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跪礼
蒲草越过众人来到桌前,先是给陈里正和众位长辈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冬日严寒,还要劳烦里正大叔和长辈们走这一趟,实在是蒲草的不是。但是我要与长辈们商量的事情关乎众多乡亲以后的生计,所以只能如此辛苦长辈们了。不过,再说起这事之前我想先问贵哥儿几句话,还请长辈们稍等片刻。”
蒲草这番话说的有礼而恭谨,神色姿态也极端庄稳重,几位老爷子心里都忍不住好感大增。只觉几日不见这丫头仿似又比原来出息许多,这般落落大方的样子倒有些像那城里的大家闺秀了。
陈里正其实听得陈二嫂报信儿激动得恨不能原地蹦上几蹦,甚至连帽子都忘了戴就直接跑了来。这一会儿听得蒲草还要耽搁功夫,心里真是如同被火煎油炸一般焦躁。但他还是忍耐下来,勉强笑道,“好,不急,你赶紧问吧。”
蒲草听得好笑,既然不着急还要她赶紧发问,恐怕还是心急吧。
她转过身子看向站在屋角发愣的张贵儿,脸上已是收了笑意,想起往日总总就叹了气,沉声问道,“贵哥儿,你是我们家里唯一男丁。今日二叔二婶所提接管家里卖菜生意、掌管出入银钱一事,你是如何打算?”
张二叔两口子原本心里还嘀咕,若是里正和长辈们不来,兴许张贵儿撑不住也就松口了。但是此时看来,今日这场大闹怕是要白挨累了。可是不曾想蒲草开口居然就问了这么一句,两人立时眼睛就放了光,脸上装了三分委屈七分大义,同样看向张贵儿说道,“贵哥儿啊,你可是咱们老张家的孩子,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啊。到啥时候二叔都不能害你,外人可就说不定了…”
“就是,就是,”张二婶也赶忙帮腔,“你二叔心里不知道多疼你和桃花呢,日日在家念叨,怕哪个黑心的妇人饿到你们、苛待你们…”
张贵儿这么半晌一直呆站在屋角,心思转动间,一会儿想起当日娘亲和大哥在世时是如何毒打嫂子,想起二叔一家如何苛待他和桃花,一会儿又想起每日恶声恶气嘲讽与他,却必定在早饭时端到他跟前的那碗蛋羹…
他不是没有良心的人,父母和兄长突然辞离开人世时,他也曾想要撑起张家。可惜他一直被娇惯长大,除了认得几个字、会读几句之乎者也之外,其余一无是处。于是他放弃了,浑浑噩噩在二叔家里做牛做马的过活儿。
可是没想到,以前那般被家人轻贱毒打、木讷又愚笨的蒲草却是担起家计,斗二叔、卖苞谷、赎房子、建温室,一件件一桩桩,直让他又羡又愧得无地自容。
每次看到她嘴角含笑,他就觉得她是在嘲笑与他书生无用。每次看到她护着桃花和山子,他就觉得他是这家里唯一的外人。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一个读书人还比不上一个村野女子,可是他又确实不如这个女子…
这般想着他就泄了气,侧身躲过张二叔的拉扯,慢慢走到屋子中间倒头跪在蒲草跟前。
众人都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不知他为何要行此大礼?要知道读书人的体面是多重要的事,但凡考个秀才的名头回来,这一辈子就只跪天地君亲师,见到县官都只躬身行礼就好。
虽说张贵儿如今还没有功名在身,但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就是犯了什么错事儿也不至于这般大礼跪地啊。
李四爷几个平日在别村老头儿面前可是没少念叨自家村子的两个小读书郎,还吹牛许愿待得他们高中要请喝酒。此时见得如此,就皱了眉头欲要起身上前搀扶,陈里正却是伸手示意他们不要拦阻。
蒲草料到张贵儿会有些反省,却是没有想到他会这般撇开清高固执在众人面前下跪,“贵哥儿不必如此,有话起来说吧。”
张贵儿摇头,也不抬眼就那么低声说道,“嫂子,往日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那菜棚子和家里的房子、苞谷地都是你张罗回来的,自然是你说了算,我和桃花以后都听你的话,张家…张家诸事全权由嫂子做主。今日,里正大叔和长辈们都在场,就一并替我做个见证吧。”
他的话音一落,不等众人如何,愿望落空的张二却是猛然扑过来扬手就打,“我打死你这个败家子,张家好好的家业,怎么能让一个弃妇做主?”
张贵儿眼见二叔的巴掌就要落在身上,本能的想要往后闪躲。却不想蒲草早就伸手一把抓在张二叔的手腕上,一较劲猛然把他推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众人都被突然变故吓得发愣,待得听见张二婶扑上前哭嚎才猛然醒转过来,纷纷看向蒲草的眼神真是形容不出的惊奇和快意。
陈二嫂和董四媳妇儿几个女子小声惊呼道,“蒲草真是有劲儿,都快赶上一个壮劳力了。”
春妮用手捂着嘴偷笑,心下极是解气,更加小声应了一句,“真是活该!”
几女都是一脸赞同的点头,张二一家虽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但是偷鸡摸狗、传个瞎话儿这些破事儿可没少干。村里人人都是厌烦之极,自然也乐意看到他们一家吃些小亏。
张二半趴在地上,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捶着地面儿高声呼痛喊冤,“里正兄弟,乡亲们啊,你们今日都看到了吧,这蒲草明面儿上装得像个人样儿,背地里心狠手辣,已经打了我不是一次两次了。这般黑心的恶妇,我们张家可留不得她了…”
里正被吵得皱了眉头,挥手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半是劝告半是呵斥道,“行了,不就是跌了一跤吗,一个大老爷们哭成这副德行也让人笑话。贵哥儿虽是张家晚辈,但他也是个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体面,你再如何气恼也不能伸手就打啊。蒲草拦着你也是为了护着贵哥儿,一时失手你就别计较了。”
张二也觉当众动手打侄儿有些理亏,扶着媳妇儿的手站了起来,尾椎骨上一阵抽痛,疼得他呲牙咧嘴,看在众人眼里也就越发丑陋不堪了。
蒲草早伸手扶了张贵儿起来,替他拍去膝上灰尘,温和说道,“这里的吵闹不必理会,我自会处置,你回去看着咱家院子吧。”
张贵儿低声应了,重新给长辈和里正行了礼,这才告辞出门。张二夫妻好似还要拦阻,可惜张贵儿却是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走了过去,倒让他们一时没了对策。
只有后方阵营安定了,前方将士才能放手杀敌。蒲草去了心病,底气大增,略微理了一下思路就对里正和几位老爷子说道,“里正大叔和诸位长辈、乡亲们,大伙儿许是这两日都听说了吧,我家秋末建得那栋土坯房子里种出青菜了,也卖给城里酒楼得了银钱。
说实话,这冬日种菜是条好财路,但是置办物件投入的银钱太多,冬日又是天寒地冻,一个不小心兴许就要赔得半文不剩。我原本盘算着过了这一冬,积攒些经验和窍门儿,待得明年秋末,若是有哪家乡亲想要试试就尽力帮忙张罗一下。
可是没想到,二叔一家听得我卖菜赚了银钱立刻就跑来吵闹。说我不是张家人不能做主,逼迫着贵哥儿答应让狗剩儿接管菜棚子,而卖菜银钱也要交到他们手上。
平日里他们一家动辄上门吵闹,我们做小辈儿的也不好多说。但是如今这菜棚子事关以后全村乡亲的财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出去。无奈之下,这才请了里正大叔和长辈们前来做主。”
蒲草的话音儿落地,屋里一时安静之极,落针可闻。
众人心里翻滚的都是一件事,那就是张家真舍得把种菜的法子教给村里人?若是传言不差,只卖了一次菜就是十两银,这一冬下来怕是怎么也有一百多两的进项,简直就是聚宝盆一般的生意,她真就毫无所图的让出来了?
里正原本心里就猜到大半,这会儿当然是最先反应过来,清咳两声问道,“蒲草,你这话当真?种菜这法子可是一本万利啊,你若是教给乡亲们,不怕自家被抢了生意…”
蒲草摇头,笑道,“我们一家当日屋无片瓦、粮无半捧,全仗乡亲们帮扶才有如今的日子。既然有了好财路怎么能不带着乡亲们一起致富,若是那般可就太过凉薄了?”
其实,当初张家落难,村里各家虽然背地里跟着叹气,可是却没人当真给过半块饼子。此时众人听了这话,脸上难免都觉**,羞窘得恨不能一步跨回几月前才好。早知今日这般,那时就该勒勒裤腰带多帮些忙才是。
这份愧疚之意在每个人的心里发酵半晌,转来转去都无法可解,最后只能想着以后多补偿了。
于是脾气最是耿直的孔五爷第一个开口说道,“好,蒲草真是个仁义的丫头,什么好事都忘不了乡亲们。以前她有事,我孔家没帮上什么忙,咱也不多说了。以后但凡谁欺负到她头上,我孔家第一个不让。”
“孔五哥的话说的对,我们家住得最近,蒲草有事就喊一声。”陈大伯瞪向张二夫妻,也是开口应道,“有些没脸没皮的人,你碍于礼数说不得,我可没那忌讳。有委屈你就尽管说,大伯替你出头。”
“就是,就是。”众人也是纷纷附和,看向张二夫妻的眼神除了鄙夷又添了三分防备。
第六十二章 有福同享
南村地少人多又没有什么特产,多少代都是贫苦农人,这般突然有了发家的希望,人人都是当了头等大事,若有谁敢挡了大伙儿的好日子,那简直就是活腻歪了。
张二夫妻被众人盯得浑身发寒,忍不住靠在一处,开口攀扯道,“大伙儿别被蒲草骗了,她就是想霸着张家的家业不放。这些时日她硬生生挑拨得贵哥儿和我们不亲香,今日又想挑拨大伙儿不待见我们一家,这是没有办法之下才说要教大伙儿种菜!”
“对,就是这么说的。蒲草这小娘们儿最吝啬,那日我不过喝了一口粥,她就拿着扁担把我们两口子打出门去了。如今这种菜法子能赚这么多银子,她舍得教出来才怪了。”
众人听了这话也有些犹疑不定,一想起蒲草刚才应承明年秋日再教授大伙儿种菜,就觉得这期间时日太长变故也多,谁知道到时候会生出何事啊?难道真是蒲草有意推脱?
春妮哪能看着蒲草落下风,抢出来站在蒲草身后大声说道,“张二婶说话就是当不得真,上次若不是你泼粥烫了山子的胳膊,蒲草也不会恼怒发火。再说,蒲草在这村里住着呢,既然说了要把种菜法子教给大伙儿就不会耍赖。她可不像有些人,惯会说一套做一套。”
“你说谁呢,你这是在骂我?”张二婶被呛得红了眼睛,又想上前动手。
里正却是拍了桌子,怒道,“都给我住口!这是关乎全村人能不能过上好日子的大事儿,你们妇道人家都搅合什么,一旁站着!”
张二婶讪讪的收了脚步,春妮也红了脸,瞧得蒲草递过来的眼色也退了回去。
里正捋了捋颚的几根胡须,沉吟片刻说道,“我说句公道话吧,蒲草这丫头是个心善的,平日大伙也都把她是如何照料几个孩子看在眼里了。自她重回张家,大事小情没少出力尽心,张家有一口吃食或是一根烧柴都是她出力张罗的。
如今这种菜棚子能赚了银钱,也是她辛苦换回来的。若说她不愿教给乡亲们,谁家也说不出啥。若是她愿意教给大伙儿,让大伙儿都跟着过上好日子,那我今日和几个叔伯就把话拍到桌上儿。以后但凡她有一点儿事情,全村人谁也不能瞪眼看着,不把她当自家闺女儿护着就是忘恩负义,全村人吐口水淹死他!”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齐齐点头。说一千道一万,这发财的路子就是人家蒲草的,她拿出来是情分,不拿出来也是应该,若是大伙儿得了好处,自然要把她当大恩人看待。
“里正大叔放心,大伙儿都不是那没良心的人。”
“对,对,蒲草妹子可是个心眼儿好的。”
蒲草含笑听着众人说完,就上前拎起茶壶给里正和几位老爷子都满了茶水,这才说道,“多谢里正大叔和乡亲们夸赞,大伙儿住在一处,怎么能只我们家闷声发财而让大伙过苦日子,有福气总要一起享才是道理。
其实种菜也不不是大伙儿想的那么容易,别看我那菜棚子只是土坯垒砌,其实斜坡的木窗,里面的木架子、木箱子、铁皮筒子、青砖土炉子等等加在一处就用了十两银!”
“这么多!”众人都是吃惊不孝,实在想不到那不起眼的小棚子居然花了能建半个院子的银钱。
蒲草点头,“想要在天寒地冻的节气里种出青菜,本就是逆天之事,这些取暖之物自然要准备齐全。这还是托了城里的熟人才只花了十两银子,若不然怕是更多。
这也是我想要明年秋日再教大伙儿种菜的因由之一,毕竟这十两银子放在谁家都是一大半家财了,这般都拿出来种菜实在太过冒险。而且我琢磨的法子也是第一次尝试,很多地方都要改进,最好能琢磨些时日,起码也要过了一冬啊。我可不想看着乡亲们投了银子,最后出了差错就把多年积蓄搭进去。到时候就是个乡亲们不说我的错,我心里也不好过啊。”
众人听了都是连连点头,原来他们只看到张家赚银钱了,却没想到人家投入多少银钱,又担了多大风险。
蒲草把众人神色收入眼底,又继续说道,“当然,我还有别的顾虑。咱们村里四十多户人家,免不了谁家都有些相处极好的亲戚朋友。我若是提早把法子说出来,小嫂子们惦记娘家,婶子们惦记姑舅,就算有一个说漏了嘴,明年这时怕是翠峦城周边几十村,家家户户都种起了青菜,那我们南沟村…”
她这话说了一半就收了话头儿,但是留下的余音却是人人都听得明白。道理很简单,就是萝卜快了不洗泥。若是只有她们南沟村种菜,卖去城里必然会得个好价钱,但若是所有村子都一窝蜂涌上来,那青菜岂不是要同夏日里一般贱价?
众人转念间都是想得明白,齐齐摇头,一迭声的应着,“蒲草,你可千万谁也别告诉啊。大伙儿谁也不问了,你把这法子守好比啥都强。”
陈里正和几位老爷子对了对眼色,也觉得蒲草说得极有道理,于是又嘱咐众人几句就越过这个话头儿,极严厉的呵斥起张二夫妻,“你们两口子眼里还有没有长辈在?当日蒲草带着贵哥儿和桃花挑门过日子,全村人都听着长辈们许了蒲草当家作主。
你虽是贵哥儿二叔,但自家过自家的日子,你别总去闹贵哥儿。还有,你们一家都离蒲草那菜棚子远点儿,若是耽搁了蒲草琢磨种菜,你看大伙儿怎么收拾你们。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撵你们出村去。”
“里正说的对,都是分家多少年了,你又是远方堂叔。蒲草和贵哥儿懂礼才把你当长辈敬着,你可别太拿自己当回事儿。”
“就是,你一个堂叔,见面打个招呼就算不错了。”
众人七嘴八舌直说得张二叔鼻孔窜火儿,他一个正经长辈,怎么让他们说来说去就成了路人甲了。但是南沟村里里正最大,他也真是害怕被撵出村去,惹得一家人无处容身。
于是只得忍了气,嘟嘟囔囔抱怨了几句就拉着一脸愤恨的张二婶掉头走了。
里正低声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孔五爷捋着胡子接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听人说他家狗剩儿隔三差五儿还在杨树村赌两把呢,那混小子将来也是个让人头疼的。”
蒲草含笑站在一旁权当没听见这话,心里琢磨着左右今日也把话挑明了,不如再带着里正几人去温室看看,给他们多吃一颗定心丸好了。
“里正大叔和几位长辈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随我去菜棚子里走走如何?”
陈里正曾听家里媳妇儿说起过那菜棚子里如何暖如春日,如何神奇,早就好奇想要去探看一番,今日有这机会自然一口应下。几位老爷子也是眉开眼笑,心里直夸蒲草有眼色会做人。
他们这般兴冲冲起身就要走人,一旁的刘老太太却是发了急。她本就是个没脑子的,哪里能看得出“风向”,还一心指望里正也给她做个主呢。
她这会儿仿似风寒瞬间痊愈,也不咳嗽打喷嚏了,一个箭步窜到里正身前,就带着哭腔喊道,“里正大兄弟啊,你可得给我和你老哥做主啊。我们家这不孝子,真真是要把我气死了。”
陈里正本来笑得正是欢实,突然被她这么一嗓子吓得脸色就僵了一半,待得听她说完这几句就更觉头疼了。
若说村里老老少少,人口也不下二百,大都是憨厚本分的性子,只有这老刘家和张二家是其中异数。
两家都是吝啬小气,房顶儿飞过一只燕子都要拔根毛儿下来才觉得不吃亏。但两家又有些不同,张二一家小气归小气,手脚也不干净,但是对亲生孩子还算不错,哪怕黑娃那样有些憨傻也未曾亏待打骂,倒有些虎毒不食子的意味。
只是这刘家却是让人提起就忍不住摇头,这老两口不知是在娘胎里没长好,还是小时候吃错了东西,整颗心都长偏的厉害。
老大厚生人如其名,性子憨厚本分,是村里难得勤快的好后生,可是在他们眼里就是老黄牛一头。老二水生性子奸猾嘴甜,在他们眼里却是一等一的宝贝疙瘩。
这老两口恨不得日日把老大赶出去做活,累死也不心疼,只要他能拿了银钱回来给他们和老二花用就好。多少年如一日都是如此,直让村里人人看着都替老大委屈抱不平。
本来前些时日老大分家另过,大伙儿还私下议论说老大终于有好日子了。这如今怎么又被扣个不孝的名头,闹到他跟前了呢?
“老嫂子,生子这孩子不错,老实又能干,全村儿谁人不夸啊。你许是哪里弄错了吧?”
“里正兄弟,你是不知道啊,生子被他媳妇儿捅咕得跟我们一家都隔心了。他刚才居然说以后赚银钱不给我和他爹掌管了,你说谁家当爹娘的不能管儿子的银钱?他这就是不孝…”
刘老太太念念叨叨,恨不得把自己儿子说成个罪该万死的大恶人。直听得刘厚生脸色紫涨,望向娘亲的眼里满满都是绝望之色…
第六十三章 寿宴(一)
孔老爷子着急去温室走动探看,本就不喜刘老太这般突然拦了去路,此时又听她如此抹黑亲子,就忍不住开口说道,“刘嫂子,生子已经分家另过了,赚了银钱若是再给你,他们两口子还活不活?你这当娘还要替挑门立户的儿子掌家,说到哪里去你也不占理啊。你若是不待见他们小两口,让他们送完养老粮食就少登你的门儿,你也少来走动就是了。”
刘老太被噎得一哽,还想再要开口辩驳之时,陈里正也是不耐烦的转向刘厚生问道,“你们两口子今年该孝敬爹娘的养老粮食送去了吗?”
刘厚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往事已是出了神儿,根本没有听到里正问话,春妮儿赶紧接道,“回里正大叔的话,分家时公婆说今年就算了,明年开始每年要二百斤苞谷的养老粮食。”
刘老太太眼珠儿转了转,自觉抓到春妮的错处,立刻喊道,“你这不孝顺的小娘们儿,就会扯谎!我们什么时候说不要养老粮食了?明明是你昧了良心不想给。”
“娘,你怎么说过话又不认?分家时候我要二亩地,你不舍得,死活只给一亩,还说养老粮食从明年开始再收。”
“我没说,我没说,是你撒谎!”刘老太太死活就是不承认,大有没人没证据你能拿我如何的架势。春妮儿也是气急了,扭身回屋叮叮咣咣翻了那只装碎银的荷包出来,数了足足六七钱银子“啪”得一声拍在桌子上,“好,娘不承认说过那话,我也不争讲了。今日里正大叔和乡亲们都在,我把今年的养老粮食折银子给你了,你以后可别再说我们赖了你的粮食!”
刘老太太眼睛盯着那闪着亮光的小银角子,哪里还听得到儿媳说话,扑上前就把银子死死抓在了手里。末了那眼神又仿似要化成小钩子一般,直往春妮手里的荷包上剜,恨不得统统归她才好呢。
春妮故意抖抖那大红锦缎荷包,然后慢慢放进了怀里,恨得刘老太太紧咬了后槽牙,脑子里转得都要冒烟了,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众人看得都是不耻之极,陈里正也是暗暗摇头,开口说道,“行了,老嫂子拿了银子,以后就别扯那些没有用的闲话了。毕竟这人都有老的时候,不一定指望哪个儿子伺候床前呢。”
他说完这话就领着几位老爷子随着蒲草出门去温室了,屋里众人见此也纷纷告辞,最后屋子里只剩下刘家三口了。
刘老太太掐着手里的碎银,还是有些不甘心,刚要再扯个借口讨要剩下那些银钱,就听得刘厚生冷冷说道,“爹娘,以后我除了养老粮食就没有别的物事孝顺你们了。你们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刘老头和老太太还是第一次听的大儿这般同他们讲话,有心喝骂几句,但是瞧得大儿脸色铁青,完全没了以前憨厚老实的模样。心下也怕真把他惹急了,于是就骂骂咧咧的让小儿子架着膀子出门了。
屋子里彻底清静下来,小两口瞧着满屋狼藉都是相对无言,好半晌春妮才叹气说道,“你进屋去歇会儿吧,我拾掇干净了就去温室看看。”
“你去帮蒲草浇水吧,家里我拾掇。”刘厚生挤了个笑脸儿,可惜却比哭都难看。春妮心里一酸,赶忙应下开门出去了。
不过片刻,屋里就响了低低的呜咽之声,仿似受伤痛极的野兽在低鸣。伴着院子里纷飞的大雪,越发显得悲凉。春妮靠在窗棂上,咬着袖口也是哽咽出声…
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危险的人。因为你对他们的信任使得你不加防备,然后也就给了他们狠狠伤害你的机会,最痛、最深…
不提南沟村里的种种闹剧,只说翠峦城里也是难得热闹。原本就很繁华的商街,这一日更是车水马龙。
无数灰衣小厮和青衣小管事们护着各自主子的马车或者轿子,顶着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花齐齐奔去街尾那座三层酒楼。而酒楼左近以及后巷,很快就停满了完成任务的车轿。
三四个小厮许是各自主家也是相熟,闲极无聊就偷偷凑在马车后闲话打发时间。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圆脸儿小厮,缩着脖子抄着手靠在马车壁板上,偶尔抬头嗅着空气里的香气,忍不住猜测着,“哎,几个哥哥,你们说着白云居掌柜到底出了什么高招儿,硬是让郑二老爷改了心意,把寿宴定在他们这里了?难道他们准备了‘龙肝凤胆’不成?”
一个稍稍年长小厮听得这话,立刻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呵斥道,“说什么混话呢,那什么肝胆你也敢说?传出去你和你家里老娘都要被拉去活剐了!”
圆脸儿小厮吓得一哆嗦,他不过就是顺口一说,哪里就想到这话犯忌讳,赶忙哭丧着脸解释,“啊,我没…我不是…”
他这般又急又怕的模样倒惹得其余几人笑起来,出声替他解围说道,“行了,朱三哥。大伙儿谁也不是多嘴的人,你就别吓唬他了,以后多注意就是了。”
“就是,就是,才十三四的小毛头哪里知道轻重。”
那朱三又敲了圆脸小厮一个脑崩儿,才无奈笑道,“小六子是我带出来的,家里还有老娘要奉养,我也是怕他惹祸才多唠叨两句。”
众人笑笑就重新拾起刚才那话头儿,说道,“别说小六子好奇,就是我们主子刚才来路上还说起这事儿。谁知这白云居掌柜是出了什么奇招啊?”
“听说,昨日他是带了个食盒去的郑府,后来郑家就发喜帖把寿宴定在了这里。”
“那食盒礼到底装得是啥呢?”
整个商街从头到尾十几家酒楼里的掌柜伙计们也同样在猜测这个问题,而其中最焦急难耐的就是富贵楼的东家钱大富了。他这些时日连番请了白梨花、红牡丹等名角儿、头牌前来助阵,这才勉强压了白云居一头。
本以为这次郑老太爷七十寿宴必定要摆在他们酒楼,他连菜色都让厨师精心搭配好了,却不想郑家突然传了消息定在白云居了,这如何不让他气恨。
郑家虽然无人在这城里做个一官半职,但是郑老太爷是五十年前的举人,满腹才华却无心仕途,得了功名之后就进府院里做了个小小教谕。几十年里从他门下考出去的学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在朝做官的就有十几个,更别提外放的那些县令同知了。
这老爷子是名符其实的桃李满天下,郑家自然也是翠峦城里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哪个识字的书生走到郑家门前敢不行礼,哪任府尹到任敢不先去拜会老太爷?
郑老太爷如今七十高寿,不说城中各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那众多门生弟子也纷纷派人回来送寿礼、赴寿宴,这般露脸的大事自然也是各家酒楼争抢的大肥肉。没想到最后却落在老对头白云居嘴里了,钱大富如何能不闹心?
胖掌柜站在一旁瞧着自家主子如此焦躁,就倒了一杯茶水捧到跟前,讨好道,“东家,喝杯茶消消火气。白云居那吴胖子有几分手艺老奴还是清楚的,这么大的寿宴他怕是撑不住,您就等着看白云居出丑吧。”
钱大富接过茶杯大口喝了下去,皱眉问道,“还是没打探出对面儿那老家伙得了什么好食材?”
老掌柜摇头,赶忙替主子又添了茶水,陪笑道,“东家放宽心,老奴瞧着他们就是故弄玄虚,拎了食盒上门让大伙儿都误以为他们得了什么好食材。其实就是那方公子走了孙府的门路,才让郑家给了个颜面罢了。”
“胡说!”钱大富瞪了眼睛,“那郑二老爷是个倔驴脾气,这城里谁不知道。方杰若是敢拿孙府压他,他保管打死也不会去白云居摆酒。再说,孙府尹也不至于为个小酒楼的生意亲自疏通门路。”
“是,是,还是主子想得通透,老奴愚笨了。”胖掌柜伸手偷偷擦去额角细汗,腰背弯得更低。他正是要再想个主意讨主子欢心的时候,就见心腹小管事在门口比了个手势,于是就扯了个借口避出去,一脸不快的问道,“又有何事?可别说坏消息,东家火气正大着呢。”
小管事苦着脸,低声说道,“掌柜的,牡丹姑娘那里派人传话,说今日身子不舒坦不能来献唱了。”
“什么?这个给脸不要脸的小娘们,还真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胖掌柜气得破口大骂,今日已是来了两桌富家公子,就等着见这红牡丹一面儿呢。她这突然说不来,不是让自家为难吗。
胖掌柜骂了几句也觉无用,只得转而想着如何救场,如何禀报东家才能少挨些训斥。
不提众人如何焦急,如何猜测,白云居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上下三层楼,郑家的所有亲朋好友已是按照远近亲疏把所有座位都占得满满当当。
十几个灰衣小伙计端着托盘穿梭于众人之间,送个茶水点心、瓜子干货儿,把众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三楼原本间隔的十几个雅间已经撤了中间的隔断,宽宽绰绰的安置了六张桌子,坐得都是郑家最亲近之人,自然也都是宾客里身份地位最高的。
第六十四章 寿宴(二)
郑老太爷这今日的寿星老儿,穿了一身大红底色绣百福纹的锦缎长袍,衬得他本就不错的面色更显红润,加上垂在胸前的一把白得透亮儿的胡须,倒真有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意味。
此时,东侧的窗扇正是大敞着,入眼处是一片盛开的红梅,自九天婀娜飘落的白雪落在其上,红白相间,醒目又艳丽,真是难得的美景。
众人都是围着老爷子挑些吉利话说笑,哄得老爷子笑声朗朗、开怀不已。
很快,一身石青长袍、满脸笑意的洛掌柜就上得楼来禀报说酒席准备好了。
随在老太爷身旁招呼客人的郑二老爷上前扯了他低声嘱咐道,“洛掌柜,今日来的大都是远路贵客,你们一定不能出差错。”
洛掌柜赶紧赔笑保证,“二老爷您放心,小老儿敢打保票!若是菜色不能让客人们赞上三声好,小老儿都没脸要二老爷的银钱。”
郑二老爷也是个爽快的性子,听了这话哈哈笑道,“好,你这话我记下了。若是酒席真是做得好,我额外再赏二百两银子!”
“好咧!”洛掌柜乐得眉开眼笑,“您就瞧好吧!”
郑二老爷心里有了底气,就回身去招呼众位客人安坐。
很快一排六个灰衣小厮端着大托盘鱼贯上得楼来,酱牛肉、蒜泥白肉、椒香肚丝、醉鸡腿等四道凉盘整整齐齐摆上了桌。
众人扫了两眼,除了觉得那盘边儿点缀的葱叶比之平常新鲜些倒也没什么特殊之处。那几位听到些传言的本地客人,心里难免就猜测开了,难道这白云居真是走了孙府的门路?
郑二老爷却是坐得稳稳,笑眯眯给了同样疑惑不已的自家大哥一个放心的眼色。
郑大老爷还未等开口探问就又听得小厮上楼的声音,这一次小厮一改之前的沉默,高声喊着,“翡翠长寿面来了,白云居恭贺郑老太爷七十大寿,长命百年!”
小伙计脚下生风一般,话音刚落就已经把大托盘送到了主桌儿上。众人抻头一瞧,那托盘里是一只烧成荷叶模样的细瓷大碗,碗里盛了半下儿乳白色的汤汁儿,汤汁里滚动的细长面条居然是浅碧之色!这乳白衬浅绿,先不说味道如何,只一入眼就让人觉得清爽之极。
郑老爷子捋着胡子赞了一声好,笑眯眯说道,“老夫过了多少次寿了,还是第一次吃到这般新奇的长寿面。”
郑大老爷亲手拿了筷子在那碗里挑了一些面条放进小瓷碗里,双手捧到老父跟前,高声说道,“敬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众人也是齐齐起身,随声喊道,“恭祝老太爷长命百岁,富贵延年!”
老太爷笑呵呵谢过众人,请他们重新安坐,这才接过大儿手里的小瓷碗,低头尝了一口面条,细细咀嚼几下,赞道,“嗯,味道真是不错,很爽口!”
郑大老爷听了这话就示意身旁小厮上前,把荷叶大碗里剩下的长寿面分与众人,笑道,“诸位也都尝尝吧。”
雪国的风俗里有捡“福根儿”一说,长寿老人的寿面或者新婚夫妻成亲时的那碗宽心面都是极具福气的,若是跟着吃上几口,就会捡回诸多福运。当然这不过是百姓们都想着沾沾喜气,讨个好兆头罢了。
众人都笑着边吃面条边凑趣说些沾了老寿星的福气也必定会长寿的话儿,哄得老爷子更是开怀不已。
其余几桌儿自然也有小厮早就端了长寿面,都是分而食之,低声笑谈不已。
很快,长寿面撤下就轮到主菜上桌了。小厮们报着菜名的声音此起彼伏,身形穿梭间,那一道道名字吉利喜庆又色香味俱全的大菜,就陆续摆上了桌子。
众人这时反倒一改方才的热闹,难得安静下来。
原因无它,那桌子上的白瓷盘里,一片片翠生生碧莹莹的颜色,直让他们怀疑自己是花了眼。毕竟此时窗外正是大雪纷飞,他们刚才还借着雪压红梅之题吟诗作赋,怎么转眼间这些夏日里才能见到的菜蔬就跃然桌上了?
郑二老爷把众人的神色收进眼底,喜在心里,待抬头瞧得洛掌柜躬身候在楼梯口就更觉满意了。于是挥手唤了他过来,笑道,“洛掌柜,难为你们这大冬日的还能整治出这般新奇的寿宴。刚才小厮没有说清,你就再给大伙儿说说这菜名和寓意吧。”
洛掌柜恭敬应下,又给贵客们行了礼,这才说道,“各位贵客有所不知,我们东家秋日时就出银钱资助一农家小户盖暖棚。原本是抱着接济穷苦的心思,也没指望真能种出菜来。
前些时日听得老太爷七十大寿,我们酒楼上下虽然惦记接下老太爷的寿宴,但是无奈没有好食材也不敢应声。可是没想到,前日那农家人突然送来几筐新鲜菜蔬,可是把我们大伙儿欢喜坏了。
小老儿就想啊,这也许就是天上的文魁也知道老太爷要过大寿,特地通过那农家人给老太爷的寿宴添彩来了。所以才斗胆上门求了郑二老爷,尽心备办了这场酒宴。
小老儿不才,在这里就先代我们东家祝老太爷笑口常开、松鹤长春。”
老掌柜这话说的有趣又新奇,直把郑老太爷捧成了文魁的恩师,那在座的众位高徒们自然也就是文魁化身了,于是人人听在耳里都觉心中舒坦之极,暗赞这掌柜的真是长了张巧嘴。
郑老太爷也是乐得合不上嘴,说了一声“赏”,旁边的小厮就立刻拿了个大红赏封送到洛掌柜跟前。
洛掌柜接下道谢,这才指了桌上的菜色一道道给众人介绍起,“这道菜名为富贵鸟贺寿,我们公子得过一个友人从海外带回的图册,这富贵鸟就是海外的一种珍禽,尾翼打开时五光十色很是艳丽。今日厨子特意用豆皮卷了菠菜、火腿和肉酱等物摆成尾羽,精心雕了鸟头,特意献上来给老太爷贺寿。”
众人瞧得那鸟头细长玲珑、鸟尾颜色鲜艳,极是美丽,再听说这是海外珍禽就更觉新奇了,纷纷笑言今日真是沾老太爷的光,开了眼界了。
郑家父子三人都觉面上有光,自然胖厨子又得了一个赏封儿。
如此洛掌柜一道道把满桌菜品都仔细介绍了一遍,那些诸如取名叫做“两只黄鹂鸣翠柳”“三千岁月春常在”“鲤鱼高腾太液波”的菜色,众人只听菜名就觉带着三分文气,作为读书人自然喜欢,虽是还没尝过味道却也忍不住连连赞好。
老人上了年纪虽然嘴里说着,谁都有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其实眼见头发白了、皮肤也稀松了,胳膊腿儿也不利落了,谁心里都难免恐惧,自然也就更喜爱听些青春永驻之类的好话儿。
这般大冬日里过寿却能见得满桌儿的翠绿,郑老太爷怎么会不欢喜,心里甚至琢磨着许是上天真的知悉他多年育才不易,才降下这等祥瑞之事!
于是,老爷子胃口大开,招呼众人吃菜喝酒之余,那嘴角的笑从始至终都挂得高高,脸色上更是喜气洋洋。直看得郑大老爷和郑二老爷这两个孝顺的亲生子也是跟着欢喜,特别是郑二老爷心里赞了自己不下几十次,把寿宴改在白云居真是太英明了。
不提三楼众人吃喝得热闹,二楼众人也是议论纷纷,桌上菜色虽是不像三楼那般满眼都是鲜菜,但也有四道之多。
人人手下筷子都弃了荤腥专往那碧绿之处招呼,很快那盘子就见了底儿。如此稀罕之物当然不可能再添盘,众人顿觉意犹未尽,于是就喝着酒说起闲话儿,句句也是不离白云居祭出的这份儿杀手锏…
就在众人以为酒席这般就已经完美收官的时候,洛老掌柜却亲自带了小伙计们又端了托盘上楼。
郑二老爷还以为有什么菜色上得迟了,但是扫了一眼桌上的菜盘正好九个,暗合九九事成之意,不该再添什么了?难道白云居不知道寿宴的规矩?
洛掌柜到了主桌儿跟前,行礼笑道,“众位贵客,刚才灶间忙碌,一时倒把主食上得迟了,还望众位见谅。”
听得要端上桌儿的是主食,郑二老爷就放了心招呼道,“正好腹中酒气翻涌,各位用些米饭垫垫肚子吧。”
可是,洛掌柜笑眯眯呈上的那两只白瓷描金大盘里,盛得却不是粳米饭,而是一种一寸半长短的奇怪吃食。好似是用细面揉捏成元宝形状,看着很是小巧精致。
这次不等众人问询,洛掌柜就先开口介绍道,“这是酒楼大厨新琢磨出的一道面食,因为外形极似元宝,就取名唤做元宝饺子,讨个好口彩。”
“元宝饺子?”郑大老爷挑眉,听得是新奇吃食,他也不敢冒然让老父食用。于是当先夹了一只送进自己口中,待得咀嚼几下他的眉头就舒展开了,难得出声赞道,“这吃食味道真鲜!诸位也都尝尝吧!”
说完,他就赶忙给老太爷夹了几只放到圆碟里,众人见此也纷纷重新提起筷子,于是夸赞之声很快就在大厅各处响起。郑二老爷一口一个,连吃了四五个,这才停了筷子笑责洛掌柜,“洛掌柜你可真是不厚道,有这样的好吃食为何不早端上来,难道怕我们郑家赖了银钱不成?”
第六十五章 功成
洛掌柜赶忙赔笑,“二老爷说笑了,这吃食做起来极费工夫,而且其中所用馅料里有一味蒜苗,得之不易。整个翠峦城,不,夸大一些说,整个雪国也就老太爷这寿宴上才是第一次见。”
众人听得惊疑,低头再次细品饺子的味道,末了都是笑道,“这吃食中带有的辛辣之气确实是以前未曾吃得的。”
郑家听在耳里,自是觉得面上有光,于是招呼众人继续吃喝,觥筹交错,笑语欢天。
如此,郑老太爷的寿宴成功收尾之时,已是太阳西斜。满意之极的郑二老爷除了付清八百两的宴席用银,果真说话算数又额外多赏了二百两,一共一千两银票明晃晃的交到了洛掌柜手里。
洛掌柜送了客人出门,喜得脚下生风一般就往后院书房奔去了。
东子本来正端了茶水要进门,见得洛掌柜如此眉飞色舞的模样,就笑嘻嘻打趣道,“掌柜的,可是发大财了?赏小的几十两娶媳妇儿啊!”
洛掌柜伸手敲了他一记爆栗子,笑骂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娶什么媳妇?咱们公子呢,可是在屋里?”
东子揉揉脑门,伸手一边推开雕花木门一边应道,“公子在核账本,许是也惦记着前边的事儿,好半晌也没核完一本儿。”
洛掌柜大步迈进门去,绕过绘了四季景色的大屏风,见得自家主子果然正依靠在圈椅里,慢悠悠核对着账册,他赶紧上前高声报喜,“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咱们酒楼以后可是要财源广进了!这翠峦城再没有哪家能骑到咱们头上了。”
方杰放下手里的狼毫笔,脸上也带了喜色,笑道,“怎么,郑家很满意?”
“满意,一百二十个满意。”洛掌柜双手把一小叠银票放到桌子上,笑道,“郑二老爷额外还多给了二百两的赏银,临走时又嘱咐我留些鲜菜,明日他还要宴请同窗。”
方杰扫了一眼那银票,随手捡起一张百两面额的递还回去,“楼里众人都辛苦了,你把这些银子拿去给大伙儿分了吧。以后怕是会日日客满,让他们多用心伺候着。若是做得好,月底的工钱再翻一倍。”
“谢主子厚赏。”老掌柜欢欢喜喜接了过去,心里盘算着东厢房里所剩无几的鲜菜就试探问道,“主子,是不是要提前去张嫂子那里取青菜了?客人闻讯上门怕是都要点上一盘青菜尝个新鲜的,若是不能如愿该有怨言了。”
方杰却是不在意的摆手,“冬日里鲜菜本就难得,如若是像夏日那般要多少有多少,也就没人稀罕了。”
洛掌柜苦了脸,搓着手为难道,“公子,有些贵客若是一定要点鲜菜,咱们怕是也不好得罪。还有,听说孙大人染了极重的风寒,就是今日这寿宴也只送了寿礼来。您是不是也该送些新鲜吃食过去?还有二太太…”
方杰微微皱了眉头,诸多琐事惹得他心底烦躁,莫名就想起那个暖入春日的安宁所在,于是开口问道,“我让你准备的黄骠马和雪橇都妥当了吗?”
洛掌柜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事,但还是答道,“准备好了,公子随时都可以取用。”
“那就好,我后日就去南沟儿取青菜。孙府那里你看着准备吧,若是姨母问起,就说我改日再去看她。”
老掌柜一听这话,立刻阻拦道,“公子,城外风雪太大,山路又难行,让东子带人去取菜就好,你怎么还要亲自去?这万一冻坏了…”
方杰不好说出一定要亲自前去的原因,况且他自己也没想得清楚,于是就扯了个借口打发唠叨的老掌柜下去。
老掌柜一心为主,明知主子不喜还要开口再劝,一旁的东子却是笑嘻嘻上前拉了他出门。
老掌柜很是恼火,伸手又要敲东子的脑袋,低声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就知道撺掇着主子出去闲走。若是主子冻病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东子闪身躲过老掌柜的手指,左右瞧瞧廊下无人,这才上前小声说道,“掌柜的,你这话可是冤枉我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公子的脾气,他定下的事儿,你就是劝上一万句也改不了。
再说,主子出外走动散散心也是好事,这几日你没瞧见公子脸色比以前好多了?”
老掌柜疑惑的皱了眉头,仔细想想倒也有些道理,于是只得叹气道,“罢了,只要主子心里高兴就随他吧。不过你这臭小子可给我经心些,御寒衣物准备齐全了。”
“是,是,老掌柜你就放心吧。我都伺候主子几年了,心里有数着呢。”
老掌柜这才勉强放了心,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五两的小银锞子塞到他手里说,“这是分你的,好好伺候主子!”
东子抓了银锞子,心里喜得冒了泡儿,一迭声的打了无数包票,这才终于送走了老掌柜又进屋去伺候。
方杰核对完一本账册,抬眼瞧见自己的贴身小厮拿着鸡毛掸子对着墙壁傻笑不已,忍不住就打趣道,“洛掌柜给了你多少赏银,怎么就傻成这样了?”
东子听得主子问话,赶忙屁颠颠上前倒了热茶递上去,这才说道,“洛掌柜分了我五两银子!这般下去,明年我就能娶媳妇儿了。我要给小红置办一副二十两银子的大聘,风风光光的把她娶进门。”
方杰倒是常听他念叨小红的名字,也知道那是园子里老花匠的女儿,为人本分又勤快寡言,是个好姑娘。只是不知道这小子是如何把人家小姑娘骗到手的,不过他倒也是乐见其成,于是就道,“若是你们真成了亲,就把小红调内院来吧。省得你整日人在我这里伺候,心早飞去东园了!”
东子今日发了财又得了主子的许诺,简直欢喜得想要翻上几个跟头。他噗通跪在地上咣咣磕了几个头,大声喊道,“谢主子,小的一定早些把小红娶回来。”
方杰示意他起来,手里慢悠悠把玩着玉雕虎头的镇纸,眼睛却是望多宝阁出了神。
东子瞧得主子眉梢轻挑就猜得他必是有何为难之事,于是赶紧凑上前为主分忧,“公子,可是有何烦心之事?不如公子说说看,小的也许能替公子想个好主意呢。”
“唔,”方杰回过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然后说道,“后日要去南沟村,我在琢磨要给张家两个孩子带些什么东西。蒲草那脾气,太过贵重之物一定不会收下。”
蒲草是谁?东子猛然听得主子如此称呼旁人还有些发懵,待得终于想起这是张嫂子的闺名,他那一对儿小眼珠就叽里咕噜转得飞快,帮忙出主意说道,“公子,若是不能送贵重之物,不如就送些实用的。比如点心、干货儿,小孩子都爱吃。再不然呢,就买几套文房四宝也。那两个孩子正是该启蒙读书的年纪,而且小嫂子平日记账也能用得上。”
方杰听了这话,眉头就是一松。想起那日桃花和山子拿着树枝在地上练字的模样,忍不住就是抚掌赞道,“这主意好,就买文房四宝,点心和小吃食也买一些。”
东子得了主子夸赞大受鼓舞,脑子里转的飞快,片刻之间已是盘算清楚,“文房四宝就买清风斋的,那里的砚台样子古朴还耐用,笔墨也都不错。当然最好的还是宣纸,又白又有韧性。点心之类就买素心居的,我听人说最近他们新做了一样核桃酥,味道最好…”
方杰手指重重敲了两下桌子,拦了东子滔滔不绝的话头儿,笑道,“行了,被你这般一说,我倒想出去转转了。”
“哎呀,那公子咱们可要快些出门了,一会儿店铺都该关门了。”东子立刻机灵的去拿了石青缎面的灰鼠皮披风,伺候着主子穿了,又小跑去禀告了洛掌柜,这主仆两人就开了后门去逛街。
他们说了那半会儿话,天色就已是完全黑下来了,大片的雪花却是还没有停歇的痕迹。路旁人家许是正在吃晚饭,小巷里少了人声,别有一种难言的宁静。
主仆两个刚刚转个街角就远远见得一抬二人小轿子迎面而来,东子眼尖,瞧得那轿旁伺候着的小丫鬟极是眼熟,立刻就挡了主子低声说道,“公子,那轿子里好似是牡丹姑娘。”
方杰微微一愣,转手扯了他后退两步就避到了一棵柳树后。很快,那轿夫们咯吱吱踩着积雪走可过去,方杰才皱了眉头重新转出。
东子笑嘻嘻探问道,“牡丹姑娘怕是来寻公子的,咱们可要回去看看?”
方杰不喜他满脸促狭笑意,伸手拍了他一记,说道,“若是想见,我还避讳什么。走吧。”
东子吐吐舌头,心里替那千娇百媚的牡丹姑娘叹气不已。
说起来这翠峦城里,要数风流才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吧,要数富家公子那更是遍地都是。以牡丹姑娘的美名,若想嫁进大宅门做妾是极容易的。可她就是瞧上自家公子了,不提书房里那一叠请帖,今日居然又亲自找上门来了。肯把身价降到这般地步,她怕是爱极自家公子了…
方杰走出几步,听得小厮没有跟上来,就回身唤道,“发什么呆呢,前头带路!”
此时他正站在一家院门之前,那高挂在门楣之上的两只风灯洒下橘黄色的光晕,照得那大片雪花徐徐落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形更显挺直,眉眼越发清俊…
第六十六章 牡丹
东子看得发了愣,第一次觉得自家公子是如此出色不凡,心里立刻就把刚才对牡丹姑娘的那番怜惜之意彻底推翻了。他的主子这般丰神如玉、清俊无双,怕是天上的仙女见了都要思凡下界,怎是一个烟花之地的清倌人可以随便肖想的?
方杰等了半晌,还是不见这偶尔犯傻气的小厮上前,于是也不再理会,慢慢踩着积雪往前行去。
等到东子终于把杂念从九天之外拽回来,就见主子已是快要走得没了影子。于是赶紧撒腿就跑,口中大喊着,“公子,你等等我啊,等…哎呦!”
他脚下跑得急,不小心就踩到了冰面儿,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再爬起来时就彻底成了雪人一个。
方杰回头瞧见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惊得两只停在房顶歇息的喜鹊,不满的歪着脑袋叽叽咕咕叫了两声,重新展翅飞走了…
洛掌柜正是聚了酒楼里的所有人手,按等发赏银。不管是拿了十两大赏的胖厨子,还是只得了一两的传菜小伙计,人人都是笑得合不拢嘴。
对他们这些做工之人来说,最怕的就是东家不把他们的劳累辛苦看在眼里。好在他们都很是走运,这街上所有酒楼数一遍,他们白云居的工钱和年节赏银都是最高的,说出去常让各家伙计们羡慕不已。若是他们知道今日又有赏银发下来,怕是更要嫉妒得红眼睛了。
洛掌柜在花名册上勾完最后一笔,敲了桌子示意众人安静,然后才说道,“大伙儿都知道,咱们酒楼今日可是彻底扬名了,以后怕是生意更红火。咱们东家慷慨心善,赚了银钱从来不会少了大伙儿的赏银,大伙儿自然也要多卖卖力气。若是大伙儿都尽心尽力做活儿,年底我再跟东家商量给大伙儿涨工钱!”
“谢掌柜,谢东家!”众人听得这话更是欢呼出声,七嘴八舌道谢不已。
洛掌柜摆摆手,收了脸上的笑意又道,“但大伙也要心里有数,若是有谁吃里扒外,同外人说了不该说的,可别怪我撵他出去!”
众人自然知道自家掌柜口中那不该说之事是指什么,胖厨子第一个应声,“掌柜的放心,后厨的人手都心齐着呢,没那嘴上不老实的。”
掌管大堂的小管事也连忙表决心,“我们大堂的人虽是嘴快,但是该说啥不该说啥,谁心里都清楚着呢。”
底下众人也连连称是,老掌柜满意的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刚要吩咐众人散去,就见守着后院的小厮颠颠儿跑来禀报道,“掌柜的,掌柜的!门外来人了。”
老掌柜听得这话就以为是南沟村又来送菜,猛然站起身问道,“来人可是赶了牛车,说是哪里的了?”
小厮喘了几口气,这才仔细说道,“不是,掌柜的,是牡丹姑娘上门拜访东家来了。”
老掌柜气得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上,责怪道,“你这毛小子,下次把话说清楚了。”说完他就背着手往后院去了。
那小厮委屈的挠挠脑袋,瞧着挤眉弄眼笑他被打的伙伴们,忍不住就瘪了嘴巴,“我也是着急来禀告,怎么掌柜的还不领情?”
小管事笑着递上刚才替他代领的赏银,“掌柜的心里惦记着大事呢,许是误会了。”
那小厮接了赏银,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刚才的委屈瞬间就扔去脑后了。
老掌柜亲手开了后门就瞧得一顶小轿停在门外,那倚在轿旁的小丫鬟一照面儿,立刻走了过来,出口就是抱怨道,“掌柜的,方公子在此吗?我们姑娘今日特来拜会。不过你们院子里的小厮太没规矩了,这么大冷的天儿也不请我们姑娘先进去奉茶,居然就让我们姑娘坐在轿子里吹风…”
别看老掌柜平日里动辄敲那些小厮的爆栗子,其实却是个护短的脾气。听得小丫鬟这般出口数落,自然心里不喜。但常年做生意养成的习惯,他依旧是笑脸相迎,“哦,那倒是我们怠慢了。只是不知这般雪夜,牡丹姑娘有何要事来拜会我们公子啊?”
小丫头平日被那些慕名要见主子一面的公子哥儿惯得没个眼色,就以为天下人都要高看她三分。
此时听得老掌柜这般问话,不但不答反倒呵斥道,“我们主子见到你们公子自然是有话要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赶紧请我们主子进去奉茶吧。”
这次不等老掌柜答话,那轿子里的牡丹却是出声了,“翠儿,不可无礼,还不给老掌柜赔罪!老掌柜是方公子倚重之人,怎是你这奴婢可以冒犯的?”
老掌柜心里冷哼,家里的狗都已咬过人了才出来呵斥几声,这般惺惺作态,难道把人都当傻子不成?
红牡丹一挑轿帘儿,迈步走了出来,一身大红的锦缎披风镶嵌着雪白的狐狸毛,衬得她本就艳丽的五官更是添了三分风情。
那两个候在一旁的轿夫瞧得有些呆了眼,红牡丹心里暗暗得意,脸上却装得端庄模样,上前给老掌柜行了半礼,笑道,“劳烦老掌柜来开门了,冒然来访实在失礼了。”
老掌柜还了一礼笑道,“牡丹姑娘客套了,不过开个门罢了,小老儿还没有老迈得挪不动腿。”
牡丹仿似听得有趣,拿了帕子掩口轻笑两声就道,“掌柜的真是风趣之人。”
她这般说着就要往院子里走去,可惜老掌柜却是拦在门口半步不动,小丫鬟皱眉上前嚷道,“你这老掌柜,怎么不让路,难道方公子要亲自出来迎接?”
老掌柜也不理会她,转向同样一脸疑惑的牡丹说道,“刚才一直寒暄,未曾来得及禀明姑娘,我们公子刚刚出门去了,这会儿不在院子里。”
“不在?”小丫鬟声音拔得老高,“你把谁当孩子骗呢!我们刚才去过念恩园了,门房儿明明说方公子来了这里!”
牡丹也是皱起了两道柳眉,问道,“方公子当真不在?”
“不在,我们公子刚走不到一刻钟。”
牡丹面色好似极失望,看向老掌柜的一双明眸里满含着委屈和失落。可惜老掌柜却仿似肚里装了铁石心肠,半点儿怜惜之意都没有,死活也不开口请她进去等待。
牡丹无奈之下,只得娇声请求,“不知公子何时归来,牡丹可否去公子书房等候?”
“这恐怕是不行,”老掌柜摇头,“我们公子办妥事情许是就回园子里歇息了,不会再转回来了。”
小丫头在一旁见得老掌柜如此模样,气得鼻孔里都要喷出火来。自家主子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二,什么时候被这般轻视拒绝过?
“你这个没眼色的老东西,你们公子见了我们姑娘从来都是礼敬有加,若是他知道你今日这般慢待我们姑娘,一定会撵你出门!看你到时候怎么嚣张?”
老掌柜冷冷扫了她一眼,慢悠悠回了一句,“我们主子怎么惩处,我自然受着,就不劳你费心了。不过,我倒是要劝你一句,当人家奴婢的就要有奴婢的样子,若是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就不要出来给主子丢脸了。”
牡丹心思通透,如何听不出老掌柜这明面上是反驳小丫鬟,实际上就是在拿身份两字敲打她。
她是又气又羞,脸色瞬间涨得红透,想要发火又只能死死忍着,草草扔下一句改日再来拜会,就转身快步上了轿子。
小丫鬟许是还有些不甘心,刚要开口再说几句狠话,老掌柜慢悠悠又堵了一句,“雪大路滑,姑娘可以先去对面儿富贵楼里坐坐,等雪停再回去。”
轿子里的牡丹手下拼命绞着帕子,已是气得差点儿翻了白眼儿,一迭声的吩咐轿夫快些赶路。
小丫鬟恨得用力跺了几下脚,也拎着裙子追上去了。
老掌柜倚在门框上,望着远去的轿子冷笑出声。经过今日一事,他心里原本存下的不满又添了三分。
他从来都不愿意自家公子与这些风尘女子有瓜葛,奈何公子虽满腹才华却偏偏做了商贾,平日那些有来往的文人,表面相处圆融,其实心里怕是多有嫌弃之意。加者老宅那边常来招惹公子不痛快,他实在怕公子心中憋闷留下病根儿,于是也不敢拦着他去花楼喝酒散心。
这牡丹姑娘先前还算本分,陪着公子弹琴作画,倒也是朵不错的解语花儿。可惜后来摸清了公子的底细,就开始动起了小心思。
先是放了风声说自家公子成了她的入幕之宾,继而又同孙家大小姐当街吵架。公子有所察觉就疏远了她,任她百般相请也不再前去,她不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打了别的主意,居然又跑去富贵楼露面捧场。
可惜,她无论有何等目的,都是打错了算盘。公子最恨的就是这种心机重的女子,她越是痴缠、越是花样百出,公子就离她越远…
老掌柜站直身子,拍拍肩头的雪花儿,一边哼着自编儿的小曲一边转身关上了院门,“世间痴男怨女,多有心思百样儿,你图银子,我图美色…”
再说牡丹极力忍了气怒回到花楼,一进了自己的房间就抓起高脚凳上的青花瓷瓶摔了个粉碎,待听得咣当巨响,才觉心里的闷气散了一些。
第六十七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劝慰,“主子息怒啊,那老东西就是个看门狗,以后方公子知道这事儿一定会替主子出气的。”
牡丹冷笑着摘了披风扔到地上,恼怒道,“那老家伙最是精明,这些时日我替钱大富捧场,他怕是心里恨着呢。今日正巧撞他手里了,他怎么可能不出口气?”
小丫鬟捡了披风拿在手里,嘟囔道,“当初我就劝过主子,主子却是不听,非要去富贵楼捧场…”
牡丹如何会承认自己施计不成反被疏远,况且还要被个奴婢数落。她回手就给了小丫鬟一巴掌,直打得小丫鬟捂着脸怔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双膝跪地请罪。可惜她压低的脸孔上却满满都是委屈恼恨,显见心里是极不服气的。
牡丹悄悄揉了揉有些麻痛的手掌,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该动手。毕竟她在这楼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得力人手,若是让她生了外心,以后行事怕是会多有不便。
这般想着,她就上前亲手扶了小丫鬟起来,叹气说道,“罢了,我本想着若是能离开这地方,嫁进方家做个正头儿娘子,也能带着你一起享福。哪里想到诸事不顺,这才一时气恼误伤了你。”
她说完就在妆盒下边拿了一锭五两的小银锞子,塞到了小丫鬟手里,又道,“这银子你拿去添置两套漂亮衣裙吧,平日跟着我也着实辛苦了。”
小丫鬟本就年纪不大,也不是心机重的性子,见得主子这般连道歉带赏银子的,立时就消了怨恨,感激得握了银子连连道谢。
牡丹心里松了口气,坐在桌边暗暗盘算半晌,末了吩咐小丫鬟,“明日去请张府三公子来一趟。”
“张公子?”小丫鬟想起那人嘴脸丑陋却偏偏又自认天下第一美男的德行,忍不住就皱眉问道,“小姐不是最厌烦他来楼里,怎么突然邀请他来做客?”
牡丹伸手卸了头上钗环,轻笑道,“蠢人自有蠢人的用处,他虽行事入不得我眼,却是生来就有个好爹啊。”
小丫鬟不明所以,还想要问上几句却觉脸侧被打之处火辣辣疼了起来,于是也就闭了嘴。
南沟村里,因为一连下了两日的鹅毛大雪,各家屋顶、周围的山林都好似都被加盖了一顶大大的白色帽子,远远看去倒与那童话故事里的雪人村庄一般无二。
孩子们各个穿得像圆滚滚的南瓜一般,在雪地上跌跌撞撞打闹着,不时捧起蓬松的雪花扔向天空,被调皮的北风吹出很远,很远…
蒲草和春妮儿一大早晨起来就开始挥舞着木铲除雪,这样新落的雪花遇到热气最是容易融化,若是塌湿了窗纸就出大事了。
可惜积雪实在太厚,她们忙碌了大半个时辰累得胳膊酸疼,也不过才刚刚除下小半儿。
蒲草拄着木铲喘粗气,瞧得不远处的张贵儿也是累得额头见汗,于是就撵他道,“贵哥儿你先回前边儿去吧,头上出汗了容易染风寒!”
张贵儿抹了一把汗珠子,也觉身上泛潮的棉袄被北风一吹凉的刺骨,但他还是问道,“这雪还没拾掇完呢?”
“我一会儿去喊人过来帮忙,你别惦记了,回去守院子吧。”
张贵儿应了一声,这才放下木铲子,顺着小路回前边儿去了。
春妮笑嘻嘻拐了蒲草一下,小声道,“这两日,你待贵哥儿可是亲近了不少?”
蒲草嗔怪得瞪了她一眼,“你想说啥怪话?他就是个好颜面的小孩子,本心不坏。那日他当众跪下赔罪,今早又主动来帮忙做活儿,想必也是真有了悔改之心。我若是再不回应一二,岂不是让他冷了心肠?”
“好,好,就你道理多,我可说不过你。”春妮扭头看向被她们铲得乱七八糟的棚顶也是犯了愁,“再过一个时辰怕是就该出太阳了,这雪没除完也不能揭草帘子,可如何是好?”
“你进去跟生子坐会儿吧,我去请陈家大哥二哥来帮个忙。”蒲草把手里的铲子扔给春妮,转身踩着厚厚的雪窝子抄后门近路到了陈家院子。
陈大嫂抱了两大捆苞谷秸秆正往屋里走,突然见得她从房后转过来还吓了一跳,笑道,“我还当家里进了小贼了,没想到还是女飞贼!”
蒲草走上前,装了凶恶模样应道,“我今日可不当女飞贼,我是当土匪来了。你家大哥二哥可有活计要忙?我打算抢了他们去帮我除雪,温室上堆的雪太厚了,我和春妮根本拾掇不完。”
陈大嫂被逗得哈哈笑起来,刚要接话的时候正巧陈大娘也开门出来,老太太一见蒲草就是喜得眉开眼笑,自然要问她怎么过来了。
蒲草可不敢再玩笑说抢人,只说请两位大哥去帮忙除雪。
老太太半点儿没推脱,一迭声的喊出屋里的两个儿子,撵了他们去后边温室帮忙。蒲草待要跟过去,却被老太太拉去屋里闲话儿。
陈家的福儿和胖墩儿正坐在炕里摆弄几样木头削刻的小马、小鱼,见得蒲草进来分外亲近,哒哒跑上前抱了蒲草的脖子,欢快嚷道,“姑姑,姑姑!”
蒲草在他们头顶各亲了一口,笑道,“不是昨日还去过我家院子玩儿,今日就想姑姑了?”
陈大嫂一边往炕洞里塞柴禾一边揭了两个孩子的小心思,“这两个淘气包子哪里是想你,许是又嘴馋了?”
两个孩子羞红了脸,抬眼看向奶奶求救。陈大娘心疼孙子,倒了一碗水放到蒲草跟前就伸手接了他们过去,笑道,“这些时日,他们可真是没少在你家蹭吃食,这小身子胖了好几圈儿了。”
“小孩子能吃几口东西?大娘就是客套。要真说起来我还没少吃大娘的雪里蕻呢,大娘是不是也要骂我嘴馋?”
陈家婆媳都是笑起来,陈大娘又道,“今年雪里蕻腌得多,你吃完就过来再捞。”
三人扯了几句闲话,蒲草四处看了看就笑道,“我怎么觉得家里冷清许多,原来是二嫂不在,她回娘家去了?”
陈家婆媳听了这话脸色都是一僵,陈大嫂甚至眼圈儿还有些泛红的痕迹。蒲草还以为他们一家因为何事吵架闹矛盾,很是后悔冒然问出这话,于是赶紧转圜道,“趁着雪下得还不是太大,二嫂回去走走也好,再过一月就是想走也出不去了。”
陈大娘叹了气,伸手扯了针线筐过来,一边穿针认线缝补着一件破棉袄的袖头儿一边低声说道,“大娘当你是自家闺女,也没啥瞒你的。大力年纪也不小了,家里想让他学门手艺,将来也有个养家糊口的本事。正巧老二媳妇儿娘家那镇子有个瓷窑招学徒,这不就让她带着大力去试试。”
陈大嫂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手掐着柴火就发起了呆,待得火头儿烧到了手上才惊醒过来,疼得哎呦一声。
蒲草和陈大娘听见了就赶忙上前探看,她却缩了手勉强笑道,“没事儿,不过烫了一下。”说完就转身出了门。
陈大娘叹气叹得更长,用力拍了拍手里的棉袄。
蒲草不好掺和人家的家事,简单劝了几句就借口家里忙告辞出来。结果刚穿过后园门儿就见陈大嫂蹲在草垛旁低声哭泣,她赶忙上前问道,“大嫂怎么就哭了,可是舍不得大力?”
陈大嫂举起刚刚烫得有些发红的手指,眼泪掉得更急,“蒲草妹子,你说我被烫了一下就这般疼,我那大儿以后要整日在窑里烤着,不是更热更疼?我今早儿都想去把他追回来!可是家里日子虽然不缺吃穿,但也不宽裕,他不学门手艺,以后怎么养家糊口?我的儿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蒲草听得也是心里泛酸,轻声劝着,“大嫂,孩子大了都要学着自食其力,当爹娘的心疼也要忍着啊,总不能在他身边护着他一辈子啊。”
“这道理我也懂,可我就是舍不得啊。”陈大嫂抹了一把眼泪,抓了蒲草的手一脸殷切盼望,“妹子,嫂子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你帮嫂子想想办法,能不能给孩子找个少吃些苦的活计?”
蒲草听得是无奈又头疼,她这般折腾也只是刚刚保得一家人不受冻饿,哪里有那本事能给别人安排活计?但是陈大嫂慈母心怀又是哀哀相求,她实在狠不下心拒绝,只得勉强应道,“大嫂子,这一时半刻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活计。不过,这事儿我记在心里了,以后一定会多加留意。”
陈大嫂听她这般说就赶紧道谢,“那就多谢妹子了,让妹子费心了。”
两人又说了两句话,陈大嫂就仔细擦抹了脸上的泪痕转回了前院儿,蒲草也慢慢踩着来时的脚印儿往回走。
温室里,刘厚生正带着陈家兄弟一边喝着热水一边说着话儿,不时哈哈笑出声来。
蒲草开门进去瞧见如此就是一愣,继而笑问道,“春妮哪里去了,我还以为她也在。”
刘厚生应道,“前边儿来了几个女客儿,桃花喊她回去招呼了。”
棚子里都是男子,蒲草不好多呆,就去拔了几棵小葱儿笑道,“那我也回去看看!中午我多炒个葱爆鸡蛋,陈大哥二哥就留下陪刘大哥吃一口吧。”
第六十八章 小生意
陈大陈二自然摆手拒绝,哪有帮忙清清雪就要蹭顿饭食的,若是被乡亲们知道怕是要说他们一家占便宜了。
蒲草也不勉强,左右住得近,还人情的日子长着呢。
前院张家的屋子里已是坐了五六个小媳妇儿,这个穿花袄那个着红裙,一眼望去仿似花团锦簇一般。偶尔说起什么好笑之事,一人一句、叽叽喳喳,笑声大的恨不能掀了房顶儿,真是热闹极了。
春妮正拿了装瓜子的盒子,挨个儿递给她们抓着吃,瞧见蒲草进来就笑道,“你再不回来,我就把你家里的好吃食都翻出来给大伙儿分了。”
蒲草笑眯眯摆着手,“你可找不到,我藏得严实着呢。”
“你不会是塞到老鼠洞里去了吧?”春妮故意打趣。
“咦,“蒲草大睁了眼睛仿似极惊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就是藏在鼠老大被窝里了。”
众人听得都是哈哈大笑,指了她们两人说道,“原本以为春妮的性子就够活泛了,没想到蒲草妹子比她更甚。”
“就是,就是,以后咱们可要常来走动,保管日日笑得肚子疼。”
蒲草上前和众人都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屋去翻了翻,当真拿了半盒花生果出来。春妮扒了几个花生仁儿扔进嘴里,夸赞道,“这大锅炒的花生就是香!”
蒲草笑道,“这是刚从老鼠窝里拿出来的,你不嫌弃啊?”
“哼,”春妮瞪了她一眼,故意一抬下巴神气活现的说道,“你想恶心我,让我少吃点儿啊,我才不上当呢。”
众人自然又笑了一通,一个穿了花袄的小媳妇儿就道,“蒲草妹子的眼光就是好,去年置办年货我也买了二斤花生果,不过回家来一看大多是瘪粒子,真是吃亏上当了。”
“就是,城里小贩好多赚黑心钱的。”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闲话儿,不知谁先提了一句家里没有盐了,于是又转而纷纷央求蒲草进城送菜时帮忙捎带一些回来。
蒲草猜得她们家里不见得真是急用这些物件儿,大多都是扯了这事儿当借口,指望以后同她多多走动相熟,于是就笑道,“酒楼那边说过两日派人上门来取菜,我就不必顶风冒雪送进城了。小嫂子们若是不急着用,就等我列个单子,到时候拿给取菜的伙计,托他下次上门的时候捎带回来如何?”
果然众人都是纷纷应下,转而又抱怨起大雪封路不能进城去逛逛。住在村南的李家小儿媳想起她娘家那山坳,就笑道,“你们就知足吧,咱们南沟儿离城里也不算远,真有事要进城,多费些力气走上一日也就赶到了。
我娘家那处才是真偏僻,每年冬天大雪都要足足封山五个月,极少有人进出,就是有银子也花用不了。”
一个同她平日相熟的小媳妇儿瞪了她一眼,嗔怪道,“你娘家那里除了偏僻些,别的可都不错啊。但凡会打猎的老爷们进山一次怎么也能背只狐狸回来,就是女子们采个木耳、蘑菇或者秋时打榛子、松塔,送去城里也都能换些私房。哪像我们没黑没夜的做针线,一年到头也不过才存个百十文钱。”
李家小儿媳听了这话也觉有道理,就笑道,“嗯,这话也对。老天爷可是心里有数呢,哪个村子也不能把好处都占了。”
蒲草坐在一旁,手下帮着春妮理绣线,耳里听着她们的对话却总是觉得隐隐约约想要抓住些什么,但越是深思越毫无所获。她只得放下这莫名的念头,转而问起村西李家哪日摆酒。
李四爷是村里年纪最长之人,平日虽然寡言少语但为人正派,极得村人敬重。今年恰逢六**寿,三个儿子就张罗着替老爹庆贺一下,各家自然要上门去道贺。
农家婚丧嫁娶互相走礼也不用送什么贵重之物,不过是一捧蘑菇、一封点心之类。但最主要的是人要到场。女人帮忙做吃食,男人喝水闲话,越热闹主家越有颜面。
蒲草把自己头上那“弃妇”和“寡妇”两顶帽子拨弄好半晌,到底哪顶也不好戴着上门,毕竟那是个喜庆场面,人家就是不好当面说嫌弃,她也要自觉不是?正好她也不喜人多吵闹之处,到时就让张贵做代表吧。
几个小媳妇儿坐了大半时辰,眼见过了正午就纷纷告辞回去了。蒲草送了她们到院门口,笑着请她们闲暇再来坐。
小媳妇儿们许是真把她当了亲近之人,也不忸怩客套,欢快应道,“若是有好吃食,保管日日都来。”
蒲草见她们如此爽朗,心里也卸去了几分防备,笑得更真了三分。
眼见小媳妇儿走远,足迹也渐渐被风雪掩盖,蒲草忍不住仰头长长呼出一口气,越发觉得这个世界纯净又和美。虽然这些村人难免都有些小心思,但比照现代那些时刻都在互相争斗、防备的人,还是要坦诚可爱的多啊…
春妮在灶间点了火刷洗大锅,等了半晌也不见蒲草回来。于是就趴在门口探看,见得她望天犯傻的模样就喊道,“怎么还不进来?小心风吹得头疼,还要进城抓药。”
不想这句话却点醒了蒲草,她猛然一拍巴掌就跳了起来,欢喜道,“对了,就是这句话!”
春妮被她惊得差点掉了手里的水瓢,疑惑问道,“什么话啊?”
蒲草却是来不及跟她细说,扔下一句,“我先去趟西院儿,一会儿就回来啊。”说完,就开了院门跑出去了。
“你这是急什么,吃了饭再去啊。”春妮撵着喊了两声,可惜蒲草早已跑远了,她也只得一边胡乱猜测着一边烧起了午饭。
陈家是吃两顿饭的,下午这顿通常要等到未时末。福儿和胖墩儿年纪小耐不得饿,就一边毛葱头沾酱一边啃着包谷饼子,糊弄一下咕咕叫的小肚子。
陈大娘和陈大伯坐在板凳上,不知提起了什么话头儿,脸色都有些不好。
听得蒲草在门外喊话,陈大娘就赶忙去开了门,问道,“这刚刚才回去怎么又转回来,可是有啥急事了?”
蒲草进门笑嘻嘻的抱了老太太的胳膊,笑道,“大娘猜对了,真是有事,还是大好事儿呢!”
陈大娘听得这话就以为她是哄自己高兴,也没当真,随口打趣道,“我们蒲草就是枝头叫的花喜鹊,上哪儿都带着喜庆劲儿。”
两个孩子也从炕里跑过来,嘴里欢喜的喊着姑姑,小身子扭着想要往蒲草怀里挤。陈大娘拦了他们,嗔怪道,“你们沾了一手的大酱,别蹭你们姑姑棉袄上。”
两个孩子自然撅了嘴巴,蒲草掏了帕子替他们把小手擦抹干净,笑道,“是不是肚子又饿了?那就下地穿鞋去找桃花和山子一起吃饭,你们春妮婶子在炒鸡蛋呢。”
炒鸡蛋又香又嫩,自然比干巴巴的饼子和辣口的毛葱要美味百倍。两个孩子立刻欢喜的应了就要找鞋子穿了出门。
陈大娘心疼孙子,但是总让蒲草搭吃食,她又觉得脸上发烧。于是伸手死命拦着两个孩子不让下地。
陈大伯脾气耿直却不愚笨,瞧得蒲草好似有话要说的模样,就道,“让孩子们去吧,咱们也能清静说说话儿。”
陈大娘这才不再拦阻,两个孩子生怕奶奶再拦着他们,一溜烟儿的跑出门去了,屋里果然就清静许多。蒲草这才笑道,“我确实有一件事儿要同大伯和大娘商量,孩子不知轻重,倒怕他们传出去生风波。”
“什么事儿这般神秘?”陈大娘往蒲草身边凑了凑,小声猜测道,“可是你看中了哪家后生,想要我和你大伯帮忙说合?你如今虽然在张家,可早就不是张家媳妇儿了,若是再走一嫁也不难…”
蒲草真是听得哭笑不得,赶忙打断老太太的话头儿笑道,“大娘,我好好的日子过着,暂时还没那心思呢!我是突然想到一个能添进项的好买卖,过来问问咱家大哥二哥想不想试试?”
陈家老两口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惊喜之色。若说村里别人见得蒲草发家,难免还会觉得她是走了大运。可是他们一家住得最近,早把张家的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自然也最是清楚蒲草的能耐,私下里可没少夸赞她聪慧。
此时听得她开口说有赚钱的买卖介绍给自家,心里自然都是欢喜。
陈大娘激动得拉了蒲草的手,问道,“蒲草,你快说说看有啥赚钱的买卖,若是真能赚回些银钱,我就把大力从窑场接回来,我们一家都心疼这孩子啊。”
“我也是早晨听得大嫂子说过几句,回去之后心里总是惦记着,没想到还真让我发现一条财路。”蒲草仔细想了想,又道,“大伯大娘,我刚才听人说有很多村子,因为下雪封山不好进城添置用物。我就琢磨着,我们家里每五日就有城中酒楼之人上门来取菜。若是托他们来时捎带一些小物件儿,然后咱们再运去偏远的村子转卖,这中间的差价绝对是笔好进项。”
“这…能行吗?”陈大娘不识字也不会算账,这一辈子连城里都没去过几次,突然听得要买了物件儿回来再转卖出去,心里就有些惶然不安。
第六十九章 暴殄天物
陈大伯却是微微皱了眉头,仔细盘算了好半晌才道,“这主意倒是不错,但是丫头啊,那山里人家也不如何富裕,怕是没有多少银钱添置物件儿啊。”
蒲草笑嘻嘻摇头,“大伯,做这买卖本来也没指望他们掏现钱啊。山里人家什么最多?当然是毛皮啊。咱们运了物件儿过去,谁看中了就拿毛皮来换。
二十文钱一斤的粗盐可以换四张兔子皮,咱们再把毛皮卖进城里就是二十八文,最后这八文就是转卖一斤粗盐赚回的辛苦钱了。”
陈大伯越听眼睛越亮,最后兴奋得一烟袋锅儿敲到了桌子上,笑道,“换毛皮这是个好主意,不用掏现钱儿,大伙儿怕是更舍得添置东西。”
陈大娘本来听蒲草算账算得头晕,但是见得自家老头儿子这般欢喜,也明白这必定是个能给家里添进项的好买卖了。于是激动得求证着,“这么说,咱们大力就不用进窑场做工了!我这就喊老二去把他接回来。”
陈大伯却是摆手,瞪眼呵斥道,“你别听风就是雨的!晚上家里人口齐全了再商量一下,万一不成,还要把孩子再送回去,孩子他娘不是更难受。”
陈大娘却是急脾气,嚷道,“还等什么晚上啊,我这就让老大媳妇儿去喊孩子爹们回来。”
她说着就开门出去高声喊了在厢房里做绣活儿的陈大嫂,陈大嫂不知出了何事,疑惑之下问询两句。老太太生怕被人得知,就会把这好生意抢了去,一句也不肯透露,就是一迭声的催促儿媳去找人。
陈大嫂无法,只得快步去了温室,很快就找了陈大陈二回来。
待得三人进屋听了这转卖的法子,不出意料也都很是欢喜赞同。陈大陈二这些日子闲在家里,虽然得了明年冬日就能跟着张家种菜的好盼头儿,但那毕竟还要等上一年之久,眼下还是浑身是劲儿却无处可使。
若是能赶着马爬犁去各村走走,也替家里多赚些银钱,他们自然是一百二十个愿意。
陈大嫂也盘算着家里宽裕些就能把儿子先领回来,起码过了这一冬,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慢慢替他寻个好营生。
陈家众人如此一致通过,就开始七嘴八舌说起要买些什么物件儿回来。陈大娘婆媳都是过日子的好手,说了一长串的日常消耗之物,比如针线、灯油、粗盐、做里衣的细棉布等等。
陈大伯则笑呵呵指着自己的铜烟锅儿说,“旱烟叶子也多买些。”
陈大陈二则说要多买几坛苞谷酒,各村儿那些常进山打猎的老爷们见了,保管不会心疼银钱。
蒲草极有眼色,又是真心帮扶陈家,怎么可能不尽力?她也不等陈家人开口就主动说晚上写封书信,明日让陈二哥带着去城里找方杰帮忙,后日正好跟着取菜的马车一道回来。
陈家人自是感激不尽,特别是陈大嫂,一直拉着蒲草的手送到了院门口才回去。
春妮已是做好了午饭,粳米粥加上新蒸的发糕,又炒了一个咸肉白菜一个葱爆鸡蛋,极是丰盛。
张家四口加上春妮和陈家两个孩子,把一张大方桌围得满满当当。
胖墩儿小口喝着粳米粥,香甜得晃着小脑袋问道,“姑姑,我们家什么时候也能吃三顿饭啊,我的肚子每天都饿。”
蒲草替他夹了一块炒鸡蛋,笑道,“胖墩儿别急,以后日子慢慢就过好了。”
福儿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平日同桃花玩得也很要好,听得小哥哥这般说话自觉丢脸就伸了胳膊拐了他一下,胖墩儿嘿嘿傻笑两声也就不说话了。
饭后拾掇了桌子,春妮装了一份儿饭菜送去给刘厚生。蒲草撵了几个孩子去炕里玩耍,然后就去张贵儿那里借了笔墨,仔细斟酌着写了一封书信,末了等着福儿和胖墩儿回去时就让他们捎带给了陈二。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刚放亮儿,各家的烟囱还冒着清浅的烟气,心急的陈二就穿上最厚的羊皮袄,带着家里的小半积蓄和所有希望踏上了进城的路。
陈家人许是太过惦记,各个都是无心做事。还没到中午,两个孩子就被饿得又跑到了张家,很快陈大娘和陈大嫂也拿了针线筐追来了。
春妮昨晚听蒲草说起过这事儿,见得陈家婆媳如此紧张就笑个不停,拍着胸脯替蒲草保证这生意保管赚钱,让她们放一万个心。
蒲草听得暗暗直咧嘴,什么事情都有个万一,没到最后怎么知道结果,这妮子对她真是太过盲目信任了。但事情已是这般,她也只能帮着多劝慰几句。
陈家婆媳一直坐到日落西山头儿才转回家去,不知一宿如何辗转反侧,如何细听北风呼号,终于盼得又是太阳重新升起。
这一日正巧就是李四爷的六**寿,陈家老两口和陈大都要去捧场,就留了陈大嫂看家照管孩子。
蒲草取了一盒在城里买回的点心,嘱咐张贵换了一套新长袍代表张家上门去道贺。张贵儿先前还多心得以为她是在试探,就道,“家里是嫂子当家作主,还是嫂子去吧。”
蒲草真是不知该庆幸这小子终于懂事了,还是头疼他如此防备,最后只能说温室离不开人,然后撵他赶紧出门了。
不过蒲草这借口也是属实,刘厚生这几日腿伤好得差不多了,总在温室和家里两处困着也是憋闷,春妮就趁这机会扶着他去凑个热闹。
于是,最后东西几院就剩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子,蒲草把院子托给陈大嫂照管就带了桃花和山子去温室忙碌。
她刚刚打了半桶水,正是一边慢慢浇菜一边教着两个孩子背诗的时候,没想到陈大嫂就飞跑过来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蒲草听得发愣,继而想得明白也是笑开了脸,问道,“是陈二哥跟着取菜的伙计一起回来了?”
陈大嫂猛点着头,拉了蒲草就一起奔去了前院儿。
陈家院子里此时正停了一辆很是宽大气派的雪爬犁,整体都是用手腕粗的桦木杆儿制成,横梁和立柱之间凿铆嵌了木楔子,极是结实。爬犁前面套的是一匹体型矮小的枣红马,显见一路跑来让它很是劳累,鼻孔里呼呼喷着白气,身上的肌肉也不时突突跳上一阵。
蒲草一脸羡慕的上前围着爬犁转了两圈儿,正盘算着以后手里宽绰了,自家也要打制一辆这样的好爬犁,冬日里再出门也不必犯愁了。
她正是琢磨得入神,突然听得旁边有人轻笑,结果扭头一看却把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高声问道,“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儿!”
方杰呵了一口气在僵硬的手心,又去搓揉冻得通红的脸孔,笑应道,“在家无事就跟着出来走走,也看看风景!”
蒲草真想翻个大白眼,心里暗暗嘀咕,这有钱人就是太闲了,大冷的天儿居然还跑出来看风景。
她虽是这般腹诽,到底还是看不过这重要的合作伙伴兼半个新朋友站在院子里挨冻,就赶忙嘱咐陈大嫂两句,然后招呼方杰去温室暖和一下。
方杰扯了扯灰鼠皮的斗篷,脚下不动声色的踢动几下,就亲手抱了两只大木盒笑着跟了上去。
东子站在一旁心疼得眼角直抽搐,怪不得公子还没进村子就解了围脖儿和风帽,原来就是为了博这女子心疼啊。
只可怜那银狐尾做的围脖儿,啥时候被人这般嫌弃过?不戴也就罢了,居然还被踢到了雪地上,真是暴殄天物啊!
陈老二送了东西进屋,再出来时瞧见东子这般呲牙咧嘴的模样,还以为他是路上吹风冻坏了。于是赶紧说道,“东子兄弟,我自己搬就成,你快进屋暖和去。”
东子却是抻脖子翘脚张望,确信主子走远了,立刻噗通一下趴到地上捡了那有泪无处流的狐狸围脖儿,小心翼翼塞到自己怀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冲着一脸惊疑的陈二笑道,“没事,没事,我不小心把我们公子的物件儿弄掉了。”
陈二也没多问,手下加紧搬完自家物件儿,又帮着东子把两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袋子送去了张家,然后就拉了东子回自家喝水歇息。
再说,蒲草引着方杰进了温室,两个孩子一见是曾给他们送过好吃食和玩具的大好人来了,立刻跑上前笑嘻嘻行礼,嘴里自然还是喊着方公子。
方杰领了他们坐到木塌上,打开装了点心的那只木盒,逗着他们改口叫方大哥。
两个孩子扭头瞧着自家嫂子并没有拦阻,就脆生生喊了几句,然后自然是得了满满一盒子好点心,欢喜的分食起来。
蒲草接了方杰的斗篷和貂皮帽子挂到木架上,低头见他脚上的皮靴也是湿了半截,就赶紧又找了自己前日做的那双兔皮拖鞋递过去,“这是我做好预备自己穿的,还没上过脚儿,你先把湿鞋换下来吧。”
方杰瞧着她手下的鞋子没有前尖儿和后跟儿,而且兔毛翻飞、针脚也很粗糙,实在古怪又粗陋,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我舍得给你穿,你居然还嫌弃?”蒲草羞恼得就要把鞋子收回来,方杰却眼疾手快的抢了过去,笑道,“我是见这鞋子的模样古怪,不是笑你的手艺不好。”
他说着话儿就把靴子脱了下来,只穿了雪白的罗袜踩着拖鞋随意走了两步,又赞道,“当真是舒服又方便。”
第七十章 男女搭配
(朋友们,花期明天要坐火车出远门,几乎穿越整个中国南北,哈哈,投奔出差的老公去也!!所以,20日到26日之间,每天要改成单更了。
实在抱歉,嘿嘿,感谢大家支持和理解,花期以后一定更加努力码字!!祝福我的第一次长途旅程,一切顺利吧。抱抱!!)
蒲草终于找回了一点儿颜面,也就不同他计较那么多了,拎起他的靴子放在炉旁的板凳上烘烤着。
两个孩子好新奇,瞧得方杰穿了新鞋,就一边咬着手里的点心一边眼巴巴望着嫂子。蒲草端着冲好的茶水回来,见得他们如此模样就忍不住嗔怪道,“别眼馋了,你们俩也有!就是刚纳好鞋底,明日才能做出来。”
两个孩子立刻收了可怜神色,笑嘻嘻扑到嫂子怀里撒娇,他们手上的点心沫子免不了沾了蒲草一身。蒲草装了生气模样照着他们背上轻拍了两下,然后撵了她们下地去玩耍。
方杰把这一切收在眼底,只觉一路的苦寒好似瞬间都消散了,而那种虽然才离开几日却让他心心念念的温暖又重新沁入心脾,流过全身每一条经脉,每一个毛孔…
蒲草摸摸两只木盒子上雕刻的繁复花纹,猜得这必定不是便宜货色,于是开口说道,“若是下次再来就不要这般破费了,家里不缺吃用之物。”
方杰听在耳里却是不理会,转手又打开另一个大木盒,笑道,“这里还有几套文房四宝,都是我那库房里存着的。平白放着也是容易霉潮了,不如拿来给孩子们习字用。”
蒲草这些时日记账写书信都要去张贵儿那里借笔墨,惹得张贵皱眉撅嘴仿似被抢劫了一般。倒不是这小子学了张二的吝啬性情,实在是因为那纸墨太少,而且还是当初张富儿活着的时候替他买下的。这小子念着兄长的好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添置,所以很是珍惜。
蒲草也觉开口借用很麻烦,每次都要懊恼的拍拍自己的嘴巴。怎么那日卖菜得了银钱,添置的都是吃食,就把这重要物事忘脑后了。
此时她一见盒子里装得满满当当都是纸砚,数一数又是正好四套,就忍不住欢喜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缺笔墨用?我还想着让东子下次再来时帮我捎些过来呢。”
方杰见得她如此喜欢,心里大石落了地,笑应道,“我那库房里还有许多,以后你也不必花银子去买,我会常送来。”
蒲草拿了一块巴掌大的青色砚台翻看,随口反驳道,“那怎么行?你当初拿银子给我建温室,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可不能再随便要你的好东西。”
“都是些平常物件儿,就是放在铺子里卖也不过才要几百文钱。送来你这里还有些用处,总比放在库房里霉烂要好许多。”方杰拿了两只墨块扔到了木塌上,随口间就把几十两的东西贬得仿似一文不值。
蒲草自从穿越过来就一直为了填饱肚子挣扎,对于这些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奢侈之物”也着实接触不多。她翻了翻木盒底下足足半尺厚的宣纸,又仔细瞧瞧方杰一脸不在意的模样,勉强算是相信了他的说辞。但还是有些犹豫,说道,“这些纸笔就是再便宜,也不能白收…”
方杰眉梢儿一挑,不等她说出给银钱的话就赶紧拦阻道,“你若是觉得占了便宜,不如就礼尚往来,也送我一物好了。”
蒲草闻言想了想,也觉若是付给银钱会伤了方杰的一片好心,还是互送礼物比较妥当,于是就道,“好啊,我们农家没有什么好物事,你不嫌弃就好。”
方杰摆手,直接指了脚上的古怪鞋子,笑道,“这鞋子我穿着很舒坦,不如就送这个吧。”
“拖鞋?”蒲草没想到他会要这粗陋之物,有些为难道,“我手艺实在不好,你若是穿着被人看见了,怕是…”
“不怕,我就是在内室穿个新奇,外人见不到。”
蒲草抿抿嘴唇,心里隐隐有些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人家送的礼物很丰厚,她还双兔皮拖鞋已是极轻,若是再要拒绝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于是只得点头应道,“你不嫌弃就拿着吧,若是别人笑话,可不能怪我。”
“不怪,不怪。”方杰听得她答应,眉眼间的笑意立时就深了三分,扭头高声喊了两个孩子,“桃花、山子过来,方大哥教你们用笔墨写字。”
两个孩子欢呼着跑了过来,伸出小手去摸盒子里的纸笔,眼睛亮晶晶的极是可爱。
方杰在小木桌儿上摆了砚台,又倒进几滴茶水教他们如何研墨,一大两小都是一脸郑重认真模样。
蒲草在一旁瞧了半会儿,就去角落拿了菜刀和泡好的苞谷皮子开始忙着割菜。这一次长好的菠菜比上次多了两池,春妮和刘厚生又不在,她自然要早些动手准备。
方杰手把手教了两个孩子握笔,又写几个字要他们照着练习,再抬眼时就瞧见蒲草半弯着腰身在青菜池间忙碌。棚顶照射进来的阳光,在她身周笼罩了一层浅淡的光晕,仿似极温暖又极惑人心。
他忍不住起身慢慢走了过去,抬起微颤的手指想要碰触那光晕,却被扭头的蒲草惊得转而去抓了一棵菠菜,尴尬笑着胡乱说道,“这茬菠菜看着比上茬要矮一些啊。”
蒲草抹了一把额角的细汗,应道,“其实同上一茬的时日都差不多,只不过这段日子雪下得勤,白日里不能掀开草帘晒太阳,所以长得没有上茬好。”
方杰仿似极好奇,又伸手去拨弄菠菜根儿,木箱边沿儿沾的那些泥水,不免就都蹭到了他的袖口和前襟上。
蒲草眼见一身上好的锦缎长袍变了抹布,心疼得直咧嘴,连忙撵他,“你快去那边坐着吧,这活计脏,你别沾手了。”
方杰不在意的甩甩袖子,笑道,“左右也脏了,你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我帮你搭把手吧。”
蒲草扭头看看那两池子小葱、一池子蒜苗、两池子小白菜,只她一个人忙活确实有些吃力。于是,只微微犹疑了一下就捡了最轻快的活计,说道,“那你就帮我捆菜吧。”
“好,保管捆得又结实又耐看。”方杰笑着挽好袖子就拿了一片苞谷皮儿,他本就是个聪慧之人,听得蒲草教了几句,果真就捆得似模似样儿了。
两人一个割菜一个捆菜,配合的极是默契。蒲草轻松许多也有力气闲话儿了,想起她信里托付之事,就问道,“我托你买的粗盐也一起运来了吗?”
“运来了,我吩咐东子直接送到你们屋子里了。”方杰手下捆好一把儿菠菜放到一旁,口中随意问道,“怎么买那么多粗盐?若是自家吃用,还是细盐干净。”
蒲草虽是把他当了半个朋友,却还是不能告诉他真正用处,只是笑嘻嘻敷衍道,“我要腌咸菜,用粗盐就好。”
方杰半垂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疑色,却也识趣的转而说起旁事儿,“前日我们酒楼承接了一场寿宴,你的那些菜色很得客人们喜爱。”
“这话当真?”蒲草笑嘻嘻甩去菠菜根上的泥土,欢喜道,“我还担心没人识货呢,这几日我又想了两个方子,也都写下来了,你走时再拿上吧。”
“你还说用拖鞋当回礼太轻,若是加上这菜方子,倒是我占便宜了。”
许是因为方杰同样沾了满手的黑泥,又或是因为他的锦缎长袍彻底成了抹布,两人忙碌间,蒲草就渐渐忘了他的身份。当真把他当个相熟的朋友,一起忙碌一起说笑,偶尔言语落了下风还会瞪大眼睛剜他一下替自己添添气势。
方杰虽是胳膊酸疼,袖子也是湿透,却奇怪的半点儿不觉疲累,嘴角的弧度一直都没有落下过。他来不及琢磨自己为何就喜欢靠近这女子,喜欢听她说话,甚至喜欢看她嗔怪怒瞪自己的模样。
他只是一心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一直继续下去,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不是因为他的钱财、他的出身、他的容貌而亲近他,只是因为当他是可以信赖的人,一同分享喜怒哀乐…
可惜,这样的时光终于还是太短暂。温室之外已是有人在喊着,“蒲草,蒲草,可是城里来人取菜了?”
方杰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两步。待得脸色冻得通红的春妮和刘厚生推门进来见了他,果然大惊失色,“哎呀,方公子,你怎么亲自来了?还…动手干活儿?快给我,快给我。”
春妮几乎是把抢夺一般扯下方杰手里的苞谷皮子,刘厚生也是赶忙引着他去木榻上坐了,搓着大手极尴尬的笑道,“我们得信儿晚了,倒是累了方公子帮着做这粗活儿。”
方杰勉强笑了笑,摇头道,“无妨,我也是觉得新奇,没帮上什么忙儿。”
那边儿春妮也在一边捆菜一边小声数落蒲草,“你这人可真是胆子大,没人干活儿你就让桃花去喊我们啊,怎么抓了方公子帮忙?富家公子都是身娇肉贵的,若是割了手或者伤到哪里,我们可真是罪过大了。”
蒲草耸耸肩,想要辩驳几句又怕春妮唠叨起来没完,就赶紧赔笑认错,“我也是忙不过来,没想那么多,下次一定不抓他干活儿了。”
春妮儿瞪了她一眼也就罢了,捆菜这活计她是做得极熟练的,自然比方杰这新手利索得多,很快两人就割完了菠菜和小白菜。刘厚生那边儿也是早把小葱拔完装进筐了,春妮包揽了剩下的一池子蒜苗,就撵着蒲草去做饭,“你快去琢磨些好菜招待方公子吧,我那手艺自家吃还成,上不了大台面儿。”
蒲草点头,嘱咐了两句就要出门回前院儿。方杰正看着两个孩子写字,见此就道,“不必费心为我准备饭菜,平日家里吃什么,我跟着吃就好。”
蒲草笑着应了,却也不好当真就把平日吃的大饼子和苞谷粥端去招待客人。于是就在灶间里转着圈儿的翻捡家里的存货儿,结果还真被她想到一种好吃又简单的吃食。
她有了主意就麻利的和面、切菜,准备好一应用物就统统放在小面板上端去了后边温室。
春妮刚刚割完蒜苗,见她如此大搬家一般,就问道,“怎么,你要在这里做饭?”
蒲草安置了面板,笑道,“前边屋子没烧火太凉了,索性就在这里吃一顿吧。”
第七十一章 热狗不是狗
春妮儿想想自家也是大半日没烧火,比来比去,倒真是只有温室这里更适合待客,于是就洗了手帮忙在温室另一头的炉子上熬了小米粥。
刘厚生瞧得方杰的目光总是瞟向蒲草那处,还以为他是饿了,就憨笑道,“方公子稍等一会儿,蒲草妹子整治饭菜快,手艺也好。”
方杰仿似被人窥见了心事一般不自在的干咳两声,笑道,“我这好久没做过活计,今日突然累了些就饿得比往常也早。”说完这话,他就转而问起刘厚生的腿伤以及李家的酒席。
因为帮忙蒲草打理温室的关系,刘厚生如今在村人眼中也是个重要人物了。今日去李家喝酒也受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厚待。他心里正是欢喜感慨不已,听得方杰问起,自然就毫不隐瞒的同他说了起来。
方杰原本不过是为了岔开话头儿,不想意外听得蒲草明年就要把这种菜的法子教给村里人,很是惊异。
要知道,张家如今只建了一个菜棚子就已是获利颇丰,若是明年多建上三五个,所获银钱怕是连城里的富户们都要眼红不已。
可是她居然要把这样的财路让出去,难道是受了村人的逼迫或者她又有别的打算?
他这般想着,目光就忍不住扫向火炉忙碌的身影,微微皱起了眉头。
蒲草手下烙着饼,偶尔抬头与他的目光相汇一处,也没多在意,轻轻笑了一下就低头铲起面饼,继续刷锅炒菜。
很快,温室里就慢慢盈满了饭菜的香气,小小的木桌上也陆续摆满了盘碗。那只褐色的大陶盆里是熬得又糯又香的小米粥,挨近盆边儿放着的三只陶盘里,一只盛了满满的土豆丝炒肉,因为放了一点儿切碎的红辣椒,乍一看上去,金黄衬着红艳,极是诱人垂涎欲滴。
另一只陶盘里则是切成细丝的小葱和香菜段儿,碧绿的颜色,仿似还泛着水光般更显新鲜。而最后一只盘子则是平日家中常吃的咸萝卜条和雪里蕻。
地方太小,桌子也不大,座椅更是直接用木墩子和板凳代替了。这样临时拼凑的饭桌儿,众人自然也不好讲究什么尊卑主客,团团围坐在一处就开饭了。
两个孩子看着那叠烙饼虽是泛着油光儿,却不像以前吃过的那般加了鸡蛋,于是眨着大眼睛说道,“嫂子,蛋饼里忘加鸡蛋了。”
蒲草伸筷子夹了一张薄饼到碗里,当着众人的面儿手下轻轻一用力,那饼就很容易的一分为二,变得更薄而且极完整。她这才笑着应道,“这不是蛋饼,所以没加鸡蛋。”
说着这话儿的时候,她已是用筷尖儿挑了一些鸡蛋酱抹在饼上,然后又夹了土豆丝混上葱丝、香菜,卷在一起之后先递过去给了方杰,“尝尝味道如何?”
方杰仿似有些意外,手下却极自然的接了过去,笑道,“那我就不客套了。”
说完,他就低头咬了一口,仔细咀嚼几下,那眼里的光芒就越来越亮,出声夸赞道,“味道真是不错,爽口又鲜美。”
两个孩子听了这话就急着想要尝个新鲜,蒲草赶忙卷了两个分给他们。春妮见此,也帮着刘厚生卷了一个,一时众人都是大口吃着,夸赞不已。
方杰吃完一个,有些意犹未尽抿抿嘴,笑问道,“这吃食叫什么名字?”
蒲草替他重新卷了一张病,递过去的时候就随口说道,“这个啊,叫热狗!”
“热狗?”众人都是停了筷子,一脸惊奇的问道,“这名字真是奇怪,怎么同狗扯到一处了?”
蒲草眼珠儿转了转,笑得狡黠又神秘,“因为这饼里卷了热菜,吃的时候却谁也不能喊热,一喊就变成狗了。”
山子贪吃,正因为咬得太大口而被土豆丝烫得伸着小舌头哈气。听得这话,他就怕真的变成小狗,赶忙替自己大声澄清,“我没喊热,我不当小狗!”
众人立时爆出一阵大笑,为了这可爱的童言,也为了这古怪而又美味的新吃食。
一顿简单的午饭吃得尽兴而散,眼见太阳西斜,青菜也已经装好,方杰就欲告辞回城。
刘厚生去陈家喊人帮忙,春妮也拾掇碗筷回了前院儿,温室里一时又只剩了蒲草和方杰两人。
方杰扫了一眼那几只柳条筐,简单算了算就从悬在腰侧的荷包里拿了五只小银锞子出来,笑道,“这次的青菜总共应该付给你二十八两银子,扣去二两定金、一两采买粗盐用银,还剩下二十五两,你收好了。”
蒲草接了银锞子还未等说话,就见他又转身拿起纸笔写了个二两银子的收条儿,如此公私分明的模样,真是特别合蒲草心意。在她看来,朋友之间,互相帮忙是情分,但是涉及银钱一定要分清,否则最后总是会出矛盾伤了情谊。
两人交割了银钱,就一起合力扯了油毡盖在柳条筐上。方杰想起那古怪的热狗,就笑问道,“那饼当真叫热狗?我倒觉得应该叫合合饼,合二为一,寓意最好。”
“那是我顺口编出来逗弄两个孩子玩耍的,真正的名字叫春饼,也是南边几国的吃食。”蒲草绑紧手里的麻绳,大发善心的替他解惑,“面饼里面卷的菜色也可以试着调换一下,你让胖厨子琢磨琢磨,若是放到酒楼里卖,兴许会很出彩。”
方杰点头,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再问问她是否受了什么委屈,可惜,刘厚生却是带着东子和陈大、陈二进来了。几人张罗着搬了菜筐出去,在爬犁上安放好火盆又仔细盖了几层湿草帘,这才罢手。
方杰同众人行礼告辞之后,就戴上风帽坐到爬犁右前方,东子手下的鞭子轻轻抽打在枣红马的屁股上,爬犁就被缓缓拖出了院子,很快拐过街角跑远了。
东子驾了马爬犁刚一出了村子,就立刻掏出怀里的银狐尾围脖儿,讨好的递给主子,笑道,“公子你快围上吧,这北风冷着呢。”
方杰一脸淡然的伸手接过去戴好,仿似这狐尾围脖儿这般出现很是理所当然一般,完全不记得先前如何抛弃了它。
东子偷偷吐吐舌头,赶紧收了眼底的戏谑之色,一本正经的赶起了马爬犁。
来时一路都是顺风还不觉如何寒冷,如今回城顶着凛冽的西北风当真是寒意刺骨。
东子用力抿了抿身上的羊皮袄,扭头瞄瞄一旁的主子却仿似半点儿不觉难过,甚至嘴角儿还一直挂着轻笑,他这心里忍不住就好奇起来。琢磨了好半晌,到底开口问道,“公子,您不觉得冷吗?小的都觉得要被冻成冰溜子了。”
方杰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更深,应道,“不冷,这天气…真是少有的好啊!”
东子抻头想要望望四周空旷的雪原,却见北风刮了雪粒子呼啸着砸过来,吓得他立刻缩回了脑袋,惊疑道,“主子,您是不是在张家…嗯,吃错东西了,这天儿…怕是谁看见都觉得不好吧。”
方杰眼底笑意更深,点头应道,“你小子真猜对了,我今日确实吃了一样新奇吃食。”
“哦,公子吃了什么?跟小的说说,也让小的开开眼。”
“那新吃食的名字叫热狗!”
“热狗?这是什么狗?”东子惊奇的大张了嘴巴,一个闪神儿差点从爬犁上跌下去,他赶忙稳住了缰绳,眼珠子咕噜噜转着,开口又问道,“这奇怪的狗肉难道真会发热?难怪公子不觉得冷呢。下次公子若是再吃这狗肉,也赏小的一块尝尝啊。”
“好,一定赏你一块!”方杰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机灵的东子立刻猜出主子又拿他逗趣了,于是抱怨道,“公子,你又糊弄小的。热狗到底是啥狗啊,您跟小的说说呗…”
可是方杰却是任他怎么央求也不予理会,神色半是骄傲半是得意,仿似一个捍卫自己心爱玩具的孩子那般坚决。
马爬犁在雪原上越跑越远,直到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北风偶尔送来主仆两人的说笑声,最终慢慢消散在广阔的天地间…
送走方家主仆,蒲草捏着袖袋里的银锞子,恨不得立刻拉了春妮回温室分享收获的喜悦。可是陈家花用了小半积蓄换回大堆的杂物,又开始担心卖不出去的后果。陈大嫂和陈二嫂哪里肯放她这“狗头军师”回去,不由分说拥着她就进了自家屋子。
陈大娘舍出一个陪嫁大柜,正在忙着分拣装箱。见得蒲草进来就赶紧上前拉了她的手,问道,“蒲草啊,这么多东西,你说若是卖不出去…”
蒲草真是被他们一家人惹得哭笑不得,不过就是一个倒买倒卖的小买卖,至于这么担心吗。但她还不能如此说,只能温声细语劝慰着,“大娘,你就别担心了,这些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都是平常过日子能用到的。就是不出门去转卖,只咱们村里的各家乡亲,怕是一个冬日里也都买光了。”
陈二正好跟着老爹和兄长从外面进来,听了这话也是笑道,“娘,蒲草妹子说的对。东子兄弟特意带我去相熟的杂货铺,采买回来的东西质地都是最好的,怎会能卖不出去呢。”
陈大娘这才稍稍放了心,有些脸红的说道,“蒲草啊,你可别笑话大娘。这人老了,胆子就小。”
第七十二章 出行前
“怎么会笑大娘呢,大娘也是为了家里好。”蒲草劝了两句,转而又问道,“咱们家里没有牛车,是不是还要去董家借用?”
陈大伯吧嗒两口旱烟,说道,“不用,如今雪下的深了,老牛走得慢不好赶路。西边儿仓房里还有个破爬犁,一会儿就搬出来拾掇拾掇,再去里正兄弟家把毛驴借来,估摸着拉上两个人和百十斤儿货还能行。”
陈二也是喜爱方家的大雪爬犁,就笑道,“等咱赚了银钱也打个又大又结实的桦木爬犁,套上大马拉着,多威风啊。”
众人都是笑起来,陈二嫂却插话道儿,“明日,我也要跟着去。”
不等爹娘发话,陈二就皱眉呵斥道,“你一个老娘们儿跟着掺乎什么,我和大哥两个人去就行了。”
陈二嫂想要反驳几句又一时心急忘了说辞,只得转向蒲草求救,“妹子,你快帮我说两句。”
蒲草也觉得陈二嫂跟去用处更大,于是就开口帮腔儿道,“二哥买回的这些物件儿,大多是家里女人们常用的,二嫂跟去也方便同她们打交道。”
陈二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若是只有他们两个老爷们,女人们倒真些不好上前挑拣物件儿。他扭头瞧瞧爹娘似乎也不反对,就点头应道,“那就一起去吧。”
陈二嫂心愿达成,自然笑得眉开眼笑,拉着蒲草谢了又谢。
蒲草想起前世小时候帮着家里卖菜的一些小窍门,就同她坐在一处仔细嘱咐着,“二嫂,卖东西的时候千万别太手紧了。若是有小孩子在场,你就分些糖片给他们,当爹娘的看了心里都高兴。如若谁买的多,你再搭一截红头绳或者几根绣花针,这样生意保管更好。”
陈二嫂本身就是个精明的女子,脑子里转了几圈儿就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忙不迭的点头应下,对于明日就要开始的赚钱大业更是摩拳擦掌,期盼不已。
众人又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就陆续有村里的小媳妇儿上门来取托付代买的物件儿,见得箱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用之物,都难免心动又多添了两样儿。
还没等出门就开始有了进项,陈家人终于放下了心,各个欢喜的忙碌起来。
蒲草借口家里还有活计要忙,就赶紧离了陈家回去温室,春妮夫妻俩已是拾掇好了菜刀、筐子等物,正坐在木墩子上看着两个孩子执笔写字。
菜棚里因为遮了草帘的缘故,光线很是昏暗,刘厚生早早替两个孩子点亮了他很少舍得用的油灯,一脸羡慕的不时抻头仔细打量那笔墨,笑道,“我小时侯就盼着读书,可是家里太穷了,哪里供得起。等将来咱们有了孩儿,我一定送他去学堂。”
春妮借着灯光在一针一线的纳鞋底子,听了这话脸色就红了,嗔怪的瞪他一眼说道,“在孩子跟前浑说什么,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
蒲草冻得一路小跑回来,一进门就被热气激得狠狠打了两个大喷嚏,惹得春妮两口子和两个孩子都是哈哈笑起来。
蒲草拍去头顶和肩头的雪花,笑道,“外面真是冷啊,刘大哥别舍不得柴禾啊,晚上炉子可要烧得旺一些。”
刘厚生点头应下,“放心吧,我也瞧着这天儿好似要下大雪的模样,不会误了正事就是。”
桃花和山子拿起努力一下午才写出的几十个大字,一脸扭捏的拿给嫂子(姐姐)评判。
蒲草自然大力夸赞一番,“我家山子和桃花真是聪明,第一次用纸笔写字就写得这么好。嫂子以后也要多练字啊,要不然就被山子和桃花比下去了。”
两个孩子得了夸赞,兴奋得小脸儿通红,但是小嘴儿里还是说着,“我们没有方大哥写得好看。”
“你们怎么能和他比呢?他练字都练了十几年了,你们才是第一日上手,以后好好努力,保管写得比他好。”
两个孩子笑得更是欢喜,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了。小心眼里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好好练字。
蒲草伸手拾掇了那还剩了两套笔墨纸砚的木盒,打发两个孩子送去张贵儿那里,让他先挑一套。桃花听说二哥也有份儿自然很高兴,拉着山子就一起跑走了。
蒲草眼见两个孩子出了小门儿,就从袖子里掏了一锭银锞子放到桌上,笑道,“妮子,今日又得银子了。这是你们的那一份儿,收起来吧。”
“这…这么多!”春妮两口子虽然猜得这次多了两筐菜会多些进项,却没想到能分他们这么多。这可是足足五两一只的小银锞子啊,油灯照上去亮晃晃的都刺眼睛。
他们夫妻俩儿惊愣过后,就齐齐伸手把银锞子又推了回去,摇头道,“这太多了,我们不能拿。还是像上次那般只分二两就好了。”
蒲草举手晃晃袖子,让他们听听里面的银锞子咯咯作响,笑道,“这是当初就说好的,所有进项都分你们三成,你们就别推辞了。”
春妮想起蒲草曾说过的那个秘密,生怕刘厚生问询蒲草到底得了多少银子,赶紧把那个银锞子又收了回来,笑嘻嘻说道,“那我就不客套了!咱们真是发打财了!”
刘厚生也是喜得脸色发红,毕竟以前一年都不见得能攒下的银钱,如今可是隔个五六日就能收一次啊,这要说出去简直都能让人嫉妒得红眼睛,“别把银钱带身上,赶紧藏好,跟谁也别提起来啊!”
春妮瞪了一眼自家这没出息的老爷们,笑道,“这还用你说,我要存起来,就是天塌了也不拿出来!”
三人说笑几句,商量好明日再补种菜籽之后,蒲草和春妮就拾掇了灶间搬来的那些家伙事儿一起回了前院。
张贵儿正因为得了一套好笔墨,欢喜得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一见嫂子开门进来,赶忙上前行礼道谢,“谢嫂子让桃花给我送笔墨,那套傲雪寒梅留给嫂嫂更合用,我挑了那套刻有竹石图的,。”
蒲草扫了一眼木盒里还剩下大半宣纸,就笑道,“都是一家人,不用客套。这宣纸我也用不了太多,你再拿去一半练字吧。”
张贵迟疑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嫂子,这宣纸太贵重了。若是练字,买些便宜的棉纸就好。”
蒲草听出他话里的隐含之意,就赶忙解释了两句,“这是今日客人上门送的见面礼,我没去过书画铺子,不知这其中分别。你先用着吧,过些时日我再请人捎些棉纸回来。
另外,这次卖菜家里又进了十两银子,开春之后就送你回学堂。”
张贵儿得了必定能够重返学堂的准信儿,再也忍耐不住笑得咧了嘴,郑重行礼谢过嫂子辛苦养家。
蒲草习惯了他平日那般别扭挑剔的模样,突然见得他这般客套知礼,还真有些不太习惯。动作有些僵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了几句。
倒是桃花在一旁见得嫂子和二哥终于和和气气说话,笑得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儿一般…
陈家父子三人叮叮当当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家里那只三尺见方的爬犁休整的勉强合用了。心急的陈老二也不歇息一会儿,就戴了狗皮帽子赶去里正家里借毛驴。
说起来整个村里的几个陈姓人家都是同一族的分支,自然平日相处起来比旁人更亲近。
里正一家正在吃晚饭,见得这远房二堂侄上门就招呼道,“满囤来了,一起喝碗粥垫垫肚子吧。”
陈二刚才忙了半晌,中午吃得那几个饼子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也没多客套,接了里正娘子递来的粥碗就突突喝了起来。
里正娘子今日在李家帮忙,隐约听到一点儿消息,就笑着问道,“满囤,我听说你昨日进城去了,路上可还好走?”
陈二一家原本就没想瞒着村里人,自然更不会当着堂叔堂婶子的面儿撒谎,于是就一边喝粥一边把自家要做的小买卖仔细说了一遍。
里正夫妻都是村里少有的精明之人,一听之下就觉这买卖很是不错。里正娘子笑道,“这大冬日也没有活计可做,若是能添些进项倒真是喜事一件。”
里正也是点头,“家里的毛驴拴着也是白吃草料,你们若是要使就尽管牵去吧。”
陈二大喜,起身道谢笑道,“待家里赚了银钱,一定买酒来谢老叔。”
里正笑骂道,“你这还没赚回银钱就许大话了,赶紧回去准备是正经!”
陈二笑嘻嘻应了,告辞出去时就解了院角草棚里的毛驴回家了。
里正娘子送走客人,严严实实关了院门儿回来就对自家男人说道,“我就说蒲草是个有能耐的,谁若是待她好,她保管不会看着谁家受穷。老嫂子一家,平日不过帮她做点儿小活计、互相送些吃食,她就替他们想了这么个好生意。
你看着吧,满囤他们这一冬怎么也能赚回几两银子!”
里正正捏了烟叶碎末儿小心翼翼往铜烟锅儿里塞,听了这话就瞪了眼睛微恼道,“你这话是啥意思,好像我平日就怎么苛待了张家一般。我是赞同蒲草把种菜的法子拿出来,但这也是为了全村乡亲好,可不是为了咱们自家。
你没看见村里那么多十七八的后生还没成亲啊,咱村这破地方没有大山,也没有好地,年年能糊弄个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好闺女愿意嫁过来啊。
蒲草那种菜法子赚钱多又不难打理,谁看着不眼红啊。若是只她一家发财,大伙儿却都受穷,保不齐谁家就要起坏心,我这也是为了她们一家好。
人家蒲草明事理,也没多说过啥。倒是你这老娘们日日念叨个没完!”
第七十三章 河边打鸟去
这话是越说越气愤,里正撇了烟袋就要下地穿鞋走人,里正娘子也被唬住了,赶忙上前扯了他的袖子赔笑道,“当家的,你怎么真恼了?我是可怜他们一家不容易,可没有说你坑害人家。你当了里正这七八年,村里谁家不说你好?今日是我话多了,以后咱不说了啊。”
见得媳妇儿这般放下身段认错,里正也就消了大半火气,沉着脸重新捡起烟袋锅儿往里添烟叶。里正娘子赶忙移了油灯过来,里正对着火头儿点燃,吧嗒嗒抽了几口,这才微眯了眼睛说道,“罢了,这蒲草许是真有富贵命儿,以后你多去走动走动。全子和桃花的亲事儿,她若是也有意答应,就先定下也成。”
里正娘子自然一迭声应下,心里盘算着明日又是桃花过来学绣活儿的日子了,一定要好好教导才行,以后这可是自家人啊…
桃花每个两日都要随着里正娘子学半日的绣活儿,这一日早晨刚刚吃过饭,她就拾掇了自己的针线和各色布头儿,准备赶去村东师傅家。
山子也翻了小帽子和棉手套出来,想要跟着桃花同去。倒不是他也喜爱绣花儿,而是里正家里还有两个好玩伴儿呢。
这几日大雪下得勤,各家都怕孩子们在外淘气染了风寒,拘束着不肯让他们出屋儿。今日正好有这聚在一处的好机会,他自然要跟去凑个热闹。
蒲草心里有些别的打算,就去厢房喊了张贵儿,嘱咐他带着妹子去里正家走一趟。
张贵儿正好也想同胜子分享即将重返学堂的喜讯,于是欣然应下,仔细把那套新得的笔墨纸砚装到一个盒子里捧着,然后就兴冲冲带妹妹出门去了。
山子被姐姐留下,孤单单坐在炕沿上,委屈得小脸儿皱成一团。
蒲草瞧着好笑,上前把他抱在怀里说道,“我家山子再过年也有七岁了,是个小男子汉了。姐姐如今有件事儿想要山子帮忙,但也不知道山子愿不愿意啊?”
六七岁的小男孩正是最崇拜英雄的时候,听得姐姐把他唤做小男子汉,山子立时就高高挺起了小胸脯,一迭声的保证,“山子是男子汉,山子要帮姐姐干活儿!”
“真是好孩子!”蒲草在他的额头重重亲了一下,又道,“嗯,山子也知道桃花二叔一家总来欺负咱家吧?”
“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他们欺负桃花,还满地打滚儿!”山子握了小拳头使劲晃着,满脸的厌恶之色。
蒲草不愿他小小年纪心里就存有暴力的影子,赶紧把他的小手握在手心,温和笑道,“动手打人是野蛮人的做法,我们山子是聪明又懂礼的好孩子,可不能那么做啊。姐姐也讨厌桃花她二叔一家,所以就想了个好主意让他们吃个大亏。他们得了教训,以后就不敢再欺负人了。山子给姐姐帮忙吧,咱们一起惩治坏人,好不好?”
山子听不懂大道理,但对于惩治最讨厌的张二叔一家却是很欢喜,拍手笑道,“好,好,山子要帮忙。”
“那你跟姐姐保证,这事儿要保密,谁都不能说。”
山子眨眨大眼睛,小声问道,“跟桃花也不能说吗?”
“不能说!”蒲草摇头,“谁都不能说,否则以后桃花还要被二婶儿骂,还要被黑娃和秀儿欺负!”
山子皱着小眉头,在欺骗桃花和看着桃花被欺负之间犹疑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要他们欺负桃花,上次狗剩儿哥还打桃花屁股了!我要跟姐姐惩罚他们!”
“好,山子真乖!”蒲草随口应了一句,下一刻却是猛然站了起来,高声问道,“山子,你说什么?狗剩儿什么时候打桃花屁股了?”
山子好似有些被吓到了,小身子往后缩了缩,小声嘟囔道,“就是…就是上次在妮姐姐家吃饭。我和桃花去换棉袄,狗剩哥儿说外面冷也要进来玩儿一会儿。后来他又说桃花穿的棉袄好看,就打桃花屁股…”
蒲草脑子里迅速把春妮家里燎锅底那日的事儿,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确实,撤了酒桌之后就再没看见狗剩儿的影子,原来他居然钻去了温室。但是打桃花屁股…这绝对不是因为兄长对堂妹的喜爱!
“啪!”蒲草暴怒的一巴掌拍在炕沿上,本来她是不想两个孩子看到那些无赖们贪婪的嘴脸,才让他们避去温室,没想到反而出了这事儿。
“山子,你同姐姐仔细说说,狗剩儿打桃花的屁股是隔着棉裤,还是把手伸进去了?他还‘打’桃花别处了吗?”
山子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姐姐这般恼怒,吓得眼泪都在眼圈儿里打转儿,哽咽着说道,“没…没有,他要桃花脱了棉裤给他看看,桃花不脱,他就‘打’了桃花的屁股,没‘打’别处。我要咬他,他就跑了…”
蒲草听了这话,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哆嗦着重新把弟弟搂在怀里,哄道,“山子不怕,姐姐不是在生你的气,姐姐是怕桃花被‘打’疼了…”
“哇…”山子委屈的大声哭了出来,“桃花说狗剩儿是哥哥,不让我咬他,也不让我跟姐姐说。”
蒲草慢慢拍着山子的后背,轻声安慰着,“桃花是个好孩子,山子也是好孩子。姐姐没有怪你们,但是以后有人欺负你们,你们一定要告诉姐姐!特别桃花是女孩,你要多保护她。谁碰她一下,你回来都要跟姐姐说,知道吗?”
“嗯,山子一定跟姐姐说。”
原本,蒲草对于出手整治张二一家还有些犹豫,毕竟他们一家除了贪财吝啬,并没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况且碍于桃花和张贵儿隔在中间,到底不好与他们结仇。
但是,桃花被‘打’这事儿彻底让她的心变得冷硬起来。这样的祸根和毒瘤,只有狠狠用刀剜去,才是最好的办法…
陈大嫂送了一个上门来打灯油的小媳妇儿出院门儿,此时日头正升到半空,风雪也少有的歇了,真是难得的好天气。两人家里都没有活计要忙,就站在一处又说笑了几句。
蒲草领着山子从自家出来,一见她们就笑着打招呼,“嫂子们怎么不进屋啊,可是看着天气好,出来晒晒日头?”
“可不是,入冬快两个月了就数今儿个最晴啊。你这带着山子要去哪儿啊?”陈大嫂指了山子的小脸儿,又问道。“这淘小子怎么闹你了?小脸儿哭得跟花猫似的。”
山子害羞得躲去了姐姐身后,小声辩解道,“我才没哭呢!”
蒲草拍拍腰侧一个装得鼓鼓的布袋,笑道,“桃花去学绣活儿了,这小子见着没人陪他淘气,就闹着要我领他去河边打鸟儿。这不,装了一大把苞谷粒,我看啊,鸟不见得能打着,倒是要喂它们吃顿饱饭了!”
同陈大嫂说话的那个小媳妇听得哈哈笑了起来,替她心疼道,“这些苞谷粒都够喂几只母鸡了,蒲草妹子你可真是宠孩子!”
蒲草也是无奈摇头,“没办法,哄得他不闹我就好了。”
如此闲话儿几句,山子就催促姐姐快走,蒲草就同陈大嫂两人笑着别过了。
待得拐过街角,山子回头瞧得四周没有人影儿,立刻仰着小脸儿笑道,“姐,我做得好吧。”
“好,山子最厉害了!”
姐弟俩牵着手,一路晃晃悠悠出了村子。路上但凡遇到村人打招呼,就扯出那番打鸟儿的说辞敷衍一二,倒也没引人怀疑。
很快两人就到了小河儿边儿,蒲草在岸上那几亩苞谷地边儿仔细辨认了半晌,就解开布袋抓出一把亮晶晶的盐粒子,扬手撒向其中一处。山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翘着小脚根儿替姐姐望风,不时小声催着,“姐姐快些撒啊!”
蒲草撒完了小布袋里的粗盐,又掀了棉袄从腰上解下一个长筒布袋,继续边走边撒。
这都是她昨晚偷偷准备的,虽是针脚粗陋,但胜在结实又装得多,盘在腰上腰上也不容易被发现。
这一冬天,还有三四个月,只要她隔三差五出来撒上一次。来年开春儿种地的时候,张二一家就要见到报应了…
陈家院子里因为少了三口人,比之往日冷清许多。蒲草这一日中午蒸了些两合面儿馒头,想着他们一家必定又像上次一般无心做饭食,就捡了五六个送过去。
果然,陈大娘手里拿着针线,眼睛却是盯着窗棱出神,心思早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蒲草端了馒头上门,老太太仿似沙漠里的旅人见了甘泉,逮住她就不放了。拉着她坐在炕头上,嘴里念叨着,“蒲草啊,你说老大老二他们这都走了两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啊?是不是那些物件儿不好卖啊?我也不指望他们赚钱了,赶紧平安回来吧,这天儿怕是要下大雪啊。”
蒲草掰了一个馒头分给胖墩儿和福儿,看着他们烫得直吐舌头却还是大口吃着,就揽了他们到怀里抱着,笑道,“大娘,你这真是太心急了。路上雪大,平日一个时辰能走二十里,这时候怕是能走十里就不错了。这般算下来,他们路上就要走大半日,到了哪个村子再停一晚,估计这时候正往下一个村子赶呢。”
第七十四章 驴到工程
陈大娘想想也跟着点头,拍了自己的脑袋苦笑道,“我这昨晚惦记得都没睡着,怕他们饿了或者冻坏了,可怎么办?”
蒲草推了推胖墩儿,示意他过去跟奶奶坐。胖墩儿也是个乖巧的,一屁股坐到奶奶怀里就开始撒娇,末了又揪了半块馒头一定要喂奶奶吃。
小孙子这般孝顺,当奶奶的怎能不欢喜。陈大娘渐渐脸上也恢复了笑摸样,蒲草这才说道,“大娘,你在家坐着担心也是无用,就要放宽心,该吃吃该睡睡。说不定,二哥二嫂她们这次买卖做得极顺利,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呢。那您老人家不是白担心受罪了!”
陈大娘哈哈笑道,“好,借你吉言。不盼别的,就盼他们平平安安回来就行。”
不知是上天听到了老太太的祈愿,还是蒲草真有铁口直断的天分,老太太话音刚落,就听得院子有人高声喊着,“娘,我们回来了!”
老太太和蒲草惊喜的对视一眼,都是急忙下地穿鞋跑了出去。
院子里,毛驴车拉得爬犁已是停稳了,陈大和陈二两口都是带着一身寒气跳下了爬犁,各个鬓角眉梢儿,甚至连睫毛都挂了白霜儿,但他们眼里却盛得满满笑意,显见是这一趟出门很是顺利。
一见老太太开门出来,陈二嫂第一个跑到婆婆跟前喊道,“娘,我们赚钱了,我们家要发财了!”
“小点儿声,你个傻子,你想要村里人都听见啊。”老太太难得精明一次,嘴里呵斥着儿媳,手下却是帮她搓着发紫的脸蛋儿,分外的亲近欢喜。
陈大陈二忙碌着把车上大堆的各色毛皮抱进空厢房,然后才卸了驴车跟进屋子。
蒲草扯了个家里忙的借口就想避回家去,虽然这买卖是她帮忙琢磨的,但出银出力的可都是陈家人,此时赚了银钱不好让外人知道,她自然要避一避。
可是陈家人却各个都没把她当外人,陈大娘婆扯了她一只手,有些气恼道,“你这是客套啥呢,出主意的时候想着你了,到了数银钱的时候就撵你走了。我们陈家可不是那没良心的人家啊!”
陈二嫂也道,“蒲草妹子,我还要同你说说卖东西的事儿呢,你告诉我的那些法子太好用了。”
蒲草推辞不过,只得重新进屋坐了下来。很快,陈大嫂和陈大伯也被胖墩儿和福儿喊了回来,大伙儿团团围坐一处喝着热水,等着出门的三人说说这两日的经过。
陈大陈二都是嘴拙的人,陈二嫂咕咚咚喝了一大碗温水就当仁不让接过了话头儿。
原来他们运了货物出了村子,就直奔七十里外的一个叫做马家坳的小村子去了。
那里有个叫马老三的人,秋时送粮到府衙交田税的时候,他家的牛车与陈老二挨着。两人排队等着无趣就坐在一处闲话儿,没想到越说越是投缘,临到各自分开回家,还互相约着以后有空闲要多走动亲近。
所以这次一提起要去远处村子,陈老二第一个就想到了这新结实的朋友。
一路上,毛驴拉着爬犁虽然尽量挑拣平坦之处走,可还是因为大雪遮挡,不时就会陷进雪坑。陈大陈二拎了铁锨不断开路,这才勉强走得快了一些。待得三人千辛万苦终于到达马家坳的时候,天色都已经黑了。
马老三听得有人在院儿外呼喊,还很是纳闷,待得认出脸色泛紫的陈老二,立刻热情得大开院门引了他们进去,然后又催着憨厚寡言的媳妇儿赶紧整治热饭热菜。
陈家三人也是冻得直哆嗦,没有多余力气客套了。他们在炕头捂了半晌,又喝了热粥下肚,这才终于缓了过来。
陈老二听得马老三问起来意,就同大哥一起出门把驴车上的箱子和柳条筐等物搬进了屋。马老三一看那些零碎用物就猜到了他们的买卖,欢喜拍掌大笑,直道他们可真是来对了。
原来,马家坳里两月前就大雪封了路,家家户户过日子都是缺东少西。这几日正琢磨着找几个年轻后生赶路进城一趟呢,不想陈家三人居然送货上门了,这简直就是打哈欠送枕头,太及时了。
马老三也是个急脾气,嘱咐他们好好暖和着,然后穿戴好皮袄就去村里喊了一圈儿。很快,大批的老头儿老太太、叔伯婶子、大姑娘小媳妇儿外加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就都涌进了马家屋门儿。
冬日天寒,人人都闷在家里无趣之极,突然听得有人来卖东西,那简直就像打了鸡血一般,脑袋削个尖儿也要挤来凑个热闹的。
马家宽敞的大屋子里一时间变得人声鼎沸,陈家三人自然也同马戏团里的猴子一般,被满眼新奇的众人恨不得里里外外翻开,看个干净。
陈大陈二窘得脸色通红,陈二嫂却是大大方方走到箱子旁,伸手摸了一包芝麻糖和一包花生果出来。见到小孩子就发糖,见到大姑娘小媳妇儿和老太太就塞一把花生果,打点儿的人人都是笑呵呵的。
待得又扯了几句闲话,大伙儿更熟识了。陈二嫂才敞开了箱子,把各色针线、布头儿、胭脂水粉、梳子等都摆到了箱盖儿上,箱子里则是粗盐、灯油、旱烟叶子、酱油、糖霜等等,但凡过日子的用物是应有尽有。
女人们惊喜的围上前来,这个拿起绣线看看,那个打开胭脂嗅嗅,一边唧唧咋咋互相议论着,一边盘算着家里要添些什么物件儿。
男人们先前还只是看个热闹,待得陈二嫂又掀开那几只倒扣着的柳条筐,露出里面黑褐色的酒坛子,他们就都坐不住了。凑上前拍两下摇一摇,就纷纷喊着,“这苞谷酒什么价儿?”
陈二嫂就笑道,“这是在城里酿酒味道最正的吴家老店买来的,又烈又辣口。平日吴家老店卖一百文一坛,我们只加个十文的辛苦钱,卖一百一十文一坛。”
男人们听得这价儿微微有些迟疑,毕竟一百多文钱若是买了油盐等物,足够一家大小吃用上三个月了。若是都买了他们喜爱的杯中物,实在有些自私又奢侈。
旁边那群手下忙碌挑拣的女人们,也出声拦着自家男人,“孩子爹,别买酒了,不如给家里多添些素油吧,过年要给祖宗炸供食。还有,咱爹的烟叶子也没了。”
陈二嫂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却也不多劝,只是笑眯眯拍开一只酒坛的泥封,倒了满满一大陶碗苞谷酒出来。
酒味慢慢在屋里弥漫,男人们的喉头就忍不住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待得酒碗在每人手里传过,甘冽辛辣的苞谷酒喝了一口进肚子,他们就更是欲罢不能了。各个心里都嘀咕着,替自己找借口,还是买一坛回去吧,万一家里来人做客也有个招待。
陈二嫂这时终于看准时机抛出了杀手锏,“众位兄弟叔伯,如若是家里没有现银,就用毛皮交换也行。这一坛子好酒只要二十张兔子皮,各位都是捕猎好手,每日早起在林子里下几个套子,以后就顿顿有好酒喝了。”
“啊,不用现银,还能换皮子?”
果然一听这话,屋里所有人都更欢喜起来。
马家坳就是座落在一座高山脚下,家家户户的男人都是捕猎好手。冬闲之后更是三两日就要结伴去山上转转,也不走多远,就是为了打发个时间。
自然,他们每次都不会空手回来,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收获。如此,家家户户慢慢就积攒了为数不少的毛皮。
大雪封路不能运进城里卖掉,而若是放到春日再卖,那些黑心的商人必定要压去一半价格。这般若是能换些家用之物,还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不必动用家里攒下的银钱,男人们也都有了底气,大手一挥,豪爽笑道,“我家有毛皮,苞谷酒给我来两坛子。”
旁人当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出言争抢起来。
女人们手下也是加快动作,把自己看中的几样儿都攥在手里,有两个小媳妇儿还因为争抢一盒胭脂差点吵了起来。
老人们自觉被陈家三人看了笑话,就撵了女人们回去拾掇毛皮送来。
很快,那被瓜分一空的箱子里就又装满了各色毛皮。陈二嫂是个能说会道的,有那人家拿来的毛皮格外的好,按理应该找还几十甚至几百文钱,但却被她劝得改换了其他货物,等着下次再一起捎带过来。
待得心满意足的各家老少都告辞回去了,马家才算清静下来。陈二把那开封儿的大半坛苞谷酒送给了马老三,陈二嫂也拾掇了剩下的半包芝麻糖和一盒私留的绣线塞给马三嫂,打点的他们一家大小都很是欢喜。
今早起来,他们三人带着马三嫂新贴的几个饼子就又原路返回来了。有了去时的经验,回路自然避免了很多麻烦,正好赶了这个时候到家了。
众人从头到尾听完,都是点头感叹遇到好人了。毕竟只凭进城送粮时见了那么一面儿,马老三就这般帮忙,很是难得。
陈大伯嘱咐陈老二,说道,“下次再去人家,记得地多带些谢礼。”
“知道了,爹。”
第七十五章 陈二进城
陈二嫂没读过书,简单的账目还能应付,这般进出复杂的就头疼了。于是上前拉了蒲草,笑道,“妹子,你快帮我算算进出帐吧。
我家老二买回这些杂物用了三两多银子,我们在马家坳换回来二百多张兔子皮、两张熊皮、两张狼皮。但是还欠马家坳八坛苞谷酒、三块布头儿、二斤芝麻糖。你帮嫂子算算,这一趟到底赚了多少?”
她这般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绕得陈大伯老两口都觉头晕。心里就琢磨着好在这儿媳记性好,若是他们跟去怕是半样儿也记不住。于是难得夸赞道,“老二媳妇儿这一趟真是去对了,若是只老大老二两人怕是还张罗不过来。”
陈大嫂有些羡慕的扫了一眼自家妯娌,也是笑道,“她啊,兴许上辈子就是开铺子的,这次总算做回老本行了。”
众人都是哈哈笑了起来,陈二嫂急于知道这一趟远行的成果,就摆手道,“你们就别夸我了,快听听妹子怎么说。”
蒲草仔细算给他们听,“二百张兔子皮加两张熊皮、两张狼皮,估计能卖回六两多银子。二哥进货用了三两,还欠马家坳的那些物件儿也值一两半。这样加加减减,兄长嫂子们这一趟最少赚了一两半银!”
“多少?”陈家众人齐齐惊喊出声,实在不能相信,他们不过是出去走了一趟,就赚回了半亩地的收成!
陈大娘哆嗦着嘴唇,又问道,“蒲草啊,这…这是真的,你没算错?”
蒲草自然也是替他们一家欢喜,笑道,“大娘,你就放心吧,我肯定没算错。而且等卖了皮子之后,剩的银钱怕是比这还要多。”
“哎呀,真是太好了,老天保佑、谢天谢地、谢观世音菩萨啊!”
陈大娘笑得脸上开了花,嘴里也不知道念叨啥好了,但凡所有知道的神灵都被她谢了一遍。
陈大陈二憨厚的脸孔也是兴奋的通红,心里感慨着,走这一趟可真是没白吃苦头。
若是这般下去,一个冬日跑个七八趟,自家岂不是眼见着就富庶起来了。到时候盖新院子、送孩子读书,若是给大力定门好亲事,就是再好不过了。。
蒲草惦记春妮和孩子们还等着她吃午饭呢,简单又说了几句话就转回了自家。
春妮儿正是等得心急,一见她回来就埋怨道,“你怎么也学起那些三姑六婆了,屁股上长了钉子不成,坐到谁家就不回来了。”
张贵坐在桌边儿等着开饭,一听这话就低声咳了两下。
春妮眨眨眼睛,不知哪里惹到这位大才子,待得心思转了几瞬终于想明白,她的脸色也就腾得就红透了。
她和蒲草两人平日说话真是随便惯了,也没个忌讳。一时顺口就当着张贵儿这小叔子的面前,说起蒲草屁股这类没分寸的话了。
她心急想要解释几句又怕更是羞窘,只得愣在那里没了办法。
蒲草在前世荤段子都听了不下几百个,哪里在乎这点儿小事儿,上前接了春妮手里的陶碗,一边盛粥一边说起陈家事替她解围。
春妮听了,自然也替陈家众人欢喜,转而又问起陈二何时再进城,请他帮忙再买些棒骨回来。
其实刘厚生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但是她总是记得刘大夫说过喝骨汤有好处。温室里炉子又白日黑夜的烧着,熬煮汤水也方便,她就恨不得一日三顿的给刘厚生喝骨汤。
刘厚生原本不挑食,但这般一两月下来也是见到骨汤就要绕路了。
蒲草开口替刘厚生求情,笑道,“你就饶了你家生子吧,我看他一见骨汤都要吐了。不如,你请陈二哥帮忙去回春堂问问刘大夫,生子是不是能扔了拐杖走几步了?仔细算算也养了快一个半月了。”
春妮自然也不愿日日看着自家男人拄着拐蹦蹦跳跳,于是就应道,“那行,吃了饭我就去陈家走一趟。”
张贵儿抬头,略微有些犹疑的说道,“嫂子,我实在舍不得用那些宣纸练字…”
蒲草恍然想起答应过他的事,就笑道,“你不提醒,我还真忘记了。”说完又嘱咐春妮,“告诉陈二哥再帮我买两刀棉纸回来,另外你这些时日也学会不少字了,是不是也该练练拿笔了?”
春妮想起自己那划在泥地上的字迹,还没有鸡爪子乱刨好看,赶忙摆手道,“我还是再等些时日吧,可别糟蹋了好笔墨。”
蒲草也不再深劝,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一时饭毕,春妮这个急脾气就把刷完洗涮之事扔给蒲草,然后颠颠跑去了陈家。陈二听了之后自然满口应了下来,陈二嫂心里也盘算着再多赚些银钱,就把自家孩子送去蒲草跟前先学几个字。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儿陈二夫妻就穿戴得严严实实,然后赶着毛驴爬犁进城去了。虽是昨晚开始又刮起了大风雪,顶风而行极为吃力,但夫妻俩眼角眉梢的喜意却是半点儿没有消退。
日子有了盼头,家里眼见就要富庶起来,这足以让两人劲头十足。陈二嫂甚至还靠在陈二背后高唱了一支小调,“大姑娘美了,大姑娘浪,大姑娘穿上了花衣裳,我东瞧瞧西望望,怎么不见情哥儿我的郎。郎啊郎,你在哪嘎达藏,找我的是好心忙…”
陈二一边赶着毛驴绕过雪坑一边笑得大嘴咧到了耳根,那穿了羊皮袄的身板儿也拔得笔直,半点儿不觉风冷难耐。
夫妻俩一路欢声笑语进了城门,直奔上次采买的杂货铺而去。那杂货铺老板也是个圆滑会做生意的,见得陈二不过离开三日就又上门来拿货,就猜得他的小买卖必定很是顺利,于是满口的恭喜发财说个不停,直哄得陈二夫妻心花怒放,差点儿把他铺子里的各色货品都搬回去一堆。
几人正是忙得热闹,就听得铺子门口有人笑嘻嘻说道,“付掌柜,您这可是不厚道了。我这一时忙碌没陪着过来,你怎么就盘算着掏空我兄长的荷包了?”
付掌柜和陈二夫妻扭头一看,那倚在门框上满脸笑意的半大小子,可不就是东子吗。
付掌柜脸色僵硬得搓了搓手,笑道,“哎呀,小管事您什么时候来的?我这不也是为了陈二兄弟好嘛,多进些物件儿赚得也是多啊。”
陈二也是惊喜的上前一把拉了东子,笑道,“东子兄弟,你这怎么过来了?这几日不忙?”
东子也不理会那付掌柜,笑嘻嘻应道,“二哥进城来上货,怎么也不去喊我一声。可是赚了银钱就不认兄弟了?”
“那怎么会?”陈二是个实心眼的,听得东子这么说就赶忙摆手,急着解释道,“我是怕你忙,上次就累你东跑西跑还未曾谢过,这次哪能再耽搁你的功夫?”
陈二嫂处事圆滑,瞧出东子满脸笑意根本不像气恼模样,就扯了差点急得满头汗的陈二笑道,“东子兄弟是玩笑呢,瞧你这笨样子。”
东子哈哈笑道,“二嫂说得对,我就是开个玩笑。不过二哥二嫂下次再进城来可一定要喊我一声,这采买里面的事儿可是多着呢,一不小心就容易买一堆无用之物回去。”他这般说着,那眼角就扫向了旁边一脸尴尬的付掌柜。
付掌柜这半会儿也是后悔,怎么就一时起了贪心想要多抛些压箱货出去呢,这要是惹恼了方家,以后不再他这铺子采买,那可真是因小失大了。
他赶忙上前赔笑奉承不停,不等东子开口就主动把先前推销出去的那些无用之物收回了大半,剩下的小半儿也只低低的收了个成本价。
陈二自觉占了人家的便宜还有些于心不忍,倒是陈二嫂麻利的结了银钱,笑眯眯请店伙计帮忙把东西搬上了爬犁。
付掌柜点头哈腰送了三人出门,回来瞧得乱糟糟的铺子,真是毁得肠子都要青了。
再说东子坐在爬犁上陪着陈二夫妻转悠了几处铺子,很快就把所有物件儿都买齐了。陈二生怕耽搁他办事就笑道,“东子兄弟,这次多亏你帮忙了。我这人嘴笨也不会说啥客套话,但是下次兄弟再去村子里,一定要好好在家吃顿饭。”
“就是,我这做菜手艺不好,但也一定让兄弟吃饱了。”陈二嫂也是一脸感激,开口附和。
东子笑嘻嘻应道,“好咧,那我就不客套了。上次去家里大娘炖得雪里蕻是真好吃,下次我要吃个够儿。”
三人如此说笑几句,陈二夫妻说起要去回春堂一趟就回村子。东子赶忙开口问询是谁病了,待听得明白不是自家主子挂心的那个女子有事,也就放了心。
陈二夫妻又是谢了几句,这才辞了东子赶着小驴爬犁消失在街头。东子眼珠子转了转,琢磨着晚上若是说给主子解闷儿,兴许还能得些赏钱。这般想着他就觉得刮在脸上的北风也温柔了许多,笑嘻嘻的哼着小曲儿一步三跳的跑走了。
可惜,一心欢喜讨赏的他却没发现身后不远处的廊柱旁正躲了一胖一瘦两个监视者。那瘦子身材很是奇特,不但手长脚长,就是那脸形也长得好似鞋底子一般。一双小眼睛里白眼仁儿多黑眼仁儿少,正滴溜溜转得飞快,满满都是算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