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谢礼
(感谢吖霸王、微微错错、蹁跹舞、nerni等等所有新老读者的大力支持,特此加更一章,刚码出来,说实话眼珠子都疼啊,大家也早些睡啊,晚安。)
方杰听得屋门关上之声,一双星眸盯着那衣衫不自觉就想起了白日之事,再扭头望向屋里四处,仿似突然就觉空荡冷清许多。于是高声问道,“谁在外面?”
东子正靠在廊柱上,双手插在袖筒里取暖,听得主子问话就赶紧应道,“公子,小的在呢。”
“去多添盆炭火来。”
“是。”东子跑去灶间捧了一盆上好的银丝碳回来,结果开门一进屋子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气激得打了个喷嚏。他赶忙放了炭盆,嘿嘿陪笑道,“公子这屋子太暖和了,小的一时没忍住…”
很暖和吗?方杰挑挑眉半晌没有出声,末了好似有些烦躁一般招手示意东子上前,“今日去南沟村做客有些唐突,你下去备些谢礼,明日替我送去表表歉意。”
“谢礼?”东子眼睛一亮,赶忙问道,“天地人和四等,公子要给张家送哪一等?”
方杰眉头皱得更深,不耐道,“那些都是各个府上走礼所用,怎么能送去农家?你上街挑捡些吃食用物送去吧。”
东子哪里还敢多问,赶忙应下行礼就要退出去。但还没等他走到门旁,方杰又出声嘱咐了一句,“记得买几个冰尜和糖人一起送去。还有,你和王三也去账房领二两银子。”
东子听得有赏银可拿,简直乐得一蹦三尺高,一迭声的应着,“谢公子赏,小的一定把差事办好。”
方杰挥手撵了他下去,然后摸起案上一本读到一半的游记,可惜他那眼睛盯在书页上,心思却背负无数复杂滋味飞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有些时候,人们总是试图在生命里寻找一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这些东西抓不到也摸不着,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望着满室昏暗才能隐约看到一些痕迹。
而当真有一日,那样东西突然就如同天降一般出现在面前,人们又无一例外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蛊…
冬日渐深,风雪也越来越大。往往一夜醒来之后,人们就会发现山林村庄身上披着的白棉衣又厚了三分。
蒲草和春妮头上戴了厚厚的花头巾又多扣了一顶狗皮帽子,捂得仿似只露两眼的劫匪,手上也套了厚厚的棉手套,用力挥着大木板钉成的耙子把温室上的积雪铲下来。
这是她们这些日子早起必做的活计,半点儿都不能偷懒。因为积雪太重容易压塌了窗棱不说,还会耽搁掀起草帘子采光,使得温室里的菜苗枯黄坏了卖相。
刘厚生腿伤未好帮不上忙,眼见她们两个女子吃苦心里很是愧疚。于是,回了温室里就一瘸一拐的打了水浇菜。
桃花和山子被嫂子勒令不许出去,就也屁颠颠儿跟在刘厚生后面帮忙舀水。大大小小所有人尽其所能的忙碌着,对于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当然这所有人里是不包括张贵的,这位大才子自从那日被同窗嘲讽践踏了自尊心,就开始发了疯般埋头苦读。许是指望着重进学堂那日一鸣惊人,震瞎那些肤浅之辈的狗眼。
蒲草对此倒是没啥想法,虽然缺了个劳力帮忙,但是没人在身边时不时的瞪眼睛说酸话也是件好事,于是也就放任这大才子日夜头悬梁锥刺股了。
农家人冬日里没有活计,多是只吃两顿饭的。蒲草和春妮铲了雪又把菜苗间的杂草拔了一遍,都是累得胳膊酸疼,坐在屋里半点儿不想起身。但是小孩子消化好、饿得快,在山子偷偷一遍遍揉着小肚子的时候,她们就偷不得懒儿了。
两人正商量要做些什么简单又饱肚子的吃食,结果西院的陈二嫂就踩着厚厚的雪窝子送来一大碗雪里蕻炖豆腐。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枕头,这绝对是件欢喜之事,两人笑着招呼陈二嫂进屋坐坐,陈二嫂却道家里正拾掇吃饭,改日再来闲话。
如此,两人也没再多留就送了她出院,却不想正瞧见昨晚离开的马车再次骨碌碌从远处行来。
东子笑嘻嘻从车辕上跳下来给蒲草行了礼,神色里有谦恭又混了几分得意,很是古怪。
蒲草疑惑,就道,“这位小哥儿,难道是方老板昨日忘记吩咐何事不成?”
东子赶忙摇头,笑道,“小嫂子您别担心,我家公子没有事情吩咐。只不过公子说昨日突然上门让小嫂子费心张罗饭菜了,今日就派小的上街采办一些吃食用物送来,以作谢礼。”
说完,他就伸手打开车门给蒲草等人观瞧。
春妮和陈二嫂顺眼看去,立时惊呼出声。本来她们听得东子说送得是吃用之物,心里还觉这富家公子有些吝啬。毕竟平日交情好的邻里间走动也常送些吃用之物,不过是些萝卜白菜或者蘑菇菜干罢了。她们哪里想到人家富户的吃用之物与她们农家人的标准是如此不同?
那马车里只粳米就有二十斤,细面一大袋、素油两坛、棉布四匹、绣线两盒、点心四盒,剩下的糖霜、酱油、醋、八角桂皮等调料杂物也是样样齐全,大有把杂货铺和粮油铺都搬了过来的架势。
瞧着蒲草等人发愣,东子心里得意之极,这可是他昨晚琢磨了半宿的成果。用银不多却几乎网罗所有农家平日难见的吃用之物,他仿似已经听得自家公子的夸赞之声了。
“小嫂子这里还有十斤五花肉,是今早肉铺刚杀的猪,新鲜着呢。”东子搬下一只小柳条筐显摆完,又摘下挂在车壁上的一个油纸包笑道,“这是公子特意吩咐我买来的冰尜和糖人,小嫂子拿好了。”
他本以为蒲草会立时接过,感恩戴德的道谢。不想蒲草却是皱眉摇头拒绝,“小哥儿还是把这些吃食拉回去吧,方公子给了定金资助我们种菜已是感激不尽。他昨日上门来探看,我们尽心招待是应该的,怎么能收谢礼?小哥儿回去代我道声谢就是了,这些用物却是绝对不能留下的。”
东子听得嘴巴越张越大,在车上的大堆用物和一脸平静的蒲草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半晌,还是不能相信这个其貌不扬的农家小女子,居然拒绝了自家公子的好意!眼见满车的好物事却往外推,这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他使劲咽了几下口水,再次确认道,“小嫂子,这些可是粳米和细面啊。那棉布也是好的,我只采买就花了好几两银子…”
蒲草不等他说完,再次摇头道,“小哥儿不必多劝,无功不受禄。你回去代我多谢你们主子就是了。”
她说着就伸手想把那柳条筐再抬回车上,东子急得差点儿跳了起来,想要开口央求一旁的春妮和陈二嫂帮忙求求情,却不想这两人,一个扭头极力忍着不看那些用物、一个发愣走神,却都没有阻拦劝说蒲草的意思。
这可是主子交给他的差事,不得夸赞也就罢了,总不至于回去挨骂啊。
这小子也是个麻利的,高声喊了前面的车夫老王,两人飞也似地把车上的米面油坛筐娄统统搬了下来。
蒲草见得如此也是急了,上前拦阻却是双拳难敌四手,她又身为女子好能同男子拉扯一处,最后只能眼睁睁瞧着马车变得空空,逃命般掉头飞奔而去。那车尾两扇尚且未来得及关严的车门不时撞在一处又散开,显得仓皇之急。
三人静默了片刻,春妮悄悄嘘出一口白色雾气,扭头望向蒲草小声道,“咱们追不追?”
蒲草瞧着她那眼神儿不时瞟向地上的大堆用物,满是不舍之意,忍不住好气又好笑,“马车都跑远了,还追什么?搬屋里去吧,以后卖菜之时一并把银子还人家就是了。”
春妮听得可以留下这些好吃食,立时乐得眉开眼笑,上前抱了面袋子直道,“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看这面袋子都沾雪了,一会儿化了就糟了好东西要天打雷劈的。”
陈二嫂也笑嘻嘻上前搭把手,三人来回倒腾了两趟也就把东西都搬回屋子了。
桃花和山子见得如此“大丰收”,都是喜得眉开眼笑扑上前来,直问这些好东西是嫂子什么时候买的。
蒲草想起东子刚才的话就拆了那只大油纸包,果然里面包了五只糖人、五只冰尜。不提糖人如何完整无缺、栩栩如生,只说那圆锥形的冰尜削刻得极精致,四周雕了些花鸟之物,顶端还挖了几个孔洞,只是不知有何功用。
山子自是欢喜的疯了,抱在怀里满地乱跑。陈二嫂也赞道,“这方公子真是细心,连孩子的玩物都一并送来了。”
蒲草包了剩下的糖人递给一旁也是满眼喜爱的桃花,笑道,“方公子来做客,我避嫌不能亲自招呼,都是这两个孩子跟在他身旁走动,许是投缘入了他的眼吧。”
陈二嫂笑而不语,蒲草就喊了桃花和山子,“等会儿吃过饭,你们就去找壮子和福儿玩儿吧,把糖人和冰尜都分一下,好玩意儿要大家一起玩才有趣。”
桃花脆生生应了,山子好似有些不舍得但也点了头。
陈二嫂赶忙摆手,“哎呀,这可不行,这是人家送给孩子的好玩意儿。我们家那几个皮猴子拿到手许是就弄坏了,可辜负人家一番好意了。”
第四十章 流言
(呜呜,俺错了,昨晚睡太晚,今早起迟了,刚刚赶了一章送上来!下次再也不熬夜了,晚上更新挪到20点啊。以后还正常,捂脸遁走!)
蒲草却是笑道,“嫂子也说是小玩意儿,那还客套什么,难道跟我们一家见外了?”
陈二嫂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起身道,“行,那就不客套了,我回去吃饭,你有什么活计就喊一声啊。”
蒲草送了陈二嫂出门,再回来瞧得春妮蹲在那些筐娄之间翻翻捡捡,嘴角笑得都要咧到耳根了,忍不住笑骂道,“你这妮子乐傻了不成,人家二嫂走了都不送送。”
春妮回瞪了她一眼,小声嘟囔道,“我不这般,二嫂就还要坐下去,许是这些好东西就要分她一半了。”
蒲草随手拿了一匹月白的细棉布打量,嗔怪笑道,“你这吝啬鬼,可是越来越像你婆婆了。”
春妮闻言脸色一黯,手下拾掇得也慢了,半晌才道,“还不是日子太穷闹得,谁有钱了都会大方送人情。”
蒲草没想到勾起她心里的愁苦,赶紧劝道,“再有十来日就能卖菜了,你就等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兜里装吧。快收了这脸色,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不分你东西惹你生气了呢。”
“分我?”春妮往后退了一步,摆手拒绝,“我可不要!我和生子已经没少拖累你了,这都是值钱之物可不能再要了。”
蒲草气得伸手戳她的脑门儿,“我都说这些东西就当买方家的,卖了菜钱就还。那菜钱有你一份,自然这东西就有你一份。”
春妮琢磨一下觉得这话也对,就笑道,“那你到时候可一定记得在工钱里扣出去。”
“记得,保证记得。”蒲草不在意的挥挥手,“你看我像那吃亏的人嘛!”
两人说笑着把一堆吃用之物都分了开来,春妮只拿走小半儿剩下的都留给蒲草,毕竟张家人口多。
蒲草听得春妮念叨着要送去娘家孝顺爹娘,就道,“咱们马上就卖菜了,到时候再孝顺家里也不迟。倒是上次帮忙送生子去城里治伤的两位叔伯那里,你是不是该还还礼了?”
春妮一愣,应道,“那不过是件小事儿,过年时候送包点心就行了,不用这么急着还礼吧?”
蒲草却是耸肩,“人情这东西可是难说,你认为欠他一个苞谷粒,人家却觉得你欠的是只西瓜,还是早还早了。”
春妮是个听劝的,特别是生子出事后都是蒲草在帮忙张罗,依赖之心就更重了。听得她这般说就道,“那好,我晚上就去还礼。省得以后种菜赚钱了,他们借着这情分上门来问种菜法子,我还不好拒绝。”
蒲草眨眨眼睛,起身上前抱了春妮的脑袋装模作样的瞧了又瞧,惹得春妮疑惑问道,“我头上沾灰串儿了?”
蒲草摇头,一脸遗憾的说道,“没有,我就是瞧瞧你头上是不是哪里开窍了,怎么突然聪明许多?”
春妮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嘲笑笨拙,立刻扑到蒲草跟前想要挠痒出气,蒲草麻利的躲开了嚷道,“看着脚下,别踢洒了素油!”
春妮生怕糟蹋了好东西,赶忙停脚不再追赶,气鼓鼓望着笑弯了腰的蒲草磨牙不已。
不提蒲草和春妮两个如何笑闹,只说东子一路坐在马车上垂头丧气犯愁如何跟主子回话,再也没有来时的欢喜模样。
车夫老王想要劝说两句却无奈天生口拙,只得快马加鞭压过厚厚积雪赶回府里。
念恩园东北角种得那一小片梅林,昨晚居然顶着风雪开了一树,小小的红色花朵盛放在枯瘦枝头,衬着周遭的雪景更显明媚三分。
早已摸清主子喜好的小管事,吃过午饭就吩咐丫鬟小厮在画楼里添了炭盆,茶水点心、笔墨纸砚也备得齐备,果然自家主子听得花开就上得楼来。
半砚浓墨刚刚研好,朱砂也化得正艳,方杰喝着热茶尚未动笔之时,东子就一脸心虚模样的在门外探头探脑,不敢进来回话。
小管事偶然瞧见了就道,“公子,东子办事回来了。”
方杰挑眉,扭头问着一脸懊恼走进来的贴身小厮,“怎么,事情没办成?”
东子行了礼,苦笑道,“回公子的话,事情…办成了,就是…就是张家小嫂子不收,小的是把东西扔下之后跑回来的。”
“不收?”方杰不置可否的低声应了一句,然后提笔开始作画,半晌又道,“她可是要你捎了什么话?”
东子不敢隐瞒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生怕主子责怪他似的又把那些吃用之物也仔细说个清楚,然后就缩着脑袋等待发落了。
不想方杰脸上却半点儿没有恼色,反倒手下画笔行云流水般在宣纸上移动,嘴角轻翘的愉悦模样直让偷瞄主子的东子看傻了眼。
小管事慢慢退后两步,扯了东子出了画楼,离得远远才说道,“你这鬼机灵怎么犯傻了,主子没责罚你就赶紧退下吧,还等什么?”
东子狠劲挠挠后脑勺,奇怪道,“主子每次给牡丹姑娘送礼物,牡丹姑娘都会回个荷包之类,这次那小嫂子不识抬举,咱们公子怎么不但不恼怒,反倒…嗯,看着很欢喜?”
小管事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算是出了昨日的那口气,笑骂道,“你不是聪明吗,自己猜就是了,还问我干什么?”
东子赶紧讨好的行礼作揖,可惜小管事打定主意不套出事情始末不罢休,两人这样拉扯着出了花园渐渐走远。
方杰站在窗前扫了一眼,继续低头去仔细描绘那梅花。一朵朵,一瓣瓣,没有牡丹富贵,没有芍药娇艳,却独立风雪中,自有傲骨风姿…
南山沟里的女子们,这几日坐在大炕上做针线可是有了新话题。不管开始说的是什么,最后总能拐到张刘两家收得的重礼上。
而陈大娘家里因为离得两家最近,人人都道她们婆媳最是清楚内情,于是来陈家做针线的妇人是与日俱增。
这不,这一日刚刚摆开针线筐,鞋底子一拿在手里就有小媳妇儿试探着说道,“昨日我家羊粪蛋儿又被我掐了两把!这皮猴子瞧得你家壮子那冰尜好看又带声响儿,死活闹着要他爹给买一个。我们家里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银钱给他买那好玩意儿,不打他一顿以后怕是还要星星要月亮呢。”
陈大嫂和陈二嫂对视一眼,脸上都满是厌烦之色。这几日她们说了不下几百遍,怎么这些人就是抓住问个没完。
陈二嫂瞧着婆婆也是眉头皱着,就笑骂道,“孙桂花,你可真是多心眼儿的老娘们儿。都跟你说了几遍了,你还要提这话茬儿。你们家里没余钱给孩子买好玩意儿,我们家里就富裕多少不成?那是隔壁蒲草得了人家的谢礼,分给我们家孩子们玩儿的。”
“谢礼?谢什么的礼?”旁边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赶忙接了话头儿,低声笑问道,“我那日可是看到了,那富家公子长得可真是俊俏。”
陈大娘听得这话不好听,也开口说道,“当日不是说过了吗,那富家公子是个酒楼老板,先前出了银子资助蒲草种菜,这次上门是来探看菜苗儿长势。我怕蒲草没菜待客就送了几个咸鸭蛋过去,那公子回去后许是觉得唐突了,就送了一些谢礼过来,我们家孩子这才跟着沾光得了个小玩意儿。”
那妇人见得陈大娘脸上有些烦色,有心闭嘴不再问又实在心痒难耐,就干笑道,“我前日去孔六嫂子那里坐坐,见得春妮送去的粳米和细面可是不少。他们两家这谢礼怕是没少收啊?”
“就是,”旁人接话道,“这蒲草妹子原本瞧着蔫耷耷的,如今变得猴精不说,这眼界也高了,平常人怕是都不入眼了…。”
陈大嫂听不下去,忍不住插话儿道,“她看不入眼也是应该,当初张婶子待她不好,多少次饿到倒路边儿也没见谁给块饼子,那时还就只有春妮护着她。”
那妇人本是妒忌,毕竟那白花花的粳米、细面她们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听得传言说张家起码收了两袋子,谁心里不是长草一般难受。
此时她又被陈大嫂呛了话头儿,心里一酸就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大嫂这么说可是不该,那张婆子多泼啊,谁敢招惹她。就是蒲草当初恐怕也是在她跟前装傻,要不然怎么张婆子一死,她立刻就猴精儿了。这不,连城里的富家子都招惹回来了。”
“行了,行了。”陈大娘瞧着大儿媳脸红脖子粗还要再跟人家争辩,就开口拦道,“都是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谁用不到谁家啊。大伙儿说几句解个闷儿就算了,可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传到蒲草耳朵里该伤心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闭了嘴,慢慢又说起旁事,等到做下晌饭的时候就各自散了。
陈大嫂拿着笤帚下死力的把大炕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嘴里低声骂着,“这些扯老婆舌的,她们嘴里就没有好人。”
陈二嫂拾掇好针线筐放到箱盖儿上,劝道,“你也别替蒲草生气了,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啥时候她们就要巴结到蒲草头上呢。”
陈大嫂叹气,“女人活着就是不容易,做点儿啥事都难免被人指指点点。”
第四十八章 流言(二)
两人正说着话儿,就听屋外有人笑道,“大嫂子这是发什么牢骚呢,小心我听了墙根儿找大娘告状啊。”
陈家妯娌赶忙开门让进笑眯眯的春妮,一边帮她拍打肩头的雪花一边问道,“这时候不在家做饭,怎么顶风冒雪跑来闲话儿?”
几片碎雪花飘进春妮领子里,冷得她哆嗦着就把手里蒙着棉布的小干粮簸箩递给了陈大嫂,埋怨道,“蒲草忙活一上午蒸了一锅馒头,非要我送几个来给你们尝尝,我犯懒说晚上再送都不让。”
陈家和张家互相送吃食都已习惯了,陈大嫂也没推让,笑着从箱盖儿上拿了个空簸箩就把馒头倒换了过来。
刚出锅的大馒头,每个都有壮汉拳头大,仿似白生生胖嘟嘟的娃娃在咧着嘴笑,轻嗅一口更是满满的面粉甜香之气。陈二嫂啧啧称赞两声,欢喜笑道,“蒲草妹子这手艺去城里开个馒头铺子都成了。”
几人都是笑起来,春妮惦记着还没给自家男人送饭就急着要走,陈家妯娌对视一眼就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了两句。
春妮眉头越皱越紧,最后跺脚恨道,“前几日我就想骂这些长舌妇,蒲草非拦着我不肯。”
陈大嫂拉着她的手劝道,“我们跟你说,也是要你给蒲草提个醒,以后行事多心。”
春妮一把捞了空簸箩,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有她们后悔的时候。”说完她就招呼一声,转回张家去了。
蒲草正守在桌子边儿给两个孩子盛饭,桃花长到这么大是第一次吃到米粥,很是好奇,端着粥碗左看右看也舍不得动筷子。倒是山子仿似以前常吃的模样,眉开眼笑的教桃花要吹凉再喝。
蒲草疑惑的扫了他一眼,心里对于这孩子的身世更加疑惑,琢磨半晌无果,只得仍在脑后不理会了。
春妮风风火火得咣当推开门进来,一屁股坐到桌边儿呼哧哧喘气却是不说话,蒲草没瞧见她脸色不好,就打趣道,“怎么,怕我们把米粥都喝没了,这么急着跑回来?”
山子和桃花都是叽叽咯咯笑起来,春妮抓了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应道,“咬死这帮碎嘴的!”
蒲草终于听出不对,安抚两个孩子先喝粥,然后就拉了春妮到里屋问了个明白。
春妮气恼之下咽得急了些,那咽下的馒头就噎在了胸口。她伸手用力捶了几下,说道,“你就是心软,上次若是狠狠骂上一顿,她们就敢管乱传了,这以后还不定要被说得多难听呢。”
蒲草抿着嘴唇想了想,就伸手拿过她手里的馒头,说道,“这事哪是骂几句就能拦得了的,怕是撕破脸皮更没有顾忌了。你这正气头上越吃越噎得慌,出去喝碗粥吧。这事我自有主意。”
春妮还想问,蒲草却是拉着她出了门。有两个孩子在自然不好说话,春妮也就耐着性子吃饭了。
饭后歇息一会儿,蒲草把两个孩子裹得棉球儿一般,又拿布袋装了四个馒头,然后嘱咐几句就打发他们出了门。
等她刚刚研墨画了几张花样子,就听得里正娘子在院里喊道,“蒲草在家吗?”
蒲草放下纸笔迎出门去,笑道,“婶子怎么来了?这大风大雪的,有事让孩子们送个信儿就是了。”
“我哪有什么事?整日在家里呆得烦闷,桃花送馒头过来说起你在家画绣样儿,我就来看个新奇。”里正娘子随手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又搓了搓冻红的脸颊,这才凑到桌子旁边捡了那几张花样子排开细看,忍不住赞道,“蒲草你这花样子可是真新鲜,平日都没见过,难道是南方几国那边的花色?”
蒲草前世最爱郁金香,又学过几笔素描,刚才一时顺手就画了出来。这会儿她当然不好细说,就借着话头儿说道,“前两次进城时候在人家绣庄看见就学来了,我还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
里正娘子看得爱不释手,就道,“这个花样好,正好我要给娘家妹子做条裙子,你给我也画张吧,回去我好照着绣。”
“好啊,”蒲草应得爽快,随手画完一张又道,“隔壁陈大娘先前也说过这话,我倒是忘记问她要什么花色了?婶子你先坐,我喊大娘过来一起做针线啊。”
“行啊。”
蒲草刚出门还未等下台阶就瞧见隔壁院子里,陈大娘上完茅厕正往屋里急走,于是张口喊了两句,很快陈大娘带着两个儿媳都过来了。
陈大娘最是怕冷,刚刚坐下闲话几句就问道,“蒲草,你这屋子怎么不多烧些火啊,真是冷得慌。”
蒲草无奈应道,“上午都在温室忙了,哪里顾得上烧屋子。”说到这里她好似犹疑了一下,又道,“大娘若是觉得冷,不如咱们就换去温室坐坐吧,里面可是热得要脱棉袄呢。”
陈家婆媳神色明显都是一怔,她们平日里也好奇过张家温室到底能不能种出菜来,但是谁都碍于礼数没有开过口,而蒲草也从未主动邀请。不知今日她这为何突然就如此反常?
里正娘子眼珠儿转了转,却是先笑着应了,“好啊,婶子早就好奇你那泥屋子里到底种了啥,今日正好趁机开开眼界。”
有里正娘子带头,主人又主动邀请,陈家婆媳三人自然也欢喜得跟随去看新奇。
刘厚生吃了饭回去前院歇着,温室里只剩了春妮一个人在忙着往炉子里添木绊子,冷不防见得这么大队人马杀到还真吓了一跳。
但她也不是傻子,瞧见蒲草打眼色立刻就笑迎上来,带着早看呆了眼的老少几人四处走动,不时骄傲的指点说明几句。
蒲草忍笑接手把两个炉子都添好柴,又查看了一下墙边的几箱子小葱并没有冻蔫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里正娘子和陈家婆媳逛了一圈儿之后,坐在木塌上缓了好半晌出声惊叹道,“哎呀,蒲草可是了不得了,这大冬日的真种出菜来了,若是卖去城里可发财了。”
蒲草得了夸赞,脸上却没有多少骄傲模样,反倒好似很是无奈叹气道,“婶子和嫂子们只看这菜长得好,却不知道我们两家费了多少力气。投入许多银子置办物件不说,日夜炉火烧个不停,还时时要提心吊胆着生怕一个疏忽这菜就都冻死了。”
陈大娘点头,“可不是,这大冬日里连人都不好养活,更别说是菜了。”
里正娘子也道,“没有大风刮来的银子,干啥都不容易。”
众人感慨一番就坐在木塌上说着闲话做针线,冬日天黑早,才过了大半个时辰温室里就暗了下来,里正娘子和陈家婆媳纷纷告辞而回。
不提陈家婆媳回去如何,只说里正娘子一进家门就见孩子爹正黑着脸蹲在门口,于是问道,“好好的椅子不坐,蹲这里做什么?”
里正狠狠吧嗒了两口烟袋锅,微恼道,“大晚上的不寻思做饭,跑哪儿扯闲话去了,我这一回来就见冷锅冷灶的。”
里正娘子抄起门旁的扫地笤帚挥去棉鞋上的雪沫子,笑道,“我今日还真是去开眼界了,不过你这般给我脸色看,我也不想告诉你了,晚上再说吧。”
里正瞧得媳妇儿的得意模样,心下好奇想要追问两句又拉不下脸面,就一直憋在心里直到晚上躺在炕上才低声说道,“你白日里到底去看啥新奇了?”
里正娘子却没有立刻答话,伸手抻了抻被角思虑半晌才道,“当家的,你说咱定了桃花给全子做媳妇如何?”
里正没想到媳妇儿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就道,“全子才八岁,急什么?等到十一二岁再商量也不迟。”
“不行,那太晚了。到时候怕是这村里想要求娶桃花的人家,都能踩破张家门槛子!”
里正扭头看看媳妇儿那双在暗夜里闪着精光的眼睛,有些迟疑道,“你今日到底怎么了,有话就说明白了。”
里正这媳妇儿是当初他娘亲自去相看的,娶自七十里外的小赵屯,从小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聪明伶俐闺女。
当日他娘回来之后很是欢喜,对他说这媳妇儿肯定旺夫,他还有些不以为然。没想到成亲后这媳妇儿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抓,在她帮扶之下着日子也确实越过越好,儿子更是一个接一个的生,他自然也越发看重她的想法。
里正娘子也不再掖着藏着,直接把下午的所见所闻都仔细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当家的,我瞧着这张家有蒲草张罗着,以后很可能会兴旺起来。先不说桃花那孩子本身就懂事乖巧,就说以蒲草对她的疼爱,将来有什么好事也落不下她的小家。就是退一万步说,蒲草张罗不出大事来,桃花没有爹娘跟着搅合,将来两家走动也省了不少的麻烦。”
里正显然相比于孩子的亲事更看重那温室的“钱途”,他披衣坐起又点了一烟袋锅旱烟,吧嗒吧嗒抽了好几口,才眯着被烟熏得酸涩的双眼问道,“你看出张家那菜是如何种的了?好学不?”
里正娘子索性也起身点了油灯,白了自家男人一眼,嗔怪道,“怎么,你还想抢人家孤儿寡嫂的活路啊?”
第四十九章 风雪送菜人
里正喷出一口青色烟雾,低声呵斥道,“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娘们儿,我是那贪心的人吗?蒲草是带着孩子过日子不容易,但她到时候赚了银钱,这名头传出去还不定被多少人惦记呢。与其被外村人得了好处,还不如咱们本村乡亲先沾些光儿,各家也能尽心护着张家一些。”
里正娘子撇嘴,有些不以为然,“如今各家的老娘们儿到处在传蒲草勾搭了城里的富家子,说得不知多难听。蒲草怕是气得不轻,若不然今日也不会特意引我去那温室走动。”
里正眉头皱起,嘱咐道,“你明日出去敲打敲打那些碎嘴的,别让这些老娘们坏了大事儿。至于蒲草那里你多走动也好,总归没坏处。”
里正娘子点头,到底还是不放心,说道,“你身为里正,替乡亲们谋个财路没有错。但是可要对得起良心,做坏事是要遭报应的。”
里正气得用烟袋锅儿敲了几下桌面儿,“你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里正娘子只好闭口不言,脱衣重新躺好,盘算着哪日先把桃花收到跟前教个针线。
她家里大儿胜子读书上进,将来必定不会守在他们夫妻跟前尽孝,说不得这个家里还要二儿全子挑门户儿,他的媳妇儿也要天长日久守在她这做婆婆的身边,自然一定要选她喜爱的才行。她先同桃花相处亲近了,就是将来大伙儿都去提亲,她也占个上风不是。
夫妻俩都是各自心思,辗转半夜才慢慢睡去。
这几日北风越刮越烈,白日里的太阳也越发少见,往往一两日才出来露上一面儿,不过个把时辰就又撤退了。
蒲草和春妮带着两个孩子时时守在温室里,一旦见得开晴就立刻把草帘掀开,让青菜们小小做个日光浴。
菜苗儿们仿似也感受到了这般细致呵护,不负众望的越长越快,眼见着就窜到大半尺高了。远看一片碧油油水灵灵,真是分外喜人。
春妮惦记着那些流言,偶尔抽空跑出去打探几次。回来之后就满心奇怪的嚷着,那些长舌妇好似都突然间良心发现了,居然再没谁提起过方公子之事。
蒲草心里清楚必是当时的法子有了效果,里正娘子和陈家婆媳替她出力正名了。
于是,第二日听得陈大伯得了风寒,她就送了二斤细面过去。陈家众人许是私下也有商量过什么,待她更是亲近热情三分。
而里正娘子那里不等蒲草拜访反倒先上了门,笑言一定要教桃花做绣活儿。蒲草早知她的绣花手艺确实是村里最好的,又是当真喜爱桃花,于是就痛快应下,送了一匹石青棉布两盒绣线做拜师礼。
里正娘子也没客套,安坐不动受了桃花的大礼,然后就回家去了。
过了两日桃花第一次去学针线,回来时就抱了一套月白色的袄裤,袖口衣角裤脚等处都绣了大朵的浅绯色桃花。
绣工精致得直让蒲草和春妮赞叹不已,当然桃花更是喜爱得胜于一切,晚上常躺在她枕边的水蓝袄裤自然也让位了。
不过,这套袄裤得到的也不是全然的夸赞喜爱,它还引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波。原因很简单,张贵大才子偶然见了妹妹穿得如此光鲜在堂屋里走动欢笑,居然怒发冲冠,抬手就打。
蒲草自然厉声喝止,他就梗着脖子嚷着家有重孝三年不挂红。蒲草从未把自己当寡妇看待,难免在这些小细节上就忽略了。听得张贵如此义正言辞倒真绝有些理亏,只得找了个包袱皮儿把棉袄包了,哄着桃花说明年再穿,这事才算揭了过去。
张贵儿自觉占领了道德高地,很是得意了几日,后来瞧着众人都是对他不加理会也就暗恼着消停下来了。
日子悄然在寒冷中划过,眼见几箱青菜已经长到足够大小,终于可以收割卖钱了。蒲草和春妮夫妻就绞尽脑汁儿琢磨着如何才能把菜完好送到城里,而不被冻坏半点儿。
毕竟这几日大烟泡儿(大风卷着雪粒子)刮得是越来越烈,身形瘦弱些的人出门都被吹得东倒又西歪。若是做不好保暖措施,兴许到得城里之时,翠绿的菜苗儿就都变成冰雕了。
都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这话实在不假。在集合了众人的所有意见之后,一个奇形怪状的大筐就新鲜出炉了。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异常结实的大柳条筐倒扣在一个悬挂而起的小筐上。待得割完菜苗儿整齐码放进小筐里,下面的空处塞一个炭盆取暖,大筐外面再包裹上浸湿的破棉被和草帘等物遮风。这样即不怕牛车行进途中打翻炭盆失火又能保暖保湿,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如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一晚,蒲草特意蒸了一锅两合面的馒头、炖了五花肉豆腐,然后留了春妮夫妻一起吃饭,算作是“战前动员”。
许是多日的努力就要在明日见得分晓了,众人哪怕对着一桌儿好吃食也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一时盼望着这些辛苦成果一定要卖个好价格,一时又担忧路上坎坷不能完好送达。总之嘴里虽是嚼着馒头,也没觉出同饼子的味道有啥区别。
蒲草边吃边把所有细节想了一遍,自觉没有什么遗漏,就开口笑着打趣春妮夫妻,“你们两个可别担心了,好好吃饭吧,一会儿馒头都要塞到鼻子里去了。”
刘厚生憨憨一笑就低头大口喝汤,春妮却是嘴上不让人儿,反驳道,“你还笑话我们两口子,你不也是悬着心?这豆腐咸得都能死人了!”
蒲草半信半疑的舀了一勺汤尝了尝,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不是,这菜当真炖得失手了。”
众人都是笑起来,也不再做那半斤嘲笑八两之事了。尽力吃得饱足,再拢了一遍明早的活计就各自回家睡下。
不管两家人是一夜辗转亦或是美梦连篇,黎明终是伴着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叫声姗姗而来。
张家温室里,蒲草拿着磨得锋利的菜刀站在菠菜箱子边,小心翼翼的一刀刀齐根儿割下一把嫩绿的菠菜,然后转手递给一旁的春妮。
春妮拿了一叶放在水里浸泡过的苞谷皮子(苞谷棒子外面包的那层浅黄色的外皮儿),三扭两扭就缠成了一根细绳,把菠菜整齐的一把把儿绑好。
两人乍一开始上手还都有些生疏,渐渐熟悉起来动作就快了许多。
而不远处的山墙边儿,刘厚生也是一脸认真专注的拔着小葱儿,仔细摔去根上的泥土,然后也不捆绑直接就那么一棵棵挨挤着码放在小筐里。
桃花和山子跟在大人们旁边,帮忙做些递筐子之类的力所能及之事,不时因为早起困倦的偷偷打上几个小哈欠。
蒲草看了心疼,就笑道,“山子桃花真乖,等嫂子回来时给你们带烧鸡吃啊。”
山子自然拍手喊好,桃花却红着小脸儿提了要求,“我不想吃烧鸡,嫂子若是再去布庄就给桃花买些布头儿回来,好不好?”
这小丫头本就是安静不争的性子,这些时日跟随里正娘子学习绣花,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这活计,偶尔睡梦里都要嘟囔几句“柳绿配鹅黄”。
而前次蒲草从布庄要回来的那些碎布“搭头儿”都被春妮拿去做了莲花垫子,她如今缺了练手的材料这才有这样的要求。
孩子如此好学,蒲草自然是一百个支持,立时满口答应下来。桃花儿喜得上前亲了嫂子一口,山子眨眨大眼睛也跟着风头儿把烧鸡换成了几把木刀木剑,嚷着他这新晋的“大王”,要给手下“将军”们发放兵器。
蒲草和春妮瞧着这胖小子抬头挺胸的臭屁模样都是笑得肚子疼,逗弄几句也就应下了。
一时说笑忙碌着,所有鲜菜都码放好也套上了大筐。刘厚生摆弄炭盆的功夫,蒲草和春妮就去换了出门衣衫。身上套上家里最厚的棉袄棉裤,脚下踩着前日刚缝好的兔皮靴子。脸上蒙着花布巾,再扣上狗皮帽子,手上戴着棉手套,真是同南极科考人员一般全副武装。
两人刚刚穿戴好,董四就赶着牛车到了院门外。听得他的喊声,众人赶紧把炭盆先端上车,然后再把罩了破棉被的大筐扣上去,最后又盖了三四层草帘子捂得严严实实。
刘厚生眼见媳妇儿和蒲草一起上了牛车就要出发,他有心跟去又碍于腿伤,只得搓着手一脸愧疚的说道,“你们一路可要受苦了。”
春妮自是知道自家男人心里愁苦,赶忙撵他道,“你快回温室看着吧,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蒲草也笑道,“就是啊,温室可是咱们的聚宝盆,刘大哥就等着我们带着胜利的消息回来吧。”
众人都是笑起来,董四一甩鞭子轻轻打在老黄牛身上,牛车就吱嘎嘎压着厚厚的积雪出发了。
刘厚生一直望着牛车消失在风雪里,才扭头一瘸一拐回了院子。半路瞧见桃花和山子趴在门口,就撵了他们说道,“别灌肚子里冷风啊,快进屋去吧,你们嫂子很快就回来了。”
两个孩子乖巧应了一声,就关上了门。
第五十章 抵达
南山沟这个小村子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它坐落在山沟之中。自然通往山外的道路难免就狭窄了些,冬日的大风雪刮起来常常就会堵了路口。
好在这些时日风大雪小,牛车走了一路才遇到两三处不算深厚的雪坳。董四拎着早就准备好的铁锨跳下去随手掘了几下,也就顺利通过了。
待得离了山路上了官道,老牛脚下轻快起来,三人都是松了口气。
蒲草把手伸进草帘里试了试温度还好,就觉得那吹透头巾割在脸上的寒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翠峦城中最繁华的商街末尾有一座三层酒楼,不同于整条街上的其它同行那般富贵逼人,反而装饰的极为清雅。若是不熟悉之人,甚至都会误认为这里是个供路人清谈小坐的茶楼。
然而这城里但凡富贵之家或者有些名望之人,却是都识得这个好去处的。
白云居,以美酒美食闻名,以清雅之姿冠绝众多同行。
说来也是奇怪,同样菜色摆上白云居的桌子,食客们就会赞一声雅,而若是放在别的酒楼就绝对只是一盘下饭菜。这其中不平委屈实在让众多同行懊恼不已,探究日久都不曾找到头绪,最后也就放弃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些别的因由,例如那白云居老板的姨母是孙家的二太太…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偃旗息鼓了,毕竟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出头鸟。白云居对面的富贵楼仗着在京里有些人脉,自从两年前开业就手段用尽,一心把抢得翠峦第一酒楼的名头当做了毕生事业来奋斗。
于是,所有人闲来无事都找盘瓜子,喝口茶水,看看热闹。
这不,前日富贵楼的东家不知许了什么好处,居然请动了红牡丹日日到此献唱一曲。各方好色之徒自然闻声而动,这酒楼里的生意也是红火至极。
白云居里一个灰衣小伙计趴在门口,眼望对面儿那般红火热闹,又回头瞧瞧自家大堂里那稀落落的七八桌客人,忍不住就叹气嘀咕道,“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他的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一巴掌,洛掌柜沉着脸低声呵斥道,“不去招呼客人,在这里嘀咕什么呢?”
小伙计哪里敢把他的担忧说出来,偷偷揉揉脑袋就笑嘻嘻跑走了,留下洛掌柜也是忍不住向外望去。但是他的目光却掠过了富贵楼转而看向街道尽头,心里焦急盼望着自家公子口中那个转机早些出现。
后日就是郑老太爷的寿宴了,各家酒楼都在争取。若是自家能够一鸣惊人,以后这一冬里白云居就绝对是翠峦城最热闹之处。
他这般殷切盼望着,可惜那街头风雪弥漫,除了偶尔有马车匆匆行过再没有别的人影出现。他失望的关了门,喊了一个小伙计守着以便伺候客人离开,然后就摇着头去了后院,盘算着是不是要劝公子派人去南沟村问问消息。
只是他刚走进后院之时,就听得有人用力拍打后门。一个粗使小厮跑到跟前大声喝问,“谁在砸门,砸坏了可要赔银子的!”
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应道,“我们是南沟村来的,请小哥儿帮忙去禀报你们掌柜一声儿。”
那小厮还要再问,洛掌柜却是差点儿蹦了起来,三两步就窜到了门口一把打开了门闩,待看清那门外冻得脸色通红、眉毛鬓角都挂了寒霜的女子,他立时激动的喊出了声,“哎呀,张嫂子你可算是来了。”
蒲草吐出一口白色哈气,苦笑道,“掌柜的,大雪封路实在难行,让你惦记了。”
“张嫂子快进来暖和暖和,咱们一会儿再说这些啊。”老掌柜说着话儿就要把蒲草往门里让,蒲草却侧身示意老掌柜看向门外,小声说道,“我把东西送来了,掌柜先找个稳妥地方安置吧。”
老掌柜一瞧那门后不远处的牛车上蒙盖得如同小山包一般,眼睛立时就变得雪亮,一迭声的喊着身后小厮去唤最心腹的小管事来。
小厮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怠慢,撒开腿就跑了。
很快,身穿青衣、带着一脸精明之色的小管事就赶了过来,洛掌柜直接开了东厢房招呼他上前帮着蒲草几人把所有大筐都搬了进去。
蒲草摘下手套,搓了搓冻僵的手指然后才解开麻绳掀开大筐,仔细检查见得里面的菜蔬都没有冻坏,这才笑道,“幸好准备齐全,青菜都是好好的。”
洛掌柜看着满筐绿油油的菜蔬,喜得脸上放光。招呼着蒲草几人坐下喝茶,又派了同样喜上眉梢的小管事回园子去请自家主子。
方杰听得消息也很快赶了过来,一身石青锦缎长袍外多披了一件玄色金丝暗纹面子的狐皮大氅,衬得他本就俊朗的模样更多了三分贵气。
董四瞧瞧自己身上的羊皮袄和因为塞了乌拉草越发显得笨拙的大棉靴,就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几步。
蒲草早摘了身上的帽子头巾,见得方杰进来就起身行礼,方杰赶忙还礼又主动同董四和春妮打了招呼,笑道,“原本我还等着小嫂子送信儿,然后再派车上门去取。哪里想到小嫂子亲自把菜送来了,真是辛苦了。”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不管他这话是不是真心实意,但蒲草几人听在耳里都觉熨帖无比,一路所受辛苦仿似也抛到脑后了。
董四和春妮拘谨的脸色好了许多,直道“不辛苦,不辛苦!”
蒲草心里暗赞方杰好圆融的手段,然后就越过价格不提,先开口道,“支取定金的时候,我曾应过方公子要教授几样新奇吃食。正好这会儿我们又饿又冷,不如我就先去灶间献献丑,也请方公子跟掌柜的尝尝看,我的手艺是不是还上得了台面儿。”
洛掌柜这半会儿盯着看那些小白菜、菠菜和小葱儿,心里的算盘早就拨的劈啪作响,把自家大厨擅长的菜色从头到尾排了一遍,甚至连定价多少都琢磨过了。唯有那细弱的蒜苗很是生分,他怎么看都不知要如何料理。
此时听得蒲草主动要求先做吃食,他就赶紧去看自家主子脸色,生怕主子开口拒绝,毕竟谁也不愿花高价买回一堆无用之物。
方杰瞧着老掌柜的模样心里好笑,想起那日上门蒲草亲手所做的几味家常小菜,突然也觉腹中有些空,于是就道,“那就劳烦小嫂子了,需要什么调料和人手,小嫂子自管吩咐。”
不等蒲草接话儿,洛掌柜立刻就站出来笑道,“公子放心,老奴跟在一旁伺候,保管张嫂子受不得一点儿委屈。”
蒲草笑了笑,走到几个菜筐之前每种鲜菜都取了一些,洛掌柜小心的接到手里直接塞到了一个大食盒里,可谓是把保密工作做到家了。
白云居以素雅闻名,灶间也别于其它酒楼后厨的脏乱拥挤,很是宽敞干净。
这灶间足有三间房那般大小,一眼眼灶台都靠在墙边儿,中间空处则是一排排的木板架子。
架子上是各色肉类干货,架子下就放置了许多大圆砧板,菜刀、砍骨头的斧子、碗碟勺筷摆得整整齐齐。
蒲草随着洛掌柜进去后只四处扫了一眼就彻底喜欢上了这里,她前世单身过日子难免寂寞,时常会琢磨研究些美食打发时间。她的小厨房虽然不大,但也是各种厨具样样俱全。
洛掌柜看着她一脸喜色,心里也很是骄傲,开口打发了坐在角落闲话儿的学徒和小厮们出去,只留了一个胖子大厨帮把手。
那胖子大厨想必平日也是极受看重的,听得要他替一个小媳妇儿打下手很是有些忿忿不平。
老掌柜生怕他惹恼蒲草,就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胖子刚要反驳就见蒲草从食盒里拿了那些鲜菜出来,于是立时乖觉的闭了嘴,上前行礼笑问如何拾掇。
蒲草也没多客套,请他捡了一斤五花肉剁成肉糜,然后洗菜、摘菜、舀面揉面,手下麻利极了。
胖大厨剁完肉馅儿后又帮忙烫细粉、焯菠菜,一双小眼睛时时盯在蒲草手上,生怕错漏了任何一步。
洛掌柜刚才那般严格保密却还是留了这胖子在灶间帮忙,蒲草自然猜到这胖子的忠诚必定无疑。于是她也不藏私,每做一步都会出声念叨几句注意事项,惹得那胖子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了。
两人配合还算默契,食材又全,很快一大碗小白菜肉圆粉丝汤、一大盘肉末浇菠菜就出锅了。蒲草嘱咐胖子把这两样挪到一旁的大锅里温着,然后取了切碎的蒜苗混进煨好的肉馅里,又加了素油和香油之后搅拌均匀,最后才揪开醒好的面团飞快的擀饺子皮,三捏两捏就包好了一个饺子,小巧又精致如同元宝般惹人喜爱。
胖厨子也趁机试包几个,自然没有蒲草包得好,却也没有露馅儿淌油儿那般难堪。
待得大锅里的热水烧开,白胖的饺子们排队下了锅,滚开几次之后就躺到两只大白瓷盘里。
洛掌柜亲自找了托盘端了送去东厢房献宝儿,惹得那胖厨子一脸不舍的咽着口水。蒲草瞧得好笑,就把手边特意留下的一小碗儿推到他跟前笑道,“劳烦大哥忙了这半晌,这几只水饺就留给大哥尝个新鲜吧。”
对于厨师来说,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亲手做了佳肴却不能尝上一口。听得蒲草这话,胖厨子感激的连连道谢,也顾不得热就直接抓了一只饺子扔进了嘴里,一边嘶嘶喊烫一边满脸惊喜的喊着,“这味道真鲜亮儿啊!”
第五十一章 好买好卖
蒲草笑着拾掇了几副碗筷也回了东厢房,正好解了老掌柜的尴尬。他刚才只顾着急献宝儿居然忘了拿碗筷,倒让主子干瞪眼看着却吃不到嘴里。
蒲草早晨起来就开始忙碌自然是没吃好饭,后来又忙着割菜装筐外加一路抵抗寒冷,喝到肚子里的那点儿苞谷粥早就消化完了。这一会儿她还真是饿极了,也没多说什么客套话,简单为方杰和洛掌柜报了报菜名儿就低头吃了起来。
董四和春妮先前还有些不敢下筷子,后来热汤热饺子一下肚儿驱散了身体里的凉气,那滋味分外舒坦,他们也就顾不得太多了。
洛掌柜本来好似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瞧得自家公子那筷子落得又稳又准,吃得喷喷香,他也就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三盘饺子足有五六十个,外加一菜一汤。听上去准备的很是充足,但均摊到五张嘴里就算不得很多了。
眼见桌上盘碗皆空,众人都是有些意犹未尽的放下了筷子。
站在一旁伺候着根本没轮到上桌的小管事,张罗着捡了盘碗下去,又亲手端了一壶热茶回来。
众人喝着茶水解解油腻,方杰就笑道,“小嫂子果然所言不虚,这…嗯,叫饺子的吃食当真新奇美味。”
“方公子谬赞了,”蒲草不肯居功,谦虚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冬日里能吃到鲜菜本就难得,就是单用水煮了也会味道绝佳,更何况还是混了肉一起做吃食。”
说完,她又伸手从怀里掏了几张写满小字的纸张递出去,笑道,“这几样吃食的详细做法,还有以蒜苗为食材的另两种菜色我都记在这里了,做法都不难,公子可以让大厨自行琢磨。”
方杰接了菜谱直接递给洛掌柜,然后笑道,“那小嫂子,咱们就谈谈这些青菜的价格吧。”
董四不是个呆傻没眼色的,听得这话就赶紧起身笑道,“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进酒楼来,正想出去看个新奇。你们先谈着,有什么事喊我一声就是。”
春妮红着脸也跟着起了身,蒲草有心留她又觉单撵了董四出去不好,于是也就默许了。
那小管事极热情周到的说要给两人做向导,于是引了两人一起出去了,屋子里一时就剩了蒲草和方杰主仆。
这屋子本就是前几日老掌柜特意拾掇出来的,只在很远的角落放了两只炭盆,冷热程度刚刚好,既保证鲜菜冻不到也不至于热的蔫掉。
老掌柜走到筐子旁,伸手进去摸了摸筐底又拎出几根小葱看了看根须,很是满意的点头不已。他抬头刚要赞上两句却瞧得自家主子微皱眉头,于是尴尬的咳了两声,遮掩道,“老奴就是好奇这菜筐底下又没座水没裹泥,为何折腾一路还这般新鲜?”
蒲草也不揭破他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轻笑着应了两句。方杰抬手拦了老掌柜去墙角拿秤杆,直接说道,“当日说好价格由我来定,既然小嫂子的菜种得如此好,又依约送来白云居,我自然不能亏待嫂子。嗯,也别称重了,论筐算吧。蒜苗想必是其中最难得的,就按照五两一筐算,而小白菜和菠菜都是四两,小葱三两,如何?”
蒲草这次一共送了一筐蒜苗、两筐小葱、白菜菠菜各一筐,这般算下来就是十九两银子,几乎快要顶的上当初的定金了。而且这几样菜色当季售卖都是一两文一斤,如今方杰开口就翻了几十倍的价格,实在是足够大方了。
这个价格同样有些出乎老掌柜的意料,但他也不是傻子,怎会瞧不出自家主子待这小妇人的特别,所以怎么也不敢再开口劝说拦阻。
老话儿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进价高了卖价自然更高,最后都是食客掏银子,反正他们白云居不能吃亏就是了。
“多谢方公子如此慷慨,那我就不客套了。”蒲草脸上难掩喜色,笑道,“劳烦方公子给我出个十九两银的收据吧,三五日后我再次送菜来就能把定金还清了。”
方杰却是摆手,“这是小嫂子辛苦几月第一次卖菜,怎么能让你空手回去?那二十两定金从下次送菜来再陆续扣除,这次的银子小嫂子还是先收下吧。”
蒲草的印象里,商人一直都是逐利而轻义的角色。就是上次方杰派人送谢礼,她也多半是当做笼络她们一家的手段。可是如今方杰替她这般设想周到,当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她微微皱了眉,低声道,“方公子放心,我没有还齐定金就撕毁契纸的打算…”
方杰忍不住笑得爽朗,伸手替蒲草满了茶杯,这才说道,“小嫂子误会了,我没有那样的担忧。只是深知小嫂子种菜不易,才想要多给小嫂子行个方便罢了。”
蒲草瞧得他神色真诚不带半点儿虚假之意,就为自己刚才的揣测而羞愧不已,于是笑道,“公子见谅,是我多心了。不过,前几日公子派人送去的吃用之物,实在是受之有愧。这次承蒙公子慷慨家里进了银钱,就先把置办那份谢礼所用银钱扣出去吧。”
送出去的东西,方杰自然不肯收回,可惜好话说尽都不能让蒲草改变主意,最后他只得无奈笑道,“以后我同小嫂子打交道的时候怕是会越来越多,难免总要去村里叨扰,劳烦嫂子整治饭菜。不如那些吃用之物就算我先预付的米粮如何?嫂子若是不答应,就是不愿我常去做客了?”
蒲草微微犹疑的功夫,方杰已是哈哈笑着一锤定音,“就这么说定了,嫂子不要再推辞了。”说完,他就吩咐老掌柜去取了银两来。
话既然说到这种程度,若是再推辞就真是矫情了。蒲草无奈,只得应下了。
三只五两重银锞子外加四两碎银子,一共十九两,就那么哗楞楞被装进一只绣了鲤鱼跃龙门的大红荷包里,老掌柜亲手捧着送到跟前。
蒲草道谢接过,实在难掩激动之色,攥着荷包的指节间都有些发了白。
算起来,这是她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凭借自己的能力赚到银钱。这是她以后活命的凭仗,是她挺直腰背做人的基础,是不受冻饿的保证!她怎么能不激动?
“方公子,说起来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方公子…”
“小嫂子是要我帮忙保密吗?”不等蒲草说完,方杰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小嫂子放心,我不是多言之人。”
蒲草脸色羞红,心里暗怪自己今日真是小家子气。人家处处替她着想,她居然一再怀疑人家的好意和品行,这实在有些小人之心了。
这般想着,她就揣好荷包,大大方方行了一礼,笑道,“方公子今日盛情,蒲草记在心里了。以后若是公子得闲就常去村里走走,我必定做几道拿手好菜款待公子。”
方杰就等着她这句话呢,一双明亮的星眸笑得弯成了天边新月一般,“那就谢过嫂…蒲草嫂子了。”
他这般以四字称呼,蒲草听得有些别扭,忍不住就道,“方公子不必这般客套,以后咱们会常来常往,不如你就叫我蒲草吧。”她说完这话,立时想起这时空里女子的闺名可不是任由男子轻易称呼的,于是赶忙想要收回这话头儿。
可惜方杰却是不容她反悔,笑着应道,“好啊,我们年纪相仿,又是合作买卖,如此以名字相称正好。以后你也可以直接唤我名字方杰或者表字博雅。”
说完,他也不理会蒲草微微怔愣懊悔的神色,又笑着问起桃花和山子最近识得多少字,上次送去的糖人和冰尜他们是否喜欢?
蒲草嘴上应着,眼睛却是瞧着面前这言笑晏晏的贵公子,心里越发觉得怪异。是她多心了吗,为何她总认为这人好似一直在挖坑让她跳?
这个念头冒出来不过一瞬就被她立刻掐灭了,暗唾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了。
若是前世那般好容颜,惹人费尽心思接近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如今这副皮囊,虽是经她仔细将养两月有余,不再像当初那般“芦柴棒飞机场”,但是十几年苦难留下的根基哪里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别说如花似玉,勉强能配得上清秀两字她就该偷笑了。
如此,这贵公子怎么可能对她感兴趣,动心机?
两人闲聊了几句,方杰瞧着蒲草扫了几眼门口,就笑道,“天黑路远,我就不多留你了。过个四五日我派人去村里取菜,你也不必如此辛苦赶来了。”
这般大风大雪赶路实在是冻得人吃不消,而且从一开始支取定金到如今,实在是受到人家太多照顾了。所谓虱多不痒,也真是不差这一件了。因此蒲草也没再推辞,笑道,“那好,就劳烦方公子了,我回去也会多想些菜方子送来。”
方杰微微挑了挑眉毛,脸色带了那么三分委屈七分戏谑的抗议道,“蒲草,你怎么还叫我方公子,是不是嫌弃我这满身铜臭的商贾…”
蒲草赶忙摆手,“方公子误会了,我是习惯了,一时改不了…”
方杰却是叹气,神色仿似又添了几分落寞,“很多朋友都是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无不嫌弃我整日与银钱为伍…”
第五十二章 满载而归
眼见这俊秀男子被自己一句无心之失惹得如此伤怀,蒲草真是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不就是个称呼吗,怎么就忸怩上了?
前世她那几个好哥们儿,哪个不是见面就同她勾肩搭背的、划拳笑闹,如今她变丑了,这心也跟着变矫情了?
“方公子…不,方杰!请你相信,我绝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蒲草理好纷乱的思绪就正色说道,“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嫌弃我穷困,出银帮扶我种菜,我感激都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你的身份。再者说,做人存活于世,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只凭借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致富,就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挺直腰背!”
方杰越听脸色越好,最后那双眼里所放出的光芒几乎炽烈得都有些烫人了,蒲草被他瞧得很是不自在,偷偷咽了口唾沫,勉强笑道,“嗯,天色不早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匆匆行了一礼就开门出去了,洛掌柜这半会儿一直站在门旁装作木头人,此时抬头瞧得自家主子怔愣着好似没有相送的意思,就赶忙追上蒲草,招呼着小管事一起送了她们出后门。
春妮和董四只在酒楼四处转了一圈儿就被小管事请到花厅里喝茶吃点心,倒也没受苦,只是心里不断猜测着鲜菜的价格实在有些煎熬。
特别是脾气本就急躁的春妮,生怕辛苦多少时日才收获的成果被贱卖,只堪堪忍到牛车出了巷口就抓了蒲草问道,“怎么样,方公子给了什么价,比夏时青菜卖得贵吗?”
蒲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故意逗弄她道,“你猜猜看,几筐菜一共卖了多少银子?”
春妮哪有心思猜测,狠狠揪了蒲草的棉袄袖子摇晃,抱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惹我着急,快说啊!”
蒲草伸出两个拳头比了比,笑道,“一共卖了十两银!”
春妮愣了楞,下一刻已是“嗷”得一声死死抱住了蒲草大声喊着,“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如此尖叫几声,她突然又没了声息,大颗大颗温热的泪珠子从她的眼睑里溢出落在蒲草衣领里,“蒲草,蒲草,咱们…以后不用挨饿了…”
蒲草紧紧回报她,眼睛也湿润了,这世上有什么比收获的满足、比摘掉贫穷的帽子、比温饱无忧更让人喜悦?
董四原本一边小心翼翼驾着牛车慢悠悠走着,一边支着耳朵听着后面动静。待得听清“十两银”三字也是惊得一咧嘴,不过几筐最普通不过的小青菜,居然就顶的上他们一家全年的进项了。这实在是暴利!
再一想起张家那温室里最少还能再割下十几茬青菜,他的嘴角也控制不住哆嗦起来,十几个十两银是多少,一百两?二百两?那哪里是座土坯房子,简直就是聚宝盆一般啊…
蒲草和春妮抱在一处哭得痛快了,就各自抹抹脸上的泪珠子重新展露了笑颜。蒲草意气风发的指了远处的商街,大声道,“春妮,走!咱们去花银子,大鱼大肉管够买!”
春妮哈哈笑着拉下她的手,嗔怪道,“才卖了银子你就要祸害,这可不行!给孩子买点儿吃食咱们就回去吧,下次卖完菜还了定金,咱们再添置东西。”
蒲草却是坚持,“下次再说下次的,我心里有数,咱们今日一定要先享受丰收的喜悦。”说完,她就喊了董四掉头直奔商街,董四自然笑呵呵应了。
老黄牛背上挨了一鞭子,脚下加紧,三人很快就到了地方。
蒲草跳下牛车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两只大筐,然后带着春妮从街头的肉铺一直扫到到街尾的杂货店,但凡家里缺少的、平日不舍得吃用的都买了回来,甚至连街边卖花生糖的小贩都做了一笔大生意。
春妮先前还万般不舍,不管蒲草拿起什么她都要拦上几句,蒲草却是笑眯眯的照买不误,甚至拉着她砍价、挑拣货色。几次下来,她骨子里深藏的那份女子对于购物的狂热也被勾了出来,彻底沦为蒲草第二了。
两个买疯了眼的女子最后装得各自的大筐几乎都要背不动了,这才意犹未尽的回到了牛车上。
董四惊得瞪了半晌眼睛,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这些可够开个杂货铺了。”
春妮和蒲草都是哈哈笑起来,递给他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说道,“董大哥,先吃点儿热包子暖暖肚子。一会儿还要折腾回去呢。”
董四接了包子也没客气,侧身背了风向就同她们一起大口咬了起来。待得吃饱,董四又去买了几样零碎东西就赶车回家了。
翠峦城里有高墙阻隔风雪,三人还不觉得如何寒冷。等到出了城门,越向家走道路越是难行。这一日里刮个不停的北风带着雪粒子早在路上搭了一个又一个小山包儿,牛车之时就会陷得极深,不费些力气是绝对出不来的。
拉车的老黄牛今日可真是遭了难,拐下山路不过三四里就硬是累得身上出了大汗。
董四心疼牲口就把缰绳给了蒲草,然后扛了铁锨走在老黄牛之前,遇到雪窝子就先撅上几下。
如此走走停停,待得三人进了村子的时候,日头早就落下西山了。
村里除了常有邻人小坐的那几家还算热闹些,其余家家户户都是灯光隐隐。
老黄牛许是也知道马上就能歇息了,这种盼望让它爆发了最后一丝力量,几乎是小跑一般就到了张家门前。
蒲草远远瞧着自家门前有灯光,心里就激动起来,笑道,“春妮,咱们到家了。”
春妮一把扯下捂脸的花布巾,刚要回话就见那灯光后突然窜出一大两小三个人影儿来。
老黄牛一惊立时站住了脚,那一大两小趁着这功夫就到了跟前。不必猜,这自然就是刘厚生带着桃花和山子了。
两个孩子努力往牛车上爬着,伸着小手去抓蒲草,声音里满是哭腔,“嫂子(姐姐)!”
蒲草心疼得直哆嗦,跳下车把她们紧紧抱在怀里,问道,“怎么哭了,是不是张贵儿又骂你们了?”
两个孩子一边儿一个把她的脖子搂得死紧,呜呜只顾哭得伤心就是不说话,蒲草还要再问,不想张贵儿早听得动静也迎了出来,正好把她刚才那句问话听进耳里,于是恼怒道,“嫂子怎么就觉是我欺负他们了!”
蒲草也不理会他,低声哄着两个孩子。刘厚生在一旁搓着手有些尴尬的说道,“嗯,这都怪我。我出来等着,两个孩子也非要跟出来,我怕他们冷就把他们藏羊皮袄里了,山子问了句你们怎么还不回来,我就逗他们说…嗯,说你们被狼叼去了。”
怪不得两个孩子这般惊恐,原来缘由在这里。那日蒲草只是晚上没回屋睡,就吓得她们三五日都小心翼翼跟在她身边。如今这被狼叼去的戏言,在他们心里可是比上次糟糕百倍有余啊。
春妮懊恼得掐了自家男人一眼,笑骂道,“你这笨嘴拙舌的,吓唬孩子可是真能耐啊。”
刘厚生红着脸挠着脑袋不敢吭声,蒲草安抚孩子几句赶紧起身解围,“没事啊,小孩子哄哄就好了。外面冷,咱们赶紧进屋说吧。”
董四急着回家,就摆手道,“我先回去把车卸了,改日再过来坐吧。”
蒲草喊了刘厚生帮忙把两个大筐卸下来,蹲身翻找片刻,在里面拿出一只大油纸包直接塞到了董四怀里,笑道,“董大哥,今日真是让你挨累了。这是一点儿小吃食你拿回去哄孩子,明日我摆桌席面儿再请你来喝酒。”
董四听了果然大喜应下,也没来得及看手里的油纸包就匆匆赶车走了。
众人抬着大筐进了屋子,刚才在外面光线昏暗还不觉得如何,此时放在亮处就显出那筐里的物件有多丰富了。
刘厚生惊得张口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这要花多少银子啊?”
张贵儿坐在一旁也是脸色泛黑,眉头皱得死紧。在他心里,卖菜的银子就等同于他的束,蒲草第一次进城卖菜就如此大肆花用,岂不就在糟蹋他的前程?
“你们把卖菜的银钱都败坏光了?”
蒲草正从筐里往外拿花生糖,指望着哄哄两个孩子,他们欢喜起来就能放开自己的衣襟了。倒不是她讨厌两个孩子贴得如此之紧,而是她还有正事要同春妮夫妻商谈,一时顾不到他们罢了。
听得张贵儿如此言辞尖酸、隐含恼怒的问话,春妮儿立时心虚的低了头,蒲草却是冷冷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这几月为了种菜,大家都没少出力挨累,如今卖了银钱添置些吃用之物无可厚非。你若是担心少了你的束,大可不必如此。这次卖了十两银,以后还会再卖十几次。张二少爷,你不会是算不清这账目吧?”
张贵儿先前还很是气恼,后来直接就被那句“十几个十两银”彻底砸晕了,连蒲草这般挖苦嘲讽都没有反驳半句,一直哆嗦着嘴唇念叨,“我能去学堂了,我能考状元了!”
蒲草暗暗翻了个白眼也不再理会他,一时翻不到花生糖就拿了那一大包碎布头儿,又抽了插在筐旁的几把木刀木剑分别递给两个孩子,哄他们进屋去玩耍。
两个孩子见得心心念念的好玩意儿,果然脸色好了许多,小心翼翼瞄了嫂子几眼就听话的进屋去了。
第五十三章 董四一家
张贵儿这半会儿也从狂喜里醒过神来,许是想起以后他的衣食束都要蒲草给付,就勉强收了心底的轻视,行了一礼转回自己房间去了。
春妮见此,偷偷捂嘴笑道,“赚了银钱就是好,以后你才是彻底当家掌权了。”
蒲草笑瞪了她一眼,“我一直都在当家掌权,好不好?”
三人都是笑了起来,刘厚生瞧得屋里只剩他一个男子,不好多留,就起身去了温室守夜。
蒲草见得屋里终于清静下来,就神秘的扯了春妮坐到她身边,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春妮立时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发不出声音。
蒲草好笑,伸手替她合上了嘴巴,低声说道,“我就怕你这般模样让董大哥看出来,所以才这时候说。你可记得这事儿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就连你家生子都不能说。”
春妮抱着蒲草的胳膊缓了好半晌才重重点头,“我…我知道这事轻重,不说传扬出去村里人立时就嫉妒疯了,就是你这身份也该多替自己留些后路。”
蒲草揽了她轻轻叹气,“我倒也没有什么私心,只是…有些事还是要防备些。”
春妮怜惜的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这是你吃苦换来的银钱,你想如何就如何。”
蒲草把怀里的荷包拿出倒了剩银数了数,除了两人花用掉的十二两之外,正好还剩了一只五两的银锞子和二两碎银。她捡起那只银锞子就塞到了春妮手里,“这些你拿着藏好,被你公婆知道了怕是又要闹起来。”
春妮如同被烫到一般,啪嗒把银子扔回桌上,惊道,“怎么还给我银子?咱们买的东西不是一人一份吗?”
蒲草好笑,拿起银子嗔怪道,“东西是东西,银子是银子!这是你们夫妻忙了这些时日该得的工钱。”
春妮死活不肯要,急得声音都变了,“就是那些买回的东西也顶了几个壮劳力的工钱了,我们家生子还瘸了腿也没干什么活儿啊。”
蒲草瞧得她再摇下去都要把头晃掉了,就转而拿起桌上的那二两碎银递给她,“五两的银锞子你不要,这点儿碎银总该拿着吧。也不能卖一次菜回来让你空手回去,你家生子也该跟着高兴一下啊。”
春妮想起自家男人越来越显愁苦的脸色就微微犹豫了一瞬,蒲草趁机把银子塞到了她的手里,“拿着吧,以后分银子的时候还多着呢。我算好了,每次都把价格折半儿。分你和生子三两做工钱,六两入公帐,剩下的我就藏起来。待得将来再开铺子或者做什么买卖,里面都有你三成。”
春妮低着头捏着手里的银子沉默不语,惹得蒲草还以为她有异议,就道,“怎么,你不想做买卖?那把银子拿回去放好将来给孩子做嫁妆聘礼…”
春妮慢慢抬起头,眼睛里已是湿漉漉一片,“蒲草,我…我上辈子一定是积德了,这辈子才能认识你…”
蒲草也是心里泛酸,却强笑着埋怨她,“说这些做什么,若是没有你帮衬,蒲草早就饿死了。如今有了好日子,自然要带着你一起享福。”
春妮当然不知道她这话里的隐喻,伸手胡乱抹去眼泪,收了心里的感伤就欢欢喜喜抓了银子笑道,“今日可真是发财了,我这就去跟生子显摆显摆。”
蒲草笑着起身同她一起拾掇买回的物件儿,春妮瞧得那些各样吃食忍不住更是喜上眉梢,就张罗着说道,“明日你也别摆酒席了,这次轮到我做东。我和生子搬到新家还没燎过锅底儿呢,趁这机会也热闹一下。”
蒲草自然不会拦了她的好兴致,举起大筐帮她背在背上,送她出了门。
不提张刘两家如何欢喜,只说董四赶着牛车借着路旁雪光回到自家。刚刚拐进院子就见屋门从里面被人推开,迎出大大小小七八个人。不必说那小的自然是他的一双儿女,那大的却不都是自家人,而是前后院几个平日熟悉的邻居。
董老爹上前帮着儿子卸车喂牛,董四得了空闲就拎了柳条筐上前笑着招呼几句,众人七嘴八舌问了几句路上如何辛苦,然后一起进了屋子。
董四媳妇儿心疼男人,麻利的倒了一大碗热水递到他手里,待得低头瞧见董四脚上靴子都冻成了冰壳子,忍不住埋怨道,“就你是个热心的,平白冻了一日。”
董四扫了一眼脸色有些僵硬的邻人们,笑着替失口的媳妇儿遮掩,“哈哈,在家也是闲着,进城走走开开眼界也好。”
董四媳妇儿也是反应过来,赶忙附和,“知道你闲不住,以后日日都去一趟吧,最好把山路踩平了,大伙儿出去也方便。”
几个邻人都是笑起来,脸色也好了不少。
董四换了个轻快棉鞋,就去拎了柳条篮子放到桌旁。
董老太太仿似觉得儿子进城是件很荣耀的事儿,脸上一直笑得很是得意。此时见得要分配“胜利果实”就起身亲自一样样把众人捎带的物事拿出来分派,“这个是李婶子的灯油,这是小六媳妇儿的绣线…”
如此一样样分下来那柳条篮子渐渐就空了,最后篮底只剩了一个大油纸包。
董四媳妇儿正好走到跟前就拿起问道,“这里包的是什么,谁请你捎的?”
董四正在喝水,扫了一眼顺口就道,“这个好似是蒲草妹子给的,说是孩子们的吃食。”
董四媳妇儿手下掂了掂,眉开眼笑的刚要赞上一句,不想家里的两个孩子盼了爹爹一日,就等着爹爹进城带些好吃食回来。听得这话哪里忍耐得住,欢呼着就扑了上来想要去抢娘亲手里的油纸包。
董四媳妇儿被撞得一个身形不稳,手里的油纸包吧嗒掉在地上散了麻绳,一只油亮亮肥嘟嘟的大烧鸡就那么羞怯怯的曝露在灯光下。
屋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是瞧着那烧鸡发愣。还是董四媳妇儿最先反应过来,弯身一把就捞起了那烧鸡,喝骂两个孩子,“这两个败家孩子,差点糟蹋了好东西!”
两个孩子眼里只有香喷喷的烧鸡,哪里还听得见娘亲喝骂,上前蹦跳喊着,“娘,我要吃鸡腿,我要吃鸡腿!”
董四媳妇儿有些为难,若是拆开烧鸡给孩子吃,就难免要分邻居们几块尝个味道,这一尝许是就要去掉半只。这么大一只烧鸡买下来怕是要四五百文钱,那就是说要分出去二百文!!
她心里越算计就越是心疼,于是狠起心肠照着孩子的后背一人给了两巴掌,喝骂道,“吃,吃,就知道傻吃!没规矩,都给我回屋去!”
两个孩子不明白平日最是疼爱他们的娘亲为啥突然大发雷霆,委屈的小嘴儿一瘪就哭了开来。
董老太太虽是也不舍得把烧鸡分给外人,但是孙子挨打她更心疼,上前搂了两个孙子孙女哄道,“奶奶屋里有点心,你们先跟奶奶去吃两块,咱不搭理你娘这抽邪风的。”
说着老太太就领了孩子往屋里走,董四媳妇儿好似很怕婆婆训诫,赶忙跟上前去陪着小心说话儿,于是那掐在她手里的烧鸡就被一起拿进了屋子。待她再出来时,手下自然就空空如也了。
她有些尴尬的对邻人们笑笑,说道,“小孩子馋嘴,让婶子们笑话了。”
那几个邻人嗅着屋子里残留的些微香气,偷偷咽着口水假装不在意道,“没事,谁家孩子不馋嘴啊,我家那几个皮猴子更没个模样。”
“就是,就是,”旁边那人附和道,“若是别的吃食也就罢了,那可是烧鸡啊,平日谁家也舍不得买,孩子哪能不馋。”
几个邻居里有个老妇是李四爷家里的大儿媳,众人都唤她李婶子,平日最是喜爱打探各家长短。本来今早听得董四赶车进城是替张家送些东西,她就留了心,猜测着是不是那土坯棚子里的青菜该卖了。
这半会儿又见蒲草如此出手大方,送给孩子的吃食居然就是一只烧鸡,那心里更是五十只兔子在跑百爪挠心啊,于是借着别人的话头儿就开口说道,“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蒲草这丫头是个办事如此敞亮的。”
董四这样的大老爷们通常都比较粗心,哪里知道老娘们之间说话的弯弯绕绕,本来他心里就对蒲草敬佩不已,听得这话就笑道,“可不是,蒲草妹子真是个有能耐的,同那些城里打交道做买卖半点儿不打怵,真是比我们这些老爷们都气势!”
李婶子眼睛一亮,赶紧问道,“她同城里做啥买卖了?可是她那棚子里的青菜卖了,张家发财了吧?”
董四想也不想就道,“卖了,那…”他刚说了这几个字就瞧见媳妇给他打眼色,于是也觉出有些不妥,赶紧咽下后半截话头儿,转而笑道,“那是张家的事情,我也没多打听。再说,就是发了财也是应该,张家刘家为了那棚子可没少吃苦。”
众人听得张家居然真种出青菜卖掉了,正是支着耳朵准备听听进项如何,不想董四闭口不谈了,直惹得她们各个都恨不得跺脚咒骂。
李婶子仗着年长辈分高,就半真半假笑骂道,“你这四小子,张家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般替他保密?大伙都是一个村里住着,张家若是发财,大伙只能替他们一家高兴。难道你还怕谁去偷去抢啊?”
第五十四章 惊人消息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尖酸,若是董四不说实话倒好像真是防备村人了,待得传扬出去怕是就要更难听。诸如他们董家同张家穿一条裤子了,想要讨好张家跟着一起发财了。这些话不必想都能猜出一大串儿。
董四媳妇儿平日混迹妇人堆儿,最是清楚这些事体,生怕自家男人为了别人家的事惹得自己一身狐臊,于是赶紧劝道,“你也真是犯傻,蒲草妹子发了财也不是坏事。既然她能告诉你,怕是就没想瞒着大伙儿,你倒咬紧牙关当得什么英雄啊。”
董四苦笑着琢磨了半会儿,觉得媳妇的话也有道理,于是低声说道,“蒲草妹子今日进城确实是去卖菜了,就是送到了上次来拜访的那个方公子的酒楼。方公子为人很大方,四筐菜…嗯,给了十两银子!”
十两!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惊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
村里也曾有人家进城卖过菜,自然那是夏日里。一人合抱粗的大筐装得满满也不过才卖二十文钱,而张家居然只搭了个土坯房子,就硬是把几筐菜卖出了六亩地的进项。
这实在是太惊人了,也…太让人眼红了!
李婶子第一个喊了出来,“张家真是发财了,卖一次菜就是十两,那土坯房子以后不知道要出多少菜呢,那岂不是最少也能得个一百两!”
“是啊,是啊,这真是太挣钱了。”众人纷纷出声附和,嗡嗡议论开了。
董四几次想要张嘴说说种菜辛苦,说说投入银钱多寡,可惜这些妇人们双眼双耳都塞满了白花花的银子,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索性也就不再开口了。
好在这些妇人们听了这么劲爆的消息,都是急于赶回去告诉家人,只议论了盏茶功夫就一窝蜂的告辞了。
董四媳妇儿送了客人回来,见得董四眉头皱成一个铁疙瘩,就道,“你这是替张家愁什么?人家赚了银钱也没分你几两,你真是闲得慌。”
董四难得对媳妇儿冷脸呵斥道,“你们老娘们就知道看眼前那几步!你也不想想,我同生子处得好,他们两口子又是跟着张家种菜。当初盖土坯房子我也没少帮忙,人家心里都有数,真有好事不会忘了咱们家的。
你记得再出去走动可要多说好话儿,别学那些没心眼儿的老娘们,还有明日蒲草妹子说要摆酒席,你过晌儿就去帮着忙乎忙乎。”
董四媳妇儿寻思着这话也有道理,于是就点了头,“行,这次就听你的。”
不提董家夫妻,只说那几个得了第一手消息的老娘们儿出了董家,脚下如飞一般跑回家里报信儿,有的见着男人出去闲坐不在家就又奔去四处寻找。
于是不过一个时辰,整个南沟儿都知道了张家发财的消息,人人都如同屁股底下塞了一块红碳般彻底坐不住了。
那些平日同刘家张家交情好的,替他们两家欢喜的同时也暗暗羡慕不已。
而那些嘴上没门儿,背地里说了蒲草诸多坏话的妇人们可就闹心了。一时害怕蒲草记恨,一时又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修补。而她们家里的男人却是难得爷们儿一把,借口她们堵了自家的财路,训斥得媳妇儿低头认错不已。
当然,众人琢磨半晌,最后还是有些害怕这消息有误,于是董家的门槛就遭了秧,亲戚邻居们来一批又一批,直到半夜三更才终于还他们一家人清静。
刘家老两口嫌弃天冷,生怕得了风寒还要花钱抓药,所以入冬之后也没出过几次门。
若是平日里这样的大消息他们怕是要最后一个才知道,但是这次春妮夫妻跟着张家发了财,有那心眼儿转的快的人就立刻把主意打到了他们身上。于是,刘家门口的积雪几乎是瞬间就被踏平了。
本来老两口天色一黑就躺下了,听得有人砸门呼喊,就赶忙披棉袄起身去开门。
待迎了邻居乡亲进来,喝水说起闲话儿,那话头儿就渐渐引到了春妮夫妻身上。
老两口以为是大儿夫妻惹了什么祸,赶忙一迭声的撇清道,“他们两口子已经分家出去单挑门户过日子了,他们再有啥事儿也跟我们一家没瓜葛,别指望我们两把老骨头替他们担惊受怕。”
刘家小儿子刘水生瞧得众人听了这话眼底都有鄙薄之色,赶忙出声遮掩道,“我家爹娘就是嘴上说得狠,其实心里不知道多疼我大哥大嫂呢。今年大哥大嫂刚分家出去过日子,我家爹娘连养老粮食都没要过半粒儿。”
众人笑着附和几句就端了陶碗喝水,借机掩去脸上的不齿和鄙夷。这村里谁人不知刘家老两口的心眼儿偏到天边儿去了,为了给小儿子多留家当,几乎就是让大儿夫妻净身出户了。如今还这般说疼爱,真是连村头儿的老狗听了都要嗤之以鼻了。
当然他们今日上门可不是为了替刘厚生两口子鸣不平,甚至刘家越是不合,他们才越有机会跟着沾些好处。
刘家隔壁的陈老四放下水碗就笑道,“刘大叔这些时日在家闷着,怕是还没听说村里的大事吧。你家大兄弟两口子可没闯啥祸,说起来还反倒是走了大运了。”
“走大运?”刘家老少三口都是听得怔愣,刘厚生上山打猎摔折了腿已是半残,以后能一日三餐包谷粥喝饱就不错了,还有啥好事能让他摊上?
到底是刘水生年轻脑子活,眼珠儿转了转就想起了爹娘口中说过的琐事,于是脱口问道,“难道是我大哥的菜种出来了?”
陈老四见得他们一家总算有个明白人猜出大概,于是就赶紧笑着接话道,“就是这事儿,听说张家今日进城卖菜拿回了十两雪花银。这村里谁不知道那土坯房子几乎就是你家大兄弟在照管,这下张家发财进了银子,怎么也要分大兄弟一半啊。所以才说他们两口子这是走了大运了。”
十两银子的一半是多少?五两!刘家老两口立时惊得嘴巴大张,两对儿浑浊的眼珠子骨碌碌路转了半晌,刘老头儿一拍大腿喜道,“哎呀,我平日就说蒲草那丫头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生子和春妮跟着她种菜保管能赚银钱,这不才不到两月就见到银子了。”
刘老太太也不甘落后,紧跟着一起没口子胡说起来,“就是,就是,我就说要生子收…”
“娘!”刘水生及时打断刘老太的话头儿,半是提醒半是遮掩道,“那土坯棚子是蒲草嫂子张罗的,我大哥大嫂不过是帮忙做点儿小活计,能拿份儿工钱就不错了,发财这事怕是跟她们没干系。”
众人干笑着扫了这明显要精明许多的刘家老二一眼,自觉闲话儿也说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借口天晚纷纷告辞了。
一等众人走远,刘老头儿立刻就蹦了起来,低声咒骂着,“我就说老大两口子一肚子坏心眼儿!这不,跟着人家发财了,居然都不告诉爹娘一声,真是该天打雷劈了。”
“先前要分家,他们还装得那么委屈,原来早打好主意要跟着那小寡妇儿发财了。”刘老太太也是气得想摔陶碗,可惜举起来又觉舍不得,只得转而空手去拍桌子,反倒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刘老头翻出狗皮帽子扣在头上,说道,“不行,我得先去看看,怎么也要把银子拿回来藏着,否则明日万一被村人借去可就晚了。”
刘老太也赶忙去找头巾子,嚷道,“我也去,春妮那死丫头可精着呢,怕是不愿意让咱们帮忙管银钱呢。“
刘水生有些犹疑,拦了一句,“爹,娘,大哥分家出去都两月了,就是赚了银钱也不能再拿回来了吧。”
刘老头和老太太听了这话手下都是一顿,但是下一刻又是忙活起来,满脸不在乎的说道,“别说是分家,他就是走到天边,他也是从我肚子里爬出去的。他有啥都该拿给爹娘,不给就是不孝。”
“就是,如今正好是家里缺银子的时候,他当哥哥也该出点儿力气,咱们走!”刘老头儿推门带着老婆子就冲进了风雪里。
刘水生在屋子里转了转,心下觉得这事有些对不住大哥大嫂,但是他这几日看中了东山后杨树村的一个姑娘,也找熟人去探过口风儿。人家还真没说不看好他这个人,只说姑娘养大不易,要把姑娘嫁出去怎么也得要一副十两银的大聘。
刘家多年的家底儿也不过才十几两,若是置办了这聘礼银子再办了酒席等物就要被彻底掏空了。这般倾家荡产之事,自然被老两口搁置下来了。
但是年轻人初尝心动滋味,怎么会轻易放下?刘水生是夜夜春梦,恨不能把那姑娘立时娶回来才好。如今突然听得大哥大嫂发了财,若是爹娘要回银子,他可就要美梦成真了。
这般想着,刘水生就悄悄掐灭了心底的那点儿愧疚,安慰自己说成亲以后再赚银钱补偿大哥就是,于是转而趴在门口焦急等待父母带着银两回来。
陈老四蹲在自己的院子门口,眼瞧着刘家老头儿老太太匆匆打门前经过,就直起身跺跺冻麻的双脚唱着小曲回屋了。他就琢磨着这两个见钱眼开的老家伙,不会放过那好欺负的大儿嘛。
等着吧,这菜若是老刘家能种,那就全村人都能跟着种、跟着发财了。
第五十五章 冬夜
冬日的夜晚,风雪比之白日刮的更大,寒风夹杂着雪粒子砸在脸上比刀割还疼,刘家老两口一心想着马上就有白花花的银子入手,居然半点儿不觉寒冷,几乎小跑着到了大儿门外。
刘老头儿瞧着院里一片黑暗,忍不住骂道,“真是两个懒鬼,才什么时辰就睡下了。”
他可没想到他们一家刚才也是躺在被窝里的,刘老太太伸手去砸门板,扯着嗓子喊着,“春妮儿起来开门…咳咳!”
她张着大嘴这么一喊,正是无处玩耍的风雪可是得了机会,迅速灌了进去游逛一圈儿,呛得她狂咳了起来。
刘老头嫌弃老婆子没用,推了她到一旁就上脚咣咣踢了起来。
可惜,他们的亲儿子正在后园土坯房子里值夜,根本听不到动静。而春妮难忍夜晚孤单,早搬了铺盖投奔蒲草去了。此时也是躺在大炕上呼呼大睡。梦中徜徉在好日子里,让她连淌出的口水都满是香甜之气,哪里有空闲搭理这对儿无良公婆。
刘老头儿踹得脚趾头发麻,喊得嗓子也是嘶哑,就是不见有人出来。正是琢磨着是否要劳动自己的老胳膊老腿翻墙而进的时候,那路边杨树上的几只鸟雀却是出奇愤怒了。
大伙都评评理,它们当只鸟容易吗?大冬日的本来吃食就少,白日里辛苦飞奔寻找也不过闹个果腹而已,好不容易晚上能睡个好觉歇歇,这人类老头儿就抽风似的吵个没完,鸟叔不发威你当我不存在啊。
这般想着,几只鸟雀低声啾啾几句就商量好了行动计划,展翅飞出了小窝,运起它们最有力也是最本能的武器粪便,开始了夜晚袭击战。
刘家老头老太太冷得缩了脖子正凑在一处商量办法,不想突然听得有噼啪之声传来,先前还以为是雪粒子打在身上,也没多在意。
后来有一坨鸟屎被调皮的北风加力直接甩在了刘老头的脸上,他惊得随手一摸,这才发现异样,大怒骂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臭!”
刘老太太闻言就抬头往上看,不出意料的也被砸了个满脸开花,两人咒骂着就跳脚儿想要找地方躲藏,可惜附近除了门板就是雪堆,哪里有她们的容身之处。鸟雀见得两人如此,更加兴奋,不依不饶的追着他们继续扩大战果,恨不得把以后一年排泄物都提前扔出来了,直砸得刘家老两口抱头逃窜。
鸟雀们扇动翅膀追得执着又努力,到底把两个胆敢扰鸟清梦的人类撵出了领地,然后才欢喜高歌着纷纷回到巢里继续安静睡去。
刘家老两口出师不利还沾了一身鸟粪,别提心里多恼怒了。他们自然不会反省自己贪婪,这笔账照旧又算在大儿夫妻身上了。
刘水生好不容易盼了爹娘回来,瞧得他们满身恶臭的狼狈模样,就惊奇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掏鸟窝去了。”
刘老头儿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算是稍微出了一口气,呵斥道,“我吃饱了撑得去掏鸟窝?还不去烧水,不洗洗是没法睡觉了。”
刘老太太脱了身上棉袄也是沮丧,后悔道,“早知道生子门外的鸟儿会发疯,我就换件破棉袄了。”
刘水生急得直跺脚,也不怕老爹的巴掌了,开口问道,“你们到底见没见到我大哥,他给银子了吗?”
刘老头瞪了眼睛恨道,“那个不孝的东西!我和你娘连门板都要拍碎了,他都没说出来看看。”
刘水生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老爹一脚踢了出去,只得泱泱去烧水了。
春妮不知她的公婆已是红了眼睛,盘算着要替她“代管”银两呢。
一夜酣眠好梦,早起穿了衣裳、洗漱干净就张罗着做起了早饭。他们两口子如今一个在温室值夜一个帮忙割菜浇水,可以说是彻底同张家绑在一处了。
平日饭食自然也常在一处吃,她几次要背些粮食过来蒲草都不肯。她也就不生分客套了,转而把做饭的差事抢了过去。论起做买卖她没蒲草那本事,但是她多出些力气却是可以的。
蒲草起床后,拿了两个孩子的棉袄棉裤在火盆上烤热了,然后才招呼两个蒙在被窝里只露个小脑袋的孩子们穿衣起床。
桃花懂事,趁着棉袄热气未散就麻利的穿好了。山子却是贪睡躲懒儿,可怜兮兮的眨着大眼睛一会儿说棉裤不够热,一会儿又说头疼,惹得蒲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春妮正巧从灶间回来带着一身凉气,听得这小子耍赖就偷偷伸手进被窝摸了一把他的小屁股。
突然的凉意激得这懒小子立刻爬了起来,瘪着小嘴喊着,“春姐坏,欺负山子!”
蒲草怕他真着了凉,赶忙哄着他穿衣,“山子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怕凉呢,来,姐帮你穿棉袄。洗完脸就吃饭了,今天可有蒸蛋啊。”
先前在方杰那里拿回定金,除了置办物件准备种菜,蒲草想着两个孩子连同张贵儿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琢磨着给他们补充营养。可惜山村农家院儿也没啥好吃食,只有村里乡亲养鸡下的土鸡蛋还算不错。
于是她平日就常打听谁家攒了鸡蛋,隔几日就拿铜钱去买些回来。两文钱三个鸡蛋,正好三个孩子一日就是两文钱。若是买块豆腐炖些土豆白菜,都够一家老少吃个饱足了,放在谁家也舍不得啊。
但是蒲草却忍着心疼日日调着花样儿给孩子们做着吃,效果当然也很明显。不说桃花和山子的小脸日渐圆润起来,就是张贵儿原本略显青白的脸色都好了许多。
相比与炒蛋和水煮,山子最爱吃蛋羹。这会儿听得马上可以一饱口福,立刻就变得眉开眼笑起来。穿了袄裤又自动自发的跑去洗脸洗手,惹得挑花笑嘻嘻喊他馋猫儿。
一时饭菜上了桌子,大大小小坐下吃饭,三个孩子面前一人一碗嫩嫩的蛋羹,羹上漂了金黄色的浮油,配上一小搓翠绿的葱花,只看上一眼就惹人口水咽个不停。
春妮瞧着孩子们吃得香甜,蒲草却嚼着咸菜条喝粥,就劝道,“如今卖菜也得银子了,你以后一起跟着多吃些好的养养身体吧。你若是身子有了毛病,这一家大小指望谁去。”
蒲草咽下嘴里的苞谷粥笑道,“知道了,今日来人吃饭记得提醒我问问谁家有鸡蛋,再多买些回来就是了。”
春妮儿点头,转而说起预备请哪些客人。生子腿伤时帮忙的李九叔、孔五叔、董四三个人是一定要请,再加上刚搬来时送了礼的两三户,还有相处极好的陈大娘一家,算了算男女加一起有十几个人,开两桌足够了。
至于菜色,昨日进城买了鲜肉、木耳和烧鸡,家里还有白菜土豆粉条,去请陈大娘的时候再要些雪里蕻炖上几块大豆腐,怎么着也能整治出六个菜了。
张贵儿吃着碗里的蒸蛋,耳里听着两人商议,眉头渐渐就皱了起来。眼见着众人都放下了筷子就要撤了饭桌儿,他忍不住就问道,“家里摆酒席应该请长辈到场吧,二叔那里是不是该说一声?”
春妮瞧瞧蒲草脸色,生怕她再同张贵儿起口角,就笑道,“长辈自然是要请的…”
“对,请长辈吃席面是应该的。”蒲草一边慢悠悠拾掇着碗筷一边出声打断春妮的话,“不过,这长辈却是刘家的长辈,不是我张家的。”
“为什么?”张贵儿气恼的瞪圆了眼睛,眉毛也立起来了,“难道我张家如今是刘家人做主了不成?放着自己的长辈不请,偏要请外人来,你想让人骂我张家不懂礼数吗?”
蒲草冷笑,哗楞楞把筷子扔到陶盆里说道,“因为今日是刘家摆席面儿,请的是同刘家交好的正经人家。我们张家只是…客!”
张贵儿本来还以为他再次占领了道德高地,准备重温当日训斥嫂子不孝的痛快,可惜,蒲草这一句话就把他打下了圣人高台。不是你张家请客,你请的什么张家长辈?难道要喧宾夺主?
还有那正经人家几字也深深扎到了他心底的痛处,二叔一家的德行始终让他恼恨,哪怕他有心维护却是次次都更是脸面丢进。
春妮见得张贵儿脸色青了又红,就赶紧打圆场说道,“没事,没事,人多热闹。一会儿我就让生子亲自去请张二叔一家。”
蒲草却是摇头,“不必,你们又不欠他家人情,别惹乱子了。”
张贵儿再也听不进去,起身气哼哼开门出去了。
春妮咧着嘴低声说道,“你这嘴啊,就不能让他几句。不过是一碗酒几块肉,我家还供得起。”
蒲草浑不在意的低头拾掇桌子,笑道,“有些人脑子被门夹了,人家打了他的左脸,他不但不记恨,还偏偏要把右脸再送上去。装得什么狗屁圣人君子!”
春妮听得有趣,扑哧笑了出声来,末了也不再劝说,起身去灶间拾掇饭菜送去了温室。
晌午刚过,得了春妮邀请的几家人就陆续进了刘家门,女人们帮着春妮在灶间整治饭菜,男人们就由刘厚生陪着坐在堂屋里喝水闲话儿。
许是家里有了进项,以后生计有靠。刘厚生坐在椅子上,后背拔得笔直,笑声也比以前洪亮好多。(看了这章,更讨厌张贵儿的朋友等等,哈哈,过几章估计有个小改变。)
第五十六章 不谐之音
春妮偶尔进屋添茶水,瞧着自家男人这般模样,转回灶间时那脸上就带了喜色。
陈大嫂二嫂早早过来帮忙,一个正洗着白菜一个择木耳,见她如此也跟着欢喜,打趣道,“天上下金雪花儿了不成,瞧把你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儿了。”
董四媳妇儿手里切着菜,笑着附和,“她啊,这是自己当家作主,喘气也自由了。”
几个女子都是带着一脸了然的笑了起来,分家出去自己说了算是每个媳妇儿的心愿,毕竟在公婆跟前过日子,总是有太多束缚、太多不自由。
春妮夫妻虽说是双手空空出门,但是如今小日子过得也是风生水起,谁人能不羡慕?
春妮抓了几根苞谷秸秆塞到正蒸着两合面馒头的大锅底下,火光映得她脸色更是红润,“我和生子以后就真是自己挑门儿过日子了,还要多靠嫂子们帮衬呢。”
“那是自然,新立门户不容易,有事儿你喊一声就是了。”陈大嫂应了,转而想起这半会儿也没见蒲草,就道,“蒲草妹子忙啥去了?”
“这会儿有点儿阳光,她正守在温室里呢,一会儿就该回来了。”春妮话声刚落,就见蒲草手里掐了十几棵新鲜的小葱走了进来,“我老远儿就听见大嫂子说想我了,这不,我坐着风头儿就赶来了。”
几个女人都是哈哈笑了起来,陈大嫂打趣道,“哎呀,大伙儿可记住了,蒲草长了只顺风耳,以后可千万别说她坏话,否则保管要被她听去的。”
众人说笑几句就继续忙碌,蒲草把小葱洗剥干净,然后喊了院子里玩耍的桃花,嘱咐道,“去把咱家剩下的那几个鸡蛋拿来。”
山子听见姐姐说话,就跑过来嚷着,“姐姐,我想吃花生糖。”
蒲草扫了一眼院子里陈家和董家的孩子都在,就笑道,“行,本元帅批准了。山子大将军,多拿一些给你的小兵儿分一分。”
山子立刻欢喜的眉开眼笑,抄起手里的长木刀指着隔壁自家院子,喊道,“兄弟们,跟本将军杀啊,打了胜仗统统有赏!”
孩子们早把那“花生糖”三字听到了耳里,此时哪能不遵大将军的命令,高举手里的木刻刀剑一窝蜂的随着山子跑走了,桃花也拉着福儿和董家的小雪笑嘻嘻的跟了出去。
陈家孩子这些时日一直跟着桃花山子分好吃食,陈大嫂二嫂已是习惯了,她们也明白蒲草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于是笑笑就罢了。
董四媳妇儿却是想要追到门口喊回孩子,中途被蒲草一把拉了回来,劝道,“嫂子这是客套什么,小孩子一起玩耍一起分些吃食也是常事儿,你可别惹得大伙儿生分了。”
陈二嫂也笑道,“就是,董嫂子以后处长了就知道了,蒲草疼孩子比我们这当娘的都厉害,不会心疼这点儿吃食的。”
董四媳妇听了这话倒是红了脸,她是算计习惯的人,碰到这么大方的主儿还真是不习惯。
很快,孩子们就把鸡蛋取了回来,各个嘴里叼着块糖片儿坐到门槛上舔了起来。
蒲草揭了大锅盖,起出一个个热气腾腾的两合面儿馒头。
那边儿春妮儿和陈大嫂也把雪里蕻炖豆腐、豌豆角干儿炖五花肉还有白菜粉条炖冻豆腐三样大菜,都盛到了大陶盆里。
两口铁锅刷洗干净又重新烧得滚热,一边爆炒白菜木耳,一边就是鲜葱炒鸡蛋,扑鼻的香味直馋得孩子们不时抻头往大锅里瞅着。
陈二嫂生怕一会儿上菜烫了他们,就道,“进屋告诉你们爹爹安置桌子,要开饭了。”
孩子们欢呼着跑回屋里报信儿去了,坐在外屋的男子们连同坐在里屋闲话的陈大娘、董老太都是起身帮忙放桌子。
春妮端了装满菜色的小陶盆儿进屋,见得如此就笑道,“委屈大娘和婶子了,今日怕是要坐在炕上吃了。”
陈大娘拍拍身旁的方形大炕桌儿,笑道,“委屈啥,这大冬日的坐在热炕上吃饭才是享福呢。”
董老太也道,“就是,这般好菜好饭蹲着吃也香甜啊。”
众人都是笑起来,纷纷帮着忙碌。
刘厚生眼角瞄着春妮出来了,就赶紧给她打眼色。春妮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笑道,“我这就去请爹娘来,生子你先把酒坛子抱上桌儿吧。”
刘厚生听得媳妇儿如此说,脸上立刻就笑得花开一般。
都说世界上最是难以舍弃的就是血脉亲情,哪怕爹娘再是偏心,做儿女念着自小的养育,也总是难以狠心怨恨。
更何况刘厚生这样厚道孝顺的性情,心里虽是也埋怨过父母,但子不言父过,他还是希望媳妇儿能为了他多些忍让。
“去吧,去吧,戴上头巾子,外面冷。”刘厚生嘱咐一句,就要起身到屋角搬那坛苞谷酒。
董四赶忙跳起来,笑道,“还是我搬吧,倒不是心疼你这腿伤,实在是怕你一失手毁了大伙儿的口头福啊。”
屋里众人都是哈哈笑起来,待得他搬了酒坛就张罗着倒进大碗,嗅着那微辣刺鼻的酒香,各个都是一脸未饮先醉的模样了。
再说春妮同蒲草等人招呼一声就出了院子,刚走出没有十几丈居然就瞧得自家小叔一左一右扶着公婆往这边走。她自是疑惑不已,赶忙上前招呼道,“爹娘,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坦怎么还出来吹风?”
刘水生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如何接话儿,刘老太太却是喘着粗气骂道,“你想省几块肉就直说,别装了孝顺模样跑我们这儿讨好,要不是你们昨晚…”
“娘,咱们到大哥家再说吧。”刘水生还指望大哥大嫂往外掏银子呢,自是不愿太过惹恼他们,于是赶紧出声打断娘亲的话,转而脚下加快半掺着爹娘往前走。
春妮跟在后面,瞧着一家三口走得踉踉跄跄,就眼睛微微眯起,心里盘算不停,怎么想都觉得他们时奔了家里的进项而来。
于是袖筒里的拳头握得紧紧,打定主意这次如论如何也不能碍于刘厚生而忍让了,她好不容易有了好日子,谁敢伸手来抢,她就豁出命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刘水生正顶着风雪走着,就觉脊梁骨一阵阵发寒,想要回身瞧瞧又因为搀着爹娘行动不便,忍不住就在心里埋怨爹娘误事。平日节省也就算了,这大冬日的洗澡居然都不愿多点个炭盆,今早起来天还没亮就硬是把两颗脑袋烧成两颗火炭了。
若不是他用雪替他们搓了脑门脚心儿,怕是这会儿还起不了炕呢。
转眼间,几人就前后进了院子。刘厚生一见爹娘如此模样急得立时站了起来,问道,“爹娘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
李九叔和孔五叔也是让了椅子出来,帮忙安顿老两口坐下。
刘老头儿狠狠瞪了大儿一眼,气哼哼说道,“你这不孝的东西,家里开席面儿居然不请爹娘,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刘厚生哪里知道爹娘开口就是喝骂,想要解释几句又是嘴拙,于是脸色憋的青青白白好不难堪。
春妮随后跟进来,听了这话就道,“爹说这话可是冤枉生子了,他这些时日就念叨多日未见爹娘,想去看看又走动不便。今日家里燎锅底,饭菜刚做好就撵我去请二老,这片孝心爹可得看清楚了。”
屋里人都不是傻子,哪个听不出来她这话明面上是喊委屈,实际上就是埋怨老两口不关心生病的儿子。于是各个心里都是感慨,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陈大爷是屋里年纪最大的,此时眼见气氛不好就开口圆话儿,“今日是庆贺你们小两口挑门立户的好日子,你们爹娘也是心里惦记,要不然也不能在身子如此不舒坦还赶过来。咱们赶紧开席吧,一会儿菜都凉了。”
其余众人也接着话头儿纷纷笑言几句,屋里的董老太和陈大娘也出来帮忙扶着刘老太进了屋子。一时大伙儿都重新坐了闲话儿,等着女子们上完菜就要开席了。
春妮一脸气恼的回了灶间,见到柴禾也觉挡道,见到碗盘也觉碍眼,直看得陈大嫂几个都是叹气,劝道,“妮子忍忍吧,当老人的都是这个脾气。”
蒲草也是给春妮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在众人面前留下个不孝的话柄。
春妮儿狠狠喘了几口气,这才压下心底火气把馒头盛在干粮筐里,勉强笑道,“让嫂子们笑话了,我这脾气就是太燥了。走,咱们也进屋吃饭去。”
说着话儿她们几人就进了屋子,陈大娘招呼她们上了炕,笑道,“你们也忙了这半晌了,赶紧一起吃吧。老爷们儿那桌儿缺啥少啥,让他们自己张罗去。”
里外间的门扇为了方便说话一直大开着的,董四听得清楚就应道,“嫂子弟妹们只管好好吃,这里有我照应呢。”
刘老太身后半靠着棉被,嘴里嘀咕了一句,“没规矩的东西…”
众人都假装没听见,说说笑笑就动筷吃了起来。蒲草瞧着刘老太两个腮帮子红得不正常,猜得她是染了风寒。
于是担心几个孩子年纪小容易被被传染,就借口桌上太挤,给他们每人加了一碗菜分了一个馒头,撵他们去炕稍儿坐着吃。
第五十七章 饕餮一家
小孩子本身就好热闹,自然各个扭着小身子有些不愿应声,陈二嫂却是精明得瞧出蒲草的好意,帮忙劝着孩子们下了桌儿。
刘老太儿身子是病着,可不耽搁她往肚子里划拉好吃食。眼见蒲草给孩子挑走不少肉片,脸色就沉了下来,狠狠剜了蒲草一眼,蒲草全然不在意就装做看不到。
刘老太眼珠子转了转,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得有人拍动外屋的门扇。众人都是疑惑看向春妮夫妻,以为他们忘记哪个被邀请的乡亲了。
春妮和蒲草也是疑惑,下地穿了鞋子还没等走到外屋,就见那门扇被人从外大力推开了。一直在院子里打着旋儿的北风一见这样的好机会,扫起大片的雪粒子就当先闯了进来。
众人惊呼着倾身去挡着饭菜,再抬头看时那开门之人已经闯了进来。真是好大一家子人啊!大大小小六七口!
蒲草一瞧得站在最靠前的张二叔,那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眼睛狠狠瞪着躲在最后的张贵儿,心里恨不得抽他两巴掌才解气。
张贵儿勾着头,脸上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了,他如何不知这般太过无礼,但是他有什么办法?
本来嫂子给他送了饭菜,他正坐在屋里吃得香甜。不想二叔一家突然跑了来,见得家里冷清就问人都哪里去了?他有心撒谎,奈何二婶儿眼尖,瞧得菜色丰盛就说家里摆酒居然不请长辈实在不孝。
他自然不肯认下这个名头,于是就说是隔壁刘家燎锅底摆席面儿。不必说,张二叔毫不犹豫立刻带着一家大小就赶来了。
张二叔瞧得众人发愣,就干笑着搓了搓手,说道,“哎呀,本来在家闲着无事想着过来窜个门儿,不想还碰到这好酒好菜了。”
众人都是脸色古怪,暗暗直撇嘴。
这张老二也太不要个脸皮了,明明是他嗜酒成性,想要蹭顿酒喝才特意找来,还非说得好似无意遇到一般。谁出门溜达还带着媳妇儿和三个儿女?若不是要留个看家的,恐怕他连家里的大黄狗都一起牵来了。
但是,东北人对于别的都不是太在意,唯独好个脸面。行事但凡能过得去,绝对不会轻易踩着人家的脸面。
刘厚生第一个站了起来,笑着招呼道,“二叔既然来了,就坐下一起喝碗酒吧。”
“好啊,都说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我今日也是真有口头福啊。”张二叔就等他这句话呢,闻言立刻笑得脸上放了光。
说完这话他又扭头极自觉的吩咐张二婶和几个孩子,“你们娘们儿和孩子都进屋吃去,别跟着男人掺和。”
张二婶自然也是笑嘻嘻应了声,陈大伯瞧着狗剩儿都是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了,还当真要跟着娘亲往女人堆里凑,就实在忍不住了,清咳一声笑道,“狗剩虽是没成亲,但也是家里壮劳力了,不如今日就上桌儿吧。”
董老爷子也道,“贵哥儿也别回去了,一起坐下吃吧。”
张二叔那么厚的脸皮听了这话也难免脸上红了一红,赶忙喊了大儿出来。张贵儿却是没有他这般功力,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又哪里肯留下继续受折磨。
“不了,谢长辈们厚待。但家里无人,我要回去守院子。”
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张二叔却是立刻瞪了眼睛,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好好一个读书人怎么就做些女人事儿,留下喝酒!村里人都正派着呢,没有那喜好偷摸的习惯,不过吃个饭的功夫,家里不会被搬空的。”
酒桌上儿董四几个互相对视一眼,更觉鄙视不已。满村子数来数去,也就张二一家喜欢不时帮着各家“拾掇东西”。如今他们一家大小都在这里蹭吃蹭喝,自然是不会有那样的事体发生了。
张贵儿实在拗不过叔叔呵斥,只得硬着头皮留下了。董四敬他是读书人,让了左侧的位置给他坐,正巧就挨在张二叔身旁。
一时众人重新坐好,举杯抬筷,心不在焉的说些闲话儿,倒也勉强恢复了刚才那般合乐。
张二叔一边大口喝酒,一边不时给身旁的张贵儿夹菜,问询读了什么书,平日吃的什么饭菜。那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模样儿,若是被不熟悉的人看到,还真以为张贵儿是他亲儿子,而末座上那埋头大口吃肉的小子是外来的乞丐一般。
屋里的炕桌边儿,一众女人们的脸上却是实在装不出笑摸样来。
原因无它,张二婶带着一儿一女简直就是饕餮转世。黑娃儿刚一上桌子还没拿到新碗筷的时候,就伸手在大陶碗里抓了肉片塞进了嘴里,手上汤汁儿淋漓就又要去拿馒头。
张二婶眼疾手快一巴掌拍在儿子手腕上,骂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啊,赶紧拿筷子吃!”
黑娃吃痛,小手难免往下一落,结果那小筐里还剩下的四个馒头无一例外都被他盖个严严实实,抹得是油汪汪水淋淋。
张二婶好似极后悔般惊呼道,“哎呀,这可怎么办,把干粮都摸黑了。大伙儿怕是嫌脏不能吃了吧?没事儿,我们是一家子不怕这个。”
她说着就把那四个馒头拿起来,自己一个,闺女一个,剩下两个都给了一脸急色的黑娃儿。
如此,一家三口名正言顺的彻彻底底把所有馒头都包了圆儿了。他们一家子吃菜喝汤啃馒头,这个欢快无比啊。可把桌上别的女人们气坏了。
她们忙碌了这半晌,还没吃上几口就让这一家子搅了兴致。眼见黑娃儿和张二婶儿那筷子恨不得伸得八尺长,连盘子底下都要翻过来看看的不堪模样,谁都没了胃口。
众人都碍于自己不是主家不好开口,就低了头就着自己碗里先前夹回的几口剩菜,慢慢嚼着馒头。
刘老太却是仗着这是自己儿子家,又心疼那大片大片的肉被张家母子风卷残云一般塞进嘴里,就拍了桌子怒道,“你们张家还要不要个脸皮了,这是做客的礼数吗,满桌子除了你们,别人都不吃饭了?”
张二婶被吓得一抻脖子,好不容易把噎在嗓眼儿的一块肥肉咽了下去。眼珠子左右瞟了瞟众人都是脸色冷淡,就讪讪的笑道,“哎呀,刘大娘这是心疼我们娘几个吃这几口饭菜了?”
春妮儿这会儿坐在炕沿边上,握着筷子捅得手里的馒头同马蜂窝一般满身是眼儿,心里怎是一个厌烦了得。不管是她婆婆也好,还是张二一家也罢,她都恨不得跪求老天爷快些把他们收了去才好,省得留在人间祸害得谁也不能消停过日子。
可惜,老天爷这会儿正在猫冬儿睡懒觉,她这个愿望也就没人受理了。
不管她心里如何诅咒,到底还是不能看着婆婆和张二婶吵起来,毕竟最后这难做之人还是夹在中间的她和蒲草。
她赶忙跳下炕沿儿,伸手拿了董老太陈大娘几人跟前的陶碗,笑道,“炖菜都有些凉了,我给你们盛些热的去。”
张二婶一听这话,就飞一般把她和两个孩子的碗也推了过来,笑道,“还是生子媳妇儿最好客了,记得给二婶挑些肉片,最近我这肚子不舒坦,多补些油水兴许能好受点儿。”
春妮实在是不愿意搭理她,假装没有听见这话,端了手里的陶碗就走。
张二婶不知道实在是想吃肉片还是当真看不出人家不待见,撵着喊道,“哎,生子媳妇儿,这还有仨碗呢。”
众人瞧得她那副讨人嫌的模样,都是低着头极力忍笑。实在不知这张二一家平日都是如何过活,至于为了一口吃食这般让人丢人现眼吗?
眼见春妮疾走出了门,张二婶也觉脸上有些发烧了。刘老太得意洋洋的夹了一块冻豆腐塞到嘴里,只觉这儿媳自从取娶回来,还是第一次行事如此合她心意。
蒲草眼珠儿转了转,就起身接了张二婶一直举着的陶碗,笑道,“妮子怕是没有听到,我去给二婶盛吧。”
张二婶那脸色立刻就变得多云转晴了,难得赞道,“还是咱自家人心疼自家人啊,去吧,多挑些好的回来。”
蒲草忍着心里的厌恶勉强笑笑,转身就也出去了。刘老太却是不高兴了,恨恨骂了一句,“窜窝的老鸹瞎叫唤,做的是谁家的主啊。”
陈大娘最是喜爱蒲草,听不得她挨骂,就赶紧笑着扯了别的闲话引着刘老太说起来。董老太也跟着凑趣,总算哄得刘老太没在发作出来。
灶间里,春妮拿着长勺正往陶碗里盛菜,嘴里却是气得嘟嘟囔囔骂个不停。
蒲草上前把陶碗递到一旁,叹气道,“妮子别气了,估计今日这事不是这么简单。”
春妮手下一顿,疑惑道,“啥事啊?”
蒲草瞧得她这般傻呆呆模样,好笑得弹了她的脑门儿,然后仔细说道,“昨日咱们卖菜得了银钱的消息,怕是村里人都知道了。今日你公婆和张老二一家又都凑了过来,许是都打着什么算盘呢。”
春妮想起昨晚两人躺在炕上兴奋得睡不着,也曾商量过这事儿,就道,“你不是说,明年就要教村里人种菜吗?他们若是看着眼红,告诉他们这事儿就是了。”
第五十八章 叔侄陈情
蒲草却是摇头,接过勺子一边忙碌一边说道,“你不知道,这世上的人总有那些不愿出力种树却只想伸手就能收到果子的。也有那些两只银锞子就挡了眼睛,看不到长远之处的人。很凑巧,张二一家和你公婆一家正好把这两样都占全了。”
“你是说,他们等不到明年,现在就想拿走我们的银子!”春妮立时瞪圆了眼睛,扭头就想去寻菜刀,“我跟她们拼了,我家生子就是路边捡回来的不成,当初那般狠心见死不救也就算了。如今我们日子刚好过一些,他们就又来搜刮!真当我是没脾气的软柿子了!”
蒲草哪里能看着她发疯,伸**过菜刀,低声骂道,“你气傻了?那是你公婆!他们再不好,也是生子的爹娘。先不说生子夹在中间要怎么做人,就是外人的指指点点也能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
“那我要怎么办,我真是受够了!我都想搬得远远的…”春妮到底气得掉了眼泪,自从嫁进刘家,为了生子她忍下多少委屈。别的不说,她那陪嫁大柜如今还在刘家老宅锁着呢。
蒲草抱了春妮,也是心里堵得慌,“你再是委屈,起码还有生子知道。我呢,三个孩子没一个是亲生的。不说桃花和山子,就是张贵儿那小子几次气得我跳脚儿,可是别说抽他巴掌,就连抬手比划一下都不行。否则他必定恨我、事事违逆不说,村里人也能把我传扬的恶毒无比。以后,我还怎么在村里站住脚?”
“蒲草,你怎么也这么说?”春妮抽噎着,“那咱们两个以后就没有活路了?”
蒲草嗤笑出声,一边扶起春妮替她擦眼泪一边小声说道,“谁说咱没活路了,以前咱们没能力只能忍让,如今咱们手里攥了发财的法子,手里也有银钱,还用怕啥!大不了拾掇行李咱们进城去住。买上两个大院子、十几个奴婢,保管你当个耀武扬威的地主婆儿。”
春妮听得蒲草拿她的终极目标说事儿,忍不住脸红推了蒲草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形儿。温室里的菜才卖了几筐啊,你舍得扔下,我还不舍得呢。”
蒲草见得她终于重新露了笑模样儿,也就不说笑了,仔细思虑片刻就趴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春妮听得点头不已,转而又问道,“那你怎么办?我这总归还是刘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你那身份太没底气了,张二一家若是笼络了贵哥儿,你以后…”
“放心,我也想趁着这个机会看看到底人心如何?”蒲草往托盘上拾掇着菜碗,“这么些时日,我虽是没给过贵哥儿好脸色,但是吃食用度从来没亏欠过他,他就是条小狗怕是也能分得清好赖了。若是他真是那般没有良心,那么…不养也罢。”
两人定了主意,就端了托盘转回屋子。不必说,张二婶母子几个有了热菜,自然是吃得眉开眼笑,就是陈大娘几个也终于能够吃个囫囵饱了。
黑娃许是吃得饱足了,放了筷子就要下地。可是扭身的功夫又瞧见山子的碗里还有两片肉,于是扑过去抓了就塞进嘴里大嚼。
山子正给桃花夹鸡蛋,突然被吓了一跳,那鸡蛋就吧嗒掉在桃花衣襟上了。
小女孩子爱美,眼见衣襟上一大块油污,桃花就瘪了嘴。山子心急要帮她擦掉却是越擦越脏,惹得桃花小声哭了起来。
蒲草听见动静,就赶忙过来揽了桃花,劝道,“傻丫头哭什么,家里不是还有新袄吗。你和山子先回去换了新袄,然后把这脏的拿去温室,等嫂子回去洗洗明日就干了。”
桃花一听可以换上那套最爱的桃花袄,脸上就露了笑,小心思了想了想又偷偷去瞄外屋的二哥,怯怯说道,“二哥不让穿…”
蒲草极是怜惜这乖巧的小丫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更加小小声说道,“在温室里穿穿,你二哥看不到。”
桃花眨了眨大眼睛,笑得更是欢喜,回身喊了山子一起穿上鞋子手拉手回家去了。
老少几个女子瞧得她们姑嫂两个叽叽咕咕好一会儿,桃花又笑得那么欢快,就忍不住赞道,“看着姑嫂两个亲近的,不知道还以为是亲姐妹俩呢。”
陈大娘同张家住得近,自然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就附和道,“蒲草待这几个孩子是真没得说,论吃食论穿戴哪样儿都是先可着几个孩子。”
众人都是点头,唯有张二婶翻了个白眼,撇着嘴没有说话,当然也没人搭理她就是了。
很快,外屋的酒桌在张二叔一口一碗酒的“不懈努力”下也早早散了。
陈大娘、董老太和刘老太都坐在炕上闲话儿,陈大嫂几个当儿媳妇的就忙碌着拾掇桌子。
张二婶舔着脸硬装长辈,一会儿说吃撑了一会儿说嘴里咸,就是躲懒不下地。众人也权当没她这个人在一旁了,倒让她偷笑得好似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一时间,桌子上的碗盘撤得干干净净。春妮在烧开的大铜壶里扔了一把城里买回的茶叶,然后挨个给众人倒了一碗。
农家过日子节俭,说是待客喝茶,其实往往不过就是一碗白开水。毕竟那茶叶最便宜的也要一百文一斤,谁家也舍不得花银钱买这填不饱肚子的无用之物啊。
陈大伯喝了口茶水,吧嗒吧嗒嘴巴就笑道,“这茶叶味道不错啊,没什么苦味还怪香的。”
董老头同他年纪差不多,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就打趣他道,“老哥,你啥时候学会品茶了?”
陈大伯瞪了他一眼,慢悠悠说道,“我那亲家家里常年备着这东西,我可是喝过多少次了。”
陈大嫂娘家是开粉房的,做得是粉条生意。平日常有大大小小声商贩走动,待客之物自然也齐全些。
众人笑着问了几句粉条价格,听说生意不好做就都念叨着还不如种苞谷稳妥。起码老天爷开恩赏个风调雨顺,就能保证一家人不饿肚子。
张二叔灌了大半坛子苞谷酒,这会儿酒气上涌脸色就红得厉害。他的脑子里明镜似的清楚却还是装了醉醺醺模样,拉起一旁侄儿的手毫无征兆的就呜呜哭了起来。
众人正是说得热闹,见他如此模样都是有些发懵,不知他这是又唱得哪一出啊。
张贵儿更是尴尬,低声劝着,“二…二叔,是不是酒气上头了?您回家睡一觉醒醒酒吧。”
可惜,张二叔根本就不接这话茬儿,不但哭得悲悲戚戚又数落念叨起来,“大哥啊,你在天有灵就回来看看你的儿女吧。咱家贵哥儿出息人了,如今个子也长高了,书读的也好。
说不得过几年就考个状元,那时候你就能闭上眼了。我苦命的大哥啊,为了给贵哥儿凑束,硬是上山打猎被狼吃了…”
众人死死控制着眼睛不要往上翻,只觉天下再也没有比这张二更厚脸皮、更无耻的人了。
这村里谁不知道,当初张老大为了儿子的束去他这兄弟家里借银钱,不但空手而归反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一气之下才独自进山打猎,结果六日未归,村里人主动进山帮忙找寻最后才捡回几根骨头来。
说句不好听的,张老大的命有一半是丢在这同族兄弟手里。如今张老二不但不觉愧疚,反倒又哭又唱,仿似替大哥拉拔孩儿辛苦,大有邀功之意,这实在是让人不耻之极。
陈大伯脾气不好,张口就要说上两句公道话。不想却被两个儿子扯了袖子,只得扭头喝茶,眼不见为净了。
董老头儿是个圆滑的,开口模棱两可的劝了两句,“那有当爹的不指望儿子出息,张老弟若是在天上看着,怕是也会盼着贵哥儿光宗耀祖。”
张贵儿想起去世的爹爹,眼眶也红了。若说娘亲和哥哥活着的时候,行事他还多有不喜,但是老爹却是憨厚本分,常教他些做人道理,他一直都是敬重有加。可惜爹爹最先去了,不到两年娘亲和大哥也去了,如今一大家子人只剩他和桃花了。
这般想着,他眼泪也吧嗒掉下来了。
张老二瞧在眼里喜在心头,趁势一把抱了侄子边哭边说道,“贵哥儿不哭,你爹虽然走的早,可你还有二叔在呢。但凡二叔活着一日就必然要保你安心读书,将来考状元娶官家小姐,给咱们张家争气啊。”
张贵儿边哭边使劲点头,心里激动莫名,一直暗骂自己以前必定被什么迷了心窍了,怎么能误会二叔呢,二叔明明是这般疼爱与他?
“二叔你放心,我嫂子已经给凑够束了,开春儿我回学堂读书!我一定要考状元光耀门楣,不辜负爹爹和二叔的期望。
张老二抹了一把眼泪,扶起侄儿,极欣慰的拍着他的肩膀,“你有这份儿心就行了,以后好好读书,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惦记,有二叔在呢。家里的菜棚子活计多吧,你也别插手了,我让你狗剩儿哥过来打理。卖菜的银钱你也不必沾染,别惹了一身铜臭让同窗嫌弃,以后二叔帮你存着,留着你将来赶考的时候做盘缠…”
第五十九章 狐狸尾巴
都说狐狸化了人形总有露尾巴的时候,张老二这几句话让原本还摸不着头脑的众人立刻都恍然大悟的瞪圆了眼睛。
怪不得他们一家子不请自来,怪不得他要厚着脸皮笼络侄儿,原来症结就在俩字之上,“谋财”!
亏他怎么想到把这不义之事粉饰的如此大义凛然,怎么装了大公无私、一心为侄儿分忧的模样,这份儿心思和脸皮当真是天下无敌了。
张贵儿先前还听一句点一下头,后来就觉出二叔的话有些不对味儿了。
他到底是读过书的,虽然有些刻板迂腐但却不呆傻。眼见二叔再说下去就要再一次把家里搬空了,他忍不住就往椅背上靠了靠,颤声说道,“二…二叔,这些事情都有我嫂子张罗,不必劳烦二叔了。”
张二眼睛一瞪,仿似这侄儿犯了多大的错误一般呵斥道,“说什么傻话!哪家不是长辈当家,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是你大哥撵出家门的,怎么能当家作主?传出闲话去,让外人知道你这要考状元的读书人还要听一个弃妇摆弄,你还有脸做人啊?”
他这般句句抓了读书考状元说事儿,还真把张贵儿堵得无言以对。他有心辩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过片刻功夫就急得头上就蒙了一层白毛汗。
陈大伯忍了又忍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顾儿子使眼色,大声说道,“张老二,你这话儿说得可没道理。前朝宰相大人就是寡嫂做绣活儿赚钱供他读书考状元,后来那寡嫂眼睛累得瞎了,宰相大人一日三顿饭的伺候在跟前,待如亲母一般孝顺。咱们这雪国谁笑话他听从妇人之命了?不是人人都夸他知恩图报,有情有义。
如今蒲草辛苦赚银钱供贵哥儿读书,贵哥儿就要被人看不起?说句实话,贵哥儿不是傻子,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谁打了什么歪主意,他心里都有数。是
不是啊,贵哥儿?”
老爷子这一番话说得屋里众人都是点头不已,李九叔和孔五叔也说道,“张兄弟就算真是一心为了贵哥儿好,也不能不顾蒲草这些日子的辛苦。如今他们一家大小日子刚好过了,也有了赚钱的营生,你这一张嘴都接管过去,若是传扬出去怕是人人都该说你这当叔叔的图谋家财了。再者说,里正和族老当日已经说过,张家由蒲草当家挑门儿过日子,这恐怕…”
张二叔本来就是趁着酒色盖了脸,才厚着脸皮说出这话,盘算着先忽悠侄儿站在他这边儿,蒲草就是再找里正和乡亲做主,架不住老张家都是一条心啊。那种菜棚子、白花花的银子,最后一定会落到他手里。
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张贵不好骗,也没料到众人这般维护蒲草。一时间他倒有些不知怎么继续下去了,于是恼怒之下,他那张嘴上就没了把门儿的,“你们这一个个都是干什么?我们老张家的事儿哪里轮到你们说话了。你们是不是也看着我们张家发财了,都想跟着占点儿便宜啊。告诉你们,别做梦了,讨好蒲草没用!
这是我们老张家,我们张家人说了算!”
张家发财,村里家家户户难免都是动了些心思。晚上睡不着之时就盘算着明年也起间菜棚子种菜,指望蒲草教教大伙儿其中的窍门儿就好。当然这话说着好听,细想起来还是有些觊觎人家财路的嫌疑。
但是众人刚才出声替蒲草说话,当真是出于义理。此时听得张老二这般污蔑他们,他们倒是有口说不清,于是更加愤慨了。
陈大伯第一个呵斥出口,“张老二,你别以为天底下人都跟你一样啊。说实话,我们各家知道蒲草种菜卖钱都想跟着学学,以后也过过好日子。先不说蒲草什么想法,她若是不肯教,我们谁家也没话说。那毕竟是她辛苦张罗的,就是她的,谁也说不出个错来。
但是她若是愿意教,大伙儿都感激她一辈子。以后自己出银钱建棚子,好坏都是自己出力。
哪像你,明明当初搬空了兄长家底儿,还舍不得那几碗苞谷粥,差点饿死侄子侄女。如今蒲草带着孩子过上好日子了,你又过来喊着怎么疼爱侄儿了,你不嫌恶心啊,真是好厚的脸皮。
你不就是不想投银子、不想干活儿,就想夺了人家现成的聚宝盆吗?还说我们想占便宜,你才是最贪心的那个!”
老爷子指着张二鼻子这顿臭骂啊,自己累得直喘粗气不说,也把张二骂得是脸色铁青。他这会儿也不装醉了,跳着脚的辩驳着,“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是变着法的想要挑拨我们叔侄结仇儿啊。你们就是没安好心!贵哥儿,你说!你是信二叔,还是信这些小人的话?他们就是眼红咱们张家发达了,害怕二叔给你掌家,他们就没机会从你这里骗银钱了…”
张贵儿眉头皱得紧紧,目光在叔叔和众人的脸上扫过,最后还是低了头不吭声。
张老二见得侄儿不给他撑腰,哭声就更大了,大有掀开房顶引来全村老少来评理的架势。
里屋一众老少女子本来正说着谁家儿媳得了个大胖小子,刘老太盯了春妮的肚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得外屋闹起来。
待得她们把张二叔那些话从头到尾听过一遍,董老太和陈大娘等人看向蒲草的眼神就带了满满的怜惜。她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弃妇,带着三个孩子过活已经很不容易了,旁边还有这么一家堪比饿狼的亲戚长辈,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蒲草扯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苦笑,仿似极力忍着委屈却不能多言,看得众人更是心疼,拍着她的后被安慰不停。
其实蒲草心里根本没有为这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发愁,她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张贵儿的应对。好在她支着耳朵细听这半晌,确信张贵儿没有应下张二叔半句,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张二婶原本在家也是听了张二叔的嘱咐要帮腔的,可惜她刚才吃得太饱,躺在热炕上差点儿舒坦的睡过去。
此时突然听得自家男人哭喊,这才惊觉过来,光着脚就跳下了地,冲去外屋就是一顿大骂,“你们这些多嘴驴,凭什么管我张家事,你们都被那小寡妇灌了什么**汤,想要喝她洗脚水也…”
东北农家人一向粗枝大叶惯了,有时候这般一起吃喝的席面上,老嫂子和小叔子们开个玩笑都是无伤大雅。但是这般张口就说一众男人与女子有染的,甚至是暗自惦记苟合那般下作之事,就实在是太过恶劣了。
屋里几个男人中一大半都是带着家里媳妇儿来的,她这般骂出口就是沸水泼油锅,明摆着找炸呢。
陈二嫂第一个就从屋里冲了出来,指着张二婶的鼻子骂道,“你那破嘴是刚吃完屎吗,没有的事儿也敢乱说。你当谁家爷们都同你家狗剩儿一样啊,偷看寡妇洗澡、摸小闺女屁股,真是不要个脸了。”
“就是!老鸹站在猪背上,自己黑还偏要说人家更黑!你当谁都跟你们一家那么要脸呢!”
“你再胡扯,我可不管你是谁家长辈,我撕烂你的嘴。”董四媳妇和陈大嫂、春妮几个也都随后跑了出来,围着张二婶恨不得生吃了她的心都有了。
张二婶一见惹了众怒,也有些胆怯,眼珠儿转了转就同自家男人用了一样招数,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高声哭嚎起来,“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们家一个,你们不要脸了,这世道没有公理了。当叔婶儿的对侄子好些还要被说谋财啊,委屈死人了…”
蒲草昨日坐车回来的一路上,就早想到会有这些后续之事了。她之所以没有瞒着董四卖菜所得银两,也有这个原因。
她这顶着弃妇之名的小女子,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除了博得一个好名声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也是最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同村里人的利益相连。
不论什么时候人情都是最不牢靠的东西,只有金钱、利益才是把众人牢牢绑在她身后的纽带。
若是她一人大口吃肉,别人看着自然眼红。但若是她多少分些汤出去,甚至再给众人一个有一日也会吃上肉的希望,那么在她这块肉受到豺狼觊觎时,不必开口就会有一堆人上前拼命了。
这不,张二一家来抢“肉”了,她还未曾许下好处就已经得了这么多的维护,以后众人若是知道发财有望,她的日子怕是会更加轻省吧。
当然,张二家这个长在他们一家身上的脓包,这一次发作若是能让张贵儿彻底疼一下,看清他们的真面目,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她这般一边心思转动一边倚在门框上看热闹,脸上不但没有怒色,甚至还隐隐带了一丝笑意。直让站在一旁的春妮儿看得担心不已,悄悄上前扯了她的胳膊,小声问道,“蒲…蒲草,你这是气疯了不成?不要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就是,我们都清楚你的为人,绝不会有啥误会。”
张二嫂和董四媳妇儿几个也是凑过来,一边恶狠狠的盯着张二夫妻一边劝着蒲草,“你啥人品,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倒是他们一家是全村最有名的臭肉。”
第六十章 压榨和反抗
蒲草扫了一眼依旧哭闹不休的张二夫妻,扭头拍拍陈二嫂的胳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二嫂,劳烦你去帮我请里正和几位长辈过来,就说我有大事要同他们商量。”
陈二嫂是有名的玲珑心肠,如何会听不出蒲草话里隐含之意,顿时激动得攥紧了衣襟,连连应道,“好,好,妹子放心,我保管把里正和长辈们请来。”
蒲草扯下脖子上的头巾子塞到她手里,笑道,“快去快回。”
正巧这时,张二叔夫妻表演的太过入戏,拿了自己脑袋当石头梆梆撞起桌腿儿,众人害怕陶碗跌到地上都赶上前搀扶。陈二嫂就趁机把屋门开了个小缝儿,悄无声息的挤了出去。
张二叔夫妻见得众人如此,还以为她们的计谋就要得逞,越发闹得厉害,嘴里念念叨叨,连张贵儿出生时他们送过五斤苞谷面儿都翻了出来,以此指责掌张贵儿忘恩负义,直让众人哭笑不得又恨得牙痒。
刘水生一直惦记着来此的目的,眼见老爹老娘都是瞧热闹瞧得欢快,好似真把正事扔在了脑后,他就有些急了,趁着众人不注意猛给老爹打眼色。
刘老爹不经意看到儿子如此,还以为他眼睛出了毛病,后来猛然想起来意就赶紧去捅咕老婆子,然后起身上前去拉着张二的胳膊假意劝慰着,“张二兄弟啊,你就别伤心了。说一千道一万,谁也不怪,就怪张大兄弟去的早。这家里没有长辈,规矩就是没立起来。你看看我们家里,不论大儿还是小儿,都是孝顺懂礼。啥事也没违逆过我的意思,这村里谁人不夸啊。”
刘老太太这会儿也凑到了跟前,刚张嘴要说话却猛咳了一阵,喷的众人都是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她也不觉如何,伸手抹了抹嘴巴出声附和道,“就是,家里没有长辈立规矩就是不行。你看我家生子和春妮多孝顺,平日里打猎、做绣活儿,哪怕卖回几文钱也主动交给我们掌管。这次,他们两人跟着蒲草种菜又没少赚银子了。不信你们就看看,保管一会儿她们就欢欢喜喜捧出来让我和他爹拿回去。”
老太太好似极得意的半仰了脸孔,转向春妮和生子,高声问道,“是不是啊,生子?”
刘老头也赶紧笑道,“你这老婆子,这话还用问吗,生子一向最孝顺不过。他们两个小人儿刚过日子哪里知道如何攒银钱,不给咱们这当爹娘的掌管,难道还能刨坑儿埋了不成?”
刘厚生坐在椅子上,耳边听着自家爹娘一唱一和,配合得如此亲密无间,他那心里就如同被人泼了一桶冰水,瞬间冻了个透心凉儿。
原本昨晚他们夫妻得了银钱,激动得抱在一处掉眼泪,毕竟以后生计有靠,再也不必担心饿肚子了。两人欢喜得商量着以后手里存银更多就把院子修葺一下,然后要个孩儿好好过日子。
可惜,他们这念头放怀里还没捂热呢,他的爹娘就又打了这样的算盘。
帮他们掌管银钱?他是自小在他们跟前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爹娘的箱子从来都是有进无出。他们夫妻成亲后,所有赚回的银钱都是被这样的借口拿走,可惜最后分家之时,却是半文未见…
刘家老两口可是不知好欺负的大儿子彻底寒了心,他们正得意想着,张二一家这般哭闹倒是成全他们了。大儿一向憨厚老实又听话,就算心里再是不舍得那些银钱,也绝不会当着众人面前反驳。如此,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就保管会落在他们口袋里了。
春妮两只手掐在一起,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抄起手边的茶壶,朝着那不要脸皮的老两口扔过去。蒲草说的对,若是她家男人不看清亲生爹娘的真面目、不下定决心为了他们的小家儿反抗,他们就永远脱离不了这无良公婆的掌控。
“爹,娘,”刘厚生终于没有辜负春妮的盼望,虽是嘴唇哆嗦着,却还是把话说得明白又干脆,“我和春妮已是分家出来另过了,以后还要修葺房子,要生孩子传宗接代,哪里都要用银钱。所以,我们赚回的银钱就不再交给爹娘掌管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刘老头和刘老太太把大儿的话听在耳里,实在不能相信,只以为他们是听差了。
可惜刘厚生却是当真断了那根儿愚孝的心肠,沉着脸色又清清楚楚说了一遍,“爹娘,我们已经分家另过了。我和春妮赚回的银钱要养家过日子,以后就不交给爹娘掌管了。”
“你这个不孝子!”一向老实寡言的大儿子突然这般反叛,气得刘老头儿嗷一嗓子就骂了出来,“你说什么?分家!分家你就不是我儿了,你的命都是我给的,凭啥我就不能替你掌管银钱啊。”
“就是,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老娘我当初肚子疼了三天三夜才把你生出来。早知道你这般不孝,我就该把你浸水里淹死。”刘老太太刚才还在劝慰张二婶,这半会儿也立刻加入到了演员的行列里了,拍着大腿哭嚎得声音更高,反把张二夫妻都吓得愣神了。
春妮却是早就松开了紧握的双拳,怎么看刘厚生那张老实憨厚的脸孔都觉得喜爱非常,恨不得马上扑上前去亲他一口才好。若是他能早早像今日这般硬气一些,她至于受那么多委屈吗。不过如今也不晚,以后他们的日子没了公婆掣肘,必定会越过越红火!
这般想着,她的嘴角就翘了起来,脸上笑得如同开了花儿一般。刘老太偶尔扭头看到儿媳这般得意就哭得更是厉害,嘴上骂得又快又急,“我好好的孝顺儿子,才分家不过几日,就变成这般模样,就是被你这个不下蛋的小娘们拐带坏了…”
结果她这话一出口,不等春妮发火,刘厚生已是脸色更黑,极力为自己媳妇儿正名,“娘,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若不是当初你说家里添了孩子要多花用银钱,死活要我们拖两年再要,我们现在怕是都儿女双全了。春妮嫁到咱家,里里外外活计做得最多,你别说给她添置三尺新花布,就是她那些陪嫁也被你连要带抢的搜刮个精光…”
刘厚生一旦下狠心反抗父母,也是真豁出去了,把往日媳妇儿受的苦楚委屈统统说了出来,直听得原本就满脸不耻的众人更是摇头皱眉。
春妮吧嗒吧嗒掉了眼泪,抱着蒲草的胳膊小声哽咽着,“蒲草,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蒲草拍了她的后背,低声劝着,“别哭了,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陈大嫂和董四媳妇儿也是一脸羡慕感慨的围在一旁劝慰,对于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丈夫的理解和维护更让她们感激的。
刘家老两口指天骂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拉着董老头儿和陈大伯评理。
可惜谁都不是傻子,怎么会帮着他们撒泼讹儿子的银钱呢。董老头儿还好,不过笑呵呵推脱两句。陈大伯却是实话实说,“上次生子摔了腿,我记得你们还说已是分家另过不能多管。如今生子赚了银钱,也是他们小两口的。若是送到你们手里,他们还怎么过日子啊。当人家爹娘的,不能太偏心眼儿。”
老头儿说完这话眼睛就瞪向刘水生,直瞪得他脸色红透,勉强上前劝着爹娘,“大哥也是不容易,爹娘咱们先回家吧。”
“回什么回?你不想娶媳妇了?”刘老太一巴掌挥开小儿子,高声骂道,“不拿了银子,怎么置办聘礼,你想打光棍儿啊?”
老太太心急之下漏了真话,听得众人撇嘴不已。刚才那般口口声声说要替大儿子掌管银钱,没想到却是要骗了银子去替小儿子娶亲。这真是心眼偏到天边了!就是这刘水生也是个没良心的,明面上好似不敢违逆父母之命,背地里还不是闷声占便宜?
刘水生被众人瞧得更是羞窘,也顾不得爹娘了,几步窜到门边儿就想赶紧离开。
却不曾想他的手还没伸到一半,门扇却被人从外大力推开了,直撞得他咕咚咚后退几步,同那无良爹娘摔到了一处。
刘老太太正低头拧着鼻涕,突然被撞得趔趄还以为是大儿气极动手了,立刻哭喊起来,“大伙儿都看看啊,这不孝的畜生都要打爹娘了…”
陈里正带着几位老爷子进了门,伸手拍打着头上的雪粒子,眼角扫到蒲草含笑站在里屋门口,脸色就是一松。
他身后站的李四爷许是;路上走得太急摔了一跤,半边身子都是雪印子,董四上前帮忙拍打干净,刘厚生等人也赶紧让出座位恭敬请了长辈们入座。
张二夫妻和刘家三口瞧着众人忙碌都是有些发傻,心里嘀咕着谁去请的里正?难道里正也要管起各家家事了?
陈里正阴沉着脸,抬手喝了一口热茶水,这才开口慢悠悠问道,“这都是闹什么啊,大冬日的也不得个清闲?”
张二叔生怕别人抢了话头儿说他的不是,赶忙爬起来说道,“里正老弟啊,都是自家小事儿,不过关上门说说就罢了。这怎么把您和几位长辈都折腾来了,真是太不应该了。”
陈里正挑了挑眉,也没接他的话头儿,转而看向站在人群后的蒲草,一脸温和的问道,“蒲草,可是你要人去请我们的?有何事要同长辈们商量就赶紧说吧。”(严重卡文,头顶也麻木的厉害,花期在努力捋顺情节。谢谢大家支持,求一下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