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 药(二)
姜丹云走到炉边,轻轻将砂锅的盖子挪开一道缝,另一手伸到跟前,微微一抖,便从袖中滚出七八粒乌黑的药丸,尽数掉进药锅里。姜丹云只觉口干舌燥,手脚发麻,此时忽从窗外飞进个东西,“啪”一声正掉到她脚边,姜丹云吓得“哎哟”一声,双腿虚软,抖成一团,险些栽歪到地上,一粒药从袖里掉出来不知滚到何方。
姜曦云和春菱俱吃了一惊。
只见朝露从窗外探头进来,缩手缩脚道:“我的毽子......”
春菱劈头撵着骂道:“撞丧的小蹄子,竟踢到屋里来!回头落到药锅里,撞丧撞碎了,有你好看!”
朝露毽子也不捡,一溜烟的跑了。
姜曦云连忙进屋,挽住姜丹云的手臂,笑道:“方才那一下把四姐姐唬着了,瞧这一头的汗。”只见姜丹云浑身发抖,面如金箔,再一碰手,冰凉冰凉的。姜曦云便道:“既然香兰姐姐不在,我们便回去了,赶明儿个再来跟她说说话儿。”言罢扯着姜丹云便走。
姜丹云迟迟疑疑,一步两回头去看那药锅,却从窗外瞧见春菱把砂锅盖掀开,用屉布筛着,药汁将缓缓倒入绿豆釉彩荷叶碗中,姜丹云只觉胸口怦怦直跳,不由一阵乏力,良心犹自挣扎,却一片茫然,恍恍惚惚随着姜曦云去了。
却说春菱,因一心倒向姜曦云,手里的活计也不十分精心,原该两刻钟煎得的药,一盏茶功夫便倒出来交差了事,用洋漆盘子托着,送到房中。恰赶上香兰领着德哥儿从园里回来,德哥儿手上拿着一枝花儿忙忙的去插瓶,小鹃将药碗接过来问道:“这么快就得了?”春菱垂着眼皮“嗯”一声,转身便走了。
小鹃冷哼,把药端到香兰跟前。先前香兰吃药都由书染亲自盯着,后来书染见香兰乖顺,每次的药都乖乖用了,便渐渐交由小鹃等人。小鹃心疏,旁的丫鬟们皆不敢死盯着香兰服药,她或将药悄悄倒在花盆里,或痰盂中,有一顿没一顿的,故而今日亦想着把小鹃支出去将药倒了。
孰料听见门帘子响,林锦楼走进来取东西,德哥儿见了,扑过去脆生生喊了一声:“林叔。”林锦楼摸摸他脑袋,笑道:“好小子。”又抬头瞧香兰,眼睛一溜,瞧见桌上的药,便道:“怎么还不快喝了?一会儿药该凉了。”言罢亲手递与香兰。
香兰无法,只得接过来。林锦楼亲自打开箱子挑了一把剑,拔腿欲走,见香兰还捧着药碗发怔,便皱着眉道:“怎么还不喝?”
香兰只好喝了几口,林锦楼一行转身出去一行自言自语道:“傻妞儿,真让人不省心。”香兰见他出去,立时把碗放下来,把剩下的小半碗药倒在痰盂里,见德哥儿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瞧着她,便对他眨眨眼,悄声笑道:“这药太苦了,兰姨不爱吃,别同旁人说,好不好?”
德哥儿立刻把腰间的小荷包掏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床上,拣出个美人肩瓶儿,递上前道:“我这儿有松仁糖,吃这个就不苦啦。”
香兰心里一下又暖又软,一把将德哥儿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
却说姜家姊妹回到梦芳院,姜丹云迷迷瞪瞪,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自己床上出神。她到底不是恶毒之辈,只觉做了此事,并非有她想得那般痛快,反倒心惊胆颤,不觉滴下泪,直直呆坐着,心里千思万想,翻腾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正值清芬拿着针黹从外头走进来,口中道:“姑娘让我绣的花样子已经得了。”见姜丹云直眉瞪眼,满面紫胀的出神,疑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上前一摸姜丹云的头,只觉一手冷汗,不由骇了一跳,猛摇了姜丹云几下,惊道:“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姜丹云方才回过神,忍不住“啊呀”一声,抱着清芬的胳膊哭了起来。暂且不表。
姜曦云则径自去了姜母房里。姜母方才已见过了长孙,自觉心中有靠,又因姜尚先登门为着姜曦云的亲事,可见事情已九成已定下了,心中不由喜忧参半,可脸上的气色已红润起来,正合目盘膝坐在炕上,手里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姜曦云甩开鞋上了炕,自顾自埋在姜母怀内,姜母张开双臂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背。
姜曦云闷声道:“祖母,我......我心里憋闷得难受......我是不是变坏了?我早听流苏说四姐姐从二表嫂那里捡来的断子绝孙药,四姐姐为人好妒,又羡慕我的婚事,我唯恐她下给我吃了,昼夜严防守着她,好几遭她都未能得手。大表哥拼命抬举香兰,我自然不喜她!更何况表舅母也护着她,日后我嫁进来也未必能降伏之,只怕日子处处掣肘,犹如傀儡,我......我就故意向四姐姐露口风,说香兰每日都吃药,又赶在春菱当班时特特领着她去,四姐姐给我下不成药,胸中恶气没出撒,她那睚眦必报的脾性,只怕要给香兰下药嫁祸与我,搅黄这门亲事,我便借刀......我,我算计人了,可......可我也不想这样做!”一行说,泪一行滚下来,呜呜哭个不住。
姜母慈爱的抚着姜曦云的肩膀,低声轻哄着:“曦丫儿,莫要哭了,乖孙女......祖母都知道,都知道......一早流苏就告诉我了。”说着捧起小孙女儿如花似玉又哭得涕泪横流的脸儿,道,“这世上谁不想光明正道活着,谁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可有几个人能够呢?”
姜曦云直直看着姜母,只见她脸色沧桑,添了几道皱纹,显得愈发苍老了,心里一酸,眼泪又滚瓜似的滴下来。自她发觉陈香兰地位超然,就开始不住思量。那女孩儿生得美貌,琴棋书画皆通,虽她觉着那些风花雪月的调调一无是处,奈何林锦楼喜欢,况香兰所长,正是自己所短。如此一个贵妾,怎能不让她坐如针毡?她原也打算日后嫁进来再慢慢收拾,可秦氏那天维护香兰一席话,却让她兜头一盆冷水淋下来,彻底灰了心。故而才想出这个法子......
姜曦云内心凄惶,又恨自己引姜丹云做出这等事,哭道:“这事必要有个交代,倘若要保全姜家声誉,春菱就要推出去顶缸,她原是一心跟我的,我竟......算计了她......”
姜母若无其事道:“这是没法子的事。”
姜曦云一惊。
姜母眼中精光闪动,道:“我问你,倘若春菱没有背主,你会如此行事么?春菱这样的心性,你日后敢用她么?倘若咱们姜家地位与林家比肩,区区一个妾,还会让你如此顾忌么?”
姜曦云哽咽道:“自然不会。香兰的丫鬟独独她主动凑过来,这样的人,孙女自然是不敢用的......倘若咱们家同林家一般,祖母自然会同林家太太提,不说把陈香兰打发了,也不能把她捧到这般田地。”
姜母容色平静,缓缓开口道:“可算脑筋还开窍,咱们姜家本就比林家差些,如今又伤了元气,你一个庶出的女孩儿,娘家不够得力,嫡母与你不亲,亲娘身份卑微,嫡亲的兄弟远在浙江,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了,你老子还指望借由你这一层同林家交好,日后能提携全家,这一层一层的利害,你该心里明白,日后嫁到林家,你想活得舒坦,就该把招子放亮些。”
姜曦云一怔,顾不得擦腮上的泪,呆在那里。
姜母伸出手,缓缓将小孙女脸上的泪抹了,目光爱怜,道:“林锦楼迷恋陈香兰,一心一意要让她生孩子,全然不顾咱们家脸面,倘若日后生出庶长子,你该如何尴尬。你若不算计,日后委曲求全过日子,处处忍让,低声下气,你可愿意?”
姜曦云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姜母长叹一声,忽振奋精神,冷声道:“算计人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药是你四姐姐下的,与你无甚相干,你又没特意去害谁,横竖不过春菱那个丫头,还有那个陈香兰,旁人又没少块肉......哼,你比陈香兰心眼多,领悟力也比她高,从小就知道察言观色,又会结交人。她会甚?不过整天扎在屋里写几笔字,画几幅破画儿,再迎风掉几滴眼泪儿,委委屈屈,缩手缩脚,倔强执拗,就算老实没心眼又如何?即便她也是千金小姐,问问哪家豪门愿意求这样的女子为妇?我问你,倘若你日后有了女儿,是愿意像她还是像你?倘若你日后有了儿子求娶儿媳,愿意娶陈香兰那样的,还是你这样的?”
姜曦云已然目瞪口呆,嗫嚅着,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姜母慢慢道:“只是那陈香兰颇会邀买人心,你好生想想,日后嫁进来,如何管束她罢。”
姜曦云怔怔道:“她日后只怕再生不出子嗣,不过是个花瓶儿......”
(一会儿还有一更)
283 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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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母大怒,指着姜曦云厉声道:“日后你嫁到林家便是当家主母,任凭她是如何得宠的小妾都得在你跟前屏声静气,乖乖儿立规矩听训斥!你让她过好日子,那是才是你的慈悲!如今陈香兰这样风光,上上下下得人心得维护,你压不服她,如何主持中馈,执掌家务?心慈手软没出息的东西!日后倘若她听闻一字半句,她无嗣之果有你从中推波助澜,你当她还能继续做个菩萨?”
姜曦云不由打个冷战。
姜母奋力咳嗽了几声,气将要喘不匀,姜曦云忙上前给她抚胸顺气,姜母一把挥开,失望道:“你自幼聪明,最会权衡厉害得失,会讨喜,会以退为进,步步为营,咱们家的女孩儿里,论心思你是拔了尖儿的,可这般瞻前顾后,让人欺负到头上还畏畏缩缩,哪有半分魄力可言!哪里还是我调教出来的人!枉费了我的心血!”言罢又剧烈咳嗽起来。
姜曦云连忙从床头取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丸药,塞到姜母口中,姜母含了片刻,呻吟一声,终于平静下来。
姜曦云含泪跪在地上,握着姜母的手道:“祖母息怒,孙女知错了!”她扪心自问,自己做得没错,不过自卫罢了,只是这桩事情一出,让她心境不再如原先那般悠然自得,恐怕自此便要在内宅里斗法算计,让人无端生厌。
姜母摸了摸姜曦云的头,良久方道:“好孩子。起来罢。你天性淳厚。人又聪明,将来的福气大着呢。”
姜曦云红着脸,扭着手指,道:“祖母当真不怪我这样算计?”
姜母靠在炕头的妆花靠枕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半合着眼,淡淡道:“算计?你这也能叫算计?腌臜肮脏的有得是,只怕这林家上下也干净不了。否则林锦楼这把年岁,为何膝下无子?”
姜曦云已是精疲力尽,心思黯淡,沮丧道:“是了,终其一生,只怕也不能一劳永逸,女人总是苦的......还是做姑娘时快乐些。”
姜母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一劳永逸?如今你所做岂不就是一劳永逸?”
姜曦云不解,抬头看着姜母:“林锦楼既然爱陈香兰,便让他宠去,横竖也私不出个孩子。女人嫁了人,子嗣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日后你在林家站得住脚便罢。若站不住,再去买个懂风情会琴棋书画的女子来,别让那人生育便是了,也分一分陈香兰的宠。陈香兰生不出,怕失宠日后日子难捱,必然要讨好你,你便左右逢源了。”
姜曦云沉默半晌道:“依着祖母的意,虎还未除,又引来一匹狼,真真儿是用刀子割自己的心了。”
姜母冷笑道:“女人家,哪个不是一生忍着过的?暂且忍耐是为了日后出头,一生平安,富贵喜乐。”
姜曦云小小的叹了口气,死道友不死贫道,有时就该对别人狠一点。
正此时,只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姜曦云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只见流苏跑进来,喘了几口气,道:“老太太,畅春堂那头乱起来了,说陈香兰忽然肚痛,下身竟然见了红。丫鬟们急急忙忙请大夫去了。”
姜母听了这话,不由坐了起来,理了理头上的发,淡淡道:“把四丫头喊来。”
片刻,姜丹云到了,整张脸哭得通红。姜母厉声道:“孽障!给我跪下!”
姜曦云一哆嗦,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姜母冷冷道:“你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如今事发,陈香兰小腹剧痛,已见了红了。”
姜丹云头上仿佛打个焦雷,面无血色,六神无主,结巴道:“我......我......”忽又拼命磕头道:“祖母救我!祖母救我!”
姜母浑浊的双眼忽明亮起来,道:“如今要救你,可也不难。”
姜丹云猛抬头死死盯住,只见姜母一字一顿道:“你且记住了,下药的事你一概不知,只怕是春菱那个丫头生了二心,故意下药去害主人,你可明白了?”
姜丹云身子一歪便堆坐在了地上。
响晴薄日忽起了一阵风,转眼彤云密布,畅春堂里乱成一团。方才香兰正同德哥儿说话,忽觉小腹一阵绞痛,正逢书染带着贴身丫鬟朝露匆匆赶过来,见香兰面如金箔,不由大吃一惊,忙忙的打法人去请大夫,又要到前头告诉林锦楼。香兰扯住书染衣袖不让,忍着痛道:“大爷正在前头同姜家大爷会面,你也知为何事,这样贸贸然叫他回来,姜家必然生恨,日后我的日子便更难过了,你也得罪了姜家,何苦来哉的......”
书染看着香兰柔美娇弱的脸儿,心中满是怜悯。她素是个精明人,麻烦从不沾身,倘若换个旁人,她定然不肯出头,至多禀报太太了事,只是想到香兰平日里如何厚道亲切,如今这个情形,更是一团堵心,握住香兰的手便道:“姨奶奶只管放心,这事必要大爷为奶奶出头的!”言罢到前头廊下,招手把桂圆叫到跟前道:“去把大爷请回来,就说我说的,姨奶奶身上大大不好了,病危!病危!”
桂圆唬了一跳,见书染神色肃杀,不敢多问,一溜烟儿跑着去了。不多时回来道:“方才大爷同姜家大爷聊得投机,一并出去拜会朋友了。”
书染听了这话,急得直跺脚,再回来看香兰,只见她已面色雪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下来。书染头一遭觉着六神无主,德哥儿趴在床头,圆滚滚的小黑脸儿上皆是忧色,时不时拿着帕子给香兰揩汗。
书染一咬牙,对香兰道:“姨奶奶你素日里的人品我皆看在眼里。我有件事要同你说。此事非同小可。”
香兰疑惑。见书染看了看德哥儿,便会意了强笑着哄德哥儿道:“你去外面耍耍,我没事,就是有些乏了,歇一歇就好。”又使眼色示意小鹃带他出去。德哥儿起先不肯,后来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德哥儿暗道:“方才丫鬟们说林叔回不来,可兰姨又病了,不如我跟我爹说一声。让他请好的大夫来。”想到此处,便撒开腿儿往袁绍仁处跑,袁绍仁听德哥儿连说带比划的说了一回,立时明白是香兰得了急病,暗道:“鹰扬倘若同姜尚先一并出去,那定是拜访镇国公去了,原听鹰扬说过,镇国公乃是他授业恩师,又同姜家相处融洽,想请他来保媒。”想到此处。命奶娘看顾德哥儿,立时起身往镇国公府上去了。
林锦楼一路骑马扬尘而来。进了门便一跃而下,桂圆连忙上去牵马,林锦楼随手将马鞭扔给双喜,双喜两手接住,一路跟在他主子身后小跑。林锦楼面带焦虑问道:“走时还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大夫来看过了?”
双喜略弯着腰,大气儿不敢出,字斟句酌道:“回大爷话,张太医刚来过,这会子还没走,听说方才书染姐姐亲手煎了药,已经服侍姨奶奶吃了。”
林锦楼骂了一声,拽了拽领口,快步走进内宅,踏入畅春堂,只听里面静悄悄的,门口设一红泥小炉,蒲扇尚扔在地上,显是方才刚刚煎过药。径直进了卧房,只见画扇和书染正守在床边。二人忙起来,恭敬立在一侧。
床上只垂了一层轻软的柔纱,隐隐能瞧见有人躺在里面,林锦楼伸手撩开,只见香兰容色惨白,两腮皆带病气,这一番形容不比往日,已带出憔悴之色,安安静静合着眼,似是睡着了。林锦楼只觉得脑袋发懵,伸出手指抚了抚香兰的脸儿,将幔帐放下来,问书染道:“怎么回事?”
书染低声道:“本来好端端的,姨奶奶吃了今儿个的汤药便出事了。方才张太医开了方子,姨奶奶刚服过药,这会子睡着了。”
林锦楼咬牙问:“张太医呢?”
书染道:“在东次间里回太太话呢。”欲言又止,看看香兰,终于住了嘴。
林锦楼转身便出去,进了次间,只见秦氏正隔一道帘子问话,张世友见林锦楼连忙站起来作揖行礼,林锦楼道:“有劳老先生,还请问贱妾身上如何了?可有大碍?”
张世友咂了咂嘴道:“林将军,姨奶奶这一遭真个儿凶险,下官正同令堂述说此事,林将军请看。”说着将面前的布包打开,当中皆是药渣。张太医用银筷从当中夹出四五粒乌黑的小丸,大小不一,道:“听说姨奶奶是服过药发的病,下官仔细检了药渣,却发觉当中有未化尽的药丸。只是浸了汤水,无法辨其药性。”说着又将桌上的帕子展开,只见里面仍有一粒乌黑的药丸子,比从药渣中拣出来的大些,道,“幸而方才府上的丫鬟们仔细搜了茶房,从柜子下头又找到一丸药,这东西在民间唤做‘断子丸’,味酸甜,乃含柿子蒂、麝香、马钱子等物,常是勾栏里鸨母给妓女吃的,服之终身不孕。”言罢低着头,不去瞧林锦楼脸色。他擅治妇人之症,多年在王孙贵族家中行走,当中阴狠沆瀣的手段自然见过不少,他一见这药丸子心中便明了了,将所知尽数说出后,便装聋作哑。(未完待续。。)
ps: 小鹃由神仙小柚子认领,灵素由tangxiao818认领,上一章的朝露由醉于清风扮演
整个8月都太忙了,希望进入9月能好一些,我会加快速度的。
感谢神仙小柚子、mikewei、134394723的香囊,爱兰20143张平安符、容与8163、鸡蛋元平安符2张,如珠似宝(2张)、tangxiao818、卡卡20100323、爱花的猫、tangxiao818、lola1618、格林童话1、aiqin1973、kmtk11011101平安符,也谢谢大家的粉红票^_^
284 不忍(一)
林锦楼只觉头上一个炸雷轰下来,身上晃了晃,双眼通红,一把揪起张世友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秦氏惊呼道:“楼哥儿,休得无礼!”
林锦楼只觉得浑身发冷,可额上的汗却冒出来,那碗药是他亲眼看见香兰喝下去的......他不敢再想,他在两军阵前,几番经历生死,已是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可这一遭却觉得浑身虚软,惊诧,震怒,后悔一时全涌到他脑顶。怪道香兰面上一丝血色皆无,孱弱、瘦伶伶的倒在床上,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张世友唬了一跳,忙道:“林将军息怒,听下官把话说完,这药丸子药性虽烈,幸而未尚未化干净,减了剂量,这病便有三分治得。再者,上一遭下官重新换了方子,用的药跟这断子丸的药性相冲,又化了些药性,便由添了二分拿手了。方才又及时为姨奶奶用了药,乃是下官祖传的秘方,又增三分好处。如此八成的把握,日后仔细调养,不沾累沾凉,余者便看医缘了。”舔了舔唇,战战兢兢道,“即便是天下绝世好药,也有治不得的病,下官......下官必定竭尽全力......”
林锦楼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松开手,亲自为张世友抚平衣褶,眼神冰冷,言语却极温和道:“那便有劳张太医了,张太医为我家的事尽心竭力,林某人也必有厚报。”
张世友只觉眼前之人身上杀气煞气已森然而出,冷汗便滚下来,忙不迭侧过身,连连作揖道:“不敢,不敢,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林锦楼轻声道:“还劳烦张太医这几日便住在府上,自有人给张先生打扫上等客房,一应用具皆准备齐全,治这个病不怕用好药,缺什么张先生直说便是。”
张世友口中一一应着。林锦楼唤了双喜,命他引着张世友去了。林锦楼转身掀开帘子出去,又回到卧房里,香兰仍合着双目躺着,仿佛一朵蔫了的小花儿。林锦楼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招手将书染唤过来,问道:“煎药的丫头呢?”
书染低声道:“是春菱......我已命人绑起来关在柴房里,只是她又哭又闹又赌咒发誓,说不是她干的,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抬眼看了看林锦楼脸色阴霾,不由打了个寒战,飞快道:“春菱说是姜家四姑娘干的。”言毕便闭紧了嘴,弯腰低头,只听林锦楼道:“把她提溜院儿里来。”
林锦楼又看了香兰一眼,反身走出去。林锦楼一走,香兰便睁开眼,轻轻吐了一口气。小鹃和画扇团团围上来,画扇含着泪问:“奶奶身上哪儿不好?要吃要喝?厨房里煲着补身的热汤,灵清亲自在那儿守着,奶奶想用么?”
香兰看着小鹃道:“你替我到前头瞧着,倘若大爷问了春菱便走,你就不要管,会来告诉我,倘若大爷问了春菱,要拖出去打死她,你也赶紧告诉我,我自去保春菱一条命。”
小鹃道:“奶奶,她都做了这样歹毒之事,你还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香兰摇摇头道:“不是春菱。她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儿,可干不出这样狠绝的事,否则当日她也不会冒如此风险去救我。”
小鹃红着眼眶道:“那可说不准,奶奶是没瞧见她那放肆的模样儿......奶奶好好养着,这事便别管了罢。”
香兰对小鹃道:“我与她到底有旧,这话不用再说了,你去罢。”小鹃应声退下。
这里春菱已被两个婆子押到院子里。春菱早已吓软了,她送药不多久,书染便带了婆子气势汹汹将她拿下,她适才知道香兰吃了药闹了不好,如提冷水盆内一般,百般为自己辩白,书染只冷冷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这厢林锦楼又来提她,春菱吓得战战兢兢,浑身了无脉息,直直便跪在了地上,只见吉祥和双喜在屋中站着,手里拿了大板子。
林锦楼一脚将她蹬歪在地,冷冷道:“贼奴才,你知罪么?”
春菱唬得浑身乱抖,犹如筛糠,忍不住“哇”一声大哭,道:“大爷明鉴!大爷明鉴!就是借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干如此下作事!”
林锦楼道:“不是你又是谁?这药是你煎的,又是你亲手端过来的。”
春菱哭道:“奴婢在茶房里煎药,只有姜家四姑娘和五姑娘来过,二人都在茶房里坐了一回,姜五姑娘引奴婢到门口说话,只留姜四姑娘一个人在屋里......”
林锦楼冷笑道:“铁嘴钢牙,还乱攀咬,与我拿板子打!”当下吉祥和双喜便上来,吉祥按住,双喜抄起板子打了二十来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春菱声声哀嚎,每打一下便喊一声“冤枉”。
打了一气停了手,春菱面如金箔,仍口中喊冤。林锦楼反复对了几遭,春菱描述前因后果皆无有差错,他转过身,只见秦氏正站在明堂门前,手里捏着帕子,欲言又止。
林锦楼走过去,淡淡道:“此事娘还是务要插手的好。”
秦氏道:“你可别忘了,你同姜家的亲事,倘若闹大,两边长辈颜面何存?”
林锦楼豁然怒目瞧着秦氏,几乎咬着牙齿道:“姜家倘若未做此事,我自然不会冤枉,可要是真做了,娘,他们可甭真把我给逼急了,即便是圣上看重的人选又如何?在我府上玩狠的,成!那就好好练练,压到太子即位,姜家也不得重用,看谁狠!”
秦氏瞧着林锦楼阴狠的神色,想起他小时候同世家子弟打架,那时他不过六七岁,被三四个男孩子围住了打,硬是一句求饶的话不说,头破血流,一只眼让血糊住了仍在那儿拼命,脸上的神情同现在一色一样。
秦氏只觉腿上一软,“噗通”一声便坐在了椅上。
梦芳院内,姜曦云坐在炕桌边描花样,画一时又停住手,呆呆发怔,直到笔尖上墨汁滴到纸上方才惊觉,连忙把笔放下,看着那雪白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迹,轻轻叹一口气。姜母仍半合着眼盘膝坐在床头,手里缓缓捻着一串伽南香金栗寿字十八子佛珠,忽开问道:“怎么?沉不住气了?”
姜曦云一怔,又低头道:“没有。”
姜母淡淡道:“你大哥今日来就是为着同林锦楼一道去镇国公家请他做官媒,如今他二人已经去了,待官媒定下,除非林家拼着和咱们撕破脸,这亲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姜曦云道:“我明白,如今的情势,皇上还欲留着姜家,日后爹爹必要起复,以他任过阁老大臣之职,日后官位也必然不轻,既官媒已订,林家即便猜是咱们,也犯不着为一个妾跟咱们闹不痛快,林家长辈对这桩亲事皆是乐见其成的,也决不允许林锦楼为一个妾生出什么风浪是非。一个妾,这会子新鲜在头上自然宝贝跟什么似的,用不着过几年,心里的那个劲儿淡了,再生不出孩子,还能溅起什么风浪,我日后善待她便是了。”她说着走到窗边,将窗子关了起来,静静道:“再者说,陈香兰虽说有些傻气懦弱,却是个极聪明人。倘若她要是个泼妇蠢货,我才真要忧心了。”
姜母道:“此话怎讲?”
姜曦云眼中一片澄澈,静静道:“泼妇蠢货会暴怒下全然不顾,胡乱攀咬大哭大闹,不惜人尽皆知。可聪明人便会权衡,看清利弊便会妥协,而非脑子发昏,闹个晴天霹雳、玉石俱焚。她该知道,即便她闹了,婚事已定,也决无回旋余地。她从此后不能生育,又何尝不是她的机遇,我便容得下她,保她一世享受荣华富贵。她自己心里合该算计清楚,她如今除了忍,便没第二条路好走了。”言罢又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梨花窝,“至于我,倘若日后林锦楼的心我拢不回来,没个男人能天长地久,便多存些私房钱,乐享悠然的日子,好好教养孩子,又何愁过得不好呢?”
姜母睁开眼,仔仔细细的把姜曦云看了几遭,伸出手将她揽在怀内,用力的搂了搂,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时值流苏在外面道:“大爷回来了。”
姜母祖孙不由一愣,面面相觑,姜母道:“快请进来。”
流苏挑起门帘,姜尚先走进来,拧着眉头一脸不悦,一时姜丹云也进了屋,彼此行过礼,姜尚先便沉着脸色,气咻咻道:“这事真够堵心的,在镇国公家椅子还没坐热,正事没提半句,永昌侯便来了,跟林锦楼不知交代了什么,林锦楼便急急忙忙要走,一路策马扬鞭,不多时便跑没影儿了。我还当家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谁知回来一打听,是他一个小妾生了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姜曦云心里一沉,却一脸为难道:“那,那小妾是大表哥心尖子上的人,她生病了,大表哥急匆匆回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姜尚先敲了姜曦云脑袋一记,咬牙道:“你个糊涂虫。林家这是什么门风?如此没规矩的门庭,五妹妹嫁进来岂不是受罪!”
姜曦云叹口气,愁眉苦脸道:“家里这个光景,我不嫁又如何呢?”
姜尚先一怔,半晌说不出话,也随之叹了口气。此时只听得一声声女人惨叫从外传进来,姜母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流苏进来回来道:“林家大爷正在院子里拷打丫鬟,说她心怀不轨,给家里姨奶奶下药。”
姜丹云从方才便闭口不语,听了这话登时脸色发白,手脚皆颤了起来,只觉胸口剧痛,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屋中人大惊,连忙团团围上来,正忙得没开交处,却见书染走进来道:“大爷说,请丹姑娘,曦姑娘去一趟畅春堂。”
且说畅春堂,香兰从床上坐起来,命画扇将衣箱打开,取出一件藕荷色纱衫并一条墨绿的裙儿,她不顾劝阻,勉力坐起来将衣裳穿妥,又命画扇给以几根福寿的金簪儿为她绾髻。她在镜中瞧见画扇正一脸忧色的梳头,便道:“愁什么,天还没塌呢。”
“奶奶,姜家......倘若不是春菱,那便是姜家给你下药......八成就是姜曦云罢?可偏抓不着她把柄,那奶奶日后......”
香兰淡淡一笑道:“姜曦云十足聪明,自然谋定后动,抓她把柄着实不易。”又摇了摇头,“她瞧我膈应,正常。使手段,亦在意料之中。我却没料到她这样‘天性淳厚’的人,出手居然如此狠毒。”
画扇见香兰神色如此淡然,若无其事似的,忍不住低声道:“奶奶,你......你心里不舒坦就哭出来罢......”
“哭?我为何要哭?”香兰对着镜整了整衣裳,又抿了抿鬓角,神色愈发平静,“其实我心里已怒到极致。春菱不念旧情,姜丹云下药,另有姜曦云故意纵容,推波助澜,借刀杀人,呵,好一招借刀杀人,她真以为这事便能轻巧揭过去了么?”
“那您这是......”
“这两年我哭得够多了,几乎要将两辈子的泪流尽了。皆是因不得已,因委屈,因种种不能说的心事,这一回,我已恼到泪都流不出。”香兰转身瞧着画扇,缓缓道:“姜曦云精于算计,以为掐准了我的性子,这一遭事出了,我会接着忍下去。”香兰把脖上的玉兰花坠子摘了下来,随手丢在一旁,冷冷笑道,“可是这一遭她却算错了,我他妈不想忍了!”
画扇目瞪口呆,她万没料到一向温婉斯文的姨奶奶,口中竟会说粗话!
画扇乃香兰从陈家带出的丫鬟,自然全心全意为主子打算,她只觉香兰同往日里瞧着不同,心里头不由发颤,吞了吞口水,道:“那奶奶你要......”
“我要如何?看她风风光光嫁到林家,我境遇如何全赖她恩赐,她害我如斯,而我日日夜夜便要啮着心,将她供在我头顶上?盘算清楚,权衡明白,我自然是该忍下去的,可我如今却偏偏不想这样了!”香兰一行叹息一行道:“昔年里有个罪臣家的女儿,嫁与富贵人家作妾,被头上主子挤兑屈死,我叹惋哀伤,为其不值,如今这事便要演在我身上。使下三滥手段害人,我自然不屑,可欺负人到这样的境地,我自然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285 不忍(二)
姜曦云搀扶着姜母到了畅春堂,只见秦氏与林锦楼俱在,面沉似水,春菱伏在地上,面如金箔,呻吟不止,几乎跪立不能,另有书染和红笺在一侧侍茶。
姜母看了春菱一眼,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三堂会审了?”说着由姜曦云搀扶着坐了下来。
林锦楼并未起身见礼,只阴阴道:“今儿个家里刮来一阵妖风儿,居然敢在爷眼皮子底下弄鬼,姨老太太,您老人家说,这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好好腾出手料理料理,人家还以为我林锦楼是个孬种,啧啧啧,这传出去爷还怎么做人?”说着手上“喀吧”一声,一柄折扇已被他捏断了。
姜曦云微微抬头,看见林锦楼满面阴寒的笑,不由打了个寒颤,先前林锦楼虽极有威势傲气,但待姜家素来和颜悦色,如沐春风,此一遭她第一回见着林锦楼翻脸,令人油然生畏,如同一头噬人的兽,与她见过的男子截然不同。姜曦云心中忽怕起来。
姜母神色平静,道:“楼哥儿吃口茶,缓一缓罢,留神肝火旺了生病。”扭过头只对秦氏说话道:“不知外甥媳妇儿唤我两个孙女来有何事?丹丫头一直精神不济,这会子闹了病,倒床不起。”说着长长叹了一声,“唉,楼哥儿唤得又急,想必有甚要紧之事,我便陪着来一趟了。”
秦氏听姜母扯了话头,不由暗暗松口气,问道:“丹姐儿什么病?要紧不?”
姜母面露忧色道:“方才晕过去一遭,刚刚掐人中醒了,只说胸口疼,已请了大夫了。”
秦氏道:“年纪轻轻的,怎么闹起胸口的病了?”
姜母只摇头叹息道:“这孩子身子弱,许是昨晚上吃了什么大凉的东西,克化不动积在心里头,今儿个风一拍,把病激起来了。”
秦氏亦陪着叹气。
林锦楼将折扇丢在一旁,只冷笑不言。
姜曦云心里不由着慌,旋又镇定下来。陈香兰生得一副楚楚模样,听说又惯会哭的,为人又聪明,只怕会想到其中关节同林锦楼哭诉......幸而她平日里从不同陈香兰争执,尤其当着林锦楼的面,更是一脉和睦融融模样,这事自己也不过顺水推舟,做得干净,即便事发,自己也自会脱身,但不知姜丹云将如何了。她扭头看了看浑身乱颤的春菱,小小叹了口气,轻声安慰姜母道:“祖母,别担心四姐姐了......”又取出一副鞋垫递到秦氏面前,脸上已堆了可爱讨喜的笑,道:“表舅母,天气慢慢冷了,我做了双厚绒的鞋垫,穿在鞋里暖着呢。”一双明眸忽闪忽闪的看着秦氏的脸,见其面色冷淡,便微微撅了嘴,爱娇道“就是这绒布太厚了,每次扎一针,都顶得手指头疼。”说着把手摊开,给秦氏看。
秦氏低头一瞧,只见那白皙的指头上却有红红的印记,显是做针线时让顶针磨的,不由拉住那手不断摩挲。方才林锦楼请她到明堂中来,叮嘱她她凡事不必参言,又一叠声催人去请姜家姊妹。秦氏心里不踏实,隐隐猜到了些,又不敢确认,她唯恐林锦楼闹得不可收拾,但想到这事是姜家姊妹做的,心里也膈应起来,故而方才对姜曦云一直淡淡的。
然秦氏素喜姜曦云会撒娇卖乖,如今见那娇美的脸儿上一派天真,想到这孩子素日里乖顺有眼色,又淳厚可亲,便觉着自己应是猜错了,便道:“好孩子,难为你了。”又瞪了林锦楼一眼,道:“丹丫头病了,姨老太太和曦丫头还巴巴的过来,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这会子说?”
林锦楼笑了笑,道:“今儿个家里闹出一桩新闻,倒也十分有趣,特请姨老太太和表妹来听一听。”下巴一扬,点了点春菱道:“说罢。”
姜曦云心头一沉,暗道:“来了!”
春菱立刻绷不住,大哭道:“大爷!我方才说得句句是实情!姨奶奶汤药里的绝子丸不是我下的,若有半句虚言让老天爷这就收了我的命!奴婢是煎药的,姨奶奶有个好歹,奴婢也活不下去,又怎会做这监守自盗之事!”
林锦楼森森道:“不是你又是谁?”
春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煎药时只有姜家两位姑娘进过茶房......”
林锦楼缓缓道:“哦,言下之意是这两人要对你主子不利了?听丫头们说,你同姨奶奶生了嫌隙,同姜家五姑娘甚为亲密。”言罢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姜母和姜曦云一眼。
春菱心里恨极。方才她被打得死去活来,书染急匆匆来同林锦楼低声回禀事宜,林锦楼起身便往卧房去了,书染便慢悠悠来到她身边,嗤笑道:“何苦来哉的,分明是姜家姊妹瞧姨奶奶不顺眼,两人合伙做了个局,一个引你说话儿,一个下药,再抓了你顶罪,偏你往日里还拿毒蛇当菩萨供着。”春菱并非愚钝至极之人,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遭,便觉与书染说得分毫不差,越想越怒,遂咬牙道:“奴婢对姨奶奶有怨言,却也不敢下这样断子绝孙的药!煎药时也只有这二位姑娘来过,这药只怕是她们俩下的!”
姜母大怒,拍着扶手指着骂道:“胡说!”言罢剧烈咳嗽起来。
姜曦云一面替姜母顺气,一面抬起头,睁大一双懵懂的眸子,看了看秦氏,又看了看林锦楼,最后又朝春菱看过去,呆呆道:“春菱......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能这样说?”
春菱凄厉哭泣道:“亏我往日里将你当个好人,想不到你竟是藏了奸的,同你姐姐,一个故意引我到门口说话儿,一个在屋内下药,只恨我瞎了眼,当初为何认得你!”声音益发凄厉,瞪着姜曦云,双目将要流出血来。
姜曦云茫然的看着林锦楼和秦氏,眼中的泪忽涌出来,一滴一滴滚瓜似的掉落,咬着嘴唇不出声,只哽咽道:“舅母和大表哥真觉着我是那等害人之辈?”
秦氏想到姜曦云举止稳重,乖巧聪慧,心中老大不信姜曦云会做出这等事,因对林锦楼道:“别是有什么隐情罢?”
春菱艰难往前跪行几步,哭道:“恳求太太、大爷请姜四姑娘来,只怕她是做贼心虚,故意装病!”
流苏上前指着骂道:“胡说!我们家四姑娘病在床上人事不知,你竟满口胡言乱语,污蔑我家姑娘声誉!”
春菱牙齿咬得咯咯响,厉声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又向秦氏和林锦楼连连磕头,哭得嘶声力竭,“太太、大爷,这事倘若是我,千刀万剐了我也心甘......奴婢,奴婢实属冤枉呐!”头砸在地上“怦怦”作响,不多时便见了血。
姜曦云的手在袖里慢慢攥紧了,倘若林家不闻不问就此过去,拿了春菱顶缸,这事也便如同投湖石子,溅起几滴水花便悄无声息了,只是林锦楼如今作态,竟要把事情摊开了查,摆出撕破颜面的架势,确实出乎她意料之外。姜丹云如今吓破了胆,来了只怕生出旁的事端,陈香兰不过就是个奴婢出身的妾......
她咬了咬唇儿,仰起头,一脸孺慕的看着秦氏,道:“表舅母,您素来英明,四姐姐确确实实病倒了......”
秦氏叹口气,摸了摸姜曦云的头发,刚欲开口,林锦楼已吩咐书染道:“去瞧瞧,姜四姑娘病情如何?倘若还有一口气,抬也用春凳抬过来!”
姜母瞬时气得面目通红,拍着几案站起来,指着林锦楼怒道:“你!你竟敢!”又冷笑道:“好,好,好,好个林锦楼林将军,审案子审到我们姜家头上,跟亲戚动刀动枪,如今你是出息了,竟敢在长辈跟前撒野。四丫头是我们姜家的人,我看今天谁敢动她一个指头!”又对姜曦云道:“五丫头,这地方咱们不呆了,回去收拾东西,咱们跟你大哥哥走!”秦氏见势不好,连忙上前劝解,姜母大声咳嗽,摇了摇身子,几欲晕倒,秦氏忙扶着姜母坐下,姜曦云双眼含泪,抱着姜母胳膊一叠声痛哭。
林锦楼静静立在一旁,稳如磐石,面上一丝神色皆无,开口道:“今儿个这桩案,我问定了,倘若当真冒犯了,日后我负荆请罪随姨老太太处罚,可要敢在我家门庭里弄鬼......”言毕腰间一口宝刀“仓啷啷”抽出,林锦楼伸手一掷,那刀正正扎在门柱上,寒光闪闪,耀人胆寒。
众人大惊,屏息凝神,再不敢哭闹言语,林锦楼冷冷环顾四周,道:“甭管他什么身份,今日就算把天皇老子请来,也没用!”沉声喝道:“书染!”
书染忙不迭迎上来。
林锦楼道:“去把姜四姑娘请过来!”书染应一声退下。
秦氏急得双眼通红,唯恐姜母气得有个好歹,上前一把拉住林锦楼小声道:“楼哥儿,你这是......你这是何苦!这事不管谁干的,都已是这个地步,你又何苦开罪姜家,你......”
林锦楼看着秦氏,忽开口道:“他姜家的小姐是人,我林锦楼的小妾也是人,她还救过母亲和妹妹!”只这一句,秦氏便怔了。
林锦楼反身回去坐下,将手边一盏茶端起,吃了一口,又道:“茶都凉了,来人,去给主子们都换盏茶。”
286 不忍(三)
书染到梦芳院时,姜丹云早已醒了,吃了一剂宁神的药,这会子正歪在床上。书染走上前,笑道:“丹姑娘,太太在前头跟大家说笑呢,独不见你,说要给你个顶好的东西,姑娘快随我去罢。”姜丹云起先不愿,却见书染高声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快扶着你们丹姑娘走!”左右立时涌出两个婆子,半架半拖的将姜丹云带走了。
清芬吓坏了,忙忙的告诉姜尚先,姜尚先听说妹妹病着便被林家人带走,立时恼上来,拔腿便追进去,不想半路被双喜并几个小厮拦住,双喜脸上似笑非笑道:“姜大爷,内宅您可进不去,不过我们爷有吩咐,请您随小的来。”一面说一面把姜尚先引走了。暂且不表。
却说姜丹云到了畅春堂,一见屋中的阵仗,心头猛的一冷,嘴唇泛白,腿愈发软了,几乎站立不能。姜曦云低声抽泣,一见姜丹云来了,立刻站起来,含着泪便道:“四姐姐,他们说你我二人串通一气,给大表哥的小妾下药,这,这怎么可能!”说着上前扯住姜丹云的手,一面摇晃一面哭道:“四姐姐,你说呀,你说呀,你我什么时候串通过?又怎可能给大表哥的小妾下药?咱们俩就算糊涂了,也不会做这档子事,爹爹的官声,家族的清誉,你我的颜面,这些都顾不顾了!”
姜丹云早已吓呆了,可听姜曦云这一番哭诉实则提点于她,她立时知晓情势,却清明几分,垂了头咬牙道:“不错,你我怎会做......做此事,又何曾串通过。”
姜曦云轻轻拭泪,委屈道:“这便是了,那一日我跟四姐姐不过随处散散,这才到畅春堂,见了春菱说了几句话儿罢了。表舅母和大表哥想想,以林姜两家之情和长辈们抬爱,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姜丹云早已气怯,尤以林锦楼目光阴煞,令她浑身冰冷,手在袖中微微颤抖,此时又悔又恨又怕,眼泪不自觉滚下来,姜曦云轻轻一捏她的手,姜丹云浑身震了震,嘤嘤哭道:“正是,我们......我们又怎会做这样的事......”
春菱早已认定这是姜家姊妹串通的,见姜曦云做无辜之态,又听姜丹云与其一唱一和,一口牙将要咬碎,直着脖子叫道:“天打雷劈歪贼剌骨的货!你们姐妹俩凑一处弄鬼,干出没脸面没王法没品性的事,推到我头上,良心都喂了狗!即便我死了,阴灵也决计饶不了你们!”一行说一行泪如雨下,声声沥血。
姜丹云唬得往姜曦云身侧躲去,心中又惊又惧,面上已显出十分心虚的情儿来。姜曦云见状,赶紧扯着姜丹云跪下了,跪行到姜母跟前,一把抱住双腿,眼中一片水光,凄然道:“青天白日,我从未同四姐姐串通过加害谁,如今这情势我也百口莫辩,倘若如此,我还不如死了!”说着一脸伤心欲绝,哭得梨花带雨,看着春菱,道:“春菱!我往日带你不薄,你背后说你主子如何待你不好,我还从旁好言相劝,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们姊妹串通的?”又去看秦氏和林锦楼,一脸委屈难过,“表舅母,大表哥,我素日里如何谨慎立命,又极重家里的名声,怎会做出这等事?说不准此事是旁人故意生出来,两舌挑拨也未可知!”
流苏听了这话,已上前一步,指着春菱骂道:“只怕是你这刁奴对主子心怀不满,故意使了下三滥手段,看我们姑娘去找你说话儿,就故意栽赃!甭说是林家,就算姜家也饶不了你!说不准还是你跟你主子一并串通好了,要栽赃我们也未可知!”
林锦楼截断流苏的话,厉声问道:“四表妹,你说说罢,这事究竟如何?”
姜丹云早已瘫在地上抖成一团,她实在太怕了,心里恨不得立时脱了干系,忍不住哭道:“此事决不是我!决不是我!是......是......”她支支吾吾,抬头看了看春菱,只见春菱被打凄惨,一头乱发,满面恨毒如同鬼魅,又瞧了瞧姜曦云......姜丹云不敢再看,伏在地上痛哭道:“此事怎能是我干的?待会子我就同大哥哥家去了,与香兰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又不是我要嫁进来,又何苦害她?”
林锦楼道:“你的意思,此事是五表妹做的?”
姜曦云听了这话心头暗恼,哭得愈发了不得了,膝行至秦氏跟前,扯住秦氏衣角,眼中泪花一片,凄凄切切道:“表舅母,表舅母,这串通害人之事,我从未做过!之前春菱便对兰姨娘心怀芥蒂,几次同我提起,我总在一旁劝慰,往日里也同她亲近了些,谁知,谁知竟惹来这样一番祸事?”一脸伤心欲绝,一转头又看向姜丹云,哀婉道:“四姐姐,四姐姐,你为何这样说?为何这样对我?”
姜丹云本就眼红妹妹姻缘,为了嫁祸与她,却未料到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她早已吓傻了,听了姜曦云的哭诉,好一似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眼一翻便又昏过去。姜母和流苏忙不迭起身查看,又掐人中,又抚胸口,姜母“儿”一声,“肉”一声的,片刻,姜丹云睁开眼,幽幽出了一口气,姜母不住抹泪儿叹道:“造孽!造孽!这是要将人生生逼死么!”姜曦云一头哭倒在秦氏脚边,哀哀切切。春菱低声呜咽。
事已至此是无法再问了。秦氏忙打发丫鬟们抬春凳送姜丹云回去,正忙乱中,只见画扇走出来,扬声道:“我们姨奶奶说,请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到她房中一叙。”
屋中陡然寂静,众人停了手,朝画扇望去,姜母与姜曦云面面相觑,已呆住了。画扇又高声说了一回:“姨奶奶说,请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进来一叙。”
林锦楼冷哼一声,站起身甩袖而去。
姜母尚在愣神之际,姜曦云已上前搀扶,慢吞吞道:“走罢,进去瞧瞧罢。”
287 不忍(四)
姜氏祖孙绕过云母紫檀大插屏,只见卧室门口站着书染、小鹃、灵清、雪凝四个丫鬟,垂手而立,画扇引着她二人入内,香兰正端坐床上,凤钗半卸,髻上簪着几支福寿簪儿,穿着藕荷纱青金闪绿四合绣八宝的衫儿,浅金云纹墨绿裙儿,并非卧倒在床的病歪歪模样。
姜曦云一进门便闻到屋中一股极浓的药气,不由皱了皱眉头。香兰见她二人进来便要起身,画扇连忙几步前去搀扶,姜母道:“别忙,别忙,快坐着。”
香兰便又坐下来,命小鹃看茶,额上已冒出一层薄汗,画扇忙掏出帕子擦拭,香兰却拦下,摇了摇头,道:“你去罢,我跟姨老太太和姜五姑娘说几句话。”画扇便同小鹃退下。
屋中寂静。香兰先看了看姜母,转而去看姜曦云,那确乎是个极美的女孩儿,肤若白雪,乌发如云,有几丝散在鬓边,脸儿如同一朵花苞,眼睛方才哭得红红的,反添了楚楚可怜的风姿。
姜曦云亦细细打量香兰,只见她脸上并未着脂粉,脸色憔悴苍白,两腮带着蜡黄的病气,隐隐发青,可一双眼愈发显得明亮惊人,唇上一丝血色皆无,只紧紧抿着。她身两侧放着秋香色妆蟒绣堆引枕等物,却并不靠着。
姜母闭目不语,姜曦云盯着香兰看了一会儿,静静道:“不知香兰姐姐请我们祖孙来有何事?身体如何了?可曾吃了药了?”
香兰淡淡道:“姜五姑娘先吃口茶罢,方才在外头哭了这么久,只怕口干,这泪儿说收就收,也实属不易。”
姜母骤然睁开眼,姜曦云听出话中讥讽之意,倒也不恼,真个儿把茗碗端起来吃了一口,道:“雨前龙井,茶不错。”
香兰微微一笑,待姜曦云放下茶碗,遂缓缓道:“方才外面动静忒大,我在这屋里闷着闷着,也听了几耳朵,倒真是对姜五姑娘有几分钦佩了,比台上的戏子还会演会唱,心里明白得跟什么似的,偏又会装小孩子抓乖卖俏,吾辈自叹弗如。”
姜曦云万料不到香兰会说这样的话,不由一怔,眼神遂变得晦暗难明,陈香兰素是个聋子耳朵,凡事装聋作哑,欺负到头上也不吭一声的面豆腐,可方才句句带刀,正是步步挤兑她,如若平常,她断不肯吃一个小妾的亏,可如今在林锦楼的院子......姜曦云忍住气,脸上一副茫然懵懂模样,问香兰道:“香兰姐姐,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不懂?”
香兰嗤笑,看了姜曦云一眼,那目光里含了三分不屑,六分怜悯,还有一分说不出的意味,容色平静道:“你不懂?好,既然姜五姑娘仍不愿坦诚,那我只好请个人出来同姑娘好生说一说。”言罢侧过脸道:“出来罢。”
只见珠帘一动,走出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子,生得伶俐,头绾双髻,穿着半新不旧的银红比甲,走上前对香兰跪着磕头,口中唤道:“姨奶奶。”
姜曦云定睛一瞧,脸色登时一片雪白,此人正是春菱煎药时在一旁踢毽儿的那个小丫鬟!姜曦云睁大眼睛,一颗心瞬时提到嗓子,仿佛一呕便要吐出,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
香兰道:“把你亲眼见到的,跟姜家姨老太太和姑娘好生说说。”
朝露直起身子脆生生道:“奴婢今儿个在茶房外头踢毽子,春菱姐在里面给姨奶奶煎药,煎了不多时丹姑娘和曦姑娘就来了,同春菱姐好生热络,又往茶房里去坐,春菱姐请她们吃茶,曦姑娘没吃几口便出来了,面对着茶房窗户,引着春菱姐站在茶房门口说话,春菱姐背对着门站着。这时丹姑娘便站起来往煎药的炉子旁去,把盖子掀了,从袖里抖出几丸药,奴婢站得偏,看个满眼。曦姑娘亲眼看着丹姑娘抖药丸进去,却装看不见,同春菱姐有说有笑,旋又飞快朝屋中看几眼。奴婢心里急,不知往汤水里加了甚,便飞起一脚将毽子从窗里踢进去,惊了丹姑娘一跳,有粒药丸子从袖里滚到五斗橱底下,后来书染姐姐命奴婢寻着交由太医,太医说是断子绝孙丸,是绝人子嗣的。”
香兰脸上平静无波,只盯着姜曦云的脸,微微扬起眉,道:“然后呢?”
“然后奴婢想着那药刚煎了不久,不至立时给姨奶奶吃,便急匆匆去寻书染姐姐,谁知赶回来时姨奶奶已经用了那药......”伏身磕头道,“天地鬼神,青天白日,倘若奴婢说得有半句瞎话,编了一番来支吾,就叫喉咙里生疮,千劫万难不得好死!”
姜曦云听着这话,心跳得如同擂鼓,两腿已发软,她向来聪明过人,策无遗算,从未想过有失手漏算之时,不由一阵恐慌,忽听一阵剧烈的咳嗽,只见姜母脸色涨得通红,扬声咳嗽不止,姜曦云连忙上去为祖母顺气,暗道:“祖母年老体弱,我万不能让她为我如此担忧,此事无论如何都要圆圆满满揭过去。”反镇定下来,口中喃喃安慰着,喂姜母吃了几口茶,扭头去看香兰。
香兰颜面平静,对朝露道:“知道了,你退下罢。”
朝露又磕了一个头,起身去了。
姜曦云脸上犹有泪痕,一双明眸里又蓄满了泪,声音哀凄,神色却已带了戒备之色,对香兰道:“香兰姐姐这是何意?我从未跟四姐姐串通害你,难不成要我用刀子把心剖开不成?我......”
一语未了,香兰已站了起来,身上晃了两晃,只觉小腹疼痛难言,下身似又有鲜血淋漓而出,她强自忍住,额上已起了一层细汗。她一步一步走上前,腰挺得比直,头上的大凤钗滴珠一摇一晃,衣衫上的金线刺绣隐隐闪动,昔日里小心谨慎之态以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凛然威仪,绝非故作姿态,仿佛浑然天成。
姜曦云只觉心将要跳出来。
“事到如今,姜五姑娘仍要唱《窦娥冤》么?”香兰的声音冷清,她低头看着姜曦云,道:“我知道姜五姑娘是怎么想的。无非是借刀杀人耳......不错,你确未同姜四姑娘串通,让我猜猜......你知道四姑娘手里有这个药,又知道她每每嫉妒你,对你不利,遂捏了个主意,明里暗里挑唆,使四姑娘嫉恨之心愈强,欲下药嫁祸于你,之后五姑娘便顺水推舟,同四姑娘来到畅春堂,故意引春菱说话儿,好让姜四姑娘把药下了。方才在厅堂里,四姑娘说话间暗指此事是你做的,却也正好解了你同她串通的嫌疑,是也不是?”
姜曦云面色一片雪白,猛地站起来,动了动嘴唇,尚未开口,香兰已上前进了一步,她个头略高些,垂眼盯住姜曦云的双眸:“姜五姑娘胸中真是一副好算计,今日大爷与令兄亲自拜访请镇国公保媒,倘若官媒一定,这婚事便是板上钉钉,除非林家欲跟姜家撕破脸面,否则婚事绝无告吹可能。姜五姑娘自认容色无双,又会讨人喜欢,日后嫁进来自然有千百种法子哄夫君回心转意。况五姑娘早已摸准我的性子,认定我懦弱会权衡,如今顺水推舟断了我的子嗣,让我日后只能仰仗你鼻息过日子,反而要事事处处巴结你,讨好你,没有冲冠一怒之能,更无倚仗同你翻脸,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过日子?”
说到此处,香兰住口不说了,她忽然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笑得小腹坠痛,冷汗和着泪水从脸上滚下来。
姜曦云早已呆了,她万没料到香兰竟揣摩得如此精准,尤自强撑道:“我没有,我没有......此事并非如此......”她只觉袖子一动,侧脸一瞧,只见姜母喘息愈发粗重,正瞧着她,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姜曦云立时镇定下来,收拾情绪,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无稽之谈,你这是疯了。”却见香兰已敛了笑容,那艳若桃李的脸儿上神色淡漠,可那双盈盈剪水眸微微眯起,正盯着她!
姜曦云忽发觉那双眼中的目光极其可怕,仿佛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凛然杀气已透鞘而出!她吃了一吓,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香兰往前逼一步,与姜曦云几欲鼻尖对着鼻尖,伸出一只手,缓缓把姜曦云鬓边的碎发绾到她耳后,姜曦云忍不住向后瑟缩。“姜五姑娘,你这一手的算盘打得精明,几乎事事都算计到了,除掉心腹之患,不动声色保住了好名声,拉春菱和丹姑娘背了黑锅,至于我,被你一手算计了,日后哪怕知晓真相,还得对你一辈子感恩戴德,感恩你大人大量的收容我,在林家有立锥之地......这般小小年纪就藏了一万个心眼子,手段如此阴狠,我活了两辈子也不见内宅妇人有出其右者,啧啧,可惜可惜,你偏偏漏算了。”
姜曦云猛抬起头,香兰忽往后退了一步,带着两分快意,微微笑着:“你失算在,你打算日后嫁到林家,妄以大奶奶身份给我的恩惠,我!压!根!不!稀!罕!”
姜曦云目瞪口呆,直愣愣的瞧着香兰,仿佛在瞧个疯子。
288 不忍(五)
姜曦云究竟胸中别有丘壑,绝非等闲之人,低头抚了抚裙上的衣褶,仿佛要将满心的躁恼和慌乱抹平,再抬起头时,脸上已一片淡然宁静,连连冷笑道:“既如此,我说什么已毫无用处,你已认定此事是我们所为了?”
香兰在一旁的檀香木雕花百莲湘妃榻上坐下来,面色愈发惨白,冷汗几欲将小衣浸透,脸上却淡淡笑道:“姜五姑娘果不出所料,是抵死不认账的。”
屋中一时沉寂,忽传来几声咳嗽,姜母掏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嘴,道:“曦丫头,来,扶着我,咱们家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必跟她多费口舌。”姜母一行说一行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姜曦云连忙上前搀扶。姜母下巴微扬,神色优雅端严,淡淡看了香兰一眼,又扭头对姜曦云道:“一个贱妾罢了,也配质问你?你糊涂了,跟她多话。”
姜曦云姿态柔顺,垂头道:“祖母教训得是。”说着搀着姜母往外走,只听香兰扬声道:“姜家既不肯认,这倒也无伤大雅,所谓先礼后兵,方才我只是知会姜五姑娘一声。往后我做出一番好事回敬今日姜家之举,也望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拳拳笑纳才是。”
姜母身形一顿,姜曦云亦回过头来,面上隐带惊惶之色,继而姜母咳嗽一声,头也不回往外走,香兰微微低头,一手拿着缓缓拨弄着小几子上一只斗彩缠枝海棠盅,道:“倘若姜老太太迈出这个屋,不出一个时辰,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豪门世家,民间市井便满是姜家姊妹欲嫁进林家,下毒手害林家小妾断子绝孙的传言了。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倘若大江南北皆是这样新闻,以讹传讹,最后该传成什么样儿呢?”
姜氏祖孙大惊,双双扭转身,只见香兰抬起头,白得发青的脸儿上,气色虚弱,却浅浅笑道:“我没旁的本事,只会画两笔画儿,倘若把这事前因后果画下来,集个册子,日后流传出去,倒也是奇闻异事一桩,到时候保不齐哪个说书的先生,唱戏的戏子,还能把这事编一出戏,或是哪个御史言官以此参上一本直达圣听,倒也增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语调中似有赞叹之意,“就叫‘种种嫉恨姜氏小姐下毒,般般委屈林家小妾受屈’,姜老太太,姜五姑娘,我这个回目名儿取得如何?”
姜氏祖孙只觉心肝皆颤,姜母拄着拐杖往前猛走几步,指着香兰厉声道:“你......你......你怎么敢!你胆敢如此,林家也饶不了你!”
香兰脸色陡然一沉:“我怎么不敢?我又为何不敢?我如今心里早已是千万恨!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的日子我早已过腻歪了!你们姜家狠毒如斯,竟下这样的药,毁我后半生的指望,安身立命之本!逼我到这样田地,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如今鱼死网破,拼个玉石俱焚!就算林家逐我出去,或是用条绳子勒死我也在所不惜!”
姜曦云心头焦急惶然,流言如刀猛于虎也,若此事流传出去,只怕她跟姜丹云即便不找根绳子吊死,后半生便要守着青灯古佛度日了。她冷汗涔涔,盯着香兰的脸,倘若寻常姬妾这样撒狠,她尚可不屑一顾,可陈香兰乃是极有声誉的兰香居士,尤以林锦楼前几日刚刚将她画作送给达官贵人,风流才子们与她做脸,如今上门来求画儿的险将门槛踢破......姜曦云睁大双眼,只见香兰笑容冰冷,缓缓点头道:“我不过一个妾,贱命一条,倒也不值钱,却能捎上两个官家千金的声誉和姜氏一族名望,这买卖想一想,也确乎划算。”
这番话犹如重锤,直击得姜母心力交瘁,面露颓然之色,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在地,姜曦云忙将她搀扶到椅上,抬起头,怒目看着香兰,道:“你究竟要如何!”
香兰站起身,看着姜曦云道:“我也不想如何。眼下给你两条路,要么,我同你们鱼死网破,姜家名声毁于一旦,姜五姑娘于世上难有立锥之地;要么……”说着将几子上的斗彩缠枝海棠盅举到姜曦云面前,“你把这盅汤水喝了。”
姜曦云低头一看,只见那圆瓷汤盅内有琥珀色的汁水,闻之,带着一股药气。姜曦云立时恍然,颤声道:“这是......这是......”
香兰冷笑道:“不错,这正是拜阁下所赐,我饮的那断子绝孙汤,幸而还剩几丸药没化开,我亲手泡了一碗,请姜五姑娘尝尝滋味。”
姜曦云那娇美似海棠花儿似的脸瞬间苍白如纸,双目瞠大,头一遭露出凄惶惊悚之色。
姜母恨恨的瞪着香兰,欲举拐杖追打,却又无力垂下臂膀,咬牙道:“你,你!你好狠毒!”
香兰淡淡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倘若我下半生孤苦无依,凭什么姜五姑娘荣华富贵,儿孙绕膝,坐享天伦?”将手中的药递上前,面色无波道:“姜姑娘自己选罢。”
姜曦云冷汗滚滚而下,她只觉喉咙发干,身上的脉息皆无,瞪着那碗药如若洪水猛兽。她两样都不想选!一个是声誉,一个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愣愣的抬头,看着香兰精致白皙的脸蛋,忽然,一股愤恨从胸中溢出,全然不知自己双目已赤红,大声冷笑:“我选?为什么是我?哼!婚事并非我心甘,药分明是别人下的,与我有什么干系?我不过冷眼旁观!凭什么这笔账算到我头上?这世上的人都得认命,分明是你不认命,硬冒头出来,哪个家里容得下如此贵妾?坐着妾的名儿,占着宠爱,行的是正房奶奶的权,只怕日后嫁进来的正头奶奶都要瞧着你的脸色!单我住这些日子,林家操持家宴,丫头仆妇们都说‘先讨姨奶奶示下’;铺子进上来的新鲜绫罗绸缎,外头管事的说‘先留最好的给姨奶奶挑拣’;我不爱做针线,可点灯熬油做了护膝,手指头上戳得都是伤,可转眼大表哥就扔一边儿去,出门竟戴着你尚未做完的那双!我只晓得,如今林姜两家婚事已定,只欠东风,林家上下仆役对我皆殷勤,可你一出来,他们待你竟如同对太太一般恭谨,争相讨好,热络十倍百倍去。你!说!谁!能!容!你?!”
姜曦云双眼欲喷出火来,浑身发抖,冒出一层冷汗,不知是气是怕,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一肚子话皆堵在喉咙,直欲放声尖叫,睁大双眼,泪已滚下来:“我也不想如此,可我早已恨透了,人前还要装可爱乖巧,不管什么委屈都得装傻过去,装成欢喜的模样!”
香兰却无怒色,反而容色平静淡漠,眼中似是怜悯,似是冷酷,盯着姜曦云,静静问:“说完了?”
“没有!”姜曦云伸手抹了一把泪,冷笑道:“陈香兰,你是个地道的蠢人。你既是个妾,就该是个妾模样儿,以色事人,讨好爷们儿,恭顺主母,纵你貌若天仙,纵你会琴棋书画,哪怕你是天下第一打才女又如何?你是奴才出身的,就是这个身份,主子奶奶再贤良,只要她不是死人,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谁有功夫可怜你?你漫过主子,就是该死!”
香兰往前走一步,嗤笑一声道:“你的这点委屈,在我眼里看,也就算个屁。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比你惨千倍万倍大有人在,也不见谁能下如此狠手。而你因这点心思,我是蠢人,我逾越,我该死,你便可以处置我?下断子绝孙的药?”
“药不是我下的,我并没害你。”
“可也同你难逃干系!”香兰昂然瞪着姜曦云,“‘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样的话居然是‘天性淳厚’的姜五姑娘说出来的,原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个行事功利,处事圆滑之辈,‘逢人只说三分话,不曾全抛一片心’,至多不够厚诚,如今我才知你根本不配‘天性淳厚’这四个字。你为了一己之利,从中挑唆,幕后顺水推舟,纵容乃姐下药,事后又抓乖卖俏装无辜可怜,其行径比姜四小姐更令人恶心。善良?呸!你一手设了这等阴险恶毒之计还毫无愧疚,理直气壮,寻诸多理由踩着他人血泪,不过为了自私自利!可你仍觉着自己无辜,尚留着我一条命,便是你的仁厚纯善,故而你今日害了人,日后仍可以在自己脑门戳上‘天性淳厚’‘光风霁月’的大印!”
香兰每说一句便往前逼近一部,姜曦云听了这话,泪眼朦胧中竟手足无措,连连后退。
却听见姜母嘶哑着嗓音厉声道:“我的——孙女,有什么错?”香兰转过头,只见姜母浑身乱颤,歪在椅上,“她不使雷霆万钧的手段,难不成日后容你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她将来如何服众!”
香兰眼神朝姜母扫去:“管束立威的手段千千万,偏她用得是最阴狠的。”她冷笑,走到姜母面前,居高临下,微微俯下身子,缓缓道:“若干年前,吏部有一官吏,几个属下不服管束又颇有靠山,此人不以光明磊落手段行权管束,反而面上与属下交好,私下巧计纵容属下生事闯祸,终引来上峰大怒,那几名下属被贬丢官,家破人亡,其中一人两月后死在发配途中,官吏做出管教不力,痛心疾首之状,仅受轻微责罚便全身而退,继续顶着‘名士风范’‘仁厚君子’的好名声,如斯手段与姜五姑娘如出一辙。后,首辅沈公知晓内幕,长叹一声‘有才无德,此人不诚,此人不可交也’,故此官五年未得重用,直至沈公长逝,方才手段百出,平步青云……这人便是您姜老太太长子,姜学范。”
姜母大惊,一双眼直直朝香兰瞪来。
香兰直起身道:“有道是‘风行草偃,上行下效’,原来你长子这般,你孙女这般,都是姜老太太教的。人人皆道你面冷心慈,一心向佛,常以光明磊落处事已自居,贵眷中声誉颇高,说起别家小姐品格,亦侃侃而谈,可轮到自己头上,却巴不得自己孙女下手狠绝,精明算计,哪怕罔顾良心也半分亏不要吃,自私自利,只要自己舒坦,便可以踩着别人血泪,这可是你们姜家的家教?”香兰看着那满脸褶皱的颓丧老妇,心里忽觉得可怜可悲,她伸手摸了摸姜母衣襟上别着的那串精美镂雕罗汉的菩提十八子佛珠,道:“可怜,可怜,你信佛几十年,却不知慈悲。”
香兰说完这番话,直起身与姜曦云四目相对,香兰忽举起那盅药一饮而尽,姜曦云目瞪口呆,却见香兰用袖子拭了拭嘴角,盯着她双目,轻声叹道:“这只是滋阴补气的汤水罢了,我不屑于做这阴狠恶毒之事。可是你瞧瞧,一碗假汤药,却逼出这样多的真心话。”
姜曦云登时怔住,眼神不由痴痴迷迷的。
香兰浑身上下已被汗湿透,用尽气力,道:“我言已至此,请太太、大爷出来罢。”言罢再难出声,再掩不住颓势,身子一歪便靠在湘妃榻上。
林锦楼一个箭步出来卧房后的小隔间里冲出,把香兰拉到怀内,横抱起放到床上,只见香兰浑身是汗,脸色愈发坏了,急得口中嚷道:“快请太医!请太医来!”
姜家祖孙大吃一惊,又见秦氏协同另一年轻男子从隔间内走出,那男子正是姜尚先!
秦氏眼眶通红,似是哭过了,容色却冷若冰霜道:“方才香兰遣丫鬟来请我,说大爷在外面问话,终究问不下去,她要同姨老太太和曦姑娘私下相谈,请我和楼哥儿在隔间内密听,后来你们家大哥儿硬要往内闯,索性也让小厮请来当个见证。想不到竟听见这些。”
姜尚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方才他在隔间内被小厮捆了手脚,塞住了嘴,想出声都不能。他抬头看着祖母和妹妹,目光闪动,情绪复杂,终又低下头。
香兰在床上唤道:“太太!太太!”
秦氏凑上前,问道:“何事?”
林锦楼亦握住香兰的手问:“你身上哪儿不妥?”
香兰却不看林锦楼,只看着秦氏道:“太太,太太,我是真心实意这样说,今日我请大家来亲眼瞧我同姜五姑娘撕破脸面,势同水火,皆因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妾,林姜两家已请了官媒,婚事势在必行,倘若太太念着我往日的一点好处,未免我日后无立锥之地,还请放我出去......”
289
香兰不敢看林锦楼脸色,只垂了眼皮道:“求大爷开恩......我......”她说到此处忽然哽咽,一串晶莹的泪珠儿顺着眼角滚下来。书染在病床前与她说朝露瞧见姜丹云下药之事,她便知道自己如今得了这个时机。让小鹃请林锦楼和秦氏在隔壁密听,豁出去拼这一回,一则出了胸口的委屈,为自己讨个说法;二则,她已跟林家将娶的大奶奶撕破了脸面,便可顺理成章的求出府去。她心里早已前前后后想了几遭,如今她手下已有些积蓄,家中也比往日富裕了,倘若出了府,便将田产地业都卖了,举家搬到外省,收养个男丁替家里续上香火,她自会悉心教导,日后嫁人也罢,不嫁人也罢,总好过困在深宅大院里,镇日里勾心斗角,邀宠乞怜,把自己慢慢熬成怨妇毒妇——嘉莲乃前车之鉴,出府的日子未必如她所愿,可不出去,真真是心如死灰。
秦氏怔住,低头瞧瞧香兰,再抬头看林锦楼,只见长子面色铁青阴霾,忙拍着香兰的手强笑道:“傻孩子,你糊涂了,快躺下来闭上眼歇歇。”
香兰勉强起来,摇头道:“求太太,大爷开恩,横竖我一辈子不嫁人了,不过图个清静……我既已讨不了日后大奶奶的好,身子已如此,日后只怕也难有身孕,在府里行将就木,日后也无处立足了,我是横了心的,今日豁出去说这番话,也求太太、大爷怜惜......若说我不真心,天地鬼神,就叫天杀雷劈,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一行说一行挣着起来磕头。
秦氏听了这话亦手脚冰凉,连忙拦住,道:“先躺着,先躺着,先治病,旁的话再提也不迟。”
林锦楼双手攥成拳,香兰的心思他已全然明了,几欲令他恼羞成怒。他看着香兰汗湿憔悴的脸,强将怒意压下,道:“住嘴!此事岂容你置喙!”
秦氏低声道:“官媒未请,林姜两家算不得订亲。”
香兰大惊,如同兜头一棒,头都晕了一晕,只听林锦楼道:“袁兄到镇国公府上寻我,亲事还未来得及开口,这也省了一桩麻烦。你好好生生留在这儿,该滚的不是你。”
香兰整个人瘫软在床上,眼中一片茫然,一股绝望和难过从心尖里涌上来,她侧过脸,合上了双目。
林锦楼心头火直顶得他脑门疼,他转过身,只见姜曦云目瞪口呆站在一旁,脸上犹挂着泪花。林锦楼脸上隐隐有层青气,怒火从两肋呼呼而出,目光渐渐发狠,上前一把捏住姜曦云脖子,竟将她提起来,咬着牙道:“好,好,好,竟然是你!”
姜家头一遭见林锦楼动雷霆之怒,只见他整个人阴狠戾气,着实骇人莫名,姜曦云已是呼吸不能,两脚乱蹬,脸色紫涨起来。
姜母大惊,上来去抓林锦楼的胳膊,哭道:“放开我孙女!”姜尚先上前拽住林锦楼的手道:“你这是做甚!还不快放手!”林锦楼挥松开姜曦云往旁一搡,姜尚先兄妹二人便齐齐跌出去,撞倒了一只海棠式小几子,上面的茗碗茶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姜曦云吓得浑身乱颤,头上鬓松发散,翠钿珠花掉了一地,不住咳嗽,脸上涕泪交错,仿佛一只受惊吓的小兔儿,一头扎进姜母怀里,一面咳嗽,一面大哭。
姜尚先怒得满脸通红,指着道:“林锦楼,你好大的胆子!”
林锦楼阴恻恻道:“我这胆子不算大。”言罢一指香兰,“倘若她有三长两短,就拿你妹妹赔命,你才知道什么是大胆。”
姜母身子晃了晃,面色青紫,似喘不上气,欲咳却又咳不出,姜氏兄妹大惊,又掐人中又拍后背。半晌,姜母长叹一声,咯吱咯吱吐出一口痰,便又闭眼歪了过去。
秦氏亦拉着林锦楼低声道:“姜家纵有天大不是,可这样闹下去不免出人命,分明咱们有理,只怕也要变没理了,还是先送人治病,旁的再从长计议罢。”说着忙忙使眼色打发人把姜家祖孙送走。
林锦楼阴沉着脸,低头看着香兰,瞧她一身的汗,面黄气弱,往日里粉嫩的小嘴儿色如白纸一样,他心里又恨又怒,直想把姜家人的喉咙撕烂。又恼香兰不识时务,仍惦着出去,更令他怒上加怒。
画扇、小鹃、灵清、雪凝几个丫头皆过来伺候,倒水的倒水,擦汗的擦汗,打扇的打扇,还有将她头上的发散开,画扇将她裙子解开,便“呀”一声,只见裤儿上星星点点,已是淋漓血迹。
秦氏长叹一声:“造孽!”
林锦楼口中咒骂,走出来嚷道:“人呢?都他娘的死哪儿去了?还不去请张太医?”正骂着,便瞧见吉祥搀着张世友急急忙忙赶过来,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桂圆在后头抱着药匣子。这里为香兰请脉,只说操劳太过,唯有静养,补气补血,固本培元。重新写了方子,命人抓药煎服,又取出一贴膏药,命贴在小腹上。待药煎得了,画扇亲手端来服侍香兰服下,又过了一回,血便渐渐止住不流。
香兰神思困顿,似睡非睡,只觉身上作痛,又觉头昏脑涨,四肢乏力,稍稍一动,忍不住呻吟出声。半梦半醒时,只听秦氏低声同林锦楼说话儿,秦氏声音低不可闻,林锦楼话语却声声入耳:“病危?姜家以为苦肉计这事儿就能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了?笑话,他们以为冲个小妾下手,自己又是主子姻亲,有头脸的人物,这档子事儿就轻轻巧巧揭过去了?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姜曦云愿意跪着赔礼?就算是他老子来跪着也没用!”
香兰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林锦楼虎着脸,坐在床沿上。秦氏坐在绣墩上,面露忧愁之色。
香兰咳嗽两声,想将身子欠起来,怎奈下半截疼痛,支持不住,又“哎呦”一声倒下,林锦楼还恼着,瞪眼道:“哎,你起来作甚?疼了罢?活该!”又放低调门,一张脸仍绷得好似凝了霜雪,“哪儿还不舒坦,再请太医来瞧瞧?”秦氏亦上前来探看。
香兰道:“身上好些了,不必再劳师动众。方才太太跟大爷说话,我听了只字片语……”看了林锦楼一眼。
林锦楼冷笑道:“姜家以为让姜曦云跪一跪就把这事圆过去了?倒是打一手好算盘。”说着招手将丫鬟们唤进来伺候。画扇进来,用秋香色大靠枕讲香兰身后垫高,书染端过一盏极浓的红枣汤,喂香兰喝了几口。
秦氏叹一口气,在床沿坐下来,道:“我原以为姜五姑娘是个厚道的,谁能想到呢......可先前里里外外都夸她是难得心善讨喜的孩子,真是.......”一行说一行摇头。她既不喜姜家使这等巧计,又庆幸官媒未请,倘若真劳动镇国公出面,这亲事硬着头皮也要应下了——尤以圣上仍看重姜家,林姜两姓交好,因此撕破脸面,也实属不智。如今她要顾及两方颜面,恐落下怨仇,还怕长子生事,心中着实忧虑,听香兰的话风亦是息事宁人之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对香兰又生出几分喜欢和怜惜出来。
香兰微微叹一口气,心里沉甸甸又空落落的。姜曦云......也是个可怜人,生得这样美貌,又百般伶俐,还是千金小姐,纵如何乖巧,心里到底一股子心高气傲。非是秦氏相错了人,倘若只是平平常常过日子,姜曦云必展现大度宽厚,只是情势将她逼到这里。大凡人都是在利境时方才展现高风亮节;重重困境,损己利益仍秉守道义,不改其心的,凤毛麟角罢了......只是此人下手太狠了些,不够磊落又毫无愧疚,令人齿寒。
香兰摇摇头,将红枣汤推开。她本以为自己可借势离开,如今这指望怕是还要落空。事已至此,唯有从长计议,再为日后打算。秦氏哄她再吃两口汤,她勉强把这一碗喝净了,林锦楼即命人再端一碗。
秦氏坐在床沿上,拉着香兰的手问:“这回你受委屈了,日后好生养着。”又对林锦楼道:“香兰身上不好,你那‘狗翻脸’的性子好生敛敛,可不兴再欺负她。”
林锦楼脸拉得老长,哼了一声。
秦氏又问香兰道:“你心里如何想?”
香兰道:“谢谢太太慈爱体恤。”顿了顿道:“这事……算了罢。”
林锦楼微微挑高眉道:“算了?”
“不然如何?让她跪我,大爷再替我出气,姜家愤愤然,与林家交恶,亲戚变了仇人,日后争斗不断,争来闹去都是为了堵在喉咙里的这口气,何必呢。”香兰抬起头静静瞧着林锦楼,“今日我讨了个真相大白,不当屈死的鬼,心里放下一半。其实我又恼又恨,可吃了的药再吐不出来,何苦为了此事日日嗔恨不绝,早日过去罢。”顿了顿又道,“倘若姜五姑娘来赔礼,不必跪。她赔礼是理所应当,下跪则是折辱于人。只是我没有那般大度,今生今世不想再见她,赔礼时让她隔着屏风便是了。”她说着抬起头,同林锦楼四目相对,见他双眼似两汪深潭,幽幽的盯着她。
香兰心里一跳,忙垂下头。方才这一番话正说到秦氏心里去,心中暗赞香兰是个识大体的,心里怜意愈发盛了,拍了拍香兰的手,道:“可喜你有这个心胸,凡事有我给你做主,姜家做出这等丑事,也休想轻轻巧巧的揭过去。”亲手将汤碗捧起来喂香兰喝汤。
这厢书染通传,姜尚先来了,林锦楼便起身出去,秦氏到底放心不下,亦跟着出去了。他二人一走。小鹃、灵清、雪凝纷纷进来伺候。画扇见香兰似是睡熟了,便掖好被角,将床幔放下,轻声道:“这事儿就让姜家赔礼,再息事宁人了?”
灵清往珐琅彩仕女樽中投了两块梅花香饼儿,盖上盖子,轻轻叹道:“姨奶奶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太面了。”
雪凝道:“已闹到这一步,姨奶奶也不该自己出头了,要看太太和大爷的意思。”
小鹃道:“是这个理,可心里头还是不舒坦。”
香兰睁开眼,看着帐顶,她心里何尝舒坦,可经历了这些磕碰摔打,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尖锐凌厉,由着性子自怜哭闹的女孩儿了。她不愿诉委屈装可怜模样激林锦楼性子,好让他风霜刀剑对付姜家,也不愿做挑唆生事或撒泼大闹之举。她终究是这个身份,姜氏姊妹纵做了羞耻之事,也是官宦千金小姐。秦氏等林家主子们仍不愿同姜家交恶,眼下她仗着秦氏和林锦楼的怜惜和愿为她主持公道之情占了先手,倘若不知节制,不依不饶,耗尽旁人怜悯,反过犹不及。倘若迟迟离不了林家,再引众人厌恶,便愈发万劫不复。况,她已不想再为了这糟心的事挂碍,一日一日,怨恨啮心,每遭提起都气愤难平,咬牙切齿,不过是自己为难自己罢了。
她想让自己的心干净些。
所以就这样罢。
她撩开幔帐,把小鹃叫来问道:“春菱呢?”
小鹃道:“还在罩房里关着呢。”
香兰道:“把她带过来。”
小鹃便只得去了。不多时,两个婆子拖着春菱进来。只见她面如金箔,蓬头垢面,臀上的血浸在衣裙上,只好趴在地上行礼,着实可怜。
春菱一见香兰便哭道:“姨奶奶饶命,念在往日里我曾救过奶奶一遭的情义上,饶我一回......”便抽噎着说不出话了。
香兰命人将春菱搭在春凳上,于她一碗茶喝,又命雪凝将春菱的发绾了绾,忽然道:“你我相识一场,怎就到了这个地步?”
春菱咬唇不语,目光中似有嗔恨不平之意。
香兰长叹一声,道:“罢了。”命人抬来一只箱子,对春菱道:“这里头是你在府里的财物,都收拾妥了,另还有你的身契,我再赠你些散碎银两,放你出去罢。听说你有个哥哥就在京郊庄子上,明儿个一早便让他过来领人。”
春菱一怔,继而眼泪长流,她本以为不是丢了性命便拉出去卖了,这样的结果已是喜出望外,头抵着春凳“怦怦”磕个不住,哽咽道:“谢姨奶奶恩典,谢姨奶奶恩典......”
香兰道:“你日后好自为之罢。”
两个婆子便抬着春菱出去,将要出畅春堂时,小鹃忍不住道:“春菱,你可知道,当初姨奶奶要你替灵素煎药,我们几个知道你同曦姑娘好,都劝奶奶不要如此。奶奶却说,煎药这活计交予你,你自然明白她的心,她仍对你信重有加......可你到底还是辜负了。”
春菱趴在春凳上闷不吭声。
小鹃将院门推开道:“算了,事已如此,再说这个也没什么用,走罢。”
门吱呀呀响,婆子抬着春菱出去,出了二门便不见了。小鹃关门时,却瞧见地上点点湿润,似是泪迹。
290 平息
林锦楼回畅春堂已是掌灯时分,方才姜尚先与他谈了半晌,意态诚恳,赔礼作揖,另又提要给一大笔银子赔罪。林锦楼心中冷笑,姜尚先倒是个人物,做事还有个大气模样,可惜投胎投错了人家。
他绕过屏风往卧室中去,只见屋中唯有雪凝和灵清守着,二人忙站起来,林锦楼将床幔掀开,香兰仍在熟睡,遂问道:“你们奶奶如何了?”
雪凝道:“,张太医嘱咐隔两个时辰吃一回药,方才已吃过一回,又吃了几口枣茶,这会子睡了。”
林锦楼点点头,将床幔挂在小银钩上坐下来,灵清献过茶便同雪凝退下了。鎏金兰花灯上的烛火摇曳,将香兰的脸儿映得晕黄。她仍靠着锦缎烟霞红的枕头上,青丝散开,愈发衬得一张脸小了,仿佛一团儿白玉,清丽秀美,拥着一床妆花被躺在那儿,好似一朵儿经了暴风骤雨的花儿,娇弱又憔悴。
林锦楼出神看了许久,焦急躁恼的心竟渐渐平复下来。谁能想到这样柔弱的女孩儿竟然如此慷慨硬气,见识心胸远非寻常女子可及,他一直觉着奇怪,陈氏那样的奴才夫妇怎会教养出这样的女儿,仿佛废墟烂泥里开出的幽兰,挣扎了多少风雨,仍旧坚韧的长着,让他油然生出一股敬意来。他如今总算知道香兰为何想出去,可这事就算把刀架他脖子上也不能答应!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香兰的脸,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开。香兰惊醒,惺忪的眨了眨眼,瞧见林锦楼不由一惊,眼睛便睁圆了,林锦楼性子阴晴不定,今天她公然提出要走,生怕林锦楼又要发火。孰料林锦楼和颜悦色道:“醒了?饿不饿?小厨房里熬红枣粥,吃一碗如何?张太医说你得补气血。”
香兰以为自己在做梦,盯着林锦楼呆呆看了半晌,又见他脸上微微挂笑道:“好歹吃些,垫了肚子才好吃药。”说着伸手拿了靠枕,将她身子垫高,又端了碗红枣茶喂她。
香兰迷迷瞪瞪的,林锦楼这厮莫不是气傻了罢?又见林锦楼把茗碗放下,把灵清唤进来,命端一碗粥,亲手一口一口喂与香兰吃,一双眼一直盯着她瞧。
香兰不自在,伸手道:“我自己吃罢,又不是手坏了。”
林锦楼道:“不成,你好好歇着罢,爷伺候你一回。”言罢又扬着眉笑道:“爷待你这样好,感动么?欢喜不?”
香兰觉得实在幼稚无聊,她身上不舒坦,也懒得应承,忍不住讽刺道:“居然会做小伏低,你指定不是林家的大爷。”
“哦?那我是谁?”
“画了皮的鬼,变成人的男狐狸精。”
林锦楼忍不住笑了出来:“行了,骂爷是画皮鬼和狐狸精,回头就让你给气死了。”
香兰淡淡笑道:“大爷不用气,如今外头指不定多少人骂我狐狸精来着,早给大爷报了仇。”
这话说完,林锦楼便笑不出了,香兰仍是面色苍白,虚弱憔悴,屋子里弥漫一股子药气,他心里那股怒火又扬起来,把碗放到一旁几子上,拉住香兰的小手用力握了握,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姜曦云来给你赔礼,再赔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想不到我竟这样值钱......”
林锦楼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将食指压在香兰唇上,半晌才道:“这事儿你受了委屈,爷自然给你做主。倘若你日后能生养便罢了,否则......哼哼。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聪明些的自然能瞧出门道来,姜家摊上这个名声,日后起复便更难了,林家决计不会再伸援手,倘若姜尚先争气,姜家还有些指望。”
香兰垂下睫毛不语。
林锦楼看了她半晌,忽问道:“你怎对沈家的事如此清楚?沈家出事那年你还没出生呢罢?”
香兰抬起眼看着林锦楼道:“我做过个梦,我上辈子是沈家的大小姐,还曾与你议过亲,只是婚事与成,我又嫁于别人,后沈家卷入祸事,我也不得善终。”
林锦楼睁大眼睛盯着她,脸上神情高深莫测,二人对视良久,屋中静得针落可闻。
香兰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道:“我跟大爷闹着玩呢,怎可能有这样的事,我师父定逸师太曾是官宦小姐,同沈家有旧,我是听她说的。”
林锦楼忽然俯下身子在香兰的嘴上亲了一下。香兰诧异的抬起头,林锦楼笑嘻嘻道:“兴许那就是你上辈子呢,可见你命中注定就得跟着爷,跟了旁人便没好下场。”
香兰勉强笑了笑,低下了头。林锦楼见香兰神色忧愁,不觉眉头蹙起,握着香兰的手又用力捏了捏。
第二日一早,姜曦云便亲自来赔礼,当日香兰在此地质问声犹言在耳,也实令她不愿回首,立在屏风外,行了敛裙三礼,便带着丫鬟匆匆去了,仿佛身后有鬼撵着她。灵清冷笑道:“真是便宜了姜家。”
雪凝低声道:“姜家马车就在外头停着,立时就要走呢!行李都是连夜收拾的。姜老太太八成要不行了,咳嗽闹了一整夜。还有姜四姑娘,自昨天回去就浑身发起热,满口胡言乱语的。”
灵清叹一声道:“这真真儿应了一句话‘做人莫藏奸,头上有片天’,以为使手段就得了便宜,其实老天爷都长着眼呢。”
闲言少叙,却说香兰在府中养病,林东绮隔三差五差人送东西,谭露华和林东绣时不时过来探望,她二人影影绰绰猜着当中缘故,问及香兰,香兰总不答,只笑笑便过了,问狠了,便道:“太太和大爷不让我说。”以此搪塞。谭露华却听丫头们提及香兰是喝了“断子绝孙丸”化成的药水,登时大惊,心里明白此药正是自己丢的那包,被姜家姊妹捡了去,不由庆幸自己当日已将茜罗和彩屏远远卖了,又提心吊胆过了几日,却未听见有何风声,渐渐的,便将心放了下来,暂且不提。
却说展眼已过了一个月有余,这一日夏姑姑正教导林东绣,正想着,雪凝进来,手里端着个洋漆托盘,有七八样精致雪绽样的盒子,笑道:“外头进上来的脂粉,各色样式的,姨奶奶说姑娘是将做新娘子的,先请姑娘挑两盒。”
林东绣将盒子一一打开看去,只见或米粉造的紫粉,或细粟米制的迎蝶粉,或掺着壳麝益并母草之玉女桃花粉,或用茉莉花仁制的珍珠粉,或有玉簪花造的玉簪粉等,不一而足,粉块制成或圆、或方、或八角、或葵瓣,上压凹凸梅花、兰花及荷花纹样,包在丝绸布内,香气扑鼻。
林东绣喜道:“这样精致,真是做绝了,替我谢你们姨奶奶。”挑了两盒,雪凝便告辞往谭露华那里去了。
夏姑姑道:“有来有往,姨奶奶把脂粉送给姑娘两盒,姑娘也不能实受了。”
林东绣道:“正是这个理。”找取出两个极精美的香囊,命蔷薇送去。
夏姑姑面露笑容,微微颔首。
不多时,林东绣便听见蔷薇在窗外同谭露华的丫鬟彩凤一处说话儿道:“方才我去畅春堂送东西,瞧见一盒大爷刚给姨奶奶打的首饰,啧啧,晃得我都睁不开眼,估计姨奶奶那里连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的。”
彩凤因丢药之事受谭露华斥责,连带抬举她当林锦轩姨娘的事也不提了,听了寒枝这话心里不痛快,没忍住将心头话翻出来道:“不怪我说些不中听的,陈香兰就是个奴才种子出来的,反倒把自己当小姐,大爷位高权重,寻常人连眼皮儿都不夹,能抬举她当姨娘,‘傻子考上状元郎’祖坟里都要冒青烟。可还自命清高,拿着那个劲儿,她想作甚?难不成想当大奶奶?做梦呢!”
蔷薇笑道:“你可别这么说,保不齐人家日后有什么造化呢。”
彩凤冷笑道:“再怎么有造化也是奴才生的,一开始就投错了娘肚子,蛇再想当龙,也得看得起自己,上得了台面,也是盘菜的命!”
一语未了,便见窗户里扔出一只茶杯“啪”一声碎在地上,吓她二人一跳,林东绣骂道:“谁在外头嚼舌头根子呢?”
彩凤不敢言语,吐着舌头静悄悄走了。
林东绣冷笑道:“主子的事哪有这样嚼蛆的,二嫂也不管管。”因香兰待林东绣实心,二人已渐渐亲厚起来,连带林锦楼对林东绣都有好脸色,添了不少嫁妆。今日听有人说香兰不好,林东绣便起了维护之意。
夏姑姑心中暗道:“‘纸里包不住火’,香兰一闹病,姜家就火烧火燎的搬走了,连议好的婚事都不再提,当中的龌龊事我大概能猜着一二。啧啧,倒是可怜了陈香兰,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真是宝珠蒙尘,命不由人了,可这世上没有颠不破的圆,奴才们眼界窄,怎知香兰日后不会非黄腾达真做了正头主子呢?可恨人微言轻,否则我非助她一助。”不在话下。
又过了一个月,姜家报丧之人传来姜母病重身亡的消息,彼时林家正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林东绣出嫁了。
291 出游(一)
话说自林冬绣出嫁,天气也一日冷似一日,刚一入冬便下一场大雪。香兰身上调养着有了起色,林锦楼各处搜刮珍奇药材,又命厨房变着法儿的做吃食来。因其公务繁忙,时时留住军中,便将随身惯用的吉祥、双喜留下听香兰差遣。
这日清晨,香兰起床盥洗,披了件梅兰菊的大氅,灵清取了个银球手炉塞到香兰手中,道:“昨儿晚上刮一宿北风,天气真邪性了,才刚入冬就这样冷了。”
小鹃走进来,一边掸雪一边道:“昨儿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早晨还零星飘雪珠儿,几个小子正扫雪呢,按着姨奶奶吩咐,厨房里煮了热姜汤,已经打发桂圆和几个婆子分下去了。”
香兰点点头,举目一望,问道:“画扇呢?”
雪凝笑道:“她是福建人,在金陵也没几年,头一遭进京,哪儿见过这样大的雪?一早就跟几个小丫头子玩去了。”又对香兰道,“姨奶奶也头一遭见这样大的雪罢?倘若不是大爷三令五申说奶奶受不得风,赶明儿个出去赏赏白雪红梅才好呢。”
香兰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将窗子推开一道缝,向外望了望,只见两株红梅开得精神,胭脂一般颜色。她前世在京城长大,比这更大的雪也见过,她带着弟弟妹妹穿着木屐在雪地里放炮仗,嘉莲胆子小,直往她身后躲……想到妹妹,香兰又记起德哥儿,连忙命人把她这几日给德哥儿做的皮帽儿取来,再络一块青玉便得了。一时小鹃捧来盛着各色玉石的盒子,几人坐在一起挑拣。
灵素端了一顶老彩漆方盘,盛了梅桂泼卤瓜仁泡茶进来,放到炕桌上,展开一条小手巾,里面包着银舌叶茶匙,递到香兰手里道:“这是外头进上来的,山东才有的吃食,太太昨晚上特地让巧慧送来的,我刚提鼻子一闻,馨香极了。”
一语未了,便听外头有人道:“什么馨香极了?给爷盛一碗。”说着林锦楼夹着一身风雪走进来,丫鬟们一见连忙迎上前,解斗篷、递热茶,除帽儿,绞热毛巾忙个不亦乐乎。
昨夜林锦楼在宫内轮值,一夜未归,他往大炕上一坐,香兰便将自己跟前那碗泡茶推过去,林锦楼吃了一口,又皱着眉嫌甜腻了,命人端碗热汤来,一面捧着手炉,一面将靴子蹬了,伸到银盆的热水里烫脚,问道:“今儿你都在家里做什么了?”
香兰道:“不过闲着,虚掷光阴罢了。”说着将二门外递上来的帖子信件用银盘子盛了递给他,林锦楼一行拆信一行道:“你合该没心没肺的闲呆着,镇日里胡思乱想,爷都不知道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从哪儿来的。”看着拜帖随口道:“圣上的意思是东宫已定,这个节要好生热闹热闹,在宫中办百叟宴,讨个好彩头,老太爷也接了旨,让进京参宴,小三儿亲自护送他来。前些日子赵阁老闹了这么桩事,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圣上如此也是为了安抚老臣之心。”
香兰明白林锦楼指的是何事,前些日子她静养时,首辅赵晋因私下谒见太子被二皇子一状告到御前,称其“私觐东宫,必有隐谋”。圣上为之震怒,以“无人臣礼”罪下诏狱,震动朝野。
林锦楼抬起脚,灵素忙半跪,拿着大洋毛巾擦脚,套上棉袜,林锦楼看了几封信,皆放到一旁,口中道:“老太爷预料当真不错,赵家这回栽了。日后圣上即便记得赵晋的好处,重新起复,只怕他也难入内阁了。”又叹道:“可惜可惜,赵晋性劣心高,可也称得上才华横溢,刚正不阿,锋芒太露遭了算计,倒不知他这样人家怎养出赵月婵这样的女儿?原沈阁老也有个孙女儿,就是要跟爷说亲的那个,不知是否也是水性杨花之辈。”说着不经意瞧了香兰一眼,却见她瞪了自己一眼。
林锦楼就笑了,说:“好啊,你胆子大了,还敢瞪爷。”说着手伸到她两肋乱挠,香兰畏痒,左躲右闪,笑个不住,又觉着不妥,咬着嘴唇忍了一时,方才告饶说:“别闹了,让人瞧见不像样。”
林锦楼不理,一面呵痒,一面道:“还敢不敢瞪爷了?嗯?”
正闹着,听外头隐隐两声咳嗽,书染低声道:“大爷,外头送来的急件。”
林锦住楼方才了手,道:“送进来罢。”香兰忙起身,脸儿红红的,蜷到炕角理鬓发。
林锦楼嘴角微微含着笑,将信接过来,拆开一瞧,脸色便阴沉起来,哼一声道:“好,好个二皇子,狼子野心,生怕赵晋东山再起匡扶太子,竟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一甩手,把那信丢在火盆里,香兰探头一望,只见那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夜,赵晋酒醉,拖至积雪中活活冻死。”
香兰心头一跳,只见那信纸急速被火盆里的炭火舔成灰烬,暗道:“皇上虽立储君,可心里到底偏疼二皇子,常与人言:‘此子肖吾耶。’二皇子身有军功,掌着兵权,亦不肯屈居人下,暗暗翦除异己,频频与东宫争锋,东宫性情温和,一味宽忍,皇上年事已高,龙体渐衰,似是无暇顾及儿子相煎......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香兰不由想到当年沈家卷入夺嫡祸事酿成惨祸,心中不由担忧。
是夜,香兰夜半就醒了,辗转反侧,林锦楼仍在一旁睡梦沉酣,她悄悄搬开林锦楼横在她身上的胳膊,起来穿了衣裳,坐在碧纱橱里的大炕上,手里捧着一盏人参茶发闷。如今她身上已大好了,可心中却惶惑,仿佛暗夜行路,看不见方向,忐忑难安,她病了这一场,心胸比先前更开阔些,之前不顺意的地方,再如何忍耐,心中不免有怨言,如今身上没有病苦,方知原本日子里有太多忽略之处应当感恩。她默默叹口气,把茗碗放置一旁。
林锦楼听见动静,闭着眼睛往身边摸索半天却摸了个空,半眯着眼睛爬起来,撩开幔帐向外望去,灵清正守在外头,见林锦楼醒了忙上前服侍。林锦楼因问道:“香兰呢?”
灵清低声道:“姨奶奶在碧纱橱里。”林锦楼随手披了件衣裳,趿拉着鞋走到外面一望,正瞧见香兰坐在那儿发呆,侧影有说不出的寂寥,他心里忽然堵得慌,盯着香兰看了一回,便走过去道:“在这儿发什么愣?怎么啦?想你爹娘了?还是在府里头闷得慌?”
“没有......”
“爷也知道你闷得慌,正巧明儿能偷个闲儿,带你出去散散,听说城郊的梅花都开了,咱们一道赏一赏去。”又一叠声命丫鬟们连夜准备。
香兰忙道:“第二日也来得及,何苦把人都折腾起来。”林锦楼也不听,只吩咐下去,挟着香兰的肩,打着哈欠道:“你让爷不好睡,爷自然就折腾她们,看你下回还大半夜乱跑么。再说,出门一趟,吃穿住用都要备妥,明儿个咱们走了,有丫鬟们眯眼的时候。”他就是个霸王,说一不二,香兰无法,只得由着他去。
第二日一早,果然林锦楼带香兰出门,丫鬟们忙忙打点了四只箱子。香兰道:“不过去一日,晚上就回来,哪里要带这么多。”
书染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外头天寒地冻的,衣裳要多带几件,还有围屏、坐褥,大毛的斗篷披肩,脚炉手炉,马车里用的火盆子,炭也多备些,另外吃的各色茶,用的点心,奶奶瞧见美景,起了意要作画,笔墨纸砚也要带上,还有被褥,万一晚了要宿在外头,还是自己的铺盖干净些。”说完又去嘱咐同香兰一道去的丫头们。
一时准备已毕,林锦楼也练了武回来,重新梳洗,换了衣裳,往秦氏屋里请安。秦氏听说要到京郊赏梅,便道:“府里也有梅,好端端的,又往外头跑......你稳稳心,老太爷这几日就要来了,前儿个我还接了他的信,问起姜家的事,还问你是不是常跑出去厮混,言语间似是不太欢喜......儿子,你又闯什么祸,吹到你祖父耳朵里了?”
“我的亲娘,”林锦楼不耐烦道,“我年岁都一把了还能闯什么祸。这些日子我不在营里宫里就在家,连囫囵觉都没睡几个,至多跟老袁他们一处喝喝酒,出去鬼混都是哪年的黄历了,啊?”
“那老太爷为何问这话?”
“我怎么知道,许是觉着他大孙子如今事事都办得好,这么出息,心里头欢喜呗。”
“哼!我瞧着那信里的话风儿可不像,你老实些罢。”秦氏一行说一行点了点林锦楼的脑门儿。
林锦楼揉了揉脑门儿,心里到底有些怵。虽说他老子官位比他当年祖父还高,可在他眼里,父亲不过是纸糊的老虎,老太爷才正正是打盹的雄狮。他在心里仔仔细细把来京所作所为都滤了一遍,自己未曾有太出格之处,纵有些积习难改,老太爷早就该习以为常才是。他口中嘀嘀咕咕道:“我没做什么,自打到京城光缩着脖子办差了......祖父信里都说什么了?”
秦氏用小银匙舀了一勺蜜放到玫瑰卤子里,低着头搅动,道:“就问你近来可否调三惑四,寻一堆是非回来。还说你如今跟脱缰的野马似的,等他来京城,要好生给你立立规矩。”抬起头,只见林锦楼目瞪口呆,她难得见长子心虚,扑哧笑出来:“害怕了?”
林锦楼皱着眉道:“谁怕了?这有什么好怕的。”又赶紧问一句,“这回光祖父来,老太太当真不来?”
“老太太犯一场病,如今身子刚好,她可禁不起折腾......”
林锦楼一听这话,立刻给秦氏捶腿,口中笑道:“娘,我昨儿个得了一对儿金镯子,上头还镶着珍珠,各个都跟指甲盖这么大,我一瞧见就知道这样的稀罕物儿合该孝敬您老人家......”
秦氏一翻眼睛道:“行了行了,没良心的东西,这会子想起来跟亲娘套近乎了?早干什么去了?成天净知道气我......你要是真没闯大祸,有什么小错,老太爷责问下来,我亲自去给你求情。”
林锦楼从房里出来,心里左右盘算一番,仍未想出个头绪。心里正烦,已走到畅春堂的院里来,只见香兰正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立在那里,一张脸儿莹白如雪,娇如三春桃花,仿佛画中之人。他怔了怔,忽觉着自己满腹的躁恼皆被风吹散了。
香兰扶着雪凝的手上了马车。画扇昨天受了寒,灵清、灵素皆被秦氏借去做活儿,屋里便只剩小鹃和雪凝,香兰体恤小鹃畏冷,便点了雪凝跟着来。车里并不阔绰,陈设用具却豪奢,皆铺的锦绣绸缎,波斯地毯上堆着各色皮子,香兰刚坐下,雪凝便上了车,麻利的塞给香兰一只手炉,口中道:“这一路不近,奶奶何不脱了靴子,踩着脚炉暖暖?”一行说,一行把脚炉放到香兰跟前,又在上头罩上一条洋毛巾,香兰略一犹豫,便将鞋子脱了,脚伸到毛巾上,雪凝立时往上盖了一张狍子皮。拿出捧盒,取出一壶烫好的女儿红,对香兰道:“酒还是热的,奶奶喝一口暖暖,待会子凉了吃着也没味道。”
香兰便接过来饮了两杯,身上便热了,摇头不再喝,又让雪凝。雪凝也吃了两杯,将空杯盏收起,从包袱里取出一本书,放到香兰跟前,香兰一瞧,正是她这几日翻阅的,心中讶异,笑道:“你竟这么能干,心思又细,往日里没少干活儿罢?早知如此,平日里该多赏一赏你。”
雪凝笑道:“我平日也未曾做什么,况姨奶奶身边能人多,我这不上不下的,老老实实尽本分罢了。”
香兰听了这话,又对其刮目相看,暗道:“难得这样年纪就如此稳重。”这几个丫鬟里,小鹃和画扇同她最好,推心置腹,灵清和灵素因来得晚,未曾这样亲厚,但那二人也尽心尽力,凡事求好。唯有雪凝,先前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凡事不声不响,热闹好处不往前凑,麻烦差事也能躲就躲,既不来锦上添花,也不曾雪中送炭,可交给的活计自来稳妥,不见出彩,却也从不出错,跟房里的丫鬟们谁都说得上来,可又说不出跟谁最好。可今日她单独随自己出来,事事想到人先,倒显出一番能干来。
292 出游(二)
马车摇摇从门中驶出,又停下来。香兰撩开厚厚的毡帘隔着彩云纹样的窗纱向外望了望,只见二十余个侍卫簇着林锦楼上马。他披着玄色羽绉狐狸皮斗篷,头上戴着大毛貂鼠帽儿,朝马车瞧了一眼,二人目光相撞,林锦楼眉头微皱,似是不愿搭理她,抓着缰绳一拨马头,便朝外面去,侍卫们亦纷纷上马,跟在林锦楼身后簇拥着去了。
片刻,双喜揣着手跑来,脸将要冻僵了,却硬堆出个笑,隔着马车问好。雪凝将窗子掀开,吉祥道:“这回四姑爷和四姑奶奶带着德少爷也一并去赏梅。”
香兰已有日子没见德哥儿,听了这话不由高兴起来,凑到窗前,忙问道:“当真?这么冷的天,孩子出来不碍得?”又笑道:“劳你特特告诉我这事。”言罢掏出一把钱命雪凝给吉祥,道:“天气寒,买点酒吃。”
这十几个铜板双喜当真不放在眼里,可难得的是在大爷极宠的姨奶奶跟前有这份脸,益发笑得满面春风,忙不迭道:“这是大爷让小的告诉奶奶的。”
香兰怔了怔,双喜堆着笑道:“大爷还让小的告诉奶奶,说到了地方让奶奶逛个痛快,不过待会子要上街,人多眼杂的,让奶奶别开窗子,省得被不相干的人瞧了去。”
香兰听了这话抬头朝前看了看,林锦楼正坐在马上,背影高大,挺拔如松,她撇嘴,暗道:“好容易才出来一趟,隔着窗纱就算被瞧了也不真切,比老妈子还多事,难伺候的主儿。”一把将帘子放下了。
吉祥方才便揣着手在一旁站着,见双喜摸鼻子,遂窃笑道:“怎么着?姨奶奶没给好脸色?”
双喜推他道:“去去,小爷心里烦着呢。”
吉祥一拍他后脑勺道:“长能耐了,我是你哥,敢在我跟前称‘爷’?没眼色的东西,姨奶奶自到了京城就没出过门,这回心里正高兴,你传大爷这个话儿,不是找她不痛快么?姨奶奶可是大爷心尖儿上的,最近咱们爷这么多外务,硬生生往后退了,这冰天雪地的出去,就为了讨姨奶奶欢喜......麻利儿学着点罢,你瞅桂圆,小你几岁,眉眼通挑得紧,认了小鹃当干姐姐,如今姨奶奶外头的事儿全在他一人身上,前阵子姨奶奶悄悄置了个庄子,听说也让他管着呢。”
双喜奇道:“什么时候的事?啧啧,姨奶奶前阵子不是一直养病么?”
“啧啧,你可别小瞧了她,没两下手段,大爷能这样死心塌地的?姨奶奶出了这事,听说姜家赔了一大笔银子。她倒是个聪明人,买了个小庄子,让桂圆张罗着。”
“大爷知道这事儿?”
“怎可能不知道呢?姨奶奶不晓得,那庄子本就是大爷的,折了价给她的。”
“那还不兴直接送奶奶,还能哄她欢喜。”
“啧,你就是个猪脑子,姨奶奶那性子能要么?就这样半送了她,日后姨奶奶知道实情,心里头指不定如何感怀,还能不念着大爷温存体贴?”吉祥说着瞪了弟弟一眼,“你呀你呀,白长了跟我一样的伶俐相!”
一时无事,马车摇摇晃晃,香兰坐在车里,手抱着暖炉,亦是昏昏沉沉,早上起得早,这会子便愈发困了,歪在马车里时醒时睡。再醒时,只见雪凝解开荷包,往手炉里扔了两块芭蕉叶形的桂花香饼儿,盖好了罩子仍塞与她怀里,香兰便知道已过了一个时辰。她复将帘子掀开,只见早已出城,马车旁跟了一队侍卫,另有当地衙门等,特特派了兵丁差役沿途护送。
又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一座山下,只见一幢轩丽庭院,管事徐福正站在门口,见众人到,连忙迎上前,给林锦楼磕头道:“小的迎大爷的驾。”一叠声命人去牵马,先引马车入内。
香兰下了马车,早有几个婆子迎上前将她簇到屋内,卧室里早已烧好暖炕,另有两个火盆烧着银丝炭,莲花鼎里熏着苏合香,正是温暖如春。香兰长长叹一声,雪凝替她除去斗篷,又去斟茶,香兰因马车颠了一路,正是腰酸腿疼,走到炕边坐下来。不多时,林锦楼走进来,已除去斗篷和帽子,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文书,道:“今儿早晨太冷了,过一时再出去,也等等四妹妹他们,你先歇歇,暖暖身子。”林锦楼说罢坐到炕桌旁,埋头看文书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头又传来喧哗之声和孩童的笑闹声,应是永昌侯携家眷到了。
林锦楼捏了捏眉心,抬起头却发觉香兰已靠在炕头睡着了,歪着头,蜷着身子,粉白的脸儿微微发红,嫣红的嘴儿微微闭着,容色天真恬淡,粉琢玉砌,仿佛是玉做的人儿。林锦楼不禁笑起来,心里头发软,轻手轻脚拉过被子,盖在香兰身上。
雪凝正探头探脑的端一盏茶进来,见林锦楼给香兰盖被,连忙知趣退下,暗道:“大爷颐指气使惯了的,何曾如此做小伏低,为女子尽心过?”又摇摇头,只觉陈香兰不容易,竟熬到这一步。
这一动,香兰便醒了,惺忪的睁开眼,只见林锦楼正看着她,问道:“醒了?”
林锦楼向来居高临下,凶悍霸道,而此时脸上神色却极温柔,还有股说不出的神色。香兰说不出话,她怔了好一会儿,不敢再看他,手撑着要起身,刚抬头便被林锦楼拥住,他嘴唇压下来亲上她。林锦楼身上混着松木、薄荷和皂角的味儿,这气息香兰太熟悉了,这么长时间,日日夜夜,枕边皆是这样的味道,她从最初惊惶无措到如今习以为常。这厮如此强悍,在她心上、骨头上烙下层层印记,使前尘往事,乃至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爱慕却无法再续前缘的宋柯都慢慢变成了个模糊的影子。他一次次救她,一次次折辱她,至今仍是她桎梏的枷锁,可是又一次次护住她,在她最凄惶的时候挺身站在前面挡风遮雨。
香兰不知为何忽然伤感,喉咙里好似堵住了,眼泪一下滚出来,犹豫了许久,终抬起手臂环在林锦楼肩上。林锦楼一震,心跳骤然加快,蹦得跟揣了一只兔子似的,他抬起脸,低声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哭了?是不是太高兴了?”他等不及香兰答话,两手抹掉她脸上的泪,又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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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 出游(三)含牵牛羊和氏璧加更
外头传来雪凝轻声咳嗽,香兰吃一惊,连忙将人推开,低头道:“有人。”林锦楼皱眉,只听雪凝低声道:“大爷,四姑爷、四姑奶奶来了。”
香兰忙起身,一面理着鬓发,一面拉拽衣服,林锦楼嘟囔道:“早不来晚不来。”只得起身出去。
不多时,林东绣便领着德哥儿进来,德哥儿穿着灰鼠面子、大毛黑鼠里子,里外发烧的斗篷,戴着观音兜,小黑脸儿让风嗖得发红,时不时吸吸鼻子。香兰赶忙取软纸给德哥儿擤鼻子,上前摸他脸,又担心冻着他,暗怪随行伺候的照顾不周。
林东绣满口喊冷,先在炕上坐了,除下斗篷,捧了热茶,见香兰顾着德哥儿,便道:“本来马车里坐着好好的,非要出去骑马,侯爷也纵着他,万一他冻病了,还像是我不精心似的。”
德哥儿一听这话便垂了头。
香兰只觉这话不妥,可又不能说什么,一面让德哥儿上炕,命雪凝摆果桌,一面将自己的坐褥让得哥儿坐了,热腾腾的的茶沏了一碗,塞到他小胖手里,又把毯子盖在他身上,手炉掖到他脚下,口中对林东绣道:“连我们这头都知道你待德哥儿好,就算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旁人也不会说三道四。”
林东绣叹道:“真要如此就好了。”将眼前的云片糕夹了一块与德哥儿吃,说,“路上就嚷饿了,先垫垫肚子,不准多吃。”
德哥儿点头,用毛巾擦了手,乖乖抓着糕啃。
香兰看着德哥儿,暗道:“这样年岁的孩子有几个这样乖,知道瞧人脸色的,这都是他娘早早亡故的过。”不免心疼,想到方才瞧着,林东绣待德哥儿似是不错,又稍稍放心。抬起头,只见林东绣规规矩矩梳着妇人髻,用了一色赤金碧玉首饰,比原先显得长了几岁年纪,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貂鼠毡昭君套,身上穿着洋红百子袄,洋红遍地金出毛裙,脸上涂着脂粉,却隐有愁容,若不是衣裳穿得鲜亮,竟瞧不出是个喜庆的新婚妇。
他三人口中说话,香兰问了问德哥儿功课,见他答上来的地方多,不觉又欣慰。一时雪凝进来道:“大爷和四姑爷在外间吃酒,说外头下雪,待雪停了再去赏梅。让主子们先用点吃食。”于是丫鬟婆子们搭着炕桌进来,香兰起身站到一旁,林东绣拉着她胳膊笑道:“我可不敢让你伺候我用饭,大哥哥知道该恼我了。”便命众人摆饭,蔷薇、寒枝、雪凝在一旁侍奉。德哥儿用罢饭便犯了食困,小脑袋一点一点,倒在炕上不多时便睡熟了。
香兰给他盖上菱花被,低声对林东绣道:“德哥儿跟寻常孩子不一样,心里头总怕惹谁不高兴,让人没得心疼。说句多嘴的话,四姑奶奶日后跟他说话在意些,咱们是无心,就怕孩子多想。”
林东绣略略不耐烦道:“我省得,侯爷当他是个眼珠子,太太和夏姑姑都让我待他好,我哪里敢亏待他,就这样供着宠着,还三五不时招旁人挑剔闲话呢。”
香兰道:“嘴长在旁人身上,咱们管不住,自己行的端坐的正,问心无愧便是了。”
林东绣长叹一声道:“这般容易便好了,你也不是外人,有些话还正想跟你说。”接着绵绵不绝,将一腔苦水倾诉而出。
原来袁府大小俗务由袁绍仁婶母贺氏照拂,自林东绣进门第二日,贺氏便将中馈交由林东绣。林东绣自然踌躇满志,意图放开手脚大干,可仔细品了两日,却发觉府内不光宿弊众多,主子仆妇之间亦是盘根错节。
“......贺氏毕竟是侯爷叔母,不过代管,哪里愿意得罪人呢,府里头下人管束不严,吃酒耍钱,丫头小厮还有那些年轻媳妇儿和管事们也关起门来胡天胡地,这还不算,账面上贪墨公中的钱,虚报瞒报,另有手脚不干净的偷拿东西,名册和库里的东西对不上,白瓷碗几乎都要让人拿光了,这可好,丢了个烂摊子给我,你说让人气不气?这还不算,最恼人的是那些不相干的亲戚们,侯爷那几个姨娘家里的叔叔哥哥、侄男甥女们也都领着差事,狐假虎威的扯着大旗干龌龊勾当,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我陪嫁过去的人,明里暗里的受挤兑,我稍一惩戒那些刁奴,那几个老姨娘就哭着喊着出来跪着求开恩,连侯爷都要我算了,我......”林东绣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里里外外都等着看我笑话,贺氏也瞧我不顺眼,凡事挑剔,如今我说句什么竟都不太管用似的。”
香兰道:“你怎么不回去跟太太讨主意?还有韩妈妈呢,太太不是把她给了你?她年纪大见识广,好的坏的多跟她商量商量。还有夏姑姑,她是一等一的精明人,当初不是允了要随你去侯府住一段日子么?”
林东绣鼻尖发红,长长出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心里是憋口气,当初老太爷和太太瞧不上我,我心里知道,我也是憋口气,存心做出一番事业让他们瞧瞧,哪能打脸去求太太?韩妈妈倒是给我出了几回主意,可我觉着不顶用。夏姑姑前几日被宫中宣去了,听说因永成公主待嫁,夏姑姑是办老事的了,特被宣去协理。”又去握香兰的手道,“好香兰,如今我正正有一桩事要求你。”
香兰奇道:“求我?”
林东绣道:“正是。我新嫁,侯爷与我不过相敬如宾,他又忙忙碌碌的,平日里与我说话都不过三五句,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怎在侯府立足?大哥哥同侯爷私交甚好,倘若能来侯府一趟,或是同侯爷提一提,让他凡事都能与我一个通容,我也好在府里施展手脚罢了。都知道你是大哥心尖儿上的人,香兰,好香兰,劳烦你替我同大哥哥好生说说。”
香兰方才恍然,怪道林东绣今日对她比往常更客气到十分,又与她诉苦,原来是拐弯抹角想请林锦楼去侯府替她撑腰,便道:“既如此,你自己同他讲岂不更好,何苦隔着我这一层?”
林东绣缩缩脖子道:“早几日同他讲过,大哥没答应......”
香兰瞧林东绣的脸色,便知林锦楼当日定然没给她好听的,他不肯相帮,便知实情也未必全然如林东绣所言,只是林东绣虽爱挑唆生事,可心性到底不坏,又被夏姑姑规矩得有了些模样,如今委屈成这样,也足见得袁家的家不好当了。
豪族旺门妇,旁人提起来皆觉着光鲜体面,可嫁入这等人家的媳妇儿却各有辛酸,若无相当的心胸、见识、忍耐和德行,怎堪得起这贵族世家里高高位子上的这一碗饭。
香兰道:“我自然同大爷提,至于他答不答应我便不知了,他那个性子你也知道。”
林东绣喜道:“还劳烦你多说几句好听的,帮了我这样大的忙,我承你的情。”
香兰顿了顿道:“不过几句话,也不值当谢什么,只是四姑奶奶还要自己多权衡理事,倘若下回再遇到难处,大爷也不能回回都去替你撑腰。”
林东绣冷笑道:“我知道,眼下过了这一关,我心里早就拟好了章程,有一个算一个,我全记在心里头,等我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呼风唤雨的时候,敢踩着我的,欺负我的,妄图拿捏我的,我都叫他们千倍百倍的还回来!”
香兰愣了愣,忍不住道:“冤冤相报,倘若怀了这样敌对的心,日后家里必然斗争不绝,无有宁日了。”
林东绣哼道:“你以为如今就有宁日了?都欺到头上,我再不吭一声,便人人以为我是个死的,日后还不反了营,我还如何管束治家?”
香兰劝道:“治家理家都是以和为贵,立好规矩,以此管束,赏罚分明便是,还是以中庸宽仁为策。长远看看,人生在世,吃亏是福,人人都长着眼,你宽厚爱下,自然得人心,家中兴旺平和,侯爷欢喜,自然对你生敬重,与之一比,平日里受的委屈也便不算什么了。”
林东绣冷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好性儿,我是主子,本就是他们容忍我的份儿,凭什么反过来让我宽忍他们?”
香兰瞧了瞧林东绣的脸色,知道多说无益,遂闭上嘴。林东绣亦不愿再提,便寻了旁的话道:“你身子如何了?我瞧你气色比原先强些。”又仔细瞧了瞧香兰的脸,道:“不光气色,我看你面相都改了。”
香兰笑道:“倒不知四姑奶奶何时学会相面了?给我占一卦如何?”
林东绣摇摇头道:“不是玩笑。最初见你那时,不过觉着你生得好,瞧着是温顺,可从骨子里透出那么一股子清高,倒不知你个丫鬟能傲气个什么,让人没的讨厌。到后来更了不得了,旁人说你一句,你等着十句奉还,一副牙尖嘴利模样。后来渐渐瞧着便平和了,什么事儿都能往肚子里盛,原以为姜家这样缺德,你必要大闹一番,倘若是我,必闹得满城风雨,让旁人都知道姜家什么嘴脸方能解恨,谁知你竟这样不声不响的,难不成是大哥哥把你脾气磨没了?”
香兰一愣,旋即又笑笑,并未搭腔。岂止是林锦楼,这几年跌跌撞撞,她每走一步皆是血泪,每一步都令她蜕变,看清自己渺小,磨掉清高强硬,变得谦卑柔软,因自己遭受坎坷,便更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得怜悯和慈悲旁人的困苦和错处。
下药事发,她本抱着希望能出府,可最终仍是心灰意冷。缠绵病榻时,她将两世为人点点滴滴都回忆一遭,忽觉自己太过执着糊涂。倘若她当真命运不济,一辈子困在林家,她莫非真要走嘉莲的老路,在郁郁寡欢中将自己化成一团死灰?其实千劫万劫折磨自己,为之放不下,为之辗转哭泣,为之心痛欲碎的,只不过是个念头而已。时至今日她仍然想出府去,可日子里有太多事尚需感恩,境随心转,她慢慢学着不再让这个执念日日夜夜啮噬其心,令她痛苦难言。
雪凝进来添茶,又重新摆了果品,林东绣吃了一口热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今儿来的路上竟碰着故人了,你猜是谁?”
香兰道:“谁?”
林东绣道:“竟然是宋柯!在官道驿站上碰见的,侯爷问驿站里要热水沏茶,我们也下去歇歇脚,没成想宋柯也是携着家眷来在那儿,他媳妇儿郑静娴,还有他儿子,一晃都能满地跑了,说是到京郊串门子来了。因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彼此见了见,宋柯形容未变,郑静娴寒暄几句,也无甚话可说的。”
香兰喃喃道:“原来是他,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可好......”心中到底有些怅然。
林东绣又同香兰说笑了一回,也犯了困,合着衣裳躺在炕上挨着德哥儿睡了,香兰却无倦意,想着林东绣的嘱托,暗道:“不如当下便把林锦楼唤来,同他说这事,他答不答应我都已尽心尽力,也好有个交代。”叫了雪凝两声,却无人应答。原来丫鬟们行车一路亦是人困马乏,见主子们聊天说笑,无甚吩咐,便都纷纷到罩房里歇着去了。
香兰便出来寻找,屋外放一扇大屏风,林锦楼同袁绍仁正在外头明堂里吃酒说话,香兰刚要绕到一侧过道内,便听袁绍仁道:“今儿来的路上竟碰见宋柯了,挟着妻儿,说是要到郊外串亲戚。这冰天雪地有什么亲戚好串?想来是京里风声不太平,他岳丈命他们出来躲躲。”
香兰一听这话便顿住了脚。
只听林锦楼道:“宋柯他老丈人一向替二皇子摇旗呐喊,蹦跶忒厉害,两个月前被同僚联名弹劾,圣上一怒撸了他的官职,罚没大半家产,成了杀一儆百的靶子。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东宫的手笔。二皇子也不含糊,昨儿个使手段害死赵晋,双方各断一臂膀。”
“宋柯倒是有真才实学,倘若因夺嫡之祸殃及前程便十分可惜了。”
林锦楼哼了哼,显是极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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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 出游(四)
袁绍仁笑两声道:“你甭不服气,宋柯称得上一流人物,文博达昌,诗词秀逸,颇有心计城府。听说显国公原要人举荐他到湖北任知府,他竟推辞不受,只窝在翰林院里做个小编纂,生生将显国公气个倒仰。也亏得他当日辞而不受,否则显国公倒了,头一个便牵连他当池鱼。就冲这份清明,便不容让人小觑了。”
林锦楼道:“听闻他们翁婿不和,宋柯似是意愿拥立东宫,常与人说太子温厚谦和,有明君之态。这国事牵进了家事,显国公瞧女婿不顺眼,宋柯也不搭理他岳丈,郑静娴左右为难,哄不好这个也劝不了那个,人瘦了两圈儿,上一遭我娘串门子恰碰上她,见她这模样吓一跳,不知她藏了什么心事,安慰几句,又哄她的话儿,她还逞强不说,倒是她母亲韦氏,撑不住先哭诉一场。”
袁绍仁道:“宋柯如今是打算避祸呢,一纸上书请求外放。”
林锦楼嗤笑道:“他想得美,如今哪有像样的缺儿,即便有,也轮不到他头上,显国公都要倒了。”
“呵,像样的地方是没有,不像样的地方倒还有几个,上头八成要准了,也亏得他想得出,你猜他要去哪儿?”
林锦楼问道:“哪儿?”
香兰亦竖起耳朵去听,不料雪凝正走过来,见香兰站在那里,连忙轻声问道:“姨奶奶什么吩咐?”
香兰一愣便没听到袁绍仁的话,亦不好在屏风后站着,只得进了屋,坐在炕上心里还惦记,暗想:“宋柯两世为人,都以前程事业为重,今日又遭了这一劫,只盼他平安才好。”长长叹一口气,又想:“这一生我们全家欠他天大的恩情,不能就这样忘了,如今他有了难,自然不可坐视不理......显国公家产被罚没大半,宋柯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但不知他要外放到何地做官,何时启程。我本就是飘萍之人,朝堂之事帮不了什么,可赠财赠物尽心总是可行的,这一别,兴许终其一生都不能再见了。”心里不由怅然,往事浮光掠影,她竭力不去想,慢吞吞走到桌前,亲手倒了一盏茶,心道:“林东绣是个专管九国贩骆驼的,两舌生事,不能朝她打听,德哥儿年纪太小,亦问不得,这事只怕还要问永昌侯本人,可怎么能向他递上话呢?可恨我这一遭出来,知心知底的人都没带在身边。”
正此时林锦楼走进来,见林东绣和德哥儿在碧纱橱里的大炕上睡着,招手将香兰引到卧房里,香兰见他板着脸,心里不由惴惴,忽听见有极细微的“咪咪”叫声,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声儿?”
林锦楼仍皱着眉,脸拉得老长,从怀里抓出一只咪咪叫的奶猫儿,塞到香兰怀里道:“方才送过来的小玩意儿。”
香兰惊喜道:“这是哪儿来的?”见那猫儿玉雪可爱,忍不住抬起头对林锦楼笑了笑。
林锦楼一怔,脸色稍好了些,半晌才道:“山东临清的狮子猫,千挑万选出来的一对儿,在庄子上下了这一窝,本有三只,要进给宫里,这只闹了病就留在庄子上,想不到竟又好了。方才庄子上的庄头送过来,爷瞅它一双眼睛怯生生的,跟你像,留下给你做伴。”
那猫儿咪咪叫着往香兰的怀里拱,不知是怕还是冷,浑身哆哆嗦嗦,如一团毛茸茸的球儿,香兰心里一下便酥了,双手抱起来仔细瞧了瞧,摸它肚皮圆滚滚的,见几子上有个灰鼠大毛的手筒子,忙把猫儿放到手筒里,放在床上。那团毛球儿又细声细气的叫着,往手筒外面爬,四只爪子蹒跚笨拙,憨态可掬。香兰坐在床边用手指头拨弄小猫儿头上的绒毛,那猫儿便用圆滚滚的眸子瞧着她,细细叫着去蹭她的手,香兰忍不住笑起来,小声说:“是公的还是母的?”
林锦楼坐在她身边,道:“公的。”顿了顿又说:“我小时候老太太也养过几只,叫什么月影、金丝、垂珠、绣虎、印星。”
香兰想了想,笑着说:“你瞧它一眼黄一眼碧,该叫‘鸳鸯’才是。”
林锦楼“哦”了一声,道:“‘鸳鸯’是什么烂名字,它是只公的,日后打遍猫中无敌手,旁人一赞,说‘好个威风的小霸王,叫什么名儿?’一说叫‘鸳鸯’,就好像涂脂抹粉的小娘子似的,气势全没了,叫什么‘狮王’、‘震虎’、‘雪里将军’才相得益彰。”
香兰看着眼前呜咪叫,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听林锦楼说其日后“打遍猫中无敌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整天打啊杀的,养只猫也让它那么好斗。”
这一记白眼在林锦楼眼里满是风情,又妩媚又可人,他心一下便飘起来,脸上终于冰霜开化,呵呵笑着转过身,同香兰一道去看那只四处乱爬猫儿,鼻间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他耳目过人,方才同袁绍仁说话时,知道香兰从屋中出来,屏风下恰露出她吉祥八宝刺绣的裙摆,又见她听宋柯之事便站住,心里登时不是滋味。正巧庄头送猫,他借故出来,本想质问几句,给她脸子瞧的,孰料见她对自己笑一笑,满腔的不快竟渐渐烟消云散了。
香兰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暗想:“方才脸还拉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欠他八万贯钱,这么一会儿又笑了,这阴晴不定的性子真要命。”她这一偷看,发觉林锦楼正盯着自己瞧呢,不由有些心虚,立时找了个由头将话引开,随口道:“怎么宫里进贡猫儿的事你都管?”
“啊,你当爷过得容易?如今风光还不是仗着手里有兵,养这么一支军,对上得讨好贵人,对下得想方设法赚银子,这猫儿就是哄宫里老太后欢喜的。”他一面说一面伸了长腿,拍了拍那猫儿的头,“这叫投其所好,各条大路才走得顺畅。爷养这么些人,未搜刮一文民脂民膏,还不全仗这些手段。也亏得是爷,换个旁人都不成。”
香兰见他脸上隐带得色,有一股子笑傲朝堂、检视三军的劲头,香兰想腹诽他傲慢,可又嘲笑不出,想到林锦楼行住坐卧皆前呼后拥,众人恭敬扶接,原先江南一带免不了水匪盗徒,因有他坐镇,连剿了几窝匪,正是太平安稳,倭寇土匪不敢来犯,不是每个世家公子在年纪轻轻都能立下这样一番事业,威势凛然。
林锦楼忽然伸手摸了摸香兰的脸,仿佛不认识她似的,看了好久,低声道:“香兰,你就跟着爷好好生生过日子,别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成么?”
他冷不丁忽然说起这个,香兰默不作声,把猫儿搂到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心里头一下子空落落的。林锦楼捏住她的手不说话,屋里一时静下来,林锦楼长长出了口气,香兰抬起头,只见他正瞧着别处,说:“从小老太爷就教我怎么光耀门楣,老爷政务忙,鲜少顾家,太太说她一辈子的指望都在我身上。小时候习文习武拼死拼活,长大了大兵打仗,几番出生入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摩挲着香兰的手,却不看她,“这些年许是我老了,或是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如今回来想有个知疼着热的人......”
香兰只觉眼眶发热发红,她立刻低下头,泪珠儿一下便迷了眼,她强忍住,假借去抱小猫儿,侧过身子将泪拭了,并不搭那话头,只佯装无事道:“大爷浑说什么呢,你春秋鼎盛,怎么就老了......”她抬起头,只见林锦楼正直直的看着她,两人静静对视了良久,香兰眼眶又红了,前途迷惘,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好掩饰着笑了笑,低下头道:“大爷,永昌侯还在外头,让他久等着不好。”
林锦楼亦笑了笑,站起身,像拍那小猫儿似的拍了拍香兰的头,道:“是了,让他就等着不好,老袁比爷还年长呢,他都没嚷老,爷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
其实苍老的是她自己。这几年辗转挣扎深刻入骨,将她磨成一个圆,仿佛令人一夜沧桑。她偶尔回首,只觉是在看另一个自己,前世已渐渐成了模糊的剪影,这一世的青葱年华也已成泛黄旧梦,皆淹没滚滚红尘,永不能再现。
黄昏时分,林锦楼命人备轿,众人一并到庄子一侧赏梅,吉祥、双喜、桂圆等手里拿着剪子,手里托着瓶儿,林锦楼说哪枝好,便上去把哪枝下来,插在瓶内。德哥儿对花儿朵儿的没兴致,听说庄子上捉了一只鹰,一叠声嚷着要去看,袁绍仁也怕他冻着,顺势领着他回去瞧鹰去了,这父子俩一走,林东绣也坐不住,几次三番给香兰使眼色,香兰便瞅了个时机,装着不经意似的对林锦楼道:“今儿个中午我同四姑奶奶聊了聊,她在娘家有些地方不太顺意似的。”
林锦楼将一朵梅花剪下来,顺手插在香兰髻中,漫不经心的“哦”一声。
香兰道:“听说仆妇们不大听使唤,还有四姑爷几个老姨娘也同姑奶奶不对付,她到底年纪小......”
林锦楼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已明白了,回头看了林东绣一眼,哼一声道:“她跟你张嘴,让你求爷替她撑腰?”
还未等香兰说话,便道:“活该让她受磕碰长记性,她刚嫁过去没几天,把永昌侯府闹了个鸡犬不宁,从上到下,没有一件事儿不挑理的,得了理的事愈发不饶人,上上下下几乎让她得罪遍了。原本她来求爷一回,爷以为她真受冤枉欺负了,回头一问老袁他婶子,敢情不是那么档子事儿。这事你少管,听见没?回头让太太好生教训她一回。”
香兰点了点头,心说:“难怪永昌侯待林东绣只是寻常客气,态度言语间隐有疏离之意,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时只听有急促马蹄声,林锦楼近身侍卫温如实策马到近前,未等马站稳便翻身下来,急匆匆跑到林锦楼耳边,悄声附耳几句,林锦楼立时便沉了脸色。侧过身吩咐道:“护送你们姨奶奶、姑奶奶回去。”又对香兰道:“爷先回去,你们也收拾回家,赶明儿个再带你们来。”言罢命人牵过马,翻身上马去了。
香兰、林东绣二人也只得跟着回去。进了屋,雪凝连忙打发人打热水与香兰烫脚,又张罗厨房端姜汤来。香兰穿好鞋袜,忽觉少了些什么,不由问道:“那只小猫儿呢?”
雪凝东瞅西看道:“方才还在被上趴着呢。”一面说一面寻找,可找了一圈儿仍未瞧见踪影,心里一沉道:“糟糕,方才打水时敞着门,莫不是跑出去了罢?”一面说一面推门出去找。
香兰也急起来,道:“外头风大,还不生生冻死它。”不管不顾,也披了斗篷出去。此时外头一片漆黑,唯有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香兰一手提着灯笼,低声唤着,俯下身子仔细寻找。经过西厢房时,忽听里面传来一声短而急的哀嚎,香兰站住,再仔细听便无有声响了,她以为听错了,又低下身子,口中“咪咪”唤着,此时更大一声哀叫传出来,香兰吓一跳,不由好奇心起,走到西厢墙根,用手指戳破窗纸向内看去,只见屋内灯火通明,林锦楼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面沉似水,他两个极信重的幕僚站在两侧,温如实手持鞭子立在一旁。一男子五花大绑倒在地上。
林锦楼冷冷一哼,便听“啪”一声,鞭子抽在那人身上,那人又是闷声哀叫。
“只要老老实实交代,到底是谁指使你来的,在林府里做幕僚究竟刺探何事,爷就饶你一条命。”
那人呻吟道:“我讲的句句实情......”
“铁嘴钢牙,蒙你爷爷你还嫩点。”言罢便听“咔嚓”一声,那人一声极痛苦的惨叫,紧接着没了声息,似是晕了过去。
香兰吓了一跳,只觉心“怦怦”直跳,腿已软了。林锦楼这段日子待她和颜悦色,她几乎快忘了他本便是这般凶神恶煞。此时传来泼水声,那人不断呻吟,仿佛又醒过来,继而疼得浑身乱颤,脸上涕泪横流。
林锦楼懒懒道:“怎么着?能跟爷好生说道说道了?”
“......”
“不说?那爷就再断你一条胳膊。”
“不不,别别......”只听“咔”一声,那人惨叫凄厉,喉咙里再压不住哭号之声。香兰再也不敢听,靠在墙上,颤着腿想往回走,却听那人断断续续哭道:“小人......小人是受戴大人指使来的......”
“戴大人?哪个戴大人?”
“翰林院的戴庆戴大人。”
林锦楼一怔,他只知道戴庆娶了赵月婵做填房,二人平日素无往来,因问道:“他指使你做什么?”
“戴大人疑将军与前太子有旧,暗中谋反,将此事报与了二皇子,让小的到将军府上做幕僚,打探内情......”
只这一句“前太子”、“谋反”,惊得香兰往后又退几步,她忙不迭提着裙子往回跑,慌乱中裙摆绊住腿,摔在地上,屋中人立时警觉了,温如实大叫一声:“谁?”抻出刀便跳了出来。
香兰一见那刀锋雪亮,不由吓得惊叫一声,温如实一见是主子房里供着的那位,赶紧把刀收了,林锦楼沉着脸走出来,一把将香兰拉起来,恨恨道:“你他妈在这儿做什么?”夹在腋下大步回了卧房,将她扔在炕上,拧眉瞪眼指着大声道:“再敢乱跑你试试,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拧过身子便走了,出去“呯”一声摔了明堂大门。
香兰浑身冰凉,她颤着手把斗篷围得更紧,却止不住浑身打颤。前世她祖父是前太子授业恩师,林老太爷当日亦受太子器重,难不成,难不成林家当真与前太子私相授受?他拥兵自重,难道真是为了同太子谋反?自己撞破此事,林锦楼会不会就此动了杀意,将她灭口?
此时雪凝走进来,轻快笑道:“姨奶奶,找着这小东西了,淘气得紧,竟然躲在大爷一双靴子里头。”说着把那猫咪递过来,又奇道:“姨奶奶你怎么了?屋里还披着斗篷。”一行说,一行赶紧将火盆移过来。
香兰怀里抱着那只猫儿,眼泪忍不住要淌下来,她连忙忍住。不知过多久,林锦楼回来,见香兰仍抱着那只猫儿呆呆的坐在炕上,那只小猫儿已呼呼睡了过去。林锦楼若无其事走上前,把那猫儿抓过来放到一旁,小猫儿便转了个身,团着身子又睡过去。林锦楼瞧她那模样便知她坏了,遂挂了笑,低声道:“你说你不好好在屋呆着,黑灯瞎火跑出去做什么?嗯?方才抓着个奸细,内院里清静,西厢房又空着,爷就带进来问问话,早知道吓着你,下回便不带进来了。”
香兰不敢看他,心想方才还横眉立目,这会子又好了,瞧这情势,想来是不会将自己如何了。这时她才忍不住,哽咽着哭出来。
林锦楼把她揽在怀里拍了拍,沉默了一时,贴着她耳根低声道:“你甭怕,林家没想过谋反。如今林家正风光,圣上也坐稳了江山,何苦来哉的?”
香兰小声道:“那这事......”
林锦楼暗自咬牙,脸上仍挤出笑来:“你别管,这事有我。”言罢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更了这章我知道肯定好多人会有各种猜测,再说一次,林家不会倒,林锦楼不会因为这事倒霉~这段日子剧情调整,有点卡,所以现在才更,对不住。小禾某浪微博,搜禾晏山即可。)
295 出游(五)
第二日,林锦楼和袁绍仁一早便出门,香兰便同林东绣说笑打发时光,德哥儿本想出去玩,林东绣百般怕他冷,再冻出病儿,任凭德哥儿求了三四遭也不准他出去,口中只说:“不中用,要是侯爷在这儿,甭说是出去玩,你就是躺雪堆里我也不管。”德哥儿没精打采的,香兰悄悄给他塞了一把松子糖,小声道:“晚上要看花灯呢,你听话,晚上让你放烟火。”德哥儿这才鼓起兴,趴在炕上逗弄小猫儿玩起来。
林东绣拐弯抹角的问香兰,林锦楼可应了去永昌侯府替她撑腰,香兰字斟句酌道:“大爷说他一个男人家不好插手你的事,回头让太太出面。”
林东绣最擅听这等弯弯绕的画外音,登时明白过来,气泄了一半,把手里给袁绍仁做的风帽丢在一旁,歪在靠枕上生闷气去了。香兰暗道:“林东绣当上侯府夫人,正是踌躇满志,欲大展拳脚的时候,再劝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说多了倒让人不痛快,倒不如先冷一冷了。”想到此处,便将德哥儿领到卧室床上去玩,可心思起伏不定,想起昨日林锦楼审问奸细,尤以前太子之事,细细琢磨,不由让人心惊肉跳。正愣神的功夫,听见门响,原来林东绣唤了蔷薇、韩妈妈、寒枝等心腹之人进来,几人凑一处悄悄商量一回,方才散了。
一时无事。直到将近傍晚,林锦楼和袁绍仁方才回来,进门便命摆宴。林锦楼进了屋,见香兰正教德哥儿下棋,德哥儿听到外头袁绍仁说话声,便扔了棋子跑出去了。林锦楼道:“方才跟老袁去京郊驻扎的兵营里看看,谁知正碰见刘、谢二人,正在那里吃酒吹牛,知道爷在这庄子上,非要过来看看。”言罢去看香兰,香兰低着头服侍他换衣裳,并不吭声,她一见着林锦楼便愈发勾起昨晚上的事,前世因卷入夺嫡之争家破人亡仍历历在目,她一颗心便慢慢沉下去。
林锦楼搔搔头,昨天晚上香兰也是满腹心事的模样,只怕是给吓着了。他瞧着香兰心里也有气,这女人白白长了个好样子,跟谁都和和气气的,怎么跟他就这么拧巴呢,凡事闷在心里不说,偶尔说几句真心话还都是他不爱听的。你不理我是罢?爷还不爱搭理你呢!掉着脸子重新换了衣裳,扭过身“噔噔噔”便走了。
雪凝端着茶探头探脑的,见林锦楼走了方才挨过来道:“大爷生气了?”
香兰兀自沉浸在思虑里,听雪凝问话方才回过神,此时听门口犬吠,应是有人到了。
当下,刘小川从大门进来四下打量,笑说:“哥,早听说你在郊外庄子上有所宅子,今儿才过来瞅瞅,倒是像模像样的,赶明儿个借弟弟我住两天。”
林锦楼指了指他:“我说你怎么死乞白赖的非要跟过来,原来算计我这宅子来的,你外头不是也置产业了么,跑我这儿打秋风。”
谢域吃吃笑道:“他外头那宅子让他们老爷子收回去了......”还不待他说完,刘小川便窜过来捂住谢域的嘴,口内道:“没真想打你宅子主意,谁敢打你主意呢。”
袁绍仁道:“楚家小二呢?你们仨向来形影不离,怎么就剩你俩了?”
刘小川耷拉着脑袋道:“楚小二成天拘在家里头读书,出不来,我们哥俩闲得慌,这才过来瞧瞧的。”
三人一行说一行往里走,只见厅上已设下筵席,围着石崇锦帐围屏,挂着七八盏珠子大宫灯,两旁放着数只粉白的花瓶儿,里头插着昨日采剪下来的红梅白梅,堆锦吐绣。桌上佳肴陈列,另有两个大火盆架在那里,屋中正是温暖如春。几人张罗入席,刚吃两杯酒,便又听外头传来敲门声,林锦楼正疑惑,刘小川便哈哈笑道:“只怕是戏肉到了,速速迎进来。”一面打发人去开门,一面嘿嘿笑道:“小爷琢磨着,光咱们几个爷们吃酒不免没了趣儿,也刚好赶得巧,这里近两天刚来个妓女,都唤她郭琼姐儿,生得那叫一个水灵,又有一把好嗓儿,听说也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如今红得不得了,这里有头脸的逢有宴会,必请她唱上两曲,排都排不上。也亏得是小爷的帖子,旁人都请不来呢!”
袁绍仁点着他笑道:“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把这个玩心收了,你家老爷子也就把你外头置的产业还你了。”
谢域翻翻眼道:“甭听他满嘴胡吣,郭琼姐儿虽是个美人,可放到京城里,红牌也未必轮的上她。”
正说着,便听环佩叮咚,只见有四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走进来,为首的那个披着银红缎子斗篷,怀里抱着琵琶款款走进来,先盈盈一个万福,燕语莺声道:“小女子见过各位爷。”除去帽,只见粉面纤薄,端得一幅美人样,又善修饰打扮,头上黑鬖鬖光油油的乌云纹丝不乱,挽着一窝丝杭州缵,再除了斗篷,露紫绡撒花袄儿,配着大红的石榴裙。郭琼姐儿见了林锦楼登时大吃一惊,又忙低下头掩饰失态,旋即又忍不住抬头偷偷用眼去看他。
原来这郭琼姐儿不是旁人,正是赵月婵身边的丫鬟琼脂。早先赵月婵为了拢住林锦楼的心,特特千挑万选了一个女孩子买进来,未曾想林锦楼却不领情。赵月婵离开林府时便带了这丫鬟走,为了嫁入戴家,设计让琼脂勾引其兄赵纲,又被赵纲喜新厌旧扔到一旁,回到赵月婵身边。那琼脂亦不是安分的,同戴蓉眉来眼去成了事。原本琼脂在戴家过得极舒坦,却不想赵月婵的祖父赵晋被害而死,赵月婵在戴家情势便一落千丈。原本琼脂素是颐指气使惯了的,旁人皆敢怒不敢言,如今墙倒众人推,便有人到戴蓉老婆焦氏处将蓉、琼二人的奸情捅了出去,焦氏本就是河东狮一类人物,岂能忍的下这口气,当下便闹得鸡飞狗跳,琼脂连夜就被提溜出去卖到了窑子里。
如今机缘巧合,琼脂竟到了林锦楼的庄子上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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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 出游(六)
林锦楼早将琼脂忘得一干二净,只朝这四人看了一眼,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心里百无聊赖,低下头吃菜。袁绍仁对弹唱之流并无喜好,遂安之若素。谢域同刘小川对了个眼色,清清嗓子道:“能在这地方寻着这样的佳人助兴,也足见刘兄是费了心思的了。”再想捧两句,林锦楼“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得了,兄弟,方才还说放到京城里未必显眼,这会儿又夸上了?”不理谢域神色尴尬,扭头对琼脂说:“捡个拿手的来唱,唱得好有赏。”
这里四人便落座,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细细听,原是一套“花月春满城”,婉转柔润,也颇有意趣。唱毕,刘小川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又点了旁的曲子来唱。席间吉祥、双喜执酒壶伺候,一时倒也融洽。双喜斟了酒,抬头一瞧,见德哥儿正探着小脑袋往屋里看,便轻轻一碰袁绍仁跟他努嘴,袁绍仁瞧见德哥儿便离席,过去问道:“何事?”
德哥儿道:“有事要求爹爹呢。”牵着他往外走,绕过影壁,引到二门旁一丛松柏后引到屋后檐下一方僻静处,见香兰带着雪凝正站在那里。香兰屈膝下拜,口中道:“冒昧请侯爷到此,还请恕罪,只是有一句话借问,还望侯爷相告。”
袁绍仁道:“请讲。”
香兰道:“不知宋柯宋大人外放,是往何处为官,何日启程?”
袁绍仁心中了然。原来林东绣最是爱说话的,自他们路上遇见宋柯,林东绣便打开了话匣子把宋家当日在林府住着的事同他讲了个遍,当中又说起香兰,便把香兰如何到了宋家,如何又离开宋家,当日为救父又怎么到了林家讲述一回,末了又说:“我眼瞅着香兰同宋柯是有情呢,当初宋柯瞅她那眼神,能滴出两滴蜜来。却不知他二人为何没在一处……也亏得不曾一起,郑静娴什么性子?只要把香兰生生磨死了。”
如今袁绍仁见香兰问起,便道:“宋柯奏请欲往贵州戍边之地为官,应是年后启程,究竟是哪一日,我便不知了,回头派人打听,待得了准信儿再告与姨奶奶知晓。”
香兰怔了怔,贵州山高水长,又在戍边苦地,他竟选了那里,怪道是人人都不愿去顶的缺儿。又一拜,道:“谢侯爷相告。此人与我有恩,早先我险些被赵氏卖到火坑里,他救了我了我全家,这一份恩情在我心里藏着长长久久没法报答,如今他将要走了,今生兴许不能再见,改日我差人到他府上送些财物,总该尽一份心力才是。”顿了顿道:“还望侯爷替我保密,此事勿与我们大爷说才好。”
袁绍仁口中答应着,看着香兰冻红的双颊和那双沉静的眼,仿佛饱经沧桑却依旧纯然澄澈,他想起林东绣说的话,只觉眼前这女子如同光鲜瓷瓶儿里装的苦酒,外面光鲜,实则已把旁人一生的坎坷经历遍了。他心里头不知是怜惜或是敬佩,还是一股说不出的惭愧和莫名的歉疚,忙扭头看着院儿里跑来跑去的德哥儿,许是酒意上涌,他一时没管住,忽叹了一句道:“姨奶奶的品格没得说,袁某敬重,说句冒犯的话,有时候觉着姨奶奶就像我......像一位故人,倘若她活着便好了,有时我想,时至今日家里内宅不宁,许就是我的报应......”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说多了,连忙告罪。
香兰立时明白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她本该因嘉莲含冤而终去怨恨袁绍仁的,可他站在萧瑟寒风中,形容凄清孤寂,仿佛一下老了六七岁,香兰看了看跑来跑去的德哥儿,心一下就软了,一番话在心里斟酌了两遭,方才劝慰道:“侯爷,有番话斗胆说一回,自己是梧桐,凤凰才来栖,自己是大海,百川才来聚,花香自有蝶飞来,侯爷先肃整家风,惩弊赏利,宽仁处事,善待妻妾,才会有相应和合的家亲眷属,而不是反过来。牙还有咬舌头的时候,亲兄弟有时还干仗,更别提隔着血亲凑在一起的家里人,怎能指望他们大事小情的不给自己添麻烦增烦恼呢。”她扭头看着德哥儿,眼里现出一层极薄的水光,道:“逝者如斯,侯爷当振作。德哥儿亲娘年纪轻轻便葬送了性命,实在令人叹惋伤心,可惜她年纪还轻,不知道要在困顿绝望时要常思自己过,放大心量,慢慢忘记旁人的不好。有些事本无对错,只是地位利益不同罢了,侯爷这样百般抬举她,正房大奶奶心里岂能不含怨呢。有时纵有万般无奈,可境遇如此,在屋檐底下就要低头,在谁的场便要捧谁的场……唉,只是说这些都没用了……”
袁绍仁心头震动,忍不住道:“姨奶奶真是难得的通透人了!”
香兰淡淡笑了笑:“我也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磋才明白这个理,原先自诩聪慧明理,全是自误,总要历尽变故,把一身的傲气和不甘磨干净,才明白谦卑柔软是何物。”言毕肃容,对袁绍仁深深一礼,道:“侯爷乃一家之尊,当家做主顶梁柱,德哥儿年幼,日后万事还要指望侯爷,还请侯爷收拾情怀,珍重自己。”言罢招呼德哥儿,牵着他回去了。
他们一番对话,却不知此时桌上众人行酒令,因不见了袁绍仁,刘小川命让琼脂出来找。那琼脂巴正要在永昌侯跟前多露脸,正是求之不得,寻到屋后,正瞧见这两人说话儿,又有个丫鬟带着个小童儿在一旁玩耍,仔细观了观,听不真二人说甚,心下暗思:“这人不是香兰么?”看香兰一身珠光宝气,穿着羽纱的大红斗篷,气象万千,正经侯门世家中贵妇的装扮,比赵月婵当日尤胜两分,心里不由心酸嫉妒,暗道:“原本我同她也是一样的人,合该这样风光,留在林家做妾,她一个奴才生养的丫头这样好命,为何我偏生这样命苦!”自感自伤落了几滴泪,眼见袁绍仁走过来,不敢久留,连忙回到席间。再瞧林锦楼生得一表人才,英姿勃发,心里的气便愈发不能平了,一径侧过身子把灯影着,从荷包里掏出成张的胭脂膏子在嘴上抿了抿,又伸手拢了拢鬓发,把一方销金的大红帕子攥在手里,端着一盅酒,来到林锦楼跟前献殷勤,一时剥了肉道:“林大爷,尝尝这肉。”一回又道:“大爷,我亲手斟一盅酒,你可不能不吃,你若不吃,我便恼你一生。”一回让林锦楼点曲儿与她唱,一回又要跟林锦楼行令,左来右去,只腻在林锦楼身侧。
林锦楼并不正眼相看,有一句没一句应着,他心里尚还生香兰的闷气,可见桌上有道冬日里难得的山菌清炒的嫩菜心,想着香兰喜吃此物,心里想着老子这么不是犯贱么,可嘴上又命厨房做一道给香兰端去。
琼脂心头里又恼,借着喝多酒头晕,莺声娇嗲要歪在林锦楼身上。袁绍仁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今只见你腻着他,还让不让我们几个说话了?”
琼脂听袁绍仁当场下面子不由双颊绯红,怀恨在心。
刘小川和谢域齐声笑道:“琼姐儿这小肉儿可是块成精的狗肉,一眼就瞧着该巴结谁了。”
又吃喝一回,袁绍仁先告辞去了,他一走,林锦楼也止住不喝了,只说今日乏了,告个罪回去,谢域和刘小川百般挽留,林锦楼道:“非是不给兄弟面子,这两日不便多吃酒,改天回京城,请你们俩喝个够。”又请他俩放量吃喝,命小厮照顾着,又命收拾屋子与他二人住。这二人也确不客气,仍在厅里吃吃喝喝,暂且不表。
却说林锦楼起身出去,倒急坏了琼脂,趁人不备“嗖”一下窜出来,赶着上前去扶林锦楼,口中道:“大爷,您慢着点儿。”
林锦楼任她扶着,懒懒道:“你可是个猴儿,一身的精乖。”
琼脂乖巧道:“还求大爷多教我。”
林锦楼道:“难为你弹一手琵琶,唱得也好,爷已吩咐了,赏你们几两银子,留着买胭脂水粉儿罢。”
琼脂笑道:“还是大爷疼我。”
说话儿已到二门口,林锦楼甩开琼脂道:“成了,你回罢,这里头不是你来的地方。”迈步就往里去。
琼脂虽惧林锦楼之威,可也不得不豁出去一搏,她心里明白得紧,自己凭着几分姿色在勾栏里迎来送往,运道好了,趁着尚未年老色衰,赶个人赎了做小老婆;运道不济,指不定流落到什么境地。这一遭赶了个巧宗,竟遇上林锦楼,正正是千载难逢,日后只怕再难见面,只盼着林锦楼能念旧情拉自己一把,或是照拂一二,攀上这一层人物,有了靠山,兴许有些转机。
一念及此,扑通跪倒在地,眼泪滚瓜似的掉下来,凄惶道:“大爷真认不出奴婢了?”
林锦楼一怔,停住脚步,皱眉道:“你是……”
琼脂口内编了一番话,哭道:“奴婢是琼脂,原是赵氏身边的丫鬟,后随她去了戴家,只因老爷同我多说了几句话,赵氏生恨,竟把我卖到窑子里,今日一见大爷,奴婢心里……心里就想起以前的光景……”说着不住用帕子拭泪。低眉敛目,,眉掩双愁,直将自个儿哭得梨花带雨。
林锦楼有些动容,想到当日自己相中香兰,引来赵月婵嫉恨,遭了一番毒打卖要到勾栏里,宋柯出手将她救了,啧,自己一时疏忽让宋柯当了好人,倒让那个傻妞儿一直记着那厮的好处。如今再看琼脂,也生起几分怜悯之意。
琼脂抬头偷偷一瞄,见林锦楼容色松动,忙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腿,道:“奴婢一心一意忠心大爷,侍奉大爷,还求大爷开恩,让我回林家,哪怕扫地做饭,当个粗使杂役,能见着大爷,奴婢死也甘心……”
话音未落,就听见小童儿咯咯欢笑之声,扭头一瞧,原来香兰和林东绣并几个丫鬟正带着德哥儿在院子里放烟火。
香兰正与林锦楼目光相撞香兰瞧瞧林锦楼,又看看跪在地上抱着他双腿的琼脂,那琼脂一身装扮便知是风尘女子,如今两人这样纠缠一处,香兰先是怔住,随后便别开了脸。
林锦楼无端觉着尴尬,后退两步将腿拔了,道:“罢了,既你原先与林家有缘,爷多赠你些银子度日罢。”转身便往院内走。
琼脂大惊,暗道:“先前林锦楼明明软了心,倘若不是香兰那小蹄子,只怕这会子已经留我到林家了,林家三位爷,凭借我的姿色,还怕不能占一席之地?或是让林锦楼赎了送给当官的手下人,一辈子穿金戴银,也吃穿不愁。”心里愈发恨上来,想到袁绍仁席间奚落自己,口不择言道:“大爷!奴还有一事想说!方才永昌侯离席,奴出去寻找,正撞见香兰和永昌侯私会一处!”
林锦楼一听这话,又停住脚,琼脂看着林锦楼的背影,叫道:“奴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就见林锦楼慢慢转过身,脸色却阴霾下来,朝她慢慢走过去,琼脂才觉得不对,不由怕起来,哆哆嗦嗦道:“是真的……奴婢亲眼瞧见的……两人在一处呆了许久……”
林锦楼一把拎起她衣襟,提了起来,琼脂吓得惊声尖叫。林锦楼口中阴狠道:“你再敢嚼舌头根子,或是往外说一字半句,爷就废了你,懂了?”
琼脂浑身瘫软,筛糠一般,眼里转出泪,忙不迭点头。
林锦楼一把将她扔出去,口中喝道:“滚蛋!”
琼脂连滚带爬的跑了,头上的翠钿珠串掉了一地,引得院内人引颈相望。
林锦楼揉了揉眉心,袁绍仁人品他信得过,香兰那小酸儒也做不出非分之事,只是他必要将此事问问清楚才是,遂迈步走进去,瞧见雪凝,站在廊下,招手唤道:“你,过来。”
雪凝连忙走过去。
林锦楼道:“跪下!有事问你。”
雪凝一颗心登时提起来,跪在地上。
林锦楼道:“爷问你,今儿个姨奶奶同四姑爷私下相会,是也不是?”
雪凝大惊,一径儿摇头道:“不是不是,这是哪个乱嚼舌头根子的,奴婢带着德哥儿也在呢。”
林锦楼道:“他们说了甚?在一处还呆了许久?敢说一字半句瞎话,就全在你身上!”
雪凝暗想:“虽说姨奶奶叮嘱莫要把话说与旁人,可大爷误以为姨奶奶同永昌侯有私情,可大大不妙。姨奶奶不过问宋柯就任之事,想着报恩罢了,光明正大,倘若说假话遮掩,反倒把官盐当成私盐卖了。”便道:“姨奶奶不过借问宋柯宋大人到何处为官,何日启程。因宋大人待姨奶奶有恩,姨奶奶怕他走,赶不及还他人情罢了。”
雪凝与香兰身边旁的丫鬟不同,心底里先是认林锦楼一个主子的,原不与香兰亲近,香兰几个心腹丫头说话也皆背着她,故而不清当中厉害。她本是好意,可不知宋柯至今仍是林锦楼心里头的结儿,这番话,正正捅了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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