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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禾晏山     兰香缘txt下载     兰香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68 五女(四)

    香兰坐到德哥儿身边,问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德哥儿晃荡着小腿儿,眼睛往外一瞟,又赶紧收回来,垂头道:“没什么......”

    香兰见德哥儿往门口看,不由顺着目光望去。林锦楼躲在帘子后头咕哝道:“啧,傻小子,这就露马脚了,一点老袁的奸诈狡猾劲儿都没有。”咳嗽一声,掀开帘子进来,众人一见纷纷站起来行礼,林锦楼笑着摆手道:“你们坐。”众人因他来都有些不自在,林锦楼仿佛没发觉,只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坐了,道:“妹妹们都吃了饭再回去,你们方才说了些什么?”

    德哥儿道:“我问兰姨,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有什么用。”

    林锦楼对香兰道:“哦,那你跟他说说呗。”

    香兰看了林锦楼一眼,微微迟疑了一会儿,可低下头,看见德哥儿脸上那双与妹妹酷似的眼睛,心里一波一波酸软,暗道:“妹妹早逝,这孩子是家里唯一一点血脉了,也不知能在林家呆多久,只要我见他一时,便要疼他一时,好好教教他。”沉吟片刻,笑道,“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视为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想法有些浅薄功利了。一首好曲能令人解乏忘忧,或潸然泪下;一幅好画,能让人杂念顿消,洗尘净心,渐入佳境,琴棋书画乃是古往今来先圣智慧之大成,学了并非为了卖弄才艺,给自己脸上增光添彩,而是重在怡情悦性,修身养德,譬如下棋能磨练涵养心性,宋潘慎修以孔孟之道比喻围棋,说:‘棋之道在乎恬默,而取舍为急。仁则能全,义则能守,礼则能变,智则能兼,信则能克。’意思是下棋能修养仁义礼智信的品德。再如书法,唐太宗在《论笔诀》中说‘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意为万缘放下、荣辱皆忘、如此全神贯注,入静专一,常在风雅之中熏陶,心胸境界便开阔了,令人一生受用无穷。”

    德哥儿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问道:“境界是什么呀?”

    香兰又笑了起来,道:“‘境界’是个极微妙的东西,我给你讲个故事。佛经当中记载,同样的一条河,地狱众生看到的乃是脓血,饿鬼看到的是一片干涸的河床,人看到的乃是波光粼粼的河水,而天人神众看到的则是极美的金水琉璃。同样的东西却瞧出不同的景儿,这便是他们境界不同。譬如同样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有人的境界就看到这些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学之无用;有人的境界便能看出其统大雅之尊,美感无穷。琴棋书画皆蕴含直指人心的禅意,让心性豁然开朗,平稳含蓄,有一双善于看到美好的眼,日子也会更有姿彩,倘若只看能不能当吃当喝,那这辈子的追求也忒没趣儿了些。”

    林东绣笑道:“你了不得了,说个琴棋书画还引经据典,连佛经也用上了,你要是个男子,只怕出门就能得个状元回来。”

    香兰抿嘴笑了笑,德哥儿点了点小脑袋,也不知听懂还是未听懂。林锦楼却轻笑了一声,眼睛朝姜曦云过来。姜曦云抬头,二人目光正好相撞,姜曦云见其目光玩味,不由一怔,她是个极聪明的人,立时明白自己方才在院子里说的话指定让林锦楼听了去。

    姜曦云心头百味掺杂,纵然她再挑剔,也明白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极看重同林家的亲事,祖母对林锦楼也多有夸耀之词,秦氏又格外看重她,这亲事只差一层窗户纸,已是十有八九的事。林锦楼位高权重,英气勃发,她原先并不知以林家家世底蕴,为何偏瞧中了她,直到她看见香兰,心中方才恍然,这婚事确是她高攀了,倘若没有陈香兰,哪里轮得到她?香兰相貌才学皆佳,她多少有些堵得慌,却并未将其视作敌手,林锦楼风流性子,由以官宦子弟,哪个不是朝三暮四?只有家族、前途、子嗣才是立身之本。再宠爱的妾室,天长日久也会爱淡情驰,她有礼法撑腰,婆母护航,外加自己的姿色心机和手段,不怕这陈香兰不倒台。何况陈香兰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淡性子,她对这样的女子,素来看不上。

    可林锦楼她看不透。她生得美,嘴又甜,人也伶俐,多少公子王孙摆倒石榴裙下,家世显赫者有之,品貌皆佳者有之,才华横溢者有之,她皆应对得游刃有余,唯有林锦楼,他静静坐在那里,她竟无端的有些怕他。

    林锦楼忽然开口道:“五表妹,你对这事怎么看?”

    姜曦云一怔,甜笑道:“大表哥问我作甚?香兰姐姐出口成章,我说不出这些,珠玉在侧,大表哥想借此欺负我,我可不依。”

    姜丹云撇了撇嘴,刚欲说话,却听姜曦云道:“香兰姐姐虽说得有理,可也并非如此简单。”

    香兰抬起头,只见姜曦云正坐在一个绣墩上,手里捧着一盏茶,脸上款款笑道:“即便受用有何用,这天底下满腹经纶,琴棋书画皆通却穷困潦倒的文人寒士难道还少了?食不果腹,或在仕途经济里挣扎不得,还去吟风弄月,诗词歌赋,岂不是本末倒置,‘君子固穷’,酸腐得紧了。”

    香兰道:“文人寒士潦倒乃是他们人生际遇,与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何干?反而许多文人走投无路时,靠卖字画为生,尚能养家糊口。”她不欲与姜曦云有口舌之争,低下头摸了摸德哥儿的脑袋,道,“苏东坡贬官黄州,经过江边平山堂,看到‘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继而感慨‘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一个人从云端碾入泥泞,从繁华的京中贬到偏僻之地,却仍有心思看天观雨,心中存的仍是浩然之气。如今的人眼睛都是看地,观的是现实功利,看的是人与人的计较争斗,琢磨的是心机手段,鲜少能有人凝视烟雨,坐看夕阳,发自初心去过日子。我们计较世俗功利,对人对事先考虑对自己有没有好处,所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才显得无用,大多人心如蒙尘,装的全是沉重和欲望。”

    这一席话众人闻之或犹如洪钟灌耳,余音袅袅;或犹如石子投湖,荡起层层涟漪;或不关痛痒,面露讥诮。

    众人皆寂静。

    林锦楼看着香兰,只见她正俯身给德哥儿系褂儿上松开的扣儿,腮边一缕碎发垂下来,平添了两分温婉。

    夏姑姑将茗碗举到唇边,吹开热气,慢慢啜了一口。

    谭露华起身道:“我走了。”进去同林锦楼告辞,香兰十分挽留道:“二奶奶等下再走,我还有话同你说呢。”

    谭露华这一告辞,姜曦云也站了起来辞行,姜丹云并不想走,方才林锦楼进门,她百般寻了时机想同他说话,孰料林锦楼瞧都没瞧她一眼。只是姜曦云已开了口,她也不好多坐,她照镜时记得自己半侧着脸的模样最美,便特特将这一面对着林锦楼,脸上嫣然浅笑。

    香兰同谭露华仍到隔壁来,指着床上挑出来的花样并两三件衣服道:“这衣裳都是簇新的,二奶奶要不嫌弃,就挑一件去。”

    谭露华正羡慕香兰衣裳多,闻言先笑开了,口中道:“这怕是不妥罢......”

    香兰笑道:“有什么不妥,本来也裁得大了,我穿未必合身,二奶奶这样的身量,穿着才好呢。”

    林东绣跟在她二人身后进来的,见香兰给谭露华衣裳,不由连连打眼色,香兰轻轻摇了摇头。

    谭露华倒是极欢喜,挑了一件衣裳,捡了两张香兰画的花样儿,口中不住称谢去了,她一走,林东绣便埋怨香兰道:“说你是个傻的,你果然不见聪明,谭氏方才在屋里这样给你没脸,你还给她东西,别是迷糊了罢!”

    香兰道:“我是同她结善缘呢,日后能彼此相安无事罢了。”见林东绣脸上仍有愤然之色,便拉她坐下来,缓缓道:“四姑娘,你素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也是大家闺秀,行事就该跟一般人不同。”香兰赞了林东绣两句,见她脸色稍缓,便道,“既林家这样世家出来的,就该知道姊妹妯娌婆母姑嫂之间相处实属不易,更勿论日后你打理中馈,管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了。倘若你见谁不舒坦都针锋相对,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每每疾言厉色,今儿你骂我一句,明儿你害我一下,日子可怎么安宁?甭说是一道相处的婆母小姑,即便是手底下管的丫鬟婆子也是不服的。”

    林东绣道:“那该如何呢?”

    香兰道:“一则是结善缘,多说好听的,即便对丫鬟婆子们也是一样,平日里手头宽裕就大方些,常施惠于人,旁人得了欢喜,对你也会亲热。”

    林东绣道:“倘若是那种喂不熟的白眼狼呢。”

    香兰笑道:“白眼狼纵然有,也是极少的,日后分出好坏远着些便是了。二则要肯吃亏,常言道‘吃亏是福’,别人倘若占了你的便宜,或是冒犯了你,宽容大度为最上,口舌之争,不去理睬也罢。”

    正说着,听见林锦楼在外面唤林东绣名字,林东绣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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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 近远(一)

    香兰轻轻叹一口气,她原先对林东绣并无十分好感,但自从二人和平相处,她渐渐觉着林东绣心性不坏,如今林东绣要嫁给永昌侯,做德哥儿的嫡母,她尤为担心,忍不住多说几句。林东绣的这个心胸......香兰摇了摇头,她与德哥儿“母慈子孝”绝无可能,若能善待便能让人念一声佛了。

    香兰心里正忧虑,忽听见夏姑姑喊她名字,便过去,夏姑姑招手让香兰坐到她身边,拉了她的手,细细看了一会儿,对芳菲笑道:“真是个好模样,难得还知书达理的。”

    芳菲笑着说:“可不是,我听林家的丫鬟婆子们也都说大爷房里的姨奶奶是个好品格。”

    夏姑姑问香兰道:“你几岁进的府?”又问:“你是林家家生的还是买来的?父母在何处?今年几岁了?”

    香兰一一答了。夏姑姑听说香兰是家生的奴才,又听她曾经脱籍再进的林家,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拍了拍香兰的手。

    却说林锦楼唤林东绣出去,站在门口,将房帘子拉开一道缝,指着在罗汉床上摆弄小木剑的德哥儿道:“这小家伙是老袁的心头肉,你不过去哄一哄?你待他好了,老袁必亏待不了你。”说着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个事事如意的金璜,递与她道,“把这个送给德哥儿,给他挂脖子上,孩子都长着嘴,老袁一准而就知道了。”

    林东绣扭着帕子有些不情愿,想起方才香兰方才同她说的“结善缘”、“肯吃亏”等语,方才进了屋,坐在德哥儿身边,口中一长一短的同他说话。

    林东绣陪德哥儿玩了一会儿,便同夏姑姑回去了,丫鬟们进来收拾方才的杯盏茶具,德哥儿病才初愈,方才又闹了半晌,此刻已经乏了,香兰命人端了一碗粥,亲自喂他吃了,将他安置在碧纱橱的床上,又喂他吃了一丸药,方才由奶娘哄着睡了。

    香兰坐在床边盯着他的小脸看了半天,心里又软又涩,她有有时候觉着前世的记忆都已模糊了,那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锦衣玉食,文墨风雅,都是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旧梦,而今日再见到德哥儿,往日里同嘉莲簪花斗草,吟诗作对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香兰悄悄红了眼眶,自言自语说了句:“妹妹,你到底因何而死,今生再见一面都不能了。”她抬起头从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窗外翠竹细细。这两三年间,人间百味她至少尝了一半,自怨自艾过,柔情蜜意过,心灰意冷过,后来林锦楼带着她来京城,她有一日坐在清风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耳边听着天籁,心里忽然一片明澈。

    其实老天爷到底待她不薄,经了这么多坎坷,她的日子的确慢慢好了起来,原本她只是个命如草芥的下贱丫鬟,连一哭一笑皆不能自主,受尽苛责欺凌,父母在家中清贫度日,连针头线脑都要计较一番。如今她全家脱了籍,买房置地,父亲做了体面的掌柜,家中居然能使奴唤婢了。想到这里,素日里受的凌辱委屈也减轻一半,何况如今她在林家过得皆是上用的日子,行动坐卧皆有人打点,林锦楼待她也比原先软和了许多,她内心仍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她还是感恩,纵这样的日子并非她想要的。

    既如此,她便打起精神过日子,命运无常,不知要将人推向何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努力活着,让日子好过些,她有时候也熬得有些绝望,但还是忍下去。她知道姜曦云是秦氏看好的儿媳,那是个极其聪明伶俐的女孩儿,或许日后林锦楼娶了她,她拢住了丈夫的心,会因忌惮自己,把她安置到府外?

    香兰一径儿故思乱想,不觉林锦楼走进来,站到香兰身后,也看着德哥儿,皱着眉道:“这小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喜欢不如咱自己生一个。”

    香兰背对着不理他,把德哥儿身上的小被子掖了掖。林锦楼去拉她的胳膊道:“好了,甭瞧了,先去吃饭,饿死了。”拉着香兰到外面,外间大炕上已搭好炕桌,菜都已传好,林锦楼命香兰挨着他坐在炕里,二人净了手,林锦楼命人端一壶酒来,点点面前的杯子对香兰道:“还不给爷满上?”

    香兰便执起壶给林锦楼倒了一盅,林锦楼道:“你陪我也吃一杯。”

    “我以茶代酒罢。”

    “昨儿你晚上跟爷说想见见德哥儿,今儿爷就把人带来了,为了这,你不敬一杯可不像话了罢?”

    “......哦。”香兰只得给自己倒了一杯,敬了林锦楼一盏。

    林锦楼道:“这么喜欢德哥儿?嗯?”

    香兰垂下眼帘道:“小孩子我都喜欢的,我也喜欢园哥儿,大爷忘了?”

    林锦楼摸了摸下巴道:“不对,你看德哥儿的眼神不一样,好像他是你亲儿子似的......你跟沈家......有什么干系?”

    香兰心里一跳,笑了笑说:“我能跟沈家有什么干系,若不是你们提起来,我都不知道原还有这样的人家。”

    林锦楼放下筷子,也不说话,乜斜着眼看着她。香兰手心出汗,低头给林锦楼夹了一筷子嫩笋,小声道:“这个嫩,清暑败火的。”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只见他看着自己,眼神明亮惊人。

    香兰只好埋头吃饭,忽听林锦楼道:“方才你说什么琴棋书画,头头是道的,这都是你师父定逸师太教你的?”

    “......嗯。”

    林锦楼复又将筷子提了起来,把那片嫩笋吃了,道:“那你师父可是个极了不起的人了,你说那么一套,你猜方才在外面四表妹她们说什么?说你卖弄才干,自命不凡。”

    香兰怔了怔,她见到德哥儿心切,只想一股脑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于他,听了林锦楼这话,便笑了笑说:“那就算我卖弄才干好了。”

    林锦楼掐了掐她脸道:“啧,有时候罢,觉着你是个面人儿,能让人揉圆搓扁;有时候罢,你又像块臭石头,咯得人牙疼。”又给香兰加了一筷子菜,道:“其实你说的那番话,明白的人自然就明白了,心中自有启迪;不懂的人,再扯上一天,他也觉着是长篇大论,不好听。就跟你说的那个‘境界’一样,境界不到,说什么都是瞎掰,就算你给他看《兰亭序》,他也认为是鬼画符。”

    香兰睁着一双明眸看了看林锦楼,实在憋不住,问了一句道:“那你明白么?”话一出口又后悔了,赶紧低下头,装作去给林锦楼倒酒,欲蒙混过关。

    林锦楼一瞪眼道:“放屁!爷还能不明白?”看见香兰怀疑的瞧着他,不由有些恼,放下筷子道:“老太爷做过国子监祭酒,家中来往皆是大儒,爷开蒙的时候,都是帝师授课,六艺乃必修课业,学不好还要打板子的,爷每回考核都是甲。”

    香兰撇撇嘴,林锦楼道:“你不信是不是?过一会儿你坐好了,爷画幅美人给你瞧瞧。”顿了顿又道:“我听四妹妹说,今儿个谭氏又说话给你没脸,四表妹也暗地里损你,下回你甭那么老实,谁欺负你了,你就直接还回去,我记着你着小嘴儿挺厉害的,气爷那会儿跟刀子似的,这么沾别人就哑巴了?”说着给香兰又加了一筷子菜,道:“这些天你又开始诵佛经了,虔诚是好的,可也别把自己弄得跟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似的,你怎么爱读那玩意儿?”

    香兰看看林锦楼,心说你这家伙一身贪嗔痴慢疑,才是该好好读一读佛经的,她不敢明说,便道:“佛经当中自有大智慧,大爷也该读一读的。”

    “爷哪有功夫看这个。”

    香兰道:“人生有无穷尽的烦恼和求不得之苦,生老病死谁都不能逃脱,想要紧紧抓住的银子、权力、地位、情爱,有时候想想不过是一场无常的梦。前生你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主子,兴许来生就是被人呼来唤去的奴婢;前生恩爱的夫妻,今生也有可能形同陌路。有时候我在想生死多远,其实不过是呼吸之间。善恶多远,不过一念之间。古今多远,也不过就是笑谈之间。有时候苦苦挣扎放不下的,为之生死纠结痛苦的,其实也只有一个念头而已,但是开悟放下,确实是太难了。所以才要去读佛经,去参当中的大智慧,人心便清净了,人世间再不如意的事,也能坦然相对。”

    林锦楼看着她,想起下午她侃侃而谈,不自觉便光彩照人的模样,心里头好像满满的塞了个汤婆子,又暖又热,还有种极不自在的滋味,难以名状。

    而此时华灯初上,香兰的脸儿笼在一片柔和的烛光中,她并不去瞧他,双眼只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眼神迷离,仿佛真个儿瞧见了那虚无缥缈的前世。这样的香兰林锦楼从未瞧过,他见过她倔强、大哭、沉默、微笑,却从未见过她神色伤感,言语沧桑,他从未见她这样脆弱。

    他想伸手将香兰揽怀里拍拍她的背,却不知为何,他心里仿佛揣了个将要破土而出的种子,竟一动也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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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 近远(二)

    林锦楼生于权贵豪奢之家,三岁时就由老太爷领着出入书房,听往来大臣、清客幕僚议事,深谙官场之道,长大后又上沙场出生入死,见惯了人世间争权夺利、悲欢离合,直至今日呼风唤雨盘踞一方,几乎随心所欲,权力、财富、地位,女人,哪一样都唾手可得。他对女人向来不屑一顾,不管绝色佳人也好,矜持才女也罢,只要瞧他他相貌英俊,手握重权,骨头就先酥了一半,纵有那自恃清高的,他大笔银子砸下去,再哄几句甜言蜜语,多冷的冰山也都变成三月的春波。

    他知道姜曦云是家中为他看好的媳妇儿,这女孩儿家世不俗,生得极美,嘴甜讨喜,听说极孝敬她祖母,还时常给父母、兄弟姊妹们做针线,是个性子淳厚的,想来日后不会后宅生事,拈酸吃醋,故而他心里还是满意。不过,他瞧得出,那姜曦云瞧着淳厚老实,实则藏了一百个心眼子,察言观色,举一想三,看似事事吃亏,实则占尽好处便宜。就如今日谭露华因送福建特产之事不悦,看似是谭露华无理取闹,姜曦云虽说未送许多福建特产,但送了一方上好的砚和两锭子药材,反比福建特产还要贵重,可往深里想一层,姜曦云并非爱好书画之人,那砚台放在她那里也是落灰,她也并未有身体不足之症,药材与她而言也并非常用之物——况放久了也容易散了药性,倒不如算两样礼添给谭露华,既成全了面子,也堵了旁人的嘴,又将想讨好的人讨好了,正是一箭三雕。在分辩时,更是时而犀利,时而委屈,看似步步退让,实则咄咄逼人,让姜丹云和谭露华上不来下不去的,光这点,陈香兰那傻不愣登的妞儿只怕一辈子都学不会。细微处见性情,这姜曦云真真儿是八面玲珑,好圆滑,好心计,好手段!

    只是这样的女孩儿最爱自作聪明,只当别人是傻的,普天之下之人皆能被她撒娇装憨的小伎俩玩弄于鼓掌之中。今日他听见姜曦云提及女子习琴棋书画不过为了讨好爷们,其实心下也引以为然,只是他忽想起香兰素爱琴棋书画,却不像是为了讨好他。他便撺掇德哥儿去问一问,一则明了香兰心里如何想的;二则也为敲打姜曦云——倘若要嫁到林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的,现实利害那一套少在他身上用。

    只是他万没想到竟引来香兰这样一番谈吐,他往日里只知道香兰为人行事与众不同,今日方才恍然,原因她心肠见识原便与旁的女子大相径庭。

    这迂腐得跟老酸儒一样的香兰,哭成泪人儿也梗着脖子的香兰,一把硬骨头不知讨好的香兰,居然让他心底生出一股敬意,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让他尤为不安,他往后靠在背后绿闪缎撒花的靠枕上,看着她优美单薄的侧影,心里忽然软了一块,把筷子举起来又放下,道:“你如今心里头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只管跟爷说便是了,哪里还用求什么菩萨。菩萨他老人家够忙的了,天底下的那么多众生,哪里救得过来?等想到你,黄花菜都凉了。”

    香兰只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给林锦楼布了一筷子菜,又闷头吃了起来。林锦楼还欲再问,却不知怎的,心里那股陌生的情愫让他无端急躁,再张不开嘴,二人相对沉默用过了饭,丫鬟们奉上漱口香茶,撤去残席,重新摆上细茶果,一时无事。

    林锦楼拉着香兰到院子里散了一回,一时书染送来急件,二人方才回去,林锦楼坐在书案后将信件拆开,细细阅了一遍,提笔回复了,用蜡印封好,命书染交给前院侍卫,他抬起头,见香兰正坐在对面的罗汉床上做针线,因问道:“蜡烛底下费眼,你缝什么呢?”

    香兰道:“我看德哥儿穿的肚兜有些厚,想用细布给他做个薄些的。”

    一语未了,便瞧见书染进屋回道:“楚大爷打发人拉来一车兰花,说是大爷问他要的,这花儿摆在哪儿?”

    林锦楼对香兰笑道:“楚家有几个工匠,最擅种奇花异草,在园子里种妥了就挖出去卖,一年也得不少银子,如今爷张了嘴,小楚是不敢要银子的,待会儿咱去赏上一赏,瞧瞧他是不是把家里的好花儿都搬来了。”又对书染道:“把花儿都搬到廊底下,或是花架子上。”

    一时进来几个小厮并婆子搬花,待收拾干净了,林锦楼便带了香兰去瞧,果然各色品种兰花不一而足,二人借着月色看了一回,不在话下。

    第二日寅时,林锦楼早早去上朝,到卯时三刻,书染进来对香兰轻声道:“大爷打发人传来的消息,圣上已发圣旨,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圣上钦点他御前护卫,要在宫中留七八日光景,叫收拾几件常用衣裳带去。”

    香兰同丫鬟们细细收拾了几套衣裳,并林锦楼惯用的茗碗茶具等收拾了两大包,命人带了去。如今东宫已立,正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秦氏管束林家上下门户森严,有了过几日,自山西、金陵均寄来几封书信。

    却说梦芳院里,姜母手里捏着一封信,看着姜曦云,面带忧色道:“......你爹在信上就是这般写的,有御史上书弹劾他曾收受二皇子厚礼,意欲结党营私,圣上为之震怒,在朝堂上申饬斥责,之后不知该如何惩治,你爹已写了请罪折子......咳咳......”姜母奋力咳嗽两声,姜曦云忙上前顺气抚胸,口中道:“祖母莫要着急,缓缓说罢。”

    姜母喘了一口气,容色憔悴,摇摇头叹道:“你爹这礼收得只怕不是小数,圣上才动如此雷霆之怒,不知日后还能否回京,也不知太子是否会因此记恨了他......”她抬起眼,看着面前粉团儿似的孙女,摩挲着她的手道:“林锦楼极宠爱妾,这门亲虽好,我心里也是不乐意让你结的,只是这般境地......你爹娘的意思是这门亲事必须要结,林家正得圣眷,林锦楼这几日随王伴驾,常陪太子左右......咳咳咳......”言罢又咳嗽起来。

    姜曦云心沉如铁,脸上勉强挂了笑道:“咱们如今的情势,林家肯不肯还不一定呢。”

    姜母又是一声长叹,刚欲开口,却见姜丹云走了进来,冷笑道:“五妹妹怎这般自私?爹爹兄弟们的前程都将要断送了,如今还只顾想着自己,难道你这些年锦衣玉食都是大风刮来的?没受过家里半分恩惠不成?”对着姜母跪了下来道,“五妹妹要不愿意,我愿意代嫁,原我年岁比她大,倘若议亲,也该是我。”

    姜母怒得脸涨得通红,从炕上坐起来指着骂道:“混账!油蒙了你的心了!这样大年纪不知羞,竟说出这样没廉耻的话,什么‘代嫁’,林家压根没瞧上你,难道咱们要凑上去自取其辱不成!”说完又连声咳嗽,姜曦云抚着她后背,徐徐喂了半盏茶。

    姜丹云两眼泪涟涟,哽咽道:“祖母......祖母就知道偏心五妹妹,我,我哪里差了......”

    姜母长叹一声,闭上眼,旋又睁开道:“你父亲信里已经说了,替你择定了人家,是江南学子,书香门第,耕读传家,那人年纪虽轻已是举人了,家境也极殷实,祖父曾在科道任堂官,其父乃县令,过几日家里来人接你,你便回去备嫁罢。”

    姜丹云一怔,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淋了下来,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无息的顺着面颊扑落落滚在衣服上。

    姜曦云心头沉重,她劝了姜母一回,服侍她吃了药,转身去关窗时,看见窗台上放着秦氏赠她的兰花,不知怎的,忽想起香兰来,那女孩儿花颜月貌,才华横溢,林锦楼精明绝顶,看着她似笑非笑......她静静发了一会呆,轻轻的把窗关了起来。

    林锦楼进了宫,香兰倒愈发清闲悠然了,镇日同德哥儿一处,或教他读《四书》,或二人吟诗作画,或看着德哥儿在院中玩耍。原本袁绍仁只欲留德哥儿住两三日,但册立太子之事一出,圣上便要祭天,朝臣皆忙碌到十分去,袁绍仁也并不得闲儿,索性便让德哥儿在林家住下了,香兰自然求之不得。

    “还是香兰妹妹有福,就因名字里有个‘兰’字,大哥就拉了这么多兰花来,好些品种我都不曾见过。”谭露华羡慕那一院子兰花,坐在美人靠上,摇着扇子。

    自从香兰为谭露华解围,又送了衣裳,谭露华便往畅春堂走动得勤了,也回赠头油、胭脂、香包之类的小物儿。二人说些闲话,偶谈诗词歌赋解闷。谭露华素爱夸耀自己昔日在闺阁中如何极具才名,香兰不过含笑,适时说两句凑趣,手里时常做一两样针线,或是看着德哥儿玩耍。

    香兰笑道:“这正是赏兰花的时节,楚公子家里又擅种兰,所以才拉来的,哪里是因为我的缘故。”

    谭露华道:“这倒让我想起做姑娘时家里头的光景,只可惜姜家那两个小蹄子不是什么好货,否则凑一处也能开个诗社了......你是不知道,如今姜曦云成天往太太哪儿去呢,今儿送个针线,明儿送一碗亲手做的吃食,讨得太太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还让夏姑姑顺带教教姜家两个姑娘,唉,要我说你就是忒老实忒实在,你不往跟前凑合,回头太太该把你忘了。”

    香兰不欲多聊,将话头扯开道:“如今家里女孩儿多,开诗社也未尝不可,二奶奶看哪盆花儿好,尽管搬去,下帖子请几位姑娘来,到时候大显神威,也不堕你‘才女’之名。”

    谭露华怦然心动,想了想又摇头道:“二爷好静,女孩儿太多过去,他一则不自在,二则也不利于静养。况做东就要银子,我们二爷比不得大哥能自己出去挣银子,每月的例银还不够自己盘缠呢。”

    香兰道:“这个好办,就在咱们府里的那处园子里便极好,虽说太小了些,因三爷娶亲,重新修了个亭子,周遭的花草也极繁盛,颇有些景致。庄子上这几日送来些时令瓜果鲜蔬,府上又有擅做素菜的厨子,就做个全素宴,清淡,也合太太她们口味。不过再添几两银子买些果酒回来罢了,都是女子,谁还是酒鬼不成?”

    谭露华心下满意,又想到这事做得好看,自己在秦氏跟前也有光,脸上便笑开了,对香兰道:“你简直是颗玲珑心了。不怕你多心,先前我见着你,只觉得妹妹是个狐媚魇道的,心里不大瞧得上,如今这一路行事过来,才知大哥为何如此信重你。我娘家家道浅薄些,二爷身子也不中用,这府里上下人人都长着双富贵眼,或当面尊敬,背后嚼闲话的;或是干脆连脸面都不给我的,每每气得我闷哭。唯有妹妹是一片真心待我的,几次三番开解我,还送我上好的东西,先前我鲁莽,还给过你没脸,妹妹都没记恨我。”又慷慨道:“自此之后我便认你做个姊妹,日后妹妹有难处也只管来找我,你这样仗义,我也没有二话。”

    香兰笑道:“二奶奶言重了,哪有这样好。”心下却一叹,她先前虽不十分欣赏谭露华为人,但见她在娘家处境艰难,秉花容月貌却只得嫁给林锦轩独守空闺,如今才青春年华,这一生不知要怎样过,她想到自己平日里的心境,对谭露华便多两分怜悯。只是谭露华这样的性子,只可君子淡交,交情过深,只怕又要扎着手了。

    此时德哥儿背好了一段书,从房里出来,谭露华便告辞了。

    过两日,谭露华果然下了帖子,将诗社操办起来,恰逢林锦楼归家,便向后顺延了一日。第二天一早,林东纨、林东绮、并姜家大女儿姜翡云,竟纷纷乘着轿子马车到了林家。

271 兰诗(一)

    众人一到,林家立时热闹起来,彼此厮认过后,谭露华便引着姜翡云等人去了园子。秦氏见林东绮挺着肚子来了,将女儿拉到碧纱橱安置了,口中埋怨道:“月份渐渐大了,天又热,怎么不好好在家中养着?你这是头一胎,着紧得很,姑爷也纵着你。”

    林东绮坐在大炕上,用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儿,道:“不碍得,胎已经坐稳了,多走走反倒好些。”吃了一口温茶,压低声音道,“大哥哥呢?回来了?圣上新立储君,公爹夫君他们心里头都不甚踏实,听说大哥这几日一直在御前,便想过来探探风声。正好我想娘亲想得紧,便随夫君过来了。”

    秦氏忙道:“既来了就住几天再回去。”又道,“你大哥昨儿晚上回来的,今儿天还未亮,前头就没断了人。”

    林东绮道:“姜家两个女孩儿都在,可是为了给大哥说亲的?”

    秦氏道:“这也是你老太爷和你爹的意思,你觉着哪个好?”

    林东绮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姜五妹妹了,为人厚道又讨喜,上上下下没有不赞她的。”

    秦氏道:“谁说不是呢,单这个模样,这个行事的做派,就没几个女孩儿及得上的。”

    她们母女在房中说话儿,园子里谭露华忙忙的四下张罗款待,众人皆在亭中坐了,只见亭边设锦帐围屏,亭里亭外皆摆着各色兰花,水粉的,鹅黄的,淡绿的,雪白的,胭脂的,盆芳吐艳,皆以绿油油的叶子衬着,愈发娇妍,桌上摆着各色果品蜜饯,各式各样的点心。谭露华脸上脂光粉艳,头上戴着金丝髻,赤金滴珠大凤钗,脖上挂着赤金璎珞圈,身穿绯红绣金镶边粉色绣菊纹软绸褙子,下着白色团绣葫芦挑线裙儿,更添几分标致。

    她极擅迎来送往,又有林东纨、姜翡云在一旁说笑凑趣,一时倒也和乐。谭氏早听说过姜翡云才名,如今细细打量,只见她生得眉眼虽好,却及不上姜曦云,一张瓜子脸面,明眸善睐,红唇微薄,头上梳着极端庄的妇人髻,戴着金镶玉石榴簪儿,赤金梅花钗,各色翠钿,耳上垂着一对儿赤金红珊瑚的耳坠子,穿淡绿色百蝶穿花褙子,下着银红凤纹襕裙,手里摇着一柄宫扇,气度潇洒华贵,与众不同。

    众人说笑了一阵,谭露华见杯盘菜肴都已摆齐,便请众人吃喝,又命彩屏、彩明将诗题贴在亭子上,众人去看,只见题目是“以兰为题,七言排律一首,不限韵脚。”

    谭露华笑道:“这题目我斟酌了几日,想来想去,韵就不限了,咱们只做了自己玩就好。”此时彩凤端来一只瓷碗,里面有几个纸团儿,谭露华道:“诗题都在这碗里呢,大家抓阄,抓到哪个就写哪个如何?”

    话音未落,只见有个叫梦吟的小丫鬟跑过来道:“姨老太太、太太来了。”众人忙起身,瞧见秦氏搀着姜母的手臂,二人说说笑笑而来,周遭拥了七八个丫鬟,林东绮由两个小丫鬟搀着走在后面,夏姑姑扶着芳菲走在最后。

    谭露华自觉脸上有光,忙站起来笑道:“姨老太太和太太怎的也过来了,这等有雅兴。”

    姜曦云同林东绮原就认识,笑道:“二表姐你慢些,我来搀你。”

    秦氏笑道:“我们几个在房里说说话儿,听说你们在一起玩便过来瞧瞧,不必因我们来就拘着,你们乐你们的。”

    众人俱围上前,接引搀扶,亭外浓荫下设了一张戗金雕百福流云罗汉床,谭露华早命人拿了一张厚褥铺下,又在上罩了一层凤尾簟,先扶姜母坐了,姜母去拉林东绣的手道:“好孩子,你同我坐。”秦氏则亭子,先看了看菜色,又去看亭子里贴着的诗题,心道:“谭氏到底是有些才干的,怪道老爷择了她,虽说眼皮子浅些,但到底比旁的姑娘厉害一层。”因笑道:“当初我做姑娘时,也同姊妹们结社来着,你们小女孩子玩罢。”

    林东纨心知姜曦云是家里看好要同林锦楼议亲的,自然十分殷勤,用小碟儿亲手挑了几样点心菜果,捧着端到姜母跟前,笑道:“姨老太太尝尝这个。”姜翡云另拿了杯盏筷子,姜曦云则麻利的给秦氏盛了一盘子,另又亲手斟酒,一一奉上前。

    姜母、秦氏等便在亭外吃喝,与众人说笑一回,丫鬟将残席撤去,重新摆了细茶果,秦氏便打发几个女孩儿去玩乐,一时又有红笺回道:“太太,大爷来了,说本想给太太请安,但见女眷都在这儿,只怕不便,只遥遥给太太行礼,这会子要去前头会客了。”

    秦氏心中十分欢喜笑道:“快请他过来,都是一家亲戚,怕什么。”又对众人笑道,“他可是个财主,来了可得要他出这顿酒钱。”

    一语未了,林锦楼便来了,同姜母和秦氏行礼问安。姜翡云坐在亭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遭,见林锦楼生得英气伟岸,不由暗暗点头。

    姜曦云殷勤的给姜翡云斟了一盏茶,递过去道:“天气热,大姐姐喝一杯凉茶去去暑气。”

    姜翡云用扇子掩着口,对姜曦云挤挤眼睛,小声道:“这就是你未来的夫婿?可是不得了。”

    姜曦云立刻羞涩的垂下头,道:“大姐姐你说什么呢!”余光瞥了林锦楼一眼又收回,这门亲事里里外外都透着风光,倘若没有陈香兰,倒真称得上十全十美了。

    姜翡云看着姜曦云如花一般娇嫩红润的脸儿,目光闪动,道:“咱们姊妹几个就属你生得好,性子也好,事事处处都懂得谦让人,你我虽不是一胞所生,可我一直当你是胞妹一般看待。原本觉着你这模样性情,倘若不高嫁未免是老天爷不开眼。”抿嘴一笑道,“如今才知老天爷才是公平的。”

    姜曦云依旧红着脸儿,有些不知所措道:“大姐姐说什么呢,什么公平不公平,八字还没一撇呢。”

    姜翡云见她红彤彤的小脸儿格外可爱,不由掐了一把,低声笑道:“你呀,就是太过老实听话了,我今儿来就是助你一遭的,你姐夫过一会儿也来。”

    姜丹云见她二人在一起咬耳朵,状似亲密,心里又委屈起来,不由哼一声,再看看林锦楼,眼里就转出水雾,把脸扭到一旁去了。

    林东绣这几日受夏姑姑提点,比往日更有了些眼色,姜家女孩儿种种皆瞧在眼里,不由面露讥诮,反倒递给姜丹云一盏茶吃。

    当下谭露华取出一只青花瓮,笑道:“诗题都团成纸团儿在这瓮里,大家抓阄儿便是了。”

    林东绮笑道:“你们玩,我就不去费这个思量了,待你们写出来我来做个评判。”

    林东纨亦笑道:“既然二妹妹不写,我也躲个懒,近些年都在俗务里打滚,如今也就剩起笔写个字了,况姜大才女在这里,哪里有我们立足之地,献丑不如藏拙了。”

    众人皆笑道:“要这么说,也没有我们立足之地了。”

    姜翡云笑道:“大家要这样说,我可就没脸在这儿坐着了,因为想念祖母和姐妹们才厚颜来这里坐坐,蹭一顿饭吃,谁想又要写诗,既然林家姐姐妹妹不写,我写了又有什么趣儿,不如我配着诗题画一幅画儿,待会子大家把诗题在画旁,岂不是又新鲜又有趣?”

    众人皆赞好,谭露华听见笑道:“这个好,正巧大哥屋里有个妙人儿,也绘得一手好丹青,颜料笔墨问她要便是了。”便站起身,对林锦楼笑道:“大哥哥,你行事忒小气,把香兰妹妹关房里不让出来呢,否则请她同我们一起乐乐多好,如今要借你那里的颜料文具一用,可不能再藏私。”

    林锦楼一怔,谭露华提到香兰,坐中有大半人心里不舒坦。姜翡云低声问道:“这个叫香兰的,就是林锦楼极宠的那个小妾?”

    姜曦云微微蹙起眉,点了点头。

    只听林锦楼笑起来道:“她就是那个闷性子,今儿早晨弟妹还派人亲自去下帖子,我要她来,她只说身上不爽利,既然弟妹如此给她脸面,也不能再让她推脱了。”说着便看红笺道,“那就劳你去一遭,让她亲自把画画用的东西送来。”

    红笺不敢动,只用眼去看秦氏,见秦氏微微颔首,方才笑道:“包管把人带到了。”转身去了。

    话说香兰正在屋里看德哥儿写字,见炕角零零散散堆着几件衣服,便问画扇道:“这几件衣服是怎么回事?”

    画扇撇嘴道:“这几件衣裳要熨一熨,本是春菱的活计,这几日她跟姜家小姐的丫头打得火热,活儿也不干了,成天往外跑。只怕惦着寻高枝儿去了。”见香兰怔住,又瞧见小鹃站在香兰后头对自己使眼色,便悔自己说得直白了。

    小鹃忙道:“不过我看她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奶奶何必理她?”

    此时红笺来了,邀香兰往亭子去,香兰不由烦恼。前些日子谭露华总爱来寻她说笑,她懒于接待却不好推脱,于是便寻了个“诗社”的由头,谭露华果然镇日忙碌,极少来畅春堂,她这才躲了几日闲儿。如今前头贵妇小姐们诗社,岂有她立锥之地,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了。

    红笺瞧出香兰心思,便劝道:“这是大爷当着姨老太太和太太的面请你来的,你若不去岂不是打了大爷的脸?奶奶就过去转一遭,成全大爷脸面了再回来。”

    香兰无法,只得安顿了德哥儿,又将笔墨文具准备了,往亭子来了。

    此时众人已抓好了诗题,谭露华显是胸有成竹,想了片刻便落笔刷刷点点;林东绣写了几句,觉着不好又团了重写,不多时脚下便多了七八团纸;姜丹云只顾盯着兰花冥思苦想;姜翡云则伸脖子去看姜曦云的题目,她知自己这小妹虽识字读书也算刻苦,可诗词歌赋欠佳,一笔字也羞于见人,有心作弊相帮,奈何周遭都是人,无法施展。

    姜翡云见姜曦云盯着诗题发呆,暗道:“这可不妙,林家太太和林锦楼都在此处,虽说作诗不是大事,可若在这上头露了怯,到底不美了。”摇着扇子,忽见不远处走来个穿着藕色明绸青色兰花刺绣衣裙的女孩儿,手里端了托盘,上面放着各色颜料杯碟,只见其生得容色照人,气韵静美,不由一怔,看看红笺,便明白来者何人了,再看香兰一眼,又瞧瞧姜曦云,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谭露华刚刚把诗写完,抬头见香兰来了,忙把笔放下来,亲热道:“可算把你请来了。”又对姜翡云笑道,“这就是大哥哥房里藏着的那个明珠呢。”又替香兰引见姜翡云。

    林东绣亦站起来笑道:“香兰,你坐我这里,给我看看写得好不好。”

    姜翡云早知林东绣和谭露华是两个刺儿头,如今这两人对香兰皆如此亲热,心里不由诧异,看了姜曦云一眼,二人对了个眼色。

    香兰不欲久留,借故起身道:“我去给太太他们请安。”便往姜母、秦氏那里去。姜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秦氏问了德哥儿几句。

    林锦楼看看香兰,道:“她们作诗呢,你去跟着玩玩罢。”

    香兰道:“德哥儿自己一个人在房里,我放心不下,还是回去了。”

    林锦楼道:“丫鬟婆子都在,有甚放心不下的,过去玩玩。”言罢站起来,命香兰跟着他往亭子里去,对谭露华道:“弟妹那个抓阄的瓮呢?让香兰抓一个。”

    谭露华立时命人将瓮捧出来,香兰百般不愿,抬起头,只见林锦楼脸上虽挂着笑,但已隐隐有了不悦之色,遂不敢拂了他的意,只得抓了一个,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有两个字“芳兰”。

    林锦楼笑道:“既是诗社,总该评出个孰优孰略,我这儿有个小玩意儿,给第一名当彩头。”言罢从怀里摸出个玉坠儿,乃是一朵温润的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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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 l兰诗(二)

    林东纨笑道:“大哥手里尽是好东西,这坠子又是什么来路?”

    林锦楼道:“前儿个陪御驾到显通寺,庙里的方丈拿出一盘子玩意儿,太子赐了我几个,金的玉的都有,这个坠子就是一并赏下来的。”

    林东纨道:“哎哟哟,原是东宫的东西,这可了不得,我都心动想要写一首了。”

    林东绮轻轻推了她一下,笑道:“那你赶紧写,待会子我来评诗,给姐姐评个头一名。”

    林东纨道:“阿弥陀佛,这话二妹妹该悄悄告诉我,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她们都知道了可怎么好。”

    众人都笑了起来。

    姜曦云看了看那块玉,又看了看林锦楼,又去看香兰,暗道:“林锦楼在这样的场合还巴巴的把陈香兰拉出来写诗,显是为了长她的脸面,否则一个妾,即便再得抬举,这里也岂有她的立足之地?可见她正是个对手,林锦楼这样做,既是给我看,也是给我们姜家看呢!”她心里觉着憋闷,深深吸了一口气。

    姜翡云则想道:“方才我未参加诗社,皆因写得过好,未免压了五妹妹风头,写得平平,又堕了自己名头,不如帮五妹妹写上一首,也杀杀那个小妾的威风。野史话本子上才子佳人多因玩物结缘,不拘什么玉佩、帕子、香包、镯子耳环,待会儿我助五妹妹夺魁,日后流传出去‘姜家五女儿因诗才过人,得了林锦楼的玉坠子’,既是风流佳话,这桩婚事也能坐实个七八成了。”便低头静静构思律诗。

    林东纨脸上虽挂着笑,一会儿看看林锦楼,一会儿又看看香兰和姜曦云,用扇子掩着口,悄悄对林东绮道:“二妹妹,你说大哥想让谁得这坠子?”

    林东绮悄声道:“自然谁写得好谁得了。”

    林东纨道:“啧,一会儿写好了咱们两个评,这当然得体察大哥的意思了。你说......他这是对姜曦云有意,还是想抬举香兰呢?”

    林东绮算是对自己这位姐姐察言观色,处处讨好的本事服气了,想了一回,摇了摇扇子道:“想不出。”

    此时彩凤已将诸人抓的诗题皆贴在墙上,姜丹云抓了“思兰”,姜曦云为“赏兰”,谭露华为“孤兰”,林东绣乃是“遗兰”,最末是香兰的“芳兰”。

    这厢谭露华已塞给香兰一支笔,道:“快着点,这一炷香烧完就该交稿了。”

    香兰无法,她本就不想来,如今林锦楼推她站在这里,她只觉从头尴尬到脚,她知道这是林锦楼存心抬举她,但这样的境地,反而更令她难堪,姜家姊妹虽待她客气,却也极疏离,隐带着几分傲慢,倘若不是林家姐妹和谭露华待她还算亲厚,只怕她面上虽镇定,实则早已坐如针毡。

    亭子里本有一张石桌,此时已占得满满的,香兰只好握着笔站在外面,丫鬟梦吟把小几子收拾了,铺上了纸。香兰暗道:“倘若写得太好,技压众人,那就太自讨没趣了,不光在座的不快,太太也得嫌我没眼色。不如平平做一首,既说得过去,也不至于失了体面。”提笔在纸上胡乱写了一句“素体含香发幽妍”,林锦楼转到她身后,见这一句起得平平,眉头便轻轻皱上了。

    这个玉兰的坠儿乃是他想要送给香兰的。林锦楼素知香兰才情学问,有意今日让她在众人面前露脸,再拿太子赏的东西给她添彩,日后有佳名传出去,走到哪里也都让人敬一重。

    只可恨小香兰不会体察上意,头一句就作了这么失水准的。林锦楼低声道:“你写得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香兰吓一跳,扭头看见林锦楼,心里不禁有了气,道:“大爷瞧着不好就自己作一首去。”转过身接着要写下一句。

    林锦楼道:“好好作一首,听见没?你都能给德哥儿解《论语》,平日里题在画上的诗词也没这么俗的。”

    香兰仍不理他。

    林锦楼本有些恼,可见她倔强的小模样儿又觉着可爱,遂道:“罢了,你好好写一首,爷重重有赏,写得不好......”他摸了摸下巴道,“写得不好你那画儿也甭拿出去卖了,说到做到,听见没?”

    香兰两眼瞪得溜圆,脸一下气得通红,怒道:“大爷怎么能这样!”

    林锦楼看她小脸儿红扑扑的,心里又痒起来,暗道倘若没别人定要掐一把,脸上笑吟吟道:“爷怎么不能这样?爷素来都是想怎样就怎样。好好写,听见了没有?”言罢转过身,优雅的迈着步子走了。

    香兰气得泪眼朦胧,忙竭力将泪意忍回去,委屈了一会儿,只好重新再作一首。

    此时谭露华已作完,姜丹云和林东绣也纷纷写完了,重新拿了纸张誊写。姜翡云偷眼去看姜曦云写的,只见诗也有了大概,只是不够工整,意境也不算高,不过平平而已。姜曦云本就体丰怯热,这会子更满头是汗,心里哀叹道:“作这劳什子的玩意儿有什么用,酸文假醋的,写得再好能赛得过‘李杜’?无聊闺阁之戏,偏生还走不得,实在是没趣儿,还不如去钓鱼呢,好歹钓着了还算一顿口粮。”

    正腹诽着,便听姜翡云在她背后低声道:“尾联不好,‘时人不知东君情,幽怨诉与朝霞红’,一下便落下乘了。颔联‘月弄轻云’对‘帘卷西风’虽算得上工整,可李易安的典故早被用烂了,又落了一个‘俗’字。”

    姜曦云小声道:“那该如何是好,这会子我实在是想不出了。”

    姜翡云道:“你别管了,先把别的誊上,把那几句空下来罢。”

    姜曦云可喜得了巧,捧了一张笑脸往姜翡云身上腻,殷勤道:“好姐姐,我最喜欢你了,赶明儿个我再给小外甥做一双虎头鞋。”

    姜翡云点点她鼻尖道:“你个小滑头,就属你嘴甜。”偷偷写了张字条递了过去。姜曦云展开一看,只见姜翡云所作果然比自己立意高远,登时喜不自胜,忙忙的抄录下来。

    林东绣瞧在眼里,本想出言相讥,余光瞥见夏姑姑正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林东绣便只得忍了下来,一扭头,见谭露华亦冷冷的瞧着翡、曦二人,面露讥讽之色,显然也发觉了。绣、华二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个眼色,便低了头。

    林东纨也看见了,只做不知情,仍与林东绮说说笑笑。

    夏姑姑吃了一口茶,又往香兰处望去,只见她运笔刷刷点点,不多时竟已完成了。

    一时香炉里的“梦甜香”烧尽,林东绮拍手笑道:“我们要看诗了,都作好了么?”

    香韵将诗收上来,众人一一看去,只见稿上第一首是姜丹云的,写的是:

    思兰

    独上西楼含幽思,楚畹兰泽负芳时。

    浓荫鸣蝉云无趣,深院高墙夏已迟。

    万脉情随清芬远,一念心错久病痴。

    无人堪解其中味,涕泪相知无有期。

    众人看罢称赞道:“真是每一句都透着一个‘思’字,真真儿是应了题了。”林东绮道:“就是悲了些。”姜翡云道:“思兰,思兰,自然是‘一念思之’,岂有不悲之理?”再往下看,便是姜曦云的,写的是:

    赏兰

    玉盏翠环点香肌,案台婷婷灯影中。

    月弄轻云照花影,香隔西窗锁清风。

    皆言官城锦花繁,却有秦淮幽草生。

    素魂散落湘江后,蛾眉难与仙骨同。

    林东绮赞道:“最末一句最好,以屈子影射,将整首立意都拔高起来了。”众人皆点头赞同,再往下看去,只见谭露华写道:

    孤兰

    孤兰皎皎生故园,寒庭荒草竞相没。

    移栽华堂弄春晖,怅望空篱对冷月。

    春风暗度霜淅沥,蜂蝶盘旋雨休歇。

    只恐辜负韶华意,零落春泥花不发。

    姜翡云笑道:“了不得,到底是轩二奶奶,闺阁里就是才女,写出来自有傲气。”林东绮笑道:“只是论境界,还要推五表妹那一首,二嫂你服不服?”谭露华自然不服气,脸上只微微挂笑,并不搭腔,又见林东绣写得是:

    遗兰

    鹧鸪声声啼绿水,楚兰遗株开南浔。

    细蕊恋蝶随流波,东风卷芳上青云。

    日落采撷芷泽远,雨过移种黄庭阴。

    春光荏苒惊惆怅,王孙不归禁院深。

    林东纨笑道:“这样凄凉,真不像要大喜的人写的东西,待会儿罚你重作一首。”林东绣红了脸儿,道:“大姐姐说什么呢,这样打趣人家。这一首是绞尽脑汁凑的,再不成也没有了。”林东绮搂了林东绣一把,笑道:“大姐姐哄你玩呢,这题目本就难,你这首作得好。”

    最末一首便是香兰的,众人凑一处看,只见上面是极漂亮的簪花小楷。林东绮暗道:“先不论旁的,单这一笔字,方才作诗的那几个谁都比不上。五表妹诗写得尚可,只是字迹平平,不见骨风。”再瞧上面写的是:

    芳兰

    猗猗幽兰发空谷,扬扬独立遗众芳。

    丰骨蕴秀含瑶碧,素姿噙韵凝浮光。

    风急难摧君子志,雨骤堪欺王者香。

    一吟屈宋文章后,万古高情霁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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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 兰诗(三)

    林东绮喜得一叠声赞道:“这首极佳,你们都要让稿了。”

    林东绣知自己诗才不过平平,评不得上佳,便乐得捧香兰一把,也给旁人添添堵心,抿着嘴轻笑道:“香兰书画都好,想不到诗也做得这样好,真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姜家姊妹目光惊诧,再看香兰,眼神不由复杂起来,香兰见众人眼神皆往她身上看,有些不大自在,她本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今日皆因被迫。她极看重出去以“兰香居士”这名头卖画,只有把这个名声显扬出去,日后作画才能卖得高价,同样一幅画儿,署“兰香居士”托林锦楼代卖的,与署别名偷偷卖的,价格便差了几倍。林锦楼眼见要娶妻,她必为林府所不容,她要做好万全准备,倘若有一日她从林府出来,或是林锦楼对她没了新鲜,她仍能借一技之长,凭自己立下的名声养家,用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而非再去攀附男人过活。

    她不是坐中这些出身显赫,得嫁高门的小姐贵妇,她们是绣楼锦堂里养护的娇兰,她只是溪涧路旁丛生的野草,争名添彩的事是她们勾心斗角的精致游戏,而今她想得最多的是日后怎么好好活着。

    香兰淡淡笑了笑道:“我这首立意到底俗套些,曦姑娘‘月弄轻云’、‘香隔西窗’、‘锦花繁’、‘幽草生’都把一个‘赏’字写绝了。二奶奶的‘霜淅沥、‘雨休歇’都用得极佳,丹姑娘‘其中味’,‘无有期’,四姑娘的‘惊惆怅’、‘禁院深’,都写得极入味,都比我的好,我不过是扯了面大旗而已。”

    林东绮笑道:“好就是好,你谦虚什么。”推了林东纨一把,道:“大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林东纨一踌躇,先远远看了看秦氏的脸色,又去看林锦楼的,心里不知该捧那个。但见秦氏脸色淡淡的,林锦楼正坐在秦氏手边的绣墩上,看着香兰,面带得意之色,遂决定先赞香兰,笑道:“香兰妹妹这首写得好,我看着都觉得爽眼,可五表妹这首也不差,都是极好的诗。”

    这番话说了仿佛没说。林东绣撇了撇嘴,暗道:“大姐姐素来滑头,显见是两头都不想得罪,既如此,何苦来评这个诗呢。两边都不得罪,其实是两头都得罪。”

    姜丹云脸上只挂了笑,捧了杯子吃茶,双眸里闪着幸灾乐祸之色,只往姜曦云和姜翡云身上瞧。方才姜翡云悄悄递纸条她并未瞧见,可十分惊奇她这小妹妹什么时候如此会作诗了,心里觉着堵得慌,直到香兰诗作出来,姜丹云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暗笑道:“任凭你作诗作出个花儿来,也比不过人家小妾,这厢可打脸了罢!”可瞧着香兰美貌又有才情,心里又忍不住酸起来。

    姜翡云则是心头巨震,暗道:“林锦楼这小妾到底什么来路,生得这个模样又会作诗,见了场面也端得住,倒真是个棘手的人物了。五妹妹虽聪慧伶俐,可到底年幼,有这样的美妾在,只怕要吃亏了!”再仔细看了香兰写的诗,心中又涌出一股傲气,心说:“这一首算不得什么,待会儿我跟她再比试一番,定要压她一头!”

    姜曦云只觉着没趣儿,目光一扫,正瞧见林锦楼抱着肩膀半眯着眼看着香兰,眼珠子都不转一转,又觉着胸口发闷,心说自己将来议亲的夫君竟喜欢这样的才女调调,日后自己岂不是要学学琴棋书画来讨欢他欢喜?可偏偏这些竟是自己极不屑的,搞这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到底有什么趣儿,酸都酸死了......可又看看香兰,心里闷得如同蒙了一块油布,她虽只是个庶女,可家中姊妹,行走亲戚当中的姑娘们,未曾有一个及得上她,走到之处,无不赞她“美貌”、“通身气派”、“敦厚”、“讨喜”、“妥帖”等言,可这厢到了林家,那个奴才出身的妾,却隐隐的压她一头。她是个通透人,瞧得出此事并非香兰故意为之,单只她静静呆在那里,便自有磅礴的气场,仿佛是蕴含了年深日久的文采高贵,名士骨风,纵她只是个卑微的、小小的妾,但那份自珍自重,竟让旁人生不出轻视之心。

    众人各怀心思,林锦楼心里倒是十分得意,想着小香兰果然是个识趣的,又琢磨待会儿是不是把香兰写的诗拿到前头让那些外男们都瞧瞧,如此一来名声就愈发显扬开了。又担心倘若那群人非闹唤着见香兰该如何是好。转念想,自己就偏不让他们见,反正那群孙子也没本事来钻林家的内宅。

    只听姜母笑道:“你们写了什么诗,说得这么高兴,拿过来给我们看看,也跟着乐一乐。”说着使唤自己的贴身丫鬟流苏过去,将稿子取了回来。

    秦氏也在一旁看着,翻到姜曦云的不由微微点头,再看香兰的,微微一怔,蹙了眉头,忽又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姜母也将几篇稿子阅完,抬头看向秦氏,眼神意有所指,脸上淡淡笑道:“不愧是林家调教出来的人,竟能写这样的好诗。”

    秦氏笑道:“若论别致,自然是香兰这首,可细说起精致婉约,还是要让给曦丫头了。”

    姜母心领神会。这诗稿究竟谁为上,稍通诗文的都瞧得出,评谁第一都是其次了,姜母要的只是秦氏的态度罢了,她原本满心沉重不悦,但听了这话,脸上的容色又好看了些。

    亭子里众人听得分明,林东纨机敏灵巧,立时笑道:“要我评,香兰和五表妹也是不相上下。”

    林东绮仍觉着香兰写得好,可抬头看看母亲,动了动嘴,终一句话未说,便低下了头。

    谭露华头一个不高兴的,原本她建诗社,为着就是在姻亲跟前露脸,陈香兰比她写得好也就罢了,可姜曦云分明由人帮着作弊,凭什么也盖她一头?

    姜曦云红着脸嗫嚅道:“我......我写得没那么好,还是香兰姐姐的更好些。”

    林锦楼微微挑高了眉头没说话。姜母慈爱笑道:“你这孩子,这是你表舅母夸你呢。”

    此时丫鬟上前重新换过热茶果品,秦氏便笑道:“这是曦丫头带来的福建名茶安溪的铁观音,吃在嘴里又甘甜又轻浮,真是个孝顺敦厚的孩子,听说这茶没几两,听说我爱吃茶,竟孝敬我一大半。听说我暑天吃东西不运化,还特特自己做了蜜渍乌梅来,真是没那么再知道疼人的了。”

    林东纨听弦歌知雅意,明白姜曦云在写诗上落了下乘,秦氏这是特意扯开话头抬举她,给姜曦云脸面的,忙顺水推舟笑道:“可不是,今儿个我一来,五表妹就送了我一个五彩的仙壶集庆肚兜,说是给我们家辉哥儿的,是五表妹一针一线自己做出来的,针脚那叫一个细密,心思也没这么再妥帖的,这样温柔的女孩儿,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一个。”

    林东绮原就跟姜曦云认识,有几分交情,心里也觉着她可爱讨喜,又厚道,遂笑道:“五表妹真是极厚道的人,也给我做了小儿的虎头帽和小鞋子呢。”

    姜翡云笑道:“我这个小妹,从小就老实,心眼实,又孝顺,聪慧,善解人意,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她的好处。”

    林东纨又赞姜曦云如何知好歹,姜母觉着脸上有光,心里愈发喜欢起来。秦氏也觉着堵了众人的嘴,眼睛只往林锦楼那里看,林锦楼只用手把弄着那个玉兰的坠子,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

    林东纨笑道:“我今儿来凑个趣儿,问问五表妹庚辰八字如何?我这儿呀,可有一门极好的亲事想给你做呢!你们说是不是呀?”说着便朝林锦楼丢眼色过去,众人看得分明,齐齐笑了起来。

    林东纨便去拉姜曦云的手,笑道:“给我娘家做儿媳妇如何?”

    众人又是一阵笑,唯有姜丹云痴痴看了林锦楼两眼,而后便红了眼眶,把脸转到另一侧去了。谭露华神色亦淡淡的,单只去拉香兰的手,口中低声道:“甭理那些混账人,咱俩两个一块儿说话。”

    姜曦云满面通红,两只小手不知所措的互相绞着,低了头小声道:“大表姐别说这个了......”仿佛受惊的小鸟儿,怯怯的看了林锦楼一眼,却见他跟没事人似的,众人说笑仿佛与他毫无干系,只半眯着眼静静瞧着她。这男人生得如此高大,目光犀利,气势十足,他坐着也如一只静卧的猛兽。

    姜曦云心中忽涌出一股无力,她只觉得在这人面前,自己已被瞧得透透的,这种滋味饶是令人不爽。

    此时只听姜翡云笑道:“五妹妹,大表哥帮了二哥哥,你不是有一番心意相赠么,前些日子就见你一直忙忙碌碌的,如今可做得了,让我们一并瞧瞧如何?”

274 兰诗(四)

    姜曦云脸上更红了,小声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秦氏笑道:“快拿出来给我们瞧瞧,难道还要捂着盖着不成?”

    众人也一叠声催拿出来瞧瞧,姜曦云只得打发若晴去取,不多时,若晴取来一个青缎包袱,解开来看,只见里面是一副上好皮子做的护膝,靛蓝色里子,绣“九阳启泰”纹样,取如意之事数不胜数,绵延不尽之意,活计鲜亮,极其精致。

    秦氏拿在手里看了看,脸上便笑开了,又递与林锦楼看,口中道:“这样俊的针线,把绣娘们都比下去了,可见费了不少功夫。心思也没有这么再巧的了,你大表哥是马上的将军,冬天里正用得上这个。”

    姜母笑道:“曦丫儿就是个实心眼的孩子,直说麻烦了大表哥,要做一色针线聊表心意,大晚上还点灯熬油的做这个呢。”

    秦氏招手道:“好孩子,快过来。”拉着姜曦云的手道:“日后别在灯底下做针线,再伤了眼睛。天气也愈发热了,我这儿有匹细布,穿着最贴身凉快,回头你拿去跟姊妹几个裁衣裳穿。”

    姜曦云展颜而笑道:“曦云谢谢表舅母,老太太疼我们,给四姐姐和我都新做了夏衫,表舅母还这样爱护,我们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一句既捧了姜母又讨好了秦氏,这二人登时心中舒服,姜母笑道:“这是你表舅母疼你们的。”

    林东纨拉着林东绮和林东绣笑道:“瞧瞧,表妹们一来,咱们几个就没人疼了!”

    姜曦云低着头,一脸腼腆的红晕。

    众人皆笑了起来。姜丹云脸上虽勉强笑着,可眼眶已经红了。林东绣低头拨弄裙子,并不吭声,谭露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侧过头对香兰耳语道:“假模假式的,没的让人烦,抓乖卖俏讨好的,我最腻歪这一套了,待会儿我急了,非戳穿那小蹄子西洋镜不可!”

    香兰一握谭露华的手小声道:“太太还在那儿了,别惹她不痛快。”

    谭露华冷笑道:“怕什么,虽说她是婆婆,可日后迟早回金陵去,我跟二爷在京城,与她天高皇帝远,有什么相干?同你说句不见外的话,二爷身子不好,平日里银子用度又不宽裕,我嫁进来已是委屈了,若是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还屈着自己,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香兰还要再劝,忽觉有人在看她,抬起头,正与林锦楼四目相对,他手里拿着那副护膝,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香兰便把想要劝谭露华的话给忘了,两人遥遥的一望,香兰却觉着有千山万水那样远。林锦楼的神色是带了三分得意七分受用的——可见姜曦云送的这个东西,正搔到他的痒处。香兰的胸口忽然有些沉,这几日林锦楼得了一箱好皮子,也让她做一副护膝和帽儿给他,护膝她已快做得了,没想到今日姜曦云竟送上一副,单见那大片的刺绣,便知比她做得精细不知多少倍,如此林锦楼便用不着她再做一副了罢?

    也好。

    方才秦氏对姜曦云这样着意的夸赞,这样的嘘寒问暖,林东纨如此露骨的打趣儿也面带微笑的默许,便知事情大概就这样定了。

    她看了看姜曦云,秦氏把她搂在怀里揉搓,那女孩儿脸上笑得一派娇羞。她对姜曦云说不上好恶,她只是远远的望着,心底里掩不住羡慕。这样甜软娇腻的女孩儿该是长辈碰在手心里呵护长大,故而看似娇美可亲,可骨子里高人一等的优越和自认的聪慧是抹不去的,一如她前世的模样。而她这一世在尘埃里长大,纵她如何坚韧,静默收敛,小心翼翼,终究心底仍藏着未知的惶恐。

    姜曦云余光偷偷一瞥,只见林锦楼仍往香兰那头看,不由一怔,装作没瞧见似的又把头扭了过来,秦氏恰巧看见,目光巡过去一瞧,立时便皱了眉,咳嗽了一声道:“楼哥儿?”

    林锦楼方才回过神,朝秦氏看了过来。

    秦氏瞪了他一眼道:“你表妹如此用心做了针线给你,还不快谢谢人家!”

    林锦楼笑道:“多谢五表妹。”

    秦氏道:“光一句‘谢’怎么够?”

    姜曦云忙道:“表舅母,这针线本就是我为了表达谢意才做的。”

    秦氏拍拍姜曦云的手笑道:“你别管,他最有钱,今儿个表舅母替你讨几样好玩意儿。”

    姜翡云笑道:“五妹妹方才诗做得又这样好,你那玉坠儿是不是该给魁首了?方才大表哥拿出来添彩,我们几个可都听得真真儿的,这会子可不准心疼,赖皮了。”

    众人又笑了起来。

    林东纨专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眼见姜母、秦氏、林锦楼皆面上含笑,便愈发凑趣,笑道:“大哥素来慷慨大方,自然不会赖皮的,来来,曦妹妹,还不快敬我大哥哥一杯素酒,要知道那坠子可是太子的东西。”

    众人皆哄笑起来,姜翡云忙亲自斟了一杯酒塞到姜曦云手中,使着眼色,笑道:“快,还不赶紧敬敬你大表哥。”

    这厢林东纨已对林锦楼笑道:“我知道大哥酒量好,倘若是曦妹妹敬你酒,大哥可得有诚意,杯子小了可不成,海棠,赶紧把酒盅换了,换大的,今儿个非得让大哥哥美美的喝上一大海不可。”

    这阵仗林锦楼是见得多了,未料到姜曦云竟也不怯阵,真个儿换了个粉彩秋菊喜鹊掐金碗,满满的斟上了。林锦楼一瞧便笑起来道:“不带这样的罢,这还没哪儿到哪儿呢,待会儿前头还有应酬,要在这儿就给我灌趴下了,亲戚妹婿好友们该干瞪眼儿了,还不得让他们笑话死,这可不成。”

    林东纨笑道:“谁不知道你是海量,我可听说了,你把一桌子人都喝倒了,还坐得稳如泰山,那日我夫君回家吐了一宿,折腾了几日,脸上才有了人色,今儿呀,我是借曦妹妹的手报仇来了。”

    秦氏虚点着林东纨笑道:“你看看这丫头,到底女生外向,嫁了人就知维护夫君,倒不知心疼哥哥了。”心下对林东纨倒是满意,暗道这女孩儿没嫁人之前也是一身的刺儿,成天觉着嫡母要害她什么似的,如今到底是嫁了人,知道甘苦好歹了,明白维护娘家的好处。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林东绮,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若是她亲生的女儿也有林东纨这样的眼色就好了,这样方正憨厚的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

    姜母则微微颔首笑道:“外甥媳妇是好福气,这几个女儿个个出类拔萃,落落大方,瞧着就爽眼。”

    姜翡云道:“来来,五妹妹,赶紧敬大表哥,原你不就说大表哥年轻有为,不靠祖荫就立出一番事业,最值得人钦佩么,今儿个呀,你好好的敬他,也不枉你夸他一场。”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皆朝林锦楼投来。方才亭子外面说得热闹,亭子里单只坐着姜丹云、林东绣、谭露华、林东绮和香兰,这五人皆一言不发。姜丹云心里又恨又委屈,倘若不是强行忍着,眼泪早就要滚下来。林东绣、谭露华皆面露冷笑。林东绮只垂着头,她本也是爱谈笑的,可自从众人起哄将姜曦云封了榜首,她心里便觉着违心,香兰的诗比姜曦云高是有目共睹的,可闹到这样的场面,她忽然十分替香兰难堪,索性闭口不言。

    香兰静静坐在亭子最边上,她看着众人嬉笑,看着姜翡云和林东纨轮番打趣,妙语连珠,看着姜曦云两颊酡红给林锦楼斟酒,愈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纵然硬要把她抬举上来,也改不了众人轻贱,觉着她是个摆设玩意儿的事实,倘若她那首诗作得平平也就罢了,如今反倒愈发令她尴尬。

    她忽然笑了一声,轻轻一叹,仰头去看亭子外的蓝天。

    姜曦云已把酒端了起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笑容又甜美又可人,口中说:“大表哥,姐姐们都是浑说的,只是这碗酒,我是真心实意敬您来着。快喝了罢,是素酒呢,酒劲不大,还香甜得紧。”

    林锦楼歪在椅上,懒洋洋的伸手将那碗酒拦住,目光在姜曦云脸上停了一回,笑道:“不是哥哥不给你面子,是这酒不该这么敬。这样,你先敬了姨老太太和太太,再过来敬我,岂有小辈漫过长辈之理?这酒也忒多了,长辈们喝多少,我便喝多少。”

    众人一怔,姜曦云脸上略有尴尬。姜翡云暗道:“这怎么行,原就是为了让五妹妹敬酒与他,好把此事坐实,让她得了那坠子的。”口中忙笑道:“这本就是五妹妹一心要敬大表哥的......”

    林锦楼却不理她,扭头指着几子上几只杯子,对红笺抬抬下巴道:“斟上。”

    林锦楼素来说一不二,红笺不敢违拗,偷眼看了秦氏一眼,只见其面色淡然,便将目光收回来,小心翼翼斟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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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 兰诗(五)含qian20051978和氏璧加更

    姜曦云讪讪的放下碗,脸上强笑道:“大表哥说得有理。”只得先敬姜母和秦氏,又来敬林锦楼。林锦楼也不推辞,把酒盅接过来干了。

    姜翡云目光闪了闪,笑道:“吃了这杯酒,大表哥该表示了罢?”

    一语未了,林东绣捧着茶,慢条斯理道:“姜大姐姐说得不占理,作诗是作诗,针线是针线,怎能混为一谈呢?大姐姐、二姐姐才是评判,可未评五表妹夺了魁。”

    林东绣一开腔,谭露华便愈发忍耐不住了,冷笑道:“这可好,赶明儿个我也让人递个纸条,替我做上一百首诗,拿着欺世盗名去,打量别人瞧不见呢。”说话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众人一惊。登时秦氏便把茶碗“怦”一声放在几子上了,姜母一惊,死死捏住攥在手中的佛珠,姜翡云和姜曦云“噌”一下红了脸,香兰也吃了一惊,但只掀了掀眼皮,又扭头往别处看去了。一时无人接话。

    姜曦云知道这是因自己得罪谭露华引其不悦,如今来拆她的台,遂大声强笑道:“二表嫂说的是什么话呢?”

    谭露华笑容讥诮道:“五表妹该最清楚才是,怎么反问我说的是什么话?”

    林东纨、林东绣方才瞧见姜翡云传递纸条,此时听谭露华挑刺,心知肚明,面不改色,低头去理裙上的衣褶。不知情者皆面面相觑,聪明人已明了七八分了。姜母闭了闭眼,手里的佛珠捻动得愈发快了。

    姜曦云心中暗悔,她素来看不起吟风弄月等事,并未十分去学,原本她同闺阁间女孩子聚会,不过吃吃茶,聊聊天,她素会笑谈,到哪里都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个,孰料林家竟组了个诗社,真要考问四书五经,她尚可对答,只是这诗词歌赋是正正直戳了她软肋,小姐们人人作诗,她想推脱又觉不妥,尤其这样场合,倘若作太差也丢家族颜面。可早知如此,当初姜翡云递纸条与她的时候,她就不该收下才是,只是此时已骑虎难下,由不得她了。

    姜翡云心里恼恨,脸上仍笑笑着,连忙打圆场,亲手给谭露华斟了一盏茶,道:“二表嫂快吃杯茶,你诗才好,我一看你那诗心里就敬佩呢,听说你还会抚琴,双陆棋子也极佳,待会儿咱们两个定要下一盘。”

    林东纨见姜母和秦氏脸上都不好看,她素来知情知趣,转转眼珠儿,亦跟着笑道:“快别说什么诗啊,词的,我读一读都头疼,就算会吟一百首诗,哪有这挡风的护膝实在,大哥哥别想躲,赶紧的谢一谢五表妹才是。”

    这一唱一和,放在平日也就这般过了,奈何谭露华岂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何况她还憋了姜曦云一肚子火气,“扑哧”一声轻笑起来,道:“妙得很,大哥哥,甭管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赶紧把太子赏你的坠子给五表妹罢。”又扭头对香兰道,“什么劳什子的东西,不要也罢,待会儿来我屋里,我那儿呀,虽没有什么福建名茶,玉兰花坠儿,可清茶一盏,素琴古书也尚能待客,没那么风光,就为图个清静。人家把茶都敬出去表孝心,或是讨好什么人去了,只剩我们二爷没脸,香兰妹妹,你可别跟别人似的,也嫌弃我们才是。”

    林东绣细声细语道:“二嫂可不能厚此薄彼,回头我也去,我那儿有两瓶新得的茶,回头送给你吃。”

    这二人一唱一和,香兰反倒坐不住,她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姜母脸色极为难看,秦氏脸上神情亦淡淡的,她想瞧瞧林锦楼,旋即又忍住了。

    场面是极难堪的,饶是姜翡云口齿了得,此时都不知如何应对,姜曦云手心直冒冷汗,饶是她机敏,稳了稳心神,一咬牙站起来,轻轻福了一福道:“这坠子我是受之有愧了,写诗的时候,大姐姐说我有典故用得俗气,便特地点了点......我......我......”说着面色通红,羞惭不已的模样,看了香兰一眼,眨着一双大眼睛道:“还是香兰姐姐写得好,胜在意境,别样风味,是我技不如人了。”又对谭露华道:“二表嫂说得是,此事本就是我不对。”轻描淡写说指点了一个典故,又有认错诚恳之态,反堵住众人的嘴,再追究便说不过去了。

    姜母大感满意,容色舒缓。秦氏点了点头道:“不过一首诗,都是小姊妹间闹着玩的,做不得真。”

    林东绣笑吟吟道:“可不是,不过一首诗,连这个都要争竞个谁高谁下,用什么手段,也未免可笑了些。”林东绣最擅斗嘴,绵里藏针,指桑骂槐,比谭露华更要高明些。

    谭露华本就余怒未消,听了这话便笑道:“四妹妹说得是,其实不过都是一点子小事,奈何我们没长着会讨巧的嘴。有些人送东西厚此薄彼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你我这等嘴笨的,就只能喝喝西北风了。”

    姜曦云心中大怒,她知道绣、谭二人对她无非嫉妒罢了。自她一来林家,林东绣同她说话便酸溜溜的,无非因她要与林锦楼议亲,而林东绣虽得嫁贵婿,却是个奔四章的鳏夫,谭露华勉强嫁到林家,却嫁了个病歪歪的庶子。

    她已低头认错,在如此的场合下,还能要她如何!

    姜母面沉似水,可此时她插手十分不妥,只得心中暗自焦急。秦氏只用茶杯盖子拨弄茶叶。林锦楼仿佛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吭。

    香兰瞧得出秦氏因谭露华穷追猛打心生不悦。她虽不喜谭露华自命不凡、爱贪便宜,但此人颇有几分仗义,亦有些才学,几番相处下来,香兰觉得这谭露华当真有几分真性情,不愿看她因此事同秦氏闹不痛快,况姜曦云嫁不嫁进来暂且不论,她都不欲与之针锋相对,如今倒是个示弱的时机,便笑道:“二奶奶方才邀我,我势必得去的,你想轰我走都不成,我早就听说你有一架好琴,是陪嫁的嫁妆,想弹拨弹拨,总得不着机会。只是单咱们几个没意思,还是大家一起的好,曦姑娘的姐姐不过帮她指了个典故,虽说不合规,可她尾联一句便见精神,这是有目共睹的,曦姑娘竟然因此说自己技不如人,可见心胸豁达宽广。其实写得好坏是仁者见仁罢了,譬如同样一朵花,杜子美伤心时瞧了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欢喜时瞧了便说‘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豪放客只爱‘大江东去’,婉约者偏好‘小桥流水’,故而二奶奶觉着我写得好,旁人却觉着曦姑娘的好,都在情理之中。”见谭露华张口欲说,便悄悄一拉她衣袖,笑道,“常听闻旁人说二奶奶的父亲谭公,为官方正,眼里不揉沙子,因脾气耿介曾开罪过上峰,极有名臣风范,如今见了二奶奶,才知名不虚传了。其实说到底都是误会一场罢了。”又淡淡笑道,“哪里像我,小门户奴才家里出来的,识了几个字就迫不及待卖弄,让姨老太太、太太看了都见笑,跟奶奶们、姑娘们一比,倒真是浅薄了。”

    这番话言毕,众人又是一怔,继而惊讶,后又沉默下来。

    香兰余光瞥见林锦楼锐利的黑眸半眯,向她望过来,她不去触碰那目光,只低低垂着头。

    夏姑姑从方才就独自坐在假山旁浓荫之下,这里单独设了一个几子,上面摆着细茶果等物,她一直静悄悄看着,时不时喝一口茶,直到听了香兰这番话,才手上一顿,坐直了身子朝香兰望过来,心中暗道:“好,好个香兰。原就觉着她品格不同,行动做事果然同旁人是不一样心肠。倘若换一个人,处在她如今尴尬之境,只怕幸灾乐祸或低头装死,想不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既赞了姜曦云诗文了得,替她解围,又说‘仁者见仁’之理替太太等人解围,最后又赞谭露华家风耿直,替她解围,最后以‘误会’做结,一层一层,正是滴水不漏,难得她这样心性的人最后又能自贬,放低姿态抬了别人,圆了所有人的脸面,真真儿是极不容易的!可惜她这样的品貌,竟然是奴才托生的,真如同明珠暗投,但凡有个体面些的出身,又何至于与人作妾,可知这天下的事素来都有缺憾。”一面想一面连连摇头。

    姜曦云一惊,正眼去看香兰,只见其神色沉静,仪态娴雅,往日里她素认为自己扮拙藏巧,精明隐于心,平日里只是装憨罢了,但倘若她愿意相争,旁人必无还手之力,可这陈香兰......分明方才写诗最好,却倍受冷淡,纵然她二人关系微妙,她都忍不住觉着可怜,只是陈香兰非但脸上不露声色,更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扪心自问,倘若换成是她,未必能应对得比这要高明。这陈香兰貌似同谭露华和林东绣皆交好,今日这两人几次三番挤兑自己,莫非有香兰授意?

    姜曦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之间不是滋味。

    林东纨干干笑了两声,道:“香兰妹妹说得极是,五表妹心胸宽广,二弟妹为人端方,都值得赞一赞。”又扭头对香兰笑道,“你那首诗写得也好呢。”她一开腔众人纷纷附和。

    林东绮亦对香兰挤了挤眼,悄悄在袖子里竖起个大拇指,脸上笑嘻嘻道:“香兰说得在理,我还是喜欢她的诗多些。”

    秦氏脸色好看了些,露出笑容,目光复杂的看了香兰几眼。谭露华是个聪明人,已明白香兰的意思,不由心存感激,悄悄伸出手去,捏了捏香兰的手。林东绣则一时语塞,倘若她是香兰,只怕巴不得这事情闹得愈发不可收拾才好,她万没料到香兰会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最后一番自贬,换做是她,决难说出口,若说当日香兰在寺庙拼死相救,令她多几分敬重,如今她倒真的从心底里亲厚起香兰来,还夹杂着些怜悯。

    姜翡云看着香兰,眉头微拧,沉思起来。姜曦云此刻已顾不上多想,强笑得一脸娇憨道:“我年纪轻,又愚笨,好多事做得不妥,还得请姐姐们教我。”

    姜母忙插话,脸色一沉道:“曦丫儿!这事儿是你做得不对,写诗便是写诗,玩乐罢了,有何必惹出这些事端来!”

    姜曦云顺坡就下,坐到姜母身边,抱着头,跟只胖胖的小松鼠般,腻歪道:“祖母我错了,你别骂我了。”她如此这般,显得又乖巧又俏皮,令人再难生苛责之心。林东绮亦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姜母一戳姜曦云的脑门道:“你个让人不省心的!怪道都说你又憨又笨!”

    姜曦云余光瞥见众人多少都容色稍缓,不由愈发卖力,撒娇道:“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昨儿晚上不还夸我聪慧又美貌么?今儿个就变卦了,我可不依!”

    林东纨等人撑不住笑了起来,口中道:“五表妹从小就是个活泼性子,又风趣又会逗乐。”

    姜丹云凉凉道:“是啊,从小嘴皮子厉害着呢。”见姜母一记眼色杀过来,便闭口不言了。

    姜曦云见此事将要揭过,不由松一口气,愈发将话头扯开,对林锦楼腼腆的笑了笑道:“这护膝本就是送给大表哥表心意的,还请大表哥不要嫌弃针线粗糙才是。”

    林锦楼含笑道:“五表妹好心好意送我,我哪里敢嫌,只是点灯熬油费了心血做的,我自然也要回礼。”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道,“只是这坠子是要给魁首的,虽说五表妹诗做得好,可到底请了援兵,得这个坠子只怕是不能了。”

    姜曦云白嫩的一张小脸儿窘得通红,低头揉弄着裙带子,一副知错认错的乖觉模样。

    林锦楼笑道:“我这儿有个金含珠的戒指,正巧送给五表妹戴。”又扭过头对香兰道:“回去想着,还有几匹缎子,今年铺子里新孝敬上来的,几个妹妹也一人挑一匹。”

    姜曦云站起来道谢,微屈侧身,行礼犹如行云流水,幽静娴雅,姿容娟好。

    林锦楼站起来,招手对香兰道:“过来。”

    香兰只好起身走过去,林锦楼把那坠子的绳儿提在手里,递上前道:“给你,拿着罢。”

    香兰略一迟疑,抬起眼看了看林锦楼,他已有些不耐烦,伸手将香兰的小手拉起来,把坠子塞在她手心里,道:“拿着,你诗写得好,应得的。”

    香兰亦屈膝行礼。

    一时诗已评出,林锦楼告辞往前头待客,姜母和秦氏皆因方才那一闹没了兴致,各自携人散了,留下谭露华指挥丫鬟们收拾残席。待姜母和秦氏走远了,香兰正要转身离开,便听有人道:“香兰姐姐好气度,不但诗写得好,做事也妥妥帖帖的,我真是赶不上了。”香兰扭头一看,只见姜曦云正站在她身侧,脸上挂着团团的笑。

    此时夏风习习,绿树浓荫,蝉声声鸣着,满架蔷薇一园子的香,一旁的鬼脸大缸里养着一丛莲,含苞欲放,翡翠的大叶迎风摇曳。

    香兰静静看了姜曦云一回,微微笑起来道:“曦姑娘缪赞了,其实曦姑娘乖巧聪慧,千伶百俐,我这样傻傻笨笨的,才是比不上的。”

    两人皆是水晶心肝,知道对方试探,故而都按兵不动。丫鬟们瞧见她二人站在树荫下,三三两两指指点点,不敢靠前。

    姜曦云挑了挑眉,忽然正色道:“香兰姐姐才是个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长辈们是什么意思,想必香兰姐姐心里也有数。”

    香兰没料到姜曦云竟然是个痛快人,不由诧异,面上仍淡淡笑着,并不说话。姜曦云深吸一口气道:“平心而论,香兰姐姐貌若天仙,才高八斗,我见过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们能与你一般的,一只手就数过来了。”

    姜曦云故意先捧了香兰几句,用眼去看她,只见香兰神色谦和,微笑说:“曦姑娘这样赞我,我倒真惭愧了。”

    姜曦云见香兰仍一副笑笑的模样,便道:“只不过,香兰姐姐是差在了出身上,倘若姐姐也是官宦人家托生,那比起我们也不差了。只是出身上差了一层,故而任凭大表哥如何宠爱,也难以为正。这是老天爷安排,也是万般不由人的。”

    香兰淡淡道:“前生今世,因果轮回,有人天生大富大贵,有人天生贫贱孤苦,出身下贱,这是我的命,我从未抱怨过。”

    姜曦云小心翼翼的看着香兰的神色,道:“既然香兰姐姐明白,也该知道如今长辈们的意思就是冲着‘议亲’这两个字来的,香兰姐姐如此珠玉在侧的,倘若依我本心,是万万不愿意嫁进来的,只是家中风雨飘摇,我受父母之恩多年,如今当用女孩儿的时候,表舅母又相中了我,这事成与不成还另当别论,仅此而已。”

    香兰抬眼去看姜曦云,她一双漆黑沉静的眸子也正直直看着自己,白嫩的一张脸,艳丽如三月春桃,原本满腮的娇憨慵懒已全然不见,脸上全然的坚定和精明。香兰顿了顿道:“曦姑娘有何见教?”

    姜曦云叹道:“我们女孩儿命运本身不由己,香兰姐姐又何必要事事压我一头?即便没有大表哥这一层,‘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们姜家也是要脸面的人家。我只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罢了,倘若此事不成,我同香兰姐姐也做个手帕交的密友,倘若成了,亦能平和相处,何必彼此争得跟乌眼鸡似的,你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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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 不甘含yalleo和damuduck和氏璧加更

    香兰直直看着姜曦云的双目,两人目光胶着片刻,她忽又品出姜曦云绝非仅仅误会自己与之争锋,而是别有敲打试探,姜曦云神色平静,目光却复杂,泄出心底的弦外之音。

    香兰笑了笑说:“曦姑娘,还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你是大学士之女,我最初只是个家生奴才的女儿。即便姑娘是庶出,可也是锦衣玉食,金阁银楼里娇养的鲜花,我不过是溪涧丛生的野草,单这一件,你我不知差了不知几重山,姑娘又何须自寻烦恼呢?”

    姜曦云一双眸子平静看着香兰,缓缓道:“香兰姑娘,你美貌多才,又何必如此自谦。”神色淡然,却隐有咄咄逼人之势。

    香兰往后退了一步,垂了眼帘,意有所指道:“曦姑娘,丫鬟们还都在呢,你素来是个天真烂漫、可亲讨喜的女孩儿,太太格外喜欢你。”

    姜曦云一怔,立刻明白香兰这是在警告她收敛些,展眼一看,只见却有几个丫鬟在不远处收拾残席,谭露华正站在亭子里,时不时往这里看一眼。她的气势不知怎的弱了下去,亦往后退了半步,道:“我与表舅母也确实投缘。”

    忽听林锦楼喊了一声道:“还在哪儿愣着干什么,不知道爷等伺候呢么?”

    香兰一激灵,扭头看见林锦楼正站在曲径尽头,便对姜曦云道:“大爷唤我,就此告辞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姜曦云转开头,只见香兰提了裙子,小跑到林锦楼跟前,林锦楼拔腿就走,走几步又停下来不知问了些什么,香兰从袖里摸出个东西,林锦楼拿过来,展开璎珞五彩绳便套在她的脖子上,姜曦云凝神望去,只见那东西正是方才的玉兰坠子。林锦楼又说了几句,香兰只垂着头听着,林锦楼转身走几步回头看看,似是嫌香兰走得慢,一把拉了她的手腕,大步的去了。

    微风又起,只是这一遭吹在脸上,只让姜曦云觉着燥恼,若晴走过来,抻着脖子看了看,见林锦楼的身影早已消失了,便轻声道:“姑娘,咱们回罢?”

    姜曦云长长出了一口气,此时只觉得精疲力尽,一阵憋屈从心里涌出来,她悄悄用袖子掩面,将眼角的泪拭了,同若晴一并去了。

    梦芳院内,姜母住的正房门窗紧闭,屋中只剩姜母、姜翡云和姜曦云三人。姜母咳嗽愈发厉害,姜翡云忙在一旁伺候顺气,姜曦云正跪在地上,低低垂着头。

    姜母咳嗽一回,面上早已涕泪横流,姜翡云用帕子替她擦脸,姜母一把推开,颤着手指着姜曦云道:“你个给家门抹黑的混账东西,谁让你写诗作弊,谁又让你去找林锦楼的小妾!”

    姜曦云神色木然,道:“孙女知错了。”

    姜母眼泪簌簌滚下来,喘了一回气,道:“写诗也就罢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调弄风月的东西不精通也算不得错,只是那小妾是什么东西!奴才种子出身,任凭颜色再美也不过是个玩意儿。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你竟上赶着去找她,她给你提鞋都不配!”

    姜曦云顿了顿道:“她不光生得美,也确实有才华,绝非一般的小妾可比,实话说,孙女还有些钦佩她。”

    姜母冷笑道:“你怕了她了?”

    姜曦云朗声道:“我怎会怕她?任她千伶百俐,手段了得,也终究是个上不得高台盘的妾!”

    姜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曦丫儿,你素来是个最伶俐稳重的,怎么今儿个竟如此沉不住气?”

    姜翡云连忙端来一盏茶,服侍姜母吃了一口,道:“祖母消消气,五妹妹也是一时没忍住方才发作了,今日林四姑娘和谭氏确实太落人脸面,那个陈香兰又从中充了好人,着实让人气恼。”又柔声细语对姜曦云道:“大姐姐跟你透个底,你这个事,九成九是成了的,听说林家正物色合适的官媒呢。妹妹你也太心急了,陈香兰又如何,日后还能漫得过你去?嫁进来再慢慢收拾了便是。”

    姜母又用力咳嗽一声,姜翡云连忙捧来痰盒,姜母吐了痰,又吃了一口茶漱口,方才道:“凡事都有长辈出头做主,还轮不到你亲自去动口舌。你莫要忘了,祖母还在呢,莫非是个摆设不成?林家纵是个高门第,我也不能让他们委屈了你!只是你独自去找陈香兰是大大的不该,万一传到林锦楼耳朵里,林家岂不是认为你不贤良?”

    姜曦云脸上慢慢现出苦笑,膝盖往前蹭了几步,上前握住姜母的手,道:“祖母,孙女儿知道你疼我,只是如今这个情形,我纵有千万的委屈,也还是要嫁进来的。”

    姜母一怔,心里也发沉,绷着脸道:“嫁到林家就让你如此委屈么?”

    “不,我不委屈。”姜曦云神色冷静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能让林家看中,决计是高攀了,况林锦楼乃人中豪杰,年轻有为,难得他这个年纪,膝下连个庶子庶女都没有,后院里只一个宠妾,祖母起先选的人家,都比不得林家,不是么?”

    姜翡云忍不住开口道:“既如此,那你怎么还......”

    姜曦云深吸了一口气,道:“起先我只以为表舅母因为林锦楼宠爱美妾,唯恐日后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才相中我,日后我嫁进来把内宅里的事料理周全。后来我才渐渐发觉不对,林锦楼事事抬举陈香兰,表舅母虽不喜,竟也未曾反对!原本我只道她是不愿违拗儿子,后来听畅春堂里的丫鬟春菱说,似是陈香兰于表舅母有救命之恩!”

    姜母和姜翡云一惊,异口同声道:“什么?”

    姜曦云摇摇头道:“事情究竟如何,那个叫春菱的也不得而知了。只是这几次三番的事故,我便知晓,原来林家对我属意,并非单只让我治住陈香兰,而是让我容得下她!陈香兰生得美貌,手段了得,竟有林二奶奶和林四姑娘两个刺头为其张目,绮姐姐也对她满口称赞,更勿论林锦楼竟为了她把姬妾都遣散了,至今还留她宿在正房里。祖母,日后我嫁进来,兴许便只能做个傀儡,做个摆设!”

    姜母同姜翡云心神剧震,二人皆说不出话。

    姜曦云言语哽咽道:“我知道祖母疼我,事事想要为我料理周全,只是如今势比人强,林家我又不得不嫁,难不成日后嫁了人,也时时抬出娘家来撑腰不成?况我心里也不服,凭什么?凭什么议亲之前就得认命,日后甘心情愿去做那个傀儡,那个摆设!”

    姜曦云神色陡然坚决,双眸明亮如燃烧的烛火:“人非草木,哪个女子不愿夫唱妇随,锦瑟和鸣,又何必故作清高,佯装贤良,林家是希冀我做个贤惠大度的妻,对上孝父母,伺候夫君,对下照拂妾室,看顾庶子庶女,一生锦衣玉食,看着丈夫左拥右抱,娇宠姨娘,在内宅里熬白了头。纵为了家族前程我不得已为之,我也......不甘心!”

    屋中两人目瞪口呆,姜翡云结结巴巴道:“五......五妹妹,这话只好关起门来在屋里说说,说出去可就打嘴了!”

    姜曦云泪滴下来道:“女儿家在世上活得太艰难了,家里看着这桩婚事风光,可里面甘苦自知,我好的时候,家里跟着沾光,日后我有委屈,便只好一个人往肚里咽了,祖母是疼我,可谁能管我一辈子呢?家里生我养我,如今该出一份力我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不该如此坐以待毙,方才林锦楼把那个玉兰坠子给陈香兰的时候我就已捏定主意了,趁着婚事还未订下,我怎么也要为自己挣一挣,故而我去找陈香兰,她几次三番盖我一头,必是心里也存了敌对之意,她把我这番话告诉林锦楼,正好可以瞧瞧他的态度。林家对这亲事也八成是认了的,所以也该敲打林锦楼,倘若真心想要结这门亲,就不该把小妾举到这样的地步,日后该摆出个姿态来。我们姜家虽是有求于他们,可也不是可任意揉圆搓扁的。这门亲事再如何难得,也不该把自己地位放得太贱才是!”

    姜母颤着伸出手,将姜曦云拉起来揉到怀里,哽咽道:“好,好孩子,你这样勇敢果决,不输个男子了,祖母豁出老命去,也得给你做这一回脸。你说得是,凭什么咱们要退到如此地步,事情未定,总要先争一争的。”

    姜翡云迟疑道:“倘若......倘若争不成呢?”

    “那我也就认命了!”姜曦云靠在姜母怀内,眼中一片清明,“只是不试一试就退让,要我如何甘心!他林家是尊贵,我们也有求于人,可姜家的女儿,也不该就这样自轻!”

    正房外,清芬躲在帘子后头探头探脑,见门口有流苏和若晴两个丫鬟守着,只好转回来,姜丹云正坐在外间的炕上,拿着靶镜懒洋洋的照着自己,清芬在她耳边低声道:“门口有人守着呢,说什么听不到。”

    姜丹云冷笑道:“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防着我跟防贼似的,有什么用?今儿还不是让人家打了脸?屋里说什么我还不乐意听了,走,咱们出去逛逛。”言罢起身,带着清芬出去了,想了想,林家也无甚好去的,倒是今日谭露华排揎了姜曦云一回,反倒暗暗的给她出一口气,便往康寿居去了。不在话下。

    话说这两人刚走,梦芳院正房外便传来敲门声,流苏在门口道:“老太太,林大爷差人送东西来了。”

    众人听了慌忙将眼泪拭了,整理仪容发饰,拽平衣角,姜母忙道:“快请!”门一开,春菱带了两个小丫头子走了进来,手里都捧着料子。春菱先满面春风的问好,又道:“大爷一回去就先吩咐把礼物给梦芳院送来,这两匹缎子是给姨老太太裁衣裳的,这三匹是给三位姑娘的,另还有两匹,是给没来林家的那两个姐儿。”把东西放在桌上,又捧出一个掐丝珐琅小盒,递上前道:“这是戒指,单只五姑娘有,旁人可不曾有呢!”

    姜母接过来,打开一瞧,只见是个赤金镶珠的戒指,珠光圆润,极有文采。姜母笑着递与姜曦云,道:“快瞧瞧,这可是个好东西了。”

    春菱忙接话道:“可不是,大爷出手虽阔绰,可这样的好东西可不是寻常人就能让他送出手去的。”

    姜母心里好过了些,淡淡的笑开了,又一叠声命人给春菱打赏。姜曦云将人亲自送到门外,将众人回避了,轻声问:“大表哥回去怎样了?”

    春菱道:“没怎样,吩咐了香兰几句便往前面去了,又吩咐让张太医再来一趟。”

    姜曦云奇道:“张太医?府上谁病了?”

    春菱道:“嗐,没人病,就是香兰,总不见喜,大爷就专门请了个太医给她瞧瞧,药吃了几十副都没动静,大爷不耐烦了,要把太医请来再换个方子吃吃看。”

    姜曦云紧拧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拍了拍春菱的肩膀道:“我知道了,还得谢谢你,倘若不是你说要做护膝,我也做不了那么讨巧的东西。”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封红包给她。

    春菱笑道:“我也只是顺嘴这么一提,是姑娘冰雪聪明罢了。”又悄悄把红包推了回去。

    姜曦云笑道:“别见外,日后有的是地方要仰仗你呢。”

    春菱听了方才将红包收下,笑道:“姑娘不愧是大家出身的,行事就是大气,比不那些小鼻子小眼睛出来的,跟着姑娘办事,我心里头痛快。”说罢方才带了人走了。

    回到畅春堂,春菱回过书染,将要进屋时,只听屋内画扇道:“春菱姐呢?奶奶刚刚找她,让她把两盒鲜果子以大爷之名给太太那屋送去,这可是个巧宗,太太欢喜了还指不定赏下来什么呢。”

    小鹃嗤笑一声道:“你找她?方才刚抢了灵清的活计,领了尺头狗颠儿似的给梦芳院送去了。人家如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打算攀高枝儿去了!”

    灵清叹了一声道:“也不知她想什么,姨奶奶待她好,体面的活儿大都让她去,她还成天嘀嘀咕咕的。要我是主子,见她这副德行,早给赶出去了。”

    灵素道:“她心里不痛快呗,原先她多风光,简直连姨奶奶的主都能做了,如今谁还拿她说的话当令箭。”

    春菱气得满脸通红,用力一掀帘子跺着脚进了屋,屋中顿时静下来。春菱冷笑着环视屋中之人,众人皆不理睬她,只埋头做事,连原先能同她说两句的雪凝也不吭声了,只用小银镊子剔核桃。

    春菱沉着脸回到里屋,先前她同哪个丫鬟拌嘴,只要一甩手闹性子,香兰皆会从中调停,好言相劝,只是后来香兰便不再管了,只交由书染料理,让她没白受了好几顿教训。她渐渐明白,香兰已不是当初那个初进林家战战兢兢又心灰意冷的小女孩儿了——她真个儿成了自己头上的主子,只是自己却再难弯下这个腰。

    香兰虽说打赏从不亏待她,也常找她拉拉家常,可这一套她瞧着无非都是惺惺作态,倘若真念及旧情,就该知道她心里图的是什么,合该让她统领大小事务,凭什么让小鹃之流爬到她头上!

    直到姜家来了,她方才看到指望。姜曦云出身名门,甜美可人,厚道老实,对她从来都是甜甜的一汪笑,打赏给的极丰,又爱说笑话逗趣,尤其她身边的丫鬟,也远比小鹃、画扇之辈讨喜得多,对她总是一口一个“姐姐”的喊着,她渐渐的同姜家走得近了,还同雪凝和几个小丫头子说姜曦云有多少好处。

    孰料书染得知大怒,罚她顶着水盆在廊底下站了一下午,来来往往的小丫头无不指指点点的,连雪凝自此也远了她。这事乃奇耻大辱,她自此后索性愈发投靠了姜曦云——众人皆知,姜曦云是秦氏看好的儿媳妇,良禽自然择木而息,待日后姜曦云嫁进来当家做主,她升为亲近心腹丫鬟,便要好生整治书染、小鹃几个,让她们都好好瞧瞧!

    春菱这边如何暂且不提,却说谭露华忙了半日方才回康寿居,进屋瞧见林锦轩正在书案前写大字,便道:“二爷别总站着,写一时坐一时,回头熬精神,晚上该睡不好了。”

    林锦轩笑道:“我哪里这般没用了,你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哪个好。”又问她诗社之事。

    谭露华皱了眉道:“别提了,都让姜家来的小蹄子败了兴。”口中一长一短跟林锦轩说了,又道:“大哥真要同姜家结亲不成?”

    林锦轩道:“这都是长辈的主意,咱们做不得主,横竖咱们过咱们的,他们过他们的,短不了你我就是了。”

    谭露华哼道:“要是她才要了命了,就那个不吃亏的心性,保不齐跟大哥吹什么枕边风,回头挑唆你们兄弟不和。”

    正说着,彩明进来道:“二奶奶,丹姑娘来了。”

    谭露华奇道:“她过来作甚?”起身出去迎接,命丫鬟摆细茶果。二人落座,姜丹云也正想同谭露华交好,刻意说些好话,谭露华对其也并无恶感,二人一时也聊得投机,谭露华特特命丫鬟将她娘家陪嫁的琴抬出来请姜丹云弹奏。

    两人说笑一回,愈发融洽。谭露华吃了一口茶,忽然叹一声道:“丹妹妹,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可别过意......算了,还是不说了。”

    姜丹云笑道:“没关系,二表嫂你说罢。”

    谭露华语重心长道:“我瞧着妹妹是个挺知书达理,挺端正贤淑的人,怎么偏偏有个那样的小妹?啧啧,都是一个爹生养出来的,也差得忒大了些。我倒宁愿妹妹当我的嫂子呢!”

    这一句正撞在姜丹云的心坎上,她一下红了脸,佯装嗔怒的看了谭露华一眼道:“二表嫂说什么呢!”又叹一声道,“我哪有五妹妹得人意儿,表舅母这般喜欢她。”

    谭露华道:“说句不该说的,婆婆也是昏了头,把石头认成金。”

    这一句又撞姜丹云心上,她叹了一句道:“我就猜二表嫂是个见识不凡的,我那小妹,瞧着厚道,可从来不吃亏,从小到大我受多少委屈就不必提了,如今连好亲事都紧着她。可光你火眼金睛管什么用,如今这亲事,是要订下了。”

    谭露华冷笑道:“也是丹妹妹太好性子,换做是我,即便这好亲事轮不到我头上,也容不得她这样得意!”

    一语未了,忽然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华、丹二人骇了一跳,只听茜罗声嘶力竭道:“我就知道,你个缺爹少娘,烂屁眼的贱人,你嫉妒二爷信重我,非要害死我!”

    彩凤大喊道:“松手!松手!”又尖叫起来。

    旁人劝架道:“别打了!别打了!”

    谭露华皱眉,强笑着对姜丹云道:“妹妹先坐,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起身出去了。只见彩凤和茜罗正在院中厮打,发散钗落,衣衫不整,几个丫鬟婆子正在一旁拉架。

    茜罗一行哭一行道:“你个贱人嫉妒我和二爷情意,竟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我今日抱你同归于尽,到阎王老爷那里去分辩清楚明白!”又去抓打彩凤。

    彩凤边躲边道:“胡说八道,满口喷粪,你栽赃陷害,姑奶奶跟你没完!”

    谭露华怒喝一声道:“都给我停手!有没有规矩了!”

    这一嗓子如同“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众人皆安静下来,全跪了下来。

    原来这事情确有一桩缘故。话说这谭露华自从跟戴蓉有了首尾,二人便如胶似漆打得火热,谭露华本就是个易为情所动的女子,戴蓉又是老手,几次三番下来,谭露华便死心塌地,对戴蓉言听计从,她自己生性贪吝,却舍得拿大笔银子给戴蓉花销。戴蓉从她手里套了不少银钱,又回赠些不那么值钱的钗环、胭脂水粉给她。谭露华看做至宝,只觉得戴蓉对得起她一往情深。

    赵月婵便命戴蓉把断绝子嗣的药给谭露华,让她下给香兰吃,许诺了种种好处。戴蓉便哄谭露华去做,不曾想谭露华却是有几分仗义的,跟彩凤道:“我自从嫁到林家,从主子到奴才,个个狗眼看人低,背地里风言风语的踩我,唯有香兰高看我一眼,接连不断的送东西来,还总用好话劝我,这药我怎能下给她,回头你替我扔了,赶明儿个我回戴郎,就说那药已经下给香兰吃了,横竖她肚子如今也没个消息。”言罢就把那裹着药丸子的小缎子包给了彩凤。

    这彩凤心里也打着个算盘。原来谭露华一心一意爱着戴蓉,倒不愿让林锦轩近身了,便同彩凤说,等再过一阵,她便做主给彩凤开脸,抬她做林锦轩的姨娘,彩凤自然乐意。可林锦轩先前屋里却有个叫茜罗的贴身丫鬟,甚得尹姨娘欢心,尹姨娘时不时同林锦轩吹风,要他将茜罗收房。

    一时间彩凤同茜罗便别了苗头,二人都是不肯吃亏的泼辣性子,几次闹得不快,彩凤发了狠,背地里便同彩屏道:“茜罗那小蹄子忒可恶,我这儿有个断子绝孙的药,赶明儿个给她吃了,即便二爷抬举她,也让她下不出蛋,生生受一辈子揉搓!”还把那包药拿给彩屏看。

    偏那彩屏乃是口蜜腹剑之流,装作同彩凤要好,实则嫉妒她受谭露华信重,扭过头便挑唆两舌,将此事告与茜罗知道。

    茜罗性子鲁直,哪里肯吃亏,这厢便闹了起来,见谭露华来了,便跪在地上扯着谭露华衣角大哭道:“二奶奶可要给我做主哇!彩凤那小蹄子黑了心肠,竟要给我吃断子绝孙的要哩!”

    彩凤亦跪在地上,脸色苍白道:“二奶奶休信她胡说八道!”

    茜罗哭道:“我怎么是胡说的?”把那包药丸从怀里掏出来,递到谭露华面前道,“这是从彩凤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她还敢抵赖,彩屏姐早就告诉我了!”

    谭露华一见那小缎子荷包,头上的太阳穴立时“噌噌”跳了起来,怒得一把将茜罗手中的荷包打飞,狠狠瞪了彩凤一眼,彩凤知自己行错了事,瑟缩着低下头。

    彩屏万没料到茜罗竟如此沉不住气,她一招没拦住竟闹成这样,不由吓得浑身乱颤,慌忙跪在地上道:“没有这回事,二奶奶,这都是茜罗满口里胡吣!”

    茜罗扯着嗓子道:“我句句实情,是不是这回事,请个大夫来验一验这药就知道了!”

    姜丹云趴在窗台上瞧了个一清二楚,她虽还想在这儿瞧热闹,可也知再待下去不合仪了,遂跟绿萝打了招呼出来,带着清芬悄悄的顺着墙根走了,行至一半,忽见前头有一个小缎子荷包,凝神一瞧,正是方才茜罗口口声声喊的“断子绝孙的药”,谭露华伸手打飞,落在一处院内一处石凳旁边。

    姜丹云本想装作没瞧见,可不知怎的,耳边竟想起谭露华那句话:“也是丹妹妹太好性子,换做是我,即便这好亲事轮不到我头上,也容不得她这样得意!”仿佛鬼使神差,她慢慢弯下腰,佯装去捡掉在地上的扇子,悄悄把那包药攥在了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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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 府宴(一)

    话说林锦楼拉着香兰回了畅春堂,丫鬟们本聚在一处说笑取乐,见他二人进门,连忙团团围上来,林锦楼径自走到次间,微微扭头,见香兰正同画扇低声吩咐,命把他见客的衣裳备好。

    林锦楼边走边将腰上束着的织金宽腰带解了,随手递给小鹃,灵清连忙递茶,灵素递毛巾,雪凝奉了一盘时鲜的果子。香兰跟着走了进来,在贵妃榻上坐了,林锦楼也跟着过去坐在榻上,拉过香兰的手笑,用下巴点点香兰胸前挂着的坠儿,问道:“喜欢么?其实就是特地留给你的。”

    恰逢书染进来听见这一句,她惯是会凑趣儿的,笑嘻嘻道:“哎哟,这坠子可好,又温润又精巧,最妙的是一朵兰花儿,暗合了奶奶的名字,就没这么再能对人心思的东西了。这心意就值它黄金万两。”

    香兰抬起头,见林锦楼正对她笑呢,她不知该如何说,又把浓长的睫毛垂下来,林锦楼道:“黄金万两,白银千两的,就是哄你图个趣儿。”

    香兰眨了眨眼,又微微抬起头,对上林锦楼那双笑眼。书染见这阵势,心想,得了,有什么要紧的话也等这位爷腻乎之后再说罢,跟一旁几个丫鬟打眼色,几个人悄悄的退了下去。

    林锦楼看着香兰秀美的脸儿,情不自禁的压低声音道:“喜不喜欢?爷问你话呢。”顿了顿又问,“或是你有什么想说的?”

    香兰抬头看看林锦楼英气的眉目,不知怎的又想起方才姜曦云同她说的一席话,她心里忽然就变得沉甸甸的,也不知是委屈还是伤感,她只觉林锦楼握住她的那只手又滚又烫,她把手抽回来,没有吭声。

    林锦楼眉头微皱,刚要问话,便瞧见画扇抱着一叠衣服,一行走进来一行道:“奶奶,那套墨绿的今天早上洗了还没干,箱子里还有几套相仿的,您瞧瞧......”瞧见林锦楼朝她瞪过来,吓得“咯噔”一下,后面的话全都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这句话倒救了香兰,她起身迎上去道:“放在这儿,我瞧瞧。”

    林锦楼不悦,心说:“香兰从家带过来的丫头就是没有林家养的有眼色,还有个膈应人的名儿,叫什么画扇,他爹的,不就因为宋柯那小白脸送过她一柄扇子么,就这么巴巴记着,赶明儿个就给这丫鬟把名儿改了,就叫玉坠儿,要么就叫屏风,最早爷还送过她一扇孔雀屏风来着,她不是也喜欢得紧,以前没事就总盯着瞧,仿佛要把那屏风瞪出个洞似的。”想着又瞪了画扇一眼,画扇脸儿愈发吓得白了,

    林锦楼不耐烦道:“穿什么都成,你过来。”

    香兰装听不见,还在低头看衣裳,书染听见动静,探头瞧了一眼,便进来道:“大爷,几位爷都到了,正在前头吃酒,让您一回来就赶紧过去。”

    林锦楼又看了香兰一眼,方才“嗯”了一声,由人服侍着把衣裳换了,时不时瞧香兰几眼。香兰心里没来由一紧,林锦楼眼光犀利敏锐,她在他跟前从一开始便毫无胜算,所有心思都被他看穿,牢牢捏在他的手心里。

    临行前,林锦楼捏住香兰的下巴,仔细看了两遍,方开口道:“你就没什么要跟爷说的?”

    香兰摇摇头。

    林锦楼半眯起眼道:“方才姜家那五姑娘跟你说什么呢?”

    说什么?自然是敲山震虎,敲打我,再探探你的意。香兰心里一揪,抬头看看林锦楼终什么话也没说,仍摇头道:“没说什么,不过闲话而已。”

    林锦楼若有所思的松开手,口中“哦”了一声,便往外走,又转回身道:“把铺子里孝敬上来的几匹布给妹妹们都分分,还有前两天银楼送来的首饰里有个镶珍珠的戒指,给五表妹送过去。”

    香兰一一应了,余光瞥见春菱站在窗户外探头探脑。书染连忙笑道:“我这就拿钥匙开仓库去。”

    待林锦楼出了门,香兰对书染低声道:“这两天盯着点春菱,我瞧她这番形容不大对劲。”

    书染冷笑道:“她自打来京城就没对劲过,如今又跟姜家打得火热。说句唐突的话,奶奶性子太面,一顿杀威棒下去,瞧她还能如何。”

    香兰苦笑了一下,道:“我同她该说的好话都说尽了,只是她求的我不能给,她这样轻飘飘的性子,又爱得罪人,还不肯听我的,倘若得了权还指不定怎样。我是不怕她如何,她这样下去迟早要栽大跟头,倘若真犯在太太手里,只怕我也难保她。如今且由着她这样......我不寒心是瞎话,可有些缘分也不是硬求的,由着她去罢,盯紧了咱们门户便是,只要她不出乱子,也别说话伤了她,究竟情分一场,她想去姜姑娘那里我也不拦着,好聚好散罢。”

    书染听了这话,叹一口气,又念了一声佛,道:“我的奶奶,你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该回什么了。前一阵子她明知奶奶就在隔壁坐着,还张口闭口赞姜五姑娘好,什么‘为人大度’、‘讨喜的性子’、‘生得天仙一样的貌’、‘合该当正房奶奶’,唉,我知道您听了刺心,正做针线都把指头扎破了,只打发画扇出去让春菱把晾在外头的衣裳收了。那事之后就再没重用过她,待她却跟之前一样好,这个肚量,真是没的说了。”言罢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斟酌,方才迟疑道,“姜家那头......其实奶奶这么多委屈和苦别都往自己肚里咽,大爷待你还是极好的......”

    香兰自然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笑了笑。今日之事种种,早在她被迫进林府当妾时就已预料到,她说了也改不了她就是个妾的事实,何况她从不爱搬弄是非。她理解姜曦云为何要同她说这样一席话。如今这女孩儿也确实两难——姜家逢难,她不想趟浑水,可秦氏偏偏只相中她,倘若秦氏看中的是她姐姐,只怕也算皆大欢喜,可惜可惜,秦氏连个眼风都不曾给过姜四姑娘。

    香兰觉着自己是被磨磋得糙粝了,倘若这番话放在她刚进林家当妾时姜曦云来敲打她,她必定自觉折辱,反唇相讥,如今她可以平静以对,先前不能容忍的话,居然也能春风化雨叹一声笑一声就过了。香兰不由生出几分辛酸,这样平和的心境是多少磕磕绊绊方才打磨出的,当中又含了多少委屈和无奈,可旋即她心中忽又涌出几分骄傲,纵然她遇到过许多不堪之事,也从未变成刻薄抱怨或满腹心机的妇人,她从未想着通过算计谁让自己日子好过,苦痛只将她打磨得更圆润丰富,所以她如今更能体会到别人的苦衷。

    香兰呆坐了一回,一时书染命人拿了布料的册子来,她打起精神一一分了,又命小鹃找出戒指,一一打发人去送。不在话下。

    却说林锦楼,从畅春堂里出来,一路都拧着眉。桂圆见他主子似是心情不好,愈发大气儿也不敢出,心里暗暗叫苦,暗道:“吉祥和双喜在前头伺候那几位爷,怎就偏偏指派我来迎这尊佛,莫非香兰姑奶奶又说了什么戳他心肝肺的话?这不能啊,自从到了京城,这俩不是好多了么。”他正胡思乱想,忽听林锦楼道:“你们奶奶画过的画儿都放书房里了是罢?”

    “啊?”桂圆一怔,立时又堆上笑道,“可不是,每回奶奶给了我画儿,小的就全送大爷前头书房去了。”

    “哦,那去书房,给爷找出来。”

    那二人便去了书房,林锦楼手里托着祛暑汤坐在太师椅上,桂圆满头大汗,在几个画缸里翻来找去,终于捧了二十几卷出来。林锦楼一一展开看了一遍,看了看日子落款,忽发觉自从他允许香兰往外卖画以后,再送出的画明显高了几档,林锦楼鼻子里哼了一声。挑挑拣拣,选了十来幅,命小厮们拿着,施施然往会客的宴息去了。

    厅里正行令划拳,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几个小厮在一旁伺候,另有眉目清秀的小戏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唱戏,热闹到十分去。

    众人一见林锦楼进来便大声笑道:“快瞧瞧,大忙人可来了,怠慢宾朋,这得罚他几杯呀!”

    有人起哄道:“把这一坛子都得吃了才成。”

    刘小川捧着肚皮笑道:“小爷可听说你林土匪可在后院相媳妇儿呢,跟兄弟说说,相得如何了?”

    谢域在底下踹了他一脚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给他使眼色。姜翡云之夫,忠勇侯嫡次子陆朝宗正坐在另一桌,不好说这等话打趣。

    未曾料刘小川素是个混不吝,跟陆朝宗先前还结过梁子,对谢域瞪眼道:“你小子踹我是什么贱毛病?有上赶着送闺女的,就不兴我说几句?”

    谢域不乐意了,道:“你就是个混球,当兄弟好心好意提点你,以后我再管你的屁事我就是你孙子!”

    刘小川嘿嘿笑道:“你这话都说过好几回了,来,叫声爷爷听听......”

    谢域立时瞪眼就要挽袖子。往日里二人争执皆是楚大鹏相劝,只是这会子楚大鹏去解手,袁绍仁怀里抱着德哥儿正喂他吃菜呢,低声劝架道:“行了你们俩,见面就掐,狗咬狗一嘴毛。不看看是在谁的家,一会儿林霸王急了你们俩掂量着点。”说着起身,塞给德哥儿一杯茶,命他去敬一敬林锦楼。

278 府宴(二)

    林锦楼正拱手抱拳左右应对,忽瞧见德哥儿端着一杯酒走过来,一板一眼道:“侄儿敬林叔一杯酒。”

    林锦楼满面含笑,伸手把酒接过来喝了,又揉了揉德哥儿的小脑袋,道:“好小子,这两天瞧着又长高了,赶明儿个再带你去跑马。”

    德哥儿两眼亮晶晶的,扑上去抱住林锦楼的腿连蹦带跳道:“真的么?”

    林锦楼在他圆滚滚的小脸儿上又掐了一把,心里头不由得软绵绵的,他这个年岁,膝下也该有这么个虎头虎脑的孩子,香兰倘若有了子嗣,也不必再这样小心翼翼的。自从姜曦云进府,香兰便愈发谨慎了,她原就胆儿小,如今更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事事处处示弱退让,他闹不清她到底在怕什么,她是他林锦楼的爱妾,她有什么为难不能跟他说的,就算他有意娶姜曦云,也断不会委屈了她。姜家那几个心思他心里门儿清,奔着那玉坠儿来的,倘若是香兰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可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动心眼子玩鹰,门儿都没有。

    此时众人都举杯过来敬酒,口中连声称要罚酒三杯。

    林锦楼也不推辞,一口气干了三杯,众人哄笑叫好,簇着他入了席。双喜见了连忙给林锦楼面前的杯子里斟酒,吉祥赶紧布了他爱吃的菜色,放到跟前的粉白小碟儿内。林锦楼一招手,双喜连忙低身附耳,林锦楼轻声道:“去找书染拿府里的牌子,派人再去请张太医,就说上回吃了几幅药,肚子还没消息,让他再过来诊,换个方子吃吃看。”

    双喜一缩脖子,暗道:“我的爷,这都要跟姜家议亲了,还惦记让香兰生孩子呐,也不怕真有了庶长子让姜家姑娘膈应。”他抬起头想跟吉祥对个眼色,心领神会一番,未料到吉祥狠狠瞪了他一眼,双喜又一缩脖子,一阵风儿似的小跑着去了。

    一时众人又轮番给林锦楼敬酒,林锦楼亦一一回敬,客套一番下来,楚大鹏笑道:“听说哥哥这几日御前伴驾,在御前得了太子的青眼,真令我们兄弟羡慕了,日后哥哥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咱们几个。”

    林锦楼虚指着笑道:“说这话可没良心了,从小到大,我遇着好事儿什么时候少过你的。”

    刘小川起哄道:“冲这话就该罚酒。”

    楚大鹏笑吟吟的举起酒盅仰脖喝下,自罚一杯。

    正此时,只见陆朝宗端了杯酒走过来,对林锦楼微微笑道:“我来敬林兄一杯。”

    林锦楼亦站起来,满面春风道:“陆兄客气了。”

    两人互相敬过酒,陆朝宗笑道:“自从林兄回了金陵,你我倒是有两三年光景未见过了。”

    林锦楼道:“本就是一家子亲戚,该多走动才是。”又高声命道:“还不快在这桌给陆爷加把椅子。”

    陆朝宗自觉面上有了光辉,在林锦楼身边坐下,他乃是皇帝亲军羽林右卫,虽区区六品,却地位清高,日后前程无量,与林锦楼寒暄几句,便笑道:“这几日,贱内娘家亲眷住在府上叨扰了。”

    林锦楼笑道:“陆兄说这话就见外了。”

    陆朝宗一面替林锦楼斟酒,一面道:“说起来,贱内常同我提起,说她五妹妹姿容秀美,举止大方,心性又极厚道,孝顺讨喜,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先前她们姊妹几个相处,难免牙齿碰嘴皮,有个拌嘴的时候,唯有五妹妹从不与人争闲气,脸上总是一团和气,还常常从中劝和,有好东西也紧着兄弟姊妹们。尤其会一手好女红,给她侄儿从头到脚做了好几套衣裳,林兄倘若想做个什么,只管找她便是。”说着把自己面前的酒举起来,又同林锦楼碰了一杯,口中同林锦楼说一回闲话,又拉回来赞姜曦云好处。

    陆朝宗说这番话何意,林锦楼心里清楚得紧,眼下姜家住进来的皆是女眷,自然不好自卖自夸,这话从陆朝宗口中赞出来,便顺理成章些。他只面上含笑,静静听着,陆朝宗又频频敬酒,林锦楼来者不拒,一杯杯喝了。陆朝宗脸上愈发笑开了。刘小川嘴里咕咕哝哝道:“什么玩意儿,哈巴狗儿。”

    楚大鹏在底下踢了他一脚道:“你少说两句,没瞧见人家敬的酒林霸王全喝了么?”

    刘小川闭了嘴,摸着鼻子悻悻然。他和陆朝宗原本交情一场,未料陆朝宗瞧不起他纨绔做派,酒宴上说他“仗着祖荫的酒囊饭袋”。话传到刘小川耳中,两人自此交恶。

    一时陶鸿勋来给林锦楼敬酒,林锦楼吃了酒笑道:“今儿咱们来点风雅的,我请大家伙儿品品画儿。”言毕便有七八个小厮进来,手里皆捧着一卷卷画儿,分给众人。

    众人展开一瞧,只见或山水,或花鸟,或人物,不一而同。

    林锦楼含笑道:“这是我屋里爱妾画的,诸位都是风流才子,瞧瞧这画可过得去眼?”

    刘小川立时来了精神,幸灾乐祸似的看了陆朝宗一眼,招呼袁绍仁道:“老袁,快过来瞧我这幅,画得可真是……呃……好得紧。”袁绍仁过去一瞧,只见是一幅《落花游鱼图》,画技全用渲渍,一尾尾鲤鱼在落花流水中穿梭,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袁绍仁脱口赞了声:“好画。”

    谢域点头道:“难得每一幅皆精品,袁兄再来看这幅兰花,浓墨圆润,极其苍秀。”

    刘小川翻着白眼道:“说得还头头是道,你看得懂么你?”

    谢域道:“就算我不懂,莫非你刘大才子懂?”

    刘小川嘿嘿笑道:“我自然是不懂的,奈何有人懂,是不是陆兄?陆兄艳福不浅,娶了京城第一才女,听说也是擅绘的,陆兄来评评,是京城才女画得好,还是鹰扬的小妾画得好?”

    陆朝宗心中暗怒。方才他赞了许久姜曦云的好处,林锦楼皆未表态,只是附和着称赞两句,但转过头就给众人看画,抬举他房里小妾,陆朝宗只觉颜面上下不来台。方才他展开画一瞧心里就暗暗吃惊,他乃世家子弟,文武双全,乃是有真才实学的,一见这些画,便知此人画技高超,意境高远,堪称大家风范,自然比姜翡云的画要高明些,只是如今当面承认京城第一才女画得不如别人房里的一个小妾,未免太落颜面,可不承认,传出去亦要贻笑大方。脸上勉强笑道:“我一介粗人,哪里会评这些东西,各有各的好罢。”

    刘小川笑嘻嘻道:“陆兄太谦虚了,不如请来尊夫人的墨宝,大家比较一番便知道了。”

    楚大鹏目瞪口呆道:“这画的落款是‘兰香居士’,莫非就是在金陵一带极有声望的那一位?她的画历来一画难求,想不到竟然是哥哥的小妾。”一面说一面摇头,脸上又是赞叹,又是佩服。林锦楼瞧着甚为受用。

    陶鸿勋道:“恩师家中也收着兰香居士画的一幅滴水观音,形神兼备,端庄大气,如今还在师母佛堂中供着呢。”

    林锦楼脸上淡淡的,满眼皆是笑意,道:“她年幼时得了金陵书画僧定逸师太真传,就是喜欢画,我也不爱拘着她,谁想到她背着我还闯下这么个名声,也别说什么一画难求,今儿个都是至亲宾朋,每人送一幅便是了。”

    刘小川又笑道:“哥哥,不是我夸您,连房里头的人都拔头份,您这偷香窃玉的本事真是。”说到此处比出个大拇指。

    林锦楼听前几句还挺欢喜,听了最后半句,立刻瞪了刘小川一眼。

    众人一听,哪有不明白的,纷纷赞起这些画的好处来,更有人小声议论道:“可惜是个小妾,否则第一才女的名声就要易主了。”

    陆朝宗沉着脸色走到回廊上,把心腹小厮唤来,对他道:“去给里头给你们奶奶带个话儿,她让我在这儿赞五姑娘好处,人家扭过头来给自己小妾做脸,这地方我再呆下去都觉得臊得慌了。”

    一时林锦楼出去解手,回去时,只见袁绍仁正在廊下站着,林锦楼道:“怎么在这儿?外头太阳毒,屋里头才凉快。”

    袁绍仁笑道:“德哥儿不知跑哪儿去野了,我出来找他。”看了林锦楼两眼,呵呵笑道:“听陆兄言下之意,这姜五姑娘可是才貌双全,天底下都难得的淑女了,做兄弟的可要在这儿恭喜你。你爱妾书画皆通,日后娇妻伶俐可人,真是好艳福。”

    林锦楼漫不经心笑道:“姜五姑娘就是长了个好模样,会讨人喜欢。”

    袁绍仁微微挑眉,林锦楼久在官场浸淫,早已修炼成精,想动心眼子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过一过就知道是哪一尾的狐狸精,方才那说辞正是话中有话,因道:“哦?莫非姜家作假,方才说的都不是实情?”

    林锦楼道:“说得也句句是实话。姜五姑娘确是与世无争的一团和气,只是她‘不争’是因无能为力争不过,所以权且隐忍着,否则她绵里藏针,又惯会装傻卖乖,一旦有时机发难,必然不肯再吃亏,虽不至于睚眦必报,心胸气量也算不得阔气。”

    袁绍仁轻笑道:“原来如此,此女并非良善之辈了?”

    林锦楼道:“也并非不良善,品格比一般女子已算高了不少了。精明圆滑,八面玲珑,一肚子经济前途,极擅权衡利害,自有淳厚热诚一面,不过生怕自己受委屈,日后倘若在一处,得先百般待她好,直到她觉着你待她够好,方才对你回报真情实意。或是你对她有用,即便她心中多少委屈不满,也能捧着一张脸殷勤讨好。老袁,这种人你我兄弟见得太多了,行走世间,年深日久,自然人人都一肚子心眼,又有几个是真正傻子的?”

    袁绍仁笑道:“她一个小姑娘家,识时务,有手段,嘴甜心细,又懂察言观色,做小伏低,实属不易,倘若日后娶进来,你待她好便是了,自有举案齐眉的平静日子。”

    林锦楼摇头失笑道:“你不明白......倘若没有旁人衬着,她倒也算难得了......啧,世上偏有这么一号人,甘愿吃亏,受多大委屈挨多少欺负也没告过状使过手段,就算让人辜负了,也还记着人家的好处。你说她傻罢,可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以前总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倒真有些佩服了。”

    袁绍仁笑道:“你说的这人是谁啊......莫非是你那个‘扬州的表妹’?德哥儿方才跟我念叨半天了,说她极有学问,又温柔又心善。”

    林锦楼笑了笑,并不回答,拍拍袁绍仁的肩,迈步走了进去。

    袁绍仁摇头轻笑,心想这女子能得了林锦楼几分佩服,想来也并非全靠那张脸,又念及香兰与沈嘉莲颇类,又不禁怅然,收拾心情往书房那里去找德哥儿,到院门口,只见德哥儿从后头拽着一个女子往书房内走,旁边还跟着个穿红戴绿的丫鬟,德哥儿口中道:“好兰姨,你呆这儿,我把林叔喊来,你替我央求央求,我还想住这儿,等我爹去了军营,你们再把我接回来。”

    香兰闻言好笑,停住脚步,弯下腰道:“你为何自己不去说?林叔也是极疼你的。”

    德哥儿绞着手道:“那......那不同,我要亲口去说,爹爹知道了要伤心的。”

    香兰心里一软,摸了摸德哥儿的小脑袋,柔声问道:“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你爹待你这样好。”

    德哥儿低着头,小脚丫踢了踢地上的石子道:“我爹过不了几日又要回营,家里单只我,实在没趣儿,兄弟姐妹没人愿意跟我玩,三哥还总欺负我,用弹弓打我,我又打不过他。”

    香兰心里又一紧,蹲下身子问道:“打伤你什么地方了?跟你爹说过没有?”

    德哥儿摇了摇头,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香兰,笑嘻嘻道:“我也往他身上丢泥巴来着,气得他脸都绿啦!”又皱着小脸儿道:“我都恨死他了。”

    香兰着实心疼,忍不住把德哥儿搂在怀里拍了拍,又松开,看着他的脸道:“你在家中最小,也最得疼爱,你爹除了去军中,平时皆把你带在身边,又亲自给你开蒙,你三哥从未得过父亲这样眷顾,自然心里嫉妒,才会这样对你的,知不知道?要是你爹爹不睬你,只带着旁的兄弟姊妹,你心里也不舒服,是也不是?”

    德哥儿想了一回,点了点头。

    香兰缓缓说:“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只告诉你三则,你只要这样做,哥哥姐姐就都愿意和你一起玩了。第一,为人处世要慷慨大方,你喜欢的玩具、吃食和各色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越是心爱的越要懂得分给你兄弟姐妹亲朋好友,急公好义的才是好男儿;二则与人多说好话,安慰语、温厚语,多赞叹人家,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像鄙俗妇人一样尖酸刻薄,嫉贤妒能;三则,心量要大,不要记恨,要会原谅。”

    香兰说着将手比划成卵丸大小,道:“你的心那么小,芝麻绿豆大小的事都计较,别人骂你两句,打你一下,你都生气记恨,要去报复,心里装的满满的都是烦恼,如何修行涵养,将来怎能堪当大任?”又将双臂展开,画了个极大的圆,笑道:“倘若你的心量那么大,什么都能包容,愿意原谅他人之过,那日后不管什么境遇,你都能心安自在。”

    袁绍仁听到此处,心中暗惊道:“了不得!这一介女流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心胸!男子比之都不如了!”立时肃然起敬。

    德哥儿又歪着脑袋想了一回,道:“倘若我这样做了,哥哥还待我不好呢?”

    香兰微微笑道:“起先他还会欺负你,可你一直这样做,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待你好了,即便他不喜欢你,也会恭敬你。”说完摸了摸德哥儿的小脑袋,道:“家族若要强盛,手足必要和睦,不怕外敌来杀,只怕兄弟阋墙,里头一乱,外人推一推就散了。”说完见德哥儿似懂非懂的,心里一叹,暗想道:“德哥儿年纪还小,侯爷事务繁忙,身边没有妥帖的人教,只怕这一番教给他,他过一时也就忘了。”不由又有些伤感,只沉默不语,忽听背后一声咳嗽,香兰扭头看去,只见袁绍仁从外走了进来,德哥儿一见,两只手臂张开扑过去道:“爹爹!”

    袁绍仁搂住德哥儿,对香兰微笑点头。

    香兰连忙屈膝行礼,袁绍仁侧身受了。香兰知她跟袁绍仁在此地见面不妥,可方才她刚教了德哥儿一回,有满腹的话想同袁绍仁说,正斟酌怎么开口,便听袁绍仁道:“方才姨奶奶跟德哥儿说的话在下都听见了,句句金玉良言,实在惭愧,是我治家不严了,日后必将好好教导。”

    香兰一怔,连忙道:“永昌侯言重了,德哥儿是个极好的孩子,心性厚道,谦和聪敏,可见侯爷的言传身教,日后他必有作为。”

    袁绍仁看着香兰,忽然明白林锦楼那句“倘若没有旁人衬着,她倒也算难得了”是何意。他头一次见香兰是在扬州城的青楼,她全身蒙着林锦楼的衣裳,瞧不见长相,后来他去尼姑庵清整她的东西,对她才华横溢不以为然,看她的诗词隐有沉郁之意,只觉女孩儿不该这样性子,爱说爱笑的才直抒胸臆,可爱可喜。再后来他终于瞧见她,生得这样美,却不带一丝活气,可是与嘉莲这样神似,可今日再见,却发觉她早已光华内敛,沉静如一汪碧水了。

    他一腔敬慕油然而生,忽然不知该说什么,竟有些手足无措,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方才在前头看见你的画,画得极传神。”

    香兰愣了愣,说:“侯爷谬赞,雕虫小技罢了。”

    袁绍仁笑道:“画得这样好还称雕虫小技,太过谦逊了,方才鹰扬一直拿在前头显摆。”

    香兰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轻轻“哦”了一声。

    袁绍仁看了看她,低声道:“他这也是......为了你好,说句逾越的话,鹰扬早晚娶妻,早些替你撑住了腰,日后你也过得舒坦些。”

    香兰淡淡的笑了笑,道:“其实他不必这样,挣这些虚名也没什么用。”

    袁绍仁吃了一惊,觉着自己好像听错了,唯恐德哥儿听见了学舌,命小鹃领着他到一旁去玩,口中道:“你说这样的话,未免让人寒心了。”

    香兰忽然问道:“常听旁人说侯爷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对德哥儿的亲娘一往情深,今日斗胆问一句,不知她是如何香消玉殒的?”

    袁绍仁又吃了一惊,定定的瞧着她。香兰平静深沉的眸子深深的瞧进他心里,袁绍仁觉得仿佛是嘉莲正在瞧着他,他心里骤然疼痛难言,忽有倾诉之欲,不愿再编什么狗屁理由搪塞,他别开脸,看着院中大缸内亭亭玉立的荷花,道:“德哥儿的亲娘是......罪臣之女,因她父亲与我叔父种下善缘,当日她家族落罪,叔父将她从教坊司带了出来。她刚来家里时,只剩半口气,脸儿上纵横交错皆是泪痕,救回来以后,天天缩在墙角发呆,既不哭,也不闹,不声不响的。我可怜她身世,把先前她父亲赠我的字画送给她,她一见就搂在怀内,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里,开始哽咽,最后嚎啕大哭,直让人心碎......”

    “她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我格外怜惜她,得了好东西总给她留一份,她便与我亲厚。她慢慢好了,有个爱说爱笑的活泼性子,又伶俐,琴棋书画皆通。又过了几年,她年岁大了,我本就钟情于她,便想纳她为妾。我亡妻卫氏婚后无嗣,原本也亲自张罗为我纳了两房妾,可不知怎的,死活不允我纳莲娘。莲娘也不愿跟我,此事拖了几年。只是她为官奴,又能有甚体面亲事可言?况,我与她也颇有情意。叔父便亲自做主,将她给了我。”

    “起初我将莲娘养在外头,家中相安无事,后因莲娘有孕,叔父命人接她回家,我偏宠莲娘,卫氏心生不满,使巧计折磨于她,莲娘起先忍着,后来向我诉苦,我便从中调停,可几次三番的,也没了耐性。当日莲娘诞下德哥儿,我正任总兵,事务庞杂,不耐烦镇日理睬内宅中事。莲娘再同我诉苦,反遭训斥。她似是死了心,再未提过,反用手段回击卫氏,闹出了乱子,两人又争相找我哭诉辩解,家里乌烟瘴气,我便愈发烦恼,常宿在外头。后来卫氏要抱走德哥儿亲自去养,不知怎的,她从假山上跌下来险些摔死,众人都说是莲娘推的,我吃多了酒回来,昏了头,怒气冲冲去质问,又要把德哥儿抱去给别人养,莲娘只一声不吭的瞧着我,忽流下两行清泪说......”

    说到此处,袁绍仁说不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她说,‘我原是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人,为了你,把自己磨磋到这样不堪的境地,纵我算计过人,也是你们逼的,可我自问没做过推人陷害这等下作的事,你既不信我,我便以死明志。’说完这话抽出墙上的剑就抹了脖子。”

    风乍起,天上阴云密布,似是要下雨了,传来滚滚雷声。那风犹带热意,却吹得他浑身凉透,隐隐的痛处从心底蔓出来,这是他头一遭同外人提及心中隐秘之事,过了这么久,他心里仍疼得令人浑身打颤,他提起一口气说得飞快,仿佛同这跟莲娘极神似的女子把心里这番话掏净了,便有了救赎。

    袁绍仁神色木然道:“她死了,我人也跟着走了一半......后来我听她贴身婢女说起往事,方知她过得多不堪,昔日是我错待了她......卫氏自从假山上一跌便一病不起,没几年也便过世了,临死前告诉我,那天是她脚滑自己跌下来的,又说她恨我,与她有结发情,却无夫妻爱。我原本厌恶她,可瞧她那个模样,形容那样可怜,忽又可怜她。发丧出殡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灵牌,跟她说下辈子别再碰见了。”

    香兰两手紧紧揪着帕子,只垂下头掩饰,强忍着泪意道:“小女子感谢侯爷坦诚相告。”静默半晌,又道:“此事天知地知,我决意不会吐露半个字。”顿了顿道,“尤其在德哥儿跟前。”

    袁绍仁勉强笑了笑道:“袁某信得过姨奶奶人品。”

    此时德哥儿合着两手,飞跑过来,笑嘻嘻道:“爹爹,你看,我刚捉了只蝴蝶。”说着小心翼翼打开小胖手,举着给袁绍仁看。

    袁绍仁摸了摸德哥儿的头。

    德哥儿又兴高采烈的跑到香兰身边举起小手给她看,忽吃惊道:“兰姨,你怎么哭了?”

    香兰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微笑道:“我哪里哭了,是方才沙子吹来迷了眼。”

    一语未了,便听有人道:“是么?那让爷瞧瞧。”只见林锦楼走过来,魁梧高大的身子正横在香兰与袁绍仁当中。

279 私心

    香兰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林锦楼黑着脸,先去看香兰,转过身时脸上虽已挂上了淡笑,可眼神不悦,对袁绍仁道:“方才说什么呢?”

    袁绍仁不动声色道:“我正谢她这些日子照看德哥儿,姨奶奶听我要接德哥儿走,一时间心里头舍不得。”

    正此时楚大鹏迎上来,笑嘻嘻道:“嗳,嗳,您二位哥哥怎么都在这儿杵着?屋里人都还等着呢......哟,这是小嫂子,这厢有礼,这厢有礼。”又换了一副形容恭恭敬敬作揖道:“方才敬赏了您的墨宝,心生赞叹仰慕之意,若非杂冗所阻,必要亲自讨教一二。”

    香兰敛裙屈膝道:“楚公子言重了,不胜惭愧之情。”

    楚大鹏又去拉袁绍仁道:“袁兄,快回席上去,方才还有几人问起来,都在找您呢。”说完一把将德哥儿举了起来,笑道:“你这小子,又沉了,走喽!”

    德哥儿咯咯直笑,楚大鹏另一手挽了袁绍仁的手臂,回过身对香兰道:“小嫂子,在下先告辞。”言罢拽着袁绍仁去了。

    三人到了回廊上,楚大鹏招手把自己小厮唤过来,命他带着德哥儿去玩,皱着眉道:“老袁,你行事一向有分寸,今儿是怎么了?跑去见林锦楼房里的那个?虽说还有德哥儿和丫鬟,可也不该这样行事。我跟林霸王从那儿经过正好瞧见,你没看他那脸色,跟黑面神似的,一见着你俩在那儿站着,拔腿就冲过去了。我都怕他翻脸,不顾兄弟多年的情分。”

    袁绍仁长长叹了一口气,并不说话。

    楚大鹏拍拍袁绍仁的手臂道:“行了,脸别皱得跟酸梅干似的,不就个女人么,陈香兰确是才艺双全,可这样的天底下仔细找找,也未尝找不出来几个,你别见了她就俩眼冒光了。”

    袁绍仁一瞪眼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什么两眼冒光?我待她一向敬重,你可别度君子之腹!”

    楚大鹏伸手揽住袁绍仁肩膀,笑道:“看看,说急了不是?兄弟信得过你人品,光腚就在一起的交情了。”

    这一说倒把袁绍仁逗乐了,方才的愁绪也扫了一半,把楚大鹏胳膊拉开道:“谁跟你光腚的交情,你光腚的时候,爷早就进学了。”

    楚大鹏笑道:“是是是,那横竖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罢......”一面说一面扯着袁绍仁去了。

    却说他三人去了,林锦楼黑桑着脸问香兰道:“方才你们说甚?”

    香兰方才心肠揉碎,再无气力理睬林锦楼,垂头着头蔫蔫道:“没说什么。”转身欲走。

    林锦楼拦住,皱着眉道:“你跟谁说话甩脸子呢?”

    香兰低头挣开,又往前走。

    林锦楼恼了:“爷还没计较你私见外男,你还在这儿别扭,你......”却见香兰两眼通红,泪水滴滴答答滚下来,满脸皆是神碎心伤,却隐忍着不哭出声。林锦楼怔住了,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声音低了两个调门,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伸手要去给她抹眼泪,香兰侧着头躲开,一面用袖子拭泪,一面挣开林锦楼的手,掩着面快步去了。

    林锦楼怔在原地。

    小鹃见香兰去了,轻轻溜到墙边上,蹑手蹑脚的悄悄往拱门里去,将要摸到门边,便听林锦楼在背后唤道:“你,过来!”

    小鹃浑身一僵,垂了双肩,自叹倒霉,低眉顺眼的过去道:“大爷什么吩咐?”

    林锦楼道:“方才你主子跟旁人说什么呢?”

    小鹃暗道:“方才那俩人说话轻,我带着德哥儿离得远捉蝴蝶呢,光看顾那小祖宗就不够分神,生怕他撞了摔了,哪有功夫留心听他们说什么。”可口中不敢这样说,小心翼翼道:“也没说什么新奇的,就是互相问了安,袁爷赞姨奶奶的画儿,又谢她看顾德哥儿。”

    林锦楼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这?蒙谁呢?她能哭成这样?你再不老实,爷这就把你提溜出去卖了。”

    小鹃吓得忙跪在地上,磕头道:“不敢不敢,不敢欺瞒大爷,说得句句是真。我影影绰绰听见袁大爷说了甚‘莲娘’,应是德哥儿的亲娘,许是姨奶奶可怜德哥儿小小年纪没了亲妈,这才哭了。姨奶奶一贯心肠软,大爷也是知道的......”一面说一面偷偷往上瞥,又不敢仔细瞧。

    良久,头顶上“嗯”了一声,只见立在她跟前的那双青缎朝靴迈着步子去了。直到林锦楼不见人,小鹃方才长长出一口气,只觉后背已让汗浸得湿透,瘫在地上。桂圆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四下无人,一溜烟儿跑过来道:“小鹃姐,这大热天的,没事儿下跪玩呢?”

    小鹃瞪了他一眼,道:“放屁!还不快拉你姐姐起来!”

    小桂圆忙把小鹃搀扶起来,又问:“口渴不?我端盏茶给姐姐压惊?”

    小鹃正在理衣裳头发,闻言道:“这还算你说了句有良心的话。”说着随桂圆到后头抄手游廊处坐了,不多时,桂圆捧了盏茶来。

    小鹃吃了两口,听桂圆道:“今儿个大爷拿着姨奶奶的画儿往前头给她做脸去了,也不知姜家那头会如何,这几日府里仆妇差役常凑一起叽叽咕咕的,可见了我又散开。”

    小鹃冷笑道:“他们那群人嚼什么姑奶奶想想都知道。一个个见风使舵的东西,烂了他们的舌头。”又对桂圆道,“如今姜家一来,府里上上下下人心浮动,都盯着咱们瞧呢,可不准行错招,再给奶奶生事。”

    桂圆道:“这个自然。”又道:“我方才看陆爷招呼小厮给梦芳院那头送信儿去了,许就是说大爷给姨奶奶做脸的事。”

    小鹃一怔,又苦笑着摇摇头,说:“奶奶这个境地,有时我瞧着都替她腌心,可偏偏什么都做不得。奶奶说姜家看着绵软,也并非好拿捏的。我瞅着,八成要生出动静了。”说着扭头,眼睛朝梦芳院方向望去,天际传来隆隆雷声,大雨瓢泼而至。

    梦芳院内,陆朝宗的小厮跪在珠帘外头,道:“......就是这个情形,爷说大奶奶让他在这儿赞五姑娘好处,人家扭过头来给自己小妾做脸,这地方再呆下去自己都觉得臊得慌了。”说完便闭上嘴,一声不吭。

    屋中众人皆寂,只听“咔”一声霹雷,姜母“哎哟”一声呻吟便歪在床头靠枕上。众人慌了,连忙团团围上来关照,只见姜母面色灰败,神情萎靡。

    姜曦云含着眼泪跪在地上道:“祖母,祖母你可好,是......是孙女不孝!”

    姜母咬着牙摇了摇头,流苏端来一盏清水,取出两丸药,服侍姜母服下,姜母从胸口里沉沉闷闷哼了一声,闭上眼靠在枕上不语。

    姜翡云坐在炕内,一手拿着扇子替姜母微微扇着,一手替她抚胸顺气。姜曦云流着泪跪在床头握着姜母的手,她自幼跟着姜母长大,祖孙之情自是非同寻常。忽见流苏进来对她使眼色,姜曦云便站起身,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走出去问道:“何事?”

    流苏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连忙把姜曦云拉到小茶房内,又将窗户门关得严严的。姜曦云奇道:“流苏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流苏皱着眉,忧心忡忡道:“五姑娘,我方才听到一桩事,本想回禀老太太,可老太太这个模样......可不说,我又觉着是桩大事。大姑娘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再过一时半刻的就要随夫君回家,我想来想去,只得同你先商量商量,你素来聪慧,心里有数。”

    姜曦云道:“先别忙给我戴高帽,到底何事?”

    流苏压低声音道:“刚刚四姑娘和清芬从外头回来,四姑娘乏了,躺床上去睡。清芬守在床头魂不守舍的,我瞧见过去问她,她把我拽出去悄悄说,林家二奶奶那头不太平,丫鬟们为当姨娘争风吃醋,闹出丑事,搞出一包断子绝孙药,轩二奶奶训斥时,那药掉在石桌底下,让四姑娘悄悄拾了去,清芬问四姑娘拣这个作甚,四姑娘要她少问......清芬素是个胆儿小的,已经吓破了胆,搁心四姑娘一念之差行了错事,不光害人害己,也让她跟着受牵累。可她又不敢说,担心抖出此事,日后四姑娘恨她。清芬平日里同我要好,就央告我替她想主意做个主。我本想告诉老太太,可老太太这个模样......”

    姜曦云一怔,若有所思,缓缓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这样......”一面想一面出神,慢慢在凳上坐了下来。她盯着炉子出神,不多时,炉上壶里的水便烧开了,咕咕的滚着。

    姜曦云回过神,双目重回清明之色,对流苏道:“这事流苏姐姐万万不可对祖母说,祖母的身子已是不好了,再添一乱,唯恐生事。这事由我盯着便是了。”又意有所指点头道:“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

    流苏松了一口气,她唯恐姜丹云嫉妒妹妹,用那药对其做出不堪之事,眼见姜曦云已明白,便笑道:“姑娘知道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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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 吃酒

    闷雷滚滚,天如锅底一般,大雨瓢泼。姜母歪在床头,从帐子里伸出一只手,盖着一块帕子,太医坐在帐外诊脉,半晌请好脉息,便到前面屋里斟酌方子。

    只听外面有人道:“回禀老太太,林家太太来了。”

    姜母忙道:“快请。”

    秦氏便掀开帘子走进来,姜母挣着欲从炕上坐起来,秦氏忙快走几步,道:“姨老太太快别起来,起猛了头晕。”说着已来到炕便,拉住姜母的手,在褥子上坐了,惊道:“我的老太太!今儿早晨看着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脸色就这般了。”

    姜母强笑道:“人上了年纪就是不中用了,这几天身上就有些不好,恐是方才在外受了热,回来激在心里了。”

    秦氏扭过头问道:“大夫瞧过没有?”

    姜翡云道:“已瞧过了,说是旧疾犯了,到前头开方子了。”

    秦氏道:“天热暑气大,姨老太太得保养身子,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说,也好让我多尽一尽孝顺的心。”

    姜丹云午睡初醒,见秦氏来了连忙迎上去,故意问姜曦云道:“方才我睡了一觉,醒来就听祖母身上不好,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五妹妹方才一直在跟前伺候的么?”

    姜曦云形容乖巧,口气一派天真:“适才大姐夫的小厮来,说大表哥把他房里小妾的画儿送给诸位府里的公子呢,听说那画儿画得极好,虽说这事与咱们无关,可我也凑凑热闹,想讨来一幅画瞧瞧,出去吩咐几句,回来时就瞧见祖母脸色不好了。”

    姜母瞪了姜曦云一下,转过头对秦氏道:“瞧我这孙女,调皮得不像样,连爷们家给自己小妾做脸的事都凑热闹,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秦氏一副水晶心肝,登时便明白了,脸上淡淡的,两手轻轻拢了拢发髻,又低头整了整衣裙,心中暗恼。暗道:“姜家祖孙这是拿话臊我呢,有话不妨摆明面上说,装乖卖傻,含沙射影到我头上,倒枉费旁人都赞‘厚诚可爱’这四个字。楼哥儿真是不省心,你宠陈香兰,背地里怎么闹我也不管,这样摆到明面上,怪道姜家脸上也挂不住了。”

    秦氏素是个敞快人,又护短,遂微微笑道:“姨老太太这是恼了,说起来也是我们楼哥儿不是,我们瞧上了曦丫头,两家也都有心思。”旋即满面笑容:“不过,也就动动心思,连名帖媒聘都没有呢。”言下之意,林家结不结这门亲还两说。

    姜母吃一惊,没料到秦氏竟捅破了窗户纸,反将她一军,一时脸涨成青紫色,大力咳嗽起来,姜曦云忙上前给姜母抚胸,姜丹云面露惊愕,后又幸灾乐祸。

    姜翡云见不好,连忙上前亲热去揽秦氏的手臂,嗔笑道:“表舅母说什么呢,婚嫁大事可不同寻常,没得三五句话不对付就搅散一桩良缘的。”又亲手端了盏茶,奉上前道,“表舅母吃茶。”

    秦氏把茶接过,用盖子轻轻拨弄茶叶,吹了吹热气,缓缓啜了一口。姜曦云正跪在床边的脚踏上,微微扭头,秦氏盯着她双眼看了一时,秦氏素来待她慈爱可亲,如沐春风,眼神从未如此冷淡犀利,姜曦云心里一紧,又将头垂下来。姜母心中恨恼,却偏偏发作不得,只闭着眼靠在枕上。

    秦氏知姜家被她敲打软了,方才悠然道:“说起来,这事也是楼哥儿欠妥,不过爷们儿么,年轻时都跟馋嘴猫儿似的,陈香兰样样都好,也是大家闺秀的品格了,他多动点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况楼哥儿这个年纪,哪个不三妻四妾,儿女成行,眼下他屋里就一个爱妾,不比那些个强百倍,做人得知足,是也不是?”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姜曦云的头,姜曦云不禁微微瑟缩。

    秦氏又将手收回,看着姜母道:“当然,林家自然也有家规,倘若楼哥儿宠妾灭妻,不知轻重,照样请祖宗家法治他。”

    姜丹云听秦氏这番话,知她仍有意让姜曦云嫁进来,不由失望,脸上便带了出来。

    屋里又静下来,姜母撑开眼皮,脸上复又挂上笑,绵软下来,道:“外甥媳妇,老婆子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这话说出去,我这病就能好一半了。”言罢挣着起来,秦氏、姜翡云皆上前搀扶,姜曦云取了靠枕垫在姜母背后,又要服侍她吃茶,姜母摆了摆手,命众人退下,又道:“曦丫头留下。”

    姜丹云面露愤愤之色,姜翡云一扯便将她拉了出去。

    秦氏身子微微前倾,不动声色道:“您请说。”

    姜母长长出一口气,拉了姜曦云的手拍了拍,对秦氏道:“外甥媳妇,方才说的话,有何冒犯之处,请勿挂在心上。”

    秦氏道:“姨老太太言重。”

    “只是楼哥儿对那小妾......也实在忒不像样,听说府里人喊她,竟将‘姨’字去了,直呼‘奶奶’,他竟也默许,赶明儿个再在前头加个‘大’字,还岂有正室立足之地?听说如今他还让小妾睡在正房里,这个事......于情于理也都不合规矩罢?心胸气量再大的女人,只怕也容不得这样一个妾。”姜母一行说,一行用帕子掩口,轻声咳嗽。

    秦氏斩钉截铁道:“姨老太太,陈香兰与我林家有恩,此人容得下要容,容不下也得容,倘若实在容不下,婚事不提也罢。”

    姜母吃一惊,朝秦氏望去,秦氏亦半眯了眼回视。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屋中雪亮,二人目光你来我往,姜母终颓然下来,神色憔悴,目光诚挚,看着秦氏道:“外甥媳妇,你也是有女儿的,将心比心,该知道我们心头滋味。”说着去拉姜曦云的小手,让她站起来,“我这个孙女,容貌,性子、品格都是一等一的,我有时候宁肯自己死了,都怕委屈了她。”

    姜曦云双目中盈满了泪,哽咽唤了一声:“祖母......”

    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兼之姜母神色颓靡,形容衰弱,秦氏心也软了,叹口气去握姜母的手,道:“姨老太太放心,我们素来知好歹,倘若结两姓之好,必不会亏待了曦丫头,家里也绝不容许楼哥儿由着性子胡闹,这两日就叫陈香兰从正房里搬出去,日后样样比照妾室的例,不再逾越分毫。”顿了顿又道,“我已去信给家里,择日请官媒登门。”

    姜母听了这话,心下满意,小妾过了门可腾出手再去收拾,如今秦氏有这样的态度便够了,脸上也有了些光彩,微微含笑。

    姜曦云静静站在一旁,这算......林家让步了么?为何她心里仍堵成一团?林家掐准了她家上赶着嫁女的软肋,硬让她把陈香兰容下来,那个美貌温柔,才华横溢的小妾,林锦楼满心满眼里瞧着都是那个女人。

    她头一遭觉得软弱无力,林锦楼极难驾驭,陈香兰除了一个出身,色色都不逊于她......她一生亦抱着才子佳人鸳鸯梦,盼着求个有情郎,心心相印,夫妻和乐......姜曦云胸膛里热得火烧火燎,整个人仿佛陷在泥沼里,待秦氏走后,她颓然坐在姜母身边,怔怔落下泪来。

    话说香兰,回到畅春堂,屏退丫鬟独自回到房里,先落了一场泪。当下林东绣带着丫鬟来了,瞧见丫鬟皆站在卧室门口,探头往里看,因问道:“都杵这儿做什么?”

    雪凝迟疑道:“奶奶哭着回来,自己在屋里,还不让人进去。”

    画扇道:“中饭还没吃呢。”

    正说着,灵清和灵素抬着炕桌来了,上面摆着几道菜。灵清道:“都热了两遍了,可不兴不吃东西。”

    林东绣道:“罢了,把炕桌搭进去罢,我跟香兰一起用些。”说着先进了屋。

    香兰两眼已肿成核桃,鼻子尖儿也红红的,见林东绣进来,连忙用帕子把泪擦了,哑着嗓子道:“四姑娘怎么来了?”

    林东绣吓一跳,道:“哎哟,怎么哭成这样?谁那么大胆,给你气受?”又挨过去问道:“大哥哥欺负你了?”

    香兰勉强笑了笑,只张罗二灵将炕桌搭到碧纱橱里的大炕上。

    林东绣命丫鬟道:“蔷薇,回我那儿把那两坛子上好的酒取来。”又拉着香兰坐到炕上道,“一醉解千愁,咱们俩还不曾好好喝过呢。”

    原来这林东绣也憋着气,方才回去,夏姑姑训斥她在诗社上举止“有违闺秀之仪”,“争闲气斗口舌,绝非贞静贵人,市井泼妇做派”等言,林东绣心里不舒坦,偏又寻不出一句反驳之言,只好耷拉着脑袋听了半天训,不免胸闷气短的,跑出来散闷,一路行到香兰这里,欲对着香兰吐吐苦水。

    香兰正是心事重重,闷闷的在炕桌边坐了。林东绣倒也不客气,往桌上瞧了瞧菜色,又点了几个自己爱吃的,命畅春堂的小厨房去做,道:“早就听说大哥哥这儿的厨子有手艺,还没怎么尝过呢。”当下蔷薇等人取了酒来,热热的筛了一壶,画扇在一旁斟酒,林东绣把酒盅举起来道:“我敬你一杯。”

    香兰举起杯同她碰了碰,仰脖一饮而尽。那酒绝非果酒、黄酒等绵柔之物,又辛又辣又冽,香兰只觉火辣辣一团顺着喉咙烧到心里,极其难过,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林东绣吐了吐舌道:“我的娘,这样难喝的酒,怎会有人当成好物。”见香兰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连忙拦住道:“不中用,待会儿你吃醉了,大哥可饶不了我。”

    香兰将她手推开道:“今儿咱俩不就为了痛快一回么?四姑娘都把酒带来了,又何必婆婆妈妈的。”言罢又亲手给林东绣倒上,把丫鬟皆屏退了。

    林东绣叹口气道:“也罢。”举起杯同香兰一碰,皱着眉饮了,只觉心突突直跳,脸已经红了,夹了一筷子菜,忽笑了起来,道:“这在三年前,谁想得到我会给你敬酒呢?当初你不过就是个怯怯懦懦的小丫头,曹丽环伸手就打你脸的,动辄呵斥,呼来唤去,如今你满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跟主子们论交情,她早就不知道沦落到什么地方当野鬼去了,可叹可叹,你说这个造化呀……”

    “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就是好日子么?四姑娘,我心里一直跟明镜儿似的,如今我这风光都在皮儿上,什么跟主子论交,其实还是个玩意儿奴才,赶明儿个落魄了,兴许还不如那个野鬼呢。”

    “啧,你就这点儿不招人疼,旁人夸你,你全盘接下来便是了,过着今儿想明天,照这么想下去,再过几十年,你我还都一抔黄土呢,累不累得慌呀。”

    “想与不想,事情都那个样儿,又不是蒙上眼睛当瞎子似的过日子,这些就避得过去的,只怕贪了眼前欢,日后的下场更不堪……好好,我不说了,咱们吃酒。”

    两人吃了些菜,又碰了一杯。

    林东绣酒气上涌,话愈发多起来:“原先我不大瞧得上你,不过就是个丫头,脖子梗得比谁都硬,看着驯服,骨子里一副清高模样,好几遭还给我没脸,恨得让人牙根疼。这二年眼瞅着,你比原先柔和多了,细细处下去,倒觉着你是个好的,不是那等捧着笑脸,背地里藏奸的人。”

    香兰勾了勾嘴角,把酒杯举起来道:“先前有得罪之处,敬这杯酒给四姑娘赔罪。”

    林东绣吃了一口酒,又道:“我知你心里为何不痛快,不就因为姜家么?你想开些,大哥哥迟早要娶亲,姜曦云不是省油的灯,可太太和大哥到底还会对你维护一二。日后你受了委屈,来找我也使得,你救了我一命,又待我好,我心里有数。”

    林东绣说话的功夫,香兰已灌了好几杯,睁着醉眼对林东绣道:“日后四姑娘便是永昌侯夫人,四姑娘求仁得仁,只是永昌侯年长,妻妾成群,又有庶长子,四姑娘真不介怀?倘若寻一个年纪相仿的读书人……”

    林东绣冷笑道:“我是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倘若这门亲事十全十美,又怎会轮得到我?我图的便是荣华富贵一世安稳,倒也不觉自己受多大的委屈。”

    香兰用力点着发沉的脑袋,抚掌赞叹道:“四姑娘,你说这番话,我倒真真儿是敬佩你了……”

    林东绣见香兰满面通红,舌头短了,连忙又拦住道:“别再喝了,让丫鬟端碗醒酒汤来,回头我真跟大哥哥没法交代。”

    香兰又把酒杯夺回来,咯咯笑道:“同他交代什么?我小心翼翼活到这个地步,好容易痛快一回,又要同谁交代!”一行笑,眼泪一行掉下来,又哽咽道,“我那命苦的傻妹妹……贪了眼前欢,瞧瞧是什么下场,如今沦落到什么地方做了野鬼……呜呜呜……”

    林东绣皱眉道:“什么?妹妹?哪儿来的妹妹?”踉踉跄跄下地,去推香兰道:“不成了,你真吃醉了。”赶忙命丫鬟将酒撤了,再端醒酒汤来。

    此时林锦楼从前头散了宾客回来,一进门便瞧见香兰抱着酒壶还要喝,林东绣和丫鬟们正在一旁哄劝,林锦楼登时就黑了脸,道:“干什么呢?”

    丫鬟们吓得不敢动,林东绣道:“我同香兰吃了点酒,不成想她不胜酒力醉了……”

    林锦楼上前一把拉起香兰,看着她酡红的脸和浑身酒气,皱着眉道:“醒酒汤呢?”

    香兰醉眼朦胧的看着林锦楼,忽连踢带打的挣扎起来,口中嚷道:“我不想见着你,滚一边儿去!”

    林锦楼火冒三丈,把香兰摇了两摇,摇得头上的钗环都掉在地上,咬着牙道:“你他娘瞧清楚点,跟谁说话呢!你就给我作死罢!”

    林东绣不禁瑟缩,小声道:“哥,你手轻着点……”

    林锦楼恨恨的瞪了林东绣一眼,伸手指了指她,又把丫鬟手里的醒酒汤接过来给香兰灌下,香兰拼命挣扎不肯喝,醒酒汤倒是洒了大半,又拼命咳嗽起来。

    林锦楼气得要命,松手把香兰搡在炕上,恨声道:“你就作死!你就作死!待会儿太太还让你过去,看你怎么办!你是出息了,啊?前头爷刚给你做脸,你在后头就来这一手,你可对得起爷!”

    林东绣赶忙过去拍香兰后背,又用帕子给她擦脸,道:“大哥,她是吃醉酒了,难免说昏话……”

    林锦楼瞪了她一眼,道:“你还在这儿磨叽什么?雨也小了,还不快滚?”

    林东绣不敢惹这霸王,脸上端着笑道:“那我告辞了。”临行前又忍不住回头道,“哥,你怜香惜玉点……”见林锦楼又瞪她,忙不迭的回头去了。

    林锦楼看着香兰歪在炕上难受,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又要酒,恼得吐血,林锦楼恼得手都抖了,起身狠狠的回卧房,“砰”一声把门摔得山响。丫鬟们咬指啖舌,大气儿也不敢出,只默默的服侍香兰,忽听门又“啪”一下开了,林锦楼已换了衣裳走出来,冷着脸把香兰抱起来,弄到卧室大床上去了。又见画扇拿了条毛巾过来,一把夺下,给香兰擦脸,又把醒酒汤端来,捏着香兰的嘴给她灌了。香兰难受,终于哇一声吐出来,幸而灵清在一旁捧着痰盂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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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 母子

    林锦楼咬牙道:“喝高了难受不是?活该!”说着起身甩手就走,刚走两步,听见香兰对着痰盂呕,又忍不住回来看看,扭头对站在门口的灵素等人喊:“赶紧端催吐的汤水来,书染!看张太医到哪儿了,让他过来!马上!”丫鬟们答应着团团围上来,林锦楼嚷完气咻咻在椅上坐了生闷气,时不时起身往香兰那儿瞧一眼,又坐回来,脸黑得如锅底一般。

    香兰吐了几回,身上舒服了些,神智也清了,唯头痛欲裂,漱了口,重新换过衣裳,头上只绾一个髻。不多时张太医便气喘吁吁的来了,诊了一回,对林锦楼道:“府上姨奶奶吃多了酒,我开个方子吃两三日便是,这两日用清淡些即可。”见林锦楼虎着脸又赔笑道:“方才诊过脉息,姨奶奶身子比先前调理好些,老朽再换个方子吃吃看,兴许两三月之后便有喜讯了,还请林将军不必挂碍。”

    林锦楼听了此话,容色稍霁,赏了丰丰厚厚一个红包,送张太医出了门,复又返回来,只见丫鬟们将幔帐撩开,香兰半靠在床头发怔。林锦楼走过去瞧瞧她脸色,只见惨白的一张脸儿,眼又红又肿,因问道:“舒坦了?酒醒了?”

    香兰看了他一眼,并未吭声。她头目昏然,止不住恶心,如今酒意已过,神志清醒直面惨喇喇的日子,她心里又一阵阵发沉。林老太爷远居金陵,林长政外放山西,秦氏主不了林锦楼的事,整个林家唯有林锦楼说了算,姜曦云看似甜美娇憨,实则精明厉害,而她深深困在这宅子里,还有一双无力的父母,真个儿走投无路,后退无门。再想到妹妹,香兰愈发伤心,嘉莲自幼就比她机敏伶俐,未曾料竟然死得这样惨烈。她自问换做自己,只怕会咬断了牙继续忍下来,这几年她忍了太多,已觉不出委屈的滋味了,愁闷绝望,前路一片黯淡,她在泥泞前行里苦吟不休,每一次退让前方都有更大的浪迎面砸下,她怕得很,怕自己像妹妹一样,更怕这样的日子没个尽头。她长长叹了口气,扭头去看海棠几子上的兰花。

    林锦楼沉默良久,舒一口气,道:“你歇着罢,爷打发丫头跟太太说一声,让你明儿个再去见她。”说完起身出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香兰闭了眼,在靠枕上歪了一回,又听见脚步声,林锦楼又折回来,手在她额上摸了摸,香兰微微睁开眼,林锦楼正坐在床边,窗外雨未停,屋里燃着一盏灯,烛光照在他脸上,映出英挺的五官。

    林锦楼又摸摸她的脸,将她腮边的碎发拨到而耳后,轻声道:“头还疼?想吐么?喝水么?”

    倘若林锦楼对她横眉立目,反倒让她心里好受,可他轻声细语的,香兰不知为何,眼泪“哗”一下又淌下来,林锦楼伸出手给她抹眼泪,低声道:“再哭就该瞎了。”

    香兰掩面哽噎,林锦楼把她抱起来,拍拍她后背,香兰伏在林锦楼肩上,哭得不能自抑,林锦楼抚了抚她后背,侧过头在她耳边道:“知道你今儿个诗社受委屈了,爷心里头有数,可再委屈也不能吃醉酒,你又没酒量,这不作践自己身子么,爷在前头给你做脸,你不能回过头自己落自己脸面罢?况,老袁是个外男,你不该跟他私下见,纵有德哥儿跟丫头们在,让人知道了也嚼舌头根子。”听香兰哭声小了些,又将她推开忍不住问,“你到底跟老袁说什么呢?”

    香兰低着头,用袖子抹了一把泪,静静道:“我问了德哥儿亲娘是怎么没的,可怜她那样惨,也怕我自己......日后同她一样。”

    林锦楼皱起眉:“她哪样?”

    “她是让侯爷与正室逼死的。”香兰抬起头,一双深潭似的眸子定定的瞧着林锦楼,容色极其平淡,双眸却不胜凄清迷惘之色。

    林锦楼胸口一跳,看着香兰,脸上的容色便渐渐阴寒了。

    香兰身上难受,不管不顾将这话扔出去,此刻又隐隐两分悔意,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她不敢再去看林锦楼脸色,只闭了眼靠在床柱上。

    此时只听春菱站在门口禀道:“回禀大爷,太太来了。”

    香兰闭着眼,知道林锦楼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出去了。香兰方才长长出一口气,她又哭一回,头疼如针扎,实在挣不过,哎哟一声倒在床上。

    当下林锦楼出了卧室,只见秦氏正坐在厅里椅上品茶,林锦楼下手椅上坐了。秦氏盯着他上下打量几遭,见他阴沉个脸,因问道:“这是怎么了?拉这个脸给谁看呢。”

    林锦楼端起成窑五彩小盖盅,一面吃茶一面点头敷衍道:“无事,方才应酬宾客累的。”

    秦氏见长子面有疲色,忍不住心疼:“你刚伴驾回来,好生歇两日,不必要的亲戚朋友就不见了罢?再累个好歹的。况姜家长子半个月前启程进京,这两日也该到了,只怕他们来,你又不得闲儿了。”

    林锦楼满心里记挂着香兰的事,听母亲提起姜家,愈发不耐烦,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秦氏“啪”一声将茗碗放在桌上,恼道:“你这是同谁说话呢?你还恼上了?你纳几个小老婆,宠谁偏谁我不管,可姜家是老太爷和你老子相中的,既要做亲家,就该给人家这个脸!你三番五次抬陈香兰,姜家能不恼么?姜家老太太如今气得躺床上,她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我还得替你从中说和打圆场,你这是孝顺你老子娘么?”

    林锦楼拧着眉道:“姜家要不乐意就别结这个亲。”

    秦氏立着柳眉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见林锦楼拧着眉,亦是一脸烦恼模样,知她这大儿子脾气暴,自己疾言厉色反倒不中用,忍着气道:“我忒命苦,老爷老爷指望不上,小儿子一团孩气,老大还一天到晚的添乱气我,一句话说不对付还敢给我甩脸子,可叹我这个命......凡人到我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儿孙绕膝,媳妇儿在前操持着尽孝,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得管这个,管那个,没一个让我省心的......”说着眼眶红了,举着帕子拭泪。

    林锦楼见母亲落泪,赶紧把满心的躁恼压了压,勉强陪着笑道:“好太太,我的亲妈,恕我这一遭罢,今儿我真累着了,又灌多了黄汤,头还蒙着呢,方才胡说八道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您大人大量,可别跟我一般见识。再说我是亲儿子,您跟谁恼也不能跟我恼不是?”

    秦氏正勾起心事难受,听林锦楼如此说,心里的埋怨也散尽了,抬头向地下啐一口道:“知道是亲儿子你还气我。”

    林锦楼道:“没有,没想气您。”说着凑上前把秦氏手里的帕子拿过来给母亲拭泪。

    秦氏一把将帕子夺回来瞪了大儿子一眼,帕子蘸了蘸眼角,才说:“头怎么蒙了?要不舒服,赶紧喝碗木樨解酒汤,过来,让妈瞧瞧,这些时日你一直在外头,受苦了罢?你祖父和你爹都不在京里,你就是家里顶梁柱了,你有个好歹,让我们指望哪一个?”

    林锦楼便让秦氏拉着手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秦氏心疼道:“果然是瘦了。”

    林锦楼翻着眼睛道:“妈,您瞧糊涂了罢?我一直都这样,哪儿也没瘦。”

    “谁说的,你在御前吃不好睡不好,提心吊胆的,舒坦得了么。”秦氏说着叹口气,“你就是房里没个妥帖的人照应,陈香兰再好也不是名正言顺的老婆。听妈一句话,常言道‘一代无好妻,十代无好子’,先前你那媳妇儿娶错了,如今再不能由着你性子乱来!就凭你抬举陈香兰的劲儿,也就娶来个面人儿才能容得下,可缩手缩脚性子的,你日后领得出去么,这偌大的家她镇得住么?还不够给家里丢人,让我操心的。姜曦云纵有些不是,可也是姑娘当中顶顶出挑的,天底下哪有八面见光、十全十美的好事,挑来选去,还是她比旁的姑娘出挑些。你爹前几日来信上也说,姜家如今受了申饬,皇上只罚姜学成一年俸禄,又降了他一品,可见仍留了圣眷的,况他们家还有个成器的长子。这利害关系你比我清楚得紧。”

    说来说去又转到这一茬,林锦楼又把眉头拧了起来,秦氏顿了顿道:“娘知道陈香兰是你心上的人,这女孩儿也着实招人疼,有我在也不会委屈了她,等开春择一天日子风风光光纳她进来,我亲自给她做席面,不过她这个身份……先前你没老婆还好,如今眼见要跟姜家议亲了,不好再让她住正房里,我已答应姜家,这一半天就让她搬出来。”

    林锦楼立时不悦道:“这事您怎不同我商量就答应姜家了?”

    秦氏恼道:“这事明摆着,要如何商量?如今总得退一步让姜家舒坦。”

    林锦楼绷着脸道:“不行,不能搬。”

    “为何?你打算将她供在正房里一辈子不成?”秦氏越说越怒,站起身往林锦楼跟前走了两步,咬牙道,“还是要宠妾灭妻生生气死我?”

    “不是那么回事......就是不能搬......我不准。就算搬也不该这样搬出去。”如今让香兰从正房里搬了,先前他百般的抬举就如同笑话一场。林锦楼站起身便往要出去,他已忍不了坐在这里,眼前浮现的是香兰苍白娇弱的脸,平淡沧桑的神色,两眼里隐隐含着水光,全然无助,对他说:“怕我自己......日后同她一样。”

    秦氏怒喝道:“你给我站住!”她一生要强,连林长政都让她几分,偏管束不了长子,气得忍不住哽咽道,“我......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

    林锦楼满心烦恼,可眼见秦氏又恼上来,只好折回来道:“这事您就甭操心了……”

    “我能不操心么,从小到大,你就这上头吃亏,除了你祖父,竟没人管得动你了?我还是不是你亲娘?”

    “是,是,谁也没说不是。”林锦楼凑上前给秦氏捏了捏肩,“这事我自有分寸,倘若出了岔子,你让祖父捶我,他老人家用拐杖打死我您也甭拦着。”

    “呸!胡说八道!”

    “行了,我房里的事您就甭管了,就算搬出去也不在这一两天……明儿个我请戏班子来唱两场,解解腻歪。”

    林锦楼将秦氏哄走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为了讨亲妈欢心,他强忍着听秦氏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话家常,间或唠叨他一回,又陪她看给刺绣的花样子,评说哪个好看,生生受一回折磨,比他行军打仗还累,他耷拉着脑袋回卧房,香兰还未醒,正躺在床上酣睡,身上盖一床菱花薄绸被,眉头微微皱着,嘴儿微微撅起,双颊红润,小孩子似的天真脆弱。林锦楼的容色便慢慢舒展了,他轻轻碰了碰香兰的嘴唇,坐在床边默默瞧着她,良久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秦氏回了住处,命丫鬟奉上笔墨纸砚,铺开先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寄给林长政。又字斟句酌写了另一封,寄给林昭祥,两封信皆通读一遍,又重新另抄一份,吹干墨迹,用蜡封好,把吴妈妈唤进来道:“这两封信一封给老太爷,一封给老爷,让你两个儿子亲自去送,务必妥帖。”吴妈妈应下,又忍不住问道:“太太您这是……”

    秦氏叹一口气道:“还不是楼哥儿那个不省心的,他乱来我管不住,这事报与老太爷和老爷知晓,由他们拿主意罢。”见桌上放着一碗藕汤芋圆,便命给梦芳院送一份,想到林锦楼提及香兰吃多酒,身上不爽利,犹豫片刻,终于打发丫鬟也去给香兰送去了一碗,不在话下。

    梦芳院明堂中,木雕佛家七宝大屏风后,若晴轻言轻语道:“……春菱就是这般说的,林家太太让香兰从正房搬出去,林家大爷死活给拦下了,您看这事儿……姑娘,咱们还要接着忍下去不成?”

    姜曦云只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发怔,若晴见她面色苍白,不敢再说,静悄悄的立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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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 药(一)

    姜曦云怔怔的在鼓凳上坐下来,形容恹恹。若晴轻声道:“老太太素日里拿姑娘当眼珠子,旁人一根手指头也休想戳到姑娘身上,可这一遭只怕老太太也有心无力......唉,倘若她老人家知道林家大爷如此这般,又要气个出个好歹了......”说着叹一口气,又宽慰姜曦云道,“好在大爷将要进京了,咱们还有大姑奶奶,到时候自然有人给咱们撑腰,倘若林家想结这门亲,必要同咱们有个交代。”

    姜曦云心如冰窖,正精疲力竭,闻言轻轻嗤笑一声:“给我撑腰?如何撑腰?撑到什么地步?难不成这门亲事作废?父亲这一遭未出大难,可到底得罪了东宫,一个不好断送仕途,兴许还要牵扯大哥,林家势大,又得圣眷,即便是爹爹为官鼎盛时,这门亲事都是咱们高攀,更勿论如今的情势了。别说林锦楼宠一个小妾,就算七八房姨娘,我还是得捏着鼻子嫁进来。我该如何?央告大哥告诉林锦楼‘把你那小妾赶出去,日后不准进门’,还是忍一步,等我嫁进来,由着林锦楼把陈香兰供到天上,我再跟她斗法?老太太是心疼我,只是也无能为力罢了,再宠爱的孙女,也敌不上日后家族前程,这个我心里明白的。”说着又轻轻叹息,仿佛自言自语道,“只是日后要当个木头人,我不甘心罢了。”

    若晴面目愀然,只默默将一碗盛着消暑小吃的蓝珐琅仕女小圆碗放到桌上。姜曦云精于吃,对口腹之欲追求甚高,尤以体丰怯热,夏日每天必食一碗冰镇的甜瓜果藕、杏仁豆腐,只是她心思沉乱,也无心搭理了。

    当下门帘上系着的银铃响,巧慧提了个戗金包银的食盒走进来笑道:“太太那里做了藕汤芋圆,记得是曦姑娘爱吃之物,便命送来一小锅,请姨老太太、两位姑娘慢用。”说完将食盒放下,姜曦云勉强挂了笑应酬,命若晴拿了十几个钱打赏。

    巧慧走后,若晴把锅盖掀开,先盛了一碗给姜母送去,回来见姜曦云看着那锅子发呆,便又盛出一碗,放在姜曦云面前,轻声道:“姑娘好歹用些。”

    姜曦云勉强鼓起精神,端起碗,用勺子舀了放到口中,一面吃一面愣神,若晴又重新端上一盏香茶备着漱口,又迟疑道:“姑娘,那过几日大爷来了,咱们提还是不提?也不能由着林家欺负到头上来。”

    姜曦云把碗盏放下,眼目间已恢复清明,用帕子擦了擦嘴,淡淡道:“自是有法子的。”

    因用过甜汤,姜曦云晚上便未再用过饭,服侍了姜母一回,便梳洗一番早早睡下,却在锦帐里辗转反侧,心乱如麻。内宅里的阴私手段她也是见识过的,任她什么狐媚魇道的娇姬美妾,她全然不惧,只是这一遭,老天让她遇着的对手竟然是朵娇弱的兰花。倘若是装蠢扮可怜的还好,她用什么手段心里都不会有挂碍。可这陈香兰偏偏真的是一朵娇弱的兰。她其实不大瞧得上此人,她先前以为陈香兰同她一般,皆是外表扮拙内藏精明之辈,可方才听若晴转述春菱讲起香兰过往,才知陈香兰当真是一股呆气,老实单纯,穷一股酸气。

    她姜曦云自幼聪慧过人,眉眼通挑,祖母总爱宠的搂着她说:“我们曦丫儿有一万个心眼子,悟性也高,为人处世活络,旁人一个弯儿没转过来,曦丫儿已经想好后三句怎么说了,又精明会权衡,哎哟哟,活脱脱一个小人精。”

    反观陈香兰。看着性子和气,无毒无害,处处退让忍耐,心甘情愿把好处让别人占了,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明明生得貌美,琴棋书画颇有造诣,却不会争也不会抢,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倘若换成她,过这样的日子早就憋屈死了。

    美貌,有才情,老实,出身下贱,说实话,她当真恻隐惋惜过陈香兰,倘若此人与自己并无利害纠葛,兴许也能做个朋友,可是为了自己,她没工夫可怜别人。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慢慢攥紧了。

    第二日,姜翡云又来探望姜母,听若晴讲了昨日里一番事故,不由气鼓鼓的,对姜曦云道:“五妹妹太好性子了!林锦楼也没这么霸王的,欺负咱们姜家没人了不成?”

    姜曦云很天真道:“这也没什么呀,大表哥如今房里也没个能伺候的人,把香兰留在正房里,有什么不对吗?”

    姜翡云戳了姜曦云脑门一记,道:“你呀,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都让人欺负到脸上了,论着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可林家是要跟咱们结亲的,你还在府里住着,林锦楼就公然如此宠爱小妾,太下咱们家的面子了。”

    姜曦云很为难扭捏着:“香兰又没做什么,况她是大表哥心尖上的人,倘若因为此事争持起来,咱们也没体面不是。”

    姜翡云道:“这有什么,我再替妹妹出头便是。拿纸笔来,我亲自写信给大哥,让他来给你主持公道。”

    姜曦云心中称愿,口中仍百般劝阻。姜翡云果然写了一封信,临行前拉着姜曦云的手道:“那陈香兰生得貌美又会处事,果然是个对手。只是太过迂腐傻气,远不及你机灵,倘若陈香兰是你这样的性子,我才要捏一把汗,她这样的,你又惧怕什么?倘若日后我有了女儿,能有五妹妹一半我就知足了。”

    姜曦云只是微微含笑。

    展眼过了七八日,林锦楼公差在外,不得归家,秦氏特特将姜曦云叫到跟前安抚一番,又含蓄道:“我们家那个老大,最让人不省心,可还算明理。我就盼着日后有个像你这样妥帖的女孩儿能管管他。”

    姜曦云扭着衣角装傻:“他是大表哥,我去管岂不是乱了规矩么?大表哥是成大事的人,自然不拘小节的。”

    秦氏叹一声道:“你这孩子真是个厚道的。”把姜曦云往怀里揉了一回。

    从秦氏屋里出来,姜曦云见香兰带着丫鬟抱两册书走过来,二人眼神相撞,香兰敛裙行礼,姜曦云亦还礼,两人遥遥相望,皆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开。

    待姜曦云走过去,画扇道:“曦姑娘似是从太太那屋出来的。”

    香兰点了点头。当日她醉酒醒过来,小鹃等人便悄悄同她说太太曾来过,传了姜家的意思,让她从正房里搬出来住,只是林锦楼没答应。香、曦二人原本面子上还说笑几句,经这一遭变故,相见反生尴尬,倒不如不见。

    香兰幽幽叹了口气。林锦楼又忙起来,前两日命她收拾了一箱东西,点了人马走了,临行前又嘱咐她:“按时吃药,柜子里有银子,缺什么打发人买去,烦了闷了去找人说说话,别光在房里画画,回头眼都瞪瞎了。太太那头该请安请安,她说什么你都别过意,横竖等爷回来。”

    香兰只低头听着,她对应付林家上下一丝兴趣皆无,林锦楼又道:“爷过两日就回来,回头带你去郊野逛逛。”香兰偷偷瞄着林锦楼,只见他一身官衣,头上一顶乌纱,愈发显得他眉宇间英气勃勃,沉稳干练,林锦楼摸了摸她的脸儿便走了。等她回房,只见床上扔着一副护膝,正是姜曦云做的那副,原本她这回放到箱子里让林锦楼带去的,再四下一瞧,自己做的那副护膝原本放在针线笸箩里,这会儿却不翼而飞。余光瞥见小鹃一干人正小心翼翼的瞧着她,她盯着那副护膝看了半晌,便默默的收了起来。

    香兰站着发一回呆,忽听背后有人唤她,转身一看,正是姜丹云带着丫鬟走过来,见香兰笑道:“原来是你在这儿。”

    香兰点头笑道:“丹姑娘。”这些时日姜丹云时不时往畅春堂里去坐坐,想同她嚼两句姜曦云的闲话,香兰并不肯十分应承,每每用话岔开,只用好茶好点心招待。

    姜丹云扇子掩着口笑道:“方才我瞧见了,你碰见我妹妹是不是?她没搭理你,香兰姐姐也别放在心上,我那个妹妹天生就是那个性儿,你要是对她有好处,包管她那一张嘴甜死个人,哄你跟吃了蜜蜂屎似的。你要是跟她不对付,哎哟哟,那张嘴儿就跟刀子一样,把你气得要死,还抓不着她的茬。我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亏了......眼下我那妹子是瞧你不顺眼,为着什么,姐姐是明白人,也不必我多说。当心她满肚子心眼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回头害你一下,把你按到泥巴里,她还能装没事人似的继续卖乖讨人喜欢。”又笑了笑道,“我看姐姐也是十分的人才,必不愿屈居人下,何况又得大表哥喜欢,就愿意让她这样在头上得意不成?”

    香兰见姜丹云又挑唆,并不十分想听,口中道:“多谢丹姑娘好言。太太让我给她送抄的佛经,正在房里等我呢,改日再同姑娘细聊。”言罢便带着画扇去了。

    姜丹云看着香兰背影,一时怒从心头起,暗道:“香兰这小蹄子端什么穷清高的架子?”想到畅春堂一应摆设,及香兰从头到脚一身体面金银绫罗,想到自己日后要嫁个耕读人家,当正头娘子也无这样的姨奶奶风光,再想到日后姜曦云要成为林家大奶奶,只怕压得她一辈子都不得翻身,待过几日她大哥来林家便要将她接走备嫁,不由掉了两滴泪,又想到这几日姜曦云、若晴主仆同她泄出的几句话,暗道:“甭以为你们日后就能有太平日子,临行前姑奶奶要将你们搅个天翻地覆!”

    闲言少叙。天气渐凉,暑气将除。这日家里接着林锦楼家信,说下午便要归家,姜家大爷姜尚先早已递了帖子,林锦楼订在今日下午会客,另有袁绍仁送德哥儿前来小住,命家中准备。

    待到午时,林锦楼便回来了,一路风尘仆仆,草草吃了些,又去洗澡,刚换过衣裳,姜尚先便到了,林锦楼便到前面会客。不多时袁绍仁亦带了德哥儿来了,安置在外书房里,桂圆连忙端茶招待。

    袁绍仁问道:“怎么光你在?吉祥和双喜呢?”

    桂圆道:“双喜出去了,吉祥在大爷身边伺候着,姜家大爷来了。”

    袁绍仁皱起眉。只听德哥儿道:“我去找兰姨。”从椅上蹦下来,便撒开腿跑了出去,暂且不表。

    却说香兰这里,春菱正在小茶房里煎药,这原本是灵素的活计,因灵素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便移到罩房去住,这一件便落在春菱头上。春菱起先不愿,逢人道:“倘若奶奶吃药有了好歹,岂不是我的罪过?”书染训斥她一回,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煎药去了。

    虽说刚出伏天,到底气闷,春菱扇着炉子,汗珠子便滚滚滴下来,想找个小丫头子替她扇火,起身往窗外一望,只见别的小丫头子都玩去了,只有朝露站在阴凉处踢毽子,这朝露是书染的贴身小丫鬟,春菱使唤不动,正暗自皱眉,却听见说笑声,探头一望,只见姜丹云、姜曦云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

    春菱一见,连忙从屋中迎出来,笑道:“二位姑娘怎么来了?”

    姜曦云笑道:“四姐姐非拉着我过来。”

    姜丹云道:“我们俩来找香兰姐姐说说话儿。”

    春菱道:“哎哟,这可不巧,袁家的小少爷来了,刚姨奶奶领着他到小园子里逛去了。”

    姜曦云立时道:“既如此咱们就回罢,我走一回脚都酸了。”

    姜丹云道:“急什么,你脚酸了,我口也渴了,正巧这儿是茶房,咱们讨口水喝。”

    春菱忙道:“赶紧里面请。”引着二人入内,亲自涮好杯碗给二人倒茶。

    姜丹云因问道:“这炉子上煎的是什么药?”

    春菱道:“这是给屋里那位姨奶奶煎的。”

    姜曦云不动声色瞧了姜丹云一眼,捧着茶吃了一口,道:“这屋里药气大,我出去散散。”便捧着茶走出来,引着春菱站到茶房门口,背对着屋里,口中一长一短的说话。

    姜丹云心跳如雷,她心中本也犹豫纠结,想着若无时机下手就算了,未曾料到姜曦云竟然同春菱站在门口说笑,她也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遂颤着手脚站了起来。

    (这一章巨难写,事情又多,慢了对不住,大家可去某浪关注咱的微博,能有更新的信息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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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香缘介绍:
她是首辅的孙女,家族卷入夺嫡风波获罪。 与新婚丈夫双双死在发配途中。 她带着记忆转世投胎,成为江南望族林家的家生丫鬟陈香兰。 这一生,香兰有四朵桃花。 一朵不能要, 一朵她不要, 一朵还没开好就谢了 还有一朵......唉,不省心啊...... 这是一个小丫鬟想脱离宅门而不得的故事 -------- 小禾书友群70981280敲门砖是小禾任意一个小说的名字^_^兰香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兰香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兰香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