直起了身子…

    张贵儿一手掐着另一块没有扔出的石头,惊恐的瞧得那黑影突然变得高大无比,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在银白色的月光映照下凶光闪烁,直直得盯着自己,他瞬时就软了腿,噗通跪倒在地上,嘴唇哆嗦着,“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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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醒与誓

    大黑熊本来抱着一穗苞谷吃得欢喜,盘算着吃饱了就再掰些回家,哪曾想后背突然挨了一石头,进餐的好心情被破坏,很是恼怒,瞧得又是个小小的人类更是不屑,扔了掌中的苞谷,就打算上前撕咬一番出出气。

    蒲草此时,一颗心简直就如同被放在火上烤一般,本能的恐惧告诉她要赶紧逃跑,但是胸腔里的良心又劝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张贵儿丧命,良心与本能挣扎之间,到底还是良心占了上风,她死死抓着手里的棍子,上前狠狠砸在了黑熊的背上,大喊,“快跑,回村去喊人来!”

    张贵儿原本眼见着那黑熊越来越近,甚至鼻子里已经嗅到它口腔里喷出的腥臭气息,脑子一片空白,只觉活命无望了。

    但是突然之间那黑熊又掉头大吼,轰隆隆奔跑着追向了跌跌撞撞在苞谷地里乱窜的蒲草,他呆愣了好半晌,立刻跳起来拼命往村里的方向跑去…

    蒲草脑子里过火车一般轰隆隆响着,没头苍蝇一般在田里跑来跑去,一心想引着黑熊远离窝棚的位置,因为那里还有两个更小的孩子。

    这一刻她心里混乱之极,前世种种,还有车祸、重生,让她笃定告诉自己,她不会就这样轻易丧生熊口,但是那身后不时传来的腥臭气息和愤怒的吼叫依旧让她寒毛倒竖,时间仿似凝固了一般,等待的每一秒都过得艰难之极。

    她胸腔里要炸裂了一般,双腿灌铅般沉重,也不知跑出多远,不知要跑到哪里,不知要如何才能逃出升天…

    终于,苞谷地到了尽头,入眼的小山坡上长满了半人高的矮松,在月光下投射着一朵朵小巧的黑影,有种斑驳明暗的美感。可惜,蒲草却没心思欣赏,甚至只想大骂出口,因为这里没有她躲藏之处,也没有能爬上避难的大树,真是让她绝望的想哭,还要再往山上跑去,双腿却不争气的没了力气,绊到树根上彻底歇了下来。

    那黑熊也瞧出这猴子一般乱窜的猎物无处可逃了,跟着停在了几步外呼哧哧喘着气,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万般得意。

    蒲草死死瞪着双眼与它对视,破口大骂,“你这…这败家畜生,偷我的苞谷,还要吃我,你也不怕天打雷劈!你等着,你要是敢吃了我,我做鬼也要拉着你!”

    黑熊哪里能懂人言,疑惑了那么一瞬,照旧一步步上前,呲起了锋利的牙齿,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了下去,蒲草吓得猛然闭上了眼睛,暗道,“这下可真要完蛋了!”

    可是,预期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是她的小身板猛然被个热乎乎、毛烘烘的东西压住了,耳畔也吵杂了起来,好似有无数人在高喊、在欢呼,很快,她就被扯了出去。

    十几支火把在噼啪燃烧着,照得四周亮如白昼,里正带着几十个后生围在一旁,其中四五个人正拉扯着那只黑熊。

    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庞然大物,此时胸口那撮白毛上正插了一只羽箭,再也不能威胁她半分,蒲草长长吐了一口气,再也撑不住,一翻白眼彻底晕了过去…

    恍惚间,蒲草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一时好似到了三亚热得要死,一时又去了北极旅行,冷得想哭,无数个面孔、无数段往事,纷杂涌来又迅速闪过,最后剩下的只是那血盆大口,她拼命想要躲开想要逃走,却如何也动不了,最后急得猛然睁开了眼睛,瞧得眼前有些破旧发黄的帐幔、脱落了漆色的床柱,都极是陌生,于是怔愣得开口就道,“这是哪里?”

    趴在床头打盹的春妮听得动静,惊喜的跳了过来一把搂住蒲草就大哭了起来,“蒲草,你这死丫头,你终于挺过来了,我以为你这次真要没命了…”

    蒲草被她搂的呼吸困难,艰难的推开她,苦笑道,“我就是死,也是被你憋死的!”

    春妮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在她头上敲了一下,骂道,“刚在阎王殿又绕了一圈儿,怎么还是嘴上不饶人,看这样子你真死不了了。”

    蒲草轻轻活动一下酸疼的肩膀和脖子,四处望了望问道,“这是哪里,几个孩子呢?”

    春妮给她倒了一碗温水喂她喝了,就道,“这当然是我家,你那窝棚平日住着还行,这时候正病着,怎么能再住在那儿。”

    “几个孩子呢?都没事儿吧?”蒲草听得春妮闭口不答几个孩子之事,还以为孩子们出了事,赶忙又问。

    春妮狠狠瞪了她一眼又瞟了瞟门口,才小声埋怨道,“我还以为你死过一次,脑袋开窍变聪明了,知道为自己打算了,哪成想还是那般傻气,见到狗熊怎么不知道逃命?贵哥儿也不小了,应该他引开狗熊你回来求救才是…”

    蒲草明白春妮是心疼她,又不好说自己前世是做老师的,最看不得孩子吃苦受伤,只得憨憨一笑说道,“几个孩子还在窝棚住吗,那我也回去了,省得他们惦记。”

    她说着就要起身,春妮哪肯答应,死死压着她不愿让她起来,说道,“你赶紧给我躺着,薛三姑说了你这次惊吓太重,就算高烧退了魂魄也还没全都收回来呢,怎么也要静养几日才行,你惦记那几个孩子,我给你去叫来就是了。”

    蒲草身上确实酸疼的厉害,这一番折腾头上也发晕,只得听从了春妮的话,老实躺好,春妮替她盖好被子转身出了门,很快就领了山子和桃花进来,两个孩子一见蒲草看着他们微笑,立时就扑了上来,死死抱了蒲草的胳膊和大腿不肯撒手,闭着眼睛撕心裂肺的哭。

    蒲草心里酸涩,眼圈儿也红了,虽然相处不过一月,但是两个孩子待她真心,又乖巧听话,她无依无靠又何尝不是把他们当了个活下去的希望,没想到一只黑熊,差点儿就让他们阴阳相隔了。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轻轻拍着两个孩子的后背,小声哄着,“山子、桃花不怕啊,我这不是还活着吗,那狗熊可没咬到我,没事儿,咱家地里的苞谷还没收呢吧,等我好了咱们就回去收苞谷啊…”

    两个孩子哭了一阵,心里的惊恐发泄完了,就抬起小脸儿眨着红肿的大眼睛,瞧着蒲草脸上笑眯眯的,确实不像要死的模样,这才都止了眼泪,抽泣着凑到跟前问道,“嫂…嫂子,桃花想你,想跟你在一起。”

    “山子也是,山子也不走。”山子赶忙也说道,小手用力抓着蒲草的衣袖。

    蒲草有些不解,望向春妮,春妮脸色有些尴尬正不知道如何解释,就听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母鸡的挣扎嘶鸣,继而一个老妇人高声骂道,“叫什么叫,等哪日就宰了你,整日吃家里的粮食还跑外面下蛋,吃里扒外的东西…”

    听得这些话,桃花的身子缩了缩,小脸儿上满是惶恐的趴在蒲草耳边说道,“嫂子,刘大娘骂人好凶,不让我们进来看嫂子…”

    蒲草点点头示意她不要再说,然后扭头去看脸色不好的春妮,叹气道,“又为我受委屈了吧?我不过是吓昏了,住在窝棚也没事儿的,到底惹她叫骂干什么?”

    春妮恨恨的倒了碗水咕咚咚喝下去,低声恼怒道,“她这几日就张罗着要把我和生子分出去呢,我就是不把你接过来,她也日日借由头骂上几句,不必理会她。”

    蒲草想了想就下了地,慢慢活动一下手脚,觉得还能勉强走几步,就道,“还是别惹她生气了,我这就带着孩子回去了,田里苞谷还没收呢。”

    “你着什么急,”春妮赶紧上前拦她,“再住一日,吃些好的补补身子,你这样子怕是走不到村边就倒下了。”

    蒲草却是不愿她跟着挨骂,坚持要走,春妮无法只得扶了她出去,推了墙角的独轮车要她坐上。

    蒲草冲着站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的刘婆子行了个礼,也就坐着车,带着两个孩子出院奔向自家窝棚了。

    春妮是个存不住话的,边走就边把那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那晚张贵儿跑回村里,敲响村头儿的铜钟示警,里正就带了村里的打猎好手们出来救人,也是蒲草命大,那黑熊未等咬下去就被刘厚生一箭射中心口,将将把她救了下来。

    但是大伙儿都是大老爷们见得蒲草晕了,也没人敢动手,到底还是春妮担心随后赶去,才解了围,把蒲草背了回来。

    蒲草扭头见得春妮生怕摔了她,眼睛仔细瞧着土路,累得脸色通红,汗珠子顺着脸颊滴下,在正午的日阳下闪着晶莹的光,她突然就觉心里烫得发疼,眼泪止不住噼啪就掉了下来。

    春妮愣了愣,还以为她对于差点儿丧生熊口之事起了后怕之心,赶紧停了车,学着老人的样子拉着她的手,冲着四周喊道,“蒲草不怕啊,蒲草回魂了,蒲草回家了…”

    蒲草听得她一声声喊,哭得更是厉害,伸手用力抱了她哽咽道,“春妮,以后但凡有我的,就有你的,你一定要记住了!”

第八章 进城

    “好,好,我记住了,咱们买肉一起吃啊…”春妮也没放在心里,只想把蒲草哄好了才是,见得她终是止了眼泪就赶紧岔开话头儿,笑道,“那黑熊是我家生子射死的,里正把熊肉给村里老少分了,熊皮和熊胆都在我家呢,等生子把熊皮整治好了就给你拿回来铺床,那东西隔凉,熊胆也能卖一两银子,到时候你往回赎房子就更容易些了。”

    “我不要,你家生子救我一命我还没道谢呢,那熊皮和熊胆都该是你们家的才对。”

    蒲草摇头不肯,春妮却是推起独轮车一边走着一边笑道,“你就别推让了,赶紧把房子赎回来,我们两口子过几日兴许就搬到隔壁去了,咱们两家做邻居多好啊。再说,我家苞谷收完了,生子箭术好,上了山什么好东西都能猎回来!”

    蒲草转念想了想也就不再推辞,日子长着呢,有些恩德要用一辈子慢慢回报…

    秋末的太阳已经褪去了夏日的炽烈,亮晃晃照在田野里,有些包谷杆儿已经被放倒,有些还齐刷刷的竖在原地,远远望去仿似一副高低不平、斑驳萧索的画作。

    家家户户都有人在田里忙碌,见得春妮推着蒲草一路走来,那离得地头儿近的就高声打着招呼,蒲草感激当晚众人出动相救,就坐在车上一一行礼,惹得众人笑着摆手。

    张家地头儿的窝棚里已是堆满了包谷棒子,张贵儿只穿了一件破汗衫,正从田里挎了满满一篮子苞谷回来,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见得蒲草等人过来就放下了篮子。

    蒲草下了独轮车,扫了一眼那些苞谷棒子,又瞧瞧杵在一旁不吭声的张贵儿,笑道,“怎么,贵哥儿,救命恩人回来了,都不行礼道谢吗?”

    张贵儿脸色有些尴尬,犹豫了那么一瞬,还是上前行了一礼说道,“谢谢嫂嫂。”

    蒲草摆摆手,指了那些苞谷棒子问道,“这都是你掰回来的?那可要好好夸赞几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多做些农活你也长些力气和胆量,再碰见黑熊也不至于吓得腿软,还要我这弱女子相救!”

    张贵儿听得这话,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噼里啪啦把篮子里的包谷棒子倒了出来,又转身钻进了地里,春妮用胳膊肘碰了碰蒲草,不无担心的说道,“贵哥儿好赖不济是个读书人,你说话也要客气些。”

    蒲草耸肩,“这小子读书读傻了,死板又清高,我是怕他以后犯大错才不时敲打两句。放心,我还治得住他。”

    “那好,你先歇着,下午我给你送吃的来,明日我和生子一起来帮着收地。”春妮嘱咐两句,就推车回去了。

    桃花和山子忙着把窝棚拾掇出来一块地方让蒲草躺了,又对付着熬了点苞谷粥,蒲草一口气喝了两大碗很快就睡着了。

    待得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一早了,山子和桃花盖着破被子缩在窝棚一角,小眉头皱着,仿似睡梦里都不安稳,蒲草心下一疼,挪到跟前轻轻拍着他们的背,见得两个孩子的眉头松开了,这才把自己身上的被子也替他们盖上,然后打开窝棚门钻了出去。

    此时,天色刚刚泛白,田间地头儿的雾气还没有消散,四周山林隐映其中,偶有鸟雀鸣叫着飞过,为这静谧的清晨多添了三分生气。

    蒲草深吸几口清甜的空气,在河边洗了手和脸,终是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简单伸伸腰踢踢腿,就准备做早饭。

    灶台边扣着一碗咸肉炖白菜,还有两个有些硬了的包谷饼子,想必是春妮昨晚送过来的,重新回锅热一热,再熬上一锅包谷粥,早饭就算做好了。

    张贵儿起来见了蒲草有些尴尬,不知说些什么,转而拎着篮子又去地里掰了一趟苞谷,桃花和山子嗅得饭菜香气也爬了起来,笑嘻嘻凑到土灶跟前,望着那碗咸肉炖白菜傻笑不已。

    蒲草撵了他们去河边洗脸,又替他们整理了头发,等得张贵儿回来,一家人就开饭了,咸肉挑给了山子和桃花,饼子分了一个给张贵儿,蒲草就着菜汤也吃了一个饼子,就觉身上更有力气了。

    一家人吃完饭,刚刚拾掇好碗筷,春妮夫妻就带着扁担筐子来了,有了这两个壮劳力的加入,不过一个时辰剩下的一亩苞谷就被收了回来,众人坐在苞谷堆里,一边说着闲话儿一边剥苞谷皮儿。

    春妮瞧着近处没有村里人,就小声道,“明日就让生子找车,除了要交田税的二三百斤棒子,剩下都运去城里卖了吧,赶紧把房子赎回来,我听说老孔家要分家,那孔老大可是个混账,天不怕地不怕,别再打那房子的主意。”

    蒲草点头,她使得那几个小把戏暂时蒙混一阵,拖上个把月还行,时日久了总是不保准儿,还是早些赎回来才是正经。

    刘厚生手下飞速的剥着苞谷皮子,憨笑说道,“正好家里的牛车闲下来了,明日我再喊董四帮个忙,两辆车也够了。”

    蒲草扫了春妮一眼有些担心,春妮撇撇嘴,应道,“放心,我们后日就正式分家了,明日再用最后一次牛车,我婆婆也不至于拦着。”

    刘厚生干咳一声,脸色有些泛红,低了头越加卖力干活,对于他这样的老实人来说,母亲和媳妇儿的战争,他只能也只会两不相帮,沉默以对。

    蒲草心里过意不去,赶忙扯了个旁的话题说起来。

    第二日一早,刘厚生就带着一个黑脸儿小伙儿一起赶车上门了,两头拉车的老黄牛都很是健壮,平板车四周也加了一尺高的木板,倒是正好把张家的苞谷棒子都装下了,蒲草嘱咐张贵儿几句,就坐上车随两人进城去了。

    南沟儿村离得最近的翠栾城相隔三十里,山路虽是不算难走,但是老牛生性慢脾气,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才赶到。

    翠栾城作为雪国最北的城池,建造的很是大气,四面城墙都是用两尺长一尺宽的青色条石砌成,墙高三丈,墙顶有塔楼,有手执长枪的兵卒值守,虽然不知兵卒的战力如何,但一眼望过去还是很能给人安全感。

    城门口两列值守的兵卒简单翻了翻牛车里的苞谷棒子,随意问了两句为何刚收获就进城卖粮之类的话,就收了十文的进城税,放了牛车进门。

    内城里很是繁华,街道上的都是青石路面,路旁遍眼都是绿瓦红墙,突兀横出的飞檐,雕刻的极是古朴,商铺上高高飘扬着招牌旗帜,车马粼粼而来行人川流不息,一张张脸孔上,大半都带着恬淡惬意的笑,显见平日的生活就算不是大富大贵,起码也是衣食无忧。

    蒲草第一次置身古代街市,见得什么都新奇,四处张望贪看,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刘厚生张口想问两句,见得她这模样也闭了嘴,带着董四赶车径直去了往年常卖粮的丰收粮铺。

    粮铺管事是个三十岁的中年人,见得不过区区两车苞谷就有些瞧不上眼,爱理不理的随口吩咐个小伙计招呼,小伙计倒是很热情,可惜扣除苞谷瓤子的斤两时却是下手贼黑,一千一百多斤,居然要硬生生扣掉三百斤,刘厚生和董四都觉得吃了亏,但他们生性口拙又不愿争讲,就有些手足无措。

    蒲草看待这些苞谷比眼珠儿还宝贝,怎肯吃这大亏,就道,“刚才那家合盛号只扣二百斤,刘大哥和董大哥劝我说,我们村里同咱们店里常年来往,这才辞了人家往咱们这里来,没曾想居然扣得这般狠,那还不如转回合盛号去了。”

    小伙计一听这话,就赶紧解释道,“这苞谷刚从田里掰回来,太湿了,扣个三百斤也不算多,我们铺子最是实诚不过,你这小嫂子可亏不了。”

    蒲草却是摇头,“我们村里乡亲这几日都要卖粮呢,若是知道扣得这般狠,怕是都要改换粮铺了。”

    两车苞谷不多,但是一个村子少说也有百十车,可就是大生意了,小伙计心里忐忑不敢做主,连忙给三人倒了茶水,让到椅子上坐了,然后就跑去找管事请示。

    待得他再回来,果然就只扣二百斤,剩下九百四十斤,三文一斤,总共给了蒲草二两八钱银子,外带二十文零碎铜钱。

    蒲草大喜,谢过小伙计,这才仔细把银钱塞到小布袋里,坐着空车出了粮铺后院。

    刘厚生原本想独自去卖熊胆,刚才见识了蒲草砍价的本事,就挠着后脑勺红着脸要蒲草再随他走一趟,蒲草当然一百个愿意,毕竟那熊胆卖了银钱可是要给她的。

    找了个小胡同栓了牛车,留下董四看守着,两人就拐上大街找了家最大的山货铺子,再次如法炮制假装要卖去别家,果然,那掌柜就比往日多给了二百文,刘厚生乐得咧了嘴,直道蒲草是个做买卖的好手。

    蒲草也是欢喜,仔细算了算,苞谷加熊胆总共进账四两零二十文,张家那宅院市价在五两,那女贼抵押给当铺价格更低,若是不出意外凭这四两银子一定能赎回来。

第九章 如愿

    她着实住够了那树枝搭成的窝棚,一刻也等不得,直奔街尾那家挂着“宏发”牌子的当铺而去。

    一个小伙计正拿着鸡毛掸子在门前掸着窗棂,见得一男一女两人在门前张望,衣着又很是破旧,长相也不出奇,显见就是贫困农家人,于是只淡淡扫了一眼也不上前招呼。

    刘厚生见得如此,忍不住就往后退了两步,蒲草想了想就笑着指了附近小路两旁那些卖杂物的小摊儿说道,“刘大哥,我那房子赎回来估计要添置些用物,不如你帮我先去瞧瞧,问问价格,我办完事很快就出来找你。”

    刘厚生脸上一喜,但是转而又有些犹豫起来,“蒲草妹子,自己能行吗,还是我跟着进去吧?”

    蒲草笑嘻嘻摇头,说道,“刘大哥放心,这是当铺,又不是阎王殿,不会有事的。”

    刘厚生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就奔去了那些杂物摊儿,拿起这个簸箕瞧瞧,那把镰刀掂掂,偶尔同卖主聊上几句收成,模样很是欢喜。

    蒲草这才抬步上台阶进了当铺,那小伙计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随意招呼道,“这位小嫂子,可是有买卖要照顾我们小店儿?”

    蒲草扫了一眼那高柜台后并没有掌柜先生,于是伸手从怀里摸了一把铜钱,塞到那小伙计手里,笑道,“小兄弟,我还真是有些事儿要办,倒要劳烦小兄弟了。”

    小伙计平日也见过没落世家子弟,明明祖宗留下的书本或器物都拿来典当了,却还要装作大方随手打赏他些零钱,但是这般看着模样就是极穷苦,却出手就给赏钱的,还是第一次遇到,让他着实愣了好半晌,末了倒也没推辞,收了铜钱,脸上堆了笑请了蒲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笑道,“这位小嫂子有什么事儿尽管说,我能帮的,一定不含糊。”

    蒲草也没绕弯子,叹了口气说道,“不知小兄弟记不记得一个多月前,有人在咱们铺子里抵押了一座农家院子,是城南的南沟儿村张家的?”

    小伙计皱着眉头想了想,猛然眼睛一瞪,惊道,“你是说那闹鬼的房子?”

    蒲草心里一喜,慢慢点头,脸色却渐渐落寞下来,眼神也更黯淡,小声道,“小兄弟也听说那事儿了?不瞒小兄弟,我就是那张家的寡媳,婆婆和当家的因为死得太冤,又眼见老宅易了主,他们实在不甘心魂魄不肯归去地府,夜夜在老宅里吵闹又一直托梦给我,要我一定赎回老宅。

    可惜,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没有银钱,只好拖到了今日,刚刚把田里的苞谷拉到粮食铺子卖了,这才赶过来,看看能不能把老宅赎回去。

    小兄弟,不知那老宅被买走了吗?”

    小伙计抬眼瞧得蒲草一脸面黄肌瘦的悲苦模样,低头又见她脚上的鞋子尚且露着脚尖儿,心里就生了三分同情,加者对于鬼神的忌惮就小声说道,“小嫂子,你家那老宅前几日还真有人来买,出了三两银子,我们掌柜的没卖。那人生气就说那宅子闹鬼,不会有人再敢买了,我们掌柜不信派了我去打听消息,这才相信了,这几日还在后悔呢…”

    他说到一半,又抻头往柜台后面瞧了瞧,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一般说道,“当初那女骗子来典当首饰的时候,那宅子是个搭头儿,我们东家不知道,嗯,掌柜的留下做润手了。正好衙门的张师爷同我们掌柜交情好,你家那事儿出了之后,衙门也就没要我们铺子把赃物交出去。”

    蒲草心思转的飞快,脸上却苦笑道,“没卖出去就好,劳烦小兄弟去请掌柜出来吧,若是事情成了,我必定要重谢小兄弟。”

    小伙计一听好似还有赏钱可拿也极是欢喜,低声嘱咐道,“小嫂子记得,只出三两银子就好。”

    蒲草点头,小伙计这才转身掀了屋角的一面布帘进了后院,很快就有一个胡子花白,身形瘦削的老爷子站到了柜台里面,一双闪着精光的三角眼轻蔑的扫了扫蒲草,问道,“是谁要典当啊?”

    蒲草心里暗骂,整个铺子里就她一个外人,这般装腔作势也不嫌累得慌,但是她心里这般腹诽,脸上却还是摆出小心翼翼、怯懦柔弱的模样,上前行礼说道,“掌柜的,小女子有礼了。今日上门是为了赎回家中老宅,还望掌柜通融一二。”

    老掌柜刚才已是在小伙计嘴里知道了实情,心中正是欢喜那宅子有人惦记,不至于砸到他手里,但商人逐利,还是难免要装个不舍模样,“可是南沟村那张家老宅?那宅子修葺的可是不错,我还想着留下平日去住住呢,既然是你家老宅,我也不好硬霸着。这样吧,赎银五两,交了银子就把地契拿去吧。”

    “五两?”蒲草的声音都在哆嗦,两只干瘦儿的小手一个劲儿的撕扯着衣襟,小声问道,“掌柜的,不能便宜一些吗?那宅子…”

    老掌柜不耐烦的摆摆手,皱眉道,“就五两银子,少一两都不行,若是银钱不够,回去再凑凑吧。”

    蒲草脸色灰暗,忍不住啜泣起来,“我已是把家里的苞谷…都卖了,才凑出三两银,再也没有别处可借了。当初…婆婆和当家的死的冤,衙门里的老爷们说要给我们一家做主,不知为何半点儿消息也没有了,我一个弱女子也不知道要找谁打探问问。如今,婆婆夜夜托梦来骂我,我可要如何是好?”

    小伙计悄悄凑到老掌柜跟前,小声劝道,“掌柜的,若是这小娘子真闹去了衙门,传出什么流言可是有些不好,另外那宅子听说很是‘不干净’,咱们若是拦着,别惹了什么晦气…”

    老掌柜狠狠瞪了小伙计一眼没有应声,但是脸色显见有些犹豫,就道,“你家那事儿也是天灾**,着实让人同情,这样吧,四两,不能再少了。”

    蒲草仿似没有听见他这话一般,依旧低着头啜泣着自说自话,“都说宏发当铺的东家是个心善的,我若是带着小叔小姑跪着求一求,不知东家能否可怜我们一家…”

    老掌柜本就是暗地里动了手脚,听得蒲草要去求他们主家心里就是一颤,立时说道,“三两,赶紧交银子!”

    蒲草抬起头抹了两把眼泪,可怜兮兮的又道,“多谢掌柜通融,只是…小女子只有三两,家里还有小叔和小姑饿着肚子,若是掌柜能垂怜一二,婆婆和我们当家的在天之灵,必定很是感激,保佑掌柜财源广进…”

    老掌柜双眼死死盯着蒲草,心里恨不得扒开她那巴掌大的小脑袋瞧瞧里面到底长了什么东西,明明可怜巴巴的贫苦小孤女模样,讲起价格来怎么就步步紧逼得他这**湖败退,他的老脸憋得通红,继而怒道,“二两半,不要拉倒!”说完,一甩袖子就回了后院。

    小伙计乐得差点儿一蹦三尺高,窜到蒲草跟前竖着大拇指说道,“小嫂子真是厉害,我来铺子两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掌柜气走呢。”

    蒲草扯了袖子抹干净了眼泪,无奈笑道,“家里贫困,实在无法,倒让小兄弟笑话了。”

    她说完,从怀里拿出装银子的小布袋儿,估摸着捡了三块碎银,递到小伙计手里说道,“劳烦小兄弟,帮我把地契取出来吧。”

    “好咧,小嫂子,你坐着等等,我马上出来。”小伙计接了银钱跑去后院,很快就一手攥了一张发黄的契纸一手拎着小半串铜钱出来,一齐递到了蒲草面前,笑道,“我们掌柜平日定价虽是狠了些,但说话可是极算数的,我一进去就把地契拿出来了,半点儿没为难。”

    蒲草接过地契看了看,见得上面确实写了南沟村张富的名字,又盖了翠峦府衙的印章,这才放了心,仔细收在怀里。然后又笑着把那串铜钱推回给小伙计,“小兄弟帮了大忙,这些零钱就当谢礼好了。”

    小伙计脸色一喜,很快又恢复过来,坚持把钱串儿塞到了蒲草手里,笑道,“小嫂子家里也不是富裕的,房子赎回来总要添置些东西,这谢礼我就不要了,嫂子拿去用吧。”

    蒲草很是意外,瞧得小伙计眼神很是真诚,心里就是一热,想了想当真把铜钱收了回来,说道,“那就多谢小兄弟了,不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以后若是有机会去了我们南沟儿,可一定要到家里坐坐。”

    小伙计挠挠后脑勺脸色微红,笑道,“我叫丁大路,我娘说大路人人踩,名字贱些好养活。”说完,看看外面天色已是过午,又道,“小嫂子,南沟儿离这儿可不近,早些赶路回去吧。”

    蒲草点头,再次道了谢这才出门去找刘厚生。

    刘厚生正同一个农家老汉蹲在陶器摊子后边闲话儿,见得蒲草一脸喜色赶来,就站起问道,“事情成了?”

    “成了,咱们添置些物件儿就能回家拾掇房子了。”解决了住处这个大问题,蒲草也很是欢喜,声音都高了许多。

第十章 家

    刘厚生转身同那老汉道别,蒲草却蹲了下来,一口气挑拣了两只中等大小的陶盆、十只陶碗,还有六只陶盘儿,乐得那老汉眉开眼笑,末了还送了一把新筷子做搭头儿。

    旁边蹲着一个卖藤筐的年轻后生,见得蒲草如此大采购的模样,就笑着招揽生意,“小嫂子买了这么多,可是不好往回拿啊,不如再买个藤筐背上吧。”

    蒲草想了想,都是家用物件,买回去也闲不着,就依言买了一个,其余众人瞧见这边生意好做,赶忙都凑上前七嘴八舌的劝说起来。

    蒲草却是捂紧了钱袋子,生怕被人趁乱顺手牵羊了,死活也不肯再花用半文。

    刘厚生麻利的把陶碗等物装进藤筐,当先开路,带着蒲草“杀”了出去,两人一口气跑出好远都是好笑不已。

    正巧旁边是一家杂货铺子,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显见是个生意做得公道的,蒲草眼睛一亮,又钻进去买了二斤粗盐、一斤灯油,出来后直接拐去隔壁的肉铺,买了二斤五花肉,要了三根大骨棒做搭头儿。

    刘厚生眼见藤筐里的物件儿越来越多,极是心疼那铜钱流水般花出去,忍不住就劝道,“蒲草妹子,还是等着把房子拾掇一下,看看缺些啥再进城来添补吧。”

    蒲草掂掂手里的钱串子,这么半会儿花用下来只剩下几个铜钱在叮当作响,也是有些脸红。

    前世时她虽说是个农校的文化课老师,月入不多,但是她们那个小县城里消费不高,她的小日子也过得吃香喝辣很是自在,没想到这突然一场车祸,她变成了蒲草,瞬间从云端掉进了泥坑儿里,别说吃些好的,肚子能填饱就偷笑了。

    如今手里乍然有了些银钱,她这一花用起来还真就有些刹不住了。

    “刘大哥说的是,该买的家用都买差不多了,咱们赶紧去找董兄弟吧。”

    刘厚生见得蒲草听劝了很是欢喜,背了藤筐,甩开大步就往前走,结果走了半晌,突然觉得身后没有脚步声,待得扭头一看,蒲草正抱着三个油纸包气喘吁吁追上来,原本提在手里的铜钱自然也不见了,他只觉满头黑线叹气不已…

    蒲草一脸尴尬,赶忙把油纸包打开笑道,“这都晌午了,我买了几个馒头路上垫肚子,刘大哥你是自家人自然不必客气,董兄弟来给咱们帮忙可不好慢待啊。”

    刘厚生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回了那胡同,董四正百无聊赖的躺在车板上望天,见得他们回来就一跃而下,立时解了缰绳赶车顺利出了城。

    路上,蒲草分了一个油纸包给董四,董四瞧得里面是白胖的两个大馒头,乐得眼睛都眯在一处了,一迭声的道谢不已。

    蒲草又分了刘厚生一个,然后就想赶紧把自己那份儿送进肚子,一早晨天色刚刚透亮就出门来,装傻扮可怜、斗智斗勇,着实消耗心力,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可惜,刘厚生和董四都是麻利的把油纸包塞进了怀里,完全没有吃上一口的意思,只她一个人举着馒头到底也没能咬下去,只得叹着气包好也塞到了怀里,末了仰躺在车板上,默默听着可怜的肚子唱起交响曲…

    终于到了村口,董四招呼了一声,同蒲草两人告辞就径自回家去了。

    春妮带着张家三个孩子,中午时胡乱熬了些包谷粥喝,然后就站在小路口儿翘脚张望,终于瞧得自家男人赶着牛车回来,大喜过望,小跑着就迎了过去。

    蒲草跳下来拉着她哈哈笑道,“妮子,我把房子赎回来了,我不用再住窝棚了,咱们要当邻居了…”

    桃花和山子一听终于有房子住了,也是又跳又笑,欢喜的直拍巴掌,就是不远处的张贵儿虽是扭着头装着不在意,可那嘴角的弧度却也翘了起来。

    春妮也是眉开眼笑,忙道,“那可太好了,我给你们热点儿粥喝,然后就把行礼搬过去吧。”

    刘厚生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递给媳妇儿,说道,“这是蒲草妹子买的,给你吃。”

    春妮接过来一瞧立时脸色就红了,心疼的瞪了他一眼,嗔怪道,“给你买的你就吃了呗,惦记我干啥,我在家又饿不到。”

    刘厚生憨憨一笑也不多话,小夫妻俩找了个树根坐了,就凑在一处分着吃馒头,秋风从他们身旁吹过,带来的甜蜜气息羡慕得蒲草都叹了气,随手拆了手里的油纸包,四个馒头,全家大小一人一个,就着即将有房住的好心情大口咽下了肚子。

    很快馒头吃完,众人七手八脚把那留下的三百斤苞谷棒子扔上车,破棉被、布包、油毡,样样都拾掇齐全,就欢欢喜喜回村去了。

    张家老宅里,房顶上那几只常住的乌鸦瞧得大队人马杀到,吓得嘎嘎乱叫几声飞去了一旁的杨树上,愤怒的歪着脑袋瞪着这些闯入它们领地的侵略者。

    蒲草调皮的冲着它们比了个开枪的手势,然后就推开两扇院门,抬头挺胸走了进去。

    不得不说那游手好闲的张富,虽是混账又好脸面但也多亏他这脾气,在发了那笔横财之后,立刻把自家院子修葺一新,如今正房五间、左右厢房各三间,都是青石围了三尺高地基,灰瓦盖了房顶,很是齐整。在村里绝对算得上好房子了,起码五六年之内是不必再费心修葺了。

    春妮看着这大院子,又垫脚瞧瞧隔壁东院儿那座即将成为她们夫妻新家的小破草房,忍不住感慨道,“不知我家什么时候也能翻盖得这般气派?”

    蒲草笑嘻嘻拉着她,大声说道,“明年这时候,一定盖得上!”

    春妮不过是随口说一句,见得她这般应答就哈哈笑起来,转头帮忙去卸苞谷和行礼。

    他们这一番折腾就惊动了西院的陈家,陈家是个大家族,老两口带着两个儿子和儿媳,两个孙子、一个小孙女住在一处,一家人很是齐心,日子过得也算殷实热闹。

    以前张富母子还活着的时候,两家常拌嘴但也没有撕破脸,此时,听得张家院子有动静,外面天色又马上就要黑了,陈大爷就带了两个儿子过来探看。

    结果一见张家几人,难免惊奇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可是官府断完案子,把房子返回来了?”

    蒲草上前行礼,摇头笑道,“没有,等着官府给说法也没个时候,眼见就要入冬了,我就把苞谷都卖了赎了这房子回来,先把冬日熬过去再说。”

    陈大爷点头,“这事可是办得对,大雪封山,没个暖和房子可要遭罪了。”老爷子自持是男子,不好同蒲草多说什么话,简单问了两句就赶紧招呼两个儿子,一个回去给家里女人们报信儿,另一个留下帮忙搬行李。

    很快,陈大娘就带了儿媳过来,虽然还是缩着肩膀四处探看,好似生怕有鬼魂跑出来的模样,但手下却也不慢,帮着蒲草在正房西屋的炕上铺了些干草,打算对付过一晚上明日再慢慢拾掇。

    忙碌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原本还挂在西山头儿的太阳就彻底落下去了,晚风吹起,张家院子一如往日般又响起了那呜咽之声,陈家众人立时变了脸色,简单说了两句就赶紧告辞回家了。

    春妮躲在门后偷笑,见得院子清静了,就扯了蒲草说道,“赶紧把你鼓捣的那东西拿下来,虽然知道是假的,但是这声音听着着实慎得慌。”

    桃花和山子小手紧紧揪着蒲草的衣襟儿,听得这话大眼睛里都是疑惑之色,蒲草安慰了他们几句就走去后窗边,把窗棱角落垫起的几只木块拿了下来,屋子里的呜咽之声,居然奇迹般的立刻消失了,众人支棱着耳朵听了半晌都是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刘厚生难得好奇,要了那木块,翻来覆去看了好半晌,却也没有瞧出有何机关,蒲草担心若是解释起来必定要牵扯很多,于是就赶紧跑去厢房躲避,张罗着帮忙张贵儿铺炕,张贵儿却黑着脸,一句不合规矩把她撵了出来。

    好再,春妮夫妻也没有再多问,帮着蒲草打了两桶水,把房顶瓦面上那些野鸡内脏和血迹等赃物冲下来,就告辞回家了。

    原本蹲在一旁树枝上准备安睡的乌鸦们,一见它们最爱的食物被冲洗一空,愤怒的扔下无数粪便炮弹报复,却也改变不了明日即将饿肚子的事实,只得恨恨的展翅飞走了。

    蒲草叉腰哈哈大笑,冲着它们的背影挥着手,“多谢各位相助,慢走不送!”

    山子和桃花站在她身旁咯咯笑着,也学着她的模样挥着小手,极是可爱,惹得蒲草挨个在她们的小脸蛋上亲了亲,然后牵了她们进屋睡下。

    终于睡在土炕上,有房顶遮风挡雨,不必担心随时坍塌,一大两小都很是兴奋,叽叽咕咕说了好半晌话,待得实在耐不得困倦,这才终是安然睡去。

    这世界上,对于流浪漂泊的人,还有什么比家更让他们觉得安心欢喜…

第十一章 比邻而居

    一夜好眠,张家众人早起相见都是神清气爽、红光满面。昨晚天色太黑,如今有闲又天光大亮,自然要四处逛逛仔细拾掇一下,可惜这一逛下来,一家子大大小小都是脸色黑如锅底。

    因为,原本家里放在墙角的锄头铁锨,筐子扁担等日常用物都是踪影全无,先前几月张富找人打制的几件新桌椅也被搬光了,更别提那些大小柜子了,甚至连灶间里一大一小两口铁锅都被人家起走了,如今的张家真是名符其实的家徒四壁。

    桃花小丫头心眼小,见得家里变成这般当先呜呜哭了起来,张贵儿想到了某事心里烦躁气愤,忍不住开口呵斥道,“哭什么哭,有房子住就不错了。”

    山子见得桃花掉眼泪本就撅了嘴,一听这话就上前护了她,瞪着张贵儿喊道,“不许骂桃花!”

    张贵更是恼恨,举起手来想要打他两下,却被蒲草瞪得讪讪放了下来。

    蒲草把桃花和山子都揽到怀里,扯了袖子一边仔细替桃花擦眼泪一边凉凉说道,“我记得圣人不是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吗,张家未来的状元郎难道只有迁怒弟妹的本事?

    你若是气恼,就去把家里的物件儿找回来,那才是好男儿该做的事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咱家的物件儿都跑哪儿去了?”

    张贵儿被噎得一哽,脸色更青,想要说什么最后却是咬牙跺脚,居然真就往院子外面奔去了。

    桃花吓得不敢再哭,怯怯扯了蒲草的衣袖,问道,“嫂子,二哥去哪里了?”

    蒲草挑眉笑道,“许是出去散心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完就拉起两个孩子,说道,“咱们还有小铁锅,先熬粥做早饭吧,你们去帮我捡点儿柴禾回来。”

    两个孩子乖巧应下了,一起穿过灶间旁边的小门儿往后山坡去了,那里长了许多矮松,这时候已是干枯大半正好折回来做柴火。

    待得苞谷粥出了锅,两块咸萝卜也切条儿装了盘,张贵儿才气哼哼从大门外进来,这次显见比上次讨要行李时更是狼狈,不只衣服沾满了灰土,右脚也有些跛。

    桃花心疼哥哥,跑上前去小手忙着替哥哥拍着衣衫,哽咽问道,“二哥,狗剩儿和黑娃儿又欺负你了?我…我帮二哥去打他们…”

    山子一听桃花要去打架,立刻也道,“我也去!”

    张贵儿想起刚才在叔叔家受到的欺辱眼圈儿一红,但还是死死忍下眼泪,呵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打架是不懂礼仪的野孩子才做的事儿,你们不许去,以后我自己会报…嗯,会看着办。”

    桃花和山子委屈的瘪了小嘴儿,低低应了一声。

    张贵儿抬头瞧着蒲草不紧不慢的摆着碗筷,自觉脸上无光,转身进了自己屋子,关门不肯出来。

    蒲草喊了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个孩子进屋一起吃饭,待得刚刚拾掇了饭桌儿,就听得门外有动静。

    出去一瞧,正是春妮夫妻搬到了隔壁,于是她赶忙盛了一大碗苞谷粥,嘱咐桃花端去给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张贵儿,然后就赶去隔壁帮忙。

    春妮夫妻正把牛车栓到院角的杨树上,见得蒲草过来,春妮脸上就扬起了笑,“蒲草,我以后自己挑门儿过日子了。”

    她的声音透着轻快,显见因为脱离了婆婆的魔爪而欢喜不已,但是旁边的刘厚生脸色却带了一丝落寞,那毕竟是他的亲爹娘亲弟弟,就算平日待他薄些总也是养他长大的家。

    蒲草瞧在眼里赶紧上前帮忙搬行李,借势岔开话头儿,笑道,“以后咱们两家可是邻居了,你再做好吃的可要多准备些,若不然,我闻着味道就过来了,你可藏不住。”

    春妮咯咯笑起来,就是刘厚生听得有趣,脸色也柔和了许多。

    刘家老人着实有些亏心,分给春妮夫妻的只有几个破筐烂锄头,别说什么种地的犁杖家伙事儿,就是小陶缸都没有一口,三人手下忙碌不到盏茶功夫就搬完了,又把屋子里外打扫干净,炕上铺好草席,顺便把物件儿都摆上,日头居然还没爬上头顶。

    蒲草拍拍身上的灰尘,笑道,“你们两口子先忙,我回去做饭,一会儿饭好了叫桃花来喊你们。”

    刘厚生本来想推让,春妮却爽快道,“行,你去吧。”

    待得蒲草走出院子,刘厚生就埋怨媳妇道,“他们一家也没啥余粮,你怎么就应了去吃饭?”

    春妮瞪了他一眼,手里扫帚挥的又急又快,撅得尘土飞扬,嘴里气哼哼说道,“午饭不跟蒲草吃咱们就得饿着!你娘那扣门儿的,连口好锅都没舍得分咱,现在灶上那口,铁锈就快有二指厚了,泡上一天一宿能刷出来就不错了…”

    刘厚生脸色一窘,明知老娘不对却也不好说长辈不是,只得上前哄着生气的媳妇儿,笑道,“明日送了税粮,我就跟铁柱他们上山,打几张好皮子回来给你买口新锅。”

    春妮不过是抱怨两句,听得自家男人这么说也就收了怨气,重新振作精神说道,“好,你去打猎,我在家里晾包谷,咱们有手有脚谁也不靠,照样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不提他们夫妻俩说起悄悄话,单说蒲草回了自家摸出两文铜钱,使了桃花和山子去村头儿刘家买豆腐,然后把今早发上的苞谷面儿端出来瞧了瞧,刚好涨到两倍大小,于是放到一旁,又去把昨日买回的大骨头和猪肉从井里拎了出来。

    几块大骨头洗刷干净,放进锅里添上大半锅水,一边咕嘟嘟煮着一边顺手把那块猪肉切成小方块,扔进盐罐子里腌上,待得以后炒菜的时候,捡出一块切了榨油,剩下的油梭子攒起来包饺子或者佐粥,都是极好的吃食。

    骨头汤刚刚沸腾没多久,桃花就带着山子回来了,手上的陶碗里盛了块方正白嫩的豆腐,看着极是诱人,两个孩子知道今日有好吃食填肚子,都是眉开眼笑的模样,很是惹人喜爱。

    蒲草各在她们头上拍了拍,夸赞两句,径直去了早已荒芜的后园,在草丛里翻了两根指头粗细的小葱来,切碎扔进锅里。

    两个孩子坐在门口儿,捏着小树枝在地上比划着练字,鼻子却不时翕动着,嗅着那锅里散出的骨汤香气。

    隔壁陈家不是吝啬的人家,昨晚虽是害怕早早告辞回去了,后来却又遣了二儿子送了一篮子土豆和两棵白菜来。蒲草也没有推辞,左右以后做邻居的日子还长,自然不缺还人情的时候。

    一颗白菜切丝,土豆去皮切条,豆腐切块,待得骨头汤煮成了诱人的乳白色,就统统下到锅里翻动几下,又在锅边拍上大饼子,饭菜就算齐了。

    最后一把火烧完,锅盖边儿溢出的热气越来越稀薄的时候,蒲草才开了锅,骨汤的香气扑面而来,白菜丝与土豆条都被翻卷到了外侧,中间骨汤沸腾处,翻滚的是羊脂玉般喜人的豆腐块,衬得紧紧贴在锅边的苞谷饼子,更显金黄诱人…

    早早凑到一旁的桃花和山子忍不住欢喜的拍手笑闹,蒲草生怕烫了她们,就哄了他们去隔壁请春妮夫妻来吃饭,不曾想这骨头汤的香气实在是香浓诱人,那两夫妻不等去请就自己寻了来。

    春妮笑得欢快,“蒲草,你做什么好吃食了,这香味儿真是勾得人肚里馋虫都跑出来了,难道真炖肉了不成?”

    她说着就上前帮忙刷洗陶盆盛菜,蒲草没有铲子可用,就找了根筷子往下撬苞谷饼子,烫得手指发红,不时摸摸耳朵降温,好不容易忙完,就笑道,“炖肉暂时还吃不起,要再等些日子,不过,我用骨头熬汤炖了菜,也保管香掉你们的大牙。”

    两个孩子跟着蒲草这些时日,早知道她的脾气,跑去井边打了水洗手,末了又换了新水端到刘厚生跟前,倒惹得他红了脸,把一双大手仔细洗了又洗。

    张贵儿在房间里闷了一上午,正是烦躁的时候,嗅得院子里的香气,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想要出去又觉早晨那事儿有些拉不下脸,因而更加犹豫。

    好再桃花最疼哥哥,颠颠儿跑到门前来唤,他就坡下驴赶紧应声开门了。

    蒲草也没有闲功夫给他脸色看,盛了满满一大碗炖菜先送去了西院陈家,农家人淳朴,平日里本就有互相送些吃食用物的习俗,再者这炖菜里的白菜和土豆也都出自于自家,所以,陈大娘推辞了两句也就要大儿媳找了个陶碗把菜留下了,末了还笑着说以后土豆白菜吃没了,尽管再来拿。

    蒲草又客套两句,就转了回来。

    张家如今是家徒四壁,桌子椅子一样儿没有,两家人索性就各自盛了一碗菜,拿了一个饼子,蹲在灶间外面痛快吃开了。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日头去了夏日那般的毒辣,只剩下了平和的暖意,偶有秋风吹过,沁凉又舒爽。众人喝着暖暖的骨汤,再咬上一口香甜的苞谷饼子,各个都是满足的想要叹气。

第十二章 自私自利

    桃花和山子吃得下巴都沾了汤水,蒲草扯了袖子替她们擦抹干净,又把锅里的两块骨头拣了出来,先挖了骨髓喂到他们嘴里,这才让他们各抱一块啃起来。

    春妮见了心下叹气,忍不住问道,“你们一家以后准备怎么办啊,那三百斤苞谷交了税粮,可就半粒都不剩了,这一冬要吃什么?”

    事关以后的饱腹问题,一家大小都抬了头去看蒲草,蒲草倒是早有打算,慢悠悠吃光最后一块豆腐,抹了抹嘴这才笑道,“每年交税粮,不是也能用银钱替代吗?家里还有一两银子,足够二亩地的税银了,正好把苞谷留下做口粮。”

    春妮想了想,点头赞同道,“这样倒也行得通,只不过以后你手里可就没银钱花用了。”

    张贵儿早把那一两银子惦记上了,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着先添些纸笔,还能去学堂读上两月书,毕竟家里出事这一月他已经落下很多功课了。

    此时听得蒲草要用余钱交税,他的脸色立时就黑了,大声反驳道,“不行,你答应要让我回学堂读书的,交了粮税我拿什么买纸笔、交束?”

    蒲草一直瞧不上这张家老二,除了原本记忆里那些她挨打挨骂之时,这小子冷漠以对所留下的怨气之外,更主要就是因为他太过自私自利,不过学了几篇狗屁文章,就抱着什么礼仪规矩把自己当圣贤要求了,张二叔一家那般欺负,他都不反抗,生怕让自己沾了不敬长辈的恶名。当然,若是只他自己一人,折腾死他也是活该,与人无干。

    但同他一处遭殃的还有桃花,只有七岁的桃花,也同样饿肚子,同样被张家孩子欺负,他居然都能视而不见,完全不替妹妹着想,实在可恨。

    今日,他又把自己读书放在了一家人饱腹之前,更是让蒲草恼火,死死盯着他,虽是不曾开口说话,但那眼神已是把他鞭笞了无数遍。

    张贵儿心里发虚,却还是梗着脖子说道,“你在里正和长辈们跟前答应过,你不能食言!我是张家唯一的男丁,以后张家要靠我光耀门楣,你…”

    “哐当!”蒲草重重放下手里的陶碗,冷笑出声,“我怎么的?你想说你是张家唯一的男丁,我就要敬着你,什么都以你为先?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有没有让我敬着的模样?身为张家唯一男丁,妹妹饿肚子、挨打骂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别说保护妹子不受欺负,不是张家男丁该做的事?

    这些暂且不说,你觉得你是张家男丁,张家的所有人,所有银钱就都应该可着你使用,那你这男丁,是不是也该为张家做些事儿啊?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为这家做什么了?卖粮食还是赎房子,哪样你出力了,就是去张二家讨要物件儿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你就是个废物,不老实夹着尾巴做人就算了,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让一家人挨饿供你去读书?你不觉得脸上发热吗,不觉得心虚吗?”

    张贵儿被蒲草如此劈头盖脸一通臭骂,简直气得要昏厥过去,想要反驳又着实理亏,最后只能哆嗦着嘴唇,说道,“你这…恶妇,你答应…答应里正大叔,要送我去读书…”

    “对啊,我是答应了。”蒲草应得痛快,可惜转而又道,“但是我没说是哪日送你去学堂啊,就算过上十年八年再送你去,谁也不能说我不守信诺啊,我一个弱女子,能赎回房子,能保得那你们大大小小吃饱肚子不饿死,就已经算是有能耐了!倒是你,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要让妹妹寡嫂饿着肚子,供你去学堂读书,才应该被所有人耻笑吧。”

    张贵儿如何是蒲草这刀子嘴的对手,搜肠刮肚半晌到底找不到反驳之言,最后不知是为了遮羞还是真气狠了,一头倒在地上声息皆无。

    桃花惊叫着就扑了上去,哭喊着,“二哥,二哥…”

    春妮也慌了手脚,放下了陶碗凑到蒲草身旁,小声埋怨道,“你这是何苦,就算是这么个道理,也要好好同他说啊。”

    蒲草瞧着桃花的小脚儿不小心踩错地方的时候,张贵儿疼得眉头抖了抖,忍不住冷笑出声,应道,“有些人就是自私自利习惯了,若是不时时敲打一下就要上房揭瓦了,我可不想辛苦养家,最后还养出个大爷来。”

    春妮见劝不动,就喊着刘厚生赶紧把张贵儿扛起来送回房去,桃花要跟上去,却被蒲草叫到了跟前,小丫头眼睛里蓄着眼泪,神情怯怯的,显见是心疼哥哥了。

    蒲草叹气,拉了她到怀里替她擦了眼泪,才道,“放心吧,你二哥昏倒是装的,等晚上吃饭时保管他就好了。”

    小丫头有些不相信,却又不敢不听,只是小声应了一句,“嗯。”

    蒲草一直就很是喜爱这孩子懂事聪明,到底不想她因为那自私的张贵儿同自己生分了,于是想了想,就把这事耐心说给她听。

    “桃花,嫂子今日同你二哥吵架是为了他好。以前家里不愁吃穿,他凡事为自己考虑也没有大碍,可是如今我们一家人,卖了苞谷勉强找回房子,才能保得冬日里不被冻死,可是他居然为了自己读书,要让全家人饿肚子,实在太自私了。

    你想想冬日里大雪封门,没有野菜可挖,若是把苞谷交上去,银子给他买笔墨,我们一家恐怕就要饿死了,你也饿过肚子,知道那滋味不好受吧。再者说,嫂子不是不送你二哥去读书,只是如今家里太穷了,等嫂子再赚了银钱,春暖花开的时候,兴许就能送你二哥去读书了,只不过比如今,晚上两三月罢了。”

    “真的?嫂子真要送二哥去读书?”桃花惊喜的大眼睛都放了光儿,欢喜的搂着蒲草脖子,生怕自己听错了。虽然娘亲在世时候,待她不如待二哥那般疼爱,但是那毕竟是她娘亲,她怎么会不想念,所以,在她的小心思里,娘亲希望二哥考状元也就成了她的愿望。

    蒲草无奈,讲了半晌道理还不如最后这句承诺管用,但是她也不能对七岁的孩子要求太高,于是点头道,“嫂子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放心吧,嫂子还要赚银钱给你准备嫁妆呢。”

    农家孩子懂事早,七岁的小闺女儿已是在平日妇人的闲谈里知晓了嫁妆的含义,明白那是要成亲后随着她带去婆家的。桃花就红了小脸儿,摆着小手说道,“我不要,留着给二个读书用。”

    这般懂事的孩子谁不喜爱,不只蒲草,就是一旁的春妮都忍不住搂过她狠狠亲了一口,夸赞道,“我以后也要生个小闺女,就是比男娃子贴心。”

    蹲在一旁的山子却是吃了醋,赶忙凑到蒲草身旁,紧紧抱了她的胳膊,蒲草就在他的头上拍了拍,笑道,“男娃也好,男娃儿长大了保护姐妹,顶门立户。”

    山子这才笑了起来,小脸儿满是骄傲,“我长大了学武功,谁欺负嫂子和桃花,我就打他。”

    蒲草伸手点了点他的脑门儿刚要说话,却突然想起一件一直被忽略的事,于是问道,“山子,嗯…你是从哪里来的?家里还有亲人吗?”

    山子原本笑得灿烂的小脸儿,立刻就变得如冬日薄雪般刷白一片,小手松了蒲草的袖子,紧紧握在一处,小声道,“我…我忘了…”

    “忘了?”蒲草皱眉,明显瞧出这孩子不是忘了,只是不肯说真话,但她却也不愿勉强他,伸手揽了他到怀里拍了拍,安慰道,“忘了就忘了吧,我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你以后就跟着姐姐做伴儿过日子,姐姐供你读书,给你娶媳妇儿。”

    山子的小身子僵了好半晌,终是伸手抱了蒲草的脖子小声啜泣起来,众人猜得这孩子必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一时都沉默起来…

    当晚,蒲草就带着桃花去里正家里送了九钱银子,请他明日代交家里的粮税,末了又求了随车进城办事。

    每年这时候,秋收完毕,各家婆娘们都要借着送粮的机会去城里逛逛,开开眼界,所以,里正也不为难,痛快应了下来。

    里正娘子很是喜爱桃花,说话的时候一直把她抱在怀里,还找了根红绒绳替她扎了辫子,直说过几日家里两个小儿子从娘家送回来,再喊桃花来家里玩儿。

    待得第二日一早,蒲草去春妮家里想要借套干净体面的衣裙,春妮自然要问两句,听得她要进城,一时心痒难耐也要跟着同去。

    于是取了一套靛蓝色的半新衣裙扔到蒲草手里,就匆匆跑去找自家男人。

    刘厚生心疼媳妇儿往年被母亲拘得可怜,今年分家又受委屈,自然一口也答应了下来。

    许是桃花昨晚偷偷给自家哥哥吃了定心丸,张贵儿早起之后,虽是脸色依旧不好,却也没有再顶撞蒲草,甚至老老实实去西院陈家借了只苞谷钏子回来,带着桃花和山子剥苞谷粒,预备晒干磨面儿做一家口粮。

第十三章 初遇

    蒲草叮嘱了几句,又答应回来时带好吃食,这才同春妮一起到村口,没等一刻钟,送粮的牛车就一辆接一辆的赶了出来,两人麻利的跳上了刘厚生的牛车。

    其余七八辆牛车上也坐了几个妇人,今年田里大丰收又能进城去逛逛,自然各个都是心情极好,凑在一处说着家长里短,不时笑闹出声,惹得男人们摇头不已,却也嘴角带笑。

    秋收过后,田野里已经是空无一片,偶尔有那手慢的人家,苞谷杆子还未曾割回去,孤零零的一小片儿竖在那里,秋风刮过,枯黄的苞谷叶子迎风招展,哗哗作响,仿似在欢迎众人进城,又仿似再宣泄他们的孤单。

    蒲草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如何行事,无心赏景,半躺在苞谷堆上望着天上的云朵出神,这倒成全了春妮夫妻,两人坐在一处说起了悄悄话。

    很快,众人进了城,男人们径直去了府衙,女人们则下了车结伴去逛街采买。

    蒲草不知春妮如何打算,就问道,“我要去办事,你若是有什么物件儿要采买就先去吧,约个地方碰面儿就好。”

    春妮却笑道,“家里什么都不缺,我不过是想出来走走,陪你一起办事去吧。”

    其实他们夫妻分家出来,比之张家的家徒四壁也好不到哪里去,房子又是破烂不堪,自然有无数物件儿需要添置,只是手里银钱不多也就将就了。

    蒲草想起前日那卖熊胆的银子都给了她赎房子,若是她们夫妻留下,岂不是能添置许多物件儿,于是心头一酸,上前拉了她的手说道,“那就跟我走吧,说不定还能发注大财呢。”

    两人手扯着手慢慢走了几步,拦了一个面相温和的老者,问询到哪条街是酒楼聚集之处,就直奔而去。

    此时正是巳时末午饭时分,各个酒楼都是高朋满座,店小二们穿着青色的短衣衫,肩上搭着雪白的棉布巾笑嘻嘻迎着客人,不时高声报着菜名,很是热闹。

    蒲草特意选了个门面最气派、妆点最奢华的酒楼,抬脚就要往里进,不想却被春妮硬是扯了回去,于是问道,“怎么了?你扯我做什么?”

    春妮瞄了两眼那酒楼里锦衣华服的食客,小声说道,“你有银钱吗,这地方一个炒菜怕是都要几两银子?”

    蒲草喷笑,安慰她道,“谁说咱们是进去吃饭了,我是要见他们掌柜或者东家谈生意,这地方暂时咱们还吃不起啊。”

    没想到春妮听了这话,还是不肯松手,坚持道,“这样的地方最是势力眼,咱们穿成这样,能进去门儿吗?”

    蒲草无奈,猜得她是胆怯,就说道,“不如你在这里等我吧,我自己进去问问。”

    “那不行,我要跟着你,万一人家骂你,我还能帮你说几句。”春妮以前听过几句闲话,说是邻村有人背了山货到酒楼售卖,被人家好顿臭骂撵出来了,她生怕蒲草这火爆性子,一时忍不住同人家吵起来,惹出事端,死活也不同意她自己进去。

    蒲草无法,四处瞧了瞧,旁边那几家酒楼门面倒也素净朴实,很有些格调,许是那掌柜老板也能有些见识,于是就退而求其次,扯了春妮向那里走去,打算先从这几家开始。

    可惜,她忘了世界上还有表里不一这词,那酒楼有格调,里面的人却没有相称的品性,她们两人进店刚一开口说不是来吃饭的,店小二就沉了脸,再一说要找掌柜或者东家谈生意,立刻就被撵了出来,甚至连是什么生意都不肯多听一句。

    蒲草懊恼,想起前世那些电视剧里这样的场景,不是应该被掌柜迎进雅间殷勤款待吗,为何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其实这也怪她一时还没有适应如今的身份,前世的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女,又擅长穿衣打扮,出门办事自然不会受到冷落,就是那电视剧里为了突出主角的‘王霸’之气,也是所向披靡,行事没有不成的。

    可是如今,她只是一个山村里出来的小妇人,衣衫虽干净却实在粗陋,本身又是身形干瘦,面色蜡黄,那些掌柜伙计没把她当成乞丐撵出去就算客气了,哪里还愿意听她的“好生意”?

    春妮瞧着蒲草脸色涨红眉头紧皱,生怕她再气出个好歹来,赶紧扯了她绕到后边的巷子里,小声劝说道,“咱们今日不如回去吧,好好想个办法再来也不迟,这些酒楼掌柜见得咱们是农家女子,心里就是瞧不起,更别说让他们往外掏银子了。”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等我的青菜种出来,有他们后悔的时候。”蒲草恨恨的一巴掌拍在身后的青石围墙上,脑子里飞快转着,极力想要找出个好对策。

    春妮从怀里掏了两个饼子,递了一个给蒲草,笑道,“你饿不?我早晨爬起来可是没吃东西呢,咱们垫垫肚子就去县衙找生子他们吧,以后想出好主意再来。”

    蒲草肚子也正是饿得咕咕叫,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四处观瞧各家酒楼的后门,心里盼着,若是有人出来就上前打探个消息,兴许还有机会。

    可惜,今日许是她注定出师不利,那几个小门儿没有一个打开的,实在让她泄气。

    正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敲在石板路上的嗒嗒声,蒲草扭头一看,原来是巷子外拐进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一个中年车夫一脸谨慎之色,小心翼翼扯着缰绳,生怕一个疏忽碾压到坑洼颠了车里的主子。

    春妮扯了蒲草往后靠了靠,略带惊奇羡慕的小声说道,“这马车真气派啊,我这辈子若是能坐上一次就好了。”

    蒲草拍拍手上的饼子碎末,嗔怪道,“真没出息,你应该说你这辈子一定也要买上十几辆这样的马车,每次出门都换一辆坐。”

    春妮咯咯笑了起来,刚要接话儿的时候,就见那马车在两人不远处的一座乌木门前停了下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小厮开了车门,麻利的跳了下来,随后,躬身站在一旁扶着车门,说道,“公子,到自家酒楼了。”

    车里那公子低低应了一声,“唔”。那声音仿似最好的大提琴被风拂动般带着回声,说不出的醇厚悦耳,蒲草和春妮忍不住都是盯着那车门,好奇这声音的主人是何模样。

    很快,那马车里就下来一个年青男子,身材倾长高挑,穿了一件冰蓝色的上好丝绸缝制的长衫,领口和袖口镶着雪白的滚边,绣了简单雅致的竹叶花纹,与插在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在阳光的照耀下交相辉映,衬得他那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更显俊朗非凡,仿似雕刻圣手,巧夺天工的作品一般,特别是那一双眸子,深邃又幽静,让人一见不能到底,再见已是沉沦…

    春妮惊叹的微张着嘴巴,心里直叹今日进城真是没有白来,居然有幸见到这般俊美的男子,待得回去同几个交好的小媳妇儿说起,她们定然会羡慕的吵闹不已,这般想着她的脸居然就红了起来,正是自觉失礼想要收回目光,却又舍不得,于是就想扯着蒲草离开。

    却不想她这一伸手却扑了个空,扭头看去蒲草居然已经奔着那贵公子跑过去了,春妮大惊,连忙追了上去…

    前世帅哥美女见多了,蒲草免疫力自然要比春妮高的多,况且她心里最惦记的是找人投资盖温室。要知道,一家人发家致富吃饱穿暖的希望,可都在这一遭了,帅哥再养眼也没有活下去重要啊。

    所以,她一瞧得那院子里迎出来的人,就是刚才拒绝她的那些掌柜之一,而此时这老掌柜待这男子打躬作揖很是恭敬,不必猜,这男子就是酒楼东家一类的人物。

    她当机立断就赶了过去,大声说道,“这位公子请留步,小妇人有话要说!”

    那公子正轻摇手里的折扇,含笑问着什么,突然听得有人高喊,就扭头看了过来。

    今晨出门前,蒲草是用心拾掇过自己的,衣裙换了干净的,头发也用水抿了又抿,尽量梳得平整,可惜赶路加上刚才这半会儿的折腾,已是完全变了模样。

    那衣裙本就是春妮的,穿在她身上肥大许多,加上那一头随风造反、张牙舞爪的枯黄头发,远远看去,就好似一只偷穿了衣服的小猴子一般,惹得那男子扑哧就笑了出来。

    他身旁的小厮极有眼色,凑趣说道,“秋日天气好,猴子都下山了。”

    那公子笑罢干咳一声,呵斥道,“不许胡说。”可惜,他那眼角眉梢的笑意却依旧没有敛去。

    小厮笑嘻嘻退到一旁,那老掌柜此时也认出蒲草来了,有些懊恼的说道,“你这妇人,刚才不是撵了你出去,怎么又追到这里来了?我们酒楼没有买卖同你做,赶紧回家去吧,不要再此歪缠了。”

    蒲草自然瞧得出这主仆几人面上的轻视,心里恼怒却也只能忍着,顺手理了理头发,这才勉强扯了笑脸说道,“这位掌柜,我这里确实有一桩好买卖。刚才老掌柜忙着招呼客人,不肯听我多说也就罢了。如今,贵酒楼的东家来了,又正好闲暇,为何就不能拨冗片刻听上几句。很多时候,发财的机会只在一念之间。”

第十四章 买卖

    那公子听得这话,眼里闪过一抹兴味,嘴角的笑意更深,伸手拦了还要呵斥的老掌柜,开口问道,“这位小嫂子,听你这几句话带了三分文气,可是识得字、读过书的?”

    蒲草微微行了一礼,应道,“不瞒公子,确实学过几月,吟诗作赋尚不精通,但是普通写算还能胜任。”

    老掌柜和那小厮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不自觉就缓了下来,不再像方才那般不耐烦,毕竟读书人本就金贵,十个男子里能找出一个就已是不易,而能写会算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若是蒲草没有撒谎,倒是当真值得他们高看一眼。

    那公子刷得一下合了手里的折扇,笑嘻嘻吟诵道,“红袖添香,人间一大乐事。只是不知你家夫主如何舍得小嫂子出来奔波?”

    蒲草听得牙酸,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淡淡说道,“夫主前些时日刚刚过世。”

    那公子没料到答案会是这般,明显怔愣了一瞬,继而笑道,“那倒是在下失礼了,小嫂子若是不怕我们这酒楼是黑店,喜好做那人口买卖,就进来喝杯茶吧。”

    事已至此,蒲草就是真有什么疑虑,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春妮在一旁死命扯着蒲草的袖子,小声说道,“蒲草,咱们…咱们快走吧,黑店都卖人肉包子!”

    蒲草没等回话,那公子和小厮都是哈哈笑了起来,就是已经迈步预备去开门的老掌柜也黑了脸,心道,这哪里来的村妇,还真当我们这大名鼎鼎的白云居是黑店了?

    蒲草冲着春妮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话,然后低头道谢,“多谢公子,那就叨扰了。”说着,就握了春妮的手随着那公子进了院子。

    原本在外面看那两扇后门很是普通,可是一进了院子,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儿,朝阳的正房只有两间,左右厢房各三间,正前方的倒座房却是最宽敞的,足有五间,各处房舍由游廊相连,一根根陶碗口那般粗细的杉木柱子,一字排开,刷了朱红的漆色,衬得那各处窗户上的棉纸更是雪白。廊檐、窗棱、门扇,都雕着繁复的花纹,入眼却不显杂乱,反倒有种富贵之气逼人而来。

    院子里各个角落,或是点缀着一丛灌木,或是几株盛放的菊花,给这院子又添了几分雅致。

    完全不同于农家院子的布局陈设,让春妮看得傻了眼,死死握着蒲草的手不时低呼出声,蒲草脸上却没有什么惊奇之色,不过四处打量一番就罢了。

    这倒让那等着看她们出丑的小厮和掌柜很是惊奇,就连那公子也觉意外,眉梢一挑,就道,“去书房吧。”

    小厮会意,引着众人一路到了倒座房前,开了右手边的两扇楠木雕花门。

    那公子当先走了进去,坐到了主位上,然后又请蒲草和春妮坐下,蒲草和春妮道了谢,不着痕迹的抬眼打量起屋子。

    这屋子很宽大,她们三人所坐之处是在左边,主位加上客位,总共三张茶几,六张梨木镌花椅,铺着烟灰紫色团花软垫。

    墙角处还有一只高脚几,上面立着一只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此时正幽幽吐着丝丝缕缕的香气,不浓烈但吸上一口却轻易就能浸入心脾,很是醒神。

    不远处还有一座多格的博古架,上面摆了些玉石小摆件,瓷瓶盘碟,而透过博古架望向那侧,入眼就是一座高达五层的书架,摆满了各色书籍,新旧掺杂,显见这公子也是个爱书之人,书架下方是一张黄花梨木的长案,配了一把同色的高背椅,案上纸墨笔砚俱全。

    而最里侧,则放了一座阔大的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严严实实挡住了后方,想必那里是这公子读书累了的休憩之处。

    这样一圈儿打量下来,蒲草忍不住感慨,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家那院子里连套水曲柳的桌椅都没有,人家这里动辄就是黄花梨和楠木,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很快,那小厮就端了托盘进来,老掌柜亲自接下给自家主子斟茶,然后又倒了两杯送到蒲草和春妮跟前,春妮一见那茶碗描着金漆,釉色极漂亮,定然是个金贵的,就赶忙摆手说道,“我…我不喝茶,若是不小心打碎了…”

    老掌柜眼里闪过一抹得意刚要说话,不想蒲草却替春妮接了下来,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笑道,“主家一片心意,客人是不能拒绝的。正好刚才吃的饼子太干,喝一口润润喉咙吧。”

    春妮这才红着脸点头,却还是不肯伸手去端,蒲草也没勉强她,端起自己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顿了顿说道,“我虽是不懂茶,但是这茶水入口清香回味悠长,想必不是凡品,多谢公子厚待。”

    那公子笑得一脸促狭,赞道,“小嫂子好胆色,就不怕这茶水里放了蒙汗药?”

    蒲草不动声色的回击道,“公子玩笑了,公子博学多才,必是不能做那奸恶之事,就是公子有心,怕是也要嫌弃我们二人瘦弱,身上之肉割下恐怕都凑不够十斤之数!”

    几句话不软不硬又说得风趣,惹得那公子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末了居然整了整衣衫,站起行了一礼,说道,“小嫂子不要介意,在下方杰,字博雅,是这酒楼的东家,性喜玩笑,若是惹得小嫂子气恼,还请见谅。”

    突然见得这贵公子,这般坦然向自己一个村妇认错,蒲草倒是有些意外,连忙站起回礼,说道,“公子客气了,我夫家姓张,贱名蒲草,住在城南三十里外的南沟村。”

    双方如此,算是把刚才的试探与玩笑都揭过去了,老掌柜重新添了茶退到一旁,方杰正色问道,“不知,蒲草嫂子今日前来,有何买卖要商谈?尽管说出来听听。”

    蒲草也不是喜欢拖拉磨蹭的人,听得他终于问到了正题,就赶忙说道,“方公子,您也是忙人,我也不愿多耽搁时间,咱们就长话短说吧。我能在冬日里种出新鲜蔬菜来,不知道方公子的酒楼有没有兴趣合作?”

    “冬日种菜?”那掌柜和小厮站在一旁伺候,听得这话都是齐齐睁大了眼睛,原本平和的神色立时就被鄙夷取而代之,若不是碍于主子就在身旁,恐怕都要开口喝骂撵人了。

    要知道雪国,一年有一半时候是冬季,而他们这翠峦城又在雪国最北部,雪大而勤,气温极低,寒风夹杂着雪粒子常常一刮就是半月,若是家里房子稍微破旧些,都容易把人冻死,更别说是种菜了,种菜要靠啥,要暖和,要有阳光,在大冬日里,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一般。

    所以,两人不等深想,直觉里就把蒲草当成了骗子。

    方杰也是微微皱眉,但是瞧着蒲草的神色极笃定,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味,心头就是一动,笑道,“蒲草嫂子难道不知咱们这里冬日有多冷?种菜这事,恐怕极难成功。”

    蒲草笑眯眯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正因为如此,才更显珍贵不是吗?若是成功了,冬日里有蔬菜售卖,贵酒楼只靠这一样儿,必定会力压群雄成为这翠峦城的龙头。”

    方杰手下扇子摇动,笑着慢慢摇头,“若是仅仅这般,那就罢了,我们白云居如今也是翠峦城的龙头。”

    蒲草挑眉,劝道,“声名更上一层楼,财源广进,岂不是更好?若是我离了公子这里,转而找去别家,怕是到得冬日,这龙头的位置就要换人了。”

    蒲草的言辞不见如何激烈却稳占上风,让方杰更觉有趣,一双细长的眼眸转了转,笑道,“既然蒲草嫂子这么笃定会成功,那就说说看,我们两家要如何合作?”

    蒲草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说道,“贵酒楼先出十两银子资助我建温室种菜,作为回报,待得蔬菜上市,第一批卖与贵酒楼,以后几批若是同等价格下,贵酒楼也有优先买断权。”

    她的话音刚落,不等方杰开口,那掌柜已是忍耐不住,开口呵斥道,“你这妇人,难道穷疯了不成?行骗居然都骗到我们酒楼来了,大冬日的谁能种出蔬菜来,你就是说破大天也不会有人相信。

    若是,过几月你当真运了蔬菜来,我们亲眼见到自然要掏出白花花的银子买下来,但是如今半根儿菜叶都没见到,就要我们先付银钱,做买卖可是没有这个道理?”

    蒲草也不理会他,双眼牢牢看着方杰诚恳说道,“做买卖讲究的自然是诚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是很多时候为了占得先机,也要先担些风险。若是贵酒楼不先表表诚意,我的蔬菜种出来,自然也就不会先卖到这里。那时候,别家酒楼怕是都捧着大把银子,等我择选挑拣了。

    更何况,我也不是空口无凭就要借银,我可以签订借据,这十两银子就当我从贵酒楼暂借的,一旦蔬菜售卖得了银钱,必定半文不差还回来,当然若是方公子还觉得吃亏,也可以按照市价收利息。”

第十五章 成交

    方杰看着蒲草瘦弱的小身板儿挺得笔直,原本有些发黄的面色也蒙了浅淡的血色,一双眼眸亮似繁星,深处闪动着诸多期盼、忐忑,当然更多的还是自信,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就觉得对这样的神色很是熟悉,熟悉到万般不忍让这双眼眸失去光彩,不想让这勇敢的女子失望…

    这样的想法又让他着实受了惊,毕竟这些年来,不管逢场作戏亦或是真心假意,见过的女子多不胜数,美丽娇媚,知书达理,各个都比这女子要美上百倍,但给他这种熟悉感却仅此一个,难道…

    他这样双眼微眯盯着蒲草,嘴角轻轻勾起,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神色比之先前大不相同,若先前他是那吹起女子面纱的清风,有些顽皮轻佻,那这一刻就已变成了安宁的湖水,沉静幽然。

    春妮不时抬眼偷瞧,半羞半恼的脸色通红,想要替蒲草骂上一声“登徒子”,又怕冒然出声坏了蒲草的大事,只得强迫自己低头去看那茶几上装点心的彩锦如意六角盒子。

    蒲草前世相貌是一等一的好,大学时因为盯着她发呆撞了电线杆的男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此时见得方杰如此,倒也没有多反感。反而抱着绝不吃亏的想法,上上下下把方杰瞧了个仔细,心下嘀咕,这男人长得比前世的明星可要俊美多了,若是能穿越回去,定然大红大紫…

    谈判双方都沉默不语,屋子里的气氛就尴尬了起来,老掌柜忍耐不住,握拳在嘴边清咳了两声,方杰惊醒过来,也觉出自己方才很是失礼,于是随意找了个话头儿问道,“蒲草嫂子,你既然敢立借据,想必很有把握,只是不知今冬你打算要种哪些蔬菜?”

    蒲草也收了心思,正色说道,“如今这个季节,有些蔬菜的种子已是来不及收集,我又是第一年建温室种菜,必然也有经验不足的顾虑,所以,我只打算种葱、蒜苗、菠菜和小白菜儿四样儿。”

    方杰眉头皱了皱,问道,“葱,我知道是调味之用,菠菜、小白菜也是平日常吃,唯有那蒜苗不知是何物,难道是用蒜头栽种出来的?”

    蒲草就等他问出这话呢,立刻笑道,“方公子真是高才,随口一句就说到根本上了。蒜苗确实是用蒜头栽种出来的,苗儿绿而高,味道等同大蒜,但却没有大蒜那般辣气,反倒多了鲜香,只切上一小把儿混在肉馅里,包馄饨或者饺子,炒蛋或者炒肉丝,都是极美味的。”

    “哦,”方杰点头,扫了一眼身旁的老掌柜和小伙计也都是一脸疑惑,就知他们怕是也未听说过这等菜色,于是又道,“只是不知这馄饨和饺子,又是何物?”

    眼见“猎物”终于一步步掉进她设好的陷阱,蒲草心里欢喜之极,继续忽悠道,“方公子有所不知,这饺子和馄饨是南方诸国那里传来的吃食,很是精致小巧,又美味至极,馅料和汤汁儿变换又有无穷新意。”

    说到这里,她却故意止了话头儿,转而说起其它,“就是那小葱,别看平时常见,若是冬日里拣出两根新鲜的,切成段儿,配上干豆腐、鸡蛋酱,包在一处,吃到口中,也是清香鲜脆。

    客人吃腻了大鱼大肉,必定喜欢这样的下酒菜啊。就算只做调料,普普通通一碗面条儿,撒上一小撮儿碧绿的葱花,也能让人食欲大增啊。

    还有那菠菜、小白菜,绿油油、水灵灵,不管是做配菜还是煮菜、做汤,不等吃到嘴里,只看上一眼就觉神清气爽…”

    不得不说,蒲草忽悠人的本事很是高明,一番话说得方杰主仆三人都是极感兴趣,那小伙计甚至喉头动了又动,馋的一直在吞咽口水。

    果然,方杰终于松了口儿,“若是我们合作成了,这些吃食还要蒲草嫂子前来仔细教授。”

    蒲草脸色立时就亮了起来,满口应下,“这是自然,这些吃食保管男女老少都喜爱,到时候,酒楼的门槛都能被食客踏破了。”

    吉利话谁都爱听,就是那一直持怀疑态度的老掌柜,这一会儿都脸色好了不少,一见得自家主子点头,立刻就从荷包里掏了两锭五两的小银锞子,放到了蒲草身旁的茶几上。

    蒲草极力按捺住心里的欢喜,起身刚要说话,不想方杰却朗声又道,“二十两!”

    那老掌柜一愣,却也没敢出声,赶忙又补了十两,蒲草微微皱眉,见得方杰神色郑重没有半点儿捉弄之意,蓦然就咧嘴笑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历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方公子今日如此厚待,小妇人铭记在心。今年种出的蔬菜全都卖与白云居,价格由公子定,我半文不讲,至于明年…白云居也有优先采买权。”

    “成交!”方杰起身,伸手与蒲草击掌为誓。

    蒲草请了老掌柜取来纸墨,提笔写了份借据合约,把刚才双方的约定仔细抄录下来,末了瞧瞧并无遗漏,这才又多抄了一份,逐个签了名字,按了手印儿。

    “方公子,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今日诸般约定,这合约都写清楚了,您也签名按手印吧,我们两方各执一张,以后若是有了分歧也都有个凭证。”

    方杰眼里赞赏之色愈浓,他哪里知道蒲草完全是仿照前世定例合同的模式,还以为是蒲草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心里暗赞谨慎细致,然后依言办理。

    蒲草把合约吹干墨迹叠好,同银锞子一起放进怀里,这才行礼告辞,“方公子,小妇人还要添置些用具,就先告辞了,若是公子有闲暇,又不嫌弃我们农家粗鄙,欢迎随时上门做客。”

    方杰还礼应下,笑着亲自送了蒲草和春妮出屋儿,就换了那小厮继续引着她们出了后门。

    老掌柜重新请自家主子坐好,一边倒茶一边笑道,“公子就是心善,明知这妇人所言不实,却怜她家境穷苦出手相帮。”

    方杰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笑着摇头,“这妇人是否在撒谎,也要等到冬日里,她能不能送来鲜菜才有定论。不过,这妇人倒也有些奇异之处,虽衣着寒酸,神色却并无谦卑之意,见得这屋子布置奢华,另一个妇人看呆了眼,她却只扫了几眼就罢了,显见以前若不是常见就是并不放在心里…”

    方杰越想越觉蒲草的言行很是矛盾,末了洒然一笑,不过二十两银,权当解闷儿了,这般想着就转而问询老掌柜,“这几日,酒楼生意如何?”

    老掌柜赶紧躬身应道,“虽说对面富贵楼请了一班名角,生意被抢了一些,但是咱们楼里师傅手艺好,老客们还都在,这月的进项估计只会降上一成左右。”

    富贵楼也是这城里有些名气的大酒楼,自从几年前开业就一直以踩下白云居为己任,可惜,白云居的装扮雅致,平日里又常举办个斗诗会、赏花宴,菜色服务都无可挑剔,一直稳坐头把交椅,富贵楼每次出招,都是开始不错后劲不足,次次铩羽而归,常被人笑话鲁班门前弄大斧。

    方杰自然也不在意,微微一笑也就罢了,抬头瞧得老掌柜脸色有些为难,心头就是一动,“还有别的事吗?”

    老掌柜心里叹气,硬着头皮说道,“嗯,公子,还真有件事儿…京都老宅来信了。”说完,他小跑去了里面的书案上,打开一只雕花木匣子取了那信封,双手捧回奉上。

    方杰脸色早已沉了下来,拆开信封儿,强忍厌恶的扫向那写得鸡刨一般的字迹,额角的青筋就慢慢暴涨起来,猛然一巴掌拍在了书桌上,恨道,“他当我是什么,开银庄的不成?开口就是一万两银子,真是好大的口气!”

    老掌柜偷偷扯了袖子抹了抹鬓角的汗滴,极是为难不情愿,但还是又浇了一瓢油,“送信来的伙计一并把这两月的账册也送来了,我昨晚核对了一下,嗯,老宅的开销…又多了三成,锦绣坊这两月的进项都填进去了,陈老掌柜问以后要如何应对?”

    方杰胸口剧烈起伏,心里恨意怎么也压制不住,当年母亲就是被这些吸血虫们活活逼死的,如今,他们难道还要继续叮在他身上吗,把他的血也吸干吗,不,绝对不行!

    “送信给陈伯,以后每月只送二百两给老宅,不管谁去,哪怕是老太太亲至,也不能多给一两!若是他们索要布匹和锦缎,就让她们用现银来买,强取…就报官!”

    老掌柜见得主子是真的动怒了,赶紧劝慰,“公子,还是去信同老爷说一声做买卖的难处吧,这般突然缩减了老宅的用度,怕是大夫人…不,若是被有心人传扬开来,不明事理之人会以为公子不孝…”

    “不孝?”方杰冷笑出声,“他们从未拿我当过方家之人,我又何必孝顺他们,我在他们眼里只是赚取钱财的工具…”

    老掌柜还要再劝,方杰已是扔了信纸,一甩袖子大步出门去了,老掌柜赶紧追在后面,问道,“公子,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京城那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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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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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讲诉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女子,如何勤恳乐观,带着三个没有血缘的孩子积极努力生活的故事。
花期将以一贯的清新明快风格,再现老东北那些诱人的传统吃食,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传统习俗,为大家描绘一幅纯正的北国农家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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