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表
林老太爷:林昭祥
林老太太
大房:
林大老爷:林长政
林大太太:秦氏
妾:尹姨娘包姨娘
长子:林锦楼-嫡出
长媳:赵月婵
次子:林锦轩-庶出(尹姨娘所生)
幺子:林锦园-嫡出
长女:林东纨-庶出(尹姨娘所生-已嫁)
此女:林东绮-嫡出
幺女:林东绣-庶出(包姨娘所生)
二房:
林二老爷:林长敏
林二太太:王氏
子:林锦亭-嫡出
女:林东绫-嫡出
宋姨妈:林二太太王氏的姐姐
子:宋柯
女:宋檀钗
曹丽环:林老太爷庶妹的孙女
(后面逐渐补充)
请假
今天实在太忙了,手头这章人物众多,比较难写,所以今天请假,明天双更。谢谢^_^
第一章 出身
话说金陵有一小儿唤作陈万全,五六岁上没了爹娘,兄嫂将他卖到富户林家为奴,在一处古玩店铺里干活当差。天长日久练出鉴别古玩字画的能耐,因他身无长物,故没有体面人家愿意同他说亲,偏他还是有些眼界的,等闲的闺女又看不上。三十岁上东家提拔他做了铺子的三掌柜。又过了一年,林府里开了恩典,给了他一个三等丫头薛氏,命二人成亲。
这薛氏原在府里二房专做针线活计,因生得有颇有颜色,又存了争强好胜的心,被一众大丫头忌惮,踩在脚底下,只让她做些浇花洒扫的琐碎事务,二十岁上随便配人嫁了出去。这薛氏倒也顺遂认命,自跟了陈万全便一心一意的经营生计,日子虽不算富裕,倒也温饱无虞。一年之后,薛氏有孕,忽在一梦中梦见千朵万朵兰花齐齐怒放,金光照眼。梦醒后去找算卦的马仙姑圆梦,那仙姑断言她将生个贵美之女,他们夫妻日后定要得女儿的济。薛氏大喜,多给了不少赏钱。
陈万全听说薛氏给了马仙姑十几个钱,不禁肉疼,冷笑道:“什么贵美之女,你我都是林家的奴才,这娃儿是家生子,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使唤的,能贵到哪儿去?蠢材,蠢材,你是让人给坑骗了。”
薛氏不服道:“你怎就知道我生的孩儿就合该一辈子给人家做奴才?没的净说些丧气话,若生个飞黄腾达的贵子贵女,你这做老子的脸上岂不也有光?”
陈万全道:“是,是,我就等你生个贵女了,最好贵到当了官老爷太太,出门就坐大马车,像府里太太们那般风光,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出门有八个丫头伺候着,那才算我们老陈家坟头上冒了青烟!”说完一摔帘子出去了。
薛氏却对算卦之言深信不疑,闲暇时便做些小孩穿的衣物,一心一意的养着身子。几个月后,果产下一女,因薛氏的梦,便浑取了名儿叫香兰。陈万全本想要儿子,不由失望,但见小香兰玉致玲珑,心里也逐渐欢喜起来。
只是这女孩儿生下来便体弱多病,还没出满月就病了一场,将将调养好,又染了风寒,上吐下泻,气息奄奄的。薛氏心焦,又忙忙的去找马仙姑卜问。那马仙姑让薛氏拿了铜钱一摇,看了卦象道:“需往东南方走才有喜,得贵人搭救。”
薛氏擦着眼泪只往东南方走,不多时便见前方有一座静月庵,薛氏便跪在菩萨面前又是磕头又是许愿,哭了半个时辰。忽来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问她为何啼哭。薛氏便将事由讲了,那老尼思考片刻,又问了香兰的症候,便拿了笔纸写了一剂方子,让回家煎服。薛氏如获至宝,去药堂抓药给香兰服用,一碗药灌下去不多久,香兰居然醒了,薛氏试着喂了点奶水,香兰吃了几口,便又昏沉沉睡去。
自此小香兰一日好似一日,薛氏喜不自胜,备了果子糕饼和香油烛火钱,抱着香兰去静月庵答谢恩人,此时方知那老尼姑是庵中的大德法师定逸师太。定逸师太看了香兰片刻,又问了她的八字,摸着香兰的头道:“这孩儿与我有缘,不如做我了我的寄名弟子罢,在佛门中保佑她平平安安长大。”薛氏听说哪有不应的。
香兰记事起便在静月庵中跟着尼姑们一处诵经修行。定逸师太极喜她质朴可人,给她取法名“禅静”,教她认字读经,亲自给她讲法,除却佛经,又教她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一类。香兰聪慧刻苦,极有毅力,甚得定逸师太欢喜。定逸师太本是官宦人家女儿,因其父性情耿直得罪当朝权臣,家道沦陷,为避祸才出家为尼。待冤案平反后,定逸师太反觉红尘万丈不如佛门清静,拒绝家人之意,不愿还俗,每每行菩提道,救人济世,不收分文,又常常舍粥舍药,走南闯北,极有见识。香兰缠她问些刁钻问题,定逸师太倒也不烦,耐心回答,悉心教导。故没几年的功夫,香兰竟然书史皆通,写作俱妙,胸中颇有些丘壑了,尤其绘得一手好丹青,常得众人赞叹。
日子一天天过去,薛氏后又生了三胎,均是没养活两三年便夭折,故夫妻俩只有香兰一个女,更爱如珍宝一般。转眼香兰已十四岁,定逸师太便择了吉日,命香兰跳墙还俗。香兰与定逸师太情同祖孙,百般不舍,定逸师太道:“你性情忠厚,唯脾气刚烈,日后需益发修身养性。个人有个人因果,你有尘缘未了,不可再留在佛门,日后有缘,你回来替我送终。”香兰泪汪汪道:“我定常回来探望师父。”定逸师太笑而不语,只行礼让她去。
香兰归家后镇日无所事事,薛氏有意让她跟街里街坊同龄的女孩儿们一处做针线玩耍,香兰去了两回,回来道:“并非我类,凑一起也没趣儿。”便在家帮薛氏做些家务,闲暇时只看书抄经,做针线补贴家用。
这一日香兰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绣花,忽听院子里一阵喧哗,有个尖锐的大嗓道:“谁偷你家衣裳了?青天白日的诬赖人也不怕喉咙里生烂疮,我呸!”
“我亲眼瞧见你拿了我家香兰的衣裳,我浆洗了晾在院里,你进了厨房一趟,出来便把衣裳揣怀里进屋了!”说话的人分明是薛氏,香兰从窗子向外一望,只见母亲跟吕二婶子站在院里大眼瞪小眼,院门口有几个小孩子探头探脑。
吕二婶子一家也是林府的家生奴才,同香兰家住在一个院里,平日素无往来。吕家爱贪占些小便宜,常常偷陈家的东西,大到衣裳、面盆、腊肉,小到柴火、葱蒜,没有不顺手牵羊的。
“放你娘的屁,姑奶奶可看不上你那几件烂衣裳,我们家姨奶奶在府里多大的富贵势力,绫罗绸缎都是擦屁股的!想钱想瞎了心的小娼妇,竟想讹到我们头上!”吕二婶子惯会泼妇骂街一套,花样百变,又生得黑壮,双手叉腰往院里一站,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什么腌臜烂臭都敢往外喷。
薛氏不会谩骂,气得浑身乱战:“你分明拿了我家的衣裳,我前些日子扯的细布,做的簇新的应季袄子,袖口上还绣了花样。头上三尺有神明,你也不阴司报应!”
吕二婶子一口唾沫啐在薛氏脸上:“要有报应也该报应你这样的娼妇!原在府里就勾搭爷们,粉头一样的下流坯子,被太太奶奶们撵出来,没皮没脸,没羞没臊,还不找个旮旯吊死,反倒做圈套污蔑你姑奶奶!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莫非打量我是好欺负的?明儿个就让我们家姨奶奶来做主!”
这一番话说得薛氏又冤又羞又怒,指着吕二婶子:“你,你……”哽咽得说不出话。香兰见吕二婶子如此欺辱母亲,心中大怒,将针线一丢,穿下鞋便要往外跑,却被陈万全一把拖住道:“我的小姑奶奶,外头吵得正凶,你去跟着裹什么乱!”
香兰挣扎道:“我娘受欺负,遭了这样大的羞辱,我怎能不过去!”
陈万全一瞪眼:“你快消停消停罢!吕家大闺女是府里头大爷的通房,以后生了哥儿姐儿抬了姨娘,就是半个主子,咱们敬着还来不及,怎好上赶着找不痛快?你娘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她是混蛋,你也跟着混蛋?”正说着传来“哎哟”一声,原来薛氏被吕二婶子一把搡倒。
香兰怒极反笑道:“自己媳妇儿被人撵着打骂‘娼妇’,不出头反倒罢了,竟没用到这步田地,你在家里跟我娘摆的那些威风拿出一两分来,咱们家今日也不会受这个气!”说完一把推开陈万全便跑了出去。
吕二婶子欺准了陈万全不敢生事,有意打压薛氏,又因吕二叔赞过“陈家娘子生得标致”,想偷看薛氏洗澡被她抓住,如今想起来便恨得牙疼,抓扯着薛氏的头发,口中“贱人”、“粉头”骂个不住,街里街坊都知吕二婶子是个有名的泼妇,不敢伸手相帮,只在旁边相劝。
香兰见母亲鬓发散乱,满面泪水被吕二婶子压着打,愈发恼恨,顺着墙根悄悄溜到院门口,抄起门闩便冲上去,口中大叫道:“混账婆娘,竟敢打我母亲!”狠狠一记招呼在吕二婶子背上。
第二章 掐架
吕二婶子“嗷”一声惨叫,只觉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了,不由松开薛氏,差点将苦胆呕出来。香兰举着门闩仍要打,众人惊叫一声:“了不得了!”上去便夺香兰的门闩,香兰顺势让人将门闩抢走,扭身进厨房又举着菜刀出来,奔着吕二婶子冲过去,口中高叫道:“你镇日里偷鸡摸狗拿我家东西,今日又打骂我娘,新帐旧账一起清算,我再不活着了,跟你同归于尽!”
那菜刀在日光底下映得明晃晃耀人眼目,冷飕飕让人胆寒。吕二婶子大吃一惊,忙不迭躲闪,街坊们赶紧拦着香兰,纷纷叫道:“有话好好说,快将刀放下!”
香兰扯着嗓子道:“方才那泼妇打骂我娘你们怎么不拦着!我家今日受了奇耻大辱,我先砍死她,再抹脖子自尽,也落得干净!”说着仍要往前冲,骂道:“有本事把你们家姨奶奶抬出来,呸!什么‘姨奶奶’,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狗仗人势的东西,今儿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先捅死你,再去抹脖子!”
众人见香兰摆明了一副拼死拼活的架势,便要上前夺刀,香兰疾言厉色道:“谁夺我刀子谁便是我仇人!就算我今日杀不了她,就明日再杀!”这一番威势凛然竟将旁人都唬住了。香兰又朝吕二婶子瞪去,咬牙切齿道:“泼妇,有种过来受死!你打骂我娘,我就弄死你家的小崽子解恨!”
众人瞪大了双眼:什么?!不但要杀吕二婶子,竟然还要宰人家的孩子?谁不知道吕家三个丫头,前年才生了个儿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这陈家闺女看着美貌文静,原来她才是最厉害的泼妇!
吕二婶子本心要跟香兰对打对骂,但听香兰说“弄死你家的小崽子解恨”,见对方分明是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一时间也被震慑,窝在院角不敢言语。薛氏见女儿为她出头,心里尤为解恨,但见香兰动了刀枪,双目赤红,真个儿要打要杀,便怕了,踉跄着跑到跟前一把搂住香兰道:“我的儿,快把刀子放下,真闹出人命吃了官司,你让娘可怎么活!”
香兰心道见好就收,脸上仍不动声色,把菜刀交给薛氏道:“你给我拿着。”言罢挣开旁人又冲到吕家房里,吕二婶子两个闺女正扒在门口偷偷往院里看,见香兰冲进来吓得四下躲闪,香兰进屋迅速翻找,一下从被子底下拽出一件细布衣裳,“噌噌”跑出去举着衣服道:“这件衣裳就是我娘新做给我的,袖口上绣了朵兰花,还有一个‘兰’字,是我亲笔描的花样子,你们家哪个闺女叫‘兰’?”
吕二婶子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耍赖道:“我家小二也有这样颜色的衣服,我是拿错了。”
香兰冷笑道:“拿错了?你蒙谁呢!”
众人跟着和稀泥,劝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街里街坊的什么话儿说不开的。”
香兰冷哼一声道:“你给我娘认个错,这件事就揭过去,否则我拼死了也把这事捅到府里,让太太奶奶大爷都知道,姓吕的‘姨奶奶’有个偷鸡摸狗的亲娘!”
吕二婶子恨极了香兰,直想将她生吞活剥,偏香兰掐住她最要命的短处,要她认错是万万不能的,她眼珠子一转,就势躺在地上哭天抢地道:“哎哟喂!刚才那门闩可要将我打死了!打得我背疼胸口疼,我的姨奶奶呀,你再不来给我做主,我就要让人用刀捅死了!我怎的如此命苦,让穷家破业的小畜生骑在头顶上拉屎拉尿……”在地上撒泼打滚,再不肯起来了。
香兰走过去狠狠啐在吕二婶子脸上,一字一顿骂道:“不——要——脸!”说完拉着薛氏进了屋,“砰”一声关上了门。
陈万全已在屋里躲了半天了,方才院里闹起来,他在屋里急得团团转,见了香兰咬牙切齿道:“你呀你呀,净给家大人惹祸!”
香兰不睬他,径自端了水让薛氏洗脸梳妆,拿了杯子倒了半盏冷茶吃。薛氏净了面,一边梳头一边道:“如今这般一闹倒是解气,只是他家大女儿还是有些头脸的……”
陈万全大怒道:“你这才想到?还有你女儿的名声,这下传出去‘陈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是个动刀动枪的泼妇’,她可怎么嫁人!”
香兰颇不耐烦的摆手,瞪了陈万全一眼:“行了行了,爹爹有这个气性怎么不替我娘出头?只会窝里横,对外一味窝囊老实,但凡爹爹有些担当,我又何必背个‘泼妇’的名声?”
陈万全有脾气只敢对老婆发,对女儿还是一心溺爱,还隐隐的有些怕她,听女儿一说便不吭声了。香兰又道:“吕二婶子是个滚刀肉,耍胳膊根子混不吝的,能跟她讲什么理呢?只好以暴制暴,包管她乖乖的,咱们原是斯斯文文的人家,断不会跟她那种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不过是自个儿找不痛快罢了,以前吃点亏也便忍着了。但如今她欺负到咱们家脸面上,再不出头反倒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说咱们家是软骨头,便愈发欺负上来,今儿是拿件衣裳,那明天拿咱家金银细软呢?后天抢咱家银子呢?”又看着陈万全说:“这样软弱的娘家,你打量我能找什么好亲事?嫁出去也是让婆家欺负。爹娘本来就没有儿子,旁人便轻视两三分,今日我再不借这个题目立出威名来,日后还指不定让人怎么欺凌,即便背个‘泼妇’的名声又如何了?”
薛氏“扑哧”一笑,点着香兰的脑门道:“你自幼佛门里养起来,佛祖不是慈悲为怀么?你怎想到拿菜刀的?把我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香兰做个鬼脸笑道:“佛祖说过‘怒目金刚,垂首菩萨’,我方才是扮成金刚的模样度度吕二婶子。再说我心里有数,绝不真砍,做做样子吓唬吓唬罢了。”
薛氏搂着香兰慈爱道:“闺女长大了,知道给娘出气了。”陈万全狠狠的瞪了薛氏一眼,摇头叹气。香兰靠在薛氏怀里道:“娘只管放心,我虽是个女孩儿,但也不比男子差,有句话叫做‘巾帼不让须眉’,我活着一日,便不叫你们受一日的委屈。”
陈万全冷笑道:“你威风得很,可惜了没托生个红袍大将军!”
香兰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她倒是想托生成红袍大将军,哪怕当不成将军,是个男子也好。可惜可惜,这一世,她仍是个女子。
她上一世叫沈嘉兰,乃太子少傅、詹事府大学士沈文翰嫡出孙女,也曾被人赞过“巾帼不让须眉”的。沈家为簪缨清贵之家,甚得太子器重,家族也昌旺,沈嘉兰自幼身边教习无数,琴棋书画,中馈理家,无一不精。谁料想先帝驾崩,八王爷逼宫造反,太子不知所踪,皇宫一夜之间变了天色。八王爷不遗余力扑杀太子人马,沈家因夺嫡风波受了牵连,株连九族。于是沈家嫡派子孙全拉到午门问了斩,女眷没入教坊司。十五岁的沈佳兰已经嫁做人妇,夫家也受到波及,流放三千里。
沈嘉兰从云端打入淖泥中,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看尽世间炎凉凄苦,随同自己夫家千里流放。一路挨冻受饿,受排挤欺凌,难以言尽。她的新婚丈夫萧杭在路上生了重病,为了护着丈夫和家人,她从娴雅的大家闺秀,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悍妇。即便如此,也终究没护了他们全家周全——半路上她丈夫病逝,她染了风寒奄奄一息被官差抛下,不久病亡。
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儿,被薛氏逗弄着,低声唤作:“香兰。”虽是林家的家生子,她却从未这般感恩和知足过。
江南望族林家,她再熟悉不过。林家以经商起家,后娶了几个家道单薄或庶出的官宦小姐,逐渐兴旺发达,子孙出仕做官,三代以后,势力盘踞江南水乡一带,富贵泼天。林家掌门人林昭祥玲珑八面,左右逢源,当年她十三岁,林昭祥曾意欲和沈家议亲,聘她与林家长孙林锦楼为妇——纵然她比林锦楼还年长四岁。却不知为何,此事后来没了下文,林昭祥更递了折子致仕归乡。两年之后,满朝的腥风血雨,沈氏几乎灭了全族,林氏屹立不倒,昌旺更胜往昔。
沈嘉兰经历过抄家,知道主人家落难后那些奴才的下场更加悲惨——她听说原先她身边那几个大丫鬟尽数入了娼门。她默默安慰自己,如今朝堂上大局已定,林家眼观六路,应该不会走沈家的老路,这个奴才的身份大约暂时能坐得安稳。小时候她养在佛门里,镇日和定逸师太一处,日子虽清贫,倒也平安喜乐。当她从佛门回到红尘,才骤然发觉严峻:懦弱贪杯的爹,身体孱弱的娘,而她马上要及笄,家里已经张罗给她说亲事了。
薛氏是个美人,陈香兰这具皮囊便更美貌上几分,加之气韵灵秀,识文断字,又做一手好女红,平时文文静静,脸上常挂着三分甜笑,且陈氏夫妇都是老实人,于是上门打探的人几乎踢破了门槛,更有几家在林府极有头脸的管事都来询问。
她爹相中了米铺黄二掌柜的三儿子,她娘看好了绸缎庄柳大掌柜的幺子,这两位都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人她都见过,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并无心胸见识,不过是大世家的奴才,比别的少两分土气罢了。薛氏已经喜滋滋的挑拣对象,预备年底订下来,过年时花银子打点,央告有头脸的管事婆子进府求主子个恩典,让香兰成亲,自己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香兰只想仰天长啸——她宁死也不愿这样嫁人!嫁了林家的奴才,将来生的子子孙孙永远是林家的奴才。奴才是什么?奴才是货物,奴才是主人的财产,奴才不能科举,奴才不能自由婚配,奴才不能有自己的田产地契,奴才就是主人的玩意儿!主人要卖,要杀,要剐,要送人,都是无可厚非的!
香兰不想一辈子都当个玩意儿,她好容易又活了一世,这一生立志做个有房有地有牲口的地主婆,守着家人,日子恬淡平安就好。她当年还是个小孩童的时候,就盘算着如何让全家人脱籍,又得以保全日后的生活。自从她听说她爹当年卖身时签的并非死契,仍能赎出来,便顿时双眼放光——只要将她爹赎了,自己脱籍也便有了希望。而且她听闻,林家确有家生奴才为自己赎身的!她曾偷偷画了几幅画,让他爹挂到古玩铺子里去卖,谎称是寺里的尼姑画的,为了赚些银子修建庙宇,等画卖出去,铺子可收一成的佣金。这几幅画没几日竟全卖了,赚了一两二钱的银子。香兰喜不自胜,把银子妥帖藏好。
今日吕二婶子刚好一头撞上来,她第一要给她娘出气,第二震慑平日那些欺负她家的无耻小人,第三就是立一立自己彪悍的名声,把订亲的事缓下来再徐徐图之。
第三章 哭诉
话说香兰狠打了吕二婶子一记门闩,又当众搜出衣裳落了她的脸面,吕二婶气得在屋里蹦脚,想着等吕二叔当差回来,便好生哭诉一番,正咬牙切齿的功夫,忽听门响,有个声音道:“家里有人吗?春燕姑娘回家了!”
吕二婶子急急忙忙的开门,只见她大女儿春燕正站在门口,穿着件藕色凤尾菊花纹的褙子,头上插着一支赤金滴珠步摇并两根玛瑙簪,耳上晃着碧玉耳环,手腕上套着金银绞丝镯,端得是富贵气派,只是有些憔悴,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衬着颜色。她旁边站着个老婆子,身后还有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子,手里抱着个包袱。
吕二婶子喜得抓耳挠腮,拍了下手道:“我还当谁?原来是我们家的凤凰回来了!”往屋里让,又要给跟着的婆子倒茶。
春燕从袖里摸出一把钱塞到那婆子手中,拿捏着矜持神色道:“麻烦妈妈带着小丫头回马车等我,这钱先拿去买点酒吃。”
那婆子得了钱眉开眼笑,拽着那小丫头便走了。待关上门,吕二婶子道:“怎么好端端的回家来了?你回来得正好,你不知道,方才有件事……”
谁想春燕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吕二婶子吓了一跳,一叠声询问。春燕用帕子捂住脸,一边哭一边摇头,吕二婶子把她拉到里屋,打发三个孩子出去玩耍。春燕方才用帕子擦着泪道:“鹦哥那个小浪蹄子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鹦哥也是林家大爷林锦楼的通房,虽比春燕收房晚两个月,却处处踩春燕一头。吕二婶子一愣神的功夫,春燕便恨声道:“我就不服!大爷三个通房,论容貌身段,我哪点比不过那小蹄子?就连大奶奶也高看我一眼,待我比她们都亲厚,事事抬举我。大爷原也爱我,还送我几件首饰衣裳,偏被那小骚货迷住了眼,缠软了腿。那浪蹄子不过会唱几首曲儿哄爷们高兴,粉头的一般下流货色,抬举她当姨娘奶奶还不打了林家的脸!”
吕二婶子道:“她有了孕,大奶奶说了什么?”
春燕满面泪水道:“大奶奶进了门四年都一无所出,她能说些什么?老太太的赏赐都下来了,还派了两个老妈妈,两个媳妇儿去看顾那小蹄子,另外还拨了两个小丫头子粗使,都快赶上小姐的风光了,另外还有银子和首饰——崭新的赤金头面和金银镯子呀,还说只要孩儿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抬她当姨娘……”说着俯身趴在炕上嚎哭起来。
吕二婶子一听这话也急了起来,鹦哥的爹娘也在府里当差,原本还没什么,自从两家的女儿都被大爷收了房,便针锋相对起来,见了面便冷嘲热讽,指桑骂槐,甚至好几回都动了手,简直刻骨仇恨。若是鹦哥先抬了姨娘,吕二婶子也觉着自己脸上无光,比香兰再打她几记门闩还要没脸。当下拍着春燕后背道:“既然那个小娼妇有了身子,便不能伺候大爷,你赶紧笼络大爷的心,让他在你房里宿上几晚,早些有了儿子,也抬上姨娘!”
春燕直起身子,擦着泪儿道:“哪有这般容易的。大爷总不在府里,一时去京城,一时去扬州,好容易在家呆上几天,便叫画眉那个骚货伺候,要么就去鹦哥那屋,对我淡淡的,连大奶奶也不放在眼里。这些时日大爷在京城,听说大太太在京里又给他娶了个良妾,漂亮温柔着呢。大奶奶听了这事也是怔了许久,拉着我的手说:‘燕儿,你我虽是主仆,但情同姐妹一样,即便那些陪嫁的丫头也不如你知心,我见了你便有说不清的投缘。鹦哥看着狐媚魇道的,我本就不喜她,但如今你我的境地也是一样,大爷不喜我,我也无话,只盼着自己得意的人儿能得大爷的青眼,谁想你也是个可怜人。’”
我一听这话便恼了,跟大奶奶说:‘鹦哥那浪货都欺负到奶**上,大奶奶是个贤惠人,我却忍不下这个口气。’大奶奶却流着泪说:‘忍不下去也得忍,谁叫我的肚皮不争气,眼看京里又给大爷娶了妾,听说还是个读书人的女儿,色色出挑,如此更没有咱们两个的立足之地了,如今鹦哥是大爷心坎上的人,你也避一避她罢,免得自寻死路……’”
春燕一边说,一边接过吕二婶子递过来的温茶一饮而尽,将哭湿的帕子丢在一边,从袖里又抻出一条,擦着眼角道:“府里多少脏心烂肺的等着看我笑话,鹦哥天天托着腰捂着肚皮在我眼前儿晃!成天不是要吃鱼就是要吃鸡,一会儿嫌饭菜咸了,一会儿又说汤水淡了,小厨房上赶着做这个那个,生怕怠慢了,我想要碗别的菜都得遭白眼看脸色……我心里再堵得慌,脸上还得带着笑儿,再不回家来哭一场,日子便没法过了……”
吕二婶子急得团团转,他们一家的前途都系在大女儿的裙带子上,若女儿让别人抢了宠爱,吕家的好日子便要到头了,更别提鹦哥那一家子跟吕家都不对付,若事事处处被他们压上一头,别说自己女儿,他们全家都难立足,咂了咂嘴道:“大奶奶这般厉害威风的人,也没一点办法?”
春燕立着眉道:“能有什么办法?莫非还能把鹦哥肚皮里的种揪到我的肚子里?”
吕二婶子想了想,面色阴沉道:“就算揪不到你肚子里,也不能让她怀着生下来!”
“怎么说?”春燕看着吕二婶子狰狞的脸色,微微向前靠了靠。
“你有个三姑奶奶原是府里头的稳婆,我早年在府里伺候的时候跟过她一阵。想不叫孕妇把孩子生下来,办法多得是,虎狼药,流产针,犯冲的吃食,添上两三样佐料就够那小贱人受的。”
春燕吃了一吓,觉着汗毛都立了起来,低声道:“这万一查出来……”
吕二婶子哼了一声道:“做得干净些,谁能查出来?你以为老太太、太太她们就是干净的?大宅门里头脏得很,谁手里没攥过人命?”说着握住春燕的手,殷殷道:“我的好闺女,打小我就知道你跟你那些妹妹不同,生得俊俏又伶俐,如今进了府做了大爷的通房,眼看就能成林府半个主子,大奶奶又抬举你,这可是天赐的良机!爹娘的后半生,你兄弟姐妹,还有你一辈子的体面,全在这几年了。你三姑爷爷管着个药材铺子,回头我找他配点小药儿……哼哼,一样儿给那小贱人吃,一样儿你悄悄下在大爷茶碗里,包管他晚上多疼你几回。”
春燕先是脸色发白,听到后来又满面通红,吕二婶子把她散落的鬓发抿到耳后,轻声道:“头一个月最不稳,最是容易滑胎的……”
春燕从家门里出来的时候已神清气爽,重新梳了头发,脸上也匀了胭脂水粉,只是双眼还有些肿。香兰抱着木盆出来泼脏水,恰瞧见春燕站在院门口转过身来跟吕二婶子说话,便闪身躲在葡萄架后头。
吕家的大女儿她见得最少,先前因她住在静月庵,等她跳墙还俗时,春燕已进府当丫鬟好几年了。她依稀记得春燕是个生得俊俏的女孩儿,还跟薛氏感叹吕二婶子这根孬竹竟长出了好笋,薛氏却说吕二婶子当年也美貌过,只是生了孩子之后,便肥如母猪一般了。
如今再看春燕,那一身富贵打扮,衬得比当初更俏上几分,原本清秀白嫩的脸蛋涂了厚厚一层脂粉,更添了几分媚气,水蛇腰一扭,端得像个以色侍人的通房大丫头了。香兰撇撇嘴,听三姑六婆的闲话说,春燕为了做新巧昂贵的衣裳,打好看的钗环,将月例和主人的赏赐几乎用了个干净,她不爱的衣裳和首饰才拿回家来送给爹娘弟妹。香兰心想,若是她肯多拿些钱给家里度日,吕二婶子何至于天天偷她家的东西?
眼见着春燕出门上了马车,香兰摇了摇头,扬手泼了盆里的水,转身进了屋。
第四章 入府(一)
这几日吕二婶子早出晚归,鬼鬼祟祟不知忙些什么,也没来陈家寻晦气,香兰过得分外愉悦,一心扑在作画上。她与吕二婶子这一架果然令她“一战成名”,许多人家都绝了同她家结亲的念头。薛氏愁眉苦脸起来,心里很不痛快。
这一日薛氏从外回来,见香兰画了一幅牡丹,正在题字,心里愈发不乐,阴沉着脸道:“好好的女孩儿不干正经事,你爹也纵着你,写这些画这些破玩意儿有什么用?还有看那些闲七杂八的烂书,把人都看魔怔了,去学学女红绣花才是正理!家里不指望你赚得这几个小钱!”
香兰道:“我虽不如庵里的师父们画得好,但前儿个画的一幅画还卖了两钱银子呢,抵得府里头三等丫鬟的月例了,怎么叫‘小钱’?再说,圣贤书怎么能说是闲七杂八的书,读一读明智明理,一辈子才不至于稀里糊涂的。”
薛氏皱眉道:“什么话?你天天整那套之乎者也的有个屁用,又考不了秀才。学一手好针线能说个好婆家,哪头轻重你分不清?你若是个大家小姐,琴棋书画的随着性儿的弄去,你是什么身份自己个儿还不清楚?还是赶紧的收收你的心!”
香兰冷笑道:“娘的眼皮子何必这么浅?莫非我们全家合该给别人当一辈子奴才,没个出头之日么?”
陈万全正在里屋吃饭,闻言端着饭碗出来道:“你想如何?想要造反不成?过这样的日子,生在这样的人家你还不知足,外头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小毛孩子口出狂言。你赶紧给我做点女红针线,过两年也该出嫁了,你顶着这样凶悍的名声,绸缎庄的柳大掌柜还是相中你了,前儿要了你做的荷包针线回去瞧了,过两日就差媒人来。到时候柳掌柜到老爷太太面前讨恩典,把你许出去,明年把婚事操办了,我跟你娘也算放了一半的心!”
薛氏大喜道:“当真?柳家真这样说了?”
香兰却大吃一惊:“柳大掌柜?他儿子我才不要!听说他小时候得过重病,脑子都不大灵光,如今看起来还傻呆呆的。”
陈万全瞪了香兰一眼:“你想嫁什么样的?想嫁秀才举人老爷,你也配!”又松了口气,“柳掌柜家那小子你也见过,小时候还跟他一起玩,比你大两岁,他那不是傻,是厚道,老实巴交的,嫁人就要嫁这样没花花肠子的懂不?他爹打算日后在庄子上给他谋个差,总也不亏,你嫁过去不会吃苦。况且柳大掌柜在老太爷跟前有脸面,家里殷实,还养着小丫头伺候,我眼瞧着跟小地主家差不多,他就一个儿子,宝贝儿得跟眼珠子似的,多少人家惦记着,如今相中了你,嫁到这样的人家是你的福分了。”
香兰鼓起腮帮子怒道:“若让我嫁个那样的,我还不如现在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陈万全气道:“听听!你这说得什么话!你想过什么日子?府里太太奶奶们的日子好,你可投了这个胎!这山望着那山高,如今吃穿不短你的,又有好亲事,你竟还不知足。”
香兰道:“我才不羡慕府里太太奶奶的日子,我为着是自己的终生。爹,你有没有想过赎身出府?这些年咱们家也攒了点小钱,出去你也开个古玩铺子,或是我卖卖画,咱们家也有些银子,自由自在的不比当奴才强!”
陈万全道:“你当开古玩铺子容易?你可有这个本金!”说着叹气,“我也想早些离了林家,铺子里两个掌柜也是挤兑人的主儿,干着也糟心,可赎身是一笔银子,当年我到林家不过卖了五两,可这些年在林家连吃带住,不知要抬多少倍银子出去。”
香兰道:“爹爹就是胆小,若自己悄悄收了古玩来卖,不知能赚多少呢。”正说着,听见门口有人高声道:“陈嫂子可在家呢?”
薛氏忙下炕道:“在呢,是哪位?”
那人道:“是我。”说着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浓眉方脸,身量高挑,穿着墨绿色的褙子,头上髻子油光水亮,只绾两支银簪,脸上的脂粉也匀得精细妥帖,带着一股精明强干之气。此人姓杨,闺名红英,原是林府管家杨顺的女儿,嫁与了林府里颇有些头脸的管事,因她能说会干,在府中的媳妇儿里颇受重用。
薛氏一见她来了,忙忙的让屋里让,命香兰倒茶来吃,陈万全忙回避到里屋去。杨红英笑道:“嫂子不要忙。”说着坐在炕上。薛氏笑道:“今儿什么香风把你吹来了?”
杨红英道:“我特地来瞧瞧你,上回你还领了些府里的针线走,这几个月就一直瞧不见人了,府上还有些新活计,工钱给得丰厚,回头你找二门的崔妈妈去。”又往炕桌上看,拿起一张纸,连连咋舌道:“好俊的字儿,比府里的哥儿们写得还好,这是谁写的。”
薛氏往里屋一努嘴道:“闺女写的,闲着没事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刚我还说了她一回。”
话音刚落,香兰端了茶从里屋出来,摆在炕桌上。杨红英拉住香兰的手,笑道:“哎呦喂,我的儿,我先前儿看你还那么高,这一晃都那么大了。”说着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孩儿十三四岁年纪,身材纤巧,生得一张桃花面,长眉入鬓,唇红齿白,一双眸子明亮清澈,端得是个绝色,清丽淳厚,见之忘俗。
杨红英喜道:“真真儿是个俊俏姑娘,难得又会写又会念,怪道是佛门里养出来的,跟他们不一样。”又去问薛氏:“找婆家了没?”
薛氏道:“还没有,横竖年纪小,也不急于一时。”
杨红英默默点头,又仔细打量香兰,问她平时做什么、玩什么等语。薛氏以为杨红英要给香兰说亲,心中欢喜,暗道:“这杨娘子在府里奶奶太太跟前有身份,底下的人谁不远接高迎的敬着?跟她打交道的都是府里的体面人,若能托她找一门比柳大掌柜还好的亲也未可知,柳家虽富,他家儿子确有些憨傻,配不上我的闺女。”便打发香兰进屋,想跟杨红英攀谈攀谈。
那杨红英端起碗来吃了一口茶,看了薛氏一眼,道:“唉,我这几日忙得紧,曾老太太眼看不行了,就这几天的功夫,府里就得挂孝。到时候大老爷、大太太、两个姐儿,还有庶出的一个哥儿一个姐儿,都要回京守孝。”
薛氏一怔道:“大老爷不是在京城做官么?”
杨红英道:“做官也要回来给祖母奔丧,这叫‘丁忧’。这一来,府里的丫头就不够用了,我为了这档子事儿,已忙了两天没怎么合眼。”
薛氏已猜到了八九分,心里突突直跳,强笑道:“找人牙子买几个丫头回来就是了。”
杨红英叹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买来新人要调教,还要教规矩,怎比家里的知根知底?”压低嗓门道:“这几年楼大奶奶管家,账上给管亏空了不少,已拿不出多少银子来买丫头,如今楼大爷催得急了,这才急慌慌的让我们下来挑几个家生子去听差。我看你家香兰不错,生得好,性子也文静,一准儿讨老爷太太们喜欢,不如进府去伺候两年,学些规矩,也能图一番前程。都道‘宁要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有体面的丫鬟们都能有一番造化。”
陈万全听了,忙从里屋出来,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我们家香兰哪有那个能耐,平时只会写几个字儿,拈不得针也不会说个话儿,惯不会伺候人的,进去还不讨打!再者她年纪也大了,过两年就该嫁人。我拢共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求杨娘子把她留下,往上报她染了病或是别的什么,我这里断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杨红英道:“陈大哥何必说这些,我这也是为了你闺女好,香兰这样品貌的,日后抬举了做了姨娘,或是以后脱籍放出去嫁个殷实人家,不比找府里的奴才强。”
薛氏急得掉泪道:“若是在身边,总好做主,挑拣好人家订亲,再向老爷太太讨恩典就是了。这进了府,万一配给哪个年岁大的光棍,我们家香兰的一生就毁了。”
杨红英道:“待过两年,替香兰择定了人家,向府里讨恩典出府成亲就是了,主子们多半还给添嫁妆,原有几个府里拉出去配了的,都是犯了错处……”说到此处猛然想起薛氏也是“拉出去配了”的,便住了嘴,讪讪道:“就算如此,如今看来,那几个过得也不错。”
陈万全道:“隔壁刘家的四姑娘,张家的五姑娘,都跟我们家香兰一般大……”
杨红英打断道:“还有吕家的二姑娘,龚家的六姑娘,这几个我都看了,不是太丑就是性子懦得上不了台面,他们还都塞银子央告我,巴巴想把姑娘往府里送,哪是那么容易的?楼大爷要亲自过目相看,还特特嘱咐要选品貌端正,性子和顺的,这哪是塞银子的事儿。”
陈万全夫妇仍苦苦央求,香兰躲在门帘后头听了个真章,暗道:“爹娘的意思就要跟柳家订亲,明年就让我出嫁,两人都拿定的主意只怕不好改了,不如先进林府,能拖一日是一日,拖个几年,我的银子也攒够了,再作打算,况林家若家风厚道,日后也保不齐能脱籍放出来。”想到此处走出来道:“杨大娘,若进府当了丫头,日后就能给脱籍放出来?”
杨红英道:“也不是个个都能放,但哥儿、姐儿和太太跟前有体面的丫鬟,多能放出来的。如今世道艰难,旁人谁不想傍着林家呢,所以讨恩典放出去的少些。”
香兰斩钉截铁道:“那我进府。”薛氏惊呼一声,香兰看了母亲一眼,对杨红英道:“我愿意进府。”
杨红英满意的点了点头,对陈万全夫妇道:“你这个女儿还是有志向的。”言罢将剩下的半盏茶吃了,道:“如此也再不叨扰了。”说着推门走了出去。
陈万全急得团团转,喝住香兰道:“你答应这个做什么!我好生央告她,再塞些银子,你就不用进府伺候人,等到一把年纪出来,体面人家哪还要你?”
香兰淡淡道:“若是绸缎庄柳大掌柜就算体面人家,那这等‘体面人家’不要也罢。不进府,只能找个奴才家嫁了,生的孩子还是个奴才;若进府,总有可能将来放出去嫁个平头百姓。”
陈万全益发恼怒道:“那有个屁用!平头百姓有的过得还不如咱们家体面!”
香兰道:“平头百姓便可自己做主,日后有了孩子督促他上进读书,保不齐也能当个爹口中的‘秀才举人老爷’。若不济事,也可有自己的田地产业,总比世世代代做奴才强得多。”
陈万全道:“你是自小到大没吃过亏,不知道厉害轻重,东家虽厚道,但府上也不是没死过丫鬟,况就算你过几年出府,到时候若连黄二掌柜那样的人家都找不到,你……”
香兰打断道:“那也是我的命,我便认命了。”说话间语气淡然,目光却盈满坚毅果决之色。
薛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默默的闭上了嘴。
第五章 入府(二)
初春,天气还有些微冷。林府二门外院子里站了二十几个女孩子,香兰穿了半旧的淡红杏子杉,头上绾了丫髻,手上挽着花布包袱,站在最末一个,站在她前头的女孩儿约莫十一二岁,穿着半新的花布袄,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皮肤白净,瞧着分外讨喜,转过身对香兰笑道:“我姓梁,爹娘叫我娟子,是刚买进府的,姐姐你从哪儿来?”
香兰也笑了笑道:“我叫陈香兰,是林家的家生子。”
两人三言两语的攀谈起来,娟子性情天真,言语爽利,片刻便熟络了。娟子道:“不知道咱们日后要去哪儿伺候,你是家生子,对林家里面的事儿知道不少罢?林家都有什么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快说来让我听听。”
香兰想了想低声道:“老太爷林昭祥原是吏部尚书,后来致仕归乡,皇上即位后曾想起复,但林老太爷因身有旧疾,只在国子监做了五年祭酒,又告老还乡。林老太爷只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林长政为两榜进士,点为庶吉士,外放过几年,回到京城入翰林院,又经几年转任户部侍郎,娶了名门之女秦氏,有三子三女,林锦楼为嫡长子,娶了世家之女赵氏;林锦轩为次子,是庶出,尚未定亲;林锦园是嫡出幺子,年纪尚小;长女闺名林东纨为庶出;次女是嫡出的林东绮;三女是庶出的林东绣。
林老太爷次子林长敏从武,几年前追随建威将军张焕平过倭患,如今留在金陵做参将。娶了文臣之女王氏,只有一个嫡子一个嫡女,叫林锦亭,林东绫。”
娟子道:“这么说,大老爷一家如今还在京城?”
香兰点了点头,又道:“只是大老爷的长子楼大爷是从小跟在老太爷、老太太身边养大的。”
两人又絮絮的说话,这时二管家杨忠走出来说道:“静一静,待会子楼大爷要亲自来相看,莫要闹了笑话。”
四周顿时静下来,女孩儿们面面相觑,都不再言语了。香兰抱着包袱抬头望去,只见从拱门里走出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公子,穿着墨绿色绣兰花八团常服,头上乌鸦鸦的头发用金玉冠束起,身材颀长挺拔,宽肩阔背,五官英挺,一双眼光射似寒星,威严轩昂,一身的尊贵风流。正是林府嫡长孙林锦楼。
这些女孩儿年纪小的只有八九岁,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或有红了脸儿猛低头的,或有羞得往后躲的,或有藏在旁人身后偷往外看的。香兰微微震了震,心道:“小时候曾见过他两回,当时还是个粉琢玉砌的小娃儿,任性霸道,淘气异常,都道他是个人间太岁,十四年未见,长成了这个模样,瞧着儒雅多了。”想到此人曾与自己议亲,心里泛起异样的感受。
杨忠喝道:“都站好,方才怎么叮嘱的。”将女孩儿们重新排成一排,把花名册递到林锦楼手中道:“共十五个女孩子,家生的十个,采买来五个,请大爷过目。”
林锦楼拿了花名册对照相看,然后用毛笔将名册上勾去了几个,道:“不是说过了么,要容貌端正的,这几个也算得端正?”
杨忠哈腰赔笑道:“有的是长得粗糙点,但手巧,能做一手好针线……”
林锦楼斜了杨忠一眼道:“府里难道还少会做针线的?丫鬟先要长得顺溜,摆在屋里看着才舒心。杨忠,你平日里挺伶俐的,这难道不清楚?是不是有家生的奴才给你塞了银子让把女儿、侄女的送进来?”
杨忠叫屈道:“我的爷,小人怎么敢!”
林锦楼哼了一声,让把勾了的人领走,剩下的又一一问话,又重新取了名字,给娟子改名“小鹃”,待问到香兰的时候,小厮双喜跑来道:“大爷,码头那边来了两个管事,在外院等着见您,说有要紧的事。”
林锦楼立即道:“我这就去。”说完又想起有最后一个丫头没询问过,便用笔在香兰的名字上画了个圈作为标记,想着日后再问她话,把名册塞给杨忠道:“就这几个,你带到霁虹堂,让老嬷嬷们好好教几天规矩。”言罢匆匆走了。
杨忠唤了杨红英,将花名册和选出的十个丫头交给她,杨红英立即带了人往霁虹堂去。香兰抱着包袱走在最末,一路东张西望,只见走过了二门的小穿堂,走上抄手游廊,眼前便豁然开朗,处处皆是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另有曲水小溪从廊下蜿蜒而过,从花木深处泻入一方奇石环绕的小池,如若仙境一般。
香兰只觉目不暇接,忽想到自己前一世住在京城中的深宅大院内,景致尤胜此处,如今家破人亡,正正应了那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了。当下绕过一扇乌木云头雕刻山水的大屏风,便看见四间间厅,后面则是正房大院。有个穿着银红比甲的丫鬟正站在台阶上头,对杨红英道:“怎么才来?我在这儿可等了许久了。”
这丫鬟唤作迎霜,是林锦楼之妻赵月婵的婢女,杨红英素知赵月婵和她身边儿的下人均是张牙舞爪不好相与的,不免有些头疼,脸上却堆了笑,迎上前道:“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迎霜神态倨傲,并不答话,往台阶下看了一眼,道:“这是大爷挑好的丫头?就这么几个?”说完也不待杨红英答话,从她手里抽走花名册,转过身道:“都带进来罢,大奶奶要亲自过目。”
杨红英无法,只得带着香兰她们往里面去。待进了正厅,香兰微微抬头向上一看,只见正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个艳光照人的妇人,头戴点翠滴珠如意大凤钗,项上挂赤金璎珞圈,缀着羊脂玉,裙上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身上穿二色金牡丹团花褂,下着玫瑰紫褶裙,两弯细细的吊梢眉,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艳若桃李,目光流盼处无情也似含情,百般风流,极有韵致。
迎霜忙上前对那妇人道:“大奶奶,人都带来了。”
赵月婵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道:“不是领来了二十多个,怎么才剩下这么几个。”说着去看杨红英。
杨红英连忙道:“这是大爷亲自挑的,其余的都送回去了。”
赵月婵冷笑道:“我倒看看大爷的眼光如何,都抬头我瞧瞧。”
众人抬起头,赵月仔细打量一番,忽看见个小丫头,穿着簇新的湖蓝衣裙,一张瓜子脸生得颇为俏丽,眼珠滴溜溜乱转,便指着道:“你叫什么名儿?”
那丫头吓了一跳,怯生生道:“叫……刚大爷给改了名儿叫银蝶。”
赵月婵冷冷道:“听听,还叫银蝶,净取些妖妖娇娇的名字。”屋内静悄悄的,谁都不敢吭声。香兰暗道:“这大奶奶生得天仙一样,但这脾气秉性却像罗刹,不显得可爱了。”因赵月婵不识字,便命迎霜把名册上的名字念一遍,迎霜念到最末一个时微微一怔,将名册册子捧到赵月婵跟前,指着香兰的名字低声道:“奶奶,这个叫香兰的,名字让大爷用毛笔画了个圈。”
赵月婵眉毛一挑,道:“谁叫香兰?”
香兰道:“是我。”
赵月婵将香兰上下打量了几回,见这女孩儿容貌灵秀,气质脱俗,脸色便阴沉下来,暗道:“我就知他火急火燎的让我买丫头回来,里面就有文章,哪是为什么‘爹娘和弟弟妹妹在家住得舒服’,全是为他自己那点子下流心思。果不其然让我料中了!”再看香兰就愈发的不顺眼,这时听见迎霜悄悄说道:“莫非奶奶想把这小蹄子赶出去?这可使不得,大爷既在她名字上画了圈,就是已经对她上了心,奶奶这阵子正跟大爷闹不痛快,又赶了他相中的人,岂不是又添堵了么。”
赵月婵绷着脸道:“不赶出去我就添堵了。”
迎霜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把她放到荒僻地方去,许是大爷一时兴起,过后忘了也说不定,若大爷真想不起她了,再打发出去也不迟。老太太就这几日的功夫了,待老太太没了,大爷再有多少心思也没用。”
赵月婵道:“那大爷要问起来呢?”
迎霜道:“先搪塞,搪塞不过去,这丫头不还在府里么。”
赵月婵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对杨红英道:“香兰留下,剩下的你领走罢。”
杨红英心道:“大奶奶一张嘴就留下样貌最拔尖儿的姑娘,不知这个小女孩子日后会怎样了。”担忧的看了香兰一眼,也不敢分辩,忙忙的带了人走了,娟子频频回首看着香兰,似是十分依依不舍。
赵月婵对迎霜道:“你把人带到罗雪坞,凑巧了前几日表姑娘跟我要人,说手底下每个丫头使唤,你去跟她说,这个丫头归她用。”
迎霜得了令领着人出来,香兰皱了眉暗想:“表姑娘是什么人?怎的先前没听说过?”
“表姑娘是老太爷二妹的外孙女,她长辈去得早,兄嫂家道单薄,便来投靠咱们。”迎霜瞥了香兰一眼,“你精心伺候着,表姑娘年幼时就订了亲,如今不过好歹在咱们家住一年半载,等孝期一满便成亲,到时候成亲从咱们林家抬出去,脸上也有光。”
香兰暗哂道:“不过个丫头,一口一个‘咱们’、‘咱们林家’,真个儿笑死人了。”脸上不带声色,依旧低眉顺眼的往前走。
迎霜带着她们二人走了许久,只见前方有一幢精致小巧的房子临水而建,一明两暗,一色的水磨群墙,黑色筒瓦,无任何朱粉涂饰。有个五十多岁身形高壮的婆子坐在大门口洗衣裳,看见迎霜便站起来,往屋内喊道:“环姑娘,迎霜来了!”说完靠在门框上,一双大眼叽里咕噜的打量着香兰。(求收藏,求留言,求票票^_^)
第六章 表亲
院内有人应了一声,紧接着出来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生得高挑健壮,眼小眉淡,五官尚算端正,皮肤白皙,却有点点雀斑,虽堆着笑,却仍能看出一股厉害。头戴玉兰钿翠步摇,身穿宝蓝缎撒花褙子,白绸裙子,耳上戴烧蓝耳坠子,手上一对儿白银镯子,打扮体面爽目,纵然她生得不算美人,却平添了几分姿色。
表姑娘名叫曹丽环,一见着迎霜便眉开眼笑,迎上去道:“迎霜姑娘怎么来了?快屋里坐,吃杯热茶。”
迎霜道:“前儿你不是跟大奶奶说身边的丫头不够使唤么?大奶奶一直惦记着,今儿恰巧府里来了几个丫头,正好给你留下一个。”
曹丽环念了句佛道:“我的好奶奶,真心体贴人儿,我才念叨一回,她竟记住了。”说着去打量那丫鬟,见其容颜甚美,登时一愣。
迎霜大有深意的看着曹丽环道:“这是大奶奶特特吩咐到你这儿的,新进来的不懂规矩,还要你多调教,别让四处乱跑。”
曹丽环脸色微变,心道刚进府的丫头,还没调教过,居然送到我这儿,分明狗眼看人低。一瞬间,脸上又挂上笑,对门口的老婆子高声道:“刘婆子,带她去里头安置。”
刘婆子擦了擦手,引着香兰往屋里去,罗雪坞狭小,屋中陈设华美,玩器不多,却极其精致,家具很新,样式也巧妙。明堂里设着书画条案并一张八仙桌,左侧一间屋是卧室,右侧一间则设为待客的宴息。刘婆子招呼香兰把包袱放进宴息角落里的小柜子,又指着窗边设的一张软榻道:“你晚上就在这儿歇罢,柜里还有一套被褥,洗得干净,前儿个还拿出去晒过。”
香兰连声道谢,刘婆子朝窗外看了看,见迎霜和曹丽环仍站在外头,便低声道:“委屈你睡在这小偏堂里,寝室里暖阁倒有张床,不过已有丫头占了。”
香兰笑道:“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我瞧着这里好得很。”
刘婆子握了香兰笑道:“我的孩儿,说话好听和气,还这么俊,只怕府里的姐儿都比不了了。”细细问她今年多大,父母是谁等语。香兰一一答了。
一时曹丽环进屋,刘婆子连忙躲了出去。曹丽环往厅中八仙桌旁一坐,伸手叫香兰过来,又上下打量了几遍,方才道:“你可知你为何到我这儿来?”
香兰一怔,摇了摇头。
曹丽环瞥了香兰一眼,神色骄矜,淡淡道:“你年岁大了,府上的丫头进来时都不到十岁,听话也好调教,你这个年纪,主子都不爱要,而且也长得太妖娇了,老太太、太太常说,丫头生得太艳可不是好事,难免心高眼高的不安分,粗粗笨笨的才讨喜。方才迎霜跟我说了,若你干得不好,便让我回了嫂子把你撵出府去。我却觉着你看着有几分老实,存了善心将你留下来,你可别辜负我一片心。”
香兰垂着头道:“姑娘明鉴,我从未存什么‘心高’的念头,只想尽心竭力平安伺候主子几年便家去。”她听说要把她撵出去便有些焦急,但脸上不带出声色来,又看了曹丽环一眼,心说这表姑娘一上来便先给了一记杀威棒,看来是个刺儿头,有些扎手了。
曹丽环死死盯着香兰:“你没存这个心可不代表别人不那么想。你在我这里,日后言行举止,行动坐卧都是我的脸面。你犯了错,有了羞,旁人不说你如何,会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不会调教人。我原在家里有四个妈妈教习规矩仪态,就算举手投足都是要讲规矩的,如今连曾外祖母看见我都要赞几句,我手下的人儿也不能掉了身价,去学那些疯疯癫癫的丫头。你可别丢我的脸。”
香兰连忙欠身道:“我一定好好服侍,本分做人,不给环姑娘丢脸。”心里却对曹丽环很不以为然,香兰前世是京城闻名的淑女,虽后来人生剧变,又投生到小门小户人家,变得泼辣许多,但风度到底与旁人不同。她见曹丽环举止不过小门户女子的形容,却硬拿捏着千金的款儿标榜自己,便觉得有些可笑。
曹丽环见新来的丫头生得美貌,气韵文雅,心里便存了嫉妒,故先狠命打压一番,见香兰乖顺,脸色便缓了一缓,道:“我这里事物多些,却很清净,屋里还有两个丫头,一个是卉儿,自小在身边服侍我的,另一个怀蕊,是老太太给的。这两个一个管首饰,一个管吃食,外头还有个刘婆子是原就在罗雪坞粗使的。这儿人口简单,但谁干得好却能拔出尖子来,你若真做得好,我也替你跟嫂子美言,早些升你的等级,将来也有一番前程。”
香兰恭顺道:“我不求什么前程,只要伺候好姑娘,平平安安的就是我的福气了。”心中却惊奇,好歹也是投奔林家来的表小姐,若家道衰微破落,身边只有一个丫头伺候也说得过去,但林家只从老太太房里拨来一个丫头来伺候,这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曹丽环道“不知你针线如何?”
香兰忙道:“姑娘请看,我裙子上的花便是我绣的。”
曹丽环一听忙让香兰离她近些,一打量那裙子上的花纹,便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还好,我这儿正缺个做针线的,卉儿只会绣些简单的花样子,怀蕊拿不得针,常常是我自己一坐绣上一天,生生累死人,你会绣花便省事了……”
一语未了,外头传来女孩儿的嬉闹声,这个说“好好的花儿簪在头上才好,你偏把花瓣都揪下来,嫩生生的花儿朵儿都让你糟践了。”那个道“环姑娘还在孝里呢,哪能戴花,我看这朵开得正艳,不能便宜别人,就算咱们不能戴,也能碾碎了花瓣做胭脂。”香兰侧过脸一瞧,只见走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个稍矮,身材微胖,另一个高壮,都生得不丑不俊,穿得素净,但一个头上戴赤金五福簪,另一个脖上戴了一条小指粗的赤金的项链。
那两个女孩见香兰站在屋里也不由一怔,曹丽环招手道:“这是今儿新来这儿伺候的丫头香兰。”又指着矮胖的那个道:“这是卉儿。”又指那个高壮的:“这是怀蕊。”
香兰微笑道:“卉儿姐姐,怀蕊姐姐。”
怀蕊肃着一张脸,漫不经心的同香兰点了点头,算做招呼。卉儿上下看了香兰一番,见她身上穿着旧衣裳,目光里便带出几分不屑来,把头扭开了,似是没瞧见香兰,转而对曹丽环道:“姑娘,这是我方才在园子里掐的花,正好洗澡蒸胭脂用,还有几支桃花,回头咱们插在瓶子里赏玩赏玩。”香兰心里暗叹一声,依稀觉着在罗雪坞的日子大约不那么好过。
曹丽环命怀蕊取来一只木匣,里面有十几条崭新的帕子,曹丽环挑拣出两块,递给香兰道:“你去绣这两块帕子,花样子是我昨儿个描的,放在妆台上了,针线匣子在妆台抽屉里。”香兰立刻领了帕子,正要去拿花样子的时候,曹丽环又唤住她道:“你领了帕子就去偏堂去绣罢。”说完领着卉儿和怀蕊进了卧室。
香兰低头说了一句:“是。”然后取了东西走到偏堂里,坐在软榻上,取出针线比照着花样儿绣了起来。那花样儿倒也简单,一样是宝瓶,另一样是寿桃,香兰仔细选了颜色,飞针走线,忽从寝室里传来欢笑声,竖起耳朵再听,又能听到有人絮絮说话。
香兰放下手里的绷子,揉了揉脖子,心想道:“大凡体面人家新来了近身伺候的丫头,必先打赏些东西,或是几样首饰,或是几件旧衣,虽会说重话来敲打,但大多也会和颜悦色的体贴下人两句。这表姑娘一分打赏未出,反疾言厉色的指教一番,派了一堆活计来,同身边两个丫头说笑,把我支到这间屋里,这便是有意排挤的意思。罗雪坞里的两个丫头,打小在表姑娘身边伺候的卉儿,骄横张狂有余,谦和不足,恐怕是个刺儿头。怀蕊是老太太给的,瞧着是不多话的,却同她们主仆二人关系融洽,想来表姑娘是怀蕊出自老太太房里便高看一眼,刻意交好。我爹不过是个古玩铺子的三掌柜,在府里无依无靠,若是那表姑娘心存几分厚道,看在我日后用心干活儿的份上,日子多少不难过;若是个刁主,那便艰难了……”
她转过头朝窗外望去,只见刘婆子手里执一把大扫帚,正将满地落英扫到潺潺流淌的小溪里去,想到自己原也是望门贵女,如今竟沦落成丫鬟,小心谨慎,处处看人脸色,便如同这落入溪水的点点红英,随波逐流,命运半点不由人,不由有些感慨神伤,转念又想:“如今的境遇,比当初流放边陲,横死异乡强百倍了,还能有什么不知足?荣华富贵早已见过了,家破人亡也经得,孟婆汤未饮又活了一世,这点坎坷再堪不破便枉活了那些岁月年光了。况这世间起起伏伏,命运无常,谁又知道自己的因缘际遇究竟如何?原先我做首辅贵女的时候,又何尝能想到日后竟会碾落成泥呢?同样的道理,如今我只是个小丫头,又何以见得日后没有翻身的日子!”
香兰自我开解了一番,方才那点子惆怅善感便随春风一吹,尽化成尘烟,鼓起精神将手中的绷子拿起来,一针一线绣了起来。(新书需要爱,求留言,求收藏,求票票本文目前日更哦^_^)
第七章 挤兑
卉儿探头探脑的朝东屋里望了好几眼,然后轻手轻脚的回到西屋寝室,低声对曹丽环道:“还在绣花儿呢,连头都没抬,瞧着像是个老实的。”
曹丽环冷笑道:“这才刚来,当然要勤快两天,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卉儿皱眉道:“长得可太招眼了,就冲这张脸,只怕踏实不住,不知她是个什么背景?买来的?还是家生的?”她肤色发黄,身量又胖些,偏又好美爱俏,所以看着香兰玉雪一般的脸儿,窈窕的身段,心里头就泛酸。
“迎霜告诉我了,是个家生子,她爹是个古玩铺子的三掌柜。”曹丽环吃了一口茶,“这样的人家不上不下,不过有些小体面,倒也好拿捏,不必担心刁奴欺主。”
卉儿吃吃笑道:“我的好姑娘,别说是刁奴,就是刁奴的祖宗,在你面前也得俯首称臣。”
曹丽环面带得色,捧起茗碗喝了一口,扭头对怀蕊道:“你们俩日后多给我盯着她些。”又带着恼意道:“赵月婵那死东西,枉费我还送了一对儿上好的玉镯子给她,竟给我个刚进府没调教过的丫头!”
怀蕊道:“这也是说了好多时日才送来一个。”
卉儿拈了一片糕,一边嚼一边道:“谁说不是,可咱们能说上话的只有大奶奶了,好歹送来一个也比没有强。”
曹丽环仍沉着脸,冷笑道:“我权且忍着,等我嫁出去,非报仇不可,整个林家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
“谁说没有?咱们姑娘就是个极好的!”卉儿执着彩绘花鸟陶壶给曹丽环添茶,对怀蕊使了个眼色。
怀蕊便笑道:“可不是,府里这几个姐儿,全捆一起也没姑娘有才有貌、精明能干。”
这句话直说到曹丽环心缝儿里,嘴角掩不住笑意,却叹道:“我就是没投个好胎,早些年爹病在床上,家里这么些儿女,也就只有我伺候病榻前罢了,爹刚走,娘又生病,没多长时间撒手闭眼,家里的银子折腾光了不说,最后连说亲都没说上好的。”
卉儿道:“说起这个,我也别扭,就凭姑娘的品貌,若老爷、太太还在,来求亲的还不踢破门槛,什么样的找不着,如今……唉,也是委屈了姑娘。”
“任家也不错了,前些日子任家给府里送马车的时候,我还看见了任公子,端得是一表人才,任家人口简单,姑娘嫁过去,只伺候任家老太太和小姑子就好,过两年小姑子再一嫁人,再过两年,老太太倒头,家里就清清静静的,比嫁那些大家庭的强得多。”怀蕊一边说,曹丽环一边点头,脸色方才好了起来。
一时无事。
晚饭前,香兰将绣好的一块帕子送到曹丽环手里。曹丽环见这么快便绣好一块,不由大吃一惊,拿来细看,只见针脚匀称细腻,配色淡雅,虽是个小绣品,却极鲜亮。
她心里满意,早先对香兰的不满也淡了两分,但又觉着不指出些毛病显不出自己高明,便硬挑拣了几处“绣得不好”的地方,又道:“虽说绣得快,却也不能一味图快了,还要绣得好。我的针线是豫州最好的绣娘教的,七八岁的时候绣得就比你如今绣的强。”
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妥,又挂上笑容道:“怀蕊的针线是不能见人的,卉儿管的事情又多,你把针线练好了,就有你的出头之日了,何况在宅门里,做得一手好针线的丫头,总是得主子青眼。你刚来,什么都不懂,也是我这样的人好心,才提点提点你,别的主子哪管丫头死活。”
香兰已把曹丽环的性情摸清几分了,心道:“这表姑娘自命不凡,喜欢捧高踩低,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我便顺着她说两句罢了。”遂诚惶诚恐道:“谢谢姑娘关心提点,是我命好,遇见了姑娘这样的主子。”
曹丽环果然露出笑容,从跟前的碟子里挑出一块自己不怎么爱吃的点心,递与香兰道:“做了一下午的活儿你也辛苦了,这点心是我特特给你留的,吃一块歇歇罢。”
香兰接了点心,笑道:“谢谢姑娘的赏,我回去绣花了。”
待一出门,香兰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她径直走到罗雪坞旁边的竹林里,举起手里的白皮酥看了看,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喃喃道:“今儿下午我分明听见她在屋里嚷嚷:‘这白皮酥桂花糖放多了,做得太甜腻,吃了想吐,怀蕊,剩下的两块你端出去喂狗,狗儿要不吃就扔到池子里喂鱼。’我费神熬力的绣得一块帕子,一句体贴的话儿没有,只赏一块狗都不爱吃的点心,还说是‘特特给我留的’这位表姑娘真真儿的‘好、大、方’。”把点心狠狠咬了一大口,只觉一股又甜又油又腻的味道直冲头顶,让人想吐。
香兰用力嚼了几口,忍下吐意,把点心狠命咽了下去,对自己说:“陈香兰,你可要记住这块点心的滋味,你做人家一日的奴才,便要忍一日这样的屈辱。可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命,你一定动心忍性,修忍辱,平戾气,早日脱籍出去,体体面面的让谁都不能轻贱你!”
她在竹林里站了片刻,看天际染成橘红的晚霞,静静听潺潺水声,默诵了两遍《大悲咒》,微风从窗子吹进来,拂过她的脸颊,将她心头最后一丝躁郁吹散,她方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整了整衣裳,慢慢走了回去。
第二日早晨,曹丽环拿出大红的绸缎,描好花样子让香兰绣一对儿鸳鸯戏水的枕套,又有大红嫁衣并百子衣等,花色繁杂,极费功夫。
香兰目瞪口呆,暗道:“这些都是出嫁必备之物,本应是未出阁的小姐亲手缝制,手艺太差的才由父母置备,请几个绣娘赶工,这表姑娘怎把一大堆活儿都给我一个人?这何年何月才能绣完呀?我一个人,只怕绣上三年也绣不得。”
曹丽环道:“活儿都在这里,你紧着干罢。”说完叫卉儿陪着给长辈请安去了。
香兰无法,只得埋头穿针引线,活计多,偏曹丽环又是挑剔异常的主儿,稍有不可心便叫香兰剪了重做,末了还要训斥几句“笨手笨脚,原先我身边儿管针线的丫头小园比你伶俐一百倍”,“你忒笨忒慢,小园比你快多了,两个枕套,还有一整幅的喜鹊登梅被面,才半年的功夫就全做得了”,每每训完后,却又挂了笑容语重心长道:“我这么做是为你好,别的主子哪像我这般精心调教人,日后就知道我的好处了。”
香兰听了这话还要做出呆笨老实的模样,“诚心诚意”说:“我知道环姑娘是为了我好。”只将委屈咽了,一味装乖装傻。
香兰性情随和,又生得乖顺孱弱,干活儿不会偷懒耍滑,手脚麻利,在罗雪坞里言语也少,两三天下来,竟让人觉得老实可欺,无论做什么都要喊她。“香兰,快帮我把炉子扇扇。”“香兰,你拿抹布把窗户都擦一遍。”“香兰,姑娘的汤怎么还不端过来?”“香兰,姑娘说她要穿豆绿色的衣裳,你去柜子里翻找翻找。”“香兰,去把帕子洗了,再把荷包缝了。”种种不一而足。因她新上手,难免忙中出错,又少不了挨骂。
香兰镇日忙如陀螺一般,往往一件事未做得便又添了一事。曹丽环分配活计的时候,也把容易露脸和轻松的活儿交给卉儿和怀蕊,把粗笨不耐干的都交给香兰。她整天让卉儿陪着她逛园子,一处聊谁戴的簪子好看,哪家的香粉好,谁穿的衣裳如何衬肤色,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怀蕊时不时的便不见踪影,溜出去躲闲儿,曹丽环也睁一眼闭一眼。
渐渐地,每逢香兰做好了活计,或是在茶房煮得了汤水,又或是做得了针线,卉儿便抢过去道:“好了,你歇着罢,我拿进去就是了。”然后拿了东西到曹丽环跟前奉承讨好,曹丽环自然满意,便会赏赐些小东西,再安排别的活儿,卉儿一出来,便把活儿丢给香兰。
香兰默默忍了,只埋头干活儿,不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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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妻妾(一)
这一日天气晴好,香兰正想抱着被子出去晒晒,忽听见曹丽环在厅里喊道:“香兰,去把这几样东西交给楼大奶奶。”推了推桌上的金盏花洋漆木盒:“你要亲手交给大奶奶,说是我给她的,她一看便知道了。”
香兰点点头,问明了地方便抱了盒子出去了。罗雪坞在林家花园子的最偏处,香兰沿着幽长的石子小径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来。
此刻春意正浓,芭蕉深绿,竹叶浓碧,桃杏如霞似火,树间时有鸟儿啼叫,和风吹皱一池碧水,拱桥上不时走过两个穿红戴绿的丫鬟,正是万物生辉。香兰一路欣赏,只觉心胸也开朗起来。
出了园子,最东侧是赵月婵所居的知春馆。知春馆极大,三间高大轩丽的正房并四间抱厦,院里东西各有厢房若干。香兰小心翼翼的进了院子,只见院里一片静悄悄的,她扬声喊了几遍:“有人吗?”却无人来应。
香兰只得往前走,不敢进正房,见右边一扇窗隐隐约约的半开着,便走到窗根底下,凑上去一看,只见赵月婵正坐在一张海棠式雕花木椅上,右边站着的丫头赫然是迎霜,赵月婵脚下跪着两个女子,一个低着头肩膀不住抖着,显然在哭,另一个哑着嗓子哭诉道:“大奶奶,我真的没有撞春燕姐姐……”
“芝草,明明是你撞我的,怎么说没撞?大奶奶,你可要给我做主。”那低头抽泣的女子听了这话便猛地抬起了头,正是吕二婶子的大女儿春燕。
“大奶奶,我当时是站在春燕姐姐身后,但的的确确没碰着她,是她自己不知怎的往前倒了一下,碰到了鹦哥姐姐……”芝草是个十三四岁的丫鬟,单薄的身子不断打颤,哭得好不可怜。
“胡说八道!”春燕咬牙切齿的瞪着芝草,一张娇美的脸儿显得有些狰狞,“你这小蹄子满口胡沁,也不怕天雷劈了你!”说着话忍不住伸手拧了芝草两记,芝草躲闪不迭,疼得嗷嗷直叫,泪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赵月婵一拍桌子喝道:“好了!还有完没完!”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赵月婵扭头往旁边看去,说:“鹦哥,你身子好些没有?”
香兰适才发现墙边的罗汉床上歪着一个美人儿,穿着浅青金色绣折枝迎春的褙子,头上戴赤金并蒂莲金步摇,面色苍白,西子捧心,不胜娇弱之状。鹦哥右手放到小腹上,含着泪道:“我是没什么,只是担心这肚子里的孩子……大奶奶,这可是大爷第一个孩子啊,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有脸见老太太和太太。”说话间两行清泪顺着腮滑落下来。
墙角“扑哧”传来一声笑:“我说鹦哥妹妹,这屋里头的,谁不知道你是老太太给大爷的,也不必每次都把老太太挂嘴边儿上罢?你只管放你的心,大奶奶明察秋毫,指定让你沉冤昭雪。”语气不阴不阳,带着一股幸灾乐祸的酸气。
香兰顺着声音看去,见一个穿着二色金菊花刺绣褂子的十七八岁女郎坐在角落里,头戴赤金瑞珠大凤钗,下着枚红色金襦裙,生得一张瓜子脸,下巴嫌尖了些,明眸皓齿,左眼下一点黑痣,容貌十分艳丽,脸上浓妆艳抹,别人这样打扮定然十分俗气,偏她这样却觉得十分耐看。她好似不耐烦似的伸出两只手看着新染上的指甲,金光闪闪的镯子衬得手腕分外雪白。
香兰暗想:“满屋的女人,除了赵月婵美艳绝伦,便属她最抢眼,一身的气派仿佛正正经经的小姐,定然不是小门小户出身的。”
“画眉姐姐,你怎能这么说话……我只是一心担忧大爷的骨肉罢了。”鹦哥一副惊讶难过的神情,眼泪又掉下来。
画眉仿佛在笑,用帕子掩着嘴道:“行了,你这楚楚可怜的一套在大爷跟前使罢,放我这儿可不管用。你不总是一会儿闹着胸口疼,一会儿闹着肚子痛的把大爷往你屋里领么?一会儿大爷就回来了,你今儿得了天赐良机的那么一撞,更得在大爷跟前儿哭诉哭诉,再博点怜爱痛惜什么的,赶明儿个我也去学鹦哥妹妹,淋场雨,在床上哼哼唧唧把大爷招来,然后就这么怀上身子了也说不定……”
赵月婵冷冷道:“画眉,你说够了没有?”
画眉巧笑倩兮:“说够了,我闭嘴。”说完从袖里掏出一支靶镜,照着镜子理着自己的头发。
香兰简直要笑出来,心想:“大爷三个通房,春燕、鹦哥、画眉,春燕活泼娇美,鹦哥我见犹怜,画眉妩媚浓丽,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类别齐全得紧,再加上貌若天仙的赵月婵,林锦楼这厮艳福不浅。不过这三个人里,春燕最没头脑,鹦哥最会做戏,画眉倒是有意思得紧。”
赵月婵盯着鹦哥问道:“方才你可曾瞧见了是谁撞了你?”
鹦哥垂着脸摇了摇头,道:“方才我们几个从大奶奶房里出来,我刚走到台阶身后就被猛推了一下,要不是蕾儿拽了我一把,我早就摔在地上了…..可还是撞到了肚子,有些疼。”说着捂着小腹,蹙着眉头,神情有些痛苦。
赵月婵道:“你只管躺好了,迎霜已经打发小幺儿请大夫去了。”
芝草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大奶奶,大奶奶,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推了春燕!”
“放屁!分明就是你,在我身后猛推了一把,让我撞到鹦哥身上!”春燕指着芝草,两眼几欲冒出火来。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芝草奋力摇头,张大嘴巴哭到打嗝,耳坠子乱摇打在她脸上。
春燕气得浑身乱颤:“我分明看见你那双手拽着我的衣裳,竟然敢说不是你!我撕烂你的嘴!”起身便往芝草身上扑。
芝草惊叫一声被春燕压在地上捶打,屋里的丫头们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拉架,鹦哥嘴角挂着冷笑,却捂着肚子直哎呦。画眉坐在墙角,口中尖叫:“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你们赶紧拉架呀!春燕姐姐你快松开手,别把那小丫头打死了。”那说话的声音里分明含着笑。
香兰瞪圆了眼睛,这春燕那火爆的脾气还真尽得吕二婶子的真传,一言不合还真就动了手了。她瞧着屋里那两人滚成一团,旁人谁都分不开,忽然肩膀上一沉,有个声音道:“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香兰吓了一跳,三魂六魄都没了一半,回转身一看,只见有个脸蛋圆圆的小丫头站在她身后,满脸挂着笑,正是进府那天认识的小丫头小鹃。
香兰拍着胸口道:“原来是你,真吓死我了。”
小鹃笑嘻嘻的:“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话没说完,表情却忽然一肃,拽着香兰站到一边,低声道:“快低头站好。”香兰忙跟着她垂着头做恭敬状,余光向旁边一溜,只见个高大的身影急匆匆走过来,却没往她们俩这边看,推门进了屋,语气严厉道:“这是在闹什么!”
正所谓“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屋里的莺莺燕燕们顿时肃静了,春燕还骑在芝草身上,听见说话声连忙爬了下来,手忙脚乱的整理着松散的发髻,偷偷朝门口看了一眼,喃喃道:“大爷。”
芝草还半卧在地上抽泣,头发早已被春燕抓散了,戴的簪子花钿七零八落的挂在头发上。有个婆子去拽芝草,拽了两回方才把她扶起来。
林锦楼半眯着眼睛,目光犀利如剑,缓缓在屋里扫视了一圈,他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威慑压人,众人都觉得透不过气,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林锦楼最终将目光落在赵月婵身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月婵挑了挑眉毛,道:“鹦哥让人给撞了一下,说到了肚子,我赶紧让她歇在这儿,又打发人请了大夫。当时春燕和芝草站在鹦哥身后,春燕说是芝草推了她,她才撞上鹦哥。芝草又说她没撞春燕,是春燕自己撞上鹦哥了。”
林锦楼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声音冷硬如石:“请了大夫没有?”
迎霜小声道:“已打发人去请了,这会儿应该快要到了。”
林锦楼看了看鹦哥,鹦哥惨白的脸上挂着泪珠儿,见林锦楼朝她望过来,便愈发可怜,蹙着细长的眉,眼巴巴的望着,一副君须怜我的形容。林锦楼又扭头看着赵月婵:“你在这儿搞出这么大阵仗,从三堂会审变成了全武行,可查问出什么没有?到底是谁推了鹦哥?”
赵月婵拨弄着手上的红麝串儿,表情淡淡的:“我搞出这么大阵仗还觉得良心不安稳呢,鹦哥怀着的可是大爷的骨肉,如今也是大爷心尖尖儿上的人,大爷已来来回回的告诫我这么多回,让我紧着鹦哥小心看护着,如今这么一撞,倘若这骨肉有了好歹,我悬梁上吊抹脖子都难辞其咎。别说是三堂会审全武行,就算让我演一回楚霸王乌江自刎也是省得的。”
春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大……大爷,不是我推的,真的是有人在背后推我,我站不稳才撞的鹦哥……”一边说一边往前蹭,想去抱林锦楼的腿。可林锦楼一记眼光下来,便不敢动了,讪讪的垂下手,浑身软了下来堆在地上哭,犹自哭叫着:“我不是故意的……”
迎霜眼光一凛,跨出一步喝道:“住嘴!大爷大奶奶都没发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春燕吃了一吓,缩着脖子不敢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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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妻妾(二)
此时小厮来报,说是郎中到了,一众女眷进里屋回避,林锦楼命人围上屏风让郎中给鹦哥诊脉。那郎中号过脉说有轻微流产的征兆,又因孕妇身体略微虚弱思虑过重,开了一剂补气血安胎宁神的方子。林锦楼绕到屏风后头,坐在罗汉床的边上对鹦哥道:“大夫说胎儿好好的,回头你把药吃了,身子就好了。”
鹦哥怯怯的拉着林锦楼的衣袖摇了摇,道:“只要大爷心里头能对我有一分挂念,我的病也就全好了。”她双目含泪,却偏不叫泪珠儿滚下来,不胜柔弱之态惹人怜惜。
林锦楼拍拍她的手道:“你好生养着,别胡思乱想,我对你自然是挂念的。”他知道鹦哥向来身子骨弱,有病没病的都要呻吟上几声,这“病美人”他先前还有几分兴致,觉着那娇弱可怜的小模样挺招人喜欢,哄一哄,再怜爱一番也别有滋味。可他心情好的时候还有这个闲情逸致,若是心头烦闷或是俗务纠结,再看见这迎风流泪的便觉着不耐烦了。况鹦哥天天多愁善感,他先前的新鲜劲儿一过,也便腻歪了。
鹦哥分明听出林锦楼在敷衍他,张嘴唤了一声:“大爷……”一手轻柔抓着林锦楼的手指,另一手却狠狠抓着身子底下的褥子,直抓到骨节泛白。
林锦楼命人撤去屏风,见赵月婵等人走出来,便道:“大夫说鹦哥有小产的迹象,开了药方子,回头煎几副吃吃看,再炖些滋补的汤水,大房账上的银子不够就找我来要。”
又淡淡的扫了一眼芝草和春燕。这两人草草收拾了头发衣衫,芝草垂着头一副木呆呆的样子,春燕哆嗦着嘴唇,直勾勾的看着林锦楼。
林锦楼沉声道:“既然鹦哥身上没有大毛病,至于是谁推的,我便不再追究,但该罚还要罚。春燕掌嘴二十,禁足一个月,罚三个月月例。芝草,掌嘴三十,罚三个月月例,撵去做洒扫,日后不准进屋伺候,再有差池,便不要在这府里呆着了。”
春燕悄悄出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下来,谁想林锦楼忽然抬头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海,缓缓道:“春燕,你年纪也渐渐大了,心思也比以前活泛,好歹也算伺候过我一场,回头去账上支一百两银子,另配一套金银头面,让你老子娘领你出去罢。若想要身契,也可以放了你。”
香兰偷偷躲在窗后,闻言一惊,心道:“林锦楼是不打算留春燕了!像这样的通房丫头生得再美也是残花败柳,能配什么好人家?可一百两银子也算丰厚了,而且还能脱了奴籍,只要春燕不存太高的心,也能找个踏实的人家。”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春燕凄惨的号哭一声:“大爷——”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泪如泉涌,凄厉道:“大爷,我不走我不走,我宁可一头撞死也不出林府!”
林锦楼淡淡道:“你也可以不出府,适龄的长随小厮们也有几个,你瞧谁合适便同大奶奶说,不会亏待了你。”
春燕拼命摇头,张大嘴巴撕心裂肺的哭着:“大爷,大爷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恼我了,可鹦哥真的不是我故意撞的。”说着回头手里攥着帕子,指着芝草骂道:“贱人!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陷害我!”
芝草看见春燕恶狠狠的目光,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又跪了下来,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哽咽道:“奴婢……冤枉……”
春燕忙不迭扭过头,见林锦楼垂着眼帘面无表情,鹦哥虽一脸悲愁,目光里却掩不住讥诮和快意,画眉站在罗汉床旁边,一脸悠闲的咬着帕子,仿佛看了一场好戏似的。
春燕发疯般指着画眉和鹦哥大喊道:“我知道了!是你!还有你!是你们联合起来算计我!整个儿知春馆里,除了大奶奶,你们全都瞧我不顺眼,变着法儿的害我、挤兑我,想让大爷厌弃我将我赶出去,你们好称心如意!”
鹦哥一副吃惊的模样,两眼含着悲愤:“你说什么!”又去拽林锦楼的袖子:“大爷,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冤枉,我怎么敢用林家的骨肉冒险?”
香兰默默点了点头,心想还是这鹦哥会演戏,看看画眉,见她一言不发,又觉得这画眉也是个聪明人,林锦楼没来的时候,她说话句句尖酸,此刻倒是无比乖顺。
春燕“呸”了一声:“谁不知道你最会演戏,天天装‘病西施’……”说到一半忽想起来此刻不是掐架的时候,转而望着林锦楼,哀哀乞求道:“大爷!大爷我求求你,别把我赶出去,我给您当牛做马,我一心一意的伺候。大爷你说过,你就喜欢我性子疏朗,爱看我梳妆贴花钿模样,喜欢听我吹笛子,还在我胳膊上写过‘谁家玉笛音婉转,散入春风帐帷中’,这是您亲手为我写的诗哇,您就看在往日恩爱的情分上……”说着“咚咚”磕头。
谁家玉笛音婉转,散入春风帐帷中?
香兰抖了抖鸡皮疙瘩,暗想这一句诗就算放入淫词艳曲当中也不算高明,林锦楼实在没什么文采,难怪只考了个秀才就不再科举了,省得考不上举人嫌丢人,反倒考了武科一举夺魁,还落了个“文武双全”的佳名。
“够了!”林锦楼大喝一声,“来人,带她下去掌嘴!”喊了两声,从屋子后面走进两个老妈妈,拖着春燕便往外走,春燕张牙舞爪,凄声尖叫道:“大爷!大爷!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真意的……”那婆子掏出一团布就堵住了春燕的嘴。
香兰躲在柱后,看着春燕一身狼狈挣扎着被老妈妈拖走,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如花的女孩儿到底跟屋里坐着的男人有过恩爱,当日也是他得意过,宠爱过,缠绵过的,若春燕当真算计谋害他的子嗣,如此打发也在情理之中,但他竟连一点不忍的神色都没有,从头自尾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仿佛春燕只是他素不相识的人罢了。
林锦楼站起身对赵月婵道:“你随我来。”说完便掀帘子进了寝室,在一张绣墩上坐了下来。赵月婵进了屋,坐在到床上,看了林锦楼一眼:“什么事?”
林锦楼吐出一口气,看着赵月婵似笑非笑道:“鹦哥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林家的血脉,也是大房的香火,还劳烦你多多爱护。”“多多爱护”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赵月婵将腕上的红麝串儿摘下来当佛珠似的左右捻动,抬头看着林锦楼,目光幽怨如毒:“大爷若是不放心我,便交给别人看着,省得那小贱人和她肚子里的野种出了事,我也担不起大爷判的罪。”
林锦楼忽然笑了起来,他本是绷着脸,十分威严,这一笑却带了两分纨绔的风流不羁,上前捏住赵月婵的下巴,拇指抚弄着她的嘴唇,脸缓缓的垂了下来。赵月婵心如雷击,口干舌燥,连身子都抖了起来,只等着林锦楼亲吻她。谁知林锦楼却把唇凑在她耳边,带着两分轻佻的笑意,低沉的声音犹如绸缎丝滑:“楼大奶奶可要听好了,如今我把鹦哥还放在你手里,因为你如今仍是我名义上的妻,我这是给你脸面,你可别给脸不要脸。春燕是个傻子,你挑唆她在大房里闹事,又撺掇鹦哥和画眉不和。鹦哥险些小产,却不是春燕故意撞她的,春燕单纯鲁直,若是她存心算计,方才早就露出马脚了。别以为你背地里搞的龌龊我不知道,我拿你当一坨屎,所以懒得搭理,你仔细听好了,鹦哥肚子里的孩儿有任何差池,我都让你好瞧,你知道我有什么手段,明白了吗?”
温柔的呢喃竟说出如此尖锐的话,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赵月婵浑身僵硬如石。林锦楼直起身,摸了摸赵月婵的耳朵和寸把长的玛瑙耳坠,含笑道:“这红玛瑙耳坠子衬得你皮肤愈发的白了,不愧是金陵第一美人,连耳朵都生得这样美。可惜这样美的人,竟守了四年的活寡,你说这是为什么?”
赵月婵不可抑制的浑身抖了起来,林锦楼仍然微微笑道:“我还是那句话,我答应过双方长辈,自然不能休你,若什么时候想要和离便告诉我一声,爷亲手奉上大笔银两,保准你满意。”言罢,如同对待勾栏粉头那样,手指轻轻滑了滑赵月婵的下巴,拍拍她的脸:“你可得仔仔细细想通了,女人的青春年华有几年呢?晚了,等你这张脸都没了看头,就更找不到好人家了。”
说完他后退一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巾,擦了擦手:“摸你,都觉得恶心。”说完将那手巾丢在地上,转身走了出去。
赵月婵浑身乱颤,恨得双眼都要瞪出血来,抄起手边一个茶碗丢在门框上,怒吼了一声:“王八蛋!”
林锦楼从屋里出来,正要出院子,忽然听有人道:“大爷,等一等我。”他停住转身,见画眉拿了一个荷包,递到他眼前,轻柔笑着:“这是我给大爷做的荷包,爷看看喜不喜欢。”
林锦楼拿来一瞧,见是个云烟如意五彩绣的荷包,配了宫穗丝绦和指盖大小的玉石珠子,显是十分精巧费功夫的。林锦楼笑道:“这荷包我收着,做得这样好,我当然要赏,你想要什么东西?钗环还是衣裳?或是给你重新打一副头面?”
画眉嗔道:“讨厌,大爷怎把人家想得这样俗了?”说着把两只手举到林锦楼面前,嘟着嘴道:“我什么都不要,就是缝荷包的时候让针扎得两只手上都是窟窿,就让大爷吹一吹,你一吹,我就好了。”
林锦楼捏着那又软又绵的小手,笑嘻嘻道:“你当我吹的是仙气?一吹就好了?”
画眉撒娇道:“当然一吹就好了,不然大爷就试试。”
林锦楼果然握着她的手吹了吹,把她揽在怀里笑道:“快让我瞧瞧,是不是好了。”
画眉咯咯直笑。香兰站在廊檐底下看见这一幕不由瞠目结舌:我的乖乖,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啊,林锦楼竟然跟自己的通房丫头站在大门口调情!这,这楼大爷风流倜傥的名号真不是盖的,果然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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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送礼
此刻赵月婵也站在窗户旁,望着大门的方向,指甲深深抠进窗棂。身后迎霜道:“大奶奶,我把芝草带来了。”
赵月婵转过身,走到椅子旁边坐下,从袖口里掏出一块银子,递到芝草跟前道:“今日的事纵然你没做好,我还是赏二两银子给你,记着把嘴闭严了。”
芝草已掌过嘴,脸颊肿得高高的,接过银子,低低说了一声:“是,打死奴婢也不敢说。”
赵月婵挥了挥手,让迎霜把人带走了。今日的事是她设的计,让芝草在背后推春燕撞上鹦哥,将她肚子里的孩子弄掉,然后由她亲自作证是春燕推的鹦哥,如此一石二鸟解决她两个心腹大患。谁想鹦哥的丫头蕾儿拉了鹦哥一把,竟未能得手,反招来林锦楼警告。她瘫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想动。
迎霜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奉上一盅热汤,轻声道:“奶奶累了一上午了,喝口汤补一补精神罢。”
赵月婵只望着窗外,半晌道:“你说他为何就这么恨我?若他肯回心转意,我短寿十年也心甘。”
迎霜不敢吭声,又隔了一阵,低声道:“奶奶,环姑娘打发人来送东西,见还是不见?”
赵月婵撑起身子道:“让她进来。”
香兰低着头走进来,双手将木盒子奉上:“奶奶,这是我们姑娘让我带来的。”
赵月婵命迎霜把盒子接过来,道:“迎霜,叫人抓把糕饼果子给她。”便打发香兰去了。
迎霜把木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簇新的墨绿缠枝桃花刺绣圆领马甲,赞道:“好鲜亮的衣裳。”拿出来却瞧见衣服底下还藏着一只小匣子,打开一瞧,只见里头是一套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子,那簪共有八支,或是宝瓶样式的,或是福结样式的,或是双鱼样式的,正是吉祥八宝的图案,每一根簪子上都镶了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又精致又名贵。饶是迎霜见惯了好东西,也要赞一声:“这套玩意儿好得很。”说着呈到赵月婵眼前。
赵月婵拿出两支簪在日头底下看了看,冷笑道:“这么一套簪,曹丽环可是下了血本了,可真难为那么个小气的人儿。”
迎霜把衣服折好:“她想求奶奶什么事?”
赵月婵伸出两根手指:“不过两件,第一想让她哥哥接咱们府里采买的活计,这可是个捞钱的肥差,她已旁敲侧击好几回了。”
迎霜哼了一声道:“她是脑子里灌了风,府里上下的眼睛都盯着这差事呢,怎可能给她哥哥。”
赵月婵道:“即便是些小采办,里头的油水也够他们吃一年的,可就曹丽环平时那点孝敬,还割心割肉似的,我还真瞧不上,索性装傻了。至于这第二件嘛……”赵月婵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她送这簪子来,是想让我给她寻几个高门第的亲事。”
“啊?表姑娘不是孝期一满就要成亲了么?怎么还……”
“她是嫌夫家门第低,家道还单薄。如今她在咱家住了一段日子,眼界开了,怎么肯回去受苦?可就凭她的长相出身?哼。”
“这事确实难办……要不把簪子退回去?”
“退回去做什么?这样一套的赤金镶红宝石八宝簪也要将近一百两银子呢。你收好罢,这事我心里有数。”
迎霜点了点头,取了钥匙,将那盒簪子锁进了赵月婵的首饰匣子。
且说香兰从赵月婵屋里出来,一个大丫鬟白露带她到旁边的抱厦里,抓了一大把糕饼点心给她,香兰用帕子包好,谢了又谢,出门的时候,看见小鹃正站在廊下等她。香兰连忙迎了上去,将帕子递到跟前,笑着说:“来,请你吃点心。”
小鹃爽直活泼,又生得娇憨,见到糕点更睁圆了眼睛,香兰觉着她像只咪咪叫的奶猫儿,不由笑了起来,把帕子又往前递了递。
小鹃拿了一块松仁糕,一边吃一边把香兰引到她住的屋里。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小鹃把门关好,笑嘻嘻说:“你分到哪儿去了?咱们同来的几个女孩子,唯独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
香兰道:“我现在在罗雪坞,环姑娘那里。”
小鹃脸上立刻带了同情之色:“原来你去了那儿……唉,也难怪,你这么漂亮,大奶奶怎么可能让你在离大爷近的地方晃。”
香兰推了小鹃一把,笑骂道:“你说什么呢!”
小鹃含着糕点笑眯眯的:“你比大爷屋里那三个丫头生得都俊呢,我看要不了多久,等你长开了,一准儿比大奶奶都好看,大奶奶可是金陵第一美人,只怕日后要让贤了。”
香兰一把捂住小鹃的嘴:“我的小祖宗,你浑说什么呢,还让不让我活了。”
小鹃“呜呜”两声,掰开香兰的手道:“你放心,我有数,这不是只有咱们两个么。今天鹦哥让人撞了,那些丫头婆子们躲到后院儿去了,生怕主子们瞧见了拿着撒气。”
香兰点了点头:“难怪前院一个丫头都没有。你在知春馆干什么活儿?”
小鹃叹口气道,“我做洒扫的活儿,看炉子、浇花、打扫院子。那回廊的地,每天要用水冲三遍,天天累死累活的,那几位姐姐还是不满意,每回都训我,还把别人都不爱干的活儿推给我。”
小鹃年纪还小,见了香兰如同见了亲人,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委屈,香兰摸了摸她的头道:“我也是,活儿干得不少,还不招主子待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新进来的丫头,都是这样熬的,等过两年成了老人儿,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此时听见外头有人高声叫:“小鹃!小鹃呢?不看着炉子去哪儿疯跑呢!”
小鹃一吐舌头道:“那个催命的又找我了,我先去了,香兰姐,你要常常来看我,我得了闲儿也去罗雪坞找你。”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香兰将帕子里的糕点又给小鹃留了两块,放在她床头的枕头旁,然后推门走了出去,经过西边一间厢房,隐隐听到哭声,似乎是春燕一边哭一边骂:“鹦哥你那小蹄子休得意!你下套作践我,我让你有哭的那一日!”
香兰背后只觉一寒,忙不迭的拔腿回去了。回去向曹丽环回禀,曹丽环细细查问了一通,香兰一问摇头三不知,只说赵月婵把东西收了,又给了她几块点心。曹丽环脸色有些沉,她打发香兰去送东西,其实相中了香兰老实,不会打开那盒子偷拿东西,卉儿手脚有时不太干净,怀蕊又是个内在精明的,都不太对她心思,可这香兰也“老实”过了头,该长的眼色一概都没有。曹丽环阴着脸将香兰打发走了。
一时相安无事。
这一日,曹丽环特特画出鞋样子让做一双鞋,跟怀蕊一同选了配色,又让卉儿把鞋上的花样子描出来,限时限刻的让香兰赶工一双鞋。香兰埋头做鞋,连中饭晚饭都草草吃两口了事,夜里又点灯熬油的绣花样子,三天便将鞋子做得了。卉儿见了,一时说花样绣得不好看,一时说鞋面绷得不够平,然后在鞋口绣了一圈小花。
早上请安回来,曹丽环面带喜色,卉儿更大声嚷嚷道:“今儿在老太太跟前,姑娘可是露个大脸,姑娘把鞋一呈上去,说‘前几日老太太说脚有些肿,我这几天赶着做了一双鞋出来,老太太回头试试,看合不合脚。’你们猜怎么着?老太太当场那么一试,还真合脚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当下赏了姑娘一对儿金丁香。”
曹丽环颇为得意,一边吃茶一边道:“可不是,东绫那死丫头脸都绿了,可是出了我胸口的一口恶气。”林东绫是二房嫡出小姐,素看不惯曹丽环,事事处处打压她,曹丽环提起来便咬牙切齿。
怀蕊讨巧道:“还是姑娘会讨老太太欢心,鞋样子就画了两天,斟酌来斟酌去,费了一番心血,怪道得了赏了。”
曹丽环含笑道:“哪是我,这鞋子上的花样子都是卉儿绣的,配色是你,香兰也帮了不少忙,才把鞋做得了。”
卉儿乖觉道:“还是姑娘教得好。”
香兰脸上仍挂着笑,心里却冷冷道:“好,好得很,三天熬得双眼通红做得的鞋,最后归成一句‘帮了不少忙’。”
曹丽环眼风一扫,看见香兰立在一旁,灵秀的一张鹅蛋脸清减了不少,且带憔悴之色,知她这些日子任劳任怨,便多夸了一句道:“我知道你是个实在的孩子。”紧接着又捎上怀蕊:“你这孩子也是,干活儿任劳任怨的。”
当下赏了香兰几个钱,却给了卉儿和怀蕊一人一枚小银簪子,然后打发香兰去做针线,对卉儿和怀蕊招了招手道:“你们俩随我来。”便进了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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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打听
香兰坐在软榻上拿着绷子发呆,心里十分委屈,见四下无人悄悄抹抹眼泪。她在府里无依无靠,像卉儿、怀蕊那般奴颜婢膝的溜须拍马,她又实在做不出来。本指望努力干活儿立住脚跟,又处处与人为善,忍辱无争,但不知怎的反倒处处被人欺负抢功,愈发的没有立足之地了。
正用袖子抹眼泪的当儿,忽听窗口有人说:“香兰,出来帮老婆子个忙。”
香兰慌忙回头,见刘婆子站在外头,从窗口跟她招手,香兰忙将泪眨回去,从屋里走出来,强笑道:“刘妈妈什么事?”
刘婆子道:“到茶房帮我拾掇拾掇。”
二人进了屋后的小茶房,刘婆子盯着香兰的脸看了片刻,叹口气道:“你这孩子,也忒老实,连受气都背着人偷偷哭,难怪受她们几个欺负了。”
香兰勉强笑道:“倒不是哭,方才有灰迷了眼,使劲揉了揉……”待看到刘婆子一脸精明了然的神情,便讪讪的住了嘴,低下了头。
刘婆子拉了一张小马扎坐下,又拍了拍她旁边空着的马扎道:“闺女,坐这儿。”香兰便挨着刘婆子坐了,刘婆子长出一口气道:“你初来乍到,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冷眼瞧着你是个好的,不跟她们那些轻狂丫头似的。却只会一味傻干,好几次有心劝你都没得着机会。今儿个瞧见那几个明摆着挤兑你,我这老婆子实在看不下去,你天天当牛做马的,熬了三天做得一双鞋,我都知道,也都看在眼里了。”
香兰心中安慰,觉得委屈灭了一半。
刘婆子道:“你这丫头,你性子太软了,等被人欺负死,还要被骂窝囊废!那表姑娘哪是什么好东西!她外祖母不过是咱们老太爷的一个庶妹,因几十年前闹了龌龊,便再也不走动了,如今她倒巴巴的从豫州赶过来打秋风,老太爷、老太太本来也想着她父母双亡,着实不易,即便她外祖母有些不善不妥的地方,外孙女总没有什么错,她一张巧嘴也讨人喜欢,便将她留下了。老太太因她外祖母品性不好,却有些不放心,命二太太四处打听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香兰问道:“怎么着?”
“原来这环姑娘在家中横吃恶打,她爹娘一死,她便跟她哥连手夺了她两个庶姐妹的嫁妆和一个庶弟的家产,还出主意,把她庶姐嫁给又老又肥的盐商当填房,庶妹嫁给白胡子一把的七品芝麻官儿做妾。因为这两人都不要嫁妆,还能给他家一大笔银子!”
“啊?”香兰顿时惊呆了。
“二太太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当下把这事禀报了老太太。老太太起先还被表姑娘糊弄住了,让她跟绫姐儿住一处,没过两日两人便吵架,还把绫姐儿给打了,老太太便让这表姑娘搬出来,住了最远最偏的罗雪坞,还把自己屋里最不受待见的怀蕊给了她。”
“啊?”香兰目瞪口呆,怀蕊竟然是老太太屋里最不受待见的丫鬟!
“怀蕊她爹是老太爷跟前有头脸的管事,非要把闺女送府来,其实是打了当姨娘的算盘,可她闺女……啧啧,长相口齿能耐哪一样拿得出手?又好吃懒做,惯爱耍滑的,老太太只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容忍了,把她塞给表姑娘,没想到他们倒是相投。”刘婆子冷冷一笑,“我曾看见怀蕊偷偷塞给环姑娘一块银子,两块料子,环姑娘不动声色的收了。哎哟喂,真是天大的笑话,这年头素来只有小姐打赏下人,如今倒也有丫头给小姐送礼的了!”
香兰却微微一笑:“难怪表姑娘不派活计给她,想来是那块银子和那两块料子的功劳。”
刘婆子叹了口气道:“可是环姑娘已进了府,再出去便没那么容易了,如今只好等她满了孝出嫁。环姑娘为了多捞些银子,让府里多给她添嫁妆,见天的巴结老太太,老太太对她淡淡的,她还是不肯死心,偏老太爷对她还念几分旧情,总让老太太善待她,楼大奶奶跟她交好,这两人一起不知谋算了林家多少银子。”
香兰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给刘婆子倒了一杯茶。
刘婆子哼一声道:“眼见曾老太太就要蹬腿,到时候大房就要从京城回来奔丧,等大太太一回来,任他什么妖魔鬼怪都打回原形!”
香兰道:“大房太太真这么厉害?”
刘婆子笑道:“这要是二十年前,大太太还在这儿,府里头哪是这样的光景,后来大老爷高升,大房去了京城,只把楼大爷留在老太爷身边养着。二太太性子鲁直,不是当家的好手,管了几年的家,便有些不像样。等楼大爷娶了妻,便由了楼大奶奶当家,愈发的不象样。那楼大奶奶只爱听奉承,谁马屁拍得响,谁往上孝敬的多,就提拔谁,府里头没几个人正经干活儿,一门心思的偷懒耍滑,往兜里捞钱。要说楼大爷,没有不赞的,人长得俊又有本事,不光考了秀才,还考了武状元,帮衬着家里做大买卖,赚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可真真儿应了这句话‘好汉无好妻’,娶了这个东西,过了门儿五年还下不出个蛋,还管着不让大爷娶小老婆。”
香兰暗想道:“赵月婵也是个夜叉似的人物,跟曹丽环交好,也算物以类聚。”
那刘婆子显是憋屈已久,滔滔不绝道:“当年大太太在的时候,提拔我到账房里算账,也是风光了一阵,每笔钱银过手便没有错过的。后来二太太掌家,我虽不讨巧,但也算得用。这楼大奶奶一来,怕亏空银子的事儿做不了手脚,便将我打发到这地方来了,当了粗使婆子……”说到此处颇为怅然。
香兰安慰道:“妈妈别气馁,等大房太太回来了,念着旧情,也该给您另安排差事。”
刘婆子笑了笑道:“我已经这把年岁了,过两年就该回家养老,还求什么差事呢?你却不同,生得这样好,性子也淳厚,不该跟着那坏到骨子里的贱人……唉,其实那表姑娘也是个可怜的,自小爹娘反目成仇,她爹的小妾便有五个,糟践过的丫头更不计数,只要略生得好些便往屋里拽,把她娘撵到庄子去住,她这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
香兰也叹了一声:“她原先花言巧语哄我一心卖命给她干活儿,一时说到大奶奶跟前给我美言,一时说没有她我便留不到这府里,指定让大奶奶撵出府去卖了……”
刘婆子瞪大双眼,“她说什么?没有她你便被大奶奶撵出府?”
香兰点了点头。
刘婆子嗤笑道:“她当自己是谁?是太太还是老太太?竟敢说这样的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她跟大奶奶没有那样深的交情,你大可放心在林家呆着,管她表姑娘是什么东西!”又叹口气摸摸香兰的头,“你需记得,越能干的人活儿越多,旁人乐得清闲把活儿一股脑推给你。你这样干习惯了,到后来不干都不成了,反倒被别人嚼舌根子说你偷懒。你这孩子心眼太实,日后该油滑的时候要油滑,多张几个心眼罢!”
香兰笑道:“实在点是好事,我若不实在,刘妈妈也不会觉得我是个好的,专门来提点我了。”
刘婆子想再说两句,但见香兰笑得一脸娇憨可爱,心里一软,又闭上了嘴。
香兰脸上笑得虽憨,心中却有另一番计较,暗道:“这‘没心眼’、‘呆傻’的印象既已落下,倒也不是坏事。反正我也不是精于算计之辈,看着粗粗笨笨反比那些拼命显弄聪明灵巧的妥当,但日后不能再让人随意拿捏,也要想法子离开表姑娘。”细细想了一回,又同刘婆子打听了些林府的情况,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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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对策
自那日以后,香兰仍然本本分分干活儿,只是手脚却慢了下来。平日半天做得的针线,如今不紧不慢的做上一两天才交工;往日房间里的洒扫半个多时辰就能做完,如今却不慌不忙的做满一个时辰;出去跑腿,也不像原先那样小跑着快去快回,反而慢慢走,顺带欣赏园子里的景色。因她干活儿慢了,又总是忙碌着,曹丽环也不好再派她,便去支怀蕊和卉儿。若再有叫香兰帮忙的,芝麻小事她便去帮一帮,倘若是变着法儿的推活儿给她,香兰便立刻拒绝道:“我手里还有活儿,一时忙不开,真对不住。”
她这一推脱,日子便轻松了些,只是曹丽环便瞧她愈发不顺眼,动辄便斥责一番,香兰只听不语,态度仍十分恭顺,心里则盘算着如何找时机再画两幅画卖钱。
没过几日,曾老太太病亡。因是高寿而终,所以又为喜丧。一时间府中一色的素孝,连猫儿狗儿都要裹上白布。林大老爷林长政携妻子儿女回金陵奔丧,因大房将要归来,府中一时议论纷纷。
“大房老爷太太回来,那二爷、三爷、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也要跟着回来了。”卉儿从柜里拿出一只五色花纹小陶罐,用小银勺子挖了一勺茶叶,用热水沏了,把杯子捧在手心里。
“那茶叶是大奶奶给环姑娘的贡茶,就这么一小点儿,你馋嘴非要吃,当心让环姑娘瞧出来!上回你偷吃两个桂花圆饼儿,还是我给你圆的谎。”怀蕊歪在藤条凉床上笑骂道,“再说他们回不回来,跟咱们也没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听说大太太是个厉害人儿,原就跟大奶奶不对盘,她一回来,跟信大奶奶就是一场龙虎斗!还有林锦亭林三爷,是二房唯一的男丁,还是从二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前两年跟着林大老爷上京求学去了,这次也一并回来奔丧,听说生得一表人才,是个美男子。”
怀蕊哼一声:“呸!不害臊的丫头,原来是想男人了。”
卉儿昂着头:“想又怎么了?还不准想想了?大房的林二爷林锦轩,虽是个庶出,听说也是个极风雅的才子,可自幼身子骨不好,总生病,这回留在京城没能回来。单只亭三爷回来,府里头上下的丫头们就都闻风而动,一个个变着法儿的裁衣裳做首饰,都暗暗较劲呢。”
怀蕊嗤笑道:“在曾老太太的孝里,一律穿素,不准戴花儿抹脸,还能折腾出来什么花样。”
卉儿吃吃笑道:“有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前儿个我看银簪金簪她们两个凑一处用雪青色的线在白衣服上绣花,还有要打银器在孝里头戴的,送来的样式给我一瞧,啧啧,真真儿新颖好看,我都想打两支戴戴了。”说着高声招呼道,“香兰,你打不打首饰?我问了金簪,打四支钗可以便宜六十个钱,咱们俩拼凑拼凑各打两支如何?”
香兰支着耳朵将厅里二人的对话听了个遍,听见卉儿喊她,便拿着绣花的绷子走出来,笑道:“我头上这根银簪子使得还顺手。”
“那怎么一样?你那根簪子早就发乌了,样式又老又旧,亏得你还用细布一遍一遍擦,要是我,早就丢了完事。”卉儿嗤笑一声,抓了把瓜子来嗑,“甭说那簪子,你这浑身上下都是旧衣裳,看着又破又土气,这样不体面出去岂不是打咱们姑娘的脸?”
卉儿说话一贯带刺,香兰忍了忍,脸上却带出俏皮的笑意来:“我进府晚了,没赶上裁新衣,不如怀蕊姐姐家里富裕,吃喝穿戴一应不缺,更不如卉儿姐姐体面,在环姑娘跟前总能有赏赐。我是指望月例过日子的穷丫头,一根银簪子的钗就够我宝贝了,倒是让卉儿姐姐见笑,我知道卉儿姐姐手里是有好些好东西的,要是嫌我穷酸,不如送我几样?”心里暗哂道:“卉儿号称‘雁过拔毛’,自己的吃喝、玩意儿全都把得死死的,还喜欢串门子四处蹭吃蹭喝,偷拿曹丽环的吃食,我方才这样说,肯定怄死她了。”
她前世在沈府,各房的姊妹向长辈争宠也没少斗法,更帮着她母亲出谋划策打压妾室、各房争权的妯娌,明里暗里勾心斗角,也算得上暗箭嗖嗖,阴风习习。卉儿那些小手段,真真儿不够她看的。她刚进林府,立足不稳,不想招惹是非,且两世为人,也早就懒得和人争闲气,所以卉儿有意无意的言语挑衅,她只当没听到,但也不能随意让人欺负侮辱。
卉儿顿时没了声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是生了气。香兰对着卉儿笑了笑,说:“我方才是跟卉儿姐姐说着玩呢。”转身回去绣花,心里却想:“果然还是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这两句话就堵得没话说了。若是我,肯定就从首饰里拣出两样给人家了,这样的心胸,日后也走不长远的。”
卉儿被香兰这么一噎,又添了几分气恼,正想再刺两句,却瞧见曹丽环风风火火的从外头回来,进门便高声说:“了不得了!”
怀蕊正拿了块熏肉逗狗,见曹丽环进来,匆匆把狗弄出门,一边问道:“什么了不得了?”
曹丽环往八仙桌后头一坐,喘了口气说:“鹦哥的孩子掉了,是春燕下的药!”
香兰大吃一惊,针差点扎在指头上,忙忙的站起身走了出来。怀蕊和卉儿愣住了,纷纷道:“真的假的?这事是听谁说的?”
“当然是真的,是楼大表哥亲自断的案,春燕自个儿都招了。前些日子郎中诊出鹦哥有滑胎之兆,便开了方子让煎药服用,春燕平日就与鹦哥不和,就偷偷找了机会,支开煎药的丫头,往药里头加了一把虎狼药。许是药力太足,鹦哥一碗下去就下了胎,如今还流血不止呢,啧啧,真是可怜。”曹丽环说着接过卉儿给她倒的茶,一饮而尽,“我方才到知春馆去,见门禁森严的,扯住知春馆的徐婆子问了半天,她才告诉我的。”
香兰忍不住问:“那春燕怎样了?”
曹丽环冷笑道:“还能怎样?大爷发话给远远卖了,连同她家里人也都跟着吃瓜落,大爷说了,一个都不留。大表哥都二十五了,膝下还空着,好容易有个血脉还让人害死,要是我,就把那贱丫头活活打死。”
怀蕊说:“大概也是念着往日里的一点情分,春燕到底伺候过大爷一场。”
卉儿撇撇嘴说:“我看也该她倒霉,好几回我去知春馆送东西,都瞧见她站在院里训小丫头子,好不威风的模样,楼大爷那几个通房丫头哪个跟她似的?春燕不过就仗着楼大奶奶对她高看几眼,才那么猖狂,如今作到这份儿上,楼大奶奶也保不住她。”
香兰却觉得此事绝非“远远发卖”这样轻巧,想到春燕鲜花嫩柳一样的人物儿,竟鬼迷心窍葬送了自己,百般算计争竞却落了个这么个下场,更连累一家老小,纵然她跟吕二婶子不合,却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都是在世间讨生活的可怜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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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房
林家大太太秦氏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默默思虑金陵家中的事,又想到林锦楼,心绪颇不宁静。林锦楼是她的大儿子,自小聪慧过人,顽劣异常,读书写文章也有些天分,但渐渐的不爱读书,只爱寻些闲书野闻来看,十三四岁陪着亲朋好友科考,竟中了个秀才,但无论林老爷怎么打骂,便再不肯参加春闱了。但他尤爱习武,幼年特意拜访了高人教习,居然考中了武状元,林家上下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特开了流水席大宴宾朋,林老太爷四处活动,林锦楼便谋了都指挥断事,没两年又升为正六品的千总。
林锦楼顶着武将的官职,官场上长袖善舞,又擅经营自家的买卖,将铺子一路开到了京城,一年之中有两个月都要进京瞧瞧,那赚来的白花花的银子,便在他麾下养了一支军纪严明的“林家军”。
自林锦楼逐渐出脱成少年摸样,秦氏便开始留意合适的亲事,确也有不少人家托人来打探。江南望族林家的嫡长子孙,祖父曾是朝中的二品大员,父亲林长政为户部侍郎,叔叔林长敏为参将,林锦楼文武双全又生得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不少人家都极乐意结这门亲。秦氏本已物色了两个人家,谁想人算不如天算,林锦楼正月十五上元节出去游玩,在灯会上遇见一女郎,美艳如画中之人,对林锦楼频频回首妩媚而笑,万般风情。林锦楼魂牵梦绕,后听人说此女乃金陵第一美人,是六品布政司理问赵学德的小女儿赵月婵。
秦氏听说林锦楼看中了赵理问的女儿,虽门第低了些,但赵家乃百年望族,在朝中也是人才辈出,便也没说什么,只派人详细打探,却听说赵学德官声不好,这赵月婵为人风流多情,跟表兄甚至家中小厮都有些不清不楚的。秦氏只听这两条便不乐意了,要将这事回绝。谁知林锦楼跑去央求他祖母,林老太太对林锦楼向来千依百顺,竟托媒人提亲,将亲事应了下来。消息传到京城,秦氏又惊又怒,但木已成舟,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林锦楼新婚夜便发觉赵月婵并非完璧,且对床笫之事十分稔熟,顿觉绿帽压顶,一腔子柔情蜜意登时扑灭了一半,冷眼看去,赵月婵只爱吃穿打扮,为人并无格局。林锦楼自悔“色”字迷眼未听长辈之言,对赵月婵不冷不热的。因心里添了大堵,一怒之下连着收用了鹦哥、春燕、画眉三个美貌俏丽的丫鬟。夫君在新婚里便收通房,还一连三个,赵月婵只觉自己被刮了火辣辣一记大耳刮子,对林锦楼撒泼哭闹不止,一时要撞墙,一时又要抹脖子。林锦楼冷笑道:“要寻死也别在这里,没白的脏了我家的地!莫非你想闹到官府,让我告你个婚前失贞?已然如此,林家倒不怕丢这个脸!”话一出口,赵月婵便不敢再闹,她对这门亲事还是极得意的,只得忍气吞声。
林锦楼成婚方才一年的时候,看中了秦氏远房亲戚的女儿,闺名唤作芙蓉,生得极标致,又端庄,订了亲却死了未婚夫,和林锦楼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对林锦楼颇有情意。林锦楼有意纳她为贵妾,芙蓉一家也求之不得,
林家便要正正经经的摆酒宴纳芙蓉进门。孰料天有不测风云,芙蓉被歹人引走遭了奸杀,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三年之后,秦氏见林锦楼膝下犹虚,便又派出人四处物色,最终选了个读书人的女儿,唤作王青岚,长得秀丽无双,性子又极温柔,极有眼色,秦氏放在身边调教了一段日子,亲自做主,在京城摆了酒宴,让林锦楼娶进门做了小妾。赵月婵听说只能暗恨,却也无可奈何。
“太太是不是身上不爽利?”秦氏想到烦心处忽听耳边有人唤她,睁眼一看,只见青岚手中拿了一个铜胎掐丝的小盒,乖觉道,“我看太太刚刚皱眉,大约是因路途遥远让马车晃得头疼,我这儿有一盒子冰片薄荷膏,取一点抹在太阳穴上,或是嗅一嗅都能提神醒脑。”
秦氏微微笑道:“我好得很,倒是你,这两日坐马车上犯晕,吐得厉害,下巴都尖了,回头信哥儿看了该心疼,说我没好好疼你。”
青岚听秦氏提到林锦楼,脸微微红了,垂下了头。秦氏拍了拍青岚的手,这时听马车外面有人道:“太太,到二门了。”
曹丽环在罗雪坞听说大房的车马到了,口中抱怨道:“不是说明儿个下午才回来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忙忙的梳洗打扮,换上了当季最好的一套衣裳,茶白色满绣**花鸟绸缎长身褙子,料子和绣工均是上乘。让卉儿给她细细上了妆,她原本生的白,皮肤却不细嫩,且有点点的雀斑。卉儿手巧,用茉莉紫粉膏将她一张脸涂匀了,遮上瑕疵,又扑上淡淡一层胭脂,淡扫了眉黛,精心梳了一个既端庄又别致的桃心髻,戴上素银的钗环,整个人便焕然一新,虽不是美人,但也别有风韵了。
因怀蕊告假回家,曹丽环便想带卉儿去迎人,可又信不过香兰,唯恐香兰单独在屋子里偷拿东西,只得将卉儿留下,带了香兰去了。半路上听说大房一行人已经去了寿禧堂,厮认完毕,正准备摆饭,便急匆匆往寿禧堂去。
香兰看了看足下生风的曹丽环,斟酌着措辞小心道:“姑娘,寿禧堂摆的是家宴,又没派人过来请咱去,这样冒冒然怕……不妥吧?”
曹丽环撇嘴道:“有什么不妥的?是家宴我就去不成了?我可是林家的正经亲戚。许是请咱们去的小丫头子跟咱们走岔了呢,与其让人家等咱们开席,还不如直接过去。”曹丽环一贯看不上香兰,轻蔑的斜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进府有几个月了罢?怎么还是一副缩头缩脑上不得台面的窝囊样儿,好歹学学卉儿的眼界见识罢!待会儿可别给我丢脸。”
香兰好意提点,却吃了一通排揎,低下头不再言语了,心中暗叹一声:“明摆着是府里不受待见的便宜亲戚,还硬要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儿,若是有心相请引见,几日前就该派人过来打招呼了,直到大房回来,寿禧堂都摆了饭还不见通知消息,就知道人家是不愿见呢,这么巴巴的贴上去,唉,待会儿就等着没脸罢。”
林府的寿禧堂,三间正房高大轩丽,精巧的雕花门向外敞开,可见得明堂里的描金紫檀案上设着一只青绿古铜大鼎,鼎中焚着香,若有似无的燃出一缕细细白白的烟。
“表姑娘请回罢,这一趟是老太太张罗大房二房的一起用饭,下回姑娘再来罢。”林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雪盏慢声细语的说,“再说屋里都已经摆饭了,表姑娘这会子进去也不合时宜。”
曹丽环捏着帕子站在寿禧堂院外,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仍强撑着道:“既是家宴,我也是林家的亲戚,为何不能进去?我还给大舅舅、大舅妈和几位表哥表妹们备了东西。”
琉杯道:“难为姑娘有心,还备了礼物,只是提醒姑娘一点,我们大老爷、大太太是姑娘的表舅舅和表舅妈,沾着一个‘表’字,到底不是亲的。”琉杯是林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性情泼辣,一张利嘴常常不留情面。
香兰站在曹丽环身后,揣着手垂着脸,暗想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环姑娘啊,人家摆明了是不想让你进去,何必自己跑去找没趣儿。碰了一头灰罢?这下面子里子全没了。啧,这环小姐可是个火爆性子,待会儿倒要有好戏瞧了,可别殃及池鱼,连累我挨罚。”
曹丽环的脸色愈发阴沉,指着琉杯厉声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不信她要把我关在外头!”说着理了理衣裳便要往里冲。
雪盏张开双臂挺胸一拦,脸上仍带着笑:“表姑娘请回罢,这是老太太的吩咐,别为难咱们。”
曹丽环冷笑道:“甭拿老太太说嘴,今儿我还就非进去不可了,我要亲自问问老太爷、老太太,有没有把自家亲戚关在外头不让进去的道理!莫非是想欺负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孤女不成?”曹丽环身高形壮,一把推搡开雪盏便要进去。
雪盏被曹丽环推了一个趔趄,琉杯迈步上前一挺胸,拦着曹丽环,横着眉道:“你想干什么?寿禧堂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琉杯比曹丽环还要高挑些,冷着一张脸,伸胳膊用力一推,竟把曹丽环推了出去。
曹丽环万没想到丫鬟会跟她动手,脚底一踉跄往后一倒,香兰赶紧在后头伸手接住,她生得娇小,一时没接住又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跌进花池子里。
“好啊,竟然敢推我!反了反了!真是反了!”曹丽环勃然大怒,大步走上前伸手便打了琉杯一记大耳刮子,指着怒骂道:“没脸没规矩的小贱人!不过是家里几两银子买进来的玩意儿,竟敢蹬鼻子上脸打你主子!今天我便教教你规矩,让你知道奴才该怎么伺候人!”说着又一记耳刮子扇了下来。
琉杯没想到曹丽环突然使泼打人,捂着脸一时怔住,待曹丽环第二个耳刮子扇下来,方才明白过来,一把攥住曹丽环的手腕,冷笑道:“我是林家买进来的,林家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才是我的主子,你是哪里来的主子?不过是个八竿子亲戚,占着林家的便宜,整天要这要那,今儿个吃鱼,明儿个吃鸡,后天又要金子银子绫罗绸缎,还不如我们这些奴才呢!”
雪盏连忙上来拉琉杯道:“浑说什么呢!”又跟曹丽环说:“环姑娘别恼,琉杯嘴里没个把门的,回头让妈妈们教训她。”
曹丽环哪里肯依,琉杯说的每一个字都戳中她羞恼之处,她恨不得把琉杯生嚼活吞了,咬牙道:“我就不信今天我还治不了你个小贱蹄子!”另一手伸出去猛地去抓琉杯的脸。
琉杯大吃一惊,手朝前一挡,曹丽环没抓到,便一把揪住了琉杯的头发,用力撕扯,口中骂道:“小贱人,今天不治死你我再不活着!我的话是你这张臭嘴能随便编排的?”
琉杯疼得龇牙咧嘴,往曹丽环怀里撞去,泼哭道:“你治死我,你今天就治死我!大不了我陪你同归于尽!”她这一撞把曹丽环撞了个倒仰,却还不松手,仍抓着琉杯的头发,琉杯便顺势往曹丽环身上一趴,两人一齐滚落在地。
曹丽环气红了眼,早就忘了今夕何夕,两只手一边死命捶打着琉杯,一边往死里骂道:“小贱人!小贱人!”琉杯直挺挺躺在地上任她打,只管敞开嗓子嚎啕大哭。
香兰早已看呆了,心想自己活了两世,富贵乡里呆过,市井窟里活过,却从未看见有主子和丫鬟这般掐架的,只干巴巴的喊了几句:“别打了”。雪盏急得团团转,跟几个婆子上前拉架,看香兰傻傻的站在一边,跺着脚道:“跟棍子似的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劝劝你家姑娘!”
香兰本来也不想帮忙,曹丽环不待见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一个不好反倒成了撒气桶,可面子上的事还要做,瞧着曹丽环气势汹汹,抡圆了胳膊给琉杯大嘴巴,便上前一把抱住曹丽环的胳膊道:“姑娘,快停停手,别气坏了身子。”
曹丽环一把将香兰搡开,并一脚踹过去,骂道:“没用的小蹄子!看你主子受罪都不知过来帮忙!”
香兰捱这一脚正求之不得,仿佛被踹得倒退了几步“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一边揉着被踹的肚子,一边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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