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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花期迟迟     小园春来早txt下载     小园春来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大采购

    “我去散散心,不必跟来,京城那里就按我说的回信!”话音未落,他已是转出了后门,老掌柜扶着主子一边抹着汗珠子一边叹气,低声嘟囔,“这老宅真是见不得公子好,隔上十日半月总要惹些事端…”

    一旁账房里的小管事听得动静跑出来,见得自家掌柜脸色不好,就赶忙扶了他进屋,倒了茶水奉上,笑道,“掌柜的,出了何事,怎么好似累得紧了?”

    这小管事是老掌柜一手提拔上来的,平日里多有倚重,见得他问询也没瞒着,喝了口温茶,就道,“能有何事,还不是老宅那里又惹公子恼怒,公子想必去胭脂阁找牡丹姑娘了,这城里本就传得闲言碎语,公子了以后想娶个大家闺秀可是不容易了。”

    小管事也是皱了眉头,“公子虽是平日有些不拘小节,但却是有大能耐的人,又宅心仁厚,若是那老宅里的主子们待他但凡有一点儿好的,也必然不会闹得如今这副模样。”

    “就是啊,公子心底可是极善,刚才有两个女骗子哄骗公子说冬日里能种出鲜菜来,公子明知是假,还让我送了二十两银。”

    “冬日种菜?”小管事也是惊奇,听得老掌柜把刚才之事唠叨完后,却是开口劝道,“掌柜的,小的倒是觉得,咱们公子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兴许那女子真有些门道儿呢,别的不说,若是这次赌对了,冬日里咱们酒楼真有鲜菜售卖,对面的富贵楼必定夹着尾巴再也不敢挑事儿了。真得了这样的结果,别说二十两,就是二百两也值啊。”

    老掌柜沉吟片刻,脸上的皱纹也展开了,拍着小管事的肩膀说道,“我到底是老了,这脑子也不灵光了,还是你小子心思透彻,待过个一二年我请辞回家养老,就跟公子推荐你接这酒楼的差事。”

    小管事大喜,立刻行礼道谢,两人正是说的和乐融融,先前那小厮却跑了回来,一进门就说道,“掌柜的,我刚才跟着那两个女骗子身后…”

    老掌柜不等他说完,就呵斥道,“什么女骗子,你这小子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那是和咱们公子合作生意的朋友,怎能这般失礼?”

    小伙计愣了愣,有些委屈的小声儿说道,“掌柜的,那俩个女的得了银钱,跑去市集肆意挥霍,买了一车的用物,哪里像同咱们公子做生意的,明明就是骗子…”

    肖管事连忙打圆场,扯了那小厮到跟前笑道,“人家若是骗子,还买什么用物啊,直接拿了银钱跑掉多省事,不说公子从来没做过亏本买卖,就是咱们掌柜的,多少年的阅历,若真是骗子还能不拦着公子?”

    老掌柜被这几句话捧的心里很是舒坦,捋着胡子笑道,“公子睿智,必定不会看错人,这笔生意兴许真是个好机会。”说完,他想了想,到底又问道,“你可顺便打探了,那两个女子的来历?”

    小伙计听得两人这般说,好似也有道理,就挠挠后脑勺笑起来,应道,“我随着她们一直到了府衙门口,那里有些老乡在交粮税,我找人问了两句,确实是南沟村的车马。”

    老掌柜彻底放了心,起身笑道,“这就更不能是骗子了,都忙去吧,公子若是回来赶紧报给我。”

    “是,掌柜的。”

    不提这白云居里主仆如何心思,单说,蒲草和春妮牵着手走出后巷,找了个僻静地方站了好半晌,蒲草突然欢喜的尖叫出声,“成功了,成功了,马山就能盖温室了!”

    春妮也是哈哈笑着又蹦又跳,激动的应和道,“居然有人相信,真给银子了,还这么多!”

    蒲草偷偷摸了一把怀里硬邦邦的银锞子,那眼睛笑得都要眯到一处了,嗔怪道,“别说的我好像骗人家银子一般,等冬日里我种出菜来,这酒楼保管赚大钱,如今他们先掏些定金也不为过。”

    春妮毫不客气的揭了她的短儿,笑着撇嘴道,“现在又这般牛气了,刚才不知道是谁吓得手指头都凉了。”

    “我,我那是紧张。”蒲草嘴硬,伸手去春妮腋下呵痒,笑道,“你刚才不也吓得茶碗都不敢碰。”

    两人笑闹罢了,整理好头发衣衫,就喜滋滋的拐去街上,找了家生意好的杂货铺子,开始挑拣剪刀、针线、顶针儿、灯台之类的用物。

    春妮瞧着蒲草每样都拿了双份儿,就道,“买这么多做什么,以后日子长着呢,银钱可要省着花用。”

    蒲草却是不理会她,又买了个小竹篮子,笑眯眯喊着小伙计都给装好,拿了一只小银锞子出来,付钱顺便也兑换了零钱。

    待得两人出了门,蒲草才道,“你那婆婆太抠门儿,这些物件儿你家里也没有,当然要给你也置办一份儿了。”

    春妮眼圈儿一红,死命推辞,“你家有了,我要用的时候去你那里借就好,花这些银钱做什么?”

    蒲草摇头,“那怎么行,这些物件儿哪个女子都得有一份儿,做起活计来才不舍手。”说完,也不等春妮再推辞,拉着她又奔向了旁边的布庄,笑道,“咱们要赶紧了,还有好多东西要添置呢。”

    春妮知道蒲草是真心实意,也就不推辞了,随着她进了布庄。张家上下大大小小四口人,只有三床被子,都是破烂不堪,入冬的棉衣也是半件儿没有,蒲草早就记挂在心里。

    如今手头宽绰,直接同那布庄老板买了两大卷棉线、一盒绣线,三匹鸭蛋青、一匹石青、一匹蓝底白花棉布,还有足足四十斤棉花,末了狠狠杀价,讨了小半匹水蓝棉布和一把绣花针做搭头,这还不算,就是店里放在案板角落的一堆儿碎布头儿也被她收了,那老板心疼得瞪着眼睛,生怕蒲草再站一会儿就把他的整个铺面都算做搭头儿,于是一迭声的应了送货到府衙门前,然后就像送瘟神一般把她们送了出去。

    春妮脸红,自觉对不起人家老板,喊了一句以后一定带村里的嫂子大娘们来光顾,那布庄老板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

    蒲草可不相信那老板满嘴亏本的谎话,扯了春妮又拐去肉店,上次买回去的大骨头熬汤炖菜,全家都喜爱极了,这次当然要多买一些。

    不说几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就是蒲草也不过十七岁,若是补钙、加强营养,个子怎么也能再长个一两寸,刚才那小厮说她是小猴子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是打定主意,要不惜一切让自己重现前世的美丽容颜!

    肉铺老板习惯把骨头上的肉剔得干干净净,估计扔给小狗都能把小狗气哭了,所以,平日里根本没指望卖掉,不过攒上几日就拿去扔掉了。

    这会儿,突然听得蒲草要花铜钱买走这些骨头,还以为听错了,最后问得当真,立时欢喜应了,只要了十文钱就让蒲草装走了二十几根大骨棒儿。

    蒲草见得老板豪爽,想起答应春妮的红烧肉,索性舍出一百文,买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春妮在一旁心疼得直哆嗦,上前拦着,蒲草却说是预备过几日找人帮忙建温室的时候炒菜用,她这才勉强同意了。

    出了肉铺,又是粮食铺、小集市,待得两人终于买全了用物,拖着两大筐物件儿赶到府衙门前时,村里人已经等了他们好半晌了。

    刘厚生差点儿把脖子抻成了长颈鹿,见得她们回来就上前接了筐子,忍不住埋怨道,“怎么回来这么晚,累得大伙儿干等着。”

    蒲草不愿春妮受委屈,赶紧接话儿,“都是我,一逛起来就忘了时候。”说完,又冲着村里人行礼,笑道,“累得各位兄嫂、叔伯多等了。”

    其实众人,刚刚交完税粮也不过半个时辰,原本坐在墙根儿歇歇,看看街景,也没觉得有何不满。但那七八个妇人回来之后,见得还要等蒲草二人,就开始不耐起来,这个唠叨家里猪没喂,那个抱怨家里没人做饭孩子必是饿到了,男子们渐渐也听得厌烦了。

    陈里正正要唤了刘厚生去迎迎的时候,布庄的小伙计就扛着大棉花包和布匹寻来了。

    众人好奇,询问之下才知是蒲草和春妮买下的,那脸色各个都是古怪之极,都是同住一村的,谁家日子啥样大伙儿心里都有数。

    先不说刘厚生小两口分家,几乎就算净身出户,就说蒲草一家吧,卖了一年的口粮总算把房子赎回来了,他们路过门口时都瞟过几眼,那房子就是个空架子,这一冬虽然不用挨冻,但却必然连苞谷粥都喝不饱了。

    可是,这如今是哪里来的银钱,采买回这么多棉花布匹?

    有那嫉妒眼红的妇人,说话时就带了几分不怀好意,刘厚生听得恼怒又不好解释,只觉如坐针毡般,暗暗盼着媳妇儿快些回来。

    可惜,事情还没完,刚走了布庄伙计又来了两个陶器店的后生,双轮小马车上,拉了两大两小四口陶缸,外加两只铜盆、两口大铁锅,众人自然更是惊奇了。

第十七章 夜半叫门

    刘厚生顶着众人的目光,把缸啊盆啊挪到牛车上,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蒲草和春妮终于回来了。

    众人都想问上几句,却也都知不好多说,一时干笑着对蒲草点点头。

    陈里正清咳两声上了牛车,说道,“赶路回村吧,再耽搁下去就要贪黑了。”

    众人应了,麻利的上了车,一路出城往南赶去。

    刘厚生故意落在最后,瞧着和前车拉开七八丈的距离了,就赶紧小声问媳妇儿,“你们哪里来的银钱,买回这么多东西?”

    春妮瞧着蒲草靠在陶缸上,一脸悠然,没有阻拦的意思,就一脸欢喜的趴在自家男人耳边,小声道,“蒲草和一家大酒楼谈妥买卖了,人家给了二十两的定金,这才添置了这些物件儿,里面有一小半儿是蒲草给咱家买的。”

    刘厚生本就是个憨厚的人,听得媳妇儿说完,知道这银钱不是歪路得来的,也就不再追问了,反倒开始埋怨媳妇儿,“咱们家里也不缺啥,怎么让蒲草多花银钱?”

    每次提起这事儿,春妮儿都是一肚子的怨气,撅了嘴反驳道,“咱家不缺啥?亏你说的出,咱家是啥都缺!搬家时你娘连屋里用的灯台都没让带来,恨不得两只陶碗两双筷子都抢回去才好呢。别说簸箕筐篓,我拿了自己的针线筐,你娘都翻了无数白眼,那可是我娘家嫂子给的…”

    “行了,行了,”刘厚生后悔极了,怎么就惹得媳妇又翻了旧账,赶紧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不提了,我明日就同董四他们上山了,多猎些好毛皮回来,咱们卖了银钱就还给蒲草妹子,她们一家更紧巴,咱们帮不上也不好占便宜。”

    春妮这才重新绽了笑脸,兴致勃勃说起两人都采买了什么物件儿,一路无话,众人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进了村子。

    春妮夫妻帮忙把蒲草的那一份儿东西都卸了下去,蒲草还要留饭,春妮却摸出城里买的那四个馒头,笑道,“有这好吃食,切上半个咸萝卜,就是给快肉都不换,谁还喝你的苞谷粥啊。”

    蒲草哈哈大笑,装了凶恶模样说道,“哼,明日就炖肉,看你来不来!”

    众人都是笑起来,春妮夫妻告辞回了自家,蒲草立刻就栓紧了院门,一手一个牵着山子和桃花往屋里走,说道,“记得今晚谁来都不要开门啊!”

    山子和桃花年纪小又贪嘴,正盼着嫂子拿好吃食出来,哪里会不应,立刻脆生生保证道,“保管不开!”

    蒲草笑着在一个藤筐里翻了一大一小两个油纸包出来,大的里面是六个大白馒头,小的里面则是一片片黄橙橙的糖片儿,掺杂了熟花生碎粒或者是熟芝麻,还没等吃到嘴里,只用鼻子嗅嗅就觉得香甜之极。

    两个孩子都是欢呼起来,上前抓起一块咬得咯蹦蹦有声,蒲草生怕他们吃坏了牙齿,嘱咐了两句就去安放物件儿。

    张贵儿这一会儿刚把白日里扒好的苞谷粒装进袋子,挪进厢房,就被蒲草抓了壮丁,里里外外忙碌。

    蒲草烧了小半锅热水,抓了一把苞谷面儿熬成粥,找了两个土豆切丝,加葱炒炒,就着六个白馒头,一家人吃的是眉开眼笑。

    刚吃完饭,张贵儿回了厢房,蒲草正打水给两个孩子洗脚,就听得院门外有人咣咣敲门,声音响亮得仿似要把那门板砸碎一般。

    两个孩子受惊缩在一处,怯生生的看向窗户,蒲草皱了眉头安抚几句,就端了水盆出去了。

    张贵儿也是出来探看,见得蒲草摆摆手,又听得院外那人声音,立刻就转身回去了,甚至麻利的吹了油灯。

    蒲草挑眉一笑,这小子被她打压了一月,终于学得有些眼色了。

    门外那人还在喊叫,“蒲草,开门!这才刚黑天,怎么就闩门了,是不是心里有鬼,怕人说道啊。”

    蒲草眼里冷意愈浓,端了水盆大步走到门边,踮起脚尖儿一扬手,就把那盆洗脚水统统泼到了门外。

    门外的张二叔正是喊叫的欢实,突然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就懵住了,好半晌才跳脚骂道,“是谁,是谁敢泼我冷水?”

    蒲草这才在门里慢悠悠说道,“啊,原来是二叔啊,我以为是哪个泼皮无赖到我门前闹事,却没想到二叔大晚上来砸侄媳妇的门,这…怕是于理不合吧。若是传扬出去,村里人还不定怎么编排二叔呢。

    当然,二叔还有几分‘颜面’,不怕村人褒贬,我却是要抬头做人的。二叔就算真有事,也赶个青天白日的时候再来吧。”

    张老二夫妻本来听得有人报信儿,说蒲草进城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得了大笔的银钱,他们欢喜的差点儿跳起来,扔下饭碗就匆匆赶来,不想半路张二婶子灌了冷风肚子疼,去人家草垛后面拉屎,张二叔等不得就自己先跑了来,谁知反被蒲草抓了“于理不合”这由头,结结实实浇了一盆洗脚水。

    他这个恼怒啊,再想要大骂已是没了刚才气焰,冷风一吹又激灵灵打了几个喷嚏,到底耐不得冷,转身就走。

    正好张二婶子小跑儿赶过来,见得他这般模样就道,“这身上怎么湿了,难道那小娼妇动手了,明日我就告去里正家,看谁还替她说好话!”

    张二叔冷得直哆嗦,一边打着喷嚏一边骂道,“你个蠢妇…阿嚏!你怎么才来,懒驴…阿嚏!懒驴上套屎尿多!”

    张二婶有些委屈,嘟囔道,“我瞧着那刘家的柴好,就抱了两捆送回家去了。”

    张二叔气急,一脚踹在媳妇儿身上就慌忙往家跑了,张二婶一边追还一边问着,“咱们就这么算了,不找那死丫头算账了…”

    蒲草倚在门后,听的两人的吵闹声随着夜风慢慢远去,就直起身子,抬头望向天空那又圆了一圈儿的明月,轻轻叹气,“爸妈,你们看女儿如今的日子多热闹啊,一点儿也不寂寞,所以,你们在那边也不要伤心难过啊…是女儿没有福气,下辈子一定想办法托生回去,还给你们当女儿,嫁个好男人,不让你们像以前那样操心了…”

    明月仿似听到了蒲草悠悠低语,轻轻叹息间,把脸掩到了云朵之后,不忍再看她脸上的泪珠被风吹落…

    许是昨晚吹了风,蒲草早起微微有些头疼,眼瞧着窗外才微微发白,鸡叫尚且两三声而已,她索性就又懒了一会儿。

    身侧两个孩子像寻找温暖的小动物一般,团着身体面向她酣睡着,鼻翼微颤,清浅悠长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暖意吹到蒲草脸上,让她忍不住软了心房,弯身在他们脸上亲了亲。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是说不清,就说山子和桃花这两个孩子吧,山子流落在村里,没吃没住,还要被调皮的孩子们欺负。桃花当时刚刚死了娘亲和兄长,整日被二叔一家苛待,自己尚且也是吃不饱,睡不好,却在识得山子之后极力照顾,哪怕去她那窝棚喝粥也要带着山子,而山子虽然认了自己做姐姐,心里最在意的却是桃花,就是张贵这亲兄长呵斥两句,山子都要像小老虎一样冲上去护着桃花。

    谁也不是命运之神,说不清将来这两个孩子会不会结缘,会不会分开,会不会生怨,但是如今这幼年的时光,有这样的情谊,也是人生难得的幸运了…

    桃花翻了个身,伸出了小手蹭了蹭鼻子,手臂上的中衣已经旧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边沿儿也磨损的起了毛边儿,蒲草悄悄替她盖了盖被子,突然就觉鼻子发酸,自己这般大的时候,可是比桃花要幸福许多,起码吃穿不缺,甚至比普通孩子要好的多。

    家里老爹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却是村里有名的万能之人,脑子活络,人家在循规蹈矩种地的时候,他已经建了温室大棚,等到村里人一窝蜂的跟风时,他又改养奶牛,等养奶牛成风,他又改养鸡场…

    老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老爹如此精明能干,引领致富风潮,她这个做女儿的自然备受村人喜爱,老爹也是她的骄傲。

    但是后来她考大学了,工作了,见多识广了,老爹在她心里就渐渐矮了下去。老爹的唠叨,老娘的催促,甚至让她厌烦,一度谎称忙碌不愿回家。

    许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她这般不孝,一场车祸送她到了异时空,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让她日日思念爹娘,以赎前罪…

    可惜她纵使万般悔恨,这一份思念也终究无力穿越时空,投送给另一方的爹娘,只能让叹息在空荡的屋子里回旋、飘落…

    窗外的鸡鸣,一声连一声的响起,蒲草回了神,长长吐出一口气,迅速穿衣下地,开始新一日的忙碌。

    院角的泥土很是松软,她轻易就铲了小半篮子,浇水和泥,直接抹到了锅沿儿边上。

    昨晚新安的大铁锅黝黑厚实,看着就让人喜欢,倒水刷洗干净,砸碎两根大骨头扔进去就熬煮起来,待得熬出了滋味,就在小坛子里舀了一碗细面,小心翼翼的拨了些指甲盖大小的面疙瘩。

第十八章 扁担伺候

    前世老家就种稻子,所以蒲草爱米饭成痴,昨日本来去粮店想买些粳米回来,结果一问价格惊得她差点跳起来,居然要六十文一斤。

    她早就知道,雪国气候寒冷不适合种稻,所有稻米都是从南方诸国运来,但是也没想到要这么贵啊,一斤粳米顶的上十几斤苞谷面了,她犹疑半晌到底也没舍得买上几斤。

    倒是这细面,因为南方几城都有出产,价格还不算太贵,二十文一斤,她就称了五斤回来,打算以后偶尔给孩子们改善一下伙食。

    不大一会儿,锅里的面疙瘩就浮了出来,白胖小巧在骨汤里翻滚的模样,分外惹人喜爱,蒲草用长把勺儿搅了搅,加了些盐,最后撒了把葱花就盛了出来。

    山子和桃花一醒来,嗅着香味就灶间里跑,被蒲草撵去洗手洗脸,张贵儿抄起大扫帚把院子扫了个干净,也洗了头脸进灶间来吃饭。

    一家人坐在柴堆上,瞧着碗里那乳白、翠绿相间的美味吃食,都是笑眯眯的吞着口水,舍不得吃上一口。

    蒲草好笑,招呼着,“都快吃吧,以后咱家日子好过了,有你们吃得厌烦的时候。”

    众人这才低头吃起来,山子嘴馋心急第一口就烫了舌头,蒲草好气又好笑,刚要去给他舀水,就听得院门外有人高喊,“开门,一家子懒骨头,太阳都爬上山了,还没起来吗?”

    张家大小听了这话,各个都皱了眉头,桃花立刻就抱了自己的陶碗,小声说道,“嫂子,先藏起来吗?”

    蒲草不想她这么小就养成小气的性子,于是就道,“不用藏,你只管吃就是,有嫂子在呢。”

    张贵儿瞪了妹妹一眼起身先迎了出去,蒲草生怕那夫妻又打什么鬼主意,先拿话儿把张贵笼络住了,于是赶紧跟了出去。

    果然,张二叔夫妻一进院子,那仿似长了钩子的眼珠子就开始四处乱扫,每瞧见一个新物件儿,那脸上的横肉就哆嗦一下,看得蒲草厌恶极了。

    张贵儿脸色也不好,行了一礼就语气冷淡的问道,“二叔二婶这么早上门,可是有事?”

    张二叔冷哼一声,背着手摆起了长辈的“谱儿”,呵斥道,“这不还是我张家的院子吗,我来不得啊?”

    张二婶眼睛死死盯着屋檐下挂着的新簸箕,嘴里附和着,“就是,这院子只要还姓张,我们就什么时候都来得。”

    张贵儿听得这夫妻俩如此厚脸皮,气得脸色发青,想要反驳几句又死死抿了嘴巴。

    蒲草见了,心里暗骂没出息,上前笑道,“二叔二婶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但都分家另过多少年了,怎么也捏不到一块去。

    二叔二婶上门是客儿,可别弄混了,这是规矩礼数。”

    张二婶和蒲草可是苦大仇深,听了这话眼睛一瞪就要开骂,却被张二叔一个眼神吓了回去,她只好悻悻闭了嘴,却把眼神儿当了那弩箭飞刀,冷飕飕扎向蒲草。

    偏偏蒲草看出他们夫妻不想翻脸,半点儿也不示弱的笑嘻嘻回望她,脸上三分得意七分嘲讽,直气得她越发面孔扭曲。

    张二叔迈着四方步往客厅里走去,结果一站到门口见得厅里空空如也,下意识就问了一句,“怎么连个桌椅都没有?”

    蒲草怎会放过这机会,立时就道,“二叔有所不知,不知道哪个缺德遭报应,下辈子当畜生做牛马的损贼,把家里的所有物件儿都搬走了,我花了银钱赎回来的就是个空房子,要是被我知道这人是谁,我就日日诅咒他们不得好死,走路摔死、过河淹死…”

    张二叔越听脸色越不好,暗骂自己怎么就忘记了自家厢房堆的那些物件儿了,于是赶紧清咳两声,半真半假说道,“侄媳妇不是赚了大钱,添了许多新物件儿,怎么不找人打制些木器?”

    蒲草眉毛一挑,心道戏肉终于来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道,“二叔听谁家长舌妇说的这话,我一个妇人去哪里赚银钱?不过是先前卖了苞谷剩下几个余钱,到底也不能因为那断子绝孙的损贼闹得家里四壁空空啊,这才勉强添置几样儿。说实话,如今家里半文儿零用都没有了,还想着去二叔家里挪借百十文呢。”

    不等张二叔说话,张二婶这铁公鸡却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大声拒绝道,“我家可没有钱,你别想打我家的主意!”

    蒲草撇撇嘴,慢声说道,“二婶这一秋天,帮别人家‘收地’,可是没少挨累,家里苞谷必定也留了不少,不能助我们一家几个零钱,总能借几十斤苞谷面儿吧?”

    这一秋天,张二婶每晚出去都要掰两篮子苞谷回来,多了没有,怎么也弄了三百多斤棒子,丢了苞谷的人家都猜得是她干的,却无奈没有抓到她手腕子,于是暗地里都是咒骂不停。

    蒲草听得春妮提起过,记在心里,此时就拿出来当刀子捅了张二婶的软肋。

    张二婶这下可硬气不起来了,低声嘀咕着,“我家穷,苞谷面儿也不够吃,哪有富余…”这般说着,她的一双死鱼眼就盯着自家男人,心里后悔为何听人说了几句闲话,就上门来找这不自在?

    张二叔却是怀疑张富当日发的那笔横财,并没有被那女贼骗光,一心想要分上一杯羹,甚至赶走蒲草名正言顺占有这张家大院,霸下家财,所以,他也不顾自家婆娘使眼色,拉了一脸不情愿的张贵儿到一旁低声嘀咕起来。

    蒲草生怕张贵儿这没脑子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就多瞄了两眼,一时没注意就被那张二婶窜进了灶间。

    这对儿极品夫妻为了上门堵人,一大早就跑了来,尚没来得及吃饭,张二婶嗅着灶间里有香味飘出来,就吸溜着口水摸去了。

    桃花和山子懂事又乖巧,见得嫂子和哥哥出去了,就老实守着陶碗咽口水,想等嫂子和哥哥回来一起吃,不想一抬头却见张二婶腆着那张大圆脸进来了,前些时日种下的惊惧立时全都涌上小小的心头,吓得不敢动弹分毫。

    张二婶儿一瞧的那陶碗里盛的居然是细面做的吃食,眼睛里立时就放了光,上前抄起山子跟前的陶碗就道,“那小娼妇还骗人说苞谷粥都吃不饱,原来却是躲起来吃细面。”

    她说完,张嘴就喝了一小口,吧嗒着嘴说,“居然还放肉了,这败家娘们…”

    小孩子本就护食,更何况家里顿顿都是苞谷粥,刚有些好吃食就被抢走了,任是山子已经算是很懂事了,却也难免心疼。

    这小子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窜起来就去抢那陶碗,张二婶正要喝第二口,冷不防被扯了手腕子,那陶碗一偏里面的疙瘩汤就洒了出来,统统倾在了山子的小胳膊上。

    若是喝过疙瘩汤的人,都知道那面汤看着凉了,其实只是表面有些凝固,内里却还保留了一定的热度,不小心就容易被烫到。

    山子没抢到碗,胳膊上却反而**辣的痛,愣了愣就放声大哭起来,桃花本就害怕,一见山子被烫也上前去打张二婶,“你放开山子,放开山子…”

    两个孩子的哭声穿透力极强,比着赛的就传了出去,把说着话的张家叔侄,还有偷听的蒲草都吓得愣了神。

    蒲草回身一瞧张二婶不在,立时沉了脸,几步奔进灶间,一见山子的手臂糊了面汤,上前抱了他就窜去水缸边,直接把手臂插了进去…

    凉水镇了片刻疼痛稍减,山子终于止了大哭,那只没有受伤的小胳膊抱了蒲草的脖子,抽泣着,“姐,姐,她抢我的疙瘩汤…”

    蒲草掀了他的衣袖,一见上面有巴掌大一片红肿,心疼的身子都哆嗦了。

    山子虽是跟了她时日不长,但是这一家人里,论起血脉,桃花和张贵儿是至亲,她才是外人,甚至严格说,她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鬼幽魂,而山子认了她当姐姐,就是她在这世上唯一有牵连的亲人。

    这些日子,每每夜半醒来,想家想得撕心裂肺泪流满面,都是搂着这孩子胖胖的小身子安慰自己才熬了过来。

    可是如今,她疼爱的孩子被烫成这样,这让她恨得简直想杀人!

    再抬头看去,那张二婶还站在门边儿上,张着大嘴同张二叔抱怨,“我们张家的米粮,我吃一碗怎么了,小崽子还挺护食,扑上来就抢,让他没规矩,把自己烫了吧…”这婆娘别说愧疚,那语气字里行间居然还满满都是幸灾乐祸。

    蒲草只觉心里的怒火瞬间就烧到了脑门儿,她放下了山子,小声说道,“山子不哭,你看着姐姐给你出气。”

    说着,她就摸起案板旁的扁担,悄悄往门口摸去,桃花惊得捂着小嘴儿同山子靠在一处,山子却是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看姐姐如何发威。

    张二叔正拉着一脸气恼的张贵儿,挑拨着,“这还是不是咱们老张家了,你婶子吃口早饭,都要被一个外来的小崽子欺负,还有没有规矩了?”

    他正说得正气凛然,突然瞧得蒲草从背后摸上来就觉不好,刚要提醒自家媳妇儿,不想蒲草虽是身子瘦弱,但多年来替张家做牛做马可是练就了一身的力气。

    不等他开口说话,早就举起了扁担狠狠拍了下来,张二婶吃痛,惨嚎一声,下意识就往前一扑,张二叔躲闪不及,就被她直接撞到了石阶之下。

第十九章 惹人厌

    蒲草也没客气,乘胜追击,麻利得又是两扁担挥了过去,砸得张二婶都来不及回头看一下,就同自家男人一起成了滚地葫芦。

    张贵儿想要拦阻说上两句,但瞧得蒲草脸色涨红,咬牙狂拍的疯魔样子,立刻就往后退了两步,扭头装作瞧不见。

    张家夫妻趁着蒲草换气的功夫,好不容易爬了起来,破口大骂,“你个小娼妇,你翻天儿了,居然敢打长辈,我…我要告到里正那里去,把你浸猪笼!”

    蒲草撸了撸袖子,一边骂着一边又举起扁担去打,“你们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居然还敢称张家长辈,你们也不怕半夜被厉鬼吓死,你们的脸皮都能拿去建城墙了,赶紧给我滚,再敢上门一步,我就放火烧了你家的房子,我让你睡大地里去!”

    张家夫妻一开始就被压在了下风,身上挨打愈多愈耐不得痛,无奈就慌忙往院外跑,足足跑出十几步,见得蒲草立了扁担停在了门口喘气,就以为她是怕被村里人说闲话,立刻就来了精神,跳着脚的骂起来,张二婶子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

    “张家祖宗啊,你们都开开眼啊,你看这恶妇居然敢打长辈啊,我们张家人连张家门都进不了了,你们保佑天降大雷劈死这恶妇吧!”

    此时,村里家家户户刚刚吃过早饭,年轻后生们拾掇了弓箭短刀,背上干粮,准备进山,爹娘媳妇难免嘱咐几句,孩子们则蹦跳喊着要爹爹带窝小兔或者一只小狐狸回来。

    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突然听得这样的哭嚎,人人都是皱了眉头。

    农家人讲究兆头,尤其是进山打猎这样多少有些危险的事情,还未等出发就闻听嚎哭,实在不是个好事儿。

    于是,张家前后街上的十几家人都出来瞧个究竟,张家隔壁的陈大爷因为两个儿子都要上山,就更是恼怒,皱眉问道,“张老二,一大早晨,你们这是折腾什么?今日大伙儿要上山,赶紧让你家婆娘收声!”

    张老二因为不擅长打猎,所以也没在意这日子和兆头,突然听得陈大爷呵斥,才想起这事儿,再一瞧四周的乡亲脸色都不好,就赶紧喊起了媳妇儿,苦着脸说道,“陈老哥,您老有所不知,蒲草这小贱人太没规矩了,我们夫妻担心她慢待侄子侄女,一早晨还未吃饭就赶过来探望,我家婆娘肚子饿就盛了碗粥,想要垫垫肚子,她居然拎起扁担就把我们打了出来,可怜我们张家人,如今连张家门都进不了了…”

    张二婶站在一旁抹了一把眼泪,就想要掀起衣服给大伙儿看伤,可惜蒲草打的都在后背,她倒还知些羞耻,不好当着一众老爷们的面儿把衣衫脱净,只得用手指了脊梁骨,哭道,“我足足挨了五六扁担,我的骨头被砸折了,我动不得了,以后可要怎么做饭喂猪,伺候孩子啊…”

    众人都是听得皱了眉头,虽然张老二两口子名声不好,事情也未必像他们说的这般简单,但是不管怎么说,祖一辈父一辈传下的规矩,长者为大,就是有天大的怨恨,也不能动手打长辈啊。

    于是,许多人看向蒲草的眼神,就带了谴责之意。

    不等那几个老汉开口,蒲草一手就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硬是逼得眼圈儿红了,然后死死咬着嘴唇哀哀哭泣几声,这才辩解道,“各位叔伯嫂子大娘们,我今日动手是不对,但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二叔二婶实在是欺人太甚!

    昨晚二叔就大半夜来敲我家院门儿,你们说我一个弃妇,又死了夫主,他就算是张家长辈,也不能行事这么鲁莽啊,他不顾规矩,我还要脸面呢,我当时就说待得明日天亮了再来。

    果然,今早儿二叔二婶就上门了,口口声声说这院子是他们张家的,应该他们做主。还说家里添置的这些新物件儿也要搬到他们家里去,由他们看管。

    叔伯大娘们,你们都住在附近,当日我家院子里的物件儿都被谁搬走了,大伙儿必定都心里有数,如今,我们一家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又添置一些,他们居然还要抢走。这世上有这么贪心恶毒的人吗?

    桃花和山子本来在喝汤,锅里有现成的二婶子不去盛,非要抢孩子手里的,结果汤洒了,把孩子胳膊烫了一大片,二婶儿不但不救,还骂孩子娇气。

    难道就她家孩子金贵,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蒲草这些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昨日她从城里置办了家底儿回来,一路上就猜得张二夫妻必定眼红挑事儿,说不得就要好好琢磨琢磨,趁机一巴掌拍翻他们,起码也要占领村人心里的道德高地,这样以后再有什么事,人人的第一想法就是,张二一家又欺负侄子侄女了。

    所以,她先是揭了昨晚一事,扣了张二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然后又暗指他们一家把自家搬空,最后又拐到孩子身上。

    张二家里的孩子,老大狗剩儿痞气十足,游手好闲,老二黑娃儿更是个活驴脾气,村里孩子有一个算一个,没被他们打过的简直都找不出来,而张二夫妻又护短,谁家婆娘领着孩子去理论,都要被他们气个半死。

    众人听得蒲草这一番话,老人们不喜张二夫妻不遵长辈之言,答应侄子自立门户,还总想着上门做主,而家里丢了苞谷的,就恨他们夫妻偷摸成性。更有那婆娘想起自家孩子挨过的打,更是瞪了眼睛撇嘴嘲讽道,“蒲草妹子,你怕是误会了,张二叔二婶最喜半夜帮各家‘收地’,昨晚上门,许是好心!”

    “就是,别说你们这院子还姓张,就是不姓张,张二叔二婶也有本事让那些好物件儿都长了腿跑到他们家去!”

    “哎呀,还说烫了你们家的孩子,上次我家铁蛋被打的头上出了血,张二婶也没舍得说黑娃一句,人家的孩子就是金贵,咱们家的都是草根儿。”

    都说,妇人的舌头就是割人肉的刀子,平日吃了亏,家里老人多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拦着不让同张二一家计较,这如今终于逮到机会了,男人不好开口,婆娘们可是没有半点儿客气,左一句右一句说了个痛快。

    张二夫妻臊得脸色通红,心里实在想不通,明明是他们挨了打,怎么到最后他们却不占理了?

    陈大爷听着众人骂得差不多了,就清咳两声,说道,“老二,赶紧拉上你婆娘回家去吧,里正和长辈们都发话让你侄子侄女挑门儿过日子了,你就不要总来干涉了,如今蒲草是当家人,她说了算。”

    说完,又转向众人说道,“大伙儿也都回去收拾吧,一会儿就要出发了,到时候多猎些皮毛回来,也过个好年!”

    大伙都纷纷点头,转身各回各家了,留了张二夫妻站在原地,傻愣愣半晌不知如何应对,倒是蒲草揉揉自己的大腿,冲着他们冷冷一笑,咣当一声关了大门!

    张二婶恼恨的跳起来就要上前去砸门,却被张二叔一把拦住了,骂道,“你还嫌惹得事儿不大啊,赶紧给我回家去,若不是你嘴馋,我们能白挨这顿打吗?”

    张二婶恨恨的跺脚,震得脸上横肉都颤了三颤,指着张家大门低声咒骂几句,这才转身小跑儿撵上自家男人。

    春妮在自家门里瞄着他们夫妻走远,立刻抱了怀里的小罐子跑了过来,还没伸手敲门,蒲草倒是先把门打开了。

    两人都是扑哧一笑,关了门往院里走,春妮赞道,“你这丫头,刚才我还想出来帮你骂上几句,没想到你嘴巴这么厉害,怎么就挑的大伙儿都偏向你了?”

    “他们一家子平日要是人缘好,我也不容易挑拨,还是他们做人太失败了。”蒲草应了一句,还是惦记山子的手臂,赶忙问道,“你这罐子里是不是药粉啊,山子可是烫得厉害。”

    春妮摇头,“这是大酱,抹上之后勉强能止痛,治不了烫伤。”

    “这可怎么办?”蒲草急了,说着话就要往院儿外跑,“你替我照料孩子们,我去里正家借牛车,送山子进城找大夫。”

    春妮赶忙一把拉住她,说道,“你急什么,听我说完。前年我哥猎到一头獾子,存了小半罐獾子油,那个治烫伤最好,我今日就去要一些回来,保管抹上就好还不留疤。”

    听得有这样的特效药,蒲草长出一口气,赶紧带她进了灶间,桃花打了一盆冷水,正拉着山子把他的小胳膊泡在里面,两个孩子都是抽泣着,大眼睛哭得通红。

    春妮也是心疼,赶紧上前捞出山子的手臂,用她的袖子擦干净了就往上抹大酱,哄劝道,“山子先忍一会儿啊,妮儿姐马上就去给你找药,保管治得好。”

    山子懂事的点点头,忍着手臂上的刺痛,小嘴儿瘪着,模样可怜极了。

    蒲草拍了拍桃花的头,想了想,就起身找了个小布袋,装了二斤细面又包了三斤棉花,见得春妮忙完了,就道,“你这是分家后第一次回娘家,怎么也不能空手去,再说还是替我要獾子油,这棉花和细面你拎回去,让你爹娘也高兴高兴。”

第二十章 远亲不如近邻

    春妮的娘家在七里外的李家村儿,小村子也不大,因为大部分人都姓李而得名,亲戚分支多,琐事闲言就多,平日众多婆娘但凡开口说话,就离不了谁家女儿嫁人享福,谁家儿子有能耐,若是谁家有些不好之事,那简直都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当初蒲草同山子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就被人牙子辗转从南方运来,患了风寒,差点死掉,张家贪便宜,只用一百文钱就把她买了回来,既多个劳力干活,将来也能给儿子当媳妇儿。

    蒲草日日挨饿受苦,十岁那年出外挖野菜,就想跳河死了,结果碰巧被同样出来挖野菜的春妮遇到了,两个小姑娘因此结识。

    以后每隔上十日半月就约好,去两村中间的山坡上汇合,说说话儿,玩一会儿。春妮善良,也常给蒲草带块饼子填填肚子,后来,春妮又嫁来了南沟村,两人的感情就越来越好了。

    对于春妮家人,蒲草一直是心存感激的,所以当初春妮提议让蒲草去她家借住,蒲草不肯答应,就是担心万一流言传回李家村,春妮娘家就无辜受牵连了。

    春妮也不是那矫情的,略微犹豫了一下,就把细面和棉花接了过去,笑道,“行,我也拿回去给我爹妈装装脸面,省得我几个婶子整日数落我娘,把我嫁错了。”

    蒲草又包了昨晚剩下的一个细面馒头塞到她怀里,“给你爹妈长脸的事儿还在后头呢,这馒头你留着路上垫垫肚子。”

    “那我回去了,一会儿送走生子,我就回娘家了,我家院子你帮我照看一下。”

    “行了,放心吧。”

    蒲草送了春妮,又找了干净布条把山子的胳膊缠好,喂他吃了一碗疙瘩汤,然后就让桃花带着他玩耍占占心思,省得总想着伤处,越发觉得疼痛。

    张贵儿拿了本书,坐在门坎儿上读的忘我,让蒲草瞧得火冒三丈,就算山子不是他亲弟弟,但是好赖不济也住在一个院子吃一锅饭,怎么说也该关心两句吧,他可倒好,都不肯多看一眼。

    蒲草就走去院角拿了把耙子和藤筐,扔到他跟前,说道,“今日要脱坯,你去搂些碎茅草回来。”

    张贵儿恼怒的放下书就要发火,却见蒲草拎起了土篮子和铁锨,又甩过来一句话,“你若不想搂草也行,换你去挖土!”

    张贵儿咬了咬牙,起身进屋放了书本,恨恨拎着耙子和藤筐走了。

    蒲草撇撇嘴,也转去后边园子。

    这几日她无事就过来转悠,早选好了一块地方,正是自家后园与山坡的交接之处,两侧不远处有杨树林遮挡风雪,缓坡利于挖建温室,阳光又充足,再没有比这里何时的位置了。

    蒲草先在四外挖了一圈儿浅沟做标记,然后就开始挖土,扔到一旁堆在一处。

    中午热了半锅早晨剩下的疙瘩汤,一家人草草吃了一顿,下午继续忙碌,张贵儿虽说算不得做活儿的好手,却也勉强搂了十几筐茅草回来,当然难免手上还是磨出了水泡,疼得他直皱眉。

    蒲草看在眼里,却依旧不松口让他回去歇息。

    要知道,农家孩子,十一二岁就已经是大半个劳力了,就是里正家的胜子,虽是同样读书,晚上从学堂回来,还要打柴、喂牛,帮忙家里做些杂活呢,只有这张贵儿养了一身的娇气。

    如今,他还只是个读书郎,连童生都不算,就已经如此自持清高、自私自利,将来若是真有了功名,说不得他们一家子在他眼里就更是蝼蚁不如了。

    蒲草打定了主意,这些时日但凡有活计,必定要拉他一起干。

    这样一直忙到了太阳将要落山,桃花熬好一锅苞谷粥,就领着山子跑来后园嚷着要帮忙,山子更是拖着篮子要装土,蒲草被满心的温暖熨帖得疲惫全消,赶紧拦住了,重重在他们脸上亲了两口,笑道,“你们还小,这些活儿做不了,再说有你们二哥在呢,他今日打了十几筐茅草,帮了大忙了。”

    山子和桃花听了这话,就拍着手赞道,“二哥真厉害,二哥真能干!”

    张贵儿看着两个孩子笑得如此欢喜,满眼的崇拜之意,心里一时酸甜苦辣滋味难言,勉强点了点头就回去前院儿了。

    蒲草耸耸肩,收拾了工具也带着孩子们回去了。

    犒赏辛劳,最好的办法就是吃饱之后美美睡上一觉。蒲草拍去身上的灰土,洗净手,一狠心,就把昨日买回的五花肉割了一斤下来,切成小块放到大锅里炒,炒得油汪汪之后,才倒了一勺酱油,几块葱姜,然后加水大火烧起来,水开后直接下了白菜片和土豆块,炖的满灶间都是肉香。

    桃花和山子照旧笑嘻嘻围在一旁,乖乖含着手指等待,蒲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开锅瞧着差不多熟烂了就洒了一把葱花,当先捡了小半碗肉块,撵了这一对小馋猫去一旁解馋,然后照旧盛了一大碗送去西院。

    早晨陈家老少虽说没有做得太过明显,但话里话外也算偏帮了她几句,怎么也要领份儿情,况且远亲不如近邻,张二这一家亲戚绝对是指望不上,邻居就更要相处好了。

    果然,见得蒲草又送吃食来,陈大娘乐得都合不上嘴了。

    陈老大家的小女儿福儿和陈老二家的胖墩儿,更是嗅着香味屁颠颠迎了上来,陈大娘就嗔怪道,“这俩孩子上次吃了你送来的好菜,就算把嘴巴吃馋了,好几日没正经吃饭。”

    蒲草应道,“那有什么,以后我多送些就是了。”说完拍拍两个孩子的小脑袋,笑眯眯道,“我家山子和桃花整日在家闷着,你们以后多过去找他们玩儿啊。”

    福丫头害羞,躲在奶奶身后不肯说话,胖墩儿却道,“不去,不去,你家有鬼。”

    陈大娘生怕蒲草多心,赶忙一巴掌拍在小孙子后背上,呵斥道,“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还不进屋去。”说完,脸色有些尴尬的解释道,“小孩子,不定在哪里听了人家的闲话…”

    蒲草笑着摆手,“大娘可别怪孩子,我又不是没听过人家说这话。说起来大娘可能都不信,我当日就是得了婆婆梦里嘱咐,这才卖了苞谷赎回这院子的。前几日刚一住进来,婆婆就又来我梦里说,老宅保住了她就安心托生去了。这不,这几晚家里再没怪声音了,原本房顶那些乌鸦也都飞走了。”

    陈大娘经她这一提醒,还真想起好几日没听得乌鸦叫了,于是连连点头道,“我说这几日有啥跟以前不一样呢,原来是那群乌鸦不叫了。”

    说完又道,“要说你婆婆这人,可不是好脾气的,九泉之下知道你如今待几个孩子这般尽心,怕是也要后悔当初那般苛待你…”

    陈家二儿媳是个精明懂事的,刚一从灶间出来,听得婆婆这般说话,赶忙上前笑道,“蒲草妹子又送吃食来了?这可怎么是好,日日吃你的好菜,我们都没回上一次。”

    蒲草笑道,“可别这么说,远亲不如近邻,有好吃食互相送送是处得亲香。”说完,她仿似突然想起一般,转向陈大娘说道,“哎呀,只顾说话我都忘了正事了。大娘,咱家今年土豆和白菜种的多吧,正巧我家人口多又没个准备,过冬还没菜吃呢。

    大娘若是舍得,就把多余的卖我一些啊。土豆我出一文钱三斤,白菜就一文钱五斤,如何?”

    陈大娘愣了一下,他家确实今年种的土豆白菜多,有心要卖把村里人,又怕人家说他们一家掉钱眼里了,一些破烂菜也要赚铜钱。不卖吧,又舍不得白白送人。

    此时听得蒲草这么说,她心里自然喜欢,嘴上却说道,“不过是些白菜土豆,提什么钱不钱的,哪日得闲,我就让两个媳妇儿给你送过去。”

    蒲草赶紧说道,“那可不行,都是出力种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可不能白要。价钱就这么说定了,村里也有几家缺冬菜,若是知道大娘家里存的多,却被我先抢了去,怕是要恼我了,所以,大娘可要替我保密啊。”

    这话正中下怀,陈大娘和陈二媳妇儿都是眉开眼笑,半推半就也就应下了。

    待得蒲草告辞回去,陈二媳妇就道,“娘,这蒲草妹子可是精明许多,以前她哪里能想得这么周全?”

    陈大娘也是点头,“老话儿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许是老天爷开了眼,也说不准呢。张家有她当家,比以前张婆子在世的时候必要好上不少,对咱们这做邻居的来说,也是好事。”

    蒲草刚刚把饭桌摆上,正要去门口望望春妮怎么还不回来,就瞧得她手里捧着个小陶罐儿,肩上背着个褡裢,开门进来了。于是欢喜唤道,“还以为你晚上要住在娘家呢。”

    春妮放下东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笑道,“山子还伤着呢,我哪能那么不着调。我娘家人好久没看见我,多留我说了会儿话。”

    “先吃饭,吃完咱们再细说。”一时大大小小几人吃了饭,擦了嘴上的油花儿,张贵就回房读书去了。

    蒲草和春妮点了油灯,带着两个孩子坐在热炕头上,仔细给山子洗去了胳膊上的大酱,然后抹上獾子油。

第二十一章 狠心爹娘

    清凉凉的舒适感觉,让山子皱了一天的小脸终于重新舒展开了,脆生生同春妮道谢,春妮笑道,“山子是个懂事孩子,可没白让我跑了十几里。”

    蒲草嘱咐桃花带着山子坐在一旁玩儿,别把油渍蹭到被子上,然后就问起春妮娘家之事。

    春妮这次回去也算给娘家长了脸,心里欢喜,就仔细讲给蒲草听,最后说得累了,索性就道,“左右生子也不在家,我自己冷清,就在你这凑合一晚吧。”

    蒲草自然不会拒绝,春妮搂了桃花,蒲草搂了山子,笑谈半刻,一夜好眠。

    早起众人再仔细察看,山子胳膊上的红痕已经消了很多,于是更是欢喜。

    吃过早饭,春妮未等回去,陈家两个媳妇就担了土豆和白菜,分了几趟送来。

    蒲草寒暄几句就收下了,家里没有大称,她就把土豆算作二百斤、白菜四百斤,总共付了一百五十文,估摸着应该只多不少。

    陈家两个儿媳本来以为能卖一百文就不错了,见得多了五十文都很是欢喜,就道,以后有啥活计,尽管喊她们来帮忙。

    蒲草就等她们这句话呢,先前买的大堆棉花和布料还没缝成棉衣和被子,正缺人手。

    农家女子各个针线都是娴熟,自然也不为难,陈家两儿媳一口就应了下来。

    春妮帮着把土豆白菜搬进灶间,约好明日一起腌酸菜,又把娘家拿回来的红小豆和绿豆分了小半给蒲草,这才回家去。

    蒲草和张贵儿照旧去后园忙碌,昨日挖出的粘土,混了茅草,加水之后,均匀搅在一起,勉强能团成个儿的时候,就可以脱坯了。

    蒲草累得满头是汗,随手抹上一把,却沾了许多泥水,惹得一旁玩耍的山子和桃花都是咯咯偷笑不已。

    她就借机做了鬼脸,然后追着两个孩子吓唬,满园子乱跑,清脆的笑声,随着秋风送向远方,为那愈发萧索的大地平白添了三分活力。

    一大两小玩累了,蒲草就交代张贵儿几句,打算去里正家里借脱坯用的木头模具。

    洗脸时,山子和桃花就站在她身旁,眼巴眼望儿的想要跟去。蒲草想起小时候,爸妈每次出去走亲戚时他们姐弟也是如此,于是心头一软,就找了那半包芝麻糖出来,又替他们拾掇干净衣衫头发,这才带着一起出门。

    两个孩子不知是有几日没出门,还是因为怀里揣了糖片,让他们觉得底气十足,总之抬着小下巴,那小脸儿上笑得都开了花。

    里正娘子正拎着家里的两个小儿子,一边呵斥一边拍着他们身上的灰土,见得蒲草带着孩子们上门,就笑着招呼道,“蒲草,怎么有空闲来坐?我正被两个皮猴子气得头疼呢,正好跟我说说话儿啊。”

    蒲草瞧着那两个躲在里正娘子身后,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很是喜爱,笑道,“这就是全子和安子啊,长得模样可真招人喜欢,我家这俩也是天天顽皮,正好让他们一处玩儿去。”

    说完,拍拍山子和桃花的头在嘱咐道,“去和全子安子玩吧,不许吵架,糖片也要一起分着吃。”

    “嗯,”桃花乖巧的点头,就领着山子同两个淘小子一起去大门外边玩耍。

    里正娘子想要拉着蒲草进屋坐,蒲草却是不肯,笑道,“孩子们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我这身上还有孝呢,不好进门儿。”

    里正娘子却是好笑,瞪了她一眼嗔怪道,“说什么傻话呢,张富没了之前就把你休出去了,说破大天儿,你也就是个弃妇,可不是寡妇。律法上都说了,嫁娶自由,你替张家照料孩子就是仁至义尽了,可别把守孝这事儿往身上揽,省得以后哪个碎嘴的说你克夫,再找人家可就不容易了。”

    再有几日就是张家母子烧五七,蒲草其实打心底里不愿给他们磕头,但是又怕村里人背后说道,所以这次上门才出这样试探几句。

    此时,听得里正娘子都这般说,心里自然乐开了花,脸上却还是装了些悲伤模样,惹得里正娘子一个劲儿的夸赞她是个念旧的。

    毕竟当初张家母子待蒲草可没有半点儿疼爱,蒲草如今还这般替他们养儿女,可谓善良厚道到家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蒲草瞧着要做午饭的时候了,就借了模具告辞回去,里正娘子送她到门外,瞧得四个孩子玩得正是高兴,就道,“午饭让俩孩子在我这里吃,你就回去忙吧。”

    蒲草怎会答应,嘱咐桃花过会儿带着山子回去吃饭,就拎着模具走远了。

    下午时,张贵儿往模具里铲泥巴,蒲草抹平脱模,两人配合也算默契,不过一个时辰,山坡上就排了一百多块土坯。

    秋日的午后,天空蓝得澄净,偶有南归大雁,随心所欲变换着队形,一声声鸣叫嘹亮高亢,不知是表达着它们的留恋不舍,亦或者是奔向温暖的喜悦,渐渐从容飞过,远去。

    已经带了几分凉意的秋风,悠悠然,自由自在的吹过山坡,在一块块土坯间捉迷藏一般打着旋儿,那土坯就在它的嬉闹间凝固了。

    早早儿跑回来的桃花和山子,淘气的拿着树枝在泥坯上写字、玩耍。蒲草瞧着有趣,趁着歇息就教他们一些简单的算术题,三人正是玩得欢喜的时候,突然就听得隔壁院子传出了哭声。

    蒲草猛然站起,眼睛瞪得溜圆,因为那哭喊的声音她很熟悉,绝对是春妮错不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一向笑脸迎人的春妮哭成这个样子?

    她来不及多想撒腿就往隔壁跑,此时,刘家院门前已是围了十几个人,院子里也零零落落站了不少,蒲草也没有心情打招呼,拼命挤了进去。

    只见原本上山去打猎的刘厚生,正一脸惨白的斜靠在堂屋中间的椅子上,头发散乱,灰色的夹棉衣衫也破了多处,斜斜伸出的右腿更是血肉模糊,甚至隐隐都能看到里面白色的骨头茬子。

    不必说,这定然是在山上遇到危险了,春妮哭得声嘶力竭,想要上前搂抱刘厚生,又被两个小媳妇儿拦着,怕她手下没个轻重反倒碰了伤处,刘厚生竭力也想开口安慰媳妇儿几句,却无奈疼得只剩哆嗦的力气了。

    旁边站着的刘家老太太,不知为何也是满脸怒气模样,枯瘦如柴的手指不断点着儿子,高声怒骂着,“胡大仙的膏药那是最灵的,前些时日东山那边的赵老三也是折了腿,就贴他的膏药治好的。你们非要进城找大夫也行,自己掏钱,不要指望我,我可是没有那多余的银钱!”

    刘家老爷子瞧着众多乡亲脸上都有些不耻之意,赶忙帮着往回圆话儿,“城里大夫多是糊弄人,骗人买好药赚银钱,手艺说不定比胡大仙还差呢。就听你娘的试试胡大仙的膏药吧,若是不好,咱们再去城里也不迟。”

    护送刘厚生回来的董四听得这话,忍耐不住就反驳道,“前几日那胡大仙不是被人家砸了院子吗,听说就是因为没治好病,反倒给人治得更坏了。刘叔刘婶儿,咱们不能因为心疼那几文钱,就耽搁了治病,若是落了残疾,耽搁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刘家老太太不等他说完,直接就甩了一句,“我们刘家没钱,你怕耽搁,你出银钱啊…”

    蒲草只觉怒火直撞顶梁门,哪里还能再听下去,直接上前喊了董四和春妮说道,“我家还有银钱,不必担心!治病要紧,把人扶起来,咱们进城找接骨大夫。”

    春妮听了这话,回头一见是蒲草来了,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儿一样,上前抱了她哭得更是伤心,蒲草用力拍了几下她的背,小声呵斥道,“掉眼泪没有用,赶紧拿条被子,咱们要赶路。”

    春妮用力点头,抹了一把眼泪就转进屋去了,旁边有村人见得有人出头,就说道,“我家有车,我回去套,马上就来啊。”

    这时里正也闻讯赶了过来,见得这般模样,也喊着大伙儿伸手帮忙,很快,蒲草跑回去取了银钱,牛车也赶到了院门外,众人小心翼翼的把刘厚生挪到棉被上,然后抬着往外走。

    刘家老两口见得没人搭理他们,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刘老太太嘴里还嘀咕着,“明明能少花些银子,偏要进城,真是有钱烧的…”

    蒲草实在恨她心肠冷硬,自己亲生儿子伤成这样都舍不得出银钱看病,于是走到门口时,就故意慢了一步,选好时机,待得刘老太太刚到门前,就用力甩上了门扇。

    刘老太太哎呦一声被撞得猛然仰倒,摔了个四仰八叉,刘老头儿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起她,就见老太太脑门上肿了个小儿拳头那般大的青包,他抬手就去揉,疼的老太太杀猪般嘶声喊叫,“疼死我了,别揉,别揉,你快看看是哪个缺德的,居然摔门撞我?”

    刘老头儿闻言奔去门口观瞧,可惜众人早就出了院子,齐齐望着远走的牛车议论纷纷,哪个都不像做了坏事的模样,再说了,就算他瞧出谁有古怪,又没当场抓住手腕子,也不好随便问罪啊,只得回去扶了老太太,“算了,兴许是谁随手一关,不是故意撞的。”

    刘老太太哎呦哎、呦叫唤着,走在院子里瞧得那墙角立着一只新陶缸,就恨恨道,“我就说那死媳妇藏了私房银子,你还不相信,你看这才分家几日啊,连新家当都置办上了。正好趁她不在,把这缸搬家去,我要腌酸菜…”

第二十二章 回春堂里

    刘老头儿总算还有些良心,小声道,“儿子有病咱们不出钱,村里人背后都要说闲话儿,若是再搬了儿媳的东西,她回来到处宣扬怎么办,还是算了吧。”

    刘老太太还要再说什么,就见桃花牵着山子的手走了进来,眨着大眼睛看着两老说道,“大爷大娘,妮子姐姐要我们帮忙锁门。”

    刘老太太立刻瞪了眼睛,想要开骂,却被刘老头儿扯着出了院门儿,刘老太太本来还想趁机跟村里人骂上几句儿媳无礼,可惜,人家一见他们出来,就都扭身回家了。惹得他们两人都闹了个没脸,最后只能讪讪的走了。

    董四赶着牛车尽量拣平坦的路走,但山路崎岖难免会有颠簸,刘厚生疼得脑门儿上都是汗珠子,先前在腿根儿上扎了布条,这半会儿倒是不滴血了,但那伤口还是恐怖至极。另外两个跟来帮忙的村人也是心善的,轮流帮忙抬着他的大腿,指望这样能让刘厚生疼得轻一些。

    春妮极力压抑着悲伤,但还是忍不住哭泣出声,蒲草把她揽在怀里,背着风趴在她耳朵边上,小声劝慰着,“妮子别哭,你知道我有银钱,咱们进城找最好的大夫,保管能把生子治好。”

    春妮这才稍稍止了眼泪,死死抱着蒲草的胳膊,不敢去看自家男人的腿。

    一路紧赶慢赶,牛车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蒲草跳下去拦了几个路人问询,都道城西回春堂的刘大夫接骨手艺最好,人也和气。

    众人就着忙往那里赶去,医馆的小药童本来正在上门板,见得有病人求诊,而刘厚生那伤腿又很是严重,就一溜烟的跑去后院喊了大夫。

    很快一个身穿石青长袍,面色和蔼的中年大夫就走了出来,招呼着董四几人把刘厚生抬进医馆,放到了一张木床上,用剪刀剪开他的裤子,仔细检查了好半晌,皱眉问道,“伤的这么重,怎么才送来?”

    几人都是无言,好在那大夫也没深问,捋着稀疏的几根胡子沉吟片刻,说道,“我先替他正骨,然后抹伤药,打上夹板,过个六七日看看,若是骨头愈合的好就换药,若是不好,还要打断重接,怕是就要多遭些罪了。”

    春妮听得自家男人要受那么多苦,眼泪吧嗒嗒往下掉,抽噎着问道,“大夫,诊金要…要多少?”

    蒲草赶忙扯了她一把,接话道,“大夫,他这腿伤得这般严重,以后走路可会有何不便?”

    那老大夫招呼小伙计打水,准备用具,然后说道,“放心,我们刘家是祖传的手艺,只要回去好好养着,别再碰到,以后伤好了,不耽搁走路,嗯…不过上山打猎或者比较吃力的活计,是做不得了。”

    众人一听,脸色都是有些不好,农家过日子里里外外的活计,哪有不吃力的,这就等于是半个残废了。

    春妮又小声抽泣了起来,蒲草安慰了几句,瞧着外面天色黑下来了就扯了那小药童,低声问道,“小兄弟,我们今晚定然是赶不回去了,这附近可有什么干净便宜的客栈?”

    那小药童长的圆脸圆眼睛,白白胖胖很是讨喜,听得蒲草问这话,就笑道,“小嫂子放心,我们这里常有病人因为天晚耽搁出城,所以,师傅早就准备了两间客房,等会儿治完伤,我就送你们过去。

    不过,饭菜要你们自己动手做,我师娘…嗯,带着喜姐回娘家了,你若是能把我和师傅的那份儿也带出来,嘿嘿,就最好不过了。”小药童说完这话,好似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脸色微微泛了红。

    只需动手做顿饭食就能轻易解决住宿问题,蒲草自然欢喜,赶忙道谢,然后上前同正洗手的刘大夫,恭敬说道,“刘大夫,今晚怕是要叨扰了,为表谢意,晚上小妇人动手做顿饭菜,还望刘大夫不要嫌弃。”

    刘大夫倒也是个爽快人,哈哈笑道,“不嫌弃,不嫌弃,当归做的菜糊得不成样子,再吃下去我怕是都要无力诊病了。”

    当归就是那小药童的名字,听得师傅嫌弃他的手艺,就小声反驳道,“师傅不气走师娘,我们也不至于饿肚子…”

    蒲草生怕刘大夫恼怒,赶紧岔开话头儿说道,“刘大夫不必担心诊金之事,只管用好药,若是能不落下残疾,最好不过。”

    刘大夫点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蒲草这才随着小药童穿过药堂,进了后边小院儿,这是个很普通的四合院,青砖灰瓦,处处整齐干净。

    灶间设在东南角落,蒲草进去看了一圈儿,柴禾、调料、碗筷都很齐全,案板上还有两块豆腐,一把粗粉条儿。

    但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食材了,她虽是疑惑一个大药堂为何如此拮据,却也不好多打探,就暂别了小伙计,去街上找了一家未关门的肉铺,买了一斤多五花肉、四根大骨头,出门时又把对面儿馒头摊子上剩下的十几个馒头包了圆儿,这才小心抱在怀里回了医馆。

    当归一看蒲草买了这么多好吃食,那眼睛简直都放了光儿,跑前跑后的帮忙张罗开了。

    蒲草用大砂锅炖了骨头,然后又把五花肉分了一小块切片,剩下的统统切成骰子块大小,焯水之后就下锅加酱油煸炒,一直炒到变色炸出小半油脂来,这才加进豆腐块和葱姜盐,添水大火咕嘟嘟炖了起来。

    那把粉条也被她随手洗干净,扔进另一个小锅里慢慢煮着,待得锅里的红烧肉炖豆腐差不多熟了,就把七八分熟的粉条捞出来拦上几刀,同肉片一起翻炒,直炒得粉条透明软糯,又沾了一层油汪汪的外衣,分外惹人垂涎欲滴。

    当归蹲在灶膛旁,一边帮忙烧火一边同蒲草说着闲话,不时吞吞口水,嬉笑有声。

    刘大夫替刘厚生接完腿骨,喊人抓药的时候,不见徒儿的影子,就撵过来逮人,结果嗅得砂锅里的骨汤香气,又笑道,“这骨汤给病人多喝些也对恢复有好处,待得明日你们回去,多抓两味药草带上,熬汤时放进去效果更好。”

    蒲草赶紧道谢,待得抓好了药,当归帮忙找了个药罐子,在廊檐下支了个小炉子熬上,众人也就开饭了。

    蒲草把两道菜都单盛了一份儿,又加了两个馒头,要当归送给书房里的刘大夫,不想刘大夫却端了出来,笑言要同大伙一起吃,末了还责怪蒲草太过破费,下次不可如此。

    蒲草瞧得他一脸真诚,不是假装客套,对这大夫就又多了三分敬佩,连连应下。

    秋夜的风急而凉,未免灌得一肚子冷风,蒲草就把饭桌儿开在灶间里,董四和同来的两位乡亲都是常年见不到肉腥儿的,突然间的大碗肉、细面馒头管够吃,欢喜得一时都不敢下筷子,就是刘家师徒也直道太过丰盛了。

    蒲草客套谦让了两句,就端了那份儿饭菜去找春妮一起吃。

    这时,刘厚生已经搬到了西厢的客房里,伤腿被缠成了个白色的粽子模样,直挺挺放在床里,春妮正陪坐在他身旁低声劝慰着什么,可惜,这些劝慰明显没什么效果,夫妻俩都是一脸悲苦,愁眉不展。

    见得蒲草进来,刘厚生勉强笑着道谢,“蒲草妹子,今日多亏你张罗了,否则我这腿…”许是想起了他那凉薄狠心的父母,二十几岁的汉子,眼圈儿居然有些红了,把头扭到了一旁,不肯让人看到他的狼狈摸样。

    春妮也是恨得咬牙切齿,骂道,“她们平日对我不好也就罢了,生子可是他们的亲身儿子啊,怎么能这般狠心…”

    蒲草放下托盘儿,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省得惹得刘厚生更难过。

    春妮到底心疼自家男人,果真就收了那话头儿,转而又劝慰起来,“刘大夫的医术好,等咱养过这个冬天看看,兴许骨头长好了,没有啥妨碍呢。就算当真以后不能干重活了,咱也不犯愁,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总有咱们的活路。”

    蒲草随手敲了火石,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映得屋子里仿似一下子就明亮温暖了许多,“正是这个道理,这世上赚钱的路子多了,总不至于不能种田就要饿死人,放心吧,别想太多。咱们先吃饭,一会儿骨汤熬好了就该照顾大哥吃药了。”

    春妮应了一声,两人坐到桌前举起筷子,虽是满眼的大块肉、嫩豆腐,粉条儿也是软糯诱人,都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吃食。但春妮依旧蔫蔫的咬着馒头,半晌都不知道夹口菜吃。蒲草无奈,想了想就笑道,“其实说实话,刘大哥伤了腿,我还是很欢喜的。”

    春妮两口子听了这话,神情都很是惊愕。

    “蒲草,你怎么说…这话?”

    一家之主伤了腿,以后的生活堪忧,蒲草作为好友,不但不忧心反倒坦言心中欢喜,这实在有些不像话,春妮不知是该恼怒,还是该敲敲她的脑壳听一听,是不是里面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蒲草推开手边的陶碗,脸上笑意更浓,“你们听我仔细说,你们也知道我预备建个温室,冬日里种些新鲜蔬菜卖于酒楼。这事儿要是成了,自然是一本万利。但我这几日忙着挖土脱坯,只有贵哥儿一个帮手,实在是忙不过来,以后还要找人打木架子、木箱子,砌墙,上山砍柴,更是忙碌。

    我原本想过要你们两口子帮我一把的,但是大哥是个打猎的好手,上山一次怎么也能赚个几两银子,我就没有开口。

    如今刘大哥伤了腿不能上山打猎,正好倒成全我了,我可有人帮忙张罗了,省得我头上顶着个弃妇的名头,出面办事遭人家白眼。”

第二十三章 马粪包

    刘厚生是个厚道人,听得蒲草要找他帮忙,习惯性的就要一口应下,突然又想起自己已经半残的事实,脸色就黯淡下来,低声说道,“蒲草妹子,我这腿,如今走几步都困难,这一冬怕是都要躺在炕上了,我想帮忙也…”

    蒲草摆手,笑道,“我刚才仔细问过刘大夫和当归,都说大哥这腿伤若是养得好,过个六七日,就能拄拐下地了。再说,我那温室也不用刘大哥上手做什么活计,不过是看着木匠别糊弄咱们,找村里乡亲帮工砌墙时,再帮忙招呼一下,陪着吃喝几顿罢了。”

    刘厚生想了想,点头道,“这些事儿,我倒能帮上忙。”

    蒲草欢喜的拍手道,“那刘大哥是答应了,这可太好了。不过,好人做到底,我那温室建成了,还缺个晚上帮忙值夜的,不如刘大哥一同都应下吧。待得鲜菜上市,我分三成利润给刘大哥做工钱,如何?”

    “工钱?这可使不得!”刘厚生原本还琢磨着晚上要离了媳妇儿,孤零零守着温室,有些迟疑,但是听得这工钱二字,就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赶紧摆手道,“你和春妮多年交情,又替我们家里置办了那么多物件儿,我们帮忙是应该的,怎们能要工钱呢?”

    蒲草还要再劝,那边沉默半晌的春妮,已是眼圈泛红,抬头瞪了自家的愚笨男人一眼,说道,“你这傻子,蒲草哪里是要你帮忙,这明明就是怕你伤了腿,咱家以后断了生计,想要把买卖分咱们一份儿。”

    她上前拉住蒲草的手,想说几句感激之言,可惜却哽咽着堵了喉咙,只剩泪珠子噼啪落下。

    蒲草赶忙起身抱了她,嗔怒道,“哭什么,咱们都是自家人,你若说客套话,我可要恼了。我的命都是你救的,要是真算起来,把整个买卖让与你家都不多。更何况还要你们两口子跟着忙活,又不是白给你们银钱。”

    春妮抱着蒲草哭了个痛快,把心里对于未来日子的恐惧忧愁都宣泄了出去,最后终于觉得心里松快了,这才抹了一把眼泪,说道,“行,这情分我们两口子记下了。”说完,她冲着床上有些无措的刘厚生,半是嗔怪半是嘱咐道,“以后可不能偷懒,蒲草的菜若是没种成,就怪你不出力。”

    刘厚生平日里很少做主,多是听自家媳妇儿的,如今伤了腿更觉心里有愧,听得这话赶忙点头应下,其实他对于种菜这事实在不看好,但蒲草开口求帮忙,他又实在不愿做个废人,能有些活计做,证明自己还有用,哪怕最后白费力气他也觉得欢喜。

    大事敲定了,蒲草就拉了春妮坐下,一边往她碗里夹肉一边说道,“董四这次为了刘大哥,猎也没打成,家里少了进项,这可是个大人情,总要还一还。还有那两位叔伯跟着折腾进城来,也不能短了礼。”

    春妮去了心头大石而胃口大开,正吃的欢快,听得这话就点头道,“等到过年的时候,我送两包点心过去就差不多了。”

    蒲草翻了个白眼,对于春妮这平日精明,却偶尔犯傻的性子实在无奈,就劝道,“那两位叔伯给两包点心倒是足够了,但董四家怕是不行,要知道上山一次,怎么也能有一二两的进项,你那点心值几文啊。

    我看啊,咱们温室冬天里要烧很多柴,不如就把这事交给董四吧,咱们按照卖进城的价格,五斤一文钱跟他买柴,估计也有一二两的进项了。”

    春妮两口子对视一眼,都觉这主意好,村里人家用苞谷秸秆烧炕,至于灶间做饭和火盆取暖,多是平日里积攒的破烂木头。

    蒲草一家连个柴垛都没有,再有大半月就该降雪了,不下本钱买柴还真怕赶不及,若是把这活计交给董四,既解决了自家的困难又还了份大人情,可是再好不过了。

    三人商议妥当,就麻利的拾掇了碗筷,灶间里的小席面也散了,当归吃得嘴巴油乎乎的,见蒲草和春妮进来,嘿嘿笑着用袖子抹了一把,然后引着那两位乡亲去客房歇着了。

    春妮端了药汁儿照顾刘厚生喝了,然后又盛了一大碗熬成乳白色的骨汤,用筷子串了两个馒头,刘厚生去了心事,大口痛快吃了起来,惹得春妮心疼,嘴上却数落他没个样子。

    蒲草在一旁看着,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于是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出了房门。

    秋末的夜晚已是凉意袭人,晚风吹过院角那两棵叶子落光的大树,低低的呜咽作响。蒲草抱着肩膀,任由影子陪着自己一圈圈在院子里游荡,偶尔扭头看向窗上那对儿相拥的身影,心里的羡慕就忍不住泛滥决堤…

    前世她曾为自己的美貌骄傲不已,认为爱情不过是随手可得一般容易,可惜最后她得到的却是满心的伤痕。

    当惊觉岁月已经流逝很多,再也不能回首,她才知道想要寻找一个相濡以沫、相知相守的人有多难。

    而如今,她从一个美丽女子变成了一个“黄毛小媳妇儿”,却是不知命运之神会不会多加垂怜?她真的要求不高,她只想要一个伴儿,不求那人如何才华出众、帅气多金,她只要他能在她这么孤单的时候给予陪伴,相处之时给予真诚体贴,他们眼里只能容下彼此,平淡安然走过一生…

    夜色渐渐深重,晚风不知何时收了玩心,转回家去小憩,院落里更显幽静了,也衬得这个小小的女子的叹息更加清晰,身影更加寂寥。

    当归拎着个大扫帚从前堂开门进来,突然见得院子里有人,惊得怔愣了一下,继而跑到跟前笑道,“蒲草嫂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没歇下?”

    蒲草笑笑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小兄弟怎么也没歇息,还有活计要做吗?”

    当归挥挥手里的扫帚,小声抱怨道,“师傅白日里要我拾掇马厩里的马粪,我一时忘记了,这才想起来就赶着去扫扫,省得明早起来被他老人家唠叨。”

    “马粪?”蒲草眼睛一亮,随着当归到了院角充当马厩的草棚前,果然暗淡的月光照射下,隐隐约约瞧着那角落里散了许多马粪包,拢一拢估计也有一麻袋了,她于是就问道,“小兄弟,你们医馆还养了马匹吗?”

    当归摇头,“没有,这是平日有客人赶马车来看病时留下的。”说完,他就麻利的打扫起来,结果扫到一半却突然抬头,恍然大悟般说道,“哎呀,只有两间客房,蒲草嫂子是住着不方便吧?都怪我没想到那么多,正巧我家喜姐同夫人回娘家了,一会儿我打扫完就送嫂子去住她的房间吧。”

    不用和春妮夫妻挤一屋,蒲草自然欢喜,笑着道谢,末了又指了那地上的马粪,说道,“小兄弟,这堆马粪你若是没有用处,能送给我吗?”

    当归歪着小脑袋,一脸惊奇模样,猜不出她索要这臭烘烘的马粪有何用处,但这马粪他本来就懒得清理,蒲草要去正好省了他的力气,于是一口应了下来,还道,“这些若是不够,我就再给嫂子攒几日,待得下次来复诊时,一起给嫂子捎回去。”

    蒲草连连道谢,这马粪对她的种菜事业可是有大用,但是村里人家养的都是牛和猪,她前几日还琢磨是不是要去马市捡一些,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轻易找到了。

    当归见她如此欢喜,更是好奇这马粪的用处,抓耳挠腮想问个究竟却又不好开口。事关冬日种菜的秘密,蒲草自然不肯多说,于是就假装天黑看不见了。

    春妮夫妻正互相安慰,轻声细语盘算着以后的日子,突然听得蒲草在窗外说要去别的屋子歇息,才惊觉到他们居然让她在外冻了这么半晌。

    春妮很是过意不去,一定要陪蒲草住一屋,蒲草当然不会那般没眼色,毕竟刘厚生行动不便,夜里还要人照料。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就各自安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原本阴沉了两日的天空,突然开了晴,阳光分外灿烂,照在身上倒让人找到些许夏日的火辣回忆。

    蒲草惦记着家里还在脱草坯,吃了早饭,就赶忙扯了春妮去街上添置东西。刘厚生这腿伤若是不想落下太严重的残疾,可是要好好将养,吃食用物都不能短了。

    另外,那死鬼张富母子的五七祭日要到了,也要准备一些黄纸,先前家里太穷也没人挑理。如今手里有些余钱,再不张罗张罗,别人哪怕不说,就是张贵和桃花心里怕是也该落埋怨,毕竟那母子俩有再多不是,也是他们的兄长和娘亲啊。

    两人拎着篮子,上街第一件事就是又把肉店的骨头买光了,那老板许是平日见得只买骨头的主顾不多,居然认出她们是回头客,结账时豪爽的少算了两文,算是个小优惠。

    两人辞了那热情的肉铺老板,又进布庄买了半匹最便宜的白棉布,打算留着回去给刘厚生缠伤腿。蒲草本来还想再买些补气血的吃食,却被春妮拦了,医馆那里还没结诊费,不知要用多少银钱呢,除了必须要添置的用物,她死活也不舍得蒲草再多花一文了。

    蒲草无奈,顺手买了一捆黄纸拎着,两人就牵着手往回走。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她们不自觉的心情就好起来,脸上就带了笑。

第二十四章 街市见闻

    如此灿烂的日阳,真是见着一次少一次了,待得过些时日雪花飘下来,就彻底与这样的好日子暂别了。

    许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想法,这一日,街上的行人特别多,小贩们也卖力的高喊着,想要多招揽些生意,多赚银钱,等到大冷的日子,就能安安稳稳的在家猫个冬,蒲草两人在人群里穿行,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脚下就慢了许多。

    路边儿有个老大爷支了个小摊在浇糖画儿,围了好多的孩子,蒲草想到家里乖巧的山子和桃花,就挤了过去,只见老大爷拿了个小铜勺在一口小铁锅里舀了一勺褐色的糖浆,然后手腕晃动,行云流水一般就用那糖浆在大理石板上画出一只抬头挺胸,傲气十足的大公鸡,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引得周围众人都是高声叫好。

    蒲草也看得瞪大了眼睛,心里直道,艺术在民间,这话果然不假,立刻掏了六文钱买了两只大公鸡,一只小猪。老大爷听说她要走远路回家,特意帮忙多罩了一层薄油纸,以免路上沾了风沙。

    蒲草谢了又谢,一想到回去后,两个孩子见了定然欢呼雀跃,她就忍不住笑得眯了眼。

    春妮蹲在一旁的摊子前翻拣那些荷包香囊,蒲草以为她喜欢,刚要撺掇她挑上几个,却被她拉着就走,小声笑道,“我看看样子,等回去照着绣就行了。”

    蒲草咯咯笑起来,直说她这是在偷师,两人笑闹着刚要转回城西药堂,就见前边路口好似吵闹起来,很多行人纷纷聚了过去,就是街道两侧的酒楼上也有人开了窗向外观瞧,春妮天生爱热闹,忍了又忍还是扯了蒲草跑了过去。

    可惜两人行动有些晚,赶过去时,那地方已经里三圈外三圈被看客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她们两个个子又矮,死活也看不到里面,只能支着耳朵听两句。

    原来里面吵架的两方都是女子,因为马车撞到了一处生出的纷争,不过,听着话音儿好似又涉及了一个男子,有如此香艳情节加入,自然惹得看客们眼睛放光,兴味十足。

    春妮见得旁边两个小贩头对着头,笑嘻嘻低声议论的热闹,就凑过去问道,“两位大哥,咱们这翠峦城的姑娘就是泼辣啊,当街吵架,可真是不怕坏了闺名啊。”

    那两个小贩好像知道些内情,正是憋得慌,听得有人问话,转头一瞧,见得是两个农家小媳妇儿,不像与那吵架的两位主儿有瓜葛,就嘿嘿笑道,“大妹子,你这是不知道,这两位主儿根本不怕声名不好。她们一个是城主家的大小姐,谁敢说她半个不字啊?另一个就更不怕了,那是胭脂阁的红牡丹,男人堆里打滚的风尘女子。”

    “哦?”春妮惊疑的低呼出声,“那牡丹姑娘可是个厉害的,居然敢同官家大小姐吵架,她不怕…”

    两个小贩听了这话,笑得更是暧昧又奸猾,声音也压得更低,“若是平日,牡丹姑娘许是真不敢招惹那位,不过,如今她身后可有人撑腰啊。这女人间打架,别管出身门第,能讨得男人欢心就保管稳占上风啊。”

    蒲草听得他们越说越露骨就有些不喜,扯了春妮一把,说道,“咱们回去吧,还要赶路回家呢。”

    春妮也有些脸红,扭头就同蒲草挤了出去,小声说道,“还以为有啥热闹呢,原来是两个女子争风吃醋。”

    蒲草挤眉弄眼逗弄她,笑道,“怎么,你打算多学学,以后给你家生子也找个小妾?”

    “他敢!”春妮立时瞪了眼睛,“他若讨小妾,我就打折他的腿!”

    蒲草扑哧笑出声来,从她手里接过篮子,一路说笑着回了药堂,可惜,两人走得早了些,她们刚转过街角,那吵闹之处就迎来了一个关键人物,居然也是她们熟识之人。

    方杰眼见前面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街口,手下的折扇慢悠悠摇晃着,带起的发丝抚过微翘的嘴角,若是不熟识的人见到,怕是会以为他此时很是欢喜,然而事实却全然相反,他那轻挑的眉梢儿,隐含的满满都是不耐和恼怒。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悄悄往旁边又挪了两步,替那场中两位感觉良好的女子捏一把冷汗。

    这般想着,他硬着头皮上前,伸手拨开人群,说道,“乡亲们,请让一下。”可惜,众人都是看得正过瘾,谁也没有动地方的意思。

    人群之中,两方人马的丫鬟已经是露胳膊挽袖子,就差一声令下上前厮打了。

    两家主子虽是没下马车,却也隔着窗子唇枪舌战,这个说,“你个下贱女子,满身风尘,也敢提我表哥的名字?我表哥是可怜你,才捧捧你的场,还真当自己是方家媳妇了?”

    另一方就柔柔弱弱,反驳道,“方公子是怜惜奴家不假,但同奴家更是情投意合,孙小姐若是不喜就派人告知奴家,奴家忍痛割爱把方公子让与小姐就是,为何小姐要当街撞上奴家的车马?这可不是知礼的女子所为?”

    “你,你!那是我表哥,谁要你相让,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居然还敢骂我不知礼?”孙大小姐彻底恼羞成怒了,高声喊道,“你们这些没用的贱婢,还等什么,给我砸了她的车!”

    牡丹手下的两个小丫鬟立时举起了手,琢磨着是先抓对方头发还是先扯衣服,方杰再也听不进去,冷声喝叱道,“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高喊把主角和看客们都吓得一愣,扭头一看,原来是男主角到了,人群里有那熟识的脸上笑意都更浓了。场中两家的丫鬟也都赶忙低了头,往自家主子旁边退了几步。

    人群终是让了一条小路,方杰迈步走到两辆马车之间,正要说话的时候,他左手边的马车却突然掀开了车帘,露出孙家大小姐那张娇美的脸庞,她欣喜唤道,“表哥!你怎么来了?二娘最近常念叨你,表哥也不去我们府上走动?上次的诗词表哥才教了我一半呢。”

    另一辆车上的牡丹自然也不甘心落了下风,车帘也挑了起来,她年纪比孙小姐稍大一些,但容貌却不差,比之年轻女子更多了三分韵味,特别是那眉目流转间露出的一抹风情,惹得周围的看客们都是心痒难耐、暗中欣喜,平日进次胭脂阁花用个十两二十两,也不见得能见上这清倌人一面,没想到今日却分文未动,就一睹红姑娘的风姿,可真是赚了。

    牡丹觉出周围众人的灼灼目光,心下不知羞,反倒很是得意,但脸上却极力装了三分委屈七分惊喜,柔声说道,“方公子…都是奴家不好,今日不该上街来,惹下这样的风波,怕是要连累公子出丑了。”

    都说姜是老的辣,随着年纪增长了,或多或少,也要一同长些心机和手段。果然,相比与孙家小姐的娇蛮,牡丹这几句话一出口,方杰的脸色就好了许多,微微点头算是行了礼,低声说道,“牡丹姑娘客气了,今日之事都是我家表妹鲁莽了,改日我定然亲自上门道歉。”

    牡丹杏眸一亮,脸上笑意更浓,微微带了那么一丝期盼和娇羞,应道,“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些小事,怎么能劳公子致歉,不过,能见公子一面也好,前几日得了一坛三十年的桂花酿,本来就等着同公子一同品酒呢,那…牡丹就恭候公子大架了。”

    方杰不喜苞谷酿的浓烈,很是偏爱南国的酒水,听得牡丹这般说,脸色就又好了三分,笑道,“明日必去。”

    牡丹得了准信儿,勉强按捺着心里的狂喜,慢慢放下了车帘,吩咐车夫丫鬟们赶路。

    那边厢,孙家小姐听得两人几句话就定下了相约之期,心里那坛酸醋仿似被泼进了时光隧道,瞬间变成了沉积千年之物,暴涨的酸涩之气直冲脑门,指了那远去的马车就是大骂起来,“你个肮脏的贱货,敢当着我的面儿勾引我表哥,我…我,我要拆了你的破楼…”

    “娇凤!”方杰看着牡丹的马车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心里又添了一丝感激,不论谁是谁非,起码牡丹这样行事大度,他才不会太为难。

    至于自家表妹,这性情就有些太过刁蛮了,方杰忍了气上前低声说道,“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当街同人大吵,岂不是自降身价,若是这事被孙大人知道怕是又要禁足三月,赶紧回府吧。”

    孙小姐委屈的撅了嘴,撕扯着手里的帕子,不忿应道,“你也不上门来看我,日日同这贱女人厮混,我是一时生气…”

    “好了,”方杰不耐的打断她,生怕这没脑子的千金说出什么容易被人误会的话,赶紧催促道,“你先回府吧,转告姨母明日我就去看她。”

    “真的?”孙小姐眼里瞬时满是喜色,心里那坛陈年干醋奇迹般的又变成了蜜糖,甜得她发晕,一迭声的应下,“好,好,我这就回府,表哥你可不能骗人,一定要来!你若是不来,我就撵去白云居找你…”

    方杰胡乱应和几句,就撵了那车夫赶紧调转车头,孙小姐走出多远,还一直趴在车窗口挥手。

第二十五章 惊惧的孩子

    有那平日同方杰熟识的看客,就哈哈笑着打趣道,“方公子俊美无双,竟惹女子当街吵闹,比之古时宋玉潘安也不匡多让啊。”

    方杰无奈摇头,抱拳一礼笑道,“吴兄就不要拿小弟玩笑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那姓吴的商贾和周围看客们,都是哈哈一笑转身各忙各事了。

    直到人群散尽,方杰才收了脸上的笑意,微微沉吟片刻吩咐身后的小厮,“东子,去打听一下这城里最严厉的教养嬷嬷住在何处?另外再挑两匹上好锦缎送去牡丹姑娘那里。”

    那小厮身形瘦弱,尖脸圆眼,一对眼珠儿骨碌碌转得飞快,一看就是个鬼机灵。听了这话他立刻应下了,脚下却没动,又问道,“公子,两头儿您都应下了,明日到底要去哪一家啊?”

    “哪家也不去!”方杰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那小厮吐吐吐舌头,赶紧小跑着去办差事,自家公子这次可是真恼了,万一差事办不好,这火气就要烧他头上了。

    蒲草不知只是前后脚的功夫,就错过了这样的一场好戏。以至于很久之后,因为这事还生出了很多风波,她最后在某人腰侧的软肉上,练习了无数下三百六十度大旋转,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刘大夫是个极负责任的人,一早晨起来就带着当归把药材抓好了,分包整理。

    待得蒲草和春妮采买回来,又把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仔细讲给两人听,末了又单抓了两种草药给蒲草,言道每次熬骨汤放进一些更补身体。

    春妮和蒲草两人一迭声道谢,特别是蒲草,前世见多了那些穿了白衣却装了恶魔心肠的医者,如今再对比刘大夫这样的医德,简直都想把刘大夫送到现代去,让那些徒有其名的冷血动物羞愧致死。

    因此,在付诊费药费时,蒲草主动多给添了二钱,算是众人的食宿费用。刘大夫却是坚辞不受,笑言都是刘姓一家,比之旁人还要亲三分,不赠药已是不该,更不能多收诊金。

    一番话说得刘厚生这样的大男人眼圈儿都红了,刘大夫这样的外人,只是因为同姓就这般厚待与他,再想想家里那对狠心父母,他的心头更是酸涩不已。

    当归小药童还是孩子心性,得了蒲草买回的大公鸡,欢喜的眉开眼笑,缠在蒲草身旁,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帮忙攒马粪。蒲草就笑道,下次再来一定带些好吃食给他。

    果然,当归的小脑袋点的如同啄米小鸡一般,连声问着他们何时再来。惹得刘大夫都是脸红看不过眼,伸手敲打这没出息的徒儿,当归到处乱窜,惹得众人都是哄笑起来。

    一时,刘厚生被抬上了牛车,众人辞别了刘大夫师徒,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秋风一日凉似一日了,蒲草担心冬日早至,坐在车上也无心观望风景,心里盘算着还有多少活计要忙。

    倒是春妮夫妻自觉以后生活有靠,就去了来时的愁苦之色,头挨着头凑在一处小声说话,偶尔扭头见得蒲草这般样子,春妮就扯了她笑道,“你也别着急,我娘家村子就有木匠,手艺也不错,咱们明日就能请来开工,一定能赶在下雪前张罗完。”

    一旁的两个乡亲孔六叔和李九叔听得这话,自然就要问请木匠作何,蒲草也不瞒着,就说想要建个土坯房子,冬日种菜。

    孔六和李九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停了好半晌才清咳两声,劝道,“咱们这里大冬日的,房子若是山墙单薄些都容易把人冻死,更别说那菜苗了。蒲草还是省些力气,明年开春好好种苞谷吧。”

    蒲草知道两人是好心,也不生气,笑道,“二位大叔的话有道理,这我也知道。不过,我当日在里正和长辈们面前应了要给桃花备嫁妆,要供贵哥儿去读书,只指望那二亩苞谷地怕是不成,只好琢磨些别的出路。

    再说,用土坯垒个房子不难。就算不成,也不过是浪费些柴禾,若是成了,哪怕进个几百文钱,手头也宽绰些。”

    孔六和李九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打定主意了,而如此忙碌也是为了小叔和小姑,这份心思是极好的。于是就不再相劝,想着家里没有什么着急活计,昨晚又吃了人家那么多好肉好菜,就道,“那帮工就算我们一份吧,到时候去喊上一声就成。”

    蒲草大喜,赶忙道谢。

    董四一边甩着鞭子驱赶老牛一边也在犯愁,根本没把众人的对话听进耳里。他本来答应了媳妇儿,上山猎到好皮子卖了银钱,给她扯块花布做棉袄的,老娘也嚷着要称些细面过年蒸枣馒头,两个小儿子也提前几月就盼望过年的鞭炮了。

    可惜,他因为背了生子回来耽搁了这么两日,再也撵不上村里的猎队了,自己进山又太过危险,只能让一家人失望了。

    想着回到家里,媳妇和老娘必定唠叨不休,孩子也要哭闹,他这心里就火烧一般,恨不得这山路没有尽头才好。

    刘厚生躺在他身侧,听得他一声声偷着叹气,有心想告诉他那砍柴的买卖,却又碍于人多不好开口,只得忍了一路。

    终于等到牛车进了村口,孔六和李九跳下车回家了,他才扯了董四的衣襟把昨晚商量好的事情说了一遍。

    南沟村所处的山坳,虽是三面环山,却都不是什么高山峻岭,充其量不过是十几丈高的小山包。兔子野鸡满山跑,狐狸或者狼这类的野兽却不多,这也是村里人秋猎要走出很远的原因。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就像前些时日同蒲草赛跑的那只黑熊,就不知是哪里跑来的“独行侠”。

    不过,小山包也有小山包的好处,那就是不缺柴禾。什么矮松啊灌木啊,随处可见,甚至东山那里还有大片的枯树,砍起来极容易。

    董四听得这差事离家近,进项也不错,自然欢喜,客套两句就接了下来,笑嘻嘻赶了牛车拐上后街。

    街坊邻居们见得他们回来,都聚过来问询两句,蒲草不好说刘家事就跳下车帮忙开院门。

    春妮本就恨公婆心狠,口下也没留情,直言因为送医太晚,以后要落残疾不能做重活了。

    众人不知他们夫妻和蒲草的打算,就以为这刚刚分出的小家庭以后算是彻底没指望了,纷纷劝慰帮着出主意,言道以后进城做个小买卖或者学个不用出力的手艺,也不至于饿了肚子。

    也有那同春妮平日交好的小媳妇儿心直口快,替春妮两口子抱不平,小声道,“你以后也不用孝顺公婆了,世上哪有这样狠心的爹娘,为了几个大钱居然不救儿子。”

    隔壁陈大娘想起平日自己也是偏心小儿,就叹气道,“这人老了,没个道理可讲。”

    众人还要再说话,蒲草已是打开了院门,牛车进了院子,董四又帮忙把刘厚生背到了炕上。众人见了又夸赞他是个有义气的,倒惹得董四红了脸,赶忙告辞去还牛车。

    众人随后又闲话几句,也都散去了。

    桃花和山子在后园听见动静疯跑了过来,抓了蒲草的衣襟不放。蒲草瞧着她们的身上沾了泥点,就问道,“可是在后园玩泥巴了?”

    两个孩子摇头,都道,“我们帮着二哥脱草坯了。”

    懂事的孩子谁都爱,蒲草笑着挨个亲了亲,就在筐了找了那油纸包出来,小心翼翼拿出两只糖猪儿和糖公鸡,笑道,“这是奖励给好孩子的。”

    两个孩子小脸儿一喜,却立刻又黯了下来,甚至小脚儿还往后挪了挪。

    他们如此反常模样惹得蒲草疑惑,就蹲下身子问道,“桃花,山子,你们怎么了,可是有谁欺负你们了?”

    山子扭头偷瞄了一眼桃花,瘪了嘴不说话,桃花却是红着眼圈儿,小声道,“没有,嫂子。我们不要糖人儿,咱们回家吧。”

    蒲草听了这话更觉奇怪,就揽了他们两个在怀里假装伤心道,“桃花和山子都不跟嫂子亲了,我真是伤心啊。买了糖人儿一路小心抱着,结果人家还不喜欢…”如此说了几句,她就低头嘤嘤哭了起来。

    “喜欢,喜欢!”山子和桃花哪知有假,以为蒲草是真哭了,赶忙抢着抱了她的脖子一迭声的喊着,“嫂子(姐)不哭,我们喜欢。”

    蒲草也不抬头继续抽噎着,问道,“那你们怎么不要糖人儿?”

    桃花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开口,山子却崩豆似的说道,“刘大娘说姐姐跑了,不要我们了,嫌我们是累赘,只吃饭不干活儿。”

    蒲草听了这话,两道眉毛就紧紧皱在一处,心头恼怒之极。

    小孩子最是不能惊吓,若是开解不好,也许就是一辈子的病根儿。特别是这样从小没爹娘的孩子,极度没有安全感,若是吓唬他们说亲近的人也要离开,简直就同在他们心里埋了**一般,随时都是提心吊胆、惊惧不安。

    果然桃花的小手哆嗦着,一脸小心翼翼的问着,“嫂子,我以后只喝苞谷粥不吃饼子,也不要糖片了,嫂子不要扔下我们好不好?桃花听话。”

    山子也赶忙保证,“我也是,姐,我也不吃饼子了,只喝苞谷粥就行,两碗…”说到一半,他又把两根小手指缩回去一根儿,“不,一碗就能吃饱…”

第二十六章 请木匠

    蒲草这一刻就觉好似有只大手攥了她的心肠一般,疼得她脑门青筋暴跳,恨不得抓了那刘婆子撕烂她的嘴。多好多乖巧的孩子,这恶毒老太婆怎么忍心吓唬他们?

    她勉强忍了恼怒,努力让自己笑得温和,手指点了两个孩子的小脑门,嗔怪道,“你们两个小傻瓜,人家说啥你们都信啊。嫂子怎么会扔了你们,自己跑掉呢?

    咱家的房子刚赎回来,还要建温室,还要缝被子和棉衣,好多活计没做,嫂子怎么会走?再说了,嫂子想走也没地方去啊,马上下雪入冬了,嫂子还能在外面冻死啊?”

    两个孩子眨眨大眼睛,小心眼里琢磨了好半晌,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小声问道,“嫂子真不走?”

    蒲草重重点头,“不走,绝对不走!”

    两个孩子的手臂这才松了松,蒲草拍拍他们的背,放开他们,把糖人儿分别塞到她们手里,笑道,“嫂子特意给你们挑的,桃花属鸡,山子属猪,对不对?喜不喜欢?”

    “喜欢!”两个孩子年纪小,到底好哄一些,各自小心接过来,欢喜捏在手里,很快就露了笑脸,蒲草趁机又问道,“我们走之后,刘家大娘怎么又来了?”

    桃花伸出小手指轻轻摸着小胖猪的圆鼻子,随口答了一句,“刘大娘要搬妮儿姐家的陶缸,我和山子没让她进门!”

    原来,刘老太昨日在儿子家看了一圈儿,那口新陶缸和各种家伙事儿就印在她眼睛里,扎根儿长在心里了,连晚上睡觉都是翻来覆去,折腾得刘老头也睡不好。

    于是,今早儿刚一爬起来老两口就又上门来,想要趁着无人先把东西搬回去。。

    他们的打算是不错,却不曾想桃花和山子昨日得了蒲草的嘱咐,执行得很是认真,早早爬起来就揉着眼睛守在刘家门外,无论刘家老两口怎么出言哄骗,两个孩子就是站在门前拦了不让他们进院子。

    老两口恼羞成怒,说了很多刻薄话,惹得两个孩子大哭引了邻居出来,他们到底还顾惜仅剩下的一层脸皮,恨恨回去了。

    春妮这半会儿一直站在门口听着,早恨得咬牙切齿了,刚要张嘴开骂却见蒲草摆手,知道她不愿再吓了孩子,只得扭身回屋找自家那对儿无良公婆的“儿子”出气。

    蒲草安抚好两个孩子,牵了他们的手一路说笑着回了家,刷锅熬粥、贴饼子,又炒了个土豆丝,隔着篱笆喊了春妮上前端了一份儿回去,这才去后园叫张贵儿回来吃饭。

    张贵还真没偷懒,山坡上又多了二百多块土坯,犹如等待检阅的士兵一般排列得整整齐齐。

    蒲草难得夸赞了两句,张贵儿好似松了口气,转而又照旧高抬了下巴,一副傲气模样。

    一家人吃了饭,下午继续挖土脱坯。

    春妮安顿好刘厚生也赶来帮着忙活,中间歇气的时候就同蒲草商量着,明早就去娘家找木匠,这样等着土坯都晒干了,木器活儿也就做完了。至于砌墙上木架,到时候请几个村里人帮把手,不过一日功夫就利索了。这样,最是不耽搁功夫又能省些吃食。

    蒲草自然同意,简单把她要做的木活儿说了说,以便春妮明日转述给木匠听,让人家做到心里有数。

    如此又是忙碌到夜色降临众人才收工,蒲草就着春妮送来的骨汤给几个孩子炖了个土豆片,热了几个苞谷饼子对付了一顿,一家人都是累极,闲谈几句就都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吃了饭,蒲草拦了还要去后园的张贵儿,拣了一叠黄纸,简单剪成铜钱模样,又备了两块熬过汤的骨头、两块大饼子,嘱咐他带着桃花去山上给张富母子烧五七。

    张贵儿这些日子被蒲草使唤着做活儿,早把兄长和娘亲的祭日忘脑后了。突然见得蒲草准备这般妥当,脸上难得带了一丝感激之色,开了“金口”道谢之后,换了干净衣衫带着妹妹去了。

    家里一时清静下来,蒲草就带着山子把一家大小攒下的脏衣衫洗了个干净,刚要让山子去隔壁瞧瞧病号刘厚生是否需要帮忙,春妮就带了一对儿木匠师徒赶回来了。她明显是惦记家里,脚下加了紧,不过七八里路硬是走得脑门儿都蒙了一层汗珠子。

    蒲草心疼她,等她简单介绍了两句就撵她进屋去照料刘厚生,然后才请那木匠父子坐下喝水闲话。

    这木匠师傅是春妮家的远亲,论起辈分来,应该唤作三堂叔。

    李三叔是个憨厚红脸汉子,生活的重负使得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更深更重,年纪不过四十,瞧上去却仿佛五十开外般苍老。

    他的小徒弟就是家里小儿子,十七八岁的后生,不知是长期吃不饱还是天生养不胖,身形比之女子还要瘦弱,出大力的农活自然是做不好,就跟着老爹学手艺。

    这父子俩本身都不是说道多的人,虽然见得主顾是个如此年轻瘦小的小媳妇儿,却还是很恭敬。加之先前又听春妮说过,这活计还有一部分是她家的,就只低低要了每日六十文的工钱。至于饭食更是没啥要求,管饱就好。

    蒲草不肯占便宜,生怕因为这些小钱惹得春妮娘家受人褒贬,坚持按照世面的价格每日八十文算工钱,李三叔父子推辞不过,见她是真心实意也就应下了。

    至此,木匠父子落了脚,白日里在春妮家的院子刨板子、锯木头,忙碌不停,晚上就宿在春妮家的东屋。

    蒲草同春妮带着几个孩子挖土脱坯,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刘厚生也是心急想要帮忙,无奈腿伤太重,只得大口喝药、顿顿多吃饭,盼望着早些康复。

    日子就在众人的忙碌中飞快过去,这一日是刘厚生进城复诊的日子。

    董四一大早儿先拉来一车柴禾送上门,帮忙背到后园东侧垛好,方便到时候再抱进温室烧炉子,然后就要送春妮两口子进城。

    蒲草还记着答应过要给当归做好吃食,昨晚就发了一块面,早晨爬起来,扒了半棵白菜烫软切碎,又舍了一块咸肉,切成指甲大小的肉丁,混了葱末和两勺黄豆酱,蒸了二十几个酱肉包子。

    平常农家,苞谷饼子和苞谷粥能吃饱就不错了,稍微殷实些的人家过年祭祖之时,若是摆几个馒头也算极体面了。

    所以,她这货真价实的细面肉包子一出锅,绝对是分外惹人垂涎。别说趴在门口的桃花和山子,就是坐在厢房门口假装读书的张贵儿,也在一个劲儿的偷偷咽着口水。

    蒲草看着一锅白白胖胖的大肉包子,就觉嗓子眼里有个小手在挠,极想一口气吃到打饱嗝。可惜,要送人情、要待客、要照顾孩子和病号,怎么算也没有她的份儿,只得心里安慰自己以后赚了银钱一定蒸上百八十个,大吃特吃直到腻烦,如今就先忍一忍吧。

    这般想着,她手下就飞快的夹了四个,包在洗干净的白棉布里预备捎进城给当归。然后又捡了六个送去给李三叔父子改善伙食,两个孩子连同张贵儿也分去六个,再看锅里就只剩了六个了。

    她一股脑儿的包了塞给春妮,笑道,“到城里怕是要中午了,这几个包子你们路上垫肚子吧。”

    春妮伸手想要推回来,蒲草却孥嘴要她去看车上的刘厚生和董四,春妮这才犹豫着点了头,把布包儿放进了篮子里。

    蒲草想了想,又拉她进屋拿了银钱给她,仔细交代了好半晌,这才送了她们坐车远去。

    待得她转身进了灶间,就见山子和桃花盯着包子直吞口水,仿似在极力忍耐却极奇怪的一口未动,于是问道,“怎么不趁热吃?凉了味道就没这么好了。”

    两个孩子听了这话赶紧小心翼翼拿起一个,却没有张口去咬反倒送到了她手边,说道,“嫂子(姐),你也吃。”

    两个孩子的小手,因为这几日跟着做活计沾了泥水,被秋风一吹就变得有些干裂,衬得那肉包子就更显白胖了。蒲草看着他们眼神澄净明亮,并无一丝不舍之意,心里忍不住暖得发烫,就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白疼爱她们。

    她伸手把他们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末了就把包子推回去,笑道,“嫂子早晨吃的饱,这会儿吃不进去。你们都吃了吧,以后若是还想吃就跟嫂子说,嫂子再给你们蒸。”

    两个孩子一直都在忍着馋意,听了这话就大口咬了起来。

    咸肉偏肥,蒸熟之后都化成了油,沾得两个孩子的小手油腻腻的,他们就伸出小舌头舔个不停,极是可爱。

    蒲草抱了她们坐在腿上,看着他们吃得香甜,真是比自己吃到肚子里还要满足。

    张贵儿坐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里,脸色慢慢就红了,低着头把手里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尴尬的拎着筐子先去了后园。

    蒲草早把他的自私本性看透,自然也不觉如何失望,逗弄两个孩子几句就起身把灶间里的白菜土豆选了选,然后嗅着屋角敞开的小菜窖没有什么异味,就找了个篮子把白菜土豆装了送下去,分两个角落放好。

    待得她爬上来挪了木板盖好菜窖,两个孩子已是吃完包子,都撅着油乎乎的小嘴巴上前嚷着要帮忙。

    剩下的五六十棵白菜都是高邦心大的,还要搬到屋檐下风干几日,准备开始积酸菜了。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技术的活计,也不怕折腾搞砸。蒲草就应了两个孩子,带着他们分站门里门外,拿了白菜当接力棒一样传来传去。

    山子力气最小,偶尔一棵白菜沉实些,压得他直接一屁墩坐到了地上,蒲草和桃花过去扶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替他拍去身上的灰土。山子羞得小脸红彤彤的,直嚷着以后他长大就有力气了。

第二十七章 败家婆娘

    姐弟几个正是笑得欢快,就听院外有人说话,蒲草于是起身出来探看。原来是那木匠小徒弟神色有些局促的站在院门外,仿似有什么事要说,却又不好开口。蒲草赶忙上前,笑道,“李兄弟可是有事?”

    那小徒弟低了头,耳根子慢慢泛了红,好半晌才小声说道,“张嫂子,我…我想请一个时辰的假,回家…回家看看我奶奶。”

    蒲草刚要答话,却突然嗅到一股肉包子味道,再一瞧小木匠肩头的褡裢鼓鼓,就猜出他们父子必定是不舍得吃那肉包子,想要送回家孝敬老人。

    于是赶忙说道,“看望老人是应该的,李兄弟回去吧,若是家中有事就明日一早回来也行。”

    小学徒大喜,摆手说道,“不用那么久,一个时辰我就能赶回来,耽搁不了活计。”说完,不等蒲草再说话,撒腿就跑远了。

    蒲草好笑,赞了一句,“倒是个孝顺的。”

    隔壁陈大娘挎了一只柳条篮子走过来,听了这话就笑道,“蒲草,这是在夸赞谁呢?”

    蒲草赶忙开门相让,“大娘这是去忙什么了,进来坐一会儿啊?”

    陈大娘摇头,指了指篮子里碧绿青翠的雪里蕻笑道,“不坐了,还有活计呢。我家今年雪里蕻种的多,我忙着采回来腌缸里,再晚动手就老了,吃起来跟苞谷杆子一样,糟蹋好东西啊。”

    “大娘腌雪里蕻的手艺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哪日大娘要是想找传人,我可排第一个啊。”蒲草笑嘻嘻捧了陈大娘几句,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直道,“好,好,你想学大娘保管教。”

    老太太笑罢,想起一事,又道,“我家老大媳妇娘家是开粉坊的,明日正好村里有车到那儿,我预备让她也回去走走,顺便装两筐土豆换些粉条回来添菜,你换不换啊?”

    前世运输发达,蒲草冬日里吃惯了各色蔬菜,如今顿顿白菜土豆早就腻烦了。此时突然听得粉条俩字,恨不得狠敲自己的石头脑子。前几日在刘大夫的医馆还吃过,怎么转眼就把这样好的吃食忘脑后去了,猪肉粉条炖酸菜、玻璃肉片、小鸡炖蘑菇粉条,样样都是让人垂涎的好菜啊。

    “大娘,我家土豆不多,换是不成了,让大嫂帮我买几斤回来吧,正好过几日家里有事要待客也添两个菜。”

    “行,不过是顺手的事儿。”农人家多是用土豆换粉条,粉坊有了结余再送去城里售卖。蒲草这般直接用现钱买的,粉坊可是既省力又划算,能替亲家拉笔生意陈大娘自然也欢喜,一口就应了下来。

    可惜她只知往年价格,今年是涨是跌却是不清楚。蒲草转身回屋数了一百文铜钱穿好麻绳,拎出去递给陈大娘,约好要买五斤细粉条、五斤宽粉,若是银钱不足,回来再补上。

    两人又闲话几句,家里都有活计要忙就各自散了。

    傍晚时,春妮夫妻伴着天边的夕阳和归巢鸟雀的鸣叫从城里回来了。牛车后半截摆了两只破麻袋隐隐传出的气味刺鼻,不必说,这就是当归小药童的收集成果了。

    蒲草赶忙要董四帮忙把袋子卸到了院角,董四好奇问了两句,她就含糊应着只说有用。董四是个有眼色的,就不再深问了。

    春妮安顿了刘厚生就跑了过来,眉开眼笑道,“刘大夫说我家生子这腿养得不错,以后走路没有大碍。”

    “那可太好了。”蒲草也替她高兴,“看样子那骨头汤也有些帮助,你没多买些回来吗,以后可要天天熬着喝。”

    春妮点头,“买了十几根呢,又抓了药,连同上次一共花了也有三两银子了,若不是你垫了银钱,我家生子这条腿怕是就要完了。”说完,想起当日的愤恨她又红了眼圈儿,“蒲草,这银子以后我一定还你。”

    蒲草不喜她如此客套,赶忙拦了岔开话头儿,“那铁皮筒子和青砖,你可是定好了?”

    “当然,”许是第一次独立出面办事儿,春妮很是激动,脸上一扫先前的黯淡变得神采奕奕,一笔笔笑着细说数蒲草听,“刘大夫那药堂后街就有家铁匠作坊,当归带了我过去。那老板很和善,说铁皮筒子用料不多就是费功夫,最后要了六两银子,我觉得不贵就给了二两定金。

    那老板听说我还要买青砖,就把他家先前修院墙剩下的四百多块都便宜算给我了,才要了一百文。

    苞谷酒我在上次那杂货铺买的,就是山木耳今年收得少卖得贵,我只买了半斤,糊窗的厚棉纸买了八张…”

    她这般半点儿不停顿的说完,脸色已是憋得通红,惹得蒲草好笑不已,打趣道,“我们春妮大管事出师大捷,一会儿做些好菜犒劳你啊。”

    春妮伸手去捶她,嗔怪道,“老板娘发话了,我这跑腿儿的哪敢怠慢啊。”

    两人笑闹了几句,就商议起家里的杂事,蒲草抱了酒坛子放到屋角,说道,“我今日把白菜晒了,你也赶紧拾掇。明日就找人把温室搭起来,后日还要帮我缝被子和棉衣,然后咱们就积酸菜。这两日都下霜了,再不抓紧些雪落下来就晚了。”

    春妮听了,果然着急起来,“那我也捣腾白菜去,晚上就去找孔五叔和李九叔,加上董四和我三叔爷俩,人手也够了。”

    “你别忘了给娘家捎信儿,帮我要两车豆根儿土啊。”

    “早就捎信回去了,”春妮翻检着木耳口袋里的几根干草,嗔怪道,“你怎么要的东西都是这般奇怪,那马粪沤肥烧苗谁家也不稀罕,你倒好,巴巴从城里要回来,这一路把我们熏得脑袋都疼。”

    蒲草笑得神秘,摇头晃脑装作老学究的模样,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春妮拍拍手上灰土扎了袋子,笑道,“你不泄露,我还不听呢,随你折腾吧,反正咱俩是绑一条船上了,吃肉还是吃糠都跟着你就是了。”

    两人正要商量明日招待帮工的菜色,就见李三叔背着手走进院来,两人上前一问,原来是木料不够了。

    张家院子赎回来之后,虽说大小用具被张二一家搬空了,但是当初张家老太太攒的一些木料却因为藏到了后园角落而躲过一“劫”。

    蒲草翻了出来挑拣一番,原本老太太打算老了做棺材的那几截水曲柳,正适合打制两张桌子、几把椅子,剩下那些普通的杨木和榆木,就直接破开钉成木箱子和木架子。

    可惜她也不是专业木匠,原本估摸着够用,没想到末了还是缺了一小半儿。

    春妮跟着犯愁,想要帮忙却也是有心无力。他们夫妻分家之后是一穷二白,连簸箕扫帚都是蒲草给添置的,更别说木料了。

    蒲草皱着眉头在心里盘算着,原本在方杰那里支取的二十两定金,置办完家里的物件儿,又给刘厚生垫了诊费,剩了不到十三两。

    今日订制的铁皮筒子和青砖,又用了六两多,还有李三叔父子的工钱五百多文和买木柴的一两多没有付清,这般算下来,最后她手里就只剩下四五两银子。

    若是再分出二两买木料就实在太拮据了,毕竟一家大小四口过日子,谁也保不准有个头疼脑热,总要防备有个紧急花用…

    她这般盘算着,眼睛就在院子里四处梭巡,指望着能在哪里又发现些木料,结果这一瞧,还真让她想到个办法。

    张家的大院子里,正房住了她和两个孩子,张贵儿住了东厢南屋,留下东厢北屋和西厢三间都是空着无人居住。如此,那些闲置的门窗倒是可以卸下一用。

    春妮瞧着她盯着那些雕花门窗出神,心里猜到一些苗头,惊问道,“你不会是要拆了这些门窗吧?”

    蒲草一拍巴掌,笑道,“你猜对了,这门窗可不就是现成的框架?省木料省功夫,再好不过了。”

    春妮心疼的咧了嘴,“你个败家婆娘,好好的门窗,你真要安到土坯房子上去?张富要是活着,非得再打你一顿不可!”

    蒲草翻了个白眼儿,半点儿不在意道,“他要是能从坟里跳出来,我就让他打好了。”

    “呸,呸!”春妮敬畏鬼神,生怕那下葬还没百日的死鬼真找回来,赶紧唾了两口又扯了蒲草说了好几句童言无忌才罢休。

    不管怎么说,张家如今是蒲草说了算,她打定了主意别人也都反对不得,事情就这般定了。

    李三叔是个厚道人,没了木料,他们父子自然要短了做工时日,工钱也缩了水。但他却没有半句抱怨,反倒伸手帮忙开始往下卸西厢房的门窗,惹得蒲草很是感激。

    他们这般忙碌着,碰巧张贵儿回屋来喝水,见此情景,立时瞪了眼睛跑过来喝问道,“谁让你动我家门窗的?”

    李三叔讪讪的住了手,自觉不好掺合主顾家里的事情,就站在一旁不说话。

    蒲草本来在屋里帮忙卸折页,听得动静就开门出来,说道,“你嚷什么,家里没钱买木料,先把这些闲置的门窗卸下来用一冬,明年开春再装回来就是了。”

    张贵气得脸色通红,指了蒲草的鼻子骂道,“这是我哥修的房子,你凭啥说拆就拆!”

第二十八章 动工

    蒲草皱着眉头,扭头先扯了个借口,请李三叔回了春妮那院儿,这才看向张贵冷声说道,“不错,这是你哥修的房子,但却是我从当铺赎回来的,这个家我说了算!别说拆几扇门窗用用,就是一把火烧了你也拦不住!”

    “你,你…”张贵气得浑身筛糠一般哆嗦,恨不得冲上前咬死蒲草才好。

    蒲草身形瘦小,对上张贵儿这半大小子,怎么瞧着都没有胜算,可她却瞪圆了双眼,气势上半点儿不输人,眼里的寒意甚至逼得张贵儿不自觉的低了头。

    春妮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生怕他们动手打在一处,上前扯了蒲草的胳膊,小声劝道,“你就不能好好同贵哥儿解释几句,你是当嫂子的,怎么能跟小叔吵架呢?”

    蒲草冷哼一声收回目光,伸手拍打身上的灰土,嘲讽说道,“你问问他把我当嫂子对待过吗,他都不如山子和桃花懂事,我在他眼里就是个赚钱供他读书的劳力。”

    张贵儿被揭了心事,微微有些心虚,脸上的怒色渐渐也平复下来,但嘴巴却还是闭得严实,不肯辩解也不肯服软。

    春妮赶紧趁机劝解道,“贵哥儿,你嫂子拆卸门窗也是为了建温室种菜,到时候赚了银钱才能送你去读书,你也要体谅她张罗这些事情不容易…”

    不知张贵儿是把春妮的话听进去了,还是打了别的主意,阴着脸沉默半晌,到底一甩袖子回后园了。

    春妮轻轻舒了口气,转而又替蒲草犯愁,“你这菜可一定要种出来才行,不说欠了方公子那二十两定金要还,就是贵哥儿这里都没法交代。他若是硬要撵你出门谁也没法劝,这院子毕竟姓张。”

    蒲草不愿春妮替她担心,拍拍她的后背笑道,“我心里有数,你就放心吧,我也不是那喜欢吃亏的人啊。”说完指了卸下的六扇窗户说道,“这些估计够用了,若是不够明日再卸吧。先帮我打糨子糊新窗。”

    说这话儿就到了第二日,太阳刚刚爬到东山头,山间的霜色还没有晒化,孔五叔和李九叔,还有董四就来帮忙了,自然他们为了避嫌,根本没进张家院子径直去了刘家。

    刘厚生刚刚得了副拐杖,正在屋里练习走路,见得他们来了又是一番感谢,这才引着他们去了张家后园。

    那里已经摆了上千块干透的土坯,就是宅基地也因为脱坯用土挖得差不多了。董四三个人都是手脚麻利的,加上张贵儿帮忙当小工儿,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把墙砌了半人高。

    蒲草同春妮一起在灶间忙碌着,五花肉切了片,连同敲碎的骨棒一起下锅熬着,又把白菜土豆切好,就拎了水壶去后园送水,也帮着刘厚生编草帘子。

    村外三里处有片水塘,塘边长了大片的芦苇荡。待得秋收后,芦苇半干未干之时割回来一些,编成厚厚的草帘子,冬日里就是极好的保暖之物。

    每年村里几乎家家都要编一些遮盖苞谷仓子,或者加厚牲口圈,蒲草手里银钱不足,不敢奢侈到做棉被给温室保温,就只能退而求次选用厚草帘了。

    刘厚生伤了腿,手上却是没有妨碍,瞧着人家帮忙他也闲不住,就主动接了这活计。先前蒲草和春妮都不同意,生怕他累到,但后来瞧着他有些活计忙碌,饭也吃得多了脸色也好了,也就不拦着了。

    众人一边说着闲话儿一边忙碌,桃花和山子也极懂事帮忙抬土坯,不时摔了跟头,蹭得小泥猴一般,惹得众人都是好笑,气氛极是热闹和乐。

    这一忙碌日头到了头顶,秋末的日阳虽然已是没有都少热度,但是众人做得都是出力气的活计,各个脑门儿上都蒙了一层薄汗。

    蒲草请了大伙儿停手歇息,然后就同春妮转回前院,麻利得把白菜土豆条和豆腐扔进骨汤里炖着,锅上罩了高梁秸秆穿成的盖帘儿,蒸了几十个空心大窝窝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等到众人回来洗过手饭菜也就上了桌儿。

    李三叔父子也被请了过来,连同孔五几人都由张贵儿陪着吃喝起来。

    农家人,家家有事互相帮工,到了饭时多是一碗菜汤、几个饼子,吃饱就成。毕竟谁家也不富庶,不挑拣人家的礼数,轮到自家时自然也简单。

    所以,当孔五几人看着自己面前的大陶碗里,满满当当装着大片的五花肉、嫩豆腐、白菜片和土豆条,统统都浸在乳白色的汤汁儿里,再配上一旁金山般黄灿灿的窝窝头,都忍不住吞着口水笑道,“真是太丰盛了,不过是垫垫肚子,吃饱就好。”

    蒲草正送筷子进来,听得这话刚要笑着应两句,那边张贵儿却是先接了口,“叔伯们为我们家里帮忙自然要好好招待,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叔伯们不要嫌弃才好。”

    孔五几人听得心里舒坦,就开口赞道,“贵哥儿如此懂礼,以后定然有出息,张家光耀门楣可是大有希望啊。”

    张贵儿被夸赞的脸色微红,下巴却是照旧抬得高高,扫了一眼门边的蒲草,又说道,“嫂子摆筷子吧,叔伯们忙了一上午都饿着呢。”这般语气神态,完全一副家主风范。

    蒲草挑挑眉,上前笑着分了筷子,倒也没有多话,转身招呼春妮带着山子和桃花去灶间吃饭。

    待得两个孩子吃饱出去玩儿了,春妮再也忍耐不住小声抱怨道,“这贵哥儿,居然还当着长辈面前使唤起你来了,当初不是说…”

    蒲草神色如常的吃菜喝汤,听她说完了就道,“这院子确实姓张,他要当家作主也没什么不对。不过,他这时候跳出来有些犯傻,毕竟如今张家除了这院子再没有别的了。若是他一味装做乖巧懂事,最后等我把家业打下了他再翻脸,那我才是真吃大亏了。”

    春妮叹气,“我娘就常说,不是自己的肉就是贴不到自己身上。你啊,在这家里就是没一个贴心的。”

    蒲草喝干碗里的汤,摇头笑道,“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桃花和山子都是好孩子,就是张贵儿…说实话本性也不坏,只不过从小没管教好。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春妮还是不放心,但也毫无办法,只得说道,“你啊,将来有头疼的时候。”

    蒲草却是不那么悲观,笑道,“你替我愁什么,我可不喜欢当人家垫脚石,就算真有那一日谁想踢走我,杀人放火我不会做,但是蹦折他两根脚趾头还是容易的。”

    春妮满脸都是不相信,一边捡了碗筷去洗一边嘟囔着,“明明比谁都心软,嘴上还总说的狠毒…”

    蒲草扭头望向大门口玩耍的两个小身影,心下也是无奈,她总不能因为一个也许会变得敌对的人就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安身之处吧,更何况,还有这两个贴心懂事、全心信赖她的孩子。

    世上之事没有十全十美的,总要多向美好之处观望才行,至于那些不美好…一句话,两手准备吧…

    秋末的白日越来越短,众人吃过午饭不过歇息了一袋烟的功夫就抓紧继续忙碌,终于抢在日头落山前把温室墙体砌完了。

    孔五叔几人围着转了两圈儿,都觉这没有上盖的梯形房子很是古怪。蒲草解释了几句,他们听得也不甚明白,最后索性也就不问了。

    蒲草以前在村人眼中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受气包,她想要改变这形象又不能太过生疑,所以但凡在人前言行都很是谨慎,这次请人帮忙做活计可是个好机会,她自然更是用心。

    晚饭准备的菜色比午饭更加丰盛,城里老店买回的烧鸡撕了一大盘,白菜炒了木耳、土豆丝炒肉丝、肉末炒豆腐,当然唱主角的还是那坛苞谷酒。

    天下男子几乎很少有不爱酒的,特别是翠峦城这里地处极北,夏日短暂,冬日漫长苦寒,人人都喜爱喝两口。而苞谷酒浓烈醇厚,喝一口下去从嗓子到肚腹都是**辣的,尤其受欢迎。

    孔五叔一见酒坛子赶忙凑了过去,也不拍开泥封儿,只在坛口嗅了嗅就眼睛放光,哈哈笑道,“这苞谷酒绝对超过三年了,味道真冲啊。”

    另外几人也是脸上一扫方才的疲惫之色,变得眉开眼笑。

    张贵儿还要张罗着倒酒,蒲草却先揭了酒坛上的泥封儿,一边替众人满上酒碗一边笑道,“贵哥儿年纪还小不能沾酒,我就先敬众位叔伯兄弟一碗吧。今日多亏大伙儿帮忙,不论以后这菜能不能种得出来,叔伯们今日援手,蒲草都记在心里了。”

    北方人性情豪爽,行事做派不喜拖拖拉拉、扭扭捏捏,蒲草这般爽快敬酒,众人不但没觉失礼,反倒很是赞赏。

    待得她一口喝干碗中烈酒,众人更是轰然叫好。

    蒲草也不多留,又客套两句就退了出去,留下众人边吃边赞不绝口,孔五叔说道,“蒲草这丫头以前看着是个性子软的,没想到如今挑门过日子了,还真挺有模样的。”

    刘厚生正懊恼自己因为腿伤未愈不能沾酒,听得这话就道,“前几日进城看伤也都是蒲草妹子垫的银钱,我和春妮就说,天下哪里也找不到蒲草妹子这般心善又仗义的,以后张家的事就是我们刘家的事儿,谁要是欺负蒲草妹子一家,我刘后生第一个抡扁担。”

第二十九章 酒醉

    李三叔父子不善言辞,想想这么几日受到的厚待也赞了一句,“张嫂子这人心善、厚道。”

    李九叔家的苞谷地与张家挨着,这些年算是与张家相处最近,喝了两碗酒脑子一热,就拍了张贵儿的肩膀道,“贵哥儿,将来你若是读书出息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你嫂子养活你们不容易啊。”

    当然他这般说,可不是为了端长辈架子,完全是有感而发。

    雪国这一代的国主不是个励精图治的贤君,但也不是荒淫无道之辈,严格说来,只能算是胸无大志。对于那些有心建功立业的文臣武将而言这是缺点,但是对于只想安稳过日子的老百姓来说,却是再幸运不过。

    每年全国几个铜铁矿山的出产,卖于南方诸国所得进项,就已经足够这小小的国家正常运转,甚至还有结余。所以,摊到百姓头上的各种苛捐杂税并不多。

    然而尽管这样,百姓过的依然不富裕。毕竟气候限制,田里一年只有一熟的收成,一家夫妻俩养两个孩子都困难。

    李九家里两个儿子,今年老大刚订了亲,明年就要成婚,聘礼酒席等等几乎就要掏光他们一家多年的积蓄,剩下一个小儿子还没有着落呢。

    而蒲草居然要养三个孩子,供一个读书郎,备一份嫁妆,这些重担放在一个壮劳力身上都扛不起来,更何况蒲草这样的小女子,其中艰辛任谁思量都觉不易之极。

    众人都出声附和,跟着劝导张贵儿一定不能忘本没良心,张贵儿嘴上很是恭敬应了。但他毕竟年纪小,口蜜腹剑这样的事还做不到完美,脸上的笑就显得极是僵硬。

    董四一贯最有眼色,瞧出他这般异样就赶紧扯了个村里闲事把话头岔了过去。

    那厢灶间里,蒲草脸色红得仿似晚霞一般,看什么都是重影儿,夹个菜筷筷都落空,惹得两个孩子抱着陶碗傻笑。她嗔怪着想要抓了他们挠痒痒,却不想扑了个空儿差点摔到地上。

    春妮赶紧上前扶起她,好气又好笑说道,“你说你逞能干啥,醉的这么厉害,我送你回去睡觉吧,这边我先照料着。”

    说完,她嘱咐两个孩子好好吃饭,就架了蒲草跌跌撞撞的回了西院张家。

    蒲草只觉肚子里火烧火燎,脚下踩了棉花一般软绵绵,待得出门被冷风一吹才勉强清醒了一些,忍不住嘟囔着,“这蒲草酒量真差,想我董婉原来可是酒仙啊,三斤不下场…”

    春妮好不容易安顿她躺在炕上,替她除了鞋袜,听得这般胡言乱语就拍了她一巴掌,笑道,“别说醉话了,你以前苞谷粥能喝饱就不错了,哪喝过酒啊。赶紧睡吧,明日还忙呢。”

    说完,替她盖了被子也就回去忙了,留了蒲草嘟囔了几句,到底昏睡过去。

    一夜酣睡醒来,蒲草乍一睁开眼睛就痛苦的抱了头**出声,苞谷酒的威力在这样宿醉醒来的时刻彻底显现,仿似有无数个小人儿在她的脑袋里敲鼓一般,疼得她额角的青筋直蹦。

    坐在炕梢玩耍的山子和桃花听得动静,赶紧凑了过来,原本还笑着要叫嫂子(姐姐),但是突然见得她这般痛苦都是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巧,春妮端了一只小碗从门外进来,两个孩子就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大喊着,“妮儿姐,妮儿姐,你快看看我嫂子(姐姐)!”

    刘厚生也是个爱酒的,但凡沾到酒很少有不喝到烂醉的时候,春妮伺候酒鬼倒是极有经验,只不过扫了两眼蒲草的狼狈样子,就安抚两个孩子道,“别担心,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就去灶间舀了一碗凉水,把小碗里那绿莹莹的膏状物加里半勺,待得化开了就半扶了蒲草起来,喂她喝下去。

    果然不到一刻钟,蒲草就觉脑子里那些小人儿全都消失无踪了,一时间清明之极,于是爬了起来抱怨道,“这醉酒真是遭罪,以后可千万拦着我,别让我喝酒了。”

    春妮嗔怪道,“你那倔脾气,谁拦得住啊。”

    蒲草干笑两声,生怕春妮数落起来没完,赶紧指了那碗里的绿膏子岔开话头儿,“这是什么膏子,怪好用的,喝了头就不疼了。”

    春妮一边唤了桃花和山子叠被子,一边应道,“那是我去董四家里要的碧果羹(杜撰),治醉酒头疼最好用了,可惜咱们这山上不产这碧果,这是董四他娘家舅舅以前送来的。”

    “咦,”蒲草正弯腰穿鞋子,一听这话就惊奇道,“董家大娘居然舍得给了你这么多,我以为她不骂你家生子连累董四少赚银钱就不错了。”

    春妮用脚尖替她把远处的另一只布鞋拨到跟前,笑得更是欢快,“还有更让你吃惊的事呢,董四媳妇儿听我说今日替你缝被子和棉衣,还说一会儿要来帮忙呢。”

    蒲草当真是疑惑不已,不明白这南沟村里最喜算得清清楚楚的董家婆媳,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热心肠儿,但她却把这些疑问都憋在了肚子里,穿完鞋跳下地,又抱了两个孩子替他们拾掇,故意装了一脸不在意的模样随口应了一句,“许是她们家里不忙呗。”

    果然,春妮这急脾气怎么存得住话,见得蒲草这般也顾不上拿乔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个痛快,“什么家里不忙?是她们自觉占便宜了要来还个人情。前些日子上山的猎队昨晚回来了,今年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哪里出了岔头儿,居然就打到一头黑瞎子、一只杂毛狐狸,剩下的都是山鸡兔子,连只狍子或是鹿都没有。

    估摸着收拾完了全都卖去城里,每家分下来也不过几十文钱,算是白进山一趟了。董四这一回没进山遭罪,又砍柴卖到你这里赚了一两多银,可算是占了大便宜,董家大娘和嫂子自然不会再埋怨了。”

    蒲草抄起小笤帚,把大炕从头到尾扫了个干净,笑道,“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厚道,不过,村里乡亲这次收获小也算帮了咱们的忙,起码董家人没有怨言了。”

    “我也是这么觉得啊,灶间我熬了包谷粥,你先去喝两碗,三叔他们都开始上木架子了,你吃完就去看看。一会儿陈家两位嫂子也该过来了,我先招呼着。”春妮极熟练的爬上炕去拖过角落里的棉花包和布匹,抖落开那匹水蓝的棉布在桃花身上比了比,笑道,“这颜色真水灵,一会儿就给我们桃花做套新棉袄啊。”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桃花听得有新衣服,欢喜的小脸通红。

    蒲草听得后院在上木架儿,心里惦记不已,哪还顾得上吃饭,匆匆交代着,“那匹石青的棉布是给山子和贵哥儿做棉衣的,鸭蛋青的做被子,那蓝底白花布是咱俩的,别弄混了。”说完,就一边捋着乱糟糟的头发小跑去了后园。

    李三叔父子刚刚把采光面儿的窗子安置好,其中八扇是新打制的方格窗,四扇是从西厢房卸下来的。新旧对称之下虽说瞧着有些别扭,却好在衔接之处很紧密,并没有太大的罅隙,等冬日里盖上草帘保温效果也能不错。

    刘厚生手下也不慢,这一早晨两丈长的草帘,已是编了三条有余。抬头见得蒲草赶来,他就憨憨一笑,“蒲草妹子,就等你来指点上房盖儿呢,我这腿耽搁事儿爬不了高儿。”

    蒲草笑着应了一句,就踩着梯子爬上了山墙。

    左右三丈长的温室里,已经立了九根碗口粗的桦木柱子,正好支撑着前面斜坡的方窗。李三叔正带着儿子钉横梁,伸手抹了一把头上的薄汗,问道,“张嫂子,这横梁之上还要铺些什么物事?”

    “三叔,我和春妮岁数差不多,你就叫我蒲草吧,都是自家人不要这么客套。”蒲草指了园子角落的那几捆手指粗的柳条儿和大捆油毡,说道,“横梁上钉架条,铺油毡,然后上泥和茅草,就同普通土坯房的房盖一样儿,只不过尽量铺厚些,省得过些日子大烟泡儿(东北方言,意为夹杂着雪粒子的狂风。)把房顶刮跑了。”

    李家父子都是笑起来,摆手道,“放心吧,一定铺上一尺厚,再大的大烟泡也刮不跑。”

    董四扛了一大捆枯枝进来,听得这话就笑道,“刚才我赶车到村口,听得李四爷念叨说今年冬天怕是有大雪啊,还真要多做些准备,我过几日也要把家里的房盖儿再拾掇拾掇。”

    蒲草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柴垛,这两日没多注意,如今仔细一瞧居然又高了好多,足够一冬烧用了,于是就笑道,“董四哥,这些柴禾差不多够了,等到晚上别忘了跟我要工钱啊。”

    “哈哈,忘不了,”听得马上就有银钱入账,董四笑得更是欢喜,“我家那婆娘要做件新袄,念叨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等拿了柴钱赶紧撵她进城。”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董四是个热心勤快的,扛完柴禾又过来帮着挖土和泥浇房顶,蒲草见得帮不上大忙就低声同刘厚生问询两句,然后回了前院。

    张家正房的大炕上,春妮正带着西院的陈大嫂陈二嫂,还有身材圆润、眼睛鼻子却极小的董四媳妇儿一起在裁剪布料,商量着几件棉袄要做什么式样,不时说起城里女子如何大胆敢穿,笑得咯咯有声。

第三十章 穿针引线忙

    见得蒲草进来,众人纷纷打招呼,笑道,“就等你回来量尺寸呢,也不能全家大小都做了新衣,就落了你这当家人啊。”

    蒲草早起就没看到张贵儿的影子,也没见他去后园帮忙,就道,“贵哥儿的尺寸也量完了?”

    董四媳妇就笑道,“贵哥儿在房里读书呢,我刚和满桌儿去给量的尺寸,贵哥儿可真是用功,说不准过几年就是状元老爷了。”

    满桌儿?蒲草听得这个名字熟悉,扭头一瞧才这发现董四媳妇儿身侧坐了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相貌清秀、皮肤也白净,仿似觉出蒲草再打量,她很是羞涩的低了头,露出半红的脸颊和脖颈,很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蒲草这半会儿也想起这叫满桌儿的来历了,她是村南董寡妇家的小女儿。

    说起来,这董家也有段故事。农人家重传统,养儿防老、传宗接代是根深蒂固的念头,所以,很多人家为了生个儿子从不考量能否养活的问题,左一个右一个的生。

    而这满桌儿家里算是最不顺的,一连生了四个女儿。

    大姐叫花儿,意为开花结果,下一个该是儿子了。可惜老二还是女孩,取名叫招娣,但是弟弟没招来,老三又是女孩,就叫唤弟。

    到了老四这里,她爹董老大一听又是女儿,彻底暴怒了摔门就走,她娘万般委屈的哭着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满桌儿,意为家里桌子已经坐满了,再生一个必定是儿子。

    可惜,往往希望是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董老大伤心没有儿子,在弟弟家里喝了几碗酒,半夜回家时栽倒在雪窝子里冻死了。

    这下董家是彻底绝户了,董寡妇拉扯四个女儿活着不易,还要遭受公婆小叔的白眼,日子极艰辛。

    好再老天爷还没有完全瞎了眼睛,董家四个女儿都出落得很标致,心灵手巧而且性子和顺。花儿和招娣都嫁了好婆家,日子过得殷实,不时明里暗里贴补娘家,董寡妇和两个小女儿守着两亩地倒也不必为肚皮发愁了。

    不过,这董寡妇一家虽然与张家同住一村,却也没有什么交情啊,怎么董四媳妇还带着侄女一起来帮手,这纯粹是热心还是有些别的事体在其中?

    蒲草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脸上却照旧笑着上前坐在炕沿儿上,招呼道,“满桌儿也来了,好些日子不见,满桌儿又秀气漂亮了。”

    满桌儿得了夸赞,羞答答抬头看了蒲草一眼,低低应了一声。

    董四媳妇儿嗔怪着瞪了侄女一眼,说道,“这丫头,刚才缠着我要跟过来玩儿,这到了地方怎么反倒成了锯嘴葫芦了。”

    陈大嫂是嘴拙不善言辞的,扯了一截麻绳在蒲草身上比量了几下做到心里有数,然后笑道,“粉条拿回来了,都放在灶间了。”说完从怀里拿出个小钱串子,又道,“这是剩下的四十文钱。”

    蒲草记得往年粉条都是八文一斤,今年怎么变成六文,降价幅度可是不小啊。

    她想问问原因,又瞧着陈大嫂笑得有些勉强,就收了好奇之心随手把钱串子塞到怀里,笑道,“嫂子们都是村里有名心灵手巧的,我这笨婆娘就不在嫂子们跟前丢人现眼了,我给你们下厨做好吃的去。正好大嫂子送了粉条来,咱们中午就炖一锅尝尝新鲜。”

    “老话说,蛛蛛结网也不能一根丝儿都不落啊,谁家婆娘也不能事事都拿得起来。蒲草妹子针线不好,但你做菜手艺可不错啊,”董四媳妇儿扯了棉花抻得薄一些,一边往剪好的布片上贴一边笑道,“我家孩子他爹在你们这儿吃了两顿饭,回去就数落我做得难吃,还要我同蒲草妹子学学呢。”

    陈家众人也是没少吃蒲草送的吃食,陈二媳妇听了这话就点头笑道,“我们家几个孩子也是,见了蒲草比对见了我们这亲娘都近乎。”

    “嫂子们把我夸成一朵花儿了,我一会儿可别只顾高兴多放了咸盐,糟蹋了好菜。”蒲草假装嗔怪,惹得女子们都笑着挥手撵她,“不夸你了,快去吧。”说完都是低了头穿针引线,手下飞快的忙碌起来。

    待得日头挂到正当空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也都开饭了。

    张家灶间的大锅里,白菜土豆炖粉条也飘出袅袅香气了,在大门外玩耍的山子和桃花嗅着香味就跑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两条小尾巴,正是陈家的福儿和大壮。

    四个孩子淘气得各个滚了满身的灰土,蒲草就扯了围裙替他们拍打干净,又舀了温水喊他们洗手洗脸。

    陈大嫂听得动静出来一瞧,就赶紧要撵自家孩子回去,惹得两个孩子都是咬着手指头眼泪汪汪的。

    农人家日子过得艰苦,就是有些积蓄也轻易不肯乱花,孩子们平日里都是跟着大人一般喝苞谷粥、吃饼子啃咸菜,不到过年是见不到肉腥的。所以,陈家两个孩子虽然一个八岁一个九岁,个头却也没比桃花和山子高出多少。

    蒲草最是见不得孩子受苦,今日又是为了待客饭菜做得都多,怎么会差两个孩子这几口,她就上前揽了两个孩子死活不肯让陈大嫂撵他们回去。

    陈大嫂哪能不心疼自家孩子,只不过是怕村里人闲话儿说他们一家厚脸皮,不过帮忙做个针线,还带了孩子蹭吃喝罢了。

    蒲草猜出大半,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找了只大陶碗盛了满满一下炖菜,又捡了六个饼子,笑着嘱咐桃花,“咱家地方小坐不开,你们去西院大娘那里吃完再回来吧。”

    桃花不知嫂子这样做有何深意,小心眼里就觉得有好吃食到哪里都一样,于是乖巧应了,小心翼翼同福儿一起抬着托盘往门外去了。

    陈大嫂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再拦,最后小声说了一句,“让妹子笑话了。”

    蒲草笑嘻嘻道,“大嫂子就别客气了,左邻右舍的都是自家孩子一样。以后我有事不在家,也保管撵桃花和山子去找大嫂子要吃食。”

    陈大嫂脸色这才好了许多,又说笑两句就帮忙张罗了安桌子摆碗筷。今日女子们是主客,所以,男人们的饭桌就分开放到了刘家,左右都是一样的菜色也没啥挑理的。

    蒲草除了炖菜,又用肉片炒了个宽粉,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粉条宴。虽然这宴席只有两个菜,但是没人觉得寒酸,都是吃得香甜无比,毕竟粉条平日也不是能常常吃到的,更何况里面还加了肉片。

    吃粉条也是个有趣的事,蒲草扔粉条下锅之前忘记多拦两刀,煮出来之后就有些长了。

    众人夹上一筷子往往两人就扯到了一根粉条上,还要旁人帮忙在中间夹断,而往嘴里吸吮之时,更是容易汤汁儿四溅。

    若是自持身份之人,生怕丢了颜面是不肯在外人面前吃这菜的。但是,农家妇人可没有那么多说道,反倒在抢粉条和擦汤汁儿的时候都是笑得咯咯有声,分外觉得热闹欢喜。

    蒲草瞧着满桌儿抱着饼子,极害羞的不肯夹菜,就单盛了满满一碗放到了她跟前,示意她多吃。满桌儿感激一笑,这才低头慢慢吃起来。

    一时饭毕,众女一起动手帮忙拾掇碗筷,正说笑着就听大门外有人喊话。

    蒲草开门一瞧,见得那人穿着灰色短打衣裤,一副店铺小伙计的标准打扮,身后的马车上也堆得满满,就猜测是城里送货来的。于是赶忙喊了春妮出来,果然猜得不错。

    那小伙计一路赶来错过了饭时,腹中饥饿难忍,蒲草一时没想到,请他进屋喝水的时候,见他不时偷瞄桌上的饼子这才恍然明白。

    于是赶忙盛了一碗炖菜,捡了两个饼子请他垫垫肚子,小伙计感激的连连道谢就大口吃了起来。

    南沟村偏居一隅,平日很少有生人来往走动,众女听得这小伙计从城里来,就七嘴八舌问些城里的新鲜事,小伙计间或红着脸答上几句,一时说笑声差点掀了房顶儿。

    蒲草趁着这功夫进屋取了银钱,出来就笑道,“嫂子们进屋歇会儿,让这小兄弟好好吃吧,她都快把粉条塞鼻子里了。”

    众女笑着应了,进屋去又开始飞针走线,蒲草待得那小伙计吃完就同他去验货。

    刘大夫果然介绍的好店铺,先前蒲草还担心铁匠手艺不好,各处衔接缝隙大了会透烟,没想到那铁皮筒子打制得薄而光滑,衔接处咬合得很紧密。两套炉箅子和炉盖也很不错,就是那满车的青砖也码得极整齐,没有半块残次。

    蒲草当即就道谢并且付了剩下的银钱,董四引了小伙计赶车把青砖和铜皮筒子都卸到了后园。

    小伙计告辞走后,李三叔仔细问了蒲草要如何搭建炉子、烟筒,就撵了儿子去扛支架,然后同董四动手一边琢磨一边砌砖。

    土炉子的结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方方正正砌好青砖,前面留个灶门儿,炉箅子横在中下,后面留出插铜皮筒子的孔洞,上方直接放炉盖,用泥巴封严各处缝隙就好。

    很快,李三叔搭砌过一个之后就琢磨明白了,搭起第二个炉子时快了许多。眼见铜皮筒子就被一截截衔接了起来,从温室两侧的两个土炉子引出来各自回环绕了半个温室,最后一同归于立在正中的烟囱。

    而铁皮筒子上方一尺处就是手腕粗的木架子,架子上又顺着摆放上三尺宽六尺长的木箱子,足足有十八只。

    这样一翻忙碌下来,整个温室一扫刚才的空荡模样,变得整齐干净、井井有条。董四和李三父子在木箱之间的过道上走了两趟,又笑着喊来外面编草帘子的刘厚生进来一同享受成功的喜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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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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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讲诉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女子,如何勤恳乐观,带着三个没有血缘的孩子积极努力生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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