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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禾晏山     兰香缘txt下载     兰香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54 博浪(上)

    却说谭氏无意间窥得私密之事,魂魄已飞,心神皆荡,退出畅春堂,拐过一道穿堂,腿一软便坐在一处石凳上,不由双颊绯红,想入非非。却不妨瞧见有个男子在穿堂口探头,一见了谭氏,缩头就跑。谭氏一惊,站起来喝道:“谁在那儿!”提了裙子便追出去。

    那男子慌里慌张不知往哪儿躲,倒也伶俐,越性站住了脚,扭身过来,拱手行礼道:“在下戴蓉,吃多了酒,误入此处,还请这位奶奶恕罪。”

    谭氏定睛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个粉面小郎君儿,生得细眉细眼,眼角向上挑着,通直的鼻梁,高腮薄唇,尖尖的下颏,乍一看觉着不过是个寻常小白脸儿,可再仔细一瞧,却十分耐看,尤以浑身上下透着十足风流博浪,面含轻佻,穿着锦衣华服,更衬出两分富家公子哥儿的潇洒不羁来。

    谭氏皱眉道:“请问阁下是哪一家的?”

    戴蓉含笑道:“在下乃刘小川刘公子的朋友,家父乃翰林院五品侍读。今日贵府喜宴,刘公子邀我过来相帮,方才引表礼入库,回来时晕头转向走错了路,还请奶奶恕罪了。”言罢又是一揖,微微挑起眼往上瞧,见是个颇为整齐的小媳妇儿,头戴掐丝点翠滴珠金钗,镶八宝的金丝髻,花钿金簪缀得密实,发髻油亮光洁,耳上垂着寸长的琥珀耳坠子,脖上挂着璎珞圈,身穿簇新洋红色百蝶牡丹缎子衫儿,下着芙蓉裙儿,娇滴滴的银盆脸儿,水汪汪的含情目,因吃了酒,腮上更添红艳,容色白净俏丽,体格高挑风骚,十分标致。戴蓉一见这番形容,便隐隐猜着谭氏身份,他本是那等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见谭氏这等俏丽若三春之桃的,身子已酥了半边,展颜笑道:“这是林二奶奶罢?小生这厢有礼了。”深深叉手作了一个揖。

    谭氏奇道:“你认得我?”

    戴蓉笑吟吟道:“林二奶奶的名号,谁人不晓得呢,二奶奶在闺阁中便有个响亮芳名,都道色色出挑,针线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说是个嫦娥样的貌儿,今儿一见才知传闻不实,任它外头夸天花乱坠,可瞧着真人才知竟不及二奶奶万一。”

    谭氏脸上本挂了些怒容,恼戴蓉私闯内宅,可听了这一赞,那怒气早钻入爪哇国去了,更勿论戴蓉还是个美男子,心中更添了七分欢喜,脸上微微含笑道:“那都是外头的人乱嚼舌头根子,哪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不由又上下打量了戴蓉一番,见他生得风流倜傥,嘴又甜巧,愈发添了几分好感,加之方才撞见云雨密会,正是春心怦动,见了个年轻男子,心里愈发澎湃,仗着酒意,脸上不由带出颜色,光景便有些不堪了。

    戴蓉一见谭氏这神情,便知有戏,愈发调笑道:“今儿也是合该你我有缘,否则怎就偏偏赶上我陪着放表礼,既放了礼,又怎就偏偏迷了路,既迷了路,怎又偏偏碰见二奶奶,既碰见了,我转身走,偏二奶奶又唤住我,你说,这不是缘又是什么?”一面说,一面用眼不住的觑着谭氏,丢丢的送了个眼神过去。

    谭氏绝非那等不解风情的木讷之人,见这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自羡艳冠群芳,压倒众人,引得一众男子爱慕,心内舒坦,再看戴蓉,更觉他俊逸不凡,笑道:“刘大爷是我大伯子的发小,你既同刘大爷交好,那自然也是林府的客了,不过先前没听过大伯子提起过你,否则今儿个也不至于出言质问了,不妥处还请公子见谅。”言毕道了个万福。

    戴蓉道:“二奶奶果然同那等小门小户女子不同,那些一个个缩手缩脚,唧唧歪歪,口中说是因自己年轻,不敢轻易见人,其实是没口齿没眼界,这才羞着避人罢了,二奶奶这样言语爽利,落落大方的,才是正经大家闺秀,豪门贵妇的做派呢。”

    戴蓉这一捧,正撞到谭氏痒处,心里便愈发欢喜了,脸上只挂笑道:“戴公子缪赞。既是林家的朋友,也该常上门走动才好。”

    戴蓉笑道:“在下也愿常来常往,只是林将军眼界高,门户也森严。”

    谭氏道:“令尊乃翰林院清贵,显见祖上也是诗书传家,戴公子必然也是读圣贤书的,我夫君也是个读书人,只是身子不好,平时也少见客,他常说自己没个把一起读书的文墨之交,戴公子若愿意,便往我们家里去,同我夫君一起读书可好?”

    戴蓉正是求之不得,听了这话喜得跟什么似的,笑说:“妙极,妙极,小生必要登门拜访。”又作了个揖,起身道:“耽搁久了,在下也该回去了。”说着在谭氏身上又看了好几回,末了临去也回头看了几遭,方才去了。

    谭氏本想和戴蓉再多攀谈几句,见他走了心生不舍,直眼巴巴看着戴蓉拐个弯儿不见了,方才收拾心怀,复又往酒席上去了。

    戴蓉拐了个弯,放慢脚步,心说:“我还道来林家这一趟是空手而归,万料不着有这个奇遇,啧啧,日后好好算计,不愁占不得便宜。”

    戴蓉来林家,却有个缘故。原来当日赵月婵在香兰身上吃了个亏,回去后久愤不平,暗思着如何将心头这口恶气出了,让香兰死在她手里,叫她尝尝手段。可如今香兰在林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丝毫逮不着把柄,思来想去,捏了条毒计,她原听钱文泽同她说过,勾栏里都给新买来的姑娘灌一味药,自此后断子绝孙,再无生养之能,遂悄悄打发心腹婆子买了这药回来,又把戴蓉唤来,对他道:“过几日林家的喜宴,你去一趟,想个法儿混到内宅里,把这药下在陈香兰碗里让她吃了,她与我有些旧怨,这药是泻肚的,好让她在众人跟前丢一回脸,泄我的心头恨,这事做妥了,记你大功一件,有得是你的好处。”

    戴蓉骇一跳,斜着眼看着赵月婵道:“这是说笑呢罢?林家喜宴压根未给我下过帖子,且他家门户森严,我如何进得去?况就算进去了,又如何进得了内宅,我只远远见过陈香兰一眼,她又是林锦楼的爱妾,如何给她下药呢。”

    赵月婵道:“你不是常同人吹嘘交友广泛么,今儿个跟某某大人的儿子交好,明儿个又同某某将军的外甥莫逆,你那群酒肉朋友里有个叫刘小川的,跟林锦楼交情匪浅,你去走走他的门路。”

    戴蓉踟蹰道:“我同他不过一处吃过几次酒,并无太深交情......林锦楼那个霸王哪是谁都惹得起的......”言下之意便不愿沾惹。

    赵月婵把脸一沉,道:“蓉哥儿,你自己掐指头算算,近几个月你在外头赌债是谁瞒着你爹替你还上的?连我身边的丫鬟都偷,这一茬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爹说呢。我在外头受了挤兑欺负,让你干这么点子小事给我出气,你还推三阻四,如今你还欠着外头一百两,我原打算替你还上,再给你五十两日常里花销花销,怎么,这银子是找着主儿了?”

    最后这句算是掐住了戴蓉的死穴,连忙换上一副笑模样,打着款儿的温柔道:“一家子人不说两家话,自从母亲来家里,不知多疼爱儿子,儿子这都记在心里呢。既是这么点小事,即便再难,我想法子也得办不是?呵呵......就是,就是那个罢,这个银子......出去我总得请姓刘的吃饭,哄他欢喜了,才能带我进林家不是?”

    赵月婵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就你这幅死德性,看你半个月都够了。等事成了再给你五十两,另外还有你的好处。”这一眼似怒非怒,带着十足风情,看得戴蓉心旌摇曳,心中暗骂道:“见惯了几多妇人,竟无一及得上这骚货,倘若不是她太厉害,真要弄上手,尝尝她滋味。”

    赵月婵吩咐已毕,站起身摇着扇子婷婷袅袅的去了,她本也没指望戴蓉这厢就能成事,可她实在嫉恨难消,暗道:“这事倘若不成,只不过折了几十两银子;可倘若成了,那真是天助我也,合该那小贱妇丧气,日后生不出孩子,林锦楼对她恩爱淡了,看她是什么下场!”又命琼脂穿戴涂抹得花枝招展的送戴蓉出门。

    戴蓉与琼脂只在鲁家得手了一遭,平日里眉来眼去正是打饥荒的时候,如今一见四目便粘上了。琼脂将戴蓉送到门口,低声道:“太太说了,只要你这事做妥了,她自会安排你我相见。去林家的女客里有她的闺中密友,倘若你未做却来蒙骗她,她也是知情的。”那戴蓉既为了银子,也为了女色,当即满口答应着去了。

    过了两日,戴蓉果然约了刘小川等人一处吃喝,席上说了些好话儿,又请来两个浓妆艳抹的美妓来劝酒,三哄两捧的,只说自己想结识林家三公子,去喜宴道贺,刘小川方才吐口答应带他去林家。

255 博浪 (中)

    却说戴蓉随刘小川到了林家,不敢让林锦楼瞧见自己,只管往人群后藏,刘小川带他见过林锦亭,又将他引见给管事徐福,便丢开手不再管了。徐福展眼一瞧,见里桌席上都是极有头脸的,自然无戴蓉立足之地,但戴蓉再不济也是五品翰林之子,徐福仔细掂量一遭,见廊下一桌坐着几个年轻公子,出身与戴蓉相若,便将人引上前安顿下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戏也唱了一半,戴蓉眼神不住往屋内瞟,眼见林锦楼离席而去,便装作解手,悄悄跟在林锦楼身后,躲躲闪闪的溜入内宅。

    他只敢远远跟在林锦楼身后见他进了畅春堂,心知此处乃林锦楼住所,不敢入内,只在外面探头探脑,左右拿不定主意,原他心一热想得简单,待入了林家才发觉下药之事极为难行。心中暗道:“林锦楼威名在外,人称‘活阎王’,我在他宅子里闹事,才是触霉头,上回他那一拳,险些将我鼻梁打折,可赵月婵那娘们儿也不是好惹的……啧,干脆我回头编一番话蒙她一回,再骗几十两银子出来花差。”戴蓉一面想,一面在院外转了两遭,怕酒席上人发觉他不见了,进来拿人,闹得不好看,便沿着原路往回走,不想半路却碰上了谭氏。

    这二人如何各怀心思暂且不表,却说畅春堂假山洞内,林锦楼散了云雨,待系好衣裳,回头见香兰正颤着手穿小衣,因笑道:“你这样穿,穿到明儿个也穿不完。”拿褂子胡乱将香兰一裹,将她横抱起来往外走。

    香兰骇一跳,挣扎起来,揪住他衣襟道:“里头的裤儿还没穿,我……我还没梳头……”

    林锦楼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道:“你个傻妞儿,没人瞧见,你就放心罢。”迈大步进了屋。待入了卧室,将香兰放到床上,香兰便立刻扯了被,缩到床角去了。

    林锦楼又忍不住笑,坐床沿上,看着香兰道:“你说你,规矩这么多,活着累么?办事儿时叫一声都跟要你命似的……啧,老实说,方才你爽不爽利,嗯?”

    这话便愈发不堪了,香兰原本蒙了头藏在被里,听了这话脸红得将要滴出血,又听林锦楼无耻道:“爷觉着你是爽了,最后抓了爷肩上两把,这会子还疼呢。”

    香兰实在忍不住臊,一把撩开被,坐起来怒道:“下流!”

    林锦楼摸着下巴道:“这怎么下流了?那下回办事儿你上流一把让爷瞧瞧,比如吟个唐诗宋词什么的,你那会子出的音儿爷爱听。”

    香兰又羞又气,正此时,雪凝听见动静走进来,一眼瞧见香兰正衣冠不整抱着被坐在床上,林锦楼正坐在一侧,又慌忙退了出去。

    香兰闭了闭眼,索性不再理他,翻过身躺了下来。林锦楼又凑上前招惹道:“别睡,陪爷说说话儿。”

    香兰皱着眉拍开林锦楼的手道:“累了,歇会儿罢。”

    这不耐烦的小模样儿透着十足的慵态妩媚,林锦楼愈发喜爱,也脱了靴,侧躺在香兰身后,手探到她衣内道:“那成,你歇着,爷还不累呢。”

    香兰一惊,林锦楼已压下来,香兰忙告饶道:“真不成了,喜宴还没散呢,大爷开恩,我真的是乏了……”

    林锦楼低笑道:“好香兰,你自个儿掰手指头算算,咱几天没亲热过了……”按着香兰又缠绵一回,待事毕,香兰已困倦得睁不开眼。林锦楼穿好衣裳,放下床头幔帐,将雪凝唤进来道:“告诉书染说你们奶奶身上不爽利,让她帮着张罗,回头送客时,让二奶奶去。”

    雪凝一叠声答应着,刚欲退下,林锦楼又唤住道:“屋里的丫鬟们都跑哪儿去了?都给爷叫回来,回头屋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言罢迈步出去了。

    香兰一觉睡得极沉,睁眼时只觉眼前黑蒙蒙一片,她一激灵坐起来,撩开幔帐,外面已是掌灯时分,灵清正跟灵素坐在屋角,一面剥干果,一面极小声的说话,见香兰起来,忙过去伺候,一个递茶,一个打水递面巾。

    香兰急道:“什么时辰了?那宴席可散了?”

    灵素道:“奶奶放心罢,席面上的事有书染姐操持,没出事。奶奶细心,将各色事都备妥了,书染姐姐照看着就是了,客已散了大半,有二奶奶送呢,就是前头爷们的席还没散,有几个还在耍钱吃酒,小戏子又换了一拨,唱些文戏。”

    香兰一颗心方才放下来,俄而又羞愧,自己这幅模样,任谁都知道做什么了好事。灵清、灵素知香兰面皮薄,互相对了个眼色,灵清装作没事人似的,笑道:“奶奶饿不饿?可要用点?大爷说今儿个晚了,明天一早三爷便同三奶奶一并回金陵,让奶奶早上一起去送送。”

    香兰方才忍着羞起来,到屏风后擦洗一番,重新换过衣裳,梳了头发,灵素端来两碟子紫菜素肉的小煎饼子并一碗汤,香兰腹中正饥,竟尽数都用了,漱口净手时,书染进来禀报道:“内宅的席都散了,残席已收拾了,余下餐具器皿并桌围子,椅搭等入库,讨奶奶钥匙和单册比对。”

    香兰命灵清去取,少不得跟书染一同去查点一番,先将贵重的收拾了,余下的便在房中锁起来,第二日再细算收检。香兰从袖里取出个小金元宝,塞到书染手中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买些吃的好生补补,这些日子人人有功,回头禀了大爷,让他好好赏你们。”

    书染笑靥如花:“奶奶出手豪气,我们也跟着沾光了,今儿大爷已赏了底下人红包,连扫地的婆子都有一百钱呢。”顿了顿又道:“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都家来了,方才还跟我说想来跟奶奶说说话儿,听说奶奶身上不爽利睡了,也没敢打扰,今儿晚上她们在家住一晚,这会子应还没歇呢,奶奶要得闲儿,不如过去看看?”

    香兰暗道:“书染果然办事妥帖,八面玲珑,事事都帮人想到了,怪道林锦楼器重她。”因笑道,“你说得极是,我这就去。”先回了畅春堂取东西。

    此时丫鬟们三三两两都回来了,正在屋里嬉闹。画扇坐在暖阁里,把得的赏钱从锦囊里哗啦啦倒出来,一个一个数,小鹃笑话她财迷,一把抢了香兰赏的碧玉扇坠子,画扇急了,上前去夺,两个在炕上滚成一堆。灵素在一旁嗑着瓜子,拍手哈哈直笑。雪凝和灵清坐在炕底下的小杌子上,守着炕桌吃点心喝茶,灵清今儿在外头听了一耳朵八卦,与雪凝说个不住。忽小鹃一脱手,那扇坠子“噗通”掉进雪凝跟前的茶碗里,溅了她一脸茶,雪凝惊一跳,失声道:“我的娘!”

    众人一怔,愈发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小画扇连忙下炕去捞扇坠儿,小鹃笑得直不起腰,拿帕子给雪凝擦脸。

    正闹得没开交,书染走了进来,立时沉了脸色道:“不瞧瞧什么时辰了,还一个劲儿的闹腾,来京城是纵着你们了,敢明儿个去信给太太,让她遣两个老妈妈过来,管管你们这群不像样的!”

    丫鬟们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说话了。见香兰走进来,静悄悄的上前服侍。香兰暗自好笑,佯装不知情,命小鹃打开柜子,将早就备好的表礼取出来,由书染和小鹃陪着,点了个打灯笼的婆子,往两个姑奶奶住的院子来。因在娘家,故而夫妻并不同房,两位姑爷被林锦楼安置在前院,林东纨、林东绮则住在后头同一个院内。

    香兰走到门口,有个穿红戴绿的丫鬟正端了银盆出来,一见人,忙打起帘子道:“姨奶奶到了!”香兰进屋一瞧,只见林东绮头上松松绾了髻,已换了家常衣裳,显是已卸了妆,梳洗过了,正要从床上下来,香兰连忙上前拦道:“快别动,是我唐突,不知道你已歇了,早知道就明儿再来了。”

    林东绮笑道:“是我歇得早,她们都还在那头吃喝说笑呢。”拉着香兰在床边坐下来,命丫鬟献茶。

    香兰仔细看了看林东绮,却见她脸上消瘦了些,卸去脂粉,脸色也微微发黄,不由问道:“二姑奶奶是不是身上不舒坦,脸色怎就这样了,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

    林东绮含笑摇头,在香兰耳边低声道:“我是有喜了,这是第三个月,这两天孕吐厉害才至此的。刚才吐一回,身上懒才回来歇着。”

    香兰喜道:“恭喜!太太要知道还指不定怎么高兴。”

    林东绮笑道:“已经去了信了。”又去握香兰的手道,“你也快着点儿,早日生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娃,也长长久久的太平了。”

    香兰嘴角还挂着笑,却微微的垂了头。此时丫鬟进来献茶,香兰见她生得眉眼乖顺,是先前林东绮从林家带过去的丫鬟,应是叫香韵,因问林东绮道:“怎么带了她来,踏莎呢?你这个身子,她该跟在身边伺候的。”

    林东绮脸上不自在起来,香兰是聪明人,立时想到当中关节,顿悔自己问了这话,正想着说个旁的话把这事岔开,却听林东绮道:“我有了孕,总有伺候不周的地方,抬举踏莎当了通房。”言罢见香兰抿着嘴,那神情比她还不自在,不由“扑哧”笑了起来,拍了拍香兰的手,叹道:“你真是个难得的实心厚道人……这事没甚大不了的,婆婆暗示我一遭,说我渐渐身子沉了,夫妻总好分房去睡,原先夫君屋里头有两三个妖妖娇娇的,自我嫁过去,是婆婆做主,或拉出去配了,或请出了府,只留了一个通房丫鬟,叫冬雪,生得整齐,性子和顺,原是伺候婆婆的丫鬟。婆婆既为我做到这个份上,我便不好再过,如今婆婆的意思是要冬雪去伺候,可那冬雪时不时往婆婆那儿,将我们夫妻院里的事报与婆婆知道,我心里就不爽快。娘给我来了一信,说若横竖要抬举一个,不如抬举自己人,让我抬举踏莎,不准冬雪靠前儿,又嘱咐我万万要厚待冬雪,日后生了男孩儿再来收拾她,我便依言照办了。今儿原本踏莎要跟着来,可房里总要留个主事的人,我便将她留下了。”

    香兰暗道:“秦氏不愧是成了精的,踏莎自小跟着二姑娘,忠心耿耿,为人又老实,生得也算花容玉貌,可比二姑娘还差些。这一遭她全家过去做了陪房,全攥在二姑娘手里,自然是千依百顺的,即便抬举了她,她也同二姑娘一条心,万不会作祸。况二姑娘把贴身的大丫鬟给了姑爷,也堵了婆婆的嘴,能赚出个贤良的名声出来。二姑娘好命也,有如此精明强干的母亲疼着护着。”又见林东绮抿着嘴笑道:“许是母亲也给大哥哥信儿了,没两日大哥拎刀去了我家,把夫君拉出去聊了一回,等回来时,夫君只同我说,他要一心效仿岳丈,出仕报国,什么冬雪、踏莎的他全然没放在心上过,她们日后生了儿子的才抬举,倘若不然,过个两三年就打发去了,只守着我好好过日子。晚上就从书房搬回来,睡在暖阁里,也不叫这二人过去服侍了。”

    香兰听了这话,同林东绮对了个眼色,两人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林东绮低声道:“夫君是地道的读书人,自幼家教严格,中规中矩,其实从未在女色上纵心,自我进门,他便没在冬雪那里宿过,这一遭便愈发不敢了。听说他们那群小子,打小跟着大哥屁股后头一起玩,也没少挨大哥的揍。我大伯子还是大哥的相好朋友,说日后好好照应,万不会让我吃亏受欺负。”又去拍香兰的手道,“大哥这人纵有些毛病儿,可待至亲之人是极好的,听丫鬟们说,对你也极宠爱,谁瞧着都眼红。”细细劝说道,“如今你好生保养身子,早日诞下男丁才是正经,我认识几个调养身子的好大夫,赶明儿个让他们过来给你瞧瞧。”

256 博浪(中2)

    香兰心里暖了暖,握住林东绮的手道:“这事儿急不得,子嗣之事是缘分……”

    林东绮道:“你是厚道人,先前你进林家就受罪,你的那些事儿,小鹃、吴妈妈她们都同我提过,你救过我一回,太太先前对你有成见,待你不算好,你还救了她和四妹。在这家里不多说不少道,等闲人得了大哥这样的宠,在家里还不横着走了?难得有出风头的事只管往外让,就跟今天这喜宴似的,受累的都是你,风光却都让旁人得了,这些我心里有数。”

    香兰叹道:“二姑奶奶言重了,我这也是尽本分,如今人人都瞧着我风光,日后还指不定是什么风景,大爷的性儿你也知道,如今我也是走一步瞧一步罢了,我如今在这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皆是林家的,只不过大爷暂且瞧得上我罢了,自己便要知道进退,哪里又骄横得起来。”

    林东绮道:“万别这样说,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是我哥房里的人,吃他用他喝他的还不天经地义?你是个明白人,怎会说这样的话?”

    香兰心道:“我断不能在这儿长长久久的做小老婆。”脸上只是抿嘴笑。

    林东绮劝慰道:“我知你担心什么,今儿喜宴上还有几家人打听我大哥再娶之事,我替你好好打听,但凡是个厉害人,绝不能让她嫁进来,我到时候给太太去信。”

    香兰心里又感动,道:“二姑奶奶,实不必如此,你待我如此,我真没有什么话儿说了。”

    林东绮笑道:“我从金陵嫁过来,虽说在京城里也有几家交好的姑娘,可远嫁的远嫁,疏远的疏远,还有些脾气性子变了的,也没个好说,倒是能同你说说话儿消遣消遣,我知你是个好的,咱们俩互相排解排解也总有个说话的人。日后我身子重了就不好出来,你要多去我家瞧我才是。”

    两人又说了一回,香兰留下礼物告辞而出,又往新房去。

    林东绮靠在床头,香韵不多时进来,坐在床尾给她捏脚,低声道:“到前头打听过了,姑爷不胜酒力,这会子已经吃了醒酒汤,安歇了,有小厮在前头照顾,二奶奶只管放心。”

    林东绮“嗯”一声,只管出神。过不久问道:“今儿我们林家两个奶奶你都见着了,觉着如何?”

    香韵道:“轩二奶奶生了个好模样,就是太抢尖拔上,凡事里都要显她出众才罢休,亏得四姑娘不在,否则两人凑一起就是一出戏。亭三奶奶瞧着就像精明厉害人。我觉着大姑奶奶与往日倒有些不同了,原先说话免不了呛人肺疼,如今软和多了,说话将人高高捧着,听着让人舒坦。”

    林东绮微微笑了起来,道:“若不是我嫁得好,她怎会来捧着我说话。当初她嫁给鲁家,自以为攀上高枝儿,连家里都爱答不理的,后来跌了跟头,才知道娘家多给她提气,这才又上赶着回来。原她也不是这个性儿,如今奉承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可知她背地里也少不得辛酸。”顿了顿,又道:“你觉着香兰如何?”

    香韵道:“真是个美人,往那里一站,整个屋子都亮堂了,怪道林大爷独宠她。”

    林东绮叹道:“可惜这生得好的,往往红颜薄命,看她驭下,倒真是大家闺秀出身的做派,宽厚大方,赏得多,对底下人也知嘘寒问暖的,这两条说得轻巧,可不是谁都能做得。有那等好出身的小姐,疼银子财迷,甭说赏了,自己一文还得掰成两分花,或是在自己身上大方,拿出去给人就跟割肉似的。香兰是苦出身,难得不计较这些。或有那等小姐贵妇,拿丫鬟仆妇不当人,呵斥辱骂,要么假意收买,实则鄙视,要么当小猫儿小狗儿似的玩意儿,我今儿听小鹃跟别人没口子夸香兰好,说香兰定了规矩,掌了灯就不叫丫鬟们做针线了,说怕伤了眼。”

    香韵笑道:“香兰就是丫头出身的,当初在表小姐手里没少点灯熬蜡的做针线,这会子当然知道体恤底下人了。”

    林东绮笑道:“当时二姑奶奶听见也这样说的,只是她也不想想,那等一朝得意,翻过身来做了主子,更作践底下人的有得是,觉着自己当初这样熬过来,旁人像她一样理所当然。或是赶紧将主子款儿端起来,生怕被人小瞧了的,当初画眉、青岚、鸾儿哪个不如此了。香兰把身边那几个伺候的人拢得这样好,心甘情愿为她鞍前马后,这当中固有大哥威严,倘若她没一星半点的本事,也决不能料理这样妥帖,更勿论说书染那样比猴儿还精的。如今三弟的喜宴也由她操持,虽中规中矩,难得一点儿错处都没有,她做得越好,我却越为她捏把汗,日后哪个当家奶奶进门,容得下这样的人呢......”

    香韵道:“奶奶看事透彻,我们就不明这些道理。”

    林东绮道:“光透彻有什么用,我比我娘差得远,她一早先就说过香兰不是等闲之辈,瞧着不言不语的,可那个长相和心计,她要掀风浪便不是小动静。早先我还不信,瞧着香兰单柔,话也不多,不像是精明厉害的,可你瞧瞧,如今也应验了不是,大哥那成天朝三暮四的博浪人,如今屋里就她一个,捧得跟什么似的。”

    主仆二人絮絮说了一回,林东绮精神已乏,不由靠在枕头上昏昏欲睡。

    香韵轻手轻脚上前,笼上一层薄被,吹熄了灯,又悄悄退了下去。

    却说香兰往新房中来,遥遥的就瞧见新房内灯火通明,因尚未拜堂,故林锦亭晚上宿在林锦轩院内,新娘则居此处。香兰迈入院中一看,只见院子里婆子丫鬟还三三两两穿梭,屋内还时不时传来笑声。林家的小丫鬟瞧见香兰,连忙进屋通传,门口有媳妇打起帘子,香兰迈步进屋,只见屋内站着七八个女眷,皆是锦衣华服,床上坐着个穿着霞帔的女子,虽生得美貌端庄,却并非十分出众的姿色,细眉大眼,肤白体丰,一张圆润的脸,含着几分春威。

    香兰暗道:“这应是新妇李氏了,闺名唤作樱如,她祖父是户部右侍郎,父亲在浙江任同知,自幼在祖父身边当男子教养,极聪明伶俐。林锦楼说因老太爷嫌二太太王氏太过软糯,这厢才寻了个性子刚强些的儿媳妇,望日后林锦亭能有个拿主意的人,都道相由心生,这李氏显见比谭露华性子生猛。”

    林东纨正同众人说话儿,见香兰进屋,便极热情上前挽着香兰的胳膊,笑道:“来来,我来引见引见我们家的美人儿,这是我大哥房里的,今儿这宴会少不得她操持。”指着屋中的贵妇与香兰一一辨认,除却林、李两家的女眷,亦有旁的几家,皆是林家姻亲。香兰与李妙之彼此见过,香兰送了一对儿镯子做礼,李妙之回赠一对簪子。

    屋中贵妇们上前攀谈,香兰只垂头做羞涩之态,问四五句方才回一句,并不十分多话,站了一时便告退出来。到了家中,只见林锦楼已经回来,正坐在屋内吃茶,见香兰道:“从三弟妹那儿回来的?”香兰点点头,把家常的衣服取出来换上。

    林锦楼问道:“你看她是怎么样?”

    香兰道:“我瞧着三奶奶像是个厉害人。”

    林锦楼摸着下巴道:“这就是了,她从小饱读诗书,做姑娘时,阖府上下都叫她‘妙哥儿’,常说深恨天地不公,自己竟是个女儿身,否则也科考去立一番功名。小三儿讨了个厉害婆娘,日后可有他受的。”说了一回闲话,二人熄灯睡下,暂且不表。

    却说第二日,林锦亭一早便携妻南下金陵,众人皆相送,不在话下。待喜宴过后,一应陈设动用之物便上下收拾,忙乱一天方才收完。香兰将贵重之物一一核了账册,收了对牌,将剩下成坛的酒收到库里,剩下的菜肴点心并未吃完的酒,尽数发下去赏人。香兰将喜宴上最劳心的丫鬟、媳妇儿、老妈妈并管事等轮番着放假,又另赏了菜,一时府里上下欢喜。香兰这厢不得闲儿,谭露华却是极清闲的,这次喜宴她小试身手,出了一番风头,她心知因自己是林家儿媳妇的缘故才让人上赶着巴结逢迎,可心里仍十分舒坦,对林锦轩也不由多添了几分耐性温柔。

    自入了夏,林锦轩身上的症候便轻了些许,镇日里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读一回书,或是簪花斗草,玩鱼赏虫,或是同谭露华下一回棋,日子倒也清幽。只是过了几日,谭露华便不自在起来,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午夜梦回便忆起当日在畅春堂后院里窥得那一幕,两具身体上下痴缠,那林锦楼宽肩阔背,双臂遒劲……谭露华心里如同烧了一把火,侧过身去瞧林锦轩,只见那张俊秀的脸苍白单弱,想到二人偶一行房皆草草了事,第二日林锦轩便双腿乏力,带了不足之症,引得尹姨娘说三道四,好不烦心。

    谭露华悠悠叹了口气,睁着眼到天明,身上也懒懒的。待用罢午饭,林锦轩自去午睡,谭露华便同丫鬟们掷棋子取乐,此时只听有人回说:“戴府三公子蓉三爷来了。”

256 博浪(下)含狂飙小马721和氏璧加更

    谭露华登时想起喜宴上见过的小郎君儿,生得风流倜傥,一双眼跟会说话似的勾人,心尖一颤,起身道:“快请。”话一出口也觉着不妥,又命道:“等等。”在屋里转了两转,招手把彩凤唤过来,悄声道:“去往屋里面看看,二爷睡熟了没有?”彩凤不多时回话道:“二爷已睡熟了,奶奶可要唤他起来?”

    谭露华道:“昨儿晚上二爷起夜,回来咳嗽了好一回才睡,这会子好容易乏了要躺躺,怎好让他起来熬神。去把客人请进来,戴三爷是二爷笔墨之交,见一见也无妨。”

    戴蓉揣着手站在门外,见有个丫鬟出来往里让,不由心中一喜,连忙进了屋,见了谭露华,只见头上绾着光溜溜的髻,松松簪着一朵朱红的芍药,穿着桃红绣鸳鸯的小褂儿,褪红绣吉祥八宝裙儿,隐隐露出湖蓝的绣鞋,薄施脂粉,面如桃花。戴蓉满面陪笑,深深作了个揖,连连问好。

    谭露华亦笑得满面春风,只见戴蓉穿着暗灰光缎直缀,束着织金带,愈发衬得肤白唇红,风流倜傥,谭露华心里又蹦了几蹦,引着戴蓉坐下,又命丫鬟献茶。二人落座,四目相对,那戴蓉直勾勾的,谭露华心里一抖,一股酥麻的滋味便涌上来,轻嗽了一声,道:“戴公子怎么来了?”

    戴蓉笑道:“上回与轩二奶奶在府上偶遇,二奶奶曾相邀往家中做客,小可亦倾慕轩二爷才名,故而上门结交。”说着将手中提着的一摞东西放在桌上,推上前道,“这是几部书并笔墨纸砚等物,聊表心意罢了。”

    谭露华笑道:“戴公子何必这样客气,外子身上不大爽利,不便见客,还请见谅。”

    戴蓉一勾眼角,暗道:“好个妇人,说这话便是有意了。”不由酥倒,遂笑道:“早听说轩二爷身子不大硬朗,可惜奶奶这样全科爽利的人儿了。”

    谭露华叹道:“那又如何呢,妇道人家,全不由己,男人家倒能见一个爱一个。”

    戴蓉低声笑道:“所以我这才为二奶奶不平呢,二奶奶这样模样品格,竟嫁了个病秧子……可知这天下的事都不圆满,巧妇偏伴拙夫眠。男人多风流,我却是个专情的人,也不得良配。”

    谭露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乜斜着眼道:“就你,还专情?”摇了摇手中纨扇,“我可没瞧出来。”

    戴蓉叹道:“我在外头的名声都是别人乱嚼舌头根子,他们哪知道内情。我床头坐的母夜叉但凡有二奶奶一半姿容情趣,我便将她当菩萨供起来,哪还能往外头瞧呢。”说着眼睛直勾勾的看过去。

    谭露华哪见过这阵仗,只见戴蓉一双眼水汪汪的脉脉含情,兼又一脸风流,都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世间的姐儿们十有八九都爱那英俊薄幸的浪子,戴蓉正是个中翘楚,三分坏笑愈发撩人心魄,谭露华的脸“噌”就红了,不由呆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乱跳。饶是戴蓉好色胆,见丫鬟离得远,胳膊一伸,便在桌下抓了谭露华的手,低声道:“像二奶奶这样的人,百里挑一,真让小可朝思夜想了。”说着便搔着谭露华的掌心摩挲。

    谭露华大惊,险些惊叫出来,慌忙挣扎,戴蓉趁势松了手,谭露华连忙收回来,手上犹带几分余温,又羞又惶,身子酥了半边,手足无措站起来道:“既然外子身上不适,戴公子便请回罢。”

    戴蓉却仿佛没事人似的,脸上只笑道:“二奶奶莫要赶人,小可好容易登门一遭。”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推到谭露华跟前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二奶奶瞧瞧可否入眼?”

    谭露华定了定心神,她方才一阵慌乱,只想把戴蓉赶出去了事,可这厢见了那极为精致的锦盒,又好奇当中之物,遂坐下来,把那锦盒打开一瞧,只见当中有一支赤金攒珠云脚簪,样式新巧,细密的小珍珠圆润柔亮,极为精致。谭露华一见便移不开眼了,虽说她比这更贵重的首饰也有几件,可见了这簪子,仍生出喜爱之情。

    戴蓉看着谭露华的脸色,不由暗喜,殷勤道:“这簪子乃宫中内造之物,贵人们赏出来的,二奶奶瞧这上头的四颗珍珠,虽小了些,难得毫无瑕疵,且大小都一模一样,这可是不好寻的。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配得上二奶奶这样的人物。”

    若说谭露华先前只瞧着戴蓉模样生得好,又会说话,只欲跟他言语间暧昧调情,散散烦闷,但这厢戴蓉送了这根簪子,显出多金和阔绰来,谭露华再看戴蓉的眼色便又不同了,这一是风流俊俏,二是财大气粗,真乃双全了。她心跳如雷,往周遭一望,只见她心腹丫鬟彩凤仍远远在门边站着,便使了个眼色,唤道:“去到后头给戴公子端盘子点心来。”

    彩凤会意,退到门外守着。

    谭露华将那锦盒的盖子扣上,往戴蓉跟前一推,假意笑道:“这东西太贵重,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能收。”

    这“收”字尚在口中含着,戴蓉便伸出手“啪”一下按在谭露华放在锦盒的手上,眼波传情,意味深长含笑道:“别,二奶奶若要不收,谁还配戴它呢?”又摆阔道,“这样的首饰虽说不好寻,但小可尚有些身家,日后二奶奶喜爱什么珠宝首饰,只管告诉我,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二奶奶只要知道疼人,小可便心满意足了。”见谭露华未十分抗拒,便将拿手握到手里摩挲着,低头看道,“我瞧瞧,二奶奶戴的什么戒指,什么手镯,倘若旧了,下回小的再带一副新的来。”

    谭露华的手让戴蓉握着,不由浑身发软,又害怕又兴奋,推他道:“你放尊重些,丫鬟们回头来来往往的,我们家二爷还睡在屋里。”

    戴蓉笑道:“怕这个作甚?”只见谭露华粉面生春,比往常更添了颜色,不由大为意动,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低声笑道,“二奶奶镇日在宅里呆着,闷不闷得慌?小生这两日得了一宗海上货,稀奇得紧,想请二奶奶过去瞧瞧。”

    谭露华迟疑道:“我哪儿出得了门子。”

    戴蓉道:“小生不才,在东河沿大街上有一家衣料铺子,唤做‘丽缎斋’那海上货正存在此处,二奶奶若有意,后天便到那铺子去,小生必定拱手相迎。”言罢在谭露华手上一捏,风流流一个眼色丢过去,起身便告退了。

    却说戴蓉当日从林府归家,为了哄赵月婵银子花销,便将这一遭奇遇同她说了,赵月婵乐不得瞧林家热闹,遂命他勾引谭露华,对他道:“有便宜不占你还是个男人?那谭氏先前在闺中就极有名的,多少王孙公子背地里谈论,你与她做一回露水姻缘,也不枉此生。”

    戴蓉笑道:“纵她再是个可人儿,如今却是林家妇,只怕惹祸上身。”

    赵月婵冷笑道:“怕甚,这事做得隐秘些,谁都不能发觉,待日后你腻了,只管夹着银子外头游学去,过个三年五载的不回来,那谭氏还能把这事宣扬人尽皆知是怎的。”又百般赞谭露华如何才貌双全。

    戴蓉不由心动,想到当日谭露华颇有情意模样,心里不由痒起来,遂捏了个计,到林家拜访。他这厢告辞了,谭露华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将那锦盒打开看看里面的簪子,一时又合上,一时把那簪儿戴在头上,一时又觉着心烦,把簪子拔下来锁进抽屉,可过不久又忍不住拉开抽屉看,把那簪儿拿在手里把玩,魂不守舍的。

    一时林锦轩睡醒,彩明唤谭露华进屋伺候,林锦轩吃了半盏茶,忍不住咳嗽起来,谭露华忙给他顺背,又取了痰盒来,瞧着林锦轩苍白的脸色,心中登时升起一阵厌恶,只觉自己方才新婚便要如此,日后长长久久的岁月不知要怎么熬,丢开手到另一侧梢间里落了一场泪,用帕子胡乱拭了,到铜盆前洗脸,只见水中映出一张姿容俊俏的脸,正是青春好年华,那乌黑的发间正插着那支赤金云脚簪。

    谭露华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招手将彩凤唤进来低声道:“明儿个我要出去串门子,去姐姐家一趟,让外头备轿。”

    待到第二日,谭露华服侍林锦轩用罢早饭,便说要出去探望姐姐。林锦轩也怕她在家中闷得慌,便答应了,还命准备几色礼物带过去。谭露华只带了贴身丫鬟彩凤,旁人一概皆无,先拜访家姐,出来时命到东河沿大街,果然瞧见那衣料铺子,遂命下轿,往那店中去。

    戴蓉见谭露华来了不由喜出望外,命掌柜将人引到后头,谭露华进去一瞧,只见屋中香焚宝鼎,花插金瓶,锦帷绣幄,东床妆蟒,竟与外截然不同,正当中设一桌,桌上烹龙肝,炮凤腑,满满一桌佳肴,更有碧玉杯盏,盛着甘醇佳酿。

    戴蓉穿得锦衣华服,整整齐齐,比往日里更添俊逸,见谭露华进来殷勤让座,笑道:“娘子让小生苦等,应先罚三杯。”亲手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

    谭露华道:“要让我吃酒,我可就走了。”身上却坐着不动。

    戴蓉笑道:“该死,是我唐突,自罚一杯。”一仰脖子将那酒灌了,赞道:“好酒!”

    谭露华见他豪气,脸上也不由带出笑来。戴蓉又劝谭露华吃菜,口中道:“这是京里号称‘八大吉祥’之首的隆祥昌的厨子做的,有名得紧,连龙子皇孙们出来玩都在这家点席,这是那家的拿手菜,娘子给小生个面子,尝上一尝。”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谭露华面前的泥金小碟儿里。

    谭露华几时见过如此做低伏小的男子?林锦轩虽性情温柔,但终日病恹恹的,她上赶着伺候还来不及的,心里不由受用,便提了筷子吃了两口。

    戴蓉又劝酒道:“我又不是别人,本是一心倾慕娘子的,娘子若不同我喝一杯,便是好狠的心了!”

    左一句右一句,一时赞谭露华肌肤白皙,又赞她艳如桃李,再赞她身段袅娜,还穿戴好,首饰好,从上到下无一不夸,竟把谭露华捧成仙女一般。谭露华最喜听奉承,心里头痛快,也顺着戴蓉谈及自己如何聪明伶俐得人喜欢,琴棋书画如何精通,戴蓉愈发顺水称赞,不知不觉灌了谭露华好几盅。

    那酒性本就烈,待酒意一起,谭露华面色绯红,愈发恣情起来,一双眼瞧着戴蓉,将要滴出水似的。戴蓉将椅子往谭露华身边挪了挪,笑道:“我给娘子瞧一瞧那稀奇的海上货。”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匣,打开一看,只见当中端端正正一方巾帕,上头竟是绣的各色春宫图,姿态各异,虽不十分精细,却也栩栩如生。

    谭露华碰在手里不由目瞪口呆,只觉浑身愈发的燥了,戴蓉只觉时机到了,伸手将谭露华搂在怀内亲嘴,口中叫道:“我的好娘子,真是爱死个人。”

    谭露华起先挣扎,戴蓉硬将她搂在怀里亲嘴,谭露华渐渐半推半就,半晌便不再动,脸上愈发红了,勾着戴蓉袖儿道:“公子待我可是真心实意的?”

    戴蓉赌咒发誓道:“但凡有一丝一毫谎话,天打雷劈!”也不罗嗦,将谭露华按在那床上便行了云雨之事。二人云雨罢了,便搂在一处山盟海誓。谭露华方才觉出床笫之乐,愈发依恋着戴蓉。那戴蓉正在新鲜头上,也满口里甜言蜜语,说了好多情话,又胡乱许了好些诺言。他乃花丛老手,直将谭露华哄得五迷三道。二人约好了下次相见,谭露华留下自己一支镯子给戴蓉当心念儿,携了两匹尺头做掩饰,方才依依不舍离去。

    自此二人便勾搭成奸,谭露华为方便二人相见,特将康寿居右侧角门旁的一处房子赁了下来,趁林锦轩熟睡时与戴蓉幽会,她行事隐秘,那一处不设看守的婆子,将钥匙攥在自己手里,除却贴身丫鬟彩凤,旁人竟不能得知。谭露华因在外偷情,自觉心愧,对林锦轩愈发好起来,吃穿住行无一不伺候妥妥帖帖,二人愈发融洽和美,旁人皆夸谭露华贤惠,不在话下。

    且说香兰,自那日忙完林锦亭亲事,得了闲便在家中作画。过了七八天接到一信,正是秦氏来的,原来袁绍仁同林东绣的亲事愈发近了,秦氏要亲自送林东绣上京备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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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 酷似

    这天一早,用罢早饭,谭露华服侍林锦轩吃了药,命丫鬟敞开窗户散药气。林锦轩穿了家常衣服,歪在床头看书,彩明进来道:“这一季新裁的衣裳送来了两件,二奶奶过去试试罢。”

    谭露华忙从屋中出来,经过梢间时一晃眼,只见当中坐着两个人,谭露华便停下来,往后退了两步,偷眼一望,只见尹姨娘和茜罗正坐在梢间的炕上说话儿。

    谭露华做贼心虚,唯恐自己之事败露了,便忙走到屋外,站在院子里,将耳贴在窗户上,只听茜罗道:“……我方才经过库房时瞧得真真儿的,足有十几个丫鬟媳妇儿围着那位姨奶奶,那位一个眼色过去,那些人屁颠屁颠的,哎哟,好大的风光,说句不怕您多心的话,她那个身份,哪儿配得起这个,姨娘这样的老的身份,还生了大姑娘和二爷,都没她这样轻狂的。”

    尹姨娘道:“我的儿,你说这话可别让家里那个霸王听见,那个主儿你可惹不得。”

    茜罗冷笑道:“我只认得二爷一个,管他是谁了。”

    这话说到尹姨娘心缝儿里去了,拉着茜罗的手拍了拍道:“我知你是个好的,自从那个主儿嫁进来,这满院里上下竟没几个丫头搭理我,也就是你,还时常去我屋里坐坐。”

    茜罗只是笑,顿了顿,道:“姨娘且宽宽心……其实我还以为二奶奶嫁进来,姨娘能得几天好日子过呢。听说二奶奶在闺阁里就有名声,才貌俱全的,想来持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她倘若能把京城的家当起来,日后咱们的日子也舒坦不是?真真儿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好端端的来了个陈香兰,一个丫头出身的,有没一子半女,倒是把家当起来了,二奶奶这样的正经主子倒成摆设了,说出去也不怕得人笑话。”

    这一席话又是尹姨娘的知音,她一拍大腿道:“啊呀呀,了不得,要么说咱们娘俩投缘。可不是么,屋里那个主儿就是个纸糊的人,只能戳着摆着,一样儿都指望不上,瞧她让陈香兰给治的,大事小情都插不上手,天天就知道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新衣裳添了十几件尚不知足,银子使得跟流水似的,成天捯饬得妖里妖气。跟人说话一丝一毫都不客气,总咽得我上不来气,也不想想轩哥儿是谁生的。亏得还是大家小姐出身,小家子烂气的,还不及你一半懂事。”

    茜罗正是勾着尹姨娘说这番话,只抿着嘴笑道:“姨娘快别这样说,我可万万比不上二奶奶……”

    常言道“话是拦路虎”,这世间宽容涵养之士少,斤斤计较之辈多,尤其受不得闲气,听人讲自己两句不好,便立时暴跳如雷。谭露华听了这一席话,一时怒从心上起,暗道:“茜罗那小贱蹄子又乱挑唆,先前她爱往姨娘屋里跑,我懒得搭理也就罢了,如今真编排到我头上来,好好好,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人都别忒势力了,这都作的是什么好事,真要气不平,当面找林霸王理论去,欺负老实人挑软柿子,也问问我答应不答应!”想了一遭,先笃定主意到香兰跟前立一立威,再回来整治这二人,遂整了整衣裙,招手将彩凤唤来,便往香兰那里去。

    香兰正忙,因秦氏要来,先前住的院子便又重新打扫装饰,林东绣要安置在先前林锦亭的新房。因林锦楼吩咐,香兰重新将库房打开,比照着秦氏喜好,挑了几样玩器重新布置。当初林长政回金陵,早已将贵重之物尽数带走,如今库里陈放的各色东西不过尔尔,可喜秦氏也并非那等爱奢华讲究的,香兰挑了几件质朴高雅的,又想着从畅春堂里匀出几样来。

    这里香兰站在库房门口,刚挑了一对儿瓶,只见有个小孩儿手里扬着个柳枝儿蹦蹦跳跳跑过来,瞧见香兰不觉一怔。香兰认出这孩子是袁绍任的幺子,遂招手笑道:“德哥儿,快过来。”

    德哥儿抿着嘴有点扭捏,香兰便走过去拉他的手,把他领到一旁浓荫下的石凳上,只见他一身滚得跟泥猴儿似的,料想他方才指不定去哪儿淘气了,看他脸上那双跟沈嘉莲一模一样的眼睛,香兰心里又酸又软,命丫鬟摆果品,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问道:“你同谁一起来的?”

    德哥儿晃着小腿儿道:“我爹,他和林叔叔说话去了。”言罢伸手去抓盘子里的点心,香兰忙拦住,命丫鬟打了盆水,亲自绞了帕子帮德哥儿擦脸洗手,先给他灌了一碗淡茶,才允他吃点心,口中一长一短问德哥儿读过什么书,平日里学什么拳等。

    当下谭露华来了,香兰见她一脸的恼色怒容,知道来者不善,便抢先一步,站起身笑道:“二奶奶来了,快帮我挑挑,等太太过来用什么陈设好。”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小鹃道,“去给二奶奶沏杯好茶。”

    谭露华本一脑门子官司,听香兰说了这几句,火气平了些,拿着劲儿冷笑道:“我可不敢,这可是大哥吩咐你干的,纵我是正经主子,也不好托这个大。”

    众人听得“正经主子”便知谭露华是来找茬了,香兰只做没听着,脸上仍挂笑道:“二奶奶衣裳首饰,连同熏的香都是京里头最时兴的,这样的眼力决计不错。大爷今儿一早起来非让我来办这档子事,我哪里有这个眼力,早就想打发人请二奶奶过来掌眼,二爷就训斥我说:‘二弟这两日身上不爽利你又不是不知道,弟妹晚间伺候,白天也忙得抽不开身,得了闲儿还得眯一眯,哪里过得来。挑几件陈设器皿本就是小事,何至于这样劳师动众的。’大爷既这样说,我也没敢打扰。大爷那个脾气性子弟妹还未领教过,素来说一不二,事情办得妥帖还好,倘若有一星半点不合他意的便要发作,我正愁挑了东西不合大爷心意,没个能同我一道拿主意的人,幸好二奶奶来了。”

    谭露华一听这话,方才要同香兰理论的一团盛气便熄了个干净。暗道:“要我帮你挑,事后林锦楼不高兴再推到我身上,想得美。”口中道:“既是大哥让你办的,我也不好多插手,来这儿是讨个茶杯,昨儿有个小丫头笨手笨脚,摔了个杯,好端端一套不成用了。”

    香兰笑道:“茶杯有的是。”引着谭露华往库里去,谭露华便拿了个紫砂的小茶杯,告辞去了。

    小鹃凑上来道:“她这好端端的,往这儿来做什么?方才过来脸色都是铁青的,憋着挑事的模样,说话都夹枪带棒。呸,奶奶,你干嘛怕她?”

    香兰道:“往回数一年,碰到这样的事我也回嘴了,只是争这闲气,如今想起来怪没意思的,哄她两句,让她高兴就是了,本就井水不犯河水的过日子,又何必四处树敌。”

    却说袁绍任站在拱门外,将这一遭事瞧个满眼,他本是来寻德哥儿的,见小孩儿同香兰坐在一处,遂停了脚步在外等着。只见香兰极悉心的为德哥儿擦头脸,掸衣裳,又拿吃的给他,神情是极疼爱的,仿佛德哥儿是自己孩子一般,不由心头一震。

    及至归家,袁绍仁从德哥儿衣袖里掏出一块帕子,只见右上角绣了一丛兰花,左下角却是一朵莲,袁绍任大吃一惊,忙把德哥儿唤到眼前道:“这帕子从哪儿来的?”

    德哥儿道:“是今天神仙似的姐姐给我擦脸擦手的。”

    袁绍任拿着那帕子痴坐半晌默默不语。这世上真真儿是无独有偶,先前嘉莲也有几块这样的帕子,连花样儿颜色都一模一样,他问过说:“这世上要么是牡丹玉兰一起作图,取‘金玉满堂’之意,要么把莲花同桂花一处,取‘连生贵子’的意思,你这样把兰花莲花绣一处是何解?”

    沈嘉莲便道:“小时候我们送爹娘针线,都是姐姐绣一丛兰,我便在底下绣一朵莲花。如今有时裁了帕子,不知绣什么花样好,便绣这个罢了。”

    袁绍任捏着那帕子,长长一叹,心道:“莲娘,你是否有一丝精魂附在那陈香兰身上?不然她的品格气度为何与你这般像?德哥儿那孩子固然讨人喜欢,可如此如同慈母一般神情又岂是人人皆有的?如今连这帕子都是一个样儿的,天底下能有这样凑巧的事情么?”又想起在库房门口,香兰笑语晏晏,三言两语便让谭氏息了怒火,又默默摇了摇头,心想:“嘉莲性喜谑,爱说爱笑,同香兰的性情倒是不同的。倘若是她遇到今儿这一桩事,早要回敬谭氏一二,未曾有这样的忍性,可但凡她要有香兰一两分圆融,少两分气性,又何止如此……”

    天忽然阴沉下来,风骤起,似是要下雨了。

    德哥儿扑上前抱着袁绍任的胳膊,唤道:“爹爹,爹爹?”

    袁绍任方才“嗯”一声回过神,摸了摸德哥儿圆滚滚的小黑脸,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半晌,默默把儿子揽在怀里抱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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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 分寸

    却说这天,从京城林府从侧门抬来一乘小轿,轿子一停,立时簇来七八个婆子,轿帘打起,从中走出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生得端丽,头上绾着油量的纂儿,虽穿得素淡,却极有贵气。那妇人身边跟着个小丫头子,头上双髻,穿着淡绿色衣衫,手上挽着两个包袱,神色亦颇为矜持。

    众人将此二人引到畅春堂内,画扇正站在门口,忙打起帘子,口中唤道:“姨奶奶,夏姑姑到了。”那夏姑姑进屋,只见明堂内极为宽绰轩丽,桌围、椅搭皆是上用缂丝质地,却一色半新不旧,有丫鬟进来献茶,不多时便听环佩叮当,从内室里走出个美人儿,穿着藕荷色绣双蝶戏花褙子,豆鸀色团花裙儿,头上只零星用了两三支点翠珠花,见了夏姑姑便含笑问好,道:“一路劳顿,辛苦您了。”又笑着让座。

    原来林东绣嫁给袁绍仁算是高攀,秦氏恐林东绣少了规矩,或是行事不周落人耻笑,引得袁林两家不睦,未免不美,便日日带在身边教导,可这一管教,双方难免又生嫌隙出来。秦氏便去信给娘家,请父母兄嫂物色个知规矩懂教养的老嬷嬷。秦氏娘家乃京门望族,不多时便真个儿打听来了。先皇之女崇宁公主下嫁后,年纪轻轻便薨了,死后身边几个得用的宫女便给了恩典悉数放出去,这夏姑姑便是其中之一,虽年纪轻,但曾在宫中任过女官,早年间贴身伺候崇宁公主,出来嫁给公主侍卫,因丈夫与秦家沾亲带故,秦家便派人来请。她丈夫本不愿让她去。夏姑姑便道:“公主都薨了,你我日后没个靠山,你不过在九门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儿,吃穿是不愁,可之前的风光一概皆无。林锦楼极有本事,在军中举足轻重,他咳嗽一声,整个江南都要震三震,如今有这个时机能攀上他家,傻子才不去呢。更何况他还有个当封疆大吏的爹。就算不为咱们俩,也得为儿女们打算,结下这个善缘,日后哥儿读书也好,从武也罢,姐儿说亲也好,都多条门路不是?更何况林家给的赏银也丰厚,抵得上你赚两年的俸禄。”她丈夫一听这话,登时回转过来,反倒百般的催她去了。

    夏姑姑早听说林锦楼房中有一爱妾,姿容极艳,林锦楼待之与旁人不同,如今香兰一出来,她便心里有数,也笑着问安。香兰道:“太太在信里嘱咐了四五遭,说姑姑是贵客,要我们悉心款待。太太和姑娘还要几日方才进京,姑姑住的地方早已安置妥了,不如就先安住下来,还需用什么只管说便是。”

    夏姑姑道:“承蒙太太看得起,也劳姨奶奶费心。”当下便带着小丫头出去了。书染亲自将人引到双栖阁,对夏姑姑笑道:“这里原是给三爷做新房的,三爷携妻回金陵,如今这新房便留给四姑娘用,也沾沾喜气,主子们的意思是让姑姑也住这里,同四姑娘朝夕相处,也好教导于她。”

    夏姑姑微微颔首,书染将人领到左侧的屋内,当中各色用具一应俱全,拔步床悬着丁香色双绣葡萄幔帐,书染说了一回府里情形,留下两个使唤丫头便告辞了。夏姑姑在床沿上坐下来,小丫头芳菲将包袱展开,把换洗衣裳俱放到柜里,将梳洗的文具摆在桌上,口中道:“这林家真有趣儿,让个小妾来主家里的事,咱们这回来,我还以为是林家二奶奶来见呢。”

    夏姑姑道:“这是人家家务事,不准多嘴。”

    芳菲一吐舌头,不吭声了。其实夏姑姑心中想的也同芳菲一般,只是她这一遭来,一来便是教导林东绣的,二来是同林家攀缘,三来为把银子挣到手,故而打定主意,对林府里的大事小情只装聋作哑,一律不予理会。这主仆安顿下来,暂且不提。

    却说过了四五日,秦氏的马车便到了,众人前呼后拥将人接到荣寿堂,秦氏在上首位子上端坐了,红笺铺上拜垫。林锦楼和林锦轩先过来见礼,然后便是谭露华,其后跟着尹姨娘和香兰。林东绣又分别给兄嫂见礼。

    香兰站在门口,只见得明堂内静悄悄的,众人皆垂手而立,唯见得秦氏端坐,这样的浑然威仪,乃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太太都比不得的。

    秦氏先问候了林锦轩几句,问他身子如何,最近用了什么药,晚上睡得可安稳,什么大夫给瞧的病。林锦轩毕恭毕敬答了,秦氏便笑道:“好孩子,可怜见的,我瞧你精神头比先前足了,可见是娶了媳妇的,你那几味补药别停,近来从宫里流传出来个方子,我正配那个药吃,觉着受用,赶明儿个请个太医过来瞧瞧,你若能吃得,也配一味吃吃看。”

    林锦轩忙道:“劳烦母亲,事事为儿子想着,儿子真是感恩不尽。”

    秦氏只含笑不语,只朝谭露华看过来。方才谭露华已行过大礼,只站在旁边。秦氏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真是个齐整的孩子,你进门时,我同老爷不在,未免委屈了你。”对绿阑使了个眼色,绿阑立时将一只檀木盒递予谭露华。秦氏笑道:“这是我们长辈一点心意罢了。”

    谭露华忙又拜下来道谢,秦氏只淡淡而笑。一时众人散了,秦氏将林锦楼单留下来在屋里说话,命香兰在外候着,又过了片刻,将香兰唤了进去。只见秦氏坐在床上,手里捧着粉白的小盅。林锦楼歪在罗汉床的引枕上,坐没坐相,见香兰便招手道:“去,伺候太太去。”

    香兰便走过去,秦氏命她在床下的小杌子上坐了,对她细细看了一回,遂道:“我听楼哥儿说了,家里大事小情的都没少让你操劳,不光是亭哥儿的喜宴,还有前些日子夏姑姑住府里的事。”

    香兰摸不清秦氏喜怒,可她心里也并不在乎这些,但免不得站起来,垂着手道:“都是我僭越了,不曾周到妥帖。”

    林锦楼道:“太太这是夸你呢,你怕什么。”看着秦氏道:“是不是啊?”

    吴妈妈立在一旁,闻言笑道:“听听,太太没说什么,这还护上了。”

    林锦楼含笑不语。

    秦氏看了林锦楼一眼,对香兰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回头好好赏你,我还带了个人来,你瞧瞧是谁。”说着往旁边指去,春菱正站在那里,对香兰遥遥行礼,口中低声唤道:“姨奶奶。”

    香兰一怔,当日春菱仗着有两分颜面,同她使性子拿乔,万没料到香兰纵是个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真个儿恼起来将她留在金陵。香兰看着春菱,心里尤为复杂,她是个念旧情的人,心中着实感激春菱待她有恩,但此人倚恩相挟,反欺她一头,更兼牙尖嘴利,性如炭火,每每挑事,令她烦恼不已。

    秦氏只挂着笑道:“我知这丫头跟了你许久,情分不同寻常,我这一趟来,便正巧将她捎来了。”摆了摆手道,“刚家来,闹了半日,我也乏了,要歇一歇,你们去罢。”

    待人都散了,秦氏换过家常衣服歪在床上,命红笺拿着美人拳捶腿,半合着眼问吴妈妈道:“你瞧着如今这行市,如何?”

    吴妈妈想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瞧这意思,大爷还没丢开手。香兰是极聪明极谨慎,太太说她为家里事操心,她一不居功,二不谦让,开口头一句话便是自己僭越了,可见是个伶俐知分寸的人儿。”

    秦氏闭着眼,似是要睡着了,好半晌才“嗯”了一声,挥挥手打发吴妈妈去了。红笺见秦氏倦意上涌,便将美人拳放到一旁,拿了一床薄毯,轻手轻脚盖上,见秦氏翻了个身,仿佛自言自语道:“知分寸好,日后宅里容得下她,方有立锥之地……”一时无事。

    待到下午,秦氏见过夏姑姑,将林东绣托付于她,又将从金陵带来的表礼一一打发人去送了。香兰接着秦氏的礼物赏赐并不稀奇,稀罕得是林东绣居然也备了一份礼给她,并非两罐新茶或是一匣头花那等敷衍之物,乃是一幅玉兰蝴蝶的绣屏,是个极细致的物件。香兰看着那屏风暗想,若非那林东绣因自己救了她一回,自此打算同她交好,便是想透着她向林锦楼示好。她想了一回,又觉着不该将人都想得这样势利,权作是林东绣感恩之念,亦回赠了一条簇新的织金腰带。

    这厢谭露华也得着了秦氏的东西,方才在寿禧堂内,秦氏赏她一个檀木盒子,回去打开一瞧,只见当中是一对儿镶了碧玉的赤金福禄簪子,过后绿阑又送来一匹尺头,两匣好药,并一包小银锭子。谭露华喜不自胜,将银锭子一一称过,复又包起来,口中道:“这样行事大方又有气派的,才是正经太太模样哩。不像有的,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着半拉主子的虚名儿,也敢在正经主子跟前拿大,楞充自己是婆婆,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绿萝正在一旁倒茶,听了这话不由皱眉,悄悄拉了谭露华一把,使眼色悄悄指了指隔间外,茜罗正坐在那里做针线。谭露华微挑了眉头道:“就是说给她听的,我还怕她听不着呢!”哼一声将银子收拾了锁在柜中。

    茜罗果然将这话报与尹姨娘知道,尹姨娘气个倒仰,躺在床上晚饭都不曾吃,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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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9 姜家(一)

    次日起来,香兰一早去给秦氏请安,先孝敬自己亲手做的一色香囊,道:“天渐渐热了,蚊虫渐渐多起来,这是我得闲儿做的针线,里面里放了几味药材干花都是宁神驱蚊的,系在被角也好,放在枕头旁也好,晚上睡得香甜。”

    秦氏接过一瞧,只见是个檀色金线荷花刺绣的葫芦香囊,比寻常香囊要大些,花样精巧,针线细致,里面装得鼓鼓的,拿到手中,立时幽香盈鼻。秦氏还未来及夸上一句,又见香兰将府上的账簿、对牌等一并交了,道:“我年纪轻,不懂事,又愚笨,这些日子全赖书染她们帮衬着,才勉强应付几日,如今太太回来,我再不敢班门弄斧了。”

    秦氏一愣,不由细细去看香兰,只见她脸上笑得一团腼腆和煦,未见半丝不悦。秦氏目光复杂,这陈香兰果真是个聪明人,昨日她只微微带了颜色出来,便立刻明了了。她一直觉着做妾的只要姿容鲜艳,粗粗笨笨憨厚老实的最好,太伶俐的反而生事,只是香兰……她看着那张芍药润雨的脸儿,倒真是怜悯起来,这女孩儿活得这样明白,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可她心里的到底一块石头落了地,笑说:“都是楼哥儿那孩子,给你添了这么些烦心事儿,日后他欺负你了,只管告诉我。”

    香兰只抿嘴笑,微微垂了头。心里一哂,她代管林家内宅诸事实在是逾越了,昨天从秦氏的脸色就能瞧出她心里不乐,林锦楼迟早再娶,任谁都不愿家里有个掌着实权的妾,否则哪个名门望族的贵女乐意嫁进来呢?纵然她救过秦氏一回,秦氏也着实感激,可天大的恩情,随着日子一天天也就淡了,人情总也有还完的一日,她自然晓得秦氏的心思,故而一早便将这烫手的东西奉上。这些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又何必揽在身上招眼?她抬起头看见秦氏满面笑得慈爱,命绿阑端了一盘嫣红欲滴的樱桃,赏给她吃。

    两人闲话一回,便有婆子说:“二奶奶来了。”谭露华进屋,香兰起身,谭露华先行过礼,秦氏便让座,谭氏便在一处椅上坐了,特特将椅子往前拉了一寸,比香兰更靠前,问候秦氏寒温,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奉上前道:“媳妇儿针线糙,但总是一番心意。”说着递上前。

    绿阑正在一旁伺候,心说:“巧了,香兰送香囊,谭氏也送这个。”探脖望去,只见是个黛色绣蝴蝶戏黄牡丹的元宝香囊,却不比香兰那个精美有文采。绿阑暗道:“倘若是送长辈,这个香囊也使得了,只是香兰先送了一个,倒显得她送的这个香囊寒酸,更别提太太昨儿个还给了那么厚的赏。”

    谭露华笑道:“里头放的是上好的麝香、冰片、丁香、最难得了,开始装了好些药材,连香囊的口儿都要收不住,这才又取出来了些。”

    绿阑暗自撇嘴,心道这样瘪的香囊,只怕用半个月就没味道了,还好说药材“开始装得口儿都收不住”。

    秦氏含笑道:“难为你想着。”便把香囊交给绿阑,谭露华还想再夸香囊两句,只见秦氏整了整裙子,开口道:“这几天老太太娘家妹妹要来府上住两日,你们都要尊一声‘姨老太太’。她长子任东阁大学士,如今奉旨出都任浙江参议,阖家皆要搬走。只是姨老太太年岁渐大,天气也热了,恐路上有个好歹,便暂居京城,待江浙宅子置备齐全了方才上路。如今他们在京城的宅子已经卖了,我想着都是一家子亲戚,便请他们来家里小住。姨老太太身边留了她最小的孙女儿伺候着,同你们年岁差不多大,日后一处玩,一处相处,要多多照顾着才是。”

    兰、华二人应了。

    秦氏又说了几句,方才打发二人散了。谭露华在香兰之前出了门,也不同香兰寒暄告辞,自顾自拔脚便走,香兰赶在后面说了一句:“账册对牌如今都交予太太,二奶奶日后取药材便问太太要罢。”

    谭露华脚步一停,回头看了香兰一眼,目光微诧,旋即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昂着头去了。书染正在外头等香兰,迎上前道:“这是怎么了,让她兴成这样?见人还爱答不理的。”看着谭露华背影,只见她穿了桃红的窄裉袄儿,银红销金的裙儿,衬着盈盈一握细腰,手里摇着扇儿,扶着丫鬟,身量一扭一扭的,便扇着帕子冷笑道:“前几日尹姨娘还同我抱怨,说这位二奶奶天天要好吃好喝,什么贵点什么,衣裳首饰也都要最好的,家里已做过了衣裳,自己又拿大笔银子添置,天天打扮妖妖娇娇。在自己身上大把撒漫使钱,可给别人花一文都跟动了心肝肉儿似的。每回打赏丫鬟都给一两文,没得让人笑话。尹姨娘想做双鞋,本想要些好绸缎,二奶奶随便给了一兜零碎布头打发了,还说都是上等好料子,到二爷跟前表功。尹姨娘本想同二爷说这事,又怕二爷听了恼,对身子不好,只得忍气吞声了。纵然尹姨娘嘴不大好,可这些年也知道分寸,对二爷是没说的,二奶奶这样做,未免也太不给人脸面。”

    香兰微微皱眉,心道:“谭露华纵然有不是,尹姨娘也未必无错,这两人皆不是省油的灯,在一起没个退让,自然要成天斗法。书染在林府里便是半拉主子,连太太都得给两分脸,谭露华每回见了都端架子拿着劲儿,书染心里不恼才怪呢。”口中问道:“尹姨娘怎么好端端的同你嚼这个?”

    书染道:“她来找我讨做鞋的料子,我想着库里有半匹昔年旧料,发了霉,有些坏了,想着要不给她算了,为这事儿还回过奶奶,当时奶奶正操持婚宴,说全给她。尹姨娘千恩万谢的,同我发了这些牢骚。听说也在背后传了二奶奶好些风凉话,有些听得,有些竟听不得了。”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说二奶奶是个浪货,把二爷身子都浪坏了。”

    香兰吃一惊,书染见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由捂上嘴“扑哧”笑了一声。

    香兰缓缓摇了摇头,书染问道:“奶奶你摇头做什么?”

    这些时日香兰同书染已经稔熟,情分比往常更厚了,香兰有些话也不再背她,便道:“二奶奶可谓不明智,尹姨娘纵是个二层主儿,可到底是二爷生母,生了一子一女,对林家有功,又在林家扎根这么些年,再如何不受待见,也有她的几分人情手段,二奶奶新嫁进来,娘家并不十分得力,何必急着立威,得罪尹姨娘呢。如今尹姨娘外头传她闲话,倘若太太愿意管还则罢了,万一太太不管,二奶奶背这样的名声,日后可真是难抬头了。”

    书染先前一直以为香兰只会捏着笔杆子写写画画算算,虽懂人情世故,但并非十分精通,故而整日静默,后来相处时日长了才知并非如此,这姑娘心里事事都跟明镜儿似的,只是极少外露。听了香兰这番话,不由点点头,道:“二奶奶到底年纪轻,忍性差了些。”又问香兰道:“方才太太在屋里吩咐了什么?”

    香兰道:“说老太太娘家的人要往家里住几天。”

    书染一怔,道:“姜家?都谁来?”

    香兰道:“姨老太太,还有她最小那个孙女儿。”

    书染又一怔,看香兰的眼神便有些复杂,道:“姜家祖上也是风光过的,只是姨老太太夫婿早亡,家财让亲人霸占大半,全赖咱们老太太过去撑腰,方才保全了祖产,姨老太太也不容易,寡妇失业的,拉扯两子一女,闺女活不到十二岁就亡了,小儿子是个平庸人,幸亏有这长子读书发奋,做了个体面的堂官,如今圣上垂爱,家道才又振兴起来。”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回了畅春堂,进屋便见林锦楼穿了件薄绸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个小泥壶,书染一见连忙退了下去。香兰在妆台前坐了,把身上的首饰卸了几样,林锦楼从背后腻乎过来,拨弄她耳上的坠子道:“太太都说什么了?”

    香兰一躲,眉头微皱道:“别闹。”

    林锦楼笑嘻嘻道:“哟,瞧这脸色难不成受了什么委屈?太太给你脸子瞧了?”

    香兰仍不去看他,低着头将手腕上的镯子卸了,口中道:“没有,好着呢。”

    林锦楼道:“啧,你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儿,还想蒙我?”

    香兰又茫然的将镯子套回手上,盯着手腕子,口中自顾自道:“没有,真没有......”忽然觉着手上一热,林锦楼将她的手攥了,伸手去抬她的下巴,看了她一回,道:“账簿对牌什么的给太太,你心里不用不舒坦,先前爷没想过这事,昨儿晚上你跟爷一提,也才觉着你说了有理,让你交了权,你要怕闲着没事儿,日后爷的账都归你管,成不成?”

    香兰啼笑皆非,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心甘情愿给太太的......本来也不该我管,何苦受累不讨好的拿在手里。”

    林锦楼还要问,便听二门上吉祥高声道:“大爷,前头有客求见!”

    林锦楼遂丢开手,换了衣裳见客去了。香兰对镜坐了半晌,她正经是个剔透玲珑人儿,早在秦氏一说,她便明了了,这姜家的孙女过来小住,便是秦氏放在身边留意,欲给林锦楼议亲的。如今她正立在悬崖边上,她盯着镜里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手慢慢攥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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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 姜家(二)含四条眉毛华少和氏璧加更

    却说当日下午,秦氏正在屋里看林东绣的针线,便听外面有人传报:“姨老太太带了两个姐儿正在门外下车。”秦氏听了这话,连忙收拾整理,打发人去请林锦楼和林锦轩,携林东绣和谭露华到前面相迎,将人接了进来,姜母已是一头华发,生得干瘦,精神矍铄,头上勒着抹额,身着褐色绸缎八宝褙子,拐着一根一人高的紫檀雕蝙蝠献寿的拐杖,腕上挂一串佛珠,左右各有一小姐打扮的妙龄少女搀扶。

    秦氏即命治席接风,一面打发人将行李放到梦芳院。这梦芳院原是林长敏在京城所居之所,同林锦轩如今所住的康寿居呈对称之势,约有五六间房,前厅后舍皆全,另有一门通街,后舍角门有甬道直通林府内宅,与秦氏所住之荣寿堂极近。秦氏昨日连夜命人收拾出来,所用之物一应俱全,又特特拨了几个粗使的婆子小厮,显见是盛情招待。

    待进了大厅,众人落座,丫鬟上茶,姜母将人情土物表礼等都献了,方才笑道:“我这把年纪,已是颇有春秋的人了,小儿子在福建回不来,大儿子又要往浙江,这才免不了在府上叨扰,实是不像话。”

    秦氏笑得满面春风,道:“都是一家子亲戚,平日里来往也勤,姨老太太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言罢命谭露华和林东绣给姜母行礼,姜母亦命姜家两个女孩儿给秦氏行礼,那两个女孩儿皆为姜母孙女,一叫姜丹云,一叫姜曦云,二人乃不同姨娘所出,年纪相差一岁。姜丹云生得窈窕纤细,瓜子脸面,细眉俊目,文彩秀雅;姜曦云身量微丰,眉目如画,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对儿小小酒窝,清艳难言。两人皆属难寻佳人,只是姜丹云同姜曦云站一处,便逊色了一筹。

    秦氏一手拉着一个女孩儿,不住细看,喜得跟姜母道:“这才一两年的功夫,两个姑娘又见出息了,真好像仙女儿似的,姨老太太真是好福气,我那几个丫头可都比下去了!”

    姜母笑呵呵道:“谁说的,绣丫头就是难得美人胚子,你这二儿媳妇也是百里挑一,眉眼气死个人儿,你就一张巧嘴会哄人。”顿了顿道,“原本我说只带曦丫头过来,只是丹丫头一片孝心,要随着伺候我,也随着来了。”

    秦氏笑道:“人多了好,她们小姐妹家家的,凑一处也好有个伴儿。”让姜丹云和姜曦云分坐了,又道,“在这儿即同自己家里一样,可别拘着,这儿有你们嫂子和姐妹,她二人虽拙,可一处伴着也好解解烦闷,倘若受什么委屈,只管来告诉我,表舅母便给你们出气去。”又细细问她二人都读什么书,平日里做些什么。

    姜母道:“丫头们小时候都跟着小子们开蒙,认得几个字,丹丫头跟她大姐姐翡云是一个稿子出来的,会一手好诗文,琴棋书画也都通的......”一面说一面瞧秦氏脸色,见秦氏面露嘉许,并非是那等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妇人,心里便有了数。

    秦氏便笑道:“谁不知道你家翡云是有名的才女,尤其一手好丹青,连宫里的贵人们都赞。”看着姜丹云,含笑道,“这孩子有这样的才气,不愧是从大学士府里出来的。”

    姜丹云喜上眉梢,口中谦虚道:“表舅母谬赞了,大姐姐擅丹青,我自小学抚琴,曾由名师指点,如今也可听一二,不至于堕了师父的名声。”

    秦氏微微笑着赞了两句,姜丹云本欲再说,却见秦氏已扭过头问姜曦云道:“你平日也学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么?”

    姜曦云圆润的脸儿上挂着笑道:“姐姐们都是极厉害的,只有我文不成武不就,学来学去,诗词歌赋都是个半吊子,琴棋书画也勉勉强强,不提也罢。”

    姜母笑道:“诗词歌赋都是男人们弄风流才做的营生,曦丫头是会做文章的,还会一手好针线,我四季用的抹额、手筒、护膝、鞋袜,都是她做的,花样子又趣儿又鲜亮。”

    此时只见一群丫鬟搀扶维拥着一位公子进来,那人二十岁上下,头上缎蓝的纶巾,身上织金刺绣鹤鹿同春直缀,面色青白,眉清目秀,两腮带着病气,他一进屋,谭露华忙上前替过丫鬟搀扶。姜丹云、姜曦云起身相见,秦氏笑道:“他就是轩哥儿,你们二表兄。”丹、曦纷纷唤道:“二表兄。”

    林锦轩不惯见客,脸上只腼腆笑着,拱手行礼,谭露华扶着他在椅上坐了,又赶前忙后的取了靠垫,引枕等垫在林锦轩背后手边,又亲手奉给林锦轩一碗茶。

    姜母仔细打量林锦轩一回,对秦氏道:“我看轩哥儿精神健旺,比原先结实不少。”

    秦氏笑道:“可不是,都是他媳妇儿伺候得好。”

    谭露华得了这一句,心里舒服,忙笑道:“母亲乱夸我了,我哪有什么功劳。”

    众人闲话几句,丫鬟已重新换过一回茶果,秦氏又问道:“楼哥儿呢?怎么还不来?”

    秦氏房里有个伺候的媳妇儿,唤做巧慧的,从门外进来道:“刚去请了,大爷前头有客,待会儿再来。”秦氏对姜母笑道:“你看看这个孩子,成天就知道瞎忙。”众人又说一回,巧慧进来回道:“方才大爷从二门上打发人来,说他事务繁忙,明日再来给长辈请安。”

    秦氏脸色沉了沉,淡淡道:“什么天大的事,竟然连过来一趟都不肯了,让他即刻过来见礼。”

    姜母忙劝道:“楼哥儿位高权重,自然公务缠身,今日见、明日见都是一样的,何必打扰他公干。”

    秦氏道:“长辈来,自然要好生见礼才是,这些都不妨,我心里有数。”又对姜丹云、姜曦云笑道:“你们这位大表兄,十年前你们是见过的,还曾一起玩,不知可还记得?他常年行伍里打混,先时是读了些圣贤书,恐怕这些年也早就着闲饭吃了,混了一身粗糙言谈,同你们家那些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念书的兄弟们不同,你别瞧他脾气鲁了些,可人是极好的,肯驾驭,能担当,也愿付苦,大事小情没错过一点儿,对家里的长辈也好,兄弟姊妹也好,素来都是极维护的。”说着似是用眼去看姜曦云。

    姜丹云款款笑道:“大表哥这样年纪就做得三品官的,我们家还未曾有一个呢。”

    姜曦云道:“早就听家里长辈说起过,大表兄年纪轻就有军功,是极有能耐的。”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巧慧打着帘子笑道:“大爷来了。”此时林锦楼已走到跟前,一抬手撩开帘子进来,除却姜母和秦氏,余者皆站了起来。丹、曦二人只见来者生得极高壮挺拔,头上束玄色纱冠,身穿织锦麻地团绣新韶如意衣衫,腰间束着嵌玉织金带,脚上蹬着青缎朝靴,剑眉直鼻,生得极为英挺。他一进来,屋里人皆屏息静气,丹、曦二人只觉从未见过如此浑然霸气,沉凝冷静之人。

    秦氏见了忙笑道:“可来了,还不快见姨老太太和你表妹们。”林锦楼忙给三人作揖,待坐下来一一打量,先看了两眼姜母,又去看两个表妹,只见一高一矮,一窈窕一丰润,体态丰满那个反比瘦些的美貌,不由多看几眼,只见她头上侧绾着髻儿,着三支荷花玛瑙簪儿,穿着玫瑰二色金的比甲,雪色里衣,膝下藕荷色的挑线裙儿,目如点漆,明亮清澄,见林锦楼看她,不由微微绽开一朵甜笑,隐隐露出两个梨花涡儿,立时满屋珠翠仿佛瞬间都失了颜色。

    林锦楼一怔,这厢秦氏已指认上:“这是你姜家的四表妹丹云,这是你五表妹曦云......小时候她们姊妹几个都曾到咱们府上来玩,曦云还是个小胖丫头。”

    林锦楼笑道:“记得的,当初五表妹年纪极小,追在我身后,让我去池子边帮她钓鱼扑蝴蝶。”

    姜曦云低下头红了脸,姜母已虚点着姜曦云笑道:“从小就说她再不准往池子边凑,总是不听,为了这,罚她多少回不准吃点心,总不长记性。”

    姜曦云伸手便勾住了姜母的衣袖,替她整裙摆,顾左右而言他,道:“老太太,你今儿个穿的裙子好看呀。”一派小儿女娇态,模样讨喜得像只咪咪叫的奶猫儿,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

    姜母目光慈爱,一把揽了姜曦云道:“你个小猴儿。”

    姜丹云方才一直未说话,见状忙插了一句,去拉姜曦云的手,细声细语道:“你这张嘴呀,怪道老太太最疼你,我不依,老太太也搂我一搂。”说着余光去溜林锦楼,也不敢仔细瞧,脸就先红了。

    姜母咳嗽一声,道:“论理,今日头一遭来,不该说这样的话,可如今也只好厚颜求大外甥一桩事......”姜母一生爱惜脸面,极少求人,话还未说完,面上就呈尴尬色。

    这事先前姜母已在信中同秦氏提过,秦氏见了这番形容,便接过话笑着对林锦楼道:“你姜家的二表弟景培在京都五成兵马指挥司任七品副指挥,是极有武艺的,只是你姨父如今要往浙江就任,他极有孝心,想随行伺候,只是浙江军中并无熟识之人,故谋不到没什么像样的差事,你常同江浙什么都统称兄道弟,不知可有门路?”

    姜曦云提了心,目不转睛的看着林锦楼,这姜景培乃她云一胞所出的哥哥,心中着实关切。此时红笺托着戗金描红的托盘出来献茶换果品,姜曦云忙上前,亲自取了一碗茶,奉到林锦楼跟前,笑说:“大表哥,吃茶。”见托盘上又几碟子茶果,便挑了一碟儿最好的,殷勤奉到林锦楼跟前,笑说,“大表哥,这碟儿的果子最红,你吃这一碟。”倘若别人这番造作,定然显得有失淑女之风,只是这姜曦云生得丰润娇小,虽已十五岁年纪,却犹带一团娇娇的孩子气,加之一张脸儿颜色极美,行事大方,便让人觉得格外伶俐讨喜。

    秦氏忍不住笑起来,指着道:“快瞧瞧她,跟小时候一个样儿。小时候想多吃块点心,就懂跑到我腿边儿上撒娇,一个劲儿的夸‘表舅母你长得真好看’‘表舅母你的裙子真漂亮’.......”

    一语未了,满屋人都撑不住笑了起来。林锦轩笑了几声又不由咳嗽,谭露华忙给他顺气抚胸,亲手端了一盏茶,服侍林锦轩喝下润喉,又用帕子替他擦嘴。

    姜丹云掩口轻笑道:“五妹妹为着二哥哥,如今只认大表哥,也不知给祖母和表舅母换茶了。”这话明着是玩笑,可暗地里便是挤兑。姜母便先微皱了眉头。

    姜曦云仿佛没听懂似的,神色娇憨,因众人打趣,还有些讪讪的,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忙又给姜母和秦氏换茶,又亲手剥了两个果子,用帕子托着奉到姜母和秦氏面前道:“我亲手剥的果子,大表哥可没有,我这手上可有蜜,剥出来的甜得很,长辈们快尝尝。”

    秦氏立时嘴角便扬了起来,脸上绽开了笑。

    姜母笑骂道:“这个小滑头,打小儿就是这模样,真真儿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林锦楼眉头一挑,心说这姜曦云当真是个眉眼通挑的,这样有眼色,会来事儿的女人通常都在青楼里,千金小姐们个个娇养自矜,能这样大方又会说笑,看似娇憨,实则精明之人,委实不多见,又见她笑容盈盈,着实可爱得紧。便喝了一口茶,笑道:“喝了五表妹的茶,自然要替人办事,这个好说,明日让表弟来一趟,待问过他的意思,我写封信给浙江都指挥使司杨兆麟,他自会安排。”

    话音一落,姜家三人不由喜气盈腮,姜曦云立时将帕子托到林锦楼跟前,讨好又殷勤的笑说:“大表哥辛苦了,快来吃果子。”

    众人又笑了起来,林锦楼亦撑不住笑了,伸手拿了一个。姜曦云小脸儿红彤彤的,秦氏看看林锦楼,又看看姜曦云,面露满意之色,缓缓颔首。姜丹云已红了眼,抬头正撞上林东绣满面不屑之色,二人皆是一怔,过后又心领神会的换了个眼色,各自垂下了头。

    此时书染站在窗户外缩头缩脑,林锦楼登时想起他前面还有客,准是等得不耐烦,催书染过来探看,遂站起身道:“晚辈还有公干,暂不久留,等过两日得了闲儿再去给姨老太太请安。”

    姜母忙道:“你只管去,爷们都是公事要紧,不比我们女眷在一处消磨。”

    林锦楼便起身行礼告辞,走到门口,忽顿下脚步,扭过身笑道:“有件事险些忘了,今儿下午母亲找我借了个人,一直还没还呢,如今一并还了我家去罢。”

    秦氏脸上笑容一凝,下午林东绣在她房里将亲手绣的嫁妆拿给她看,她看过觉得花样不新鲜,说香兰会画好多新鲜花样,便把人叫来在她房里,方才来人,这一忙便把香兰留在屋里,早知应该早些打发她回去才是,刚欲说香兰不在,这厢林东绣忽然开口道:“香兰就在房里呢,我去叫她。”也不去看秦氏脸色,自顾自走回内室。

    香兰正在炕桌前描花样子,林东绣进来便拉她胳膊道:“走了,大哥在前头叫你呢。”

    香兰方才听得前头时不时传来说笑声,知是姜家人到了,便迟疑道:“这......不好罢。四姑娘就说我不在,等客人走了我再回去。”

    林东绣瞪了眼道:“凭什么等她们走了你再出去,你是见不得人怎的。”

    香兰一怔,不由苦笑。

    林东绣咬牙道:“你不知道姜家来了两个姑娘,有个叫什么曦云可憎得紧,处处抢风头显她能耐,我一瞧就知道是哪一尾的狐狸精,哼,她们是奔什么来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偏要这会儿出去。”说着上下打量香兰,见她穿得素淡,拿剪子便去剪一旁花盆里的蕙兰,口中道:“早知道今儿个你该穿得鲜艳些,先把这盆花儿剪了你簪头上,回头再让人送一盆。”

    香兰忙拦着,肃着脸道:“别闹了,你剪了我也不簪!”

    林东绣仿佛怒其不争般的瞪了香兰一眼,道:“我是为着你,好心当成驴肝肺。”

    香兰看了看林东绣,自从入京,林东绣便待她热络许多,瞧出是真心想与她结交,却也未到能仗义为她出头的地步。香兰深知林东绣秉性,此人自视甚高,又擅嫉妒,想来那姜曦云定然十分出类拔萃,点住了林四小姐的那根筋。

    林东绣拉着她往外走。香兰无法只得起身,整了整衣裳,跟在林东绣身后,低着头走了出去,她只听得外面有嗡嗡说话之声,但随着她走出内室的门,大厅里却陡然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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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 姜家(三)含damuduck和氏璧加更

    众人只见一个少女从屋内缓缓走出,眉目低垂,脸如白玉,头上编辫子单绾一个侧髻,身穿淡绿色褙子,白绫挑线裙儿,打扮不见奢华,行动扶风摆柳,裙上系的佩环叮咚,声声与脚步相协。

    林东绣见了纳罕,昨日夏姑姑肃着脸对她道:“四姑娘嫁过去,日后便是有品级的命妇,逢年过节便要进宫觐见贵人们,倘若姿态不像样,丢得不光是永昌侯的脸,也是林家的脸面。《礼记》曰:‘君子行则鸣佩玉。’姑娘走路时姿态尚可,只是玉佩声响必要同脚步声协,一强一弱,叮铃有致。”她练了半日,累得腰酸腿疼,夏姑姑勉强道:“马马虎虎。”而今日瞧香兰之态,竟与夏姑姑同她演示过的别无二致。先前她不曾留意,如今回忆起来,竟发觉香兰走路姿态一贯如斯。

    香兰走到门口,回转身向秦氏屈膝施了一礼,道:“太太,我告辞了。”微微抬头,只见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姜母捻着佛珠的指头骤然一顿,眼中泛起惊诧之色,她的小孙女姜曦云姿容无双,从未见出其右者,万料想不到这女孩儿竟形神皆美,超逸脱俗,与姜曦云丰艳软润相比各有千秋,正是旗鼓相当。

    姜丹云亦是一怔,半眯起眼,将香兰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心里一沉,不住发酸,可又忍不住看着姜曦云幸灾乐祸起来,暗道:“历来不都是大伙儿称赞你生得美么,又伶俐又得人意儿,如今可是有戏瞧了。”

    姜曦云仍微微含笑,仔细看了香兰,又去看姜母,只见姜母只盯住香兰看个不停,遂又用余光看了看秦氏,见秦氏脸色沉凝,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林东绣慢慢踱回去,勾着嘴角,高高昂着脖子坐了下来,仿佛方才引得众人皆寂的人是她一般。

    姜母咳嗽一声道:“外甥媳妇,这位是......”

    秦氏满面含笑,刚欲说话,林锦楼便已笑道:“她是我房里的人,叫香兰。”又在后头一推香兰的腰,道:“还不快给姨老太太行礼。”

    香兰无法,只得去一一行礼。丹、曦皆站起来侧身受礼,屈膝还礼。姜曦云忍不住细细打量,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孩儿,袅袅婷婷站在那里,不卑不亢,脸上也不曾露出笑容,却已仙气超逸,见之忘俗。

    此时香兰抬眼,一双剪水眸对上姜曦云点漆澄明的眼睛,二人目光一触,又同时收回来,垂下了眼帘。

    林锦楼站在门边,半眯着眼将这二人看了两遭,又朝秦氏望去,秦氏瞥了他一眼,垂了头,端起手边的茗碗低头吃茶。屋中人心思各异,唯独林锦轩心境单纯,他瞧瞧香兰,又瞧瞧姜曦云,只觉皆是绝色美人难分伯仲,再端详,香兰如若“我欲乘风归去”仙人之姿,荣曜幽兰;姜曦云便是在三千繁华中清艳婉转的世俗佳人,巧笑嫣然。

    他一看再看,又觉她二人再如何貌美,皆比不得自己的妻子谭氏,不光有姿容,还温柔小意,胸中别有丘壑,不由看了谭露华一眼,只见她正盯着香、曦二人看,手里的帕子已让她拧成了麻花。

    姜母又上下打量两回,遂对秦氏淡笑道:“楼哥儿真是艳福不浅,万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人。”

    姜曦云笑道:“方才从屋里出来,我一晃眼,还当是天女儿下凡呢。”

    林东绣道:“香兰琴棋书画妙得很,画的花样子又新鲜又有趣,赶明儿个让她也给你们画几幅。”

    谭露华似笑非笑道:“不光手巧,心也巧着呢。”

    姜丹云看了姜曦云一眼,细声细语道:“那可妙得很,五妹妹的花样子也画得巧,只是犯懒,不爱动笔罢了,我正愁新裁的衣裳不知配什么花样儿,这厢可找着了人。”

    姜曦云笑道:“前两天我还给四姐姐绣了块帕子,四姐姐还说我懒,我可不依。”

    秦氏只是含笑。

    林锦楼对香兰招手道:“过来罢。”对众人一作揖,携了香兰便走了。

    待出了门,香兰长长出一口气。待出了荣寿堂的院子,二人入了穿堂,林锦楼便在香兰脸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我的儿,谢不谢你家爷,把你从太太那屋儿救出来了?要不是爷唤你出来,你还在里头替四妹妹做针线呢罢?下回他们叫你你甭去,针线那个活儿废眼,回头再把眼瞪瞎了。”说着便去揽腰。

    香兰骇一跳,忙捶了林锦楼两拳道:“要死了,这还在外面,让人瞧见怎么使得!”

    林锦楼道:“你这人,就规矩太多,活得忒累。”见香兰脸儿红彤彤的,鲜如秋果,不由意动,跟拎小鸡儿似的把香兰往怀里抱了,指指自己脸道:“快,亲一下。”

    香兰瞧见两个小丫头子手里捧着托盘,见他二人站在此处搂着,吐舌啖指缩着脖子拐了个弯儿溜了。香兰脸“噌”就红了,扭着身子挣扎。

    林锦楼道:“快点,不亲爷改主意了啊,跟你亲个嘴儿。”说着便要亲下来。

    香兰忙捂住他的嘴,林锦楼在她手心里亲了一下,香兰又赶紧把手移开,见左右无人,踮着脚飞快在他左颊上亲了一下。林锦楼露齿一笑,又俯下身在她脸上响亮亲了一记,香兰一边抹脸一边推他道:“要死了!”

    林锦楼笑道:“你说你这人就是别扭。”说着拉香兰的手往回走,“你这脸皮忒薄了,今儿姜家来了俩姑娘,五表妹性子好,懂眼色,又会来事儿。她那眉眼通挑,比得上青楼花魁了......啧,你别瞪我,你以为花魁人人都当得?一要生得美;二要有才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比大家闺秀不差,吟诗作对张口皆成,古往今来典籍皆在胸中;三要有手段,懂风情,存小意,善揣摩,会说话,懂眼色。这最后一茬是最最要紧的,秦淮河两岸这么些青楼,能出花魁的不过寥寥,就你这样傻不愣登的,得亏是在爷的房里,真要到了青楼,梗着脖子两三句把人倔跑了,指不定挨多少打呢。你跟五表妹多学学,也不指望你多机灵,会说两句好听的爷就知足了......”

    香兰垂着头不说话,由林锦楼拉着回了畅春堂,不在话下。

    却说荣寿堂里,众人又说了一回话便设宴,一时饭毕,众人又闲话几句便各自散了。秦氏回到卧房里,只觉身思劳顿,坐在榻上,打发红笺去梦芳院探看姜氏祖孙安置如何,又命绿阑将夏姑姑和林东绣请来。夏姑姑不多时便到了,问过秦氏安坐了下来,绿阑过来献茶,两人先说两句闲散话,当下林东绣进门,秦氏立时肃起脸,将她招到面前来,冷冷道:“跪下!”

    林东绣“噗通”跪下来,磕头道:“太太息怒,绣儿知错了。”

    秦氏道:“哦?那你说说,你错在何处?”

    林东绣道:“绣儿不该把香兰叫出来,只是方才绣儿一时昏了头,还求太太疼我,饶我这一回。”说着又磕头。

    秦氏淡淡道:“你方才是不是昏了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单告诉你一遍,这是你娘家,你又是将要嫁出去的娇客,必然厚待你几分,倘若到了婆家,你依旧如此恣意妄为,丢不丢娘家脸面还在其次,日子好不好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回罢。”

    林东绣悄悄看了秦氏一眼,磕了个头,起身出去了。

    待她一走,秦氏便肃容道:“姑姑,我就把四丫头托付给你了,望姑姑好生调教,家中必有重谢。”

    夏姑姑一惊,忙道:“太太说这话可就言重了。”

    秦氏长叹一口气,面露疲惫之色,道:“方才在厅里的事,姑姑是知道的。”

    夏姑姑默然,秦氏请她到屏风后坐,帮忙相看姜家女孩儿,这也并非为难之事,她便应允了。她方才窥得,那姜丹云不过是寻常闺秀模样,言谈举止尚可;若说这姜丹云不过比寻常闺秀强些,那姜曦云便着实令人惊艳了,这女孩儿心里应是极精明的,却故意扮拙,可她单容貌便已极美,行事言谈真真儿是落落大方,带着股伶俐劲儿,虽藏了点小心思,倒也觉着可爱。只是后来陈香兰才是让她吃了一惊的。她原先只道香兰是个绝色的美妾,不过模样生得好,未曾多留意,今日此人同姜曦云站一处,两人交相辉映,却更衬出她气度不凡,尤其从屋中出来那几步走,行云流水,仪态万方,她瞧着都心惊,等闲的大家闺秀皆比不上了。

    秦氏叹道:“四姑娘,着实让人不省心呐......说起来,原也是我的不是。”秦氏叹一口气,把茗碗放到旁边的小几子上,“大女儿乃是姨娘所出,我视作是自己生的,便带在身边,只是到底母女连心,尹姨娘怎么舍得,偏那时我年轻气盛,跟老爷赌气,大丫头索性不管了。可等再想管的时候,大姑娘年岁已大,跟我生了嫌隙,事事顶撞,反生不快,我管了几回便灰了心,索性由着她去了,后来老爷纳妾又有了四姑娘,我也一片痴心教她,偏她跟大姑娘要好......唉......”秦氏说着便滚下泪来。

    吴妈妈正立在一旁伺候,见了忙上前递帕子道:“太太不必伤心,各人有各人缘法。”

    秦氏吸一口气道:“我教她同教二姑娘一般,皆是一样的,只是这孩子待我始终有戒心,仿佛我会害了她似的,这才把姑姑请来,万不能让她这样的眼界心胸就嫁到侯府去!”

    夏姑姑站起来屈膝行礼道:“定当尽全力效劳,四姑娘性子虽拗,有些毛病儿,却也并非朽木不可雕也。”

    秦氏用帕子拭泪,欣慰笑道:“那便麻烦姑姑了。”一使眼色,吴妈妈立时地上一封红包,笑道:“天气热了,姑姑裁两身凉快衣裳穿。”

    夏姑姑也不推辞,接了红包,行礼告退。

    秦氏长叹一声,歪在榻上,吴妈妈忙上前在她身后垫了靠背,口中道:“太太操劳了。”

    秦氏咬牙道:“这是好容易相中的人家,倘若这样搅合了,纵四丫头将要嫁出去,我也不饶她!”胸口剧烈起伏。

    吴妈妈忙替秦氏抚胸,又将茗碗递上前,口中道:“天气热,太太万万要保重身子,息怒罢。”

    秦氏道:“你不知道,姜家是老太爷和老爷都中意的,虽说原是将要衰落的世家,谁知这一代竟出了姜学成,年纪轻轻就做了阁老大臣!本以为他该在这个位上熬个几十年,孰料皇上又派他去了浙江。”

    吴妈妈道:“那就是被贬了?听说姜大人去浙江不过提了一品......”

    秦氏坐了起来,冷笑道:“当然只提一品,我先前也只道姜学成失了盛宠,可后来不光老爷来信,就连老太爷也说,只怕姜家要发达了。如今大皇子和二皇子皆盯着圣位,四处拉拢人马,圣上只怕已有了属意,怕姜学成卷入夺嫡之乱,特将他调出,只让他入浙江不声不响做了左参议,却极享实权,只为日后新皇登基,再召他入京,方好提携施恩。否则怎会先遣了姜学成,又提他长子去山东任知州?原本他长子外放七品县令方才一年罢了。”言罢又叹口气,对吴妈妈道,“比姜家还体面的人家也未尝没有,只是......只是你也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儿了,比得上香兰颜色的大家闺秀,你数数见过几个?”

    吴妈妈想了一回笑道:“香兰生得太好,也就今日见的姜五姑娘和先前大爷娶的大奶奶。”

    秦氏颔首道:“是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明了,楼哥儿就是那样风流好色的性子,否则怎会昏了头娶了赵月婵那贱人,如今又迷上香兰。他这样丢不开手,不分好歹的宠着,我只怕日后不娶个压阵的姑娘回来,反让内宅生事,再闹出什么‘宠妾灭妻’的勾当。两年前我见过姜家五姑娘,当时便记着生了个好模样,还是好一个讨喜的性子,如今见了,长得愈发出挑了,没瞧见今儿个楼哥儿瞧她都有些失魂魄的模样儿?这事就成了一半,只有她这样俊俏的才能与香兰一较长短,千伶百俐才制得住楼哥儿的内宅内院,她秉性平和,宅心仁厚,也能容得下香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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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 姜家(四)

    吴妈妈道:“曦姑娘性子是讨喜,只是太太怎就知道她秉性平和,宅心仁厚了?”

    秦氏微微露出笑容道:“本就是姻亲,随便打听打听,熟识她们家的人没有不赞她的,尤其她是个孝顺的孩子,否则姨老太太怎会如此疼她。”又揉了揉额角道,“也不能光听人说,先放到身边看些时日再定夺也不迟,瞧着倒是个齐整惹人爱的。”

    吴妈妈叹道:“太太真是殚精竭虑,自古当娘的莫不是为儿女操碎了心。”

    秦氏幽幽一叹,道:“如今这些话儿也只能跟你念叨一二,倘若弟妹是个顶用的,我还能有个臂膀,绮姐儿又嫁了人......”

    吴妈妈笑着安慰道:“太太不必伤感,等过些时日,大爷正经娶了大奶奶来,到时候太太便可高枕无忧了。”

    秦氏叹一声道:“也盼着如此了。”

    秦氏和吴妈妈一处闲话暂且不表,话说梦芳院内,姜家祖孙三人回来时,房中已收拾完毕,姜母歇在卧室,曦云同住在套间暖阁儿里,丹云则安置在碧纱橱。一时姜母见过秦氏拨来的丫鬟、婆子,便打发人各自歇息,自己则坐在大炕上,将窗子支起用石燕依住,手里捻动着佛珠,却盯着窗外出神。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只见帘子一掀,姜曦云垂着头走了进来,也不吭声,径直到床边,脱了鞋便滚到床上,往姜母身边一阵乱蹭,头挨到她怀里,小手去拽姜母的衣袖。

    姜母爱怜的抚了抚姜曦云的后背,问道:“屋里都收拾完了?怎这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姜曦云闷闷道:“没什么,老太太,原本无事的,只是孙女儿越琢磨,心里就越堵得慌......”

    一语未了,贴身伺候姜母的大丫鬟流苏进来道:“老太太,政大太太遣红笺过来瞧老太太歇好没有。”

    姜母忙起身,道:“快请。”姜曦云也连忙坐了起来。

    红笺带了两个小丫头子进门,满面挂笑,道:“我们太太挂念姨老太太,唯恐您歇得不好,让我过来瞧瞧。”

    姜母笑道:“难为外甥媳妇如此挂念。”

    姜曦云已从床上下来,忙忙笑道:“姐姐快请坐。”

    红笺笑道:“曦姑娘不用忙。”招手将两个小丫头唤过来,让她们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又道:“姨老太太一路劳顿,天气又热,今日说话又劳神费力,太太让厨房炖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请老太太用了解暑。太太又嘱咐:虽说屋里都燃了香驱蚊虫,纱窗也都细密,也难免飞进小虫儿来,让我再送一顶崭新的青葱花帐。”

    姜母早已念了一声佛,温和笑道:“都说外甥媳妇是个极悉心极体贴的人儿,我那老姐姐对我也没少夸赞,如今才知我那姐姐赞得那些好处,还不及你们家太太的十分之一呢!”

    姜曦云亦眨着大眼睛团团笑道:“表舅母决计是荆钗英雄,方才老太太还嘱咐我,要我好生跟表舅母学。”

    红笺笑道:“方才说笑时,曦姑娘说太太房里那盆兰花开得好,太太让我送过来,让姑娘赏着玩,另还有一盆茉莉,也是极清香的。”

    姜母道:“这怎么使得,她小孩子家家的,说话没个正经路数,让外甥媳妇儿费这个心!”

    姜曦云红了脸儿,道:“都是我不懂事,怎么方才在表舅母那儿提了这个......”

    红笺笑着安慰道:“不过是一盆花儿,太太那屋还有呢,姑娘就收下罢。”又同姜母寒暄了几句,方才带了人去了。

    姜曦云深深出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茫然的盯着桌上那盆袅娜多姿的兰花。

    姜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姜曦云扭过头,姜母看着她灵动的眸子,轻声道:“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姜曦云不吭声,只软软的靠在姜母怀里,她心里明白,这盆花背后大有深意,她赞那花儿好,秦氏当晚就巴巴打发人送过来,且单只她有,并没有丹云的,秦氏待她偏爱之意便一目了然了,亦是安她的心。早在她来林家之前,她爹和嫡母便反复叮嘱她,她将与林家做亲之事已是势在必行,她二哥替她打听了林锦楼其人,他家中有一房宠妾的事她也早已稔熟于胸,只是未曾太过记挂心上——一个不过丫头出身的女孩儿,即便再有姿色,有手段,还能让她在自己手底下翻了天?只是今日见了林锦楼,又见了陈香兰其人,姜曦云方觉此事绝非这般简单。

    姜母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肩膀道:“林家太太如今做到这一步,你心里再有憋闷委屈也该散了。”

    姜曦云无言,姜母搂着她摇了半晌,她忽开口道:“怎么能不憋屈,祖母,这桩婚事......非成不可么?”

    姜母把姜曦云松开,看着面前秀丽娇软的小人儿,爱怜的将她腮边的碎发拨弄到耳后,轻声道:“林家几代出仕,不声不响间早已根深叶茂,屹立不倒,林锦楼其人绝非纨绔,天资聪颖,读书极佳,他写的文章,得过好几位大儒赞赏,只是万料不到,他竟弃笔从戎,近些年频立军功,升官好似坐了窜天炮仗。他又极擅钻营,咱们家里常来常往的几位老大人,提及林锦楼,都道他年纪虽轻,可自幼浸淫官场,早就跟林昭祥似的修炼成精了。这样一门贵婿,京里多少人家惦念,你表舅母竟中意你,你爹又如何不答应呢。”

    姜曦云动了动嘴唇。姜母叹口气,又将她揽在怀中道:“你祖父去得早,若不是你爹争气,又得了贵人提拔,咱们难免家道中落,如今他出了内阁外放,虽有几位大人皆言他日后必将高升,只是圣心难测,如今皇上还春秋鼎盛,你爹不知要在江浙熬多久,万一圣上将他忘了......”姜母摇了摇头,“故而你爹娘都盼着你嫁到林家来,林长政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在朝中说话极有分量了。”

    姜曦云闷闷道:“老太太想过我没有?林锦楼爱风流的性子,房里还摆着个那么得宠的姨娘......那陈香兰真真儿生了个好模样,言谈做派,在姑娘小姐当中都少见。”

    姜母半晌无言,良久拍了拍姜曦云道:“不急,不急,咱们再看一时罢。”说着扭过脸儿,朝那盆兰花望过来,心中则暗道:“曦丫头别怕,凡事有祖母护你,自然要保你平安喜乐。”

    却说碧纱橱里,姜丹云刚要卸妆,却见清芬过来,将伺候盥洗的小丫头打发出去,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姜丹云一惊,瞪圆了眼道:“什么?当真把那小蹄子赞过的兰花送来了?”

    清芬忙掩住姜丹云的口,急道:“我的姑娘,你小声点儿,别叫人听见。”

    姜丹云冷笑道:“她们俩才听不见,这会子在屋里指不定怎么欢喜呢。”又红了眼眶道,“唉,我是没法儿,倘若不是我去央求爹爹,老太太怎会答应带我来?老太太不疼我,纵我比五妹妹年岁大,有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

    清芬劝慰道:“姑娘别灰心,咱们还住在林家呢,他们家里的人迟早能知道姑娘的好。”

    姜丹云想来想去心气儿不平,整整衣裳便走出去,来到卧房,打起帘子一瞧,只见姜曦云正服侍姜母梳洗,遂面上挂了笑走上前道:“我还说要过来伺候老太太,想不到五妹妹已经在这儿了。”

    姜母看了姜丹云一眼,淡淡笑道:“四丫头是很有孝心的。”

    姜丹云忙接过篦子,替姜母篦头发,口中只笑道:“我再有孝心也不比不过五妹妹。”又笑着对姜曦云道:“五妹妹从小儿就知道心疼老太太,天冷做帽儿,天热做鞋,一样一样知疼着热,怪道老太太那么疼你呢。”

    姜曦云只抿着嘴傻笑,并不搭腔。

    姜母面色无波,睁开眼从镜中看了姜丹云一眼,微微笑道:“你们几个我皆是一样的疼,女孩儿家都该是娇养的。”忽又肃起脸道,“如今是住在亲戚家里,你们两个都该谨言慎行,把大家闺秀的品格做派亮出来,别一个个小鼻子小眼小家子气,芝麻大的事都来争一争,没得让人轻贱了!谁丢家里的脸,我头一个不饶!”

    姜丹云登时涨红了脸,丹、曦二人敛裙屈膝,口中称是。姜丹云刚欲开口为自己描上几句,却听姜曦云笑呵呵道:“方才表舅母送来两盆花,一盆兰花给我,还有一盆双瓣茉莉是送给姐姐的,我方才闻了闻,香得紧呢。”

    姜丹云扭过头,果然见墙角除却兰花另有一盆茉莉,想到今日秦氏问过自己身上配的香囊是什么味道,自己说装的茉莉花瓣,秦氏定是因此才送了这盆花,想到此处方才舒了一口气。

    姜母睁开眼,从镜中瞧见见姜丹云双颊已带了淡淡喜色,似是满腹的气都已经平了,遂淡淡道:“明儿一早别忘了去谢谢人家,即便是一盆花儿都想到咱们了。”两云又齐声应了,姜母余光瞥见只见小孙女悄悄对她扮了个鬼脸,不由暗暗摇了摇头,复又将双目阖了起来。

263 亲人

    却说畅春堂中,林锦楼同香兰用过饭,林锦楼在灯下提了笔批阅公务,命香兰在旁边伺候。香兰便把灯掌亮,细细研了墨,沏了一壶茶,把各类往来的信笺文案整齐。林锦楼交她一张单子,命她按着上头名字写红白喜事来往的帖子。香兰便坐在书案另一侧摊了各色信笺书写。

    不多时,常跟秦氏身边伺候的媳妇儿巧慧进来道:“二奶奶的父亲谭大人下个月便启程去山东任职,因老爷不在,便想拜见大爷,因给大爷递过帖子,大爷未曾回音,便求到太太跟前,太太的意思是一家子亲戚,明日让谭家到家里小聚,大爷还是拨冗见见罢。”

    林锦楼皱起眉,谭思叶确给他送过拜帖,只是当日帖子上措辞略不客气,颇有长辈身份压他之意,林锦楼哪吃这一套,把那拜帖团了个团儿就便扔了篓子。遂道:“明儿个没空,太太见就是了。”

    巧慧为难道:“这是太太的意思,说好歹让大爷见见......”见林锦楼眉毛又拧起来,便不敢再说,连忙对香兰打眼色。

    香兰见了,便将手中的笔放下道:“既然是亲家,又是长辈,总该见一见的,况且人又去了山东,不知什么年月才能回来。”

    林锦楼拍了拍香兰的手,满不在乎道:“谭思叶原就得罪上峰没出头之日了,倘若不是咱们家里出力,他还能到京城来谋官儿?爷这是存心晾他呢,你放心,那孙子比猴儿还精,晾他两回就知道深浅规矩了,省得他摇起来日后借老爷子名头在外头作祸。”又对巧慧道:“你回太太,让她们女眷里头该见就见,爷明日实是没有空。”

    巧慧闻言告辞。

    林锦楼放下笔,闭了眼捏了捏鼻梁,把香兰写的帖子拽过来看了两篇,又伸手把人捞了过来,抱在腿上,一点香兰的鼻子,笑嘻嘻道:“你说你这一笔字是跟谁学的,嗯?你要是男的,爷就让你做文书先生。”说着抓了香兰的手在灯下反复看。

    香兰把手抽回来,淡淡道:“我该学着当花魁去,文书先生是高抬了我。”言罢便要起身。

    林锦楼一怔,继而哈哈笑起来,手臂箍住香兰的腰,强把香兰的脸儿扳过来亲了一口,看着她微红的脸儿微微笑道:“哟,没想到你还记仇,说你不如花魁就恼上了?爷跟你说啊,你比她们都强,太舔着脸的爷还不乐意看呢。”

    香兰扭过头不理他。

    林锦楼又拉回香兰的手,把玩着她手指头道:“老袁的小儿子病了,明儿你想着挑几样礼物打发人送过去。”

    香兰这厢扭过头,问道:“德哥儿?什么病?”

    “就是风寒。这孩子也可怜见的,亲生母亲早亡,嫡母也死得早,老袁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爷们心粗,因他的缘故,奶娘也不敢深管。”

    香兰不由感慨道:“永昌侯真是难得重情义的好男人了。”

    林锦楼眉头高高挑起:“难得?重情义的好男人?”

    “是呀,我听丫鬟婆子们说他与德哥儿生母情意颇深,因其早逝,就把这孩子亲自带在身边养。听说那女子早逝,他便把房里的姬妾散了,只余两个姨娘,皆是生养过子嗣的,余者随其意愿,去留皆可。永昌侯每年都拿银子布施穷苦之人,以德哥儿生母之名行善积德。为人却极谦逊随和,待人厚诚,并不以身居高位而倨傲跋扈。”

    林锦楼把香兰的下巴捏过来,道:“小香兰,爷怎么觉着你意有所指呢?”

    “......没有,是你自己多心。”

    “啧,爷瞧你白长个好样子,怎么越来越傻了呢,你见过他几面啊,话都没说过一句罢?就觉着他是个大好人?”

    香兰抿了抿嘴没有吭声,上回在库房门口偶遇德哥儿,袁绍仁亲自来领了孩子去,眉眼温和,言谈宽柔,竟对她拱手作揖连声道谢,全无凌人嚣张之态,不由令人心生好感。

    只听林锦楼在她耳边又说道:“傻姑娘,爷告诉你啊,全天下男的大都一个德性,你以为谁谁是个君子,那小子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男盗女娼。”

    香兰瞪着他:“大爷怎么如此抹黑朋友,永昌侯还是要做你妹婿的。”

    林锦楼瞪眼道:“你胆儿肥了是罢,怎么说话呢?”见香兰垂了头,方才顿了顿道,“老袁之前也是有一号的,声色犬马,赏花玩柳全见识过了,几年之前见着德哥儿生母,唤做莲娘的,死活要纳了做妾,莲娘起先不肯,后来不知怎的就应了,只是老袁的婆娘不让她进门敬茶,于是索性养在外头,老袁起先也修身养性了一时,过一阵又出来厮混,直到莲娘亡故了,才跟换了个人似的。”

    香兰一怔,问道:“那莲娘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有说得产后风的,有说重病的,还有说是自尽。她原也是个名门之后,早年间的京城沈家,首辅沈文翰的嫡亲孙女儿......说了你也不知道,沈家满门抄斩的时候你怕是还没落生呢。”

    这一席话犹如在香兰耳边轰然炸了个焦雷,只将她霹得神思恍惚,一颗心将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忍不住一把拉了林锦楼的胳膊,问道:“沈家......还有活着的人?”

    林锦楼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道:“没了,沈家算是灭了门,原有女眷充入教坊司的,也大多自尽了,当年莲娘还小,其母自尽前用丝绦想将其勒死而不得。老袁的叔父赶到教坊司时,莲娘只剩一口气,她母亲尸首都用席子裹起来了。袁叔曾经受过沈文翰恩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莲娘从教坊司带出来。虽说是官奴,可一直是半奴半主这样养的,皇上判五逆十恶的重罪难以除贱籍,至少也落个平安。”他说完这一席话,只见香兰早已泪流满面,神思恍惚,他心头暗惊,摇了摇香兰道:“你这是怎么了?”

    香兰心将要碎了,低头用袖子拭泪,哽咽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当夜母亲要亲手勒死女儿是何等凄惨,我便忍不住......”香兰已极尽哀痛,她原知道家人惨死,如今听林锦楼亲口提及方知当时是何等惨烈不堪,若非林锦楼在此,恐怕此刻早已失声痛哭。

    林锦楼若有所思的看着香兰,拍了拍她的背,道:“你还真是爱多愁善感的。”把桌上的热茶端起来与她喝,伸手给她抹眼泪儿,漫不经心道:“沈家是挺惨的,他们一家都是硬骨头,说起来与你倒有几分像。”

    香兰抬头,朦胧的泪眼中瞧见林锦楼锐利的双眸,她心头一惊,但此刻念头纷乱,神思疲惫,便轻轻靠在林锦楼林锦楼胸前道:“我怎么会同沈家的人像,原本听都没听说过的,不过是感伤那母女罢了......”

    林锦楼搂住她,跟抚弄猫儿似的摩挲她的背,良久说了一句:“哦,是么。”顿了顿道:“这些日子爷在外头忙,你在家里要闷得慌,就招几个女戏子进来唱唱,或是叫说书的女先生过来说两段,天天盯着纸画画儿,回头眼都瞪瞎了。姜家来了两个表妹,闲了也一处去说说话。”

    香兰垂下浓密的长睫,忽问了句:“我那画儿挂出去卖得怎样了?”

    林锦楼一愣,林锦亭喜宴之后,香兰是给了他几幅画央求他挂在铺子里卖了,如今那画儿还扔在他书房里落灰,遂咳嗽一声,道:“哦,那个画儿啊,许是卖出去几幅,明儿个爷去给你问问。”

    香兰靠在林锦楼胸前“嗯”了一声,眼泪又悄悄滑下来。

    临睡前,林锦楼走到外头,命人到二门把吉祥唤到跟前,道:“明儿去账上支二十两银子给你们姨奶奶,就说是卖画儿得的,哄她开心开心。”

    吉祥一叠声答应着去了,暂且不表。

    次日起来,林锦楼练了一套拳,用了早饭便出了门,香兰先给德哥儿细细挑选了几样礼,打发人送去。之后便去秦氏屋里请安,坐了不过片刻谭家的人便到了,香兰不好再呆,吴妈妈拉住她笑道:“咱们娘俩总没说过话儿,来这屋坐坐。”香兰便随吴妈妈进了梢间,小丫头子进来沏茶,两人殷勤叙过寒温,吴妈妈便对香兰笑道:“我的儿,我先前早就看你是不一般的,为人行事,比别的女孩子不同,又温柔又安静,说句诛心的话,我见过的主子姑娘捆一起也跟不上你。大爷先前看你眼神就不同,跟馋嘴猫儿似的打饥荒,如今连满堂的姬妾都散了,等翻过明年,大爷明门正道的摆宴席,与你做了姨娘奶奶,你素日里受的委屈也便不算什么了。”

    香兰看着吴妈妈脸上盈盈的笑意,她知吴妈妈是由衷为她欢喜的,只是这个欢喜压得她喘不上气,她只好笑了笑,微微垂了头。只听外有脚步声,透过镂空的隔断一瞧,只见谭露华引了个女孩儿往旁边的次间坐了,香兰偷眼望去,只见那人生得高胖,肤色微黄,眼小鼻圆,容貌鄙陋,却有一身的矜持气派,穿戴极其豪奢。

    吴妈妈见了轻声道:“这是二奶奶嫡出的姐姐,闺名叫谭露芳,早先老爷给二爷说亲,请了咱们家里够得上的,京城里几家名媛入府,二爷隔着屏风就相中了二奶奶。只是谭大人娶了个高门第的老婆,又厉害得紧,逼他把嫡出的姐儿送来同二爷结亲,可生得这个模样,老爷一见就不答应了,说二爷委屈这么些年,必然要找个美貌温柔的,便同谭家人说二爷身子不好,娶了人家嫡出的姐儿也未免有以权压人之嫌,谭露芳知道二爷病歪歪的,也跟家里闹一场不愿嫁进来,可听说后来见二奶奶回门时吃穿用度这样阔,出来这样体面,二爷生得这样俊雅斯文,心里头也着实后悔了。康寿居那几个丫鬟没少嚼这个。”

    香兰微微点头,又看了几眼,只觉谭氏两个姊妹果真妍媸自别。只见二人小声说话,依稀有“山东”、“青州”、“林家大爷”等语,似是让谭露华替谭思叶向林家开口谋官。片刻,忽见谭露芳“噌”站了起来,冷笑道:“爹爹倘若体面了,你在林家难道腰杆子不硬?可见你是翅膀硬了。可别忘了,当初若不是我让你,你怎会嫁到林家,不过小妇生得庶出丫头,一朝攀了高枝儿就抖起来,我真看不惯你这做派。有本事就长长久久在高枝儿上挂着,甭犯七出让林家赶出去,我都替你念一声阿弥陀佛!”说完起身便要出去。

    这一句“七出”正戳中谭露华心虚之处,不由气得两手直抖,站起来一把扯住谭露芳,厉声道:“你浑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遍,说我是小妇养的,那你当林二爷是什么,你甭走,跟我到太太跟前评理去。”眼见事情便要闹僵起来,吴妈妈走过去,沉着脸对谭露芳道:“谭大姑娘是客,怎在主人家里大声喧哗,二奶奶纵有错也有太太教,跟姑娘有什么相干?”

    芳、华二人皆未料到隔壁有人,不由怔住,谭露华哭道:“纵是一家亲戚也没这样辱没我的,我要去告诉太太!”

    吴妈妈心中立刻暗叹谭露华没眼色,香兰叹了口气,纵她不喜谭露华为人,如今见她嫁了人仍被嫡姐如此奚落,便知道她在家中过得并不顺遂,怪道养出这样刁钻的性子,忙把她拉到一侧,低声道:“二奶奶快别哭了,吴妈妈是太太的脸,她给你出头,你还有什么委屈的?只是这究竟是二奶奶的家务事,闹出来谁都不好看,太太虽好,但丫头婆子们嘴杂,背后嚼出什么,纵然二奶奶大人大量不计较,可到底是不好听,二奶奶终归还要依靠娘家,又何必跟娘家人闹得撕破脸面?”

    这一番话说得谭露华登时止住了泪,香兰小声道:“二奶奶到隔壁擦擦脸,别跟赌气了似的,太太见了心里也不乐。”便扯着谭露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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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 劝架

    香兰将谭露华拉入隔壁梢间,谭露华仍气得满脸通红不住淌泪,香兰见丫鬟海棠和石榴正在那里侍弄花草,便连忙道:“劳烦两位给二奶奶舀盆洗脸水来。”又劝谭露华道:“二奶奶是个明白人,虽说受一场委屈,可到底是一家子姊妹,日后她们去了山东也是不常见了,别因这个伤了和气。”

    谭露华恼得气都喘不匀,道:“先前做姑娘时她就处处欺我,恨我比她生得好,比她伶俐,衣服首饰都先紧着她,连出门穿的衣裳都不准比她贵气了。爹爹倒是有心疼我,又怕太太不乐,反让我更艰难了。”说着委屈,眼泪又滚下来。

    香兰忙劝道:“二奶奶别伤心,如今二奶奶嫁得好,太太宽柔,二爷跟二奶奶又恩爱,这不比什么都强了。”

    谭露华用帕子拭泪道:“太太没得说,就二爷这个身子,风吹吹就坏了,好一日病三日,年纪轻轻如此,说是做夫妻,也像陪个活死人了......”

    香兰听了这话便是一惊,正巧海棠端了半盆热水进来,便佯装没听见谭露华的话,口中道:“二奶奶先洗洗脸,我借脂粉去。”说完便出去了。

    谭露华便命海棠绞手巾来擦脸,一时香兰回来,手里端着小圆托盘,放着官粉、胭脂,并眉黛等物。香兰道:“这是问绿阑姐姐她们借的。”

    谭露华素爱修饰,对着镜细细妆扮了,对香兰微微笑道:“方才真是气坏了我,说了好些违心的话,多亏你从旁劝着,什么时候上我那儿去,我得了两本好书与你看。”

    这还是谭露华头一遭对她和颜悦色,香兰不由一怔,随即心头了然,暗道:“方才谭露华被嫡姐一番话相激,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心里话再绷不住,气急败坏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又嚼了二爷的不是,这会子人静了心,便悔上来,唯恐我出去乱说,方才示好罢了。”因笑道:“二奶奶方才是给气糊涂了,人在气头上都迷了心,说什么都不当事的。哪天有空定去二奶奶那里坐坐,就怕扰了二爷休息。”

    谭露华听了这话,一颗心便放下来,暗想:“香兰素是个没嘴葫芦,凡事不吭气,她听了什么也不会满世界张扬。”口中笑道:“他不碍得,咱们在别的屋里说话儿。”忽见秦氏打发红笺来唤她,方忙忙的去了。

    却说林锦楼出了门,香兰去给秦氏请安,书染到前院料理事物,又赶上今日小鹃做生日,房中丫鬟们便恣意玩笑起来,画扇跟灵清掷骰子赶双陆棋,雪凝、灵素、小鹃并韩妈妈身边的小丫头子小方儿凑一处抹牌,小鹃歪在炕头靠枕上,一边抹牌一边吃点心,点心渣子落了一炕一地。

    偏春菱从外头折了两瓶鲜花儿进来,见众人肆意耍乐,十分瞧不过,因道:“行了,赶紧收收罢了,只因我没跟着上京城来,没人管束你们,如今就愈发没了样儿了,姨奶奶好性儿,不说你们,你们就得寸进尺,这屋里屋外的糟蹋,成什么体统!”

    这话一说,灵清、灵素、小方儿便惊一跳,三人不敢再玩,纷纷站了起来,雪凝见了也丢了牌站起身,画扇偷偷去看小鹃脸色。小鹃却不管这些,只管把手里的牌掷出去道:“碰了!”抬头同画扇对了个眼色,画扇便扭回身,拉拽灵清小声道:“咱们玩咱们的。”

    灵清犹犹豫豫坐下来,余下几人看看春菱,又瞧瞧小鹃,也纷纷坐了,春菱登时脸色发沉,雪凝道:“今儿个小鹃生日,姨奶奶让我们凑一处乐乐的,春菱姐方才在外头,怕是不知情。”

    春菱道:“既如此,屋里的活计可都料理好了?大爷的衣裳都熨没熨?”

    那活儿是小鹃的,众人便都往她身上看,小鹃只顾玩牌,并不理她,雪凝几度想打个圆场,却不知该如何说,灵清见了打圆场胡乱应道:“今日那衣裳穿不着,明日再熨也来得及。”

    春菱冷笑道:“好,好,好得很,待会儿姨奶奶回来了,让她给评评理,一个个越性活儿都不干了,衣服不熨,床褥不晒,桌子椅子不抹,茶炉子不烧,鸟儿也不喂,没得乱疯,你们几个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可也别不把主子们放在眼里!”言罢一摔帘子出去。

    小鹃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好个讨厌的货!也不知是谁先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自己没臊拿乔出去,有本事就甭回来,既回来了就夹着尾巴做人,摆什么二层主儿的款儿,如今摆威风到我头上,也不瞧瞧姑奶奶吃不吃她那套!”

    话音未落,春菱“噌”一下掀开门帘,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指着小鹃鼻子道:“你说谁呢!”

    小鹃掀起眼皮道:“说谁谁心里有数。”说着站起来,将春菱指着她的手指头拨开,掸了掸裙子道,“春菱,你日后对我客气些,姨奶奶早就提了我一等,灵清、灵素、画扇来了就是二等,雪凝在老太太那里就是二等了,同你没个分别高下,日后想摆款儿,找后院的小丫头子去,别在我们跟前显摆你能!”

    春菱听了这话又气又愧,怒道:“怎么?原先还跟我‘春菱姐’长‘春菱姐’短的,如今刚提了等就不把我放眼里了,兴的姓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就知道吃好的穿好的,见了活计就躲,你就是只哈巴狗儿,就靠巴结主子得便宜罢!”

    小鹃也恼起来,冷笑道:“你不是哈巴狗儿,你有骨气得很,竟把自己当主子,姨奶奶都能让你随便奚落,你是好大的威风,我可比不得!”

    众人见了连忙过来相劝,纷纷道:“少说两句罢。”画扇去拽小鹃道:“今天是姐姐好日子,别跟她使气。”雪凝也劝春菱道:“都是一处的,原都相处好好的,何苦争持起来。”

    正闹得没开交处,香兰回来了,见屋里乱成一团,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屋中静下来,谁都不说话,只听春菱冷笑一声道:“一群阿物儿,合起伙来欺负我,罢,罢,都是我的不是,过会子我找姨奶奶领罚!”说着,赌气去了。

    香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眼睛看了一圈,落在画扇身上,道:“小画扇,你说。”

    画扇虽和小鹃要好,却也不敢在香兰跟前弄假,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回。小鹃便抢道:“奶奶我这是存心的,你不知道她如今多讨人嫌,到处挑剔,一时说这个手笨衣裳折得不对,一时又说那个脑子不灵,针线做得不好,自己做会如何如何不在话下。这几天下来,几乎人人都让她挑剔个遍,就她一个人最能耐似的。见天听一耳朵无聊回来嚼舌根子,讥讽二奶奶小家子气,又嘲笑四姑娘学不好规矩,眼皮子浅,又爱骂小丫头子,天天就搬弄这些,搞得畅春堂上下都不像样,早憋着她火儿了。”

    香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可到底都是畅春堂的人,大家一处以和为贵,闹成这样也不像话,你是我身边最得信赖的,所以我提了你,日后想事情也该周到些,别凭着自己性子来,她这个样子,你告诉书染也好,告诉我也好,都省得,可不该这样闹僵起来。”

    小鹃抿着嘴低着头道:“知道了。”

    香兰又抚慰了几句,让她们接着玩乐,便进了卧室,刚刚坐到妆台前,将手上脖上的首饰除了,春菱便走了进来。

    香兰见她面上尤带愤懑之色,心里一叹,隐隐有些头痛。春菱自回来,对她一句认错软话皆无,她也曾找春菱说过:“到底一处经历风雨过来的,只是日后有什么话,还是掏心肺的说出来,我到底信重你的。”只是春菱当时答应了,过后仍是爱答不理的,活计也不似先前精心了。

    香兰让春菱坐,先开口道:“方才的事我已听她们说了......”

    春菱登时立起眉毛道:“既听说了,那姨奶奶评评理,我说她们哪点不对了,这样骂我算什么?你们也许瞧着她们吃喝玩乐无事,可我眼里不揉沙子,就是看不惯!我不过说两句罢了,就招来这么些闲话,这是什么道理?就算是姨奶奶允她们玩的,可闹得这样不堪,传到太太耳朵里,谁干净得了?”

    春菱拧眉瞪眼,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香兰顿了顿道:“这原也是我的不是,想着先前忙了三爷的喜宴,大家都未曾好好歇着,这一回小鹃生日,大爷又不在,遂放了假,让她们乐乐,她们不过抹牌下棋罢了,倒也未曾闹得不像样,我知你好心,只是此事也不必如此较真。”

    一语未了,春菱便气鼓鼓道:“是啊,可说我这么些闲话算什么?是不是把我从畅春堂赶出去才算随了她们意了?”

    香兰好言相劝,但春菱仍咄咄逼人,显见是存了一肚子火气冲着她撒火了,香兰脸上的笑容便淡了,问道:“那你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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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 五女(一)

    春菱道:“不如何,一个个都是嚼蛆的长舌妇,没得让人讨厌!莫非我说她们只顾贪玩不干活不对?”

    “并非说你不对......”

    “所以我心里才恼,平白的招惹这些闲话出来!”

    春菱本就是个刺儿头,素来不肯让人,香兰只觉头痛,深吸一口气,道:“今日是我让她们歇着的,纵有不是也该是我担着。”

    春菱抢白道:“我没有说奶奶让她们歇着不对,可我说她们哪一句是错的,凭什么合伙欺负我?还是说赶明儿个我看见她们做错了也不能说,装傻充愣不成?好罢,是我多事了!”

    香兰静静盯着春菱看了一回,淡淡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是大家都住一处,彼此间都该有个容让,小鹃与你也是颇有些情分的,今日又是她生日,她纵有再大的不是,你总该看在这一层上,寻个没人的地方跟她说说,不该当面同她争持才是。”

    春菱冷笑道:“情分是另一回事,总不能因着情分她的错处就不能说了,府里又不是个个是她老子娘,都纵着她!”

    香兰耐下性子道:“倘若连一同朝夕相处的人都不肯容让一步,那屋里岂不是天天鸡吵鹅斗反了营?有道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天盯着别人错处看,怎能相安无事呢?”

    春菱愈发恼了,冷笑道:“所以姨奶奶的意思是我错了?这事是我不对?是我挑刺儿了是罢?”

    香兰看春菱气势汹汹的模样,晓得道理是无法说通的了,垂下眼帘,将手边半盏凉茶捧在手心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知你是好意,这事不提了,你回罢。”

    春菱一怔,原先她同丫鬟们有争持,香兰皆是向着她的,不曾想今日竟然淡淡的,她原本气不平,还欲再分辩几句,但见香兰这番形容,心里便一沉,她到底有几分聪敏,知此事不能再提了,便起身走了。

    这厢画扇藏在多宝阁后探头探脑,见春菱走了,颠颠儿到小鹃那里,将方才偷听屋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道:“春菱不识好歹!是不是觉着自己先前救过奶奶一回,有了恩,又觉着奶奶脾气好,二则她指不定跟太太那头什么勾结,这才成天颐指气使的,真个儿讨人嫌。”又有些惴惴道:“倘若她真是太太的耳目,你跟她这样对上,岂不是遭殃?况且奶奶也说让你们日后不要再争持了......”

    小鹃拈了块云片糕放咬了一口,道:“先前香兰姐刚回府里那会儿,事事灰心,都由春菱摆布,春菱事事都能做了奶奶的主,奶奶好性儿,有时候听她奚落自己几句,也笑笑就过了,先前奶奶没权力升她的等,便总给她赏赐,林林总总给她的没有八十两也有五十两了,还不算那些个衣裳首饰。赶上奶奶裁新衣裳,春菱相中哪块料子,开口问奶奶要,奶奶二话不说就自己贴银子给她做,这厢把她脾气胃口养大了,愈发招不开。她性子冲,素爱跟人拌嘴挑事,受了一句话的委屈,也得想方设法讨回来,嘴没个把门的,那时候你还没来,吟柳那档子事,就是她光图嘴上痛快,给奶奶招祸。后来竟要爬到奶奶头上去,呵呵,奶奶本打算来了京城就提她一等的,结果她自己不往人道儿上走,这巧宗儿倒便宜了我。”

    画扇道:“其实春菱姐就是一张刀子嘴,心眼不坏......”

    小鹃道:“就是这个脾气秉性膈应人,原在知春馆,除了书染、莲心她不敢使唤,旁人她哪个放眼里了?这次她回来,紧要的活计一件没沾上,屋里有她没她都一样。偏她还不自知,跟姨奶奶梗着脖子拧着劲儿,好似奶奶离开她就不成似的,奶奶心里能痛快了?再大的恩情也禁不住这样来磨的。姨奶奶不好说什么,既如此就我来说,我才不怕得罪她呢。”言罢取了一碟新鲜果子,端到卧室去了。跟香兰闲话两句,便道:“奶奶也太好性子了,春菱这样的合该狠狠敲打才是,省得她不知自己斤两。”

    香兰笑着摇了摇头,把面前的碟子往小鹃手边推了推,道:“她这样的性子,敲打反倒让她心里怨恨更大,愈发坏事了。有些事并非疾言厉色就完事大吉,倘若真如此,反倒简单了。”心中怅然想道:“小鹃和春菱是最早同我共患难的,情分非同寻常。春菱挣命往上的心我明白,只是她性如炭火,又爱挑剔吵嘴,如今我在府里看似风光,实则艰难,我身边器重的人,出去就是我的脸,她行事有差池,我便更难了。索性多给她赏赐,再看她一时,只怕她因此记恨了我。”

    小鹃道:“奶奶顾虑我们都明白的,春菱不光挑事,还爱搬弄人是非,不成就把她赶出去,奶奶身边还愁人用么,灵清又有眼色活计又巧,灵素厚道,雪凝虽说是个墙头草,可写写算算不在话下,怎么就容她张狂。”

    香兰道:“她到底与我有恩,好处我都记在心里,倘若不念旧情,未免让人寒心,也不是我的本意了。这事我自有分寸,日后你也远着她,真闹僵起来,谁脸上都不好看。”

    小鹃应下了,回去将此事跟画扇说了,偏巧小方儿也在,前因后果看个明白清楚,回去同跟林东绣、韩妈妈及夏姑姑当成玩笑话说起来。

    韩妈妈道:“春菱这丫头,原在太太房里就是爱抢尖向上,想不到如今愈发变本加厉了。”

    林东绣冷笑道:“原本香兰还有几分气性,近几年却愈发软了,倘若是我,一顿杀威棒打下去,管他什么春菱秋菱,都让她知晓厉害。”

    夏姑姑瞧着林东绣,微微摇了摇头,回去跟她的丫鬟芳菲道:“动辄言语相斥并非驭人之道,林四姑娘还欠磨砺,那个叫香兰的姨娘倒像是会为人处世的,只是性子仍嫌软了些,也不知是真良善,还是假装出来的。”

    却说当日下午,香兰午睡起来,命灵清研墨裁纸,压好水晶兽头镇纸,将窗子支开,对着外面沙沙翠竹,仿前朝梅花道人笔墨画了幅《墨竹》,在空白处题了年月日,又写“消夏自留,作于畅春堂”一行字,向灵清一伸手,灵清立时将一方雕琢兰花的小印,在朱砂中按了按,递到香兰手中。此时外面传来说笑声,香兰将印章放到一旁,往窗外一望,只见姜丹云同林东绣携手揽腕从外走进来,姜曦云慢悠悠跟在最后。

    香兰微微皱眉,一边洗手一边对灵清道:“让她们赶紧沏茶摆果品,姑娘们都过来了。”刚用毛巾擦了手,便听春菱在外面道:“四姑娘和二位表小姐来了。”

    香兰从隔间走出来,那三人已经到了,林东绣进门先笑道:“我们三个四处乱逛,不知怎的就溜到你这里来了,大夏天的,可得赏碗茶吃。”

    香兰忙让茶让座,笑道:“别说一碗,几碗都省得。这儿还有消暑的凉茶,姑娘们可要来一碗?”

    三人落座,林东绣问道:“大哥哥不在家?”

    香兰道:“他一天到晚的忙,吃了早饭就出去了,说京郊练兵,圣上派他去督一督。”

    这二人说话儿,丹、曦二人则不动声色打量,姜丹云只四处环视这屋子,只见这畅春堂比林府中旁的屋子都大出不少,敞阔豁亮,隔扇风门,竹纹裙板,窗户皆为槛窗,明堂内一色花梨木桌椅几子,铺着五色八宝花椅搭褥垫,因是夏天,垫上又铺一层细细的凤尾簟,正中有一长条案,上悬“克明俊德”匾,下却不曾挂字画,反挂一张极大的强弓并一筒羽箭,条案上架着宝剑、长刀等兵刃,显出主人尚武之风。明堂左右皆有帘帐与次间项链,梢间靠北则为寝室,垂着细密的珠帘,另有屏风相隔,不见当中之景了。

    姜丹云心中暗惊,林锦楼这房里陈设比她家祖屋尚要气派,昨晚上听林家两个婆子磨牙,说京城林宅不过当日林长政在京为官住的府邸,比之金陵老宅要差得远了。姜丹云瞧在眼里,心里便愈发火热了。

    姜曦云只用眼去看香兰,只见她头上用三支碧玉簪子盘了髻,穿着真红樱桃的褂儿,葱黄挑线裙儿,比上次见添两分俏丽娇美,脸上仍不见脂粉,长眉秀目,雪肤红唇,空灵轻逸,恰似明珠美玉。姜曦云上下打量几遭,又默默将目光收了回来,口中笑道:“方才香兰姐姐在做什么呢,我们来可打扰你了?”

    香兰听她口称“姐姐”,暗道这姜曦云果然言语甜净,只笑说:“我也是闲着无事,你们来得正好。”

    此时春菱出来献茶,听了这话便笑说:“方才姨奶奶正画画儿呢。”

    姜丹云因问道:“什么画儿?给我们瞧瞧如何?”

    香兰尚要推辞,林东绣已站起来,口中道:“香兰画得一笔好丹青,咱们去瞧瞧她方才画了什么。”言罢已引着众人到东次间的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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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 五女(二)

    这东次间原是待客的宴息,因香兰要一处书房,林锦楼便命人将东次间的大炕拆了,添了一张花梨木大书案,另有书架等物。瑶窗用绿纱罩了,香兰仿赵孟頫画了一幅《烟霞图》,另写了两对联,几幅字,皆是临摹米芾笔迹,几欲可以乱真,皆挂在书房内。书案上设有博山小篆,珊瑚红描金蝙蝠抱桃笔筒里满满当当插着大小紫笋,案角上设水晶花囊,当中四季鲜花常新,因是夏天,满满插了一囊晚香玉,喷馥吐香。另有大鼎、玛瑙黄花梨小屏风等物。窗下设一罗汉床,炕几上摆着半盘未下完的棋,屋角另一侧横着一张古琴,散着几张曲谱。整间屋陈设未见奢华,却极其清雅,别致非常。

    林锦楼也觉着这东次间书房甚好,索性晚上命人将公务抱到东次间来写,命香兰在一边伺候着,自觉红袖添香别有情趣,是以书房中又有林锦楼遗下的零零散散东西。

    众人一入书房,姜丹云见其风雅便先赞了一声,姜曦云环顾四周,虽觉高雅,口中称赞,但她瞧不上这等六艺气韵颇浓的女子,故而心中十分不以为然。林东绣已围到书案旁去看画儿了,指着那竹子道:“单画一支竹子,怎不多画几丛?”又说:“这角上添两块奇石,岂不是更有生趣。”评个不住。

    二云也围上去看,姜丹云略通书画,见了香兰桌上那幅画便惊了半晌,看了香兰两眼,狐疑道:“这是......你画的?”

    灵清正在一旁洗刷文具,闻言道:“自然是我们奶奶画的,其实这一幅还不算上佳,瞧墙上那幅《烟霞图》了么?其实也是姨奶奶手笔,当时大爷见了都惊,说他怎么不知道家里还有前朝松雪道人的真迹。”

    众人又往墙上看,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姜曦云只觉画得精妙,林东绣学过丹青,知这画儿极难,便对香兰笑道:“你可不得了了,怪道大哥哥天天金屋藏娇,把你当宝贝似的供着。”说话时有意无意看了姜曦云一眼。

    姜曦云心里不大自在,脸上却不显出来,眼睛只往四下去瞧,只见书案上摞着几册往来公文,另有军队账簿,并几册游记杂文、诗词歌赋混在一处,姜曦云拿起来翻看,只见那杂文一册有簪花小楷写的注解,同画上的字对比,便知书是香兰的。罗汉床的扶手上挂着一条男人系的腰带和家常穿的散腿裤儿,另有香兰一件半臂,海棠几子上散放着香扇、帕子、手钏儿等女人用的小物儿,日常的东西在主屋里就混在一处,便知林锦楼同香兰必然是朝夕相处了。

    香兰原没想到这三人竟会到书房来,故而一时未来及收拾,如今见姜曦云四下打量,连忙使眼色让灵清将散在外面的东西收了。另招呼大家就坐吃茶,林东绣捧起茗碗,抬头一望,又“噗嗤”笑出了声,道:“你们快瞧瞧丹云妹妹,她是看魔怔了!”

    原来那姜丹云仍对着《烟霞图》看个不住,她越瞧越心惊,心道:“虽说画是临摹,可与原画有有些不同,改了两处烟霞的用色,由浅黄变为淡紫,用色晕染比原来的还要高明,这样的笔力和功夫,甭说是大姐赶不上,都能媲美宫廷里御用的画师了。”再瞧香兰,心里一时嫉妒,一时又酸涩,滋味难以名状。

    姜曦云笑着上前将姜丹云拉到身边坐,小鹃、画扇已端了托盘出来重新摆过果品,香兰笑道:“既然来了就好歹吃些,别嫌弃。”

    姜丹云捧起茗碗来吃了一口,问香兰道:“你同谁学的画儿?”

    香兰笑道:“小时候体弱多病,当了定逸师太的寄名弟子,她教我些琴棋书画罢了。”

    姜丹云道:“定逸师太?我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位书画僧?”

    香兰道:“她是长居金陵,出家人又深居简出,名号自然不为人所知了。”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有人说:“二奶奶来了。”话音未落,谭露华已晃着扇子走进来,一见东次间里坐着一屋子人,眉头一挑,以扇掩口,假笑道:“哎哟,不巧,我可不该这时候来。”

    林东绣并姜丹云脸上都不大自在,姜曦云只管低头,香兰一见便知里面有文章,忙起身让座,笑道:“二奶奶忙,平日请还请不来,有什么巧不巧的。”一面暗暗给小鹃使眼色,小鹃会意,点头去了。

    谭露华似笑非笑道:“只怕就你愿意请我,别人可就不乐意了。”

    林东绣道:“这话什么意思,我倒听不懂了。”

    谭露华只微微冷笑,并不搭腔。

    香兰见场面有些冷,忙让众人吃细茶果,谭露华从粉白的葫芦碟子里取了块荷花酥,咬了一口便夸道:“这点心是致美斋的罢?那家点心铺子的荷花酥极难得,平日里不好买,每日辰时就卖那么一阵子,至多五十块,没买上的就明儿个请早了。”

    香兰笑道:“早上小幺儿们出去买的,二奶奶喜欢吃,我这儿还有,待会儿都拿走。”

    谭露华也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又看了姜家姐妹一眼,扭过头对香兰道:“香兰妹妹到底是大哥哥房里的人,说起来不过两块点心,可做派这样大方,比那些号称是世家小姐的强出不止一头去了,怪道大哥哥这样爱你。”

    这话一出口,姜丹云登时拉了脸,姜曦云目光微冷,只低下头轻轻吹茶,林东绣则抿了嘴坐在一旁笑,一副看好戏模样。

    香兰心头警醒,明白这是谭露华借着捧她,拿她当枪使唤讽刺姜家女孩儿,脸上只款款笑说:“就两块点心,这能看出什么大方来,二奶奶说这话是臊我呢,赶明儿个我就去二奶奶那里蹭饭,非得吃几顿好的,把这两块点心补回来不可!”

    她说得俏皮,谭露华和林东绣不由笑了,香兰见小鹃站在门口跟她使眼色,便站起来道:“几位稍等,我去去就来。”走到门外,小鹃低声道:“问了彩凤,方才三个姑娘先去了二奶奶那儿。因姜家二老爷在福建做些买卖,姜曦云这厢便带了些福建特产来送各房,咱们也是收着了。二奶奶用着好,便问她们还有没有,姜曦云说已全送了人了。偏四姑娘嘴快,言谈时说漏了,原来姜家另给大爷和亭三爷备的福建特产比二房的丰厚一半,二奶奶登时就沉了脸色,说姜家原来瞧不起他们夫妻,四姑娘又火上浇油,说了句‘二嫂别恼怒,有道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东西虽然有多少,可情分是一样的,如今曦妹妹二哥要到浙江做官,全赖大哥哥和二伯照应呢,多送点子也是人之常情,你说是不?’二奶奶更怒上来,当场就下了逐客令,连解释的话都没听一句,甩手就走了。二奶奶在外头逛一圈,便往姨奶奶这儿来,想不到冤家对头,还是碰到一处。”

    香兰听罢大感头痛,近二年她心性愈发沉了,连旁人与她挑衅争持,她都懒得回一句嘴,可这四尊佛坐在屋里,林东绣爱挑唆,谭露华不是省油的灯,姜家姊妹更绝非等闲。待会儿不吵起来才叫见了鬼了。

    香兰点点头,嘱咐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好,橱里还有半碟子点心,你拿去跟她们分分罢。”返回身到屋内,站在帘子外面,听见林东绣道:“行了,二嫂也别气了,好歹都是一家子亲戚,为这点东西也不值得。”

    谭露华坐在椅上,支着手臂,面上微微冷笑道:“为着可不是东西,‘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为得是这张脸,眼见是瞧我们二爷身子弱,便不把我们当一回事,连送个不值钱的特产还分三六九等亲疏远近,姜家可是好家教。”

    姜丹云本想瞧姜曦云笑话的,可听到谭露华扯到姜家的家教上,显见连她一块儿绕进去了,不由皱了眉,扯了姜曦云袖子一把,低声道:“你也是的,怎就疏忽了?倘若如此,还不如不送呢。”

    只见姜曦云放下茗碗,慢条斯理道:“二伯命人从福建捎回来的特产,咱们几个姐妹人人有份,我觉着住在府上叨扰了人家,福建这特产又是个新鲜物儿,就把自己那份儿拿出来与林家的哥哥姐姐们分了。”说到此处看了姜丹云一眼。

    香兰看得分明,心道:“这言下之意就是‘人人有份的东西,单我拿出来送了林家,你半毛不拔又有何资格奚落我?’这姜曦云骨子里果然是个厉害的。”

    姜丹云果然脸色变了变,不吱声了。

    姜曦云轻描淡写道:“东西统共就几样,林家的太太得了一份儿最多的,大表哥为二哥的事出力,我也多给了些,因林家三表哥之妻樱如姐姐同我在闺中就交好,我多给三表哥那份儿便含着她的例了,我给二表哥的福建特产虽少,可添了两锭子上好的药材补足,另有一方极好的徽墨,这两样比寻常福建特产还金贵些,倘若表嫂还想要福建的特产,回头再请二伯捎些来便是了。”

    香兰心说:“这话的意思是给二爷那头福建的东西虽少,但也以别的东西补足了,跟旁人是一样的。这一番话确实滴水不漏。”

    谭露华冷笑道:“免了,曦姑娘把自己的礼匀出去送人,慷慨大方,孝顺娴淑,这么得太太称赞的,我再厚着脸皮讨岂不是不知趣儿,也用不着姑娘写信。彩凤!去把曦姑娘送咱们那份东西拿回来,用了什么拿银子补上,好让人家接着献前儿去。”

    眼见就要吵起来,香兰刚进去要劝,只见姜曦云看了看朝窗外望景的林东绣,又瞧瞧低头吃茶的姜丹云,忽做了一脸的为难与委屈,道:“瞧二表嫂说的,那两锭子药都是极难得的滋补之物,我还特特问过太太,寻了二表哥的药方来看,知道药性不相冲才送过去。那方徽墨本是父亲赠给我的,说是名家雕刻而成,我爱惜得跟什么似的,跟绣姐姐说笑时才知道二表哥喜欢搜集笔墨纸砚,这才巴巴的送过去,二表嫂要这样说可真诛了我的心了。”

    这一番话噎得谭露华双颊发红,香兰暗称姜曦云高手,说话生生将旁人气煞,却抓不住她把柄。

    香兰摇摇头,再抬头时,脸上已是笑如春风,进了屋坐在谭露华身边,道:“二奶奶别生气,曦姑娘也是一片痴心,只是话赶话儿的才没说通罢了。”

    谭露华一把甩开香兰的手,冷笑道:“谁让你假好心!”

    林东绣瞧着热闹心里直乐,心说:“香兰果然是个傻的,莫非瞧不出那个姜曦云是太太相中的人么?就该让她们掐到一块儿去,她可倒好,出来劝,又被人好心当成驴肝肺。”给香兰使眼色,要她别再管了。

    香兰只做看不见,又拉了谭露华笑道:“方才不过一场误会,姜家姑娘们都是太太请来的客,姑娘们之间倘若拌几句嘴,二奶奶又公正又大度,还要管着劝几句呢,没得自己因误会先置气的,我知道你是上午受了委屈,这会子心里还烦闷,这才一下没缓过来,跟我到旁边坐坐,我那儿刚裁了一件衣裳,不知用什么花样子,二奶奶一向眼界高,快帮我挑挑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画扇,还不快过来扶你们二奶奶,把我前几日画的几张花样子拿出来让二奶奶掌眼。”

    这一番话说得又妥帖又舒坦还递了个台阶下来,谭露华登时觉着自己面上有了光,她本也不想闹,只是面子上下不来,这厢便顺水推舟,被香兰拉了去。

    屋中三个女孩儿坐着面面相觑,不多时香兰又进来,亲手给几人添茶,又对姜曦云笑道:“二奶奶这人不过心直口快,曦姑娘别往心里去,其实就是几句话赶在一起的误会,如今解开了,日后还要和和气气的才好。”

    姜曦云笑起来,又娇俏又天真,道:“瞧香兰姐姐说的,原是我的错,恼得二表嫂生一回气。”

    这一桩事就先轻轻巧巧揭过,屋中四人极有默契的不再提了,姜丹云撇撇嘴,低头吃一口茶,忽眼风一闪,只瞧见东次间另一侧通往后头卧房的门口,隐隐露出一双男子穿的青缎朝靴,并一块绣着海牙的衣脚,那靴子站了站,便离开往卧房去了。姜丹云心头立时突突跳了起来,她知道,这是林锦楼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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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 五女(三)

    当下夏姑姑带了丫鬟来了,香兰忙往里面让,夏姑姑道:“我来接四姑娘回去的。”

    林东绣央告道:“好姑姑,姊妹们都在,让我再乐一时。”

    香兰便道:“我们再说会儿话,姑姑先到隔壁歇歇,二奶奶也在那里挑花样子呢。”

    夏姑姑暗道:“林家太太的意思,一是让我教四姑娘,二是让我相看姜家两个女孩儿人品,倒不如留下来,再看看,方对得住人家的重托和那丰丰厚厚的银子。”想到此处,便口中答应,由灵清引着,去了谭露华那屋。

    此时忽见姜丹云站了起来,往屋角横着的那架琴走去,手指头微微拨弄琴弦,对香兰笑道:“这琴不错,可否让我一试?”

    香兰便笑道:“既然丹姑娘有雅兴,我们也有耳福了。”

    姜丹云神色矜持,坐了下来,拨了几个音,又调了调琴弦,叮叮咚咚拨奏,琴音似行云流水,如孤雁长鸣,洋洋洒洒抚了一曲《平沙落雁》,抹挑勾剔,极尽技巧华丽之能。

    香兰暗道:“姜丹云真真儿弹得一手好琴,这曲《平沙落雁》极难,竟也驾驭得精妙,显见是精心学过的。”

    一曲终了,众人皆抚掌赞叹。

    姜丹云双颊微红,却往门口望,瞧不见林锦楼站在外面,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姜曦云不知林锦楼回来,见她姐姐一径儿往外望,不由有些奇怪,此时林东绣推了她一把道:“丹妹妹都弹这样好,曦妹妹也定然不俗了,不如弹一首与我们听听?”

    姜曦云笑着推辞道:“四姐姐是我们姊妹当中最擅抚琴的,我技艺拙劣,献丑不如藏拙了。”

    林东绣百般撺掇姜曦云弹一曲,姜曦云皆笑着推辞,姜丹云吃了一口茶,看看香兰,似笑非笑道:“香兰姐姐屋里摆着一架琴,想来也是通音律的人了,也弹一首与我们听听如何?”

    香兰见她面上隐含挑衅之色,也懒得再说场面话推辞,便道:“我弹得自然比不得丹姑娘,就当凑趣儿,引大家乐一乐罢。”言毕坐下来,弹了一首小品,十分清微淡远,指法不见繁复,也别有生趣。

    一曲弹完,众人亦称赞不住,姜丹云掩口轻笑道:“弹得的确不错。”眼神中却隐含不屑之意,神情十分自得。

    香兰只是笑笑,前世沈家请了琴技高超的先生来家里教习,《平沙落雁》她尚可弹奏,只是今生技艺早已生疏,倒不如弹弹清新小品聊以自乐罢了。

    一时灵清、灵素又进来重新摆上瓜果,灵清退出时在香兰耳边道:“大爷回来了,让奶奶招呼客人,不必管他,他待会子就出去了。”

    香兰点点头,只见林东绣复又坐到琴边拨弹,姜丹云凑过去,两人一时论起五音六韵,一时又评说《广陵散》各派演奏难易,倒是十分相谐,香兰也放了心,转身到暖阁儿里去安抚谭露华,又同夏姑姑说话。

    姜曦云坐在屋中只觉得十分没趣,原家里请了通晓音律的师傅教她们姊妹几个抚琴,她跟着学了半晌,听着那宫商角徵羽并几十种指法便觉头晕眼花,并无十分兴趣。况她觉着愿赏古琴的风雅之人毕竟少数,自己不过家中的庶女,学了这个也无甚大用,遂丢掷一旁。她吃了一口茶,抬头一瞧,只见林东绣正在弹《阳关三叠》,虽时断时续不甚流畅,却也似模似样,姜曦云觉着十分没趣,遂站起身,到院子里散散闷。

    因畅春堂里来了客,有头脸的丫鬟们皆去伺候了,院子里偶有一两个小丫头子,姜曦云见院里栽着些奇草仙藤,几块山石,衬着各色桃、梅、海棠等树,景致优雅,缓缓转到后院,便可见后头层层叠叠假山,另有数丛兰草,另盆内种着各色兰花。

    她站在那里,却不知夏姑姑的小丫鬟芳菲正在一侧假山后头掐凤仙花染指甲,更不知卧室一处窗户正对着此处,林锦楼歪在矮榻上,隐在软帘后,恰能看见她。林锦楼半眯起眼打量,只见这姜曦云生得十分白皙,也不搽脂粉,乌鸦鸦的发,衬着一张明媚秀丽的脸儿,往下看,又见其素手圆润,体态丰满,与香兰十指纤纤并盈盈一握细腰截然不同。

    姜曦云往后院微微探头看了一眼,便止步转身往回走,却见她的贴身丫鬟若晴迎面走了过来,因问道:“你怎么来了?”

    若晴道:“我怕姑娘心里热,来送一瓶雪津丹。”

    姜曦云笑道:“你是个心细的,哪里有这么热了。”一面说一面将雪津丹的小瓶儿接了过来。

    若晴问道:“姑娘怎么在这里?”

    姜曦云叹道:“屋里那两个正聊《广陵散》有几种弹法呢,忒没意思,我就出来了。”

    若晴笑道:“姑娘素不爱这些的,先前家里请来娘子教琴,姑娘听一时便昏昏欲睡了。”

    姜曦云道:“一个深闺女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我若是个男子,学了这些,也能立一番事业,考个科举。可我是个女子,难不成跟大姐姐一样,博个才女的名声?大姐姐出了名能嫁个贵婿,只怕我学这些就要去当小老婆了。”

    若晴疑道:“姑娘说这话我不懂。”

    姜曦云道:“深闺里女孩儿们自小学的这些东西,就是为着以后嫁人,女红也好,中馈也好,识字算账也罢,都是为了日后过日子实用,能替外子料理内宅罢了,即便像大姐姐那样,吟诗作对成了才女,也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能择着更好的夫婿。可大姐姐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自然高嫁了忠勇伯的嫡长子,我没这样好命,纵然学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也及不上大姐姐,好不如学点针线实在呢。做妾的以色事人,才去学这些讨好爷们,路姨娘不就是会这些琴棋书画才叫我爹高看一眼么?所以让四姐姐也学了一肚子那些玩意儿。身为女子读书太好,或学了这些琴棋书画都未尝是好事,还不如把女红学精专,既有一技傍身,又能得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若晴笑道:“哎哟我的姑娘,怪道老太太总夸你是个心里头最明白的,这天底下的道理都让你说绝了。”

    正说着,只见香兰出来寻人,姜曦云便随着回了屋。

    此时灵清进来给林锦楼送热毛巾,见他正倚在罗汉床上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敢打扰,又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林锦楼起身走到床边,撩开幔帐,只见德哥儿正睡在里头,盖着一方小小的菱花被,脸蛋睡得红扑扑的。林锦楼把德哥儿抱了起来,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把脸,小孩儿醒过来,小手揉着眼睛,仍一副爱困的模样。

    林锦楼在德哥儿耳边道:“别睡了,给叔叔做件事儿,回来重重有赏。”

    德哥儿似睡非睡道:“困死了,我再睡一会儿......”

    “啧,你这傻孩子,都说了重重有赏,回头带你去跑马。”

    德哥儿一听“跑马”就精神了,两眼瞪得溜圆。

    这里姜丹云同林东绣论了一会儿琴技,姜丹云又连连抚琴几首,香兰见姜曦云并不十分有兴致,便扯了别的话头,命丫鬟酽酽的沏上茶来请大家吃了,姜曦云便想告辞,奈何姜丹云知林锦楼来了,正想卖弄自己才学,心甜意洽之时哪里肯走,见屋角几子上摆放一套紫砂芭蕉山水茶具,便道:“香兰姐姐屋里有这套东西,想来也是会赏茗的,我不才,也稍精一些,不如咱们斗茶,且算玩乐如何?”

    姜曦云扶额,暗道:“四姐姐,纵然你思嫁林锦楼心切,也没有这样挤兑人家爱妾的,知道画技不如,琴艺技高一筹,便拼命压人,占尽上风,这会子又要跟人比这个了。越想嫁给人家,越该跟人家爱妾交好才是,否则人家枕边风吹几句什么,都够你喝一壶的。”

    香兰笑道:“丹姑娘是个雅人,我哪里会斗茶,不过是看见库房里有这么一套,想起书上说唐宋分茶的雅事,这才摆出来附庸风雅的。”

    姜丹云摇着扇子轻笑道:“那可真可惜了,分茶斗茶,如今会的人早已不多了,我还以为遇到知音了呢。”

    林东绣到底同香兰有几分交好,听了这话不由皱眉,刚要说话,香兰悄悄拉了她一把,林东绣只得闭上了嘴。此时“哒哒哒”脚步声,有个小人儿把门帘子掀开,露出了一张圆滚滚的小黑脸儿,往屋里瞅了一圈儿,眼睛便落到香兰身上,软着嗓子叫了一声:“兰姨。”

    香兰一见,又惊又喜,忙起身上前,拉着德哥儿往屋内走,口中道:“不是说你病了么?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还出来了?”

    德哥儿到罗汉床上便自己爬了上去,道:“昨儿晚上发烧,白天就好了,我爹去京郊公干,林叔说要我来这里住几天。”

    香兰又惊喜,一时摸德哥儿额头,一时又不知给他什么吃的才好,忙了一回方才想起来,同众人道:“这是永昌侯的小儿子,德哥儿。”

    林东绣脸上便有些不大自在,知道姜家姊妹正悄悄看她,便走上前,忍着心里的别扭,挤出笑来,摸了摸德哥儿脸蛋道:“真是个好孩子。”

    德哥儿有些羞涩,垂了头不说话,忽又想起什么,抬了头,看着香兰问道:“兰姨,我问你,琴棋书画不当吃不当喝,学了有什么用?”

    香兰一怔,屋子隔壁,夏姑姑正端起茗碗,闻言手上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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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首辅的孙女,家族卷入夺嫡风波获罪。 与新婚丈夫双双死在发配途中。 她带着记忆转世投胎,成为江南望族林家的家生丫鬟陈香兰。 这一生,香兰有四朵桃花。 一朵不能要, 一朵她不要, 一朵还没开好就谢了 还有一朵......唉,不省心啊...... 这是一个小丫鬟想脱离宅门而不得的故事 -------- 小禾书友群70981280敲门砖是小禾任意一个小说的名字^_^兰香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兰香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兰香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