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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禾晏山     兰香缘txt下载     兰香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38 问药

    第二日清早,香兰服侍林锦楼起床习武,后又回到床上眯了一回,直到灵清隔着帘子来叫,方才起了。洗漱完毕,小鹃捧出镜匣文具给香兰梳头。此时已暮春时节,早上仍有凉意,香兰觉着春衫太薄,外面又罩了一件梅兰菊团绣半臂。

    小鹃过来摸了两把,羡慕道:“这料子真滑,上等绸子做出来衣裳就是不同,配上这绣的花样子真是绝了。”

    香兰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这料子还剩下点,你省着点裁,还能做个比甲。喜欢这花样子,回头我画给你。”

    小鹃喜道:“当真?”摇着香兰的胳膊道:“好奶奶,好姐姐,你最疼我了……你这衣服上的花样子我不要,省得绣出来穿着招眼。奶奶要得空,就给我个简单些的,折枝桃花也好,山水也好,绣起来省事,也不至于糟蹋这料子。”

    香兰连声应了,见小鹃欢喜的模样,不由微笑道:“这个月你做生日,找一天大爷不在,咱们几个把门儿关起来,叫一桌好菜,好生热闹热闹。”

    一语未了,林锦楼便擦着汗走了进来,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他径自在香兰身边坐下来,捏起她下巴盯着她脸看了看,道:“方才说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见香兰双颊微红,不由放低声音道:“爷记着你当丫鬟时候,头上簪朵兰花,还照湖影儿,又笑又唱来着,你该多笑笑。”说着便要亲上去。

    香兰不由羞红脸,一面躲,一面去推林锦楼道:“大爷先去洗洗,一身的汗。”

    小鹃见林锦楼眉眼间带调笑缠绵之意,手脚麻利的献了茶便溜了。

    香兰躲不过,到底让林锦楼搂住亲了一口,方才松开手道:“先别吃东西,茶也别喝,待会儿有大夫过来请脉。”

    香兰奇道:“大夫?我又没生病,请大夫过来作甚?”

    林锦楼道:“你总怀不上身子,爷找了个医术高明的太医给你瞧瞧。”

    这一句把香兰惊得魂不附体,忙说:“我……我没病,我……”

    林锦楼见她面色发白,还以为是香兰怕自己嫌弃她不能生养,遂满不在乎道:“怕什么,你自然是没病的,找个大夫来瞧瞧,调养调养也是好事。”说着把丫鬟换进来准备盥洗之物,又对雪凝道:“你盯着她,别让你们奶奶吃东西喝茶。”说着便去屏风后沐浴。

    香兰坐在外头心神不宁,手攥着帕子,将要拧出汗来。

    刚沐浴完,便听外面有人回道:“张太医来了。”林锦楼忙换过衣裳,将人请至厅中,寒暄已毕,便道:“今日邀老先生来,是来瞧瞧家中内眷的身子。”

    张世友道:“不知所犯何疾?先前可否瞧过大夫?留下什么方子?”

    林锦楼道:“我的一个爱妾,身子还健朗,只是久久无喜,也让人烦忧。”

    这一句话张世友心中便有数了,达官贵人家里不乏求嗣问药的,只大多是正头太太奶奶们悄悄来请,这般给小妾看病的倒是头一遭,张世友暗暗惊奇,面上不带分毫。待进了居室,只见屋里三四个丫鬟,皆是穿红戴绿绫罗绸缎,摆出去都比等闲小姐体面,单有一美人,坐在床上,形容甚美,张世友心中盘算。自己三十年出入王孙贵族豪门之家,所见妇人者,及得上这般颜色的屈指可数,心中便恍然为何林锦楼单要为她瞧病了。遂对林锦楼道:“这就是府上的奶奶了?”

    林锦楼道:“正是,劳烦老先生看脉。”

    丫鬟们捧过大引枕,香兰只得拉起袖口,露出脉,张世友先按在右手脉上,细细诊了一回,又请左手脉,问了日常饮食等,方才起身道:“出去坐罢。”

    待到大厅上,有婆子奉茶,张世友捧起来吃了两口,林锦楼道:“老先生,您瞧她这身子……”

    张世友道:“我看府上奶奶的脉息,左脉沉涩,右脉无神,心气虚弱,血亏气滞……”

    林锦楼不耐烦听张世友背医书,便打断道:“劳烦老先生明说,她这身子生养可否有碍?”

    张世友笑道:“不碍得,需要仔细调养,老朽开个方子,吃几副好生调养,府上不缺银子,只管用好药来抓,行房上也需有些计较,刚用药头两个月不可太频。幸而府上奶奶年纪轻,快则三月,慢至半年,也就调养过来了,生养无碍。”

    林锦楼笑道:“这便好,吃什么好药都无碍。”心知这张世友是惯见这类症候的,疑难杂症见过不少,如此说无碍,那便是真的无碍,脸上不由带了笑意出来。

    张世友道:“只是这位姨奶奶思虑太过,唯恐伤肝,老朽再开一剂疏肝的方子,平日里也需多保养罢了。”言罢提笔在纸上刷刷点点写了两张方子,又嘱咐林锦楼一回。

    林锦楼心里舒畅,摸一封厚厚的红包,道:“区区心意不成敬意,日后免不了再劳顿老先生上门。”

    张世友伸手一掂,只觉沉得压手,从善如流的收了,只笑道:“林将军客气了。”

    正此时,书染进来添茶,对林锦楼使眼色,林锦楼会意,借故出来,书染低声道:“大爷,尹姨娘过来,说二爷今天一早精神不振,听说大爷请了太医过来,想请太医过去给瞧瞧。”

    林锦楼便同张世友说了,命婆子领着大夫去,把方子看了一回,见皆是养荣补虚之物,便把书染叫来,把方子递与她道:“京城里有家里一间药材铺子,按这方子,抓十副上好的来,家里的铺子若没有成色好的,就去外头买。”顿了顿又道:“让徐福亲自去办这件事,回来煎好了给香兰吃,要亲自看她吃了才成。”

    书染道:“我方才进来添茶,大夫说的话听进几句,有些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锦楼道:“你说。”

    书染道:“香兰虽是个温柔的好性儿,见人也常挂着笑,可内里是个极刚强的,她心细,会猜度,这样多思的秉性也怪道肝上郁了,依我说,大爷不如带她出去散散,看看景致也好,说说笑笑也好,京城里也有不少跟咱们交好的人家,让奶奶去走动走动,交几个知心朋友,多说说话儿也就好了。我们虽跟奶奶好,可一则是仆妇下人,总有不妥帖的地方,二则奶奶心思跟旁人不同,我们有时候也不能知情知意的。我看昨日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跟奶奶很相得,可她二人也不好总往家来的。”

    林锦楼点点头,道:“爷知道了,你去罢,好生伺候你奶奶,爷记着你的功劳。”

    书染要的就是这么一句,满面挂着笑,拿着方子出去了。

    林锦楼复又回到房里,见香兰正心神不宁的坐在那儿,便上前搂了道:“安住你的心,太医说了,你这个不叫病儿,养几日,保准生个胖小子。”

    香兰勉强勾了勾嘴角,心里却焦虑万分,眼下她还在熬日子,又怎好再有个孩子?

    林锦楼见她呆愣愣的,便拍了拍香兰的小手,道:“过两日鲁家老爷子做寿,给爷下了帖子,总是一家姻亲该打个照面,你也一同去,多结交结交,看看戏什么的,散散心也好。”鲁老爷子做寿,他本想打发人送些表礼过去算了,只是林东纨临行前,殷勤邀他去,听说林东纨在婆家也非过得顺意,终归是一家亲人,林锦楼便打算亲自去拜寿,给他大妹撑撑腰。方才听书染说了这一番话,便打算连香兰也带上。鲁家有林东纨在,也不会让香兰吃了亏。

    香兰心里乱糟糟的,林锦楼说了什么也都胡乱答应着,忽有婆子来报,说张太医给林锦轩看过了病,这就告辞了,林锦楼免不了去相送,又对香兰道:“二弟又闹病,咱们不知道也罢了,这一遭既知道了,你去仓库看看有什么合适的送过去,替爷去看看,爷待会儿还要出去办事,不亲自去了。”

    香兰只得答应,找书染要过仓库的钥匙,打开一瞧,只见里面只是些大件的玩器,有些尺头、布料,药材只是些残渣。书染道:“因京里不常住,东西就少,药材怕放坏了,也怕串了药性,有些就拿到家里药材铺子去了。”

    香兰翻了翻尺头,便对书染道:“细布还好,只是这些绫罗绸缎,放时间长了只怕不鲜亮,也霉坏了。”

    书染道:“好的料子都带回金陵了,仓库里都是剩下的,虽说不如苏杭的绸缎,可这些号称‘京绸’,也是有些名气的,奶奶看哪个好只管挑去。”

    香兰想到上回同谭氏闹得不欢而散,兼她又是个好修饰之人,存了和解的心思,便挑了匹石榴红的尺头。香兰回去命小厨房做了一盏燕窝汤,书染装在食盒里提着,同香兰一道去了林锦轩住的康福居。

    一进院子,只见有个穿着蟹壳青比甲的丫鬟蹲在屋檐下守着小泥炉子熬药,手上拿了一柄团扇在扇,香兰看了一眼,不曾留意,迈步要往屋内走,只听谭氏的声音从窗户传出道:“药呢?怎还没好?难不成出去疯了,没听见二爷咳嗽?”

  • 240 遇故(一)
  •     那丫鬟忙道:“再熬一时就得了。”谭氏嘟囔了两句,显是心有不满。香兰不由多看了那丫鬟一眼,书染附耳道:“这丫鬟叫茜罗,打小服侍二爷,原本在二爷房里最得体面,只是二奶奶进了门就不大容得下她……这不给撵出来煎药了。”

        香兰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去看,只见那丫鬟十六七岁年纪,生得纤柔,杏眼桃腮,确乎有几分人品,瞧着跟旁的丫鬟不同,只是穿着半旧衣裳蹲在炉子旁,脸被火熏得红扑扑的,额上冒了一层细汗。那丫鬟拿帕子垫着砂锅柄,将药小心倒在小瓷碗里,忽听谭氏一声呵斥道:“还不快着点!”

        茜罗一惊,手歪了歪,药汁子正烫在手腕上红了一片,只忍着疼,胡乱用帕子擦了擦,端着药进去了。香兰见她这副形容,便想起自己当初给曹丽环当丫头时的情形,心里不由怜悯起来,提了裙子进屋,听见谭氏正骂茜罗:“笨手笨脚,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你是吃闲饭的?”谭氏见香兰她们进来,不由住了嘴,命茜罗上茶,站起来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香兰含笑道:“大爷听说二爷病了,放心不下,让我们过来看看。”指了指提篮,“这里头是新熬的一盏燕窝,里头添了药材,趁药性没散,让二爷好歹用点。”又把怀里的尺头递与谭氏道,“这料子你拿去,裁条裙子穿,大姑奶奶回来时说如今京里头最时兴石榴红的裙子。”

        谭氏把尺头接过来一看,只见光丝柔滑。颜色鲜亮。脸上便带出了笑。说:“哟,这是京绸罢?这样的好料子,你自己留着多好。”

        香兰笑道:“我还有呢。”

        谭氏正是好颜色的年纪,好衣裳有几件,却也不多,她早就想做条红裙,只是嫌外头买来的颜色不正,可上等的绸缎都要三四两银子。她觉着肉疼,兼她又是新妇,还不好找婆家讨要,如今得了这尺头便了却了心愿,故也不推辞,命丫鬟去把这料子收了,对香兰也多了些笑模样,只是见她神萨哈功能穿的半臂,料子比给她的京绸好了不止一分,心中又不悦。暗暗觉着香兰小气。

        两人说了一回林锦轩的病,谭氏只叹道:“二爷这样年轻身子骨就不结实。也不知日后是不是能长远……”说着眼眶就红了。

        香兰安慰道:“好生保养,林家多贵的药都吃得起,我看二爷也没甚大病,不过小毛病不断,得了又好得慢些罢了,日后再请两个好大夫瞧瞧。”

        谭氏只是摇头,林锦轩昨日咳嗽了半宿,熬得她也没睡好,这样日子下去,她不是守寡便是守活寡,终归都是春闺寂寞,屋子里永远一股药气,压得她胸口发闷。如今她刚嫁进来就已觉着熬人,真不知日后长长久久的岁月该怎么过。只是这话她羞于说出口,且香兰只是同她泛泛而交。口中道:“其实你是有些福气的,大爷身子健朗,又有权势。”

        香兰淡淡一笑:“什么福气,不过是个小妾,今日大爷还爱宠,便得两分风光,可‘千里宴席终须散’,只闻新人笑了,不闻旧人哭,日后还指不定怎样。”

        谭氏见香兰一身光鲜,原还有几分嫉妒,听了这番话心里舒坦了些,冲口而出道:“都说美人迟暮,这话也是有些道理的。”

        书染在一旁听得直皱眉,香兰脸上仍笑得淡淡的,并不吭声。

        谭氏说出去了才发觉话说得冲了,有些讪讪的,见香兰脸上没带出一点,仿佛没听见似的,这才放了心。

        书染道:“不早了,我们先告辞了。”香兰从善如流的站起来辞别,待出了院子,书染低声道:“二奶奶嘴也没个把门儿的,什么都往外扔。亏得还是文官家里出身,奶奶的款儿摆了十足,可说话句句跟刀子似的,也不知留些口德。”

        香兰道:“她到底年纪轻,又嫁了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丈夫,心里有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逮住咱们撒两句邪火罢。也不知二爷身子日后能如何,二奶奶其实也是可怜人。”倘若谭氏是那等老实本分的也就罢了,可香兰今天见她那身穿戴,妃色芍药花通袖袄儿,水绿的裙儿,发髻绾得高高的,脸上脂光粉艳——如今她丈夫病了,她还有心情修饰容貌,显见是个心思极活络,也极爱俏风骚之人。林锦轩这样的身子,显是不能同她挑弄风月的……想到此处,香兰摇了摇头道:“谭氏若不能调伏性情脾气,日后也有得她熬。”

        回了院子,药已经抓来了,书染忙命灵素去煎药,煎好晾温,亲眼盯着香兰服用。香兰百般不愿,也只得直着脖子咽了,忍不住心焦,只觉得若是怀了林锦楼的子嗣,这辈子真个儿就只能当人小老婆了,难不成她能狠心,不要这孩子,日后只自己一个人挣出户去么?若带着孩子走,那只有偷溜这一条路,可自己还有日渐年迈的父母,跑能跑到哪儿去?香兰一直窝在暖阁里没精打采的,脸冲着墙壁躺着,胡思乱想着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华灯初上,香兰坐起来,头蒙蒙的,不知今夕何夕。灵清正守在炕边做针线,见香兰醒了便放下活计道:“奶奶醒了,吃茶不吃?大爷晚上应酬,让双喜回来送信儿,说不回来吃,奶奶晚上要用什么?”

        香兰擦了一把脸,清醒了些,一面穿衣下地,一面道:“素淡些,炒两个青菜,昨儿有个百菌汤不错。”灵清便打发小丫头去厨房要菜。

        待用过饭,香兰对着棋谱独自下残棋消遣的时候,忽一下子想开了,事情已然如此,便随它去,她如今一筹莫展,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如何心焦也只是折磨自己而已。想到这一层,香兰便命画扇收了棋,和丫鬟们说了几句闲话,便铺床睡了。

        半梦半醒间,只听外面有说话声,紧接着幔帐被掀开,林锦楼跌跌撞撞的坐在炕上,胡乱脱了衣裳扔在地上,拉开被子躺下来,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鼻而来。

        香兰半坐起来,探过身子,本想将床幔掀了,让值夜的丫鬟端醒酒汤和热茶,再拧热毛巾来,可离林锦楼近了,发觉他身上不止酒气,还有一股子脂粉腻香,一闻便知他方才定是风流快活去了。香兰两道秀长的眉微微蹙了起来,低头去看,只见林锦楼合着双目,躺着一动不动。一愣神的功夫,林锦楼忽伸了手臂一把将她扯到怀里。香兰忙挣扎起来,林锦楼翻身压上去,口中咕哝道:“你折腾什么呢?”

        香兰咬着嘴唇别开脸,林锦楼不顾她躲闪,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香兰侧过身面冲着墙壁,林锦楼便贴在她身后,胳膊横在她身上,脸扎在香兰头发里。香兰一动也不动,僵着身子直挺挺躺着,想到林锦楼若是同旁的女子欢好过,这会儿春兴未消,再来找她,便觉着有股说不出的难堪和辛酸。她静静等了片刻,想悄悄把林锦楼的胳膊挪开,她刚动一动,便听林锦楼懒洋洋道:“别动了。”

        香兰已觉出林锦楼有力的大腿间,那话儿已硬起来戳着她的臀,登时不敢再动。林锦楼素来随心所欲,若起了兴儿,房事上便没个餍足,香兰生怕他又动了淫念。今晚的情形让她格外难忍,又怕惹了林锦楼不悦再生出什么事端。她便静静的躺着,心里头想着她画了一半的画,下了一半的棋,做了一半的针线,零零碎碎的又想她在寺庙的日子,还有她前世随爹娘到世交故友家中做客,去逛个极精致漂亮的园子,好像那园子是鲁家的,也好像是陆家的,当时她年纪还小,头上总两个角,拿了一枝桃花去逗弄湖里头的鱼,然后奶娘连忙把她抱走了……前世的事太久远了,远得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香兰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睡着了。第二日再醒来时却发觉自己正扎在林锦楼怀里,他敞着怀,露着健硕的胸膛,正起伏着呼吸,似是睡得很熟,另一手仍环在她腰上。幔帐外有极细微的脚步声,雪凝低声问:“叫不叫起?”往常这个时候林锦楼该起来练武打拳了。

        灵清迟疑道:“昨晚上大爷酒吃多了,回来得晚……”说着侧耳听了听,听见里头林锦楼浅浅的小呼噜,便道:“大爷还没醒呢……要不去问问书染姐姐?”

        二人便商量着去了。

        香兰轻轻坐了起来,披了衣裳,小心翼翼的掀幔帐,穿了鞋子下床,正巧书染领了人进来,见香兰比往日里起得早,忙让丫鬟们去伺候,见林锦楼睡得香甜,便同香兰商量道:“大爷昨日回来晚,今儿让他多睡一回,辰时再叫起?”心中暗道,昨晚上大爷回来时喝得腿都站不稳了,喝了解酒汤吐了一回,还踉踉跄跄的,楚家公子生怕他骑马摔了,特地把自己乘的轿给大爷送他回来。往常这情形,大爷早就在外头宿了,京城里最当红的姑娘都没留住大爷的腿,大爷又找大夫给她瞧病生养子嗣,啧,这陈香兰真是上辈子做了好梦。(未完待续。。)

    241 遇故(二)

        四目相对,赵月婵直是目瞪口呆。

        她觉着自己是花了眼了,或是认错了人。眼前这女子一身贵妇打扮,气派十足,如同神仙妃子,竟然是……竟然是当年那个缩手缩脚任她打骂的小丫鬟陈香兰?

        可那张脸蛋分明没错。这样的颜色,百里都难挑出个一来,让人观之难忘。如今她五官张开了,愈发的艳丽了。

        香兰心头一阵狂跳,曹丽环和赵月婵乃是她初入林家时的噩梦,前者早已殒命,后者也从她日子里消逝,可今日相逢,香兰方才发觉赵月婵在她心中颇留了些阴霾,让她见到此人便心惊肉跳,避之不及。

        小鹃也骇了一跳,伸手就抓紧了香兰的袖子。

        香兰回过神,看见小鹃略带惊慌的脸色,反倒镇定下来。是了,赵月婵已同林锦楼和离,从此不是林家大奶奶,自己也再不必看她脸色,又何必怕她来着?想到这一层,香兰笑了起来,挺直了腰和颈,略微矜持的对赵月婵点头致意,接着便将脸扭到另一侧去了。

        焦氏小声道:“这人谁啊?瞧着眼生。”

        鲁家有个婆子道:“不知道,她是跟着金陵林家的来的,许是林家大爷的内眷?”

        赵月婵脸色变了变。

        忽听垂花门处又一阵喧哗,有个清脆的女声传来道:“你们笨手笨脚的,让夫君过来扶我。”

        接着又有人笑道:“哟,表妹,都当了娘的人了还这样大脾气,也就奕飞这样的谦谦君子,换二一个人都不受你这小姑奶奶性子。”

        香兰恍惚间听到“奕飞”两字,猛回头往垂花门处看,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有个颀长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着,是她万万都不会错认的宋柯,还有一人,比宋柯高壮魁梧些,穿一身银灰孔雀蓝的华服,一面说话一面往内院里瞧,目光跟她相撞,带着些意味深长,忽然对她展颜一笑。正是林锦楼。

        林锦楼越过香兰又瞧见了赵月婵,不由一怔,赵月婵骤然捏紧了扇柄,却见林锦楼又漫不经心的移开目光,仿佛没瞧见她这人似的。

        赵月婵不由面色雪白。

        从马车帘子里伸出一只戴着赤金双喜戒指的手,微微撩开帘子,郑静娴看见林锦楼,不由“扑哧”笑了起来,亲热道:“我还当谁呢,一口一个‘表妹’的在这儿认亲,原来还真的是表哥。大表哥,听说你近来升官又发财,有什么好事儿可要想着我们家宋郎。”

        林锦楼哈哈笑了起来,宋柯脸上仍挂着和煦的笑,对林锦楼拱手道:“这是内人故意埋汰我,取笑来着,鹰扬兄可不要当真。”

        林锦楼在宋柯肩上拍了一记,含笑道:“都是亲戚,有好事自然是紧着自家人,无论表妹说不说,都理应如此的,奕飞又何必这样客气。”

        宋柯只笑了笑,并不说话,郑静娴已从车里伸了手出来,宋柯只得将她扶出了马车。

        郑静娴头上绾了个极简的妇人髻,缀着翠钿、珠花、福字金簪儿,不见滴珠步摇等繁琐装扮,身上穿了簇新的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团花刺绣袄儿,下头是一条水红妆缎裙儿,腰间紧紧束着一条长穗宫绦,脚上竟蹬着一双缎面小靴。她本就泼辣高挑,这一打扮又新巧又时兴,更添三分英气,十分生彩,一时之间比那些比她生得好的小姐奶奶们更抢风头。

        林锦楼余光瞥见香兰转身欲走,便对郑静娴道:“正巧,哥哥今日带了小嫂子来,引见你们认识认识。”言罢侧过身,对香兰招手道:“你过来。”

        香兰瞬间脸色煞白,想装听不见,只听林锦楼在她背后扬声道:“说你呢,爷让你过来!”不容置疑。

        小鹃回过头,见林锦楼面色阴寒了,吓得去拽香兰的袖子,小声道:“奶奶,大爷叫您呢......那个,那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香兰勉强转过身,低着头,慢慢的蹭了过去。她撩起眼皮,宋柯正站在林锦楼身边,穿着墨绿缂丝的缎子直缀,腰间束着簇新的八宝镶螺钿宝石的腰带,头上只束巾,未戴冠,英俊儒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是香兰熟悉的模样,却又有些陌生。他身边站着郑静娴,气势凌人,玫瑰花一样鲜艳耀眼。

        待香兰走进了些,宋柯脸上的笑意便淡了,渐渐地,嘴角如同冻住了一般,整张脸便肃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香兰。

        林锦楼瞥了宋柯一眼,仿佛没瞧见他脸色似的,拉着香兰的胳膊,将她拉到近前,笑得春风得意,对郑静娴道:“这是你小嫂子,她胆儿小,没怎么出过门,待会儿你多看顾着些,可别让她给旁人欺负了。”

        郑静娴看了香兰一眼,不由一怔,显是认出了她,飞快的看了宋柯一眼,见丈夫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由皱了眉,面上仍堆着笑,对林锦楼意有所指道:“瞧表哥说的,这么宝贝她怎么还带出来?合该放屋里头藏严了,甭叫别人看见,怎么反倒让我护着她?”

        林锦楼笑了:“谁不知道显国公家的郑小姐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赛得过当年穆桂英,巾帼不让须眉的角色,不托你看着托谁看着?”

        郑静娴白了林锦楼一眼道:“大表哥,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说得我跟母老虎似的。”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宋柯始终不曾说话。香兰只低着头盯着腰上系着的丝绦,觉着此刻分外难堪难熬。她微微往上看,便瞧见宋柯放在身侧的手已攥成了拳,微微泛白。她鼓足勇气抬起头,宋柯正紧紧盯着她,秀长的双眼目光闪动,情绪莫名。

        林锦楼笑道:“从小你就是个野丫头,如今是不是母老虎这要问奕飞,可我们家小香兰胆子可是极小的,你可别吓着她。”顿了顿道:“你们家的大哥儿没抱来?我还没瞧过那孩子,听说是个俊小子。”

        宋柯方才开口道:“孩子年纪还小,见不得风,便留在家中了。鹰扬兄周到,送的表礼已经收着了。去年我妹子出嫁,鹰扬兄还特地备了礼,小弟在此谢过。”说着又拱手道谢,再不看香兰一眼。

        郑静娴满口里笑道:“宋郎就是这个客气的性儿,如今他在翰林院里出息着呢,好些折子都从他手里头过,上峰赞过他不止一两次了,有意提他一提。”骄傲之色溢于言表。

        宋柯脸色泛红,显是觉着难为情,低声对郑静娴道:“夫人……”意为让郑静娴少说两句。他在翰林院固然有几分风光,可哪里及得上林锦楼这等手握实权的,如今一提,反倒让他觉着难堪。

        郑静娴笑道:“你又羞什么,好就是好,爹爹还赞你好几遭呢。”

        林锦楼含笑道:“这当文官儿的可比我们这等舞枪弄棒的来得强,圣上历来重文轻武,奕飞年少有为,寿姐儿,你可找了个好夫君。”“寿姐儿”是郑静娴乳名,小时她体弱多病,韦氏唯恐她命不长,这才取了个“寿”字,寓意延年益寿。如今这乳名让林锦楼唤出来,倒是十足的透着亲近了。

        这话也正说在郑静娴心坎上,她不由用袖子掩着口笑了两声,眼睛溜过去看了香兰一眼,间或又看了一眼,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陈香兰同宋柯之间的事她最清楚不过,但隔了这么远的路,又隔了这样长的时间,陈香兰这人早就让她扔到脑后去了,只留下个模糊的影儿。

        可今日忽然间撞上,昔日里那模糊的影儿骤然鲜亮起来。这陈香兰当真绝色,不光是脸,浑身上下透出的气度都让人瞧着心折,又冷又淡又静,人如其名,就好似一朵清幽的兰花,不食人间烟火。让她不自觉生出两分嫉妒之心。

        郑静娴似笑非笑对林锦楼道:“这小嫂子比先前你那个岚姨娘生得美,比那个原先妖里妖气的嫂子也强百倍,大表哥还是好眼光。”

        林锦楼只笑着对宋柯道:“瞧瞧,好一张甜嘴,我刚夸她找了个好老公,她就这样夸起我来了。”

        宋柯听了林锦楼这话却忽然笑了,盯着林锦楼的脸,淡淡道:“她说得是这个理儿,鹰扬兄果真好眼光。”

        林锦楼在宋柯的肩上拍了拍,弯着嘴角笑道:“依我说,还是你更有眼光,寿姐儿这样的媳妇儿,你小子是烧了高香才娶着的。”

        郑静娴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发红,含着十分情意的看了宋柯一眼,用袖子掩着口轻笑了两声。

        香兰只低首敛眉在一旁站着,听着这三人意有所指的互相恭维,仿佛不存在一般。

        当下来了新客,宋家的马车不好一直堵着门,林锦楼和宋柯便到前头去了,香兰同郑静娴回到院内。郑静娴的丫鬟悦儿和小鹃连忙上去扶各自主人。

        林东纨身边的大丫鬟秋叶满面堆笑,去扶香兰一只胳膊,口中道:“大姑奶奶前头待客走不开,一听说是姨奶奶到了,特地让我过来接。”引着她们往园子里去。

        走了一阵,小鹃忽听香兰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叹了一句:“这样就好,如今他身上系的是崭新的八宝腰带,再也不用同先前似的,腰带洗得发白,上头丢了粒玛瑙都舍不得花银子配上,用不值钱的绛纹石替换了……”

    242 遇故(三)含倾陈love和氏璧加更

        秋叶引着香兰进了园子,一路指看园中景致,香兰无甚心情,只是胡乱应着,小鹃倒兴致勃勃,东张西望,同秋叶吱吱喳喳的说话儿。一时走到一处临湖而建的房子前,只见门口悬着一块匾,写着“流水云在”四个大字,还未到近前,便听见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戏,门口守着两个丫鬟,见秋叶带了人,连忙打起帘子,请她们几人进去。

        屋中满满当当坐的全是人,但见满眼珠翠绫罗,各色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林东纨正立在前头给长辈们斟茶伺候,见香兰来了,忙不迭把手里的茶壶放下,迎上前笑道:“可把你等来了,香兰妹妹快往里头坐。”亲热的挽着香兰的手臂,将她带到偏厅一处位子上,这里离戏台子远些,周遭坐着几个穿红戴绿,描眉打鬓的年轻女子,间或几个上了些年岁的,香兰心里明白,这几人也应是各家带出来应酬的有些头脸的姨娘,或是小官员的太太们。

        鲁家好歹旺了几辈,如今虽日薄西山,却还有些底蕴,今日鲁贵谊做寿,来的正经有诰命的女眷明堂里将要坐不开,哪里有还她的位置,她能在偏厅分得个旮旯,便是得脸的事了,她进来时,瞧见廊底下都摆满了桌,都是没身份进来听戏的。

        旁边摆着一张小几子,上头设一小小的掐丝圆盒,里头盛着两样蜜饯,一样瓜子,一样云片糕,另还有茶水茗碗等物,丫鬟们不住穿梭伺候着。

        香兰坐了下来,林东纨立即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香兰手里,告了个罪,笑说:“我今儿太忙,恐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见谅,我先在这儿给你赔罪。香兰妹妹先听一回戏,待会子我亲自陪你到园子里转转。”

        秋叶在旁陪笑,心说还是他们奶奶厉害,能屈能伸,香兰不过一个姨娘,三奶奶都能折下身子结交,倘若三奶奶想讨好谁,那绝对将那人哄得服服帖帖的。香兰这身份是坐不上好位子了,但三奶奶这番话说得又亲切又妥帖,香兰纵然心里头不痛快,这会子也该消了。

        香兰勉强笑了笑。乱糟糟的戏唱了什么全然不曾入耳,见林东纨擎着茶壶走了,便只往窗外望,那湖对岸有假山嶙峋,假山旁栽着垂柳,柳枝随风摆荡。她想,这样真的挺好,如今宋柯前途光明坦荡,又有了娇妻爱子,郑静娴出身名门,对宋柯仕途能助上一臂之力,且性子又爽利又大方,对宋柯一往情深,宋柯正正需要这样的贤内助,这些都是她所不能及的,无论她怎么不认命,怎么挣扎着上进,也无法改变自己丫鬟出身的实事,当年是她天真,倘若宋柯真个儿娶了她,这样的场合里,只怕也会遭人嘲笑罢?

        说到底这一生是她欠了宋柯的,他助她脱离林家的火坑,给她全家脱籍,恩同再造,在她饱受坎坷和挫折时给她一方温暖的屋檐躲风避雨,还曾经同她真心相爱过,这样纯粹明净的情意让她在心底里小心翼翼珍藏着,熬过了许多日子。如今宋柯过得好了,她是发自肺腑的替他欢喜。

        只是她闹不清为什么心里还跟被刀割了一样,疼得她说不出话。

        好疼,好疼……

        香兰的手死死攥着帕子,忙忙吐出一口气,把茗碗端起来,袖子遮面佯装喝茶,刚一抬胳膊,两行泪便顺着脸颊滚下来,正正掉在那茗碗里,她连忙用帕子悄悄抹了。她觉着自己似是神志不清了,这会子心里想得竟然是幸好今天她没涂脂粉,否则和泪混在一起可就没法见人了。

        她抬起头时,戏台子上已经换了一出戏,香兰茫然失措的盯着那戏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她看到台子底下,郑静娴坐在正中的罗汉床上,抱着鲁家老太太正说些什么,那神情又娇俏又可人,那老妇便呵呵笑了起来,周遭的贵妇们也都陪着笑,说了什么话,似是在夸奖她。郑静娴便不好意思的垂了头,说了几句什么,引得旁人又是一阵大笑。

        郑静娴好似察觉了香兰的目光,坐直了身子朝她这边看来,二人目光一撞,郑静娴便高高的昂起了脖子,神色倨傲,略带两分挑衅,冷冷的看着她。

        香兰想笑,却又笑不出。郑静娴大可不必如此,她难道没瞧见方才宋柯提到儿子时满面和煦的笑么,他们是结发的少年夫妻,和和美美的一家子,旁人只有艳羡的份儿,郑静娴难道担心自己会同宋柯重叙旧情不成?真是笑话。

        香兰怅然的想,她同宋柯的缘,大概只止于上一世,这辈子能再相见一回,已是皇天开恩了。倘若她真成了宋柯的小妾,日日向郑静娴低头,在争宠里熬成毒妇怨妇,她大概就会恨他了罢?所以这样很好很好,她只想让他好好的。

        台子上正唱着《大献寿》,又吵又敲,如同群魔乱舞,热闹不堪。

        香兰坐不住了,同左右告了声罪,从房里退了出来。到外面露台上,微风一吹,满腔的燥恼凄凉也吹散了些,小鹃本在梢间里同一群丫鬟吃点心听戏,见香兰站在外头,连忙出来伺候。

        香兰见小鹃唇角还沾着点心渣,勉强笑笑道:“不必管我,就是屋里太闷,我出来散散,你去罢。总在家里拘着,好容易出来一趟,你敞开吃喝玩乐去。”说着把小鹃手里的半块点心要了过来。

        小鹃便自顾自去了,香兰靠在栏杆边,拿着点心喂鱼。忽见三五个年轻的贵妇小姐们站在不远处,虽在一处说话,可时不时朝她看过来,指指点点。定睛看去,只见赵月婵正站在人堆里,摇着扇子瞧着她,脸上带着十分不屑与轻蔑的神色。

        香兰一概懒得理睬,想来也知道赵月婵没说她什么好话,故意在官眷贵属里坏她名声。香兰索性背过身,只管把点心碾成细末往湖里扔,引得一众锦鳞争相来食。

        赵月婵见香兰的淡漠模样,心里愈发恼了。她同林锦楼和离,虽办得悄无声息的,可在金陵贵族当中却是一件极轰动的事,家中闭门谢客,爹娘兄弟愁眉不展,眼见她呆不下去,家里头便送她到了京城祖父家里,躲开是非之地。

        初入京城谁都瞧不上她,家里也少有来信,她也颇受了些委屈怠慢,夜半里恨上来睡不着觉,肝郁气短,一口气不出险些酿成大症候。家里先前打算把她远远的嫁了,选了个芝麻七品官,让她嫁过去当填房,七品?她连眼尾都不扫一扫,让她嫁过去,痴心妄想!她偏不认命,她就不信,自己这辈子就让人捏死了翻不了身!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她祖父家中常有各色官员人等往来,恰逢她兄长赵刚到京城里谋前程,赵月婵又是说好话儿,又是使银子送礼,买通了赵刚替她留意着,终挑出了几个有些体面的人家。她每个都悄悄去瞧过,最终相中了去年死了老婆的戴庆。一则戴庆乃翰林院五品,官职清贵,且又是她祖父赵晋极器重的,想来日后颇有前途;二则戴庆虽四十有五,但保养得宜,年轻时便有“美男子”之称,如今留一口美髯,翩翩君子,也颇有名士风范;三则戴家也曾显赫过,俗话说“百年之虫,死而不僵”,想来是还存了些底子的。赵月婵盘算过便同赵刚打商量,赵刚听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只说:“此事难度非同小可,戴家如今体面,十有八九也是要娶黄花大姑娘做填房的,妹妹这样身份的,倘若提了,人家再婉拒,岂不是打爹爹的脸?也打了祖父的脸。”

        赵月婵知道这是使的银子没喂饱,心中咒骂不迭。彼时她在林家曾买了个颇有些姿色丫鬟,唤作琼脂,原本打算给林锦楼分宠的,熟料林锦楼没瞧上,离开林家时,她也把这丫鬟带了出来,如今买这等颜色的女子少说也要五百两银子,她本想奇货可居留作别用,但此时也只得一咬牙把琼脂打扮好了去给赵刚献茶,许诺此事若成了,便把琼脂送给赵刚做妾。赵刚早就相中赵月婵身边的绝色丫鬟,琼脂亦不是省油的灯,二人眉来眼去多日。赵刚听了赵月婵的话,暗骂这女人奸猾,“不见兔子不撒鹰”,可好歹能捞着好处,便暗地里安排着,让赵月婵在家里园子“偶遇”了戴庆一回,将绣楼窗户打开,临床做梳妆状,又不小心遗了帕子,从窗户吹到戴庆脚下。

        戴庆见之便惊为天人,赵刚便趁机道:“说起来我这妹妹也是个可怜人,先前嫁到京城林家,丈夫是个活霸王活土匪,妹妹这样金闺玉质的就让他糟践,动辄便又打又骂,成亲几年没有孩子,便要休妻,可满处打听去,谁不知道林锦楼膝下子女全无,他房里还有几个丫头小妾呢,连个蛋都没下出来,怎就责怪到妹妹头上。闹得这般不像样,妹妹也没脸再呆下去,嚷着要寻死,也是爹娘心疼她,这才同林家说了,和离出来,将妹妹送到京城来,让我陪着散散心。”又夸说赵月婵如何标致,如何聪明灵巧,如何温柔贤惠,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戴庆听了颇为动心,听赵刚的话也揣度出几分意思,暗道这赵月婵生得如此可爱,绝色难寻,年纪又轻,且又是赵晋的孙女,自己是赵晋的门生,这样的出身也不至于辱没了赵月婵,倘若这亲事若成了,一则自己得了美娇娘,二则同赵家亲上加亲,岂不两全其美?况他膝下已有三个儿子,眼下孙子都有了,即便赵月婵是个不能生养的,自己也不用烦恼这子嗣之事。便笑道:“你妹妹既然这样好,可又许了人家了?”

        赵刚一听这话便知有门,忙道:“还不曾,生怕又寻个粗鲁汉子,糟蹋了妹妹青春年华,若要找,也合该找兄台这样的读书人,文文气气,年纪大了也懂得温柔疼人,妹妹才不至于春闺零落。”

        戴庆笑道:“弟弟这是拿我开心,还是说正经话?”

        赵刚道:“当然是正经话,不知兄台的意思呢?”

        戴庆又笑道:“说起来也是好事一桩,只怕你妹妹这样的人品,不会嫁我这样上年岁的当填房,你祖父也未必乐意。”

        赵刚心说,就怕你这冤大头不乐意,只满口道:“这都无妨,兄台若真有心思,便只管遣人上门提亲,其余之事交给小弟办理便是。”

        戴庆答应着去了,后果真遣了人到赵家去提亲,这厢赵刚和赵月婵早已跪着去求赵晋,赵月婵先痛哭流涕说自己早已改了,如何收敛性情,日后如何妥帖行事。赵刚也说戴庆和赵月婵如何般配,老少相配定能和谐白头等语,说得天花乱坠。赵晋起先不应,却由不得孙女梨花带雨的左右哀求,因想着她受了一回磨磋也应是改了,这回两厢有意,自己又何苦棒打鸳鸯,便答应下来。

        赵晋一点头,婚事便火烧火燎的操持起来,戴家因是续娶,便也不大办,仅三个月,赵月婵便进了戴家的门,赵月婵嘴甜又殷勤小意,将戴庆哄得五迷三道,把旁人皆抛在脑后,宠爱极盛。

        故而赵月婵四处交际皆是打扮艳惊四座,风风光光,似是要将她原先受得窝囊气都找寻回来似的。今日她再见林锦楼更是存了扬眉吐气的心,当年他让自己守着活寡,百般折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出来,几欲将她置于死地,她心里已发了誓,倘若寻了机会,便不让林锦楼好过!可谁知林锦楼今日见了她,连第二眼都没再看,视她无物,这比林锦楼对她横眉冷对,或是恨骂不绝更让她难承受。更遑论她竟然看到了陈香兰!那小贱人不是早已让她卖到青楼去了么?怎又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穿得金光睁目的,林锦楼竟带她出来交际,还巴巴的追过来给她引荐显国公的女儿。

        方才她旁敲侧击问了林东纨,听说林锦楼如今满庭的姬妾一概全无,只剩了陈香兰一个独宠,吃喝穿戴,仆伺环绕,比她当年做林家正头奶奶还体面。

        赵月婵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吞咽不下,连满桌子佳肴都变成了苦药。

    243 遇故(四)含月光兰兰和氏璧加更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狐媚样儿,啧,这样弱不禁风的女人实则是最贱最毒最可恨的,对男人总是扮个楚楚可怜的样儿,又是眼泪,又是委屈的,不知道多爱灌迷魂汤,爷们筋骨一软,老婆孩子都扔到脑袋后头去了。”焦氏两眼乜斜着香兰,两道浓眉将要竖起来,“原本还以为她有些体面,想不到也不过就是个爬床的丫头。”戴三爷戴蓉前些日子就偷了个丫头,险些私出孩子,焦氏发狠整治,落了一身腥,得了个“河东狮”的诨号,正是恨上心头的时候。

        “偏爷们就吃这套呢,一个个都是贱骨头,把奴才种子举到自己老婆头上,都是活该天打雷劈的。”另有个妇人似笑非笑,朝香兰那边看了两眼。

        赵月婵用扇子遮着嘴,心中连连冷笑。方才焦氏看见香兰坐在湖边,便赞她生得好,又谈论她来历,赵月婵便道:“她这个来历我还真清楚明白,奴才种子出身的,仗着有两分颜色,没少勾搭爷们,听说好几个都同她有首尾,这样淫奔不才的原就该赶出去,可林家那大爷……诨号你们也都晓得,唉……说出来也难启齿,那小娼妇给卖到窑子里,不知怎么腌臜,林家那糊涂的爷脏的臭的一概不拒,竟是被小淫妇缠软了腿的,太太打着骂着还不肯撒手,当日我劝了几句,反倒讨了嫌,被人厌得跟什么似的……”说着还用帕子蘸了蘸眼角。

        同她们一处的都是戴家素日里交好的,都知赵月婵先前是同林家和离再嫁。但见赵月婵生得标致,行事有分寸,说话又伶俐讨喜,便十分亲近,且林锦楼有个“霸王”诨号,又风流花名在外,故对赵月婵这颠倒黑白说的话便十分相信,再看香兰,也是满腔厌恶,一时说个不住。

        她们这里说得热闹,却不妨小鹃并郑静娴的丫鬟悦儿和几个丫鬟在梢间里说笑,将赵月婵等人说得听了个满耳,小鹃登时气得脸色通红,咬牙骂了两句,“噌”站起来跑了出去。悦儿暗想:“方才林大爷跟我们奶奶说了,要多看顾香兰,如今传出流言蜚语,香兰名声上不好听,难免要受闲气,林大爷也面上无光,这事还要禀报奶奶才是。”想到此处往明堂里去,只见郑静娴正跟几个有些年纪的贵妇说话,便过去,附在郑静娴耳边轻声说了一回。

        郑静娴一愣,看着悦儿:“当真?”悦儿点了点头。郑静娴微皱眉头想了一回,想起身又坐了下来,展平了眉眼,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罢。”悦儿便退了下去。

        郑静娴端着茗碗,用盖子拨动着茶叶。倘若是旁人,她还真愿意去管一管的,赵月婵什么货色她清楚,对其为人极其不屑。且林锦楼如今前程似锦,连她爹都说,要多敬重几分,此人左右逢源,精明绝顶,又擅周旋,一副忠君爱民模样,竟肯自己花银子养私军替朝廷打仗,既不邀功,也不张狂,难得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个心性,颇得圣上和阁老们青眼,谁知道这小子日后能把官做到什么份儿上,她料理了这桩事,也是和林锦楼再结一个善缘。只不过陈香兰……她是膈应了。

        早在她与宋柯成亲之前,她去宋家做客,亲眼瞧见过宋柯如何待香兰温存。宋柯这样好脾气的人,竟为了香兰跟林家两位小姐翻脸,可见如何爱重。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宋柯看着香兰的眼神,竟也是脉脉情深——时至今日,宋柯都未用这种眼神瞧过她。当初她执意要嫁宋柯,实则已咬牙硬等着陈香兰会进门做小妾,她面上装不在乎,可全身卯足了劲儿跟陈香兰斗法。一个只不过有些姿色出身卑贱的女人,怎敌得过她这样出身高贵,明媒正娶的太太,更勿论她家里能替宋柯铺一条锦绣前程。与其说她信自己能掌控一切,倒不如说她是相信自己娘家势力和宋柯的抉择——毕竟宋郎最后择了她。只是当初她听说陈香兰自请而去,心里是颇松了一口气的。原本以为此事至此终了,却不曾想今日又和陈香兰在这个场合里相遇。想到方才宋柯失魂落魄的神色,郑静娴就觉着心口疼,故而悦儿方才同她说香兰被赵月婵诋毁一事,她听完竟有种隐隐的痛快和兴奋。笃定主意不管这一桩。

        且说小鹃将此事同香兰说了,香兰木然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小鹃气得鼓鼓的,还等着香兰同她一道同仇敌忾,没成想香兰只说了一句,便道:“这就完了?就……就这么便宜赵月婵那贱人啦?”

        香兰正独自伤心呢,听了小鹃的话忍不住向上勾了勾嘴角,道:“你不是怕她怕得紧,原先看见影儿都恨不得躲,怎么这会子又直呼其名,又骂她贱人的。”

        小鹃哼道:“先前她是林家大奶奶,我身家性命攥她手里,她又这样凶恶,我自然是怕的,如今她早就从林家滚蛋了,我还怕她个球!”又笑着对香兰道:“反正有你和大爷撑腰不是?她可没少说大爷坏话,大爷听到一准儿气死。”

        香兰笑了起来,把手里剩下的点心搓得更细,一并扔到湖水里,然后拍拍手,用帕子擦了擦,小鹃忙道:“要不要拿些绿豆面过来净手?”

        香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裳道:“你说得是,如今她已不是林家大奶奶了,咱们还怕她个球!”迈步往赵月婵那边走去。

        小鹃眼睛瞪得溜圆,急急忙忙跟上,口中道:“奶奶你慢点,等我去叫人。”

        香兰停下脚步,奇道:“叫人?叫什么人?”

        小鹃道:“奶奶不是要去找赵月婵理论么?她那样的恶婆娘恐怕要跟你动手撕虏,奶奶你这样的,只怕不是她的对手,我去告诉大姑奶奶,借几个丫鬟过来,壮壮声势,万一不成,奶奶也不吃亏。”

        香兰伸手戳了小鹃脑门一记:“你可真真儿看热闹不嫌事大,日后少跟桂圆一处胡闹,小子们都皮,你也学一肚子淘气回来,回头带歪了画扇。”顿了顿道:“谁说我要同她理论了?”言罢迈步便走,小鹃连忙跟上。

        众贵妇见香兰竟朝她们走过来,脸上不由泛起惊讶之色,继而生起轻蔑之心,你拉我一下,我推你一把,彼此使着眼色。香兰走到近前,先盈盈一福行礼,对赵月婵含笑道:“赵姐姐别来无恙?不知不觉间,将要阔别两年了,今日重逢故人,心中不胜欢喜之情,想同姐姐叙叙旧。”

        众人见香兰态度热络,便纷纷看向赵月婵。

        赵月婵摇着扇子,冷笑道:“我同你无甚话可说。”

        香兰仍微微笑道:“来京城之前,太太特特嘱咐了我一番话,说我要见着赵姐姐务必转达,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月婵暗道:“到不知道这小蹄子要怎么弄鬼,众目睽睽之下,量她也不敢怎样。”想到此处便跟着香兰去了,二人走到房后假山一处清幽之地,赵月婵冷冷道:“有什么话?说罢。”

        香兰脸上仍挂了笑道:“今日一见,你过得还不错。”

        赵月婵冷笑道:“倒也没什么不错,五品官的正头奶奶,凑合活着罢了。倒是你,真是抖起来了,原先不知在哪个旮旯里的小冻耗子,摇身一变,居然也巴上了高台盘。”

        香兰含笑道:“姐姐说这番话是嫉妒罢?大爷近来少去外头胡混吃酒了,连家里的姬妾也都散了,让我宿在正房里,如今连外头人情送往也硬带着我来,我虽不才,还真有那么几分体面。”

        这话刺得赵月婵胸口发闷,脸色发白,压着心头火,上下打量香兰,口中啧啧道:“你穿这一身,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只可惜,一辈子都当不成正头主子奶奶,等林锦楼腻歪了,到时也能看看你的下场。”

        香兰笑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说起来,你同大爷成亲几年,大爷连个正眼色都没瞧过你,可怜你生得这样花容月貌,大爷这样风流好色的人,也能狠心让你守活寡,这几年的滋味,不好受罢?”

        赵月婵恶狠狠的朝香兰瞪了过来,伸手指道:“你,你说什么!”

        香兰把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笑道:“小声些,别把不相干的人招来,到时候丢得是姐姐的脸。这是大爷同我说的,说你身子太脏,他宁肯抱着母猪,也不愿碰你一碰。”

        赵月婵两眼里将要转出泪,气得脸又变成红色,唇咬牙道:“你这贱人,你就干净了?还不是让我卖到窑子里……”

        香兰冷笑道:“合该我遇到贵人,老天开眼,竟未沦落到那样不堪的地方去。”面色缓了缓,复又笑了起来,道:“大爷不懂爱重姐姐这样的美人,想来姐姐也是春闺寂寞,怪道常常去甘露寺上香,不知是真礼佛,还是去寻什么人了……”

        赵月婵这一遭正正面色大变,头上如同轰了一个焦雷,第一想到的便是林锦楼将她的事告诉香兰了!但转念一想又觉着不能,林锦楼那样的人,何等高傲,又怎会对外说自己曾被戴绿帽子的事。

        赵月婵抖着嘴,恨得双眼将要喷出火:“贱人,满口里胡说八道,什么甘露寺,我从未去过。”

        香兰往前迈了一步,微笑道:“好巧不巧,我刚好去过一回,恰巧看见姐姐正在僧人的寮房里……难为大爷还亲自带了兵去捉奸,声势浩大,唬得我躲在窗根底下都未敢吱声。大概就从那天之后,大爷便跟你和离了罢?”

        香兰看着赵月婵愈发苍白的脸,将笑意敛了,又往前迈了一步,走到赵月婵跟前,几欲和她鼻尖对着鼻尖,淡淡道:“方才有人告诉我,姐姐在外头散布了我好些听都听不得的谣言,姐姐快回去帮我想想,该怎么替我把名誉澄清了,倘若外头有一字半句的流言蜚语传出来,可都在你身上了。姐姐要这样对我,兴许我嘴一松,甘露寺之事可就告诉旁人了,还有当初岚姨娘惨死……啧啧,这多不好,好歹相识一场,要这流言悄无声息的没了,甘露寺什么的事也就烂在我肚子里了,原本也在我心里放了这么些时日,我也未打算往外说,你说是也不是?”

        赵月婵两眼直直瞪着,胸口剧烈起伏。

        香兰看了看她的脸色,又低下头,帮她理了理衣襟,轻轻抚平她衣上的褶皱,轻声道:“看姐姐如今过得甚好,成了五品诰命夫人,门第清贵得紧,眼见荣华富贵受用一生,再做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岂不是愚蠢透顶了?姐姐可要珍惜如今的日子才是。”言罢而去。

        赵月婵站在原地,怒得双目已变成赤红,两手撑在一旁的假山上,气得眼前发黑,将要站立不稳,忍不住恨得“啊啊”尖叫一声,却因屋中铙钹声太响被遮了过去,只惊得一只觅食的麻雀扑楞楞的飞跑了。

        小鹃正守在不远处,生怕香兰吃亏,见香兰跟赵月婵说了一回,又走了出来,不由大松一口气,忙不迭跟了上去,口中问道:“奶奶,这事儿妥了?”

        香兰面色有些疲惫,道:“妥了,想来她不会再胡说八道。”

        小鹃眨巴着一双圆眼睛,奇道:“奶奶可真是神了,赵月婵那样的母夜叉也能乖乖听话?那个……奶奶同她说了什么?”

        香兰摇了摇头。有道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她是豁的出去,可赵月婵这样从泥里又爬到云端的,何苦跟她找不痛快,平白葬送自己的大好日子。

        香兰一贯平和,纵有跟人争执,也皆是迫不得已,若非赵月婵与她别苗头,她定是绕路而行,懒得理睬的。只是她同赵月婵这一番针锋相对,倒让她撒了邪火,心里头骤然痛快了不少。

        此时只见林东纨正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望见香兰,忙笑眯眯的走了过来。

    244 遇故(五)

        林东纨对香兰笑道:“刚还想跟你说说话,一错开眼的功夫就瞧不见你了,快开席了,随我去罢。”拉着香兰往屋里去,此时戏已经散了,丫鬟仆妇们托着大捧盒进屋,先前桌上的茶水、糕饼果子、瓜子蜜饯等均已撤下,换上碗碟调羹等物,丫鬟们从捧盒里分别端出两碟凉菜摆到桌上,另有婆子取热手巾给人净手,有条不紊。

        厅中开了几桌,香兰仍在原先角落的桌子旁坐了,前头鲁家的老太太已举了酒盅敬酒,人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凑趣儿说着吉祥话,欢声笑语一片。

        香兰只觉得人群喧嚣似离她极远,同赵月婵撒了邪火,先前的痛快慢慢淡了,心里却忽然空了一块,只茫然的端起酒杯与旁人一并饮了,桌上的菜也味同嚼蜡,只自斟自饮,先前她是不爱这杯中物的,可如今心里头发沉,唯抱着酒壶有一杯没一杯的吃酒。

        她睁着一双微醺的眼向周遭望去,看着那些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贵妇小姐们。又想起今日遇到的这些故人,宋柯事事完满,春风得意;郑静娴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爱子承欢;赵月婵二嫁贵婿,自有风光;还有林锦楼,手握重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享荣华富贵,美酒佳人;小鹃则无忧无虑,安心为奴为仆,仿佛人人都活得花团锦簇,唯有她活得挣扎且彷徨,好似独自站在一片灰蒙蒙大雾之中,不知往何处去。她心里最清醒的是决不能顶着小妾的身份就这样在林家里度过一生,但究竟该如何,却无人能拉她一把,或是给她指一条明路,林锦楼将她看得四下森严,她还有一双日渐年迈的双亲,她只能忍着,熬着,等待她的时机,日子也就变得尤其的长,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香兰一杯接一杯,想着自古便有“一醉解千愁”之说,兴许醉生梦死就能把种种不如意都抛到脑后了,如今她什么都不愿想,只要当下痛快些。

        忽从背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拿酒杯的手按了,林东纨略有些担心道:“哎哟,你这是吃了多少酒,脸红成这样。”

        香兰已有了七分醉意,只看着林东纨吃吃笑道:“我没吃醉,心里明白得紧。”说着又要去倒酒。

        林东纨忙拦道:“不中用。要是当着大哥的面,你想吃多少我也不拘着,可如今你在这儿,大哥又把你托给了我,你吃醉了惹了那儿不好,葬送我也跟着吃瓜捞,大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脸上堆了笑,把香兰手里的酒盅拿下来递给秋叶,哄香兰道:“你随我去,给你找个地方,歇一歇,吃碗醒酒汤,一身酒气也不像样不是?”说着给秋叶和小鹃使眼色,她二人扶着香兰起来。

        出了门来到园里,穿过假山门洞,又绕过一片矮墙,眼前出现了一处极清幽之地,只见只见周匝翠竹环抱,当中有间一明两暗的屋子,楣上挂一匾额,上书“滴翠馆”三个字。林东纨把门推开,笑道:“这里原本是家里大姑娘住的,自她出阁就空闲了,日常里有婆子们打扫料理,里外都是干净的。水流云在人多眼杂,这里最清净,好妹妹,你吃些茶醒醒酒,待会子丫鬟把药就端来了。”

        小鹃问道:“什么药?”

        林东纨笑道:“大哥差他小厮过来特特叮嘱我,说香兰要调理身子,每天两顿药,不能间断。”边说边引着她们主仆进了滴翠馆。

        只见房中干干净净,甚少陈设,家具虽在,但玩器一概全无,只有明堂里的长案上摆着一对儿瓶,插着鸡毛掸子、孔雀翎等物。

        林东纨安顿了香兰便去了,只留了个小丫头子在这儿伺候。小鹃打发小丫头子去厨房要醒酒汤,又去小茶房烧水沏茶。香兰正是吃到酒酣耳热之时,不肯在床上歇的,趁屋中无人便爬起来,穿了鞋踉跄着往外面去,想再回席间去取酒喝。

        刚到矮墙处,竟瞧见宋柯正背靠着墙站在那里,她顿时心头狂跳,停住了脚步。

        宋柯手里握着一柄折扇,身量似是比先前更高了些,整个人丰姿雅量,风度翩然,如同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香兰摇了摇头,她觉着自己可能真吃多了酒,这会子已经开始做梦了。周遭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香兰的头昏沉沉的,想着如此真好,方才她不敢仔细打量宋柯,这厢可以将他看个清楚,然后把他的眉眼牢牢锁在心底里就好。

        她心跳如雷,指尖已微微打颤。

        宋柯看见香兰也怔住了,他仿佛不敢相信,慢慢转过身,良久良久,他哑着嗓子道:“香兰,你……你别来无恙?”

        这句话将一方宁静打破,香兰如梦方醒,紧接着一股无以言表的羞耻涌上心尖。她先前曾无数次想过再同宋柯相见的情形,她合该妥帖的嫁个读着圣贤书,知疼着热,温和上进的丈夫,纵然她荆钗布裙,门第平平,却可以挺直了腰,同宋柯点头微微含笑,说一句:“我如今很好。”可不该是此刻这样,浑身绫罗绸缎,珠翠环绕,做了林锦楼豢养的金丝雀,尤以她当初誓不做妾的话还犹言在耳,故而这一刻变得分外难堪。

        她咬紧牙关忍着,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小声道:“劳你惦记了。”她想问宋柯可好,可喉咙里仿佛堵着个东西,想吐又吐不出。

        两人便这样静静的相对,谁都不曾再开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香兰一席话,将赵月婵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中愈发恨香兰,可又怕她真个儿把自己先前所做不堪之事向外散布了,少不得忍气吞声,不着痕迹的对众人说了些香兰的好话。待到用饭时,仍气得一口饭都咽不下,她本就有些胃疾,这会子愈发胀气难受,伸手一摸,发觉放药的荷包未戴在身上,便出去找丫鬟琼脂拿两丸药吃。

        赵月婵走到外面,只见外头廊底下摆着几桌席,坐着些有头脸的丫鬟,她张望了一遭,没瞧见琼脂,眼色一花,依稀瞧见琼脂往前头去了,便提了裙子跟上前,影影绰绰的,只见琼脂走着时不时往四下张望。

        赵月婵暗道:“这丫头平素就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眼空心大,鲁家我带她来过两遭,竟不知她对这园子这样熟了,不知她这是往哪儿去。”遂悄悄尾随在后,只见琼脂走到园子一处侧门,旁有个看园子仆妇住的罩房,琼脂一闪身便进去了。

        赵月婵等了片刻,蹑手蹑足跟上前,舔破窗纸往内一看,只见戴蓉正按着琼脂,两人已精光赤裸,正亲热得难解难分。赵月婵大吃一惊,继而用帕子捂着嘴,吃吃笑了两声。心道:“琼脂这小浪蹄子真够奸淫狗盗的,居然在别人家里弄这事,焦氏那母夜叉知道,定要揭了她的皮!”

        原来当日赵月婵将琼脂送给赵刚,以谢他助自己嫁进戴家。赵刚得了个绝色丫头,也很是热络了一阵,可过不久,又有人赠了他个美妾,便立时把琼脂扔到脑后,偏那美妾又是好嫉妒的,容不下琼脂争宠,便撺掇赵刚将琼脂卖了。这琼脂也颇有几分机灵,哭着求赵刚要再回赵月婵处当丫鬟。赵刚舍不得琼脂,又不愿得罪新宠,想着琼脂日后在赵月婵处,自己仍可时时去见,到底没离开手掌心,便答应了。可这琼脂亦是水性一样的女子,既已尝了男女欢爱的甜头,又岂能忍住,而戴家三公子戴蓉又是个俊俏的博浪种子,二人习气相投,素日里眉来眼去,碍于焦氏淫威不敢动手。林东纨之夫鲁鉴乃戴蓉之狐朋狗友,便在鲁家供了方便之地,戴蓉又以心腹小厮同琼脂传话,引着她来此处,两人相见自是干柴烈火,当下脱了衣裳销魂云雨起来。

        赵月婵赵月婵见那二人到了当劲处,便猛踹门进去,横眉立目道:“了不得了!青天白日的,这是作甚!”唬得那二人魂飞魄散,浑身乱抖,忙不迭找衣裳遮身。

        赵月婵指着琼脂骂道:“小浪蹄子,臊答答的,竟跑这儿来偷腥!浪东西,打死你不嫌多!”又指着戴蓉骂道:“不害臊的王八,囚囊货,偷人偷到我身边,羞臊你老娘脸呢!”

        琼脂吓得泪水涟涟,顾不得旁的,跪在床上连连磕头。戴蓉见是赵月婵,反镇定下来,笑嘻嘻道:“娘可要疼儿子,这样冲进来,可吓死儿子了。”

        赵月婵道:“呸!下流种子,等你爹拿你是问!”

        戴蓉忙笑道:“祖宗!亲娘!这是家事,可不该张扬出去。”说着朝琼脂看了一眼,只见她仍求饶不迭,胸前一对奶儿雪浪翻滚,不由对赵月婵轻佻笑道:“说起来也是娘会调、教人,才叫儿子惦心。”

        赵月婵听了这没廉耻的话,反忍不住“扑哧”一笑,旋又绷起脸道:“小王八蛋,嘴抹了蜜了,回头你媳妇儿知道该找我玩命。”

        戴蓉笑道:“这就该让娘多替儿子费心了,娘要成全了儿子,儿子也真心真意孝敬您老人家。”

        赵月婵低头想一回,便道:“好个没皮没脸的小王八蛋,穿上衣服出来说话儿。”说着出了门,站在门口等着,依稀却听见矮墙那头有动静,往石墙上镂空的窗户往外一望,只见石墙尽头,香兰和宋柯正在痴痴对望着。

        赵月婵一个激灵,立刻半眯了眼。宋柯她是认得的,当初此人曾借住林家一段时日,她对这俊美儒雅的少年亦颇多好感,翠绿鲜嫩得仿佛朝露青竹,郁郁葱葱同林锦楼英气霸气之势截然不同。可陈香兰那小贱人怎么同宋柯……

        赵月婵这等惯在风月里行走的,一眼就瞧出里面有乾坤。此时戴蓉和琼脂穿了衣裳出来,赵月婵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待会儿再同你们两个窝三调四的算账,这会子帮我做一桩事。”小声交代一番,打发他二人去了,心里则咬牙冷笑,闪身躲到一旁等着瞧热闹。

        宋柯看着香兰一阵恍惚。他想起方才在门前相见的情形。香兰愈发美丽,可原先身上生彩鲜亮的活气一丝全无,温顺袅婷的站在林锦楼身侧,好似一只漂亮的瓶儿。他不敢多看,眼前这女子已不是他的了,不会如先前一样红袖添香于案侧,悉心照料他起居,温柔而善解人意,看着他家里的账簿打着算盘殚精竭虑,害羞的同他撒娇,把一整颗真心都摊到他跟前。他原先心底还抱着一丝卑微又厚颜的期望,盼着香兰能忍不住回心转意,再来找他,先前林锦亭给他去信,大骂香兰攀了高枝儿,他始终不能生信,今日一见,方知她真成了林锦楼的小妾。他的心生疼,好似有只手将他全身都攥个稀烂,几乎不敢开口,仿佛张嘴就要说出心底里将要涌出那万劫不复的话。他只是勉强维持风度,同林锦楼寒暄,可走后,他借故如厕,独自靠在僻静之处,用手捂住脸,竟忍不住泪如雨倾。

        方才在席上,林锦楼三番两次贺他“百年好合”、“比翼双飞”、“喜得麟儿”,频频举杯。他来者不拒,一杯一杯的喝。他本就没酒量,旁边也有人劝着,可他置若罔闻,他心里仿佛揣了团火,躁得难忍,他看见林锦楼就止不住嫉妒和愤恨,他将要失态,为掩饰便从席间出来散散,跌跌撞撞无意间进了园子,不成想竟然遇到了香兰。

        “听林家小三儿说林锦楼待你不薄,这就好,我……”宋柯看着香兰俏丽的脸极其艰难的开口,“我……”他再说不下去,声音已带了哽咽。

        这样短短的几步隔的已是千山万水。

        香兰泪眼模糊,宋柯在她眼里成了个模糊的影儿。

        宋柯只觉已生不如死,他再也不堪忍受,往前迈了一步,抖着嘴唇道:“有一事我想问你,我听珺兮说,你当初遭毒打病卧在床时曾说梦话,提到‘沈家’……”

        香兰的心登时提了起来,双手倏然死死握紧,指甲深深刺进掌心,见宋柯离她愈发近了,耳边恍惚间听到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是不是嘉兰,是不是我……的妻。”

    245 遇故(六)

        林锦楼手里捏着酒盅,懒洋洋歪椅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众人多少有些放浪形骸,肆意说笑起来。鲁家三公子,林锦楼的大妹婿鲁鉴正坐在一旁殷勤的说话儿,先说些戏子妓女等风月,又提及京城里最时鲜的新闻及朝中涌动之事,这个贬官了,那个升迁了,谁家女儿进了宫,哪个又新得了皇上青眼,不一而足。

        林锦楼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他这大妹夫读了两年书,无甚本事,不过仗着些家族余荫,虽也有些纨绔习气,可胆儿小性懦,不成气候,可也就这样的林东纨才拿捏得住,等闲哪个男人愿意让个女人骑在头上。如今鲁鉴连纳个小老婆都要看林东纨脸色,挑她有孕时从丫鬟里提溜个姿色不上不下老实听话的,听说外头喝花酒也都是蹭朋友或是赊账,兜儿里没几两银子。

        林锦楼眼睛一溜,只见宋柯那位子上是空的,不由冷笑了两声。方才在门口,他故意引香兰与宋柯那小子见面,无非想试试他二人反应,长久以来,宋柯就好像他心里的一根刺,与其让那根刺在心里扎着,倒不如给个痛快,他到底要亲眼瞧瞧在小香兰心里,那个姓宋的有几两重。宋柯打从见了香兰第一眼,眼珠子就钉在她身上,跟失了魂魄似的,让林锦楼浑身上下不舒坦。宋柯也好,他背后站着的显国公也罢,两方原本各不相干,有着姻亲这层关系,互相卖个面子罢了。可真要惹到他头上,甭说他爹娘老子的势力,他往外一站,就够显国公掂量掂量喝一壶的,小小的宋柯压根不足为患。香兰是家生的奴才,自打生下来就是他们家的,脱不脱籍在林锦楼看来无甚分别——本来就是他的人,只不过先前他鲜少在家里住,没发觉罢了,可如今香兰已是他的爱妾,宋柯哪凉快哪呆着去。

        他特意举着酒杯到宋柯那桌给他敬酒,贺他“百年和好,喜得贵子”就是意有所指,警告宋柯老实些。又同宋柯笑道:“过几日选个良辰,哥哥为给香兰抬姨娘,打算大宴宾客,热闹一回,到时候还请兄弟赏光,务必到场吃哥哥一杯喜酒。”宋柯听了这话举着酒杯的手便停了下来,过了许久,忽然笑了,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欲拍林锦楼的肩膀,又迟疑,可最终拍了下去,对林锦楼道:“哥哥果真好福气,兄弟我告罪,去漏个酒。”说完将他一个人晾在那儿,起身就出去了。

        林锦楼只看着宋柯背影冷哼。

        一时又有人来给林锦楼敬酒,林锦楼含笑应酬,不知寒暄多久,又同多少人吃酒闲话,只见戴蓉悄悄从门边溜进来,走到林锦楼身边,低声说了两句,林锦楼登时脸色一变,旋即又把眉眼舒展开,换上一副笑模样,对身边众人道:“有点事,先告个罪,待会儿回来我必定自罚三杯。”说完便起身离席,走到外面,脸瞬间阴寒下来,一手提起戴蓉的衣襟,冷声问:“你说得当真?”

        戴蓉只见林锦楼脸色铁青,两眼中戾气翻涌,唬得腿已软了,按着林锦楼的手只得赔笑道:“当真,当真,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骗林将军。”心中却大骂,后悔来替赵月婵传话。

        林锦楼又将戴蓉提了提,冷笑道:“好,好得很。”说着一拳捣在戴蓉脸上,登时两管血顺着鼻梁淌下来,戴蓉眼前直冒金星,不由大惊,刚欲大叫,林锦楼拎起他,阴森道:“你胆敢往外胡说八道一个字,老子一刀割了你的舌头,不信你就试试。”

        戴蓉心里叫苦,不由连连点头,林锦楼松了手,戴蓉腿一软就要给林锦楼叩头,林锦楼踹了一脚道:“混账东西,还不起来带路!”

        戴蓉捂着鼻子心里叫苦,林锦楼人称“林霸王”、“活土匪”,他早就听过此人名声诨号,这回怎就鬼迷心窍,听了赵月婵那小贱人挑唆,又存了看热闹的心,惹到这位头上,只好胡乱用巾子堵了鼻子,苦着脸引着林锦楼去。

        却说鲁家花园里,镂雕石墙边上,香兰听了宋柯的话,恍若耳边响了个雷,忍不住后退一步,她想忍住,可不知怎的,泪珠儿却成串的滚下来。

        宋柯只觉着心一颤一颤的疼,再向前迈一步,泪簌簌掉下来,抖着嘴唇道:“你早就……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你为何早不告诉我……若我知道,倘若我当初知道,我……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跟郑家结亲……”他说每一个字都觉着胸腔里烧了一把火,直要将他焚烧殆尽。

        当日他听见珺兮闲话时提及,只觉五内俱焚,一手捣在桌上,拳头上鲜血淋漓,起身就想奔出去。宋檀钗吓坏了,一把抱住他胳膊道:“哥哥你上哪儿去?”他只怔怔道:“去找香兰……”宋檀钗吓了一跳,连忙探头探脑往四周看,压低声音道:“哥哥说什么昏话?让嫂嫂听见那还了得!这儿离金陵远着呢,哥哥如何去?再说,香兰……已是林锦楼的妾了,哥哥去又有何用?”这一句兜头一盆冰水,将他浇个透心凉,是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他茫然的坐了下来。此时郑静娴挺着肚子进屋,不由吃了一惊,忙问道:“他这是怎么了?身上不舒坦?怎么好端端的流眼泪了?”

        哦,原来他还流泪了。宋柯定定瞧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兰花,听见宋檀钗替他遮掩道:“没什么,哥哥是想起父亲早亡,心里难受罢了。”

        此刻香兰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不是午夜梦回时的幻影,她脸上挂着泪,她为何要哭呢?当日流放几千里,在路上她都未掉过一滴泪,对他永远是一张笑吟吟的脸,面前的容颜和前世的脸合二为一,他忍不住伸手想拉住香兰的手臂,仿佛怕她立时就要消失了似的。

        香兰却如梦方醒,往后退了两步,掏出帕子飞快抹了把脸,尽量平稳声调,道:“宋翰林只怕认错人了,什么前世今世,宋翰林只怕吃多了酒,昏了头。”言罢转身便想拔腿就走。

        宋柯仿佛没听见,喃喃道:“我上辈子过得窝窝囊囊,临了在途中连你都没护住,早早就死了,这辈子再来就好像做了场荒唐的梦似的。没错,我打小就憋着一股劲儿,上辈子壮志未酬身先死,这辈子一定得出人头地混出个模样来,何况我还有老娘和一个妹妹。我是不要脸,为了前程娶了郑家的小姐,我心里多少无奈,两辈子的世态炎凉的甘苦我都尝了,路是自己选的,我咬着牙跟你分开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性子,我那么爱你,就想让你过你自己喜欢自在的日子,我已经对不起你,就想让你天天欢欢喜喜的……可你,可你怎么又当了林锦楼的小妾了呢……他那人风流成性,霸道张狂,光京城里的相好就五六个。你,你得受多少委屈……”

        香兰停住脚,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多长时间了,除了她娘,所有人都觉着她跟着林锦楼是祖上烧高香,不知享多少清福,可宋柯竟然明白她心里的苦楚。她不敢使劲抽泣,生怕让宋柯看出来,只悄悄用帕子拭了。

        宋柯抢一步拦到香兰跟前,对她道:“香兰,倘若你过得好就罢了,可你眼里的精气神骗不了人,你跟林锦楼在一处心底里不快活,你若信得过我,我便帮你摆脱他,远远将你安置了……我对你无甚奢望,只想做些什么,盼着你能好。我是真心真意说这番话……”

        香兰看着宋柯英俊而带着痛苦神色的脸,听了这话有一瞬间心动,倘若有人可帮她一把,那便如同黑夜里一道曙光,再好不过。可紧接着,她立时想起林锦楼阴寒暴戾的眼神,便清醒了。宋柯未尝过林锦楼的手段,她却是了解甚深,眼下宋柯有妻有子,仕途坦荡,她不能因她自己的缘故,就将宋柯拖入泥沼。林家势力太强,宋柯又太弱,倘若惹恼了郑静娴,累得他后院着火,再起了波澜,她便要愧疚一生了。况这一遭听了宋柯的表白,为着他对自己的情意,她也不能做如此不堪之事。

        香兰再往后退了两步,神色已平静下来,淡淡道:“宋翰林,你是真的吃醉了,请回罢。”

        宋柯看着香兰肿得跟桃子似的眼,通红的鼻尖,看她神色冷淡,立时便知道她在假装不认,心中愈发大恸,他艰难的低下头,几滴泪已掉进脚边的泥土里。

        “宋翰林。”宋柯听见香兰唤他,立刻抬起头,只见香兰垂着眼帘,盯着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安安静静道:“我如今过得很好,日子么,慢慢的,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我一介小女子,平平凡凡,没有鸿鹄之志,除了会画几幅画,一无所长,无任何可称道之处。不比你这等满腹经纶,有安邦定国之能的大丈夫,你我不过有缘在一时相逢,如今缘已尽,我不值得你如此长久挂念,我祝你日后步步高升,一展所长。”言罢恭恭敬敬敛裙行礼,盈盈一个万福。

        宋柯愣愣的,看着香兰哭红的眼睛和冷淡的神情,胸口里有百千句话,可一句都吐不出。

        正此时,背后有个声音道:“真是巧了,竟然在这儿碰见。”

    246 遇故(七)

        香兰忙回过身,只见林锦楼从一旁的浓密的树荫花影里走了出来,神色傲慢,脸上虽挂着笑,可眼神却极为阴冷。

        香兰怔住,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冰凉。正此时,另一侧脚步声响,郑静娴疾步走过来,脸色阴沉沉的,气得铁青,狠狠瞪着香兰,因来得太急,故而气喘吁吁的,鼻尖上起了一层薄汗,径直走到宋柯身边,扬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见宋柯不语,又提高了声,说:“我头疼,让那些没脸没皮的狐狸精给气的。”说着极轻蔑的瞥了香兰一眼,对宋柯道:“咱们回家罢。”

        宋柯看了看郑静娴,却定定站着,没有作声,心中恐林锦楼为难香兰,便拱手道:“方才香兰姑娘同我只是偶遇,是我误入园子唐突了,林兄切莫怪罪于她,宋某在此赔罪。”

        林锦楼眉头微挑,继而笑容晏晏的,径直走到香兰身边,握住她的手。

        香兰浑身颤了颤。

        林锦楼低下头,把香兰的小手在掌心里捏了捏,抬起眼看着香兰的脸,忽然露齿一笑,脸上的神色竟然是既温柔又含情脉脉,道:“手这么凉,嗯?风地里站久了罢?药吃没吃?爷方才还说去瞧瞧你,没想到你倒自己出来了。”

        香兰愣了愣,朝林锦楼脸上看去,只见他额上隐有青筋,知他看似温和优雅实则已气急败坏,香兰心里一沉,她清楚林锦楼性子,唯恐他发作起来闹得不可收拾,遂柔顺的低了头,颤着声音道:“是有些凉,应该再多加件衣裳。”说着反手去握林锦楼的手,轻声道:“大爷给我暖暖手罢。”

        林锦楼愣了愣,即便无人私语时香兰都未曾同他如此亲热过,林锦楼笑了起来,将香兰轻轻揽到怀里,亲昵笑道:“这么乖,待会儿好好赏你。”

        香兰微微一笑,半侧过脸,佯装去扶鬓边一支珠花,悄悄将眼角一滴泪拭了,林锦楼看在眼里,脸上仍笑得情意绵绵,低下头,咬牙切齿低声道:“你敢再掉一滴眼泪儿就试试。”

        香兰闭了闭眼,脸上满是盈盈的笑,对林锦楼道:“我方才在席上吃多了酒,这会子头晕,想回去了。”

        林锦楼眼睛一溜,见宋柯面色苍白,心里泛起几分快意,便揽着香兰道:“既如此,那咱们便回罢。”转身便走。

        郑静娴忽然扬着高腔冷笑道:“不要脸!”

        林锦楼脚步一顿,转过身盯着郑静娴道:“你骂谁了?”

        郑静娴看着林锦楼霸气的神情,挺直了腰,下巴朝香兰点了点,傲慢道:“我就说她了,你能怎么着?”

        林锦楼“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松开香兰走上前,摇着头笑道:“行啊你,我说表妹,有日子不见,你胆子倒是肥了,敢说哥哥我房里的人了。”

        宋柯见不好,迈步挡在郑静娴跟前,道:“她吃多了酒,得罪了香兰姑娘,我替她赔不是。”

        宋柯这一番作为,反倒愈发勾起郑静娴心头的火。她是谁?显国公的嫡出爱女,自小万千宠爱于一身,甚至常得宫里太后主子们的赏,京城里的太太小姐们哪个不给她三分颜面,赞她一声“女中丈夫”,谁敢给她脸色,她又受过谁的闲气。陈香兰不过一个小小的奴才丫鬟,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她的丈夫,她丈夫还护着那狐媚子,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都道林家势大,林锦楼跺跺脚,整个金陵地界都要颤上三颤,可她偏不信这个邪。

        郑静娴推了宋柯一把,迈步走上前,高高扬起下巴,似笑非笑道:“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你那小妾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乱勾引爷们。表哥,这些年你可没什么进益,原跟那些粉头妓女相好也就罢了,如今竟把这么个货招到家里来,还不济外头那些淫妇呢!也不怕跌了府上的面子。”

        香兰睁大眼睛,郑静娴这话说得又急又不留情面,她还是头一遭听见有人敢这般同林锦楼挑衅。

        宋柯神色严厉,皱眉呵斥道:“你在浑说什么!”

        林锦楼已对宋柯点头含笑道:“奕飞,你眼光倒真是不怎么样,怎就挑了这么个媳妇儿,张口‘粉头’闭口‘淫妇’的,这样还大家闺秀出身的,我听着都新鲜。”

        宋柯看了香兰一眼,只见她在只在一旁低着头站着,沉默不语,遂咬了咬牙,对林锦楼一躬到底,道:“是内人口无遮拦,我替她赔罪。”

        郑静娴气得鼓鼓的,正要开口,宋柯忽扭过头厉声道:“你够了没有!”

        郑静娴唬了一跳,宋柯向来温和,从未对她如此凌厉,她看着宋柯铁青的脸,只好忍气吞声,可眼里已蓄满了泪,将要掉下来的时候,又将脸扭到一侧,不肯让人瞧见。

        林锦楼死死盯着郑静娴,冷冷道:“管好你的嘴,甭以为你是显国公府出来的就得人人敬着你,下回再对我不恭敬,哥哥我就亲自帮你漱漱口。”

        宋柯已恢复风度翩翩模样,走到林锦楼身侧,拍了拍他肩膀,含笑道:“行了,林兄,内人方才迷了心窍,说了些昏话,我替她赔不是,回头在府上摆酒赔罪。”言罢也不再看香兰一眼,只扯了郑静娴去了。

        二人绕过一处假山,宋柯脚步慢下来,松开了手。郑静娴含着怒意问:“你方才这是做什么,同那个小贱人单独在园子里头,方才处处维护她,低声下气的,哪有半分带骨气的模样,好好,你是能耐了,到头来只会骂我……”说着气苦,眼泪一连串的滚下来。

        宋柯只淡淡道:“你今日好威风,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信儿,气势汹汹捉奸来了?你可瞧见有一星半点的不堪?你自己扳手指头算算,这是你第几遭在外落我脸面?”

        郑静娴一听这话,满面的怒意便僵了,半句话都说不出。只听宋柯又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是我的妻,我自然举案齐眉的敬着你,倘若你再僭越我的意思行事我会如何,是不是你记性差了,要我给提个醒?”说罢看了郑静娴一眼,抿着嘴径自去了。

        郑静娴含着泪。她自小就喜欢宋柯,后逢宋柯落难,她全然不顾脸面要嫁给他,替他翻身。宋柯成亲后也确对她相敬如宾,可她仍觉不够。她不擅管家,女红也平平,唯有能在仕途上助宋柯一臂之力。宋柯一心上进,她便想方设法的对她爹软磨硬泡替宋柯谋求出路,她为着宋柯殚精竭虑,甚至同她爹商议,替宋檀钗铺了一条入选进宫之路,自此宋檀钗可为天眷,宋柯也能再进益一筹。宋檀钗听他们三番五次劝说倒也答应了,孰料宋柯得知大发雷霆,坚决不允妹妹进宫,只是她爹不知用了何计,使宋檀钗的贤名传入内廷,圣上钦点她入宫封了贵人,见之甚悦,惠泽宋柯,特命他一道编纂修书,又允他入内阁协理。她喜气洋洋,谁知宋柯自此待她愈发冷淡,只是寻常尊重,晚上也常宿在书房,在外还同她扮恩爱夫妻罢了。

        郑静娴心里万般的苦,却不愿流露出一丝半点,只是挺直了脖子强撑着,如今她再忍不住,用帕子捂住脸,发狠落了一场泪。暂且不提。

        且说宋柯一去,赵月婵却呆不住了,她特特命戴蓉和琼脂去叫林锦楼和郑静娴,就是为了惹得鸡飞狗跳传扬出去好解一解心头恨,她躲在石墙后,方才宋柯和香兰说了些什么,她影影绰绰听不大真切,可方才郑静娴来时一番争持她倒听了个清清楚楚,本以为要闹一场风波,却不料就这样风平浪静的了结了。

        却听见林锦楼用极硬的声音对香兰道:“还愣在这儿干嘛?还不给爷回去,不准再入席,一会儿去滴翠馆找你算账。”林锦楼忍着怒,先三两句将香兰打发了,却在后头远远跟着几步,直看见香兰进了滴翠馆方才干休。口中喃喃骂道:“不省心的玩意儿,一天到晚净知道给爷找事儿。”

        赵月婵看在眼里,心中妒意更胜,忍不住从石墙后绕出来,脸上挂着极妩媚的笑,眨着一双媚眼,用扇子掩着口道:“方才我听这外头热闹得紧,哎哟哟,怎么大戏没开锣倒先散了场?”

        她牢牢盯着林锦楼。这男人年纪轻轻便手握财富与权力,比先前愈发英姿勃发,此人本是她的丈夫!赵月婵百般滋味涌上心尖,又恨又妒又悔,让她暴躁难耐,几欲狠狠将林锦楼撕成碎片。似笑非笑道:“啧啧啧,只可惜林将军过来得晚了些,没瞧见那良辰美景才子佳人花园子私会的大戏,那郎情妾意的模样,比戏台子上演得还好看呢。”

        林锦楼瞧见赵月婵,又想到方才戴蓉跟他传话,心中便了然了,听了赵月婵的话不由嗤笑,视而不见,缓缓走了过去。忽停住脚,站在赵月婵背后,低头盯着她白皙的脖颈,低声道:“收收你的心,回去好生想想怎么伺候那个老头子。香兰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她就算是个孙猴子也跑不出爷的五指山。不过那老头子的寿数可未必长,小心他蹬腿闭眼了,到最后你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

        他看着赵月婵苍白的脸,满面嗤笑之色,大踏步往前头去了。

    247 发飙

        话说香兰回了滴翠馆,坐在床上方觉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浸透,方才在席上吃的酒后劲绵长,这会子愈发撞到头上,加之在园子里吹了风,头便昏沉沉的,这还是她头一遭吃醉酒,不由歪在床上。

        小鹃端了醒酒汤来,勉强喂了两勺,从柜里抱出一床薄薄的杏花被,盖在香兰身上,一面命小丫鬟把药从小炉上端下来,等香兰醒了热一热再喝。

        香兰躺床上,只觉酒沉,心突突往上撞,神智渐渐涣散了,脑中胡思乱想,前世今生的情景纷至沓来,心乱如麻。正在浑身难受,林锦楼走进来,瞧见香兰正是一肚子火,坐在床沿,将她拽了起来,恨恨道:“还睡上了,方才又哭又笑的劲头呢?”

        香兰睁着似醉非醉的眼,盯着林锦楼看了半晌,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倾身凑到林锦楼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摇了摇头道:“这个梦做得不好,竟梦到了这个混蛋……”

        小鹃正进来献茶,听了这话骇了一跳,险些把茗碗打碎在地上。

        林锦楼顿时恼了,伸手去拍香兰的脸,两手夹着她胳膊道:“你他妈说谁呢!”

        小鹃听那“噼啪”声,只觉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将茶放到小几子上,乍着胆子替香兰求情道:“大爷,奶奶是吃多酒说昏话,她……”

        林锦楼瞪了小鹃一眼,问:“给她喝醒酒汤了么?”

        小鹃怯怯的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道:“恐怕醒酒汤里的药材跟奶奶待会儿要吃的药有相冲,就没敢多喂。”

        林锦楼烦躁的挠挠头,喝道:“滚!外头呆着去!”

        小鹃忙不迭退下,末了看了香兰一眼,瞧她还醉醺醺的靠在墙上,不由十分担心,却也无济于事。

        林锦楼把香兰抓过来,将那碗茶端起来往香兰口中灌,口中恨得骂道:“行啊你,胆儿肥了,喝成这个德行,私会老情人,刚才还骂上了,你真长能耐了,啊,你就给爷作死罢!”

        香兰拼命挣扎,茶水撒了一身一床,呛得剧烈咳嗽,几乎喘息不能,她朦朦胧胧的看着林锦楼的脸,心中的委屈和恨意几欲破胸而出,指着林锦楼大声道:“我是什么德行?我陈香兰行得端做得正,活了两辈子都清清白白,挺直了腰杆做人,是你!硬压弯我的腰,按着我的头,要我从今往后奴颜婢膝活着,哭不能哭,笑不能笑。”

        林锦楼“噌”一下站了起来,“啪”一声茗碗摔在地上,怒得手都抖了起来,扬手便给了香兰一记耳光。

        香兰趴在床上,又直起身,捂着脸,看着林锦楼咯咯直笑,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滑落,长久以来她在林锦楼跟前都活得太谨慎,以至于忘了自己也是有脾气的,今日酒意上头,便当真不管不顾了,缓缓直起身,流泪道:“当初我险些被赵月婵卖到窑子里,是宋柯伸手将我救出来,又出面赎了我的爹娘,却从未挟恩要我如何,宋柯纵在家世权力上比不得你,可他待我那份爱重,哼,单凭这一点,这一世我虽同他无缘,可我心里记他一辈子的好处。今日你故意引我同宋柯见面,心里什么打什么算盘我清楚得紧,但凡你心里待我有一丝半点的情分,便不会将我置于如此难堪的境地。”她盯着林锦楼,缓缓摇了摇头:“也是,你待哪个女人有过情分?不过都是你养着的猫儿狗儿一样的玩物,告诉你,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巴不得当你小老婆,我也不稀罕!”

        林锦楼死死盯着香兰,拳头攥得吱嘎直响,恨不得一掌就打死她,他气得想吐血,想打她,手高举起来又放下,最后拎起香兰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不稀罕?爷就偏把你留在身边当小老婆,看你天天难受天天哭!”

        香兰头目森然,晕得难受,被林锦楼这一拎,更是翻江倒海,“哇”一口吐出来,这一吐不打紧,更勾起胃里难过,地动山摇的往外呕,正吐在林锦楼身上。

        林锦楼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推开香兰,扯着脖子喊了一声:“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小鹃一直躲在门口心惊胆战的偷听,想着万一林锦楼恼起来自己好去救香兰的驾,这一遭听见林锦楼吼,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只见香兰趴在床边,已经吐了一地,还在不断呕着,林锦楼气得头上仿佛都要冒了烟,抖着手指着香兰,口中恨恨骂道:“酒后吐真言,好得很好得很,你真个对得起我!”

        小鹃不敢再看林锦楼脸色,忙不迭取痰盂奉到香兰跟前。急急忙忙出去,幸而茶水间炉子上温着半壶水,便兑了些凉水端进来,林锦楼伸手过去便将那盆水端过来,劈头盖脸浇在香兰身上,咬牙切齿道:“爷让你好生清醒清醒,让你不识抬举!”

        香兰浑身淋了个湿透,呕得愈发难过,小鹃吓坏了,跪在地上哭着求林锦楼道:“大爷息怒,奶奶是吃多了酒才说昏话,她……”她怕得编不下去,头如捣蒜,磕一个头便说一句:“大爷息怒,大爷息怒!”

        林锦楼满腹的火气没处发,一脚踹在小鹃身上,吼道:“滚出去!滚!”

        这一脚踹得不轻,小鹃吓得缩在门外,不敢再进来。

        林锦楼强把香兰拖了起来,骂道:“丢人现眼丢到外头,你给我起来!回去算账!”

        香兰肚中已再无可吐的,难受得无以复加,她实是不堪忍受,酒意撞头,张开嘴巴便咬在林锦楼胳膊上,伸手去挠他头脸,心里有破罐子破摔的痛快和绝望。真把这霸王惹急了也好,让他真个儿打死自己,也省得在世间受罪。

        林锦楼只是冷笑,轻而易举将香兰制服,心中的戾气和暴躁已翻江倒海。他知道香兰不愿意跟着他,她留在他身边只是迫不得已,想要偿还他救她几遭的恩情,今天她说宋柯什么,“从未挟恩要我如何”,哦,是了,他就是那挟恩的人,宋柯是她的心头好,是个光明磊落的翩翩君子,他在她心里就是个以恩情要挟她的混蛋,他林锦楼什么时候这样狼狈窝囊过,他在外面也是响当当一方呼风唤雨的豪强,偏这个女人无论他对她怎样好,甚至求医问药的想让她诞下子嗣,她还是对他不屑一顾,他想把这女人掐死,一了百了,可他却偏偏下不去手,一把将香兰推到一旁。

        香兰忍不住一阵恶心,脚一滑扑倒在地上,手将将按在那一地的碎茗碗瓷片上,血登时就冒出来,香兰疼得一激灵,忍不住呻吟出声。林锦楼一见血,立时上前一把将香兰揪起来,他恨声骂道:“他妈的!”忙将伤着的那只手举高,扭头向外喊道:“人呢?打清水过来!”

        小鹃正在门口守着呢,赶忙又重新打了水进来,将香兰掌心的碎片尽数用簪子挑出去,用清水冲了。因他是行伍中人,身边常备跌打损伤等药物,比外头寻常的高明不知多少倍,当下帮香兰敷上,问鲁家要了干净的棉布带子把伤处裹了。

        香兰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着嘴唇没吭一声,酒意也醒了大半,只含着泪坐在床上。

        林锦楼看着香兰冷哼,绷着脸道:“见血了老实了?这下酒醒了?还作死么?”

        香兰闭上眼睛装睡。

        林锦楼连声冷笑,起身道:“行,你长能耐了,敢给爷脸子看。”起身到一旁将脏污的衣裳脱了。

        又过了片刻,桂圆送来两套干净的里外衣裳,林锦楼换上一套,又把另一套往香兰脸上一扔,道:“还不赶紧换上!”又对小鹃道:“赶紧给她换衣裳,听了没?”说完便走出去了。

        小鹃帮香兰重新换了干净衣裳,头发还湿漉漉的,就重新梳了个简简单单的髻,底下编了一根辫子,余下的首饰一并收了起来。

        香兰脸色煞白,头疼难忍,吐了一场,又歇斯底里发泄一场,却感觉好受了些。滴翠馆的小丫鬟早已报林东纨说林锦楼与香兰在馆内争持,林东纨悄悄过来看过一眼,旋即捏定主意装聋作哑,直到这会子风平浪静,她方才带了小丫鬟来了,仿佛没瞧见香兰肿起的半面脸,满面挂笑道:“香兰妹妹原来吃醉了,是我照顾不周,这儿有一盏醒酒茶,不比那醒酒汤里都是药材,里头有姜,喝了暖暖胃。后厨房有些清粥小菜,妹妹好歹用点,胃口也舒坦。”又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方才去了。

        香兰喝了茶,用了半碗粥,头还是发沉,小鹃拿凉毛巾给她敷脸,香兰握住她的手道:“方才你挨了一脚,踢在哪儿了,重不重?”

        小鹃听了这话,眼里便含了泪,哽咽道:“我没事,我能吃能睡的,挨了踢顶多青紫上两天就好了,再说我躲得快,那一下没踢实在……奶奶,你可得爱惜你自个儿,你瞧瞧你,都成什么样儿了……这脸,还有这手……你这手还得捏笔画画儿呢。”

        香兰听了这话,也不由滴下泪来,此时脚步声响,小鹃忙用帕子将她脸上的泪拭了。林锦楼走了进来,可仿佛没事人似的,只径自走到香兰跟前,将她连人带被子一并卷了,只吩咐小鹃道:“将东西收拾收拾,家去了。”

    248 书房(一)

        林锦楼将她往怀内一抱便出了门,香兰缩在被里,她脑袋一阵阵抽痛,腹中难过,脸上还火辣辣疼,浑身虚软,一丝气力全无,索性低了头,由着林锦楼去。

        一路上未遇见什么人,轿子正停在二门外,林锦楼将香兰放到轿内,命小鹃提了一壶木樨汤随行伺候,方才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桂圆起先见香兰裹得跟个蚕茧似的被林锦楼抱出来不由吓一跳,不敢去看香兰的脸,偷偷去看林锦楼,却见他左脸侧有几道血痕,显见是被指甲抓的。桂圆不由骇了一跳,再不敢盯着林锦楼的脸看。

        此时小鹃将轿帘子掀开,招手唤道:“小桂圆儿,你过来。”

        桂圆听了,赶忙屁颠颠的跑过去,满面堆笑道:“小鹃姐有何吩咐?”又小声问道:“咱们奶奶是怎么了?病了?”说着偏往林锦楼那边瞧,给小鹃使眼色。

        小鹃翻了个白眼道:“不该你打听的少问。”说着把一个包袱递出来往桂圆手里一塞,“这个你拿着,是些脏衣裳,上头有味道,恐奶奶闻见头晕,你等回府再给我。”

        桂圆苦着脸接了过来,小鹃扑哧一笑,用帕子托着四块糕点递出来道:“拿去吃,还是热乎的,等回了家,让奶奶赏你。”言毕放下帘子。

        桂圆见小鹃不肯说,又见她双目微红,显见方才哭过,便不敢再问,只远远的抱了衣裳在后头跟着,不碰主子们霉头。

        香兰一路仍然难过,小鹃将壶里的木樨汤倒出来喂给香兰,解解酒性,又用簪子碾她几处穴道,香兰方才觉着好了些。一路回到林府,香兰已是昏昏沉沉,朦胧中有人将她抱起来,放到一张床上。那被褥枕头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薄荷瑞脑的味儿,同她床上的幽香软甜截然不同。她不自在的动了动,手碰着个圆圆的引枕,便抱在怀里,身子缩成一团儿,红肿的脸蹭着枕头,不由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极委屈的小声道:“娘,我疼……”一滴泪便顺着眼角滚下来。

        片刻,有人将她眼角的泪拭了,又给她盖了一床被子。过一会儿有个粗粝的指头给她脸上涂药膏,却蹭得她脸更疼了,她摇了摇头都没躲过。有个恶声恶气的声音道:“老实点,瞎动弹什么。”后来消停了,她便抱枕着枕头沉沉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香兰口干渴醒,耳边依稀传来说话声。

        “……赵晋那老家伙真就这样上书了?呵,他倒是好大的狗胆,近年来皇上礼遇他,让他骨头都轻了,太子之位涉及国祚,皇上向来刚愎自用,岂容他人指手画脚。”说话这人是林锦楼,语调惯带着慵懒和傲慢。

        “你可是当过赵晋孙女婿的,一口一个‘老家伙’可不大尊重。”袁绍仁轻声笑了起来,林锦楼嗤笑了一声。袁绍仁又道:“赵晋乃当朝第一才子,如今内阁首付,他上书立太子之事,亦是情理之中。”

        “大皇子仁厚,却体弱多病,圣上属意的是二皇子,说他形神言谈性情都与自己颇类。皇上打心眼儿里可欢喜得紧。先前做王时曾曰‘勉之,世子多疾’,二皇子两眼瞪得跟饿虎似的,狼子野心,所图不小,掐着手指头算他屯多少兵便知晓了。”

        香兰方才还睡得迷糊,听到这二人说话,一下清醒过来,猛然间意识到这二人正在关门闭户,放肆议论朝政,尤以涉及东宫夺嫡之事,香兰不由想起前世沈家惨祸,冷汗不自觉冒了出来。打量四周,只见上头是一色金线绣藤蔓喜蛛的顶帐,寓意喜事连连,床幔围得森严,被褥华美,并非她惯睡的床,她悄悄坐起来,又见床头摆着几部书,另有数把精美匕首并两三把折扇,皆是林锦楼用过的,恍然此处乃是他的书房。

        却听袁绍仁道,“长幼有序,大皇子嫡出嫡长,又是先前先帝亲自挑的世子,占了便宜,朝臣上书的折子据说要把内阁都淹了,都是要保大皇子的,如今赵晋赵阁老都上折子了,这股风恐怕刹不住。大皇子还有个聪慧异常的儿子,圣上对这个孙子疼爱得紧,赵晋上书拥立大皇子为东宫,便将‘好圣孙’这一条列在最开头了。”

        林锦楼笑道:“二皇子倘若美梦成空,赵晋这老头儿只怕要让他记恨了。如今皇上春秋鼎盛,对二皇子还颇多疼爱,赵晋来这么一手,是拿全族的身家性命押进去,简直比当年沈家还迂不可闻,沈家好歹占了条气节,赵晋惯是才高好直言,本能拐个弯儿做的事,非要把自己亮出来当靶子。”

        袁绍仁又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家老太爷,滑不留手的。”

        林锦楼也笑了几声,顿了顿,又道:“二皇子这几天下了三回帖子请我,我都借口推了,再推只怕要得罪了他。人人都心里揣一团火,惦记从龙之功,皇子们不断往自己身边拉人,只是他们争来争去这点破事我实在懒得理,等面圣之后,我就回金陵眯着去。”

        袁绍仁摇了摇头,林锦楼算是尽得他们家老太爷的真传,凡事不冒头,左右逢源,装了一肚子主意。林家根深叶壮,只做事不吭声,谁来坐这把龙椅都低头,常有朝中官员讽之“岂有臣节乎?”可林家每一辈都出能吏,秉持油滑中庸之道,故而多少世家大族卷入是是非非没落,林家却屹立不倒。口中道:“我也接着他的帖子了,正想同你商量,既如此,下回咱们便应一次,只谈风月,不聊旁的。”

        香兰见床头摆着珐琅粉彩壶,伸手一摸,壶身还是温的,便轻手轻脚取了放在一旁的同套茶杯,倒了半杯,一口气灌了,又倒了半杯,刚要喝,便听袁绍仁调笑道:“好了,不说这个……我说鹰扬,你脸怎么了?让谁挠了?”

        “放屁,我这是跟人比试的时候蹭的。”

        “嘿嘿,蒙谁呢,昨儿个还没有,今儿就挂彩了,再说哪个大老爷们留这么长指甲,又不是兔儿爷。说罢,是哪个小妞儿抓的?铁定不是勾栏里的,那些姐儿恨不得把你供起来……难不成是你房里那位给挠的?瞧不出文文静静的竟是个爆脾气,你欺负人家啦?”

        “去去去,边儿呆着去,都告诉你了是比试时候蹭的,爱信不信。”

        “哟,还急眼了,我这也是关照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说你这个脾气,改改罢,啊,谁他妈愿意天天跟个炮仗一块儿过……我说你怎么今儿个特特把我请家来呢,敢情是这张脸见不了人。”

        “嘶,我说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啊!”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走罢,外头练练去,好几日筋骨没疏散了。”

        “你先去,我换个衣裳。”林锦楼推开门,扬高调门道:“双喜,双喜!备上热茶点心,把兵器抬出来让你们袁大爷挑。”说罢便走到旁边寝室中,刚拉开柜子取衣裳,手上一顿,反走到窗前,将幔帐撩开,只见香兰正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手里还捧着半碗温茶,因睡了一觉,眼睛便愈发的肿了,跟两个桃子似的。

        香兰瞪着他,心里七跳八跳,手心都凉了。方才她是仗着七分醉意撒酒疯,跟林锦楼撒了怨气和邪火,如今酒意退散,神志清醒,不由后怕上来。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林锦楼的左颊正对着窗户,把脸上她挠的那几道血印子照得格外清楚。香兰只觉又痛快又害怕,纠结着低下头。

        林锦楼挑高了眉头,把床幔挂到一旁的银钩上,伸手捏起了香兰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淡淡道:“行,消肿了,药膏子再涂一遍,晚上就瞧不出了。”

        香兰没料到林锦楼说出这个话,瞪圆眼睛,惊诧的看了他一眼。

        林锦楼点点头,收回了手,极优雅的转过身自顾自换衣裳去了。

        香兰头还昏沉沉的,愣在那里,觉着自己在做梦。过一会儿林锦楼换完衣裳出去,又过一时传来“砰”一声关门响动,香兰才如梦方醒。心想这个混蛋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心里真的愧疚了?这定是不可能的,这家伙心里从没什么善恶是非,全都凭着自己喜好来。她撒泼大闹,挠了他的脸,又臭骂他一顿,那家伙定当成耻辱,心里指不定怎么恨上自己……

        香兰正胡思乱想,又听推门声响,书染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个捧盒,笑道:“奶奶醒了,身上可好些了?”一面说一面将炕桌取出来摆在床上,又从捧盒里将吃食取出来,“奶奶刚回来时脸色煞白煞白,可把我们吓坏了,这会子看可精神多了。酒醉初醒只怕是没什么胃口,大爷着我给奶奶端点吃的,我想着还是用些清淡的好。”

        炕桌上摆了三碟时鲜小菜,碧绿清香,一盘新蒸的小圆米糕,一碗汤。香兰此时真觉着饿了,吃了一回,书染命小丫头子撤下残席,亲手伺候香兰漱口。又取了自己的镜匣文具,给香兰梳了个头。

        却听门口有“咚咚咚”脚步声,有个小男孩脆生生的喊:“爹爹!林叔父!”然后便闯了进来。

    249 书房(二)

        小孩儿不过五六岁年纪,圆滚滚一张小黑脸儿,粗粗两道浓眉,一双丹凤眼,生得极敦实,穿着亮堂堂的如意祥云衫,脖上挂着长命锁、寄名符,脚蹬虎头鞋,头上的发全光,只在当中留了一撮,剃成桃形。他兴冲冲闯进来,见着香兰不由一怔,遂停了脚步,“噌”一下红了脸,羞涩得转头就跑。

        书染却笑了,一下捉住小孩的胳膊,弯下腰道:“德哥儿往哪去?”

        小孩一边挣扎一边道:“放手放手,说你呢,我不知道这屋里有别人呀。”

        正说着,奶娘便进了屋,一见香兰,便知是个有些颇体面的妇人,忙告罪道:“是我们家哥儿唐突了,请奶奶原谅则个。”

        香兰忙道:“不妨事。”说着去看书染。

        书染笑道:“这是永昌侯小儿子,都叫德哥儿。”又对奶娘道,“这是我们大爷房里的姨奶奶。”

        奶娘早听说林锦楼有个爱妾,跟旁的比截然不同,便知道这位就是了,连忙又请安,又一把拉了德哥儿让他行礼。

        香兰上前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让他坐在床沿上,即命书染调杯果子露来,又打发去端果子糕饼。德哥儿先有些拘束,吃了两粒香兰给的两块松子糖便活络起来,伸手去抓桌上的糕吃。香兰忙拦住他,拿了手巾给他擦手,又逗问他姓什名谁,多大年纪等。

        德哥儿便道:“我叫袁承德,六岁了。”偷偷看了香兰一眼,又道,“我爹说我名字出自《汉书?礼乐志》‘诏抚成师,武臣承德’,我爹说我出生那年他正在关外打仗,我娘说‘武臣承德’的意思是武将蒙受恩德便可免于征战,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儿,结果我爹果然平平安安回来了。”又把眼前的糕递到香兰跟前道:“姐姐你也吃。”又要让书染吃。见香兰前头的杯子空了,便直起身伸着圆滚滚的小胳膊去提壶给香兰添茶。

        香兰不觉笑了起来,看德哥儿虎头虎脑,天真懂事的,不由喜欢,连先前一肚子的委屈也散了,掏出帕子把他嘴边的点心渣抹了,含笑说:“你吃罢,我们还有呢。”

        德哥儿扭捏了下,到底让香兰帮他擦了嘴,扭着脑袋喃喃道:“我都男子汉了,我自己会擦嘴呢。”又偷偷看了香兰一眼,道,“我去找我爹了,一会儿再来。”往口里塞了两块糕,便下了床蹦蹦跳跳去了。

        香兰笑道:“这孩子好生敦厚。”想起方才德哥儿说自己名字的由来,便叹道,“袁大爷跟他亡故的妻子到真是恩爱了。”

        书染正拿了托盘收拾炕桌上的瓜子点心,闻言笑道:“德哥儿口里头叫‘娘’的可不是袁大爷的妻子,是他养的外室,听说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极显赫的,后来全家落了罪,父母兄弟姊妹全没了,因生得好,就给了袁家,一直伺候袁大爷的叔母,虽说是奴籍,可锦衣玉食的,倒也没受大罪,生得美貌温柔,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袁大爷一眼相中了她,几次三番求娶做二房。原配不免嫉妒,拦着不让娶,后来袁大爷也不知怎么的,到底纳了德哥儿生母,只养在外头,也是几年无嗣,后来生了德哥儿才一年,那女人就撒手闭眼,唉,也是个没福的。”

        香兰亦怅然道:“只是可怜这孩子了。”

        书染道:“袁大爷对这孩子宠爱得紧,许是小小年纪没了生母,就更怜爱些,亲自教书写弓马,连出门应酬都常带在身边。”

        香兰道:“德哥儿也是招人疼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不自觉想起他那张圆圆小黑脸儿上的丹凤眼,像极她小妹沈嘉莲。前世她和嘉莲两姊妹生得极像,气质相若,唯有眼睛生得不同,她一双杏眼,酷肖母亲;嘉莲则生了一双丹凤眼,酷似其父。如今这小孩儿也生得这样一双眼,令她观之可亲。

        香兰看着窗外。当初沈家落难,嘉莲方才十岁,同母亲一并落入教坊司,当晚二人便自尽身亡。她得知消息时,正是发配刚刚启程,连祭奠都不能做。她方才看着德哥儿那双眼,觉着仿佛嘉莲又活过来似的,当初妹妹也这般乖巧懂事,跟在她身后,连她梳什么头,扎什么花儿,言谈举止都要学一学,把她写过字的字都拿走了跟着临一临,仿佛她长了条小尾巴。如今回首,真个儿是往日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书染见香兰独自坐着出神,便不敢打扰,轻手轻脚的重新上了一碗茶便退下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片刻,外头传来细小的说话声,门“吱嘎”一声打开,不一会儿,书染又端了一碗药,放在香兰手边道:“奶奶,该吃药了。”

        香兰闻到药气不由皱眉,没都没动。

        书染一看便知香兰又倔上了,不觉暗暗咂了咂牙,今儿个大爷是抱着这位直接回的书房,大爷脸上挂了几道血印子,这位又肿了半边脸,料想二人定是又掐了起来。书染真是由衷钦佩眼前这位,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骨子里那么大韧劲和气性,大爷那霸王似的人,只有老太爷制得住,旁人包括太太,谁敢说拗着他性子的话?偏香兰频频去撸虎须,今天这行市,香兰还正委屈着,指定不肯喝药,遂笑着劝道:“刚熬好的,趁热吃,只有一小碗儿,一仰脖子就没了,一会儿凉了更苦。”

        香兰淡淡道:“你去罢,我一会儿再喝。”先前是惧林锦楼之威,这药她不得不喝,如今已跟他闹了一场,他还指不定要怎么折磨自己,这药不喝也罢。

        书染正为难,忽听有人道:“你去罢。”

        听到声音,二人都吃一惊,扭头一瞧,只见林锦楼不知何时已走进来,书染松了口气,暗道是非之地不久留,连茶都没上,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就溜了。

        香兰不理他,依旧将头扭过去盯着窗外看,只觉林锦楼在她身边坐下了,头往她这边凑,顺着她视线往外瞧,口中道:“哟,爷瞧瞧,你看什么呐,这么入神?难不成外头有什么西洋景儿?”

        香兰往里挪了挪,林锦楼又凑过去,笑道:“啧,赶紧地,把药吃了,你要不吃,等着爷动手,可就要灌你了。”

        香兰不可置信的看了林锦楼一眼,这厮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香兰不愿听他在耳边聒噪,当下端起碗,咕咚一口将药饮尽,却不成想那药汁子太苦,她醉酒一回,头还隐隐作痛,更勾得胃里难过,脸上便变了颜色,生生忍着把药吞了下去,腹中翻江倒海,眼里已泛出一圈儿泪花,连连咳嗽。

        林锦楼忙去拍香兰后背,口中啧啧道:“我说你傻不傻啊,难受你还喝,就不懂得吐了?你这样舒坦舒坦是怎么着的?”

        香兰一把拨开林锦楼的手,缓了口气,自顾自倒了半盏温水喝,只听林锦楼道:“方才你看见德哥儿啦?那小不点儿说屋里有个跟神仙似的姐姐,喂他吃东西来着......”

        香兰喝了两口水,忍不住道:“怎么,今儿中午在鲁家还恨不得弄死我,这会儿又跟没事人似的。”

        “嘿,嘿,我说你行了啊,都已经没事儿了,你又逗脾气是罢?”

        香兰实在懒得睬他,往床内挪去,背对着林锦楼躺下来,伸手就要拉被子。林锦楼一把扯住被,不让她拉,香兰扯了几回没扯过来,索性连被都不盖,将身子蜷成一团,闭上眼。

        林锦楼“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点点香兰的肩膀道:“行了你啊,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耍脾气。”又去拉香兰胳膊道,“让爷看看你手好些没,该换药了。”

        香兰实在闹不清这厮的脸皮为何这样厚,睁开眼,看着林锦楼似笑非笑道:“大爷在这儿做什么?外头这么些事还不忙乎去,就算想看我天天难受天天哭,这一时我也累了,只怕哭不出来。”

        林锦楼点着香兰鼻尖道:“你个没良心的龌龊鬼,爷是想待你好,你都能琢磨出坏心来,先前说气话,你倒一句不落,全记着了?啧,白认你了。”

        香兰虽有股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可也不敢真个儿再惹火那霸王,紧紧抿着嘴,把脸偏到一旁去了,又将眼睛闭上。

        林锦楼抱着膀子不说话,把香兰上上下下的打量,一边看一边用手摸下巴颏。心说小香兰果然生得好,这头是头,脚是脚的,怪道德哥儿那么点的小孩都能瞧出香兰好看,赞她是“神仙似的姐姐”。虽说她跟个倔驴似的,可品格儿委实不错,他知道自己内宅后院,还有那些外头跟他相好的女人,个顶个比猴儿还精,都惦记着从他身上谋好处,或是名分,或是银子,互相算计,多狠的手都下得去。唯有香兰,他冷眼瞧着,这女人凡事心里头门清,却难得不去算计人,即便挨了欺负,至多光明磊落嘴上厉害两句,背地里的阴私手段是一概皆无,尤其知恩图报那股子傻不愣登的劲儿,倒也让人心疼。他也不是傻子,这女人不给他好脸色还死皮赖脸的,只是跟香兰在一处,他心里头踏实。

    250 书房(三)

        如今满京城里谁不知道他林锦楼房里有个得意的人儿,老袁都夸他好艳福。小香兰今儿虽说撒了一场泼,可在宋柯跟前到底没让他折了面子,他就大人有大量,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一会儿哄她两句算了。

        香兰闭着眼等了好一阵,却听周围没动静,心想那霸王已经走了?悄悄睁开眼,扭过头一瞧,只见林锦楼还在床头坐着呢。

        林锦楼见香兰扭过头偷看他,便过去凑到香兰耳边道:“还生气呐?啊?你也没吃亏呀,你看爷这张脸,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呢,哎,爷给你说,这是太太不在这儿,要不看见了一准儿得训你。”

        香兰紧紧闭着眼不说话。

        林锦楼想了想,把炕桌搬下去,侧躺下来,伸手去揽香兰,闻着她发间的幽香,低声道:“行了,别气了,不就是手伤了么,过两天就好。爷给你赔个不是,过几日带你再出去散散。”说完手肘撑起来,低下头就亲上去。

        香兰怎有心情同他闹这个,不由挣扎,林锦楼整个身子压上去,香兰被他压得喘不上气,只有一双小脚在林锦楼身下蹬来蹬去,好容易推开他,香兰便愈发往墙角里缩。

        林锦楼看她唇儿红艳艳的,粉琢玉砌一样的脸儿,意态婉转可爱,心里愈发欢喜上来,将她抓过来搂在怀内,低声笑道:“你可别动,省得爷忍不了办了你,可就前功尽弃了,那太医说了,用药前几日不能行房。”

        香兰“噌”一下红了脸儿,啐了一口,只好任他抱着。

        林锦楼顺了顺她头发,道:“京里情势有变,皇上龙体抱恙,咱们怕是要多留些日子,天慢慢热了,若是没从金陵带夏衫,回头买了料子再做几身好的。二则小三儿的婚事原打算今年年底再办,可李家姑娘的祖母突然抱病,听说也熬不了多久,倘若一死,这婚事就要再拖一年,老太爷的意思是将这事抓紧办了,过几日二婶和三弟就进京。二婶人还宽厚,倘若她操持三弟婚事有何不顺手的,你就帮衬一把。爷记着你之前不是帮着办过个诗社么?”

        香兰起先不想理他,可听到此处,觉着不妥,忍不住道:“二爷不是娶了媳妇儿么?论理也该她去帮,我去做得好还成,做不好,更让人戳脊梁骨。况我清净惯了,这档子事不爱沾的。”

        林锦楼不以为意,抚着香兰头发跟逗弄小猫儿似的,道:“嗐,你怕什么,爷背后给你撑腰呢,谁他妈没眼色多嘴,爷就灭了他。”

        香兰撇了撇嘴,心里哼了一声。又听林锦楼道:“旁人不管就不管了,小三儿可不一样。他是打小儿追着爷屁股后头长起来的,先前爷习武的时候,他还跟着学呢,可就是少爷羔子,吃不得苦,随便比划两招,学了个花架子就跑了。二婶就他一个宝贝儿根子,也舍不得他吃苦,这才见天儿的读书去了。这小子在外头没少扯爷的大旗跟人干架,爷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后来十三四岁上,闹得跟小霸王似的,还当街调戏了个民女,爷寻了个没人的旮旯痛揍了他一顿,打得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有仨月,听见爷说话声音都身上打颤,可他还倒仗义,给他揍这么惨,还自个儿一口咬定是跟旁人干架时挨的揍。其实也没伤筋骨,就是皮肉伤,那小子擦药时还鬼哭狼嚎的。”

        香兰心说:“原来林锦亭也挨过林锦楼的揍,怪道怕他哥怕得跟什么似的,在林锦楼面前就像个狗腿子。”

        林锦楼咂了咂嘴道:“啧,爷为啥揍他啊,不就怕他日后欺男霸女的坏了林家名声,回头落人口实么。”

        香兰听了这话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他还教训林锦亭欺男霸女,那她算什么?难道不是他霸占来的?

        林锦楼见香兰瞪圆了一双大眼睛看他,不由吃吃笑了起来,伸手捏着她的小下巴,抚着她嘴唇道:“因为爷救了你爹,你是以身相许报答了爷,爷素来都是个谦谦君子,怎会做欺男霸女的勾当,你说呢,小香兰?”

        香兰一把拍掉林锦楼的手,心说这人好生不要脸。

        林锦楼又低声笑了起来,拍了拍香兰的肩膀道:“爷其实心里头奇怪得紧,你这琴棋书画在寺庙里跟姑子们学倒也情有可原,你师父定逸师太先前便是官宦之后,名门闺秀,会这些倒也不稀奇。奇得是你这算账中馈,操持席面的本事是同谁学的,嗯?等闲人家的女孩儿可不会这个,当初大妹妹为了学这些,舍着脸跟我娘说了不少好话。”

        香兰心里一凛,林锦楼精明绝顶不好糊弄,她想了半天,方才才小声道:“谁会这些了,我就知道皮毛,街里街坊都是在林家当差的,有个把从府里出来养老的老妈妈,随便说些便够我受用的。”

        “哦,还有今天你跟爷撕疯,说什么‘两世为人’,这话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吃酒吃多了,浑说的……我还说过这话?我都忘了……”

        林锦楼仍在笑,轻轻摸了摸香兰肩膀,道:“小香兰,你晓得么,你有个毛病,只要一撒谎就不敢看人。”

        “没有,我没撒谎……”

        “啧,傻丫头。”林锦楼又忍不住笑,“甭说你两世为人,就算你是个专吸男人精气的狐狸精,爷也不怕。”说完盯着香兰的脸仔细看了一回,捏着她的下巴道:“别说,你长这个小模样儿倒还真像个狐狸精。”他说着话,锐利的眼半眯起来,轻轻道:“你呢,把你那不安分的心给爷收收,甭想着再跟爷玩什么心眼子,你这人太心慈手软,甭说活两辈子,就算再活上几辈子,你也不是爷的对手。好生伺候我,乖乖吃药,平平安安的给爷生个子嗣,日后你爹娘后半辈子头疼脑热养老送终都有依靠,不然,你自己掂量着办,听明白了么……”

        香兰只觉冷汗一下从额上冒了出来,林锦楼不声不响的,却如同她肚里的蛔虫,将她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这一遭林锦楼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却是不敢拍了。

        林锦楼威胁了一回,看着香兰苍白的脸儿,不由满意,又低头在她唇儿上亲了亲。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林锦楼便命人回避,携香兰回了内宅。

        房里应林锦楼的吩咐,已经传菜,香兰吃了几筷子便没了胃口,灵素早知她身上不爽利,特地让小厨房熬了米粥,多让香兰用了两碗。一时饭毕,林锦楼便揽着香兰坐在罗汉床上,命书染去取《找衣薄》,把香兰带来的衣裳念一念。

        书染去了,片刻后回来,手中捧着簿子道:“奶奶这次从金陵带的是前两个月新裁的一百六十九件衣裳。”

        林锦楼“嗯”一声,道:“把褂子那页找出来念念。”

        书染翻了翻,将记着褂子那件取出来念道:“珍珠红绣梅兰菊、洋红绣牡丹、银红绣富贵满堂、洋红绣八宝、妃红绣百蝶穿花,胭脂红团绣福气绵延、鲑红绣喜鹊登梅、嫣红素缎、杜鹃红素缎……”

        书染念了几件,单红色的褂子都未念完,香兰实在不耐烦听,忍不住问道:“你让念这个做什么?”林锦楼素不在内宅穿衣打扮这点子鸡毛蒜皮上过问,不过大把撒钱使人做衣裳罢了。

        林锦楼玩着香兰的手指头懒洋洋道:“二弟那个媳妇儿,不知从哪儿看见你穿的褂子好,想要比照着做一身,跟二弟张了嘴,二弟竟亲自来找爷了。爷让他找丫鬟问你要去,二弟支支吾吾说那衣裳料子怕是难寻得很,花样也难,他话还没说完,脸就先红了。”

        香兰立时便明白了,倘若谭氏真想比对着衣裳做,只管打发丫鬟来找她借便是了,如今让林锦轩问林锦楼要,便是打着让他们将衣裳送她的主意。这般想也不奇怪,林锦楼给她裁衣裳,素来是各式名贵料子往她身上招呼,绣花样的绣娘乃在金陵城中都有名有号,有些衣裳,旁人即便花得起银子也买不着,谭氏正是年轻爱俏的年纪,爱个鲜明衣裳亦在情理之中,她乃新嫁之妇,不敢过来要,便让林锦轩来了。因问道:“她想要哪一件?”

        林锦楼道:“记不大清,好像什么玉兰花的。”

        书染看了看单子道:“满绣玉兰花的有三件,有一件杏黄的,一件藕荷色的,一件碧绿的,奶奶只穿过杏黄的,想必是今儿穿这件出门应酬,让二奶奶瞧见了。”

        香兰道:“今儿醉酒,那件衣裳我都吐脏了……”

        林锦楼冷笑道:“妙得很。”对书染道:“告诉二弟,衣裳脏了,你们姨奶奶不爱了已经赏了丫鬟,他们还想要,就派人过来取。”想了想,又唤住书染道,“去库房里,挑两匹花灰色、天青色尺头二弟送过去。”又对香兰道:“一件脏衣服,不值什么,赏丫头们罢,回头再做更好的。”

        书染摇了摇头,这谭氏显然不知林锦楼的性子。哪怕谭氏明摆着张口想要这件,林锦楼这素来慷慨大方之人,也不过一笑,就将衣裳给她了。只是弯着心眼过来要的,林锦楼乃是顶顶厌恶,宁肯赏个丫鬟也不给她。又怕折了二爷的颜面,这才让挑两匹尺头给送过去。

    251 花园

        清晨,康寿居。

        “……那件衣裳已经染了渍,姨奶奶已经给了身边的丫鬟了,二奶奶若还想要,就打发丫鬟过去就是了。这儿有两匹尺头,大爷说天渐渐热了,让二爷去裁两身衣裳。”书染说完,命灵清、灵素将料子放下来,又道,“我身上还有差事,先回去了,改日再给二爷请安。”说完便要走。

        林锦轩一直埋着头,脸上红得将要滴出血,听了这话忙起身道:“坐下吃杯茶再走罢。”

        书染笑道:“不了,今天真不得闲儿,二爷也歇着罢。”言毕打起帘子便走了。

        林锦轩坐在椅上长长出了口气,此时尹姨娘进屋,见桌上两匹尺头连忙上前摸了摸,喜道:“这是哪儿来的?这样的绸,外头可买不着。这料子给你裁个直缀就够了,余下的,我还能做件比甲呢。”

        就听里面传来“哗啦”一声,不知谁把茶碗打翻了,不多时谭氏从屋里走出来,先看了看桌上的尺头,又瞥了尹姨娘一眼,冷冷道了声:“原来是姨娘来了。”言毕昂着头出去了。

        林锦轩欲叫住她,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尹姨娘却立着眉毛怒道:“反了她了,这冷着脸子甩给谁看呢?这才嫁进来多久,就敢给人脸色,轩哥儿,你管是不管!”

        林锦轩苦笑,跟谁甩脸子,还不是跟他姨娘。昨儿个他媳妇儿同他张嘴,想做件他大哥爱妾穿的褂子,他一口就应了,不过是件衣裳,也不值什么。结果叫来香兰身边管衣裳的雪凝一问,才知那衣裳的料子是江南织的明霞锦,京里少有,且上头的花样子乃是香兰所画,着一有名湘绣绣娘所刺,与京绣女红全然不同,这一件衣裳竟要十两银子。林锦轩便为难了,他身子骨虚弱,只管养病读书,每月例银等先前皆由他姨娘管着,自己做不得主。即便成了亲,银子也未交由他手上,姨娘只是同他说,操持婚事置办东西花销了,他素来心疏,横竖家里短不了他吃的用的,也不在这事上用心。待成了亲,例银便由谭氏管着,每个月不过四两。待妻子提及要作身衣裳,他方才恍然,自己甭说是十两银子,只怕连五两都摸不出。

        只是他又不想拂了媳妇儿的意。他这妻子,是正经官家小姐,生得美貌俏丽,又是才女,成亲这些日子待他极温存,正是夫妻之乐,蜜里调油的时候,平日里或陪他读书,或与他下棋,谈吐做派,岂是先前伺候他的那些丫鬟可比的。林锦轩迷恋倍至,又觉自己身子骨孱弱,不及他那些兄弟,日后为官做宰封妻荫子,不免自卑郁郁,只觉自己委屈了谭氏,愈发想尽办法让谭氏开怀。可如今连件衣裳都置办不上,这该如何是好。

        谭氏听林锦轩支支吾吾说手中并无余银,便连忙追问,听说先前是尹姨娘掌着他的银子,不由冷笑一声,想了想,教了林锦轩一番话,命他问林锦楼要去。林锦轩纵然不愿,可到底还是去了。谁知林锦楼没给褂子,反给了他两匹尺头。

        林锦轩咳嗽两声,去拉床头抽屉,只见有一抽屉铜板,是留着与他赏人用的,另还有个锦包,里面能倒出零星碎银,另一抽屉里放着他平日里绾发用的各色簪子、长命锁、玉佩、扇坠儿等,林锦轩拿了根寿字金簪儿看了看,寻思着是不是寻个小厮,将这簪儿当了,给谭氏做那件衣裳穿。

        却说谭氏往外走,到老宅正中的小花园子中,坐在抄手游廊上,一面将帕子往怀里扇,一面又羞又恼。她这个正头奶奶当得忒窝囊,连想穿件体面鲜明的衣裳都要找个小妾低头。香兰把那衣服赏丫鬟,这是打她的脸呢!倘若她嫁的人是林锦楼,何至于受这个气!

        想到林锦楼,谭氏脸上一热。她自问自己在闺阁里做姑娘时也是芳名远播,多少人家都上门求娶。他爹几个门生都借故往她家多走动,就是为着偶尔瞧她一眼。她这样的人物在侧,偏不信林锦楼这样擅风月的人,对她一丝意思全无。林锦楼生得高大英俊,权势显赫,这样的男子才合该是她托付终身之人,只是如今萧郎不过是路人,自己那点子心思,只能独自惆怅罢了。

        谭氏想着便懒懒的,那小花园子太小,不过见方的一块地,在当中立了一块奇石,栽种了些花草,无甚风景可看,谭氏生一回闷气便起身欲走,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嘻嘻哈哈声,似有男子在肆意笑骂。

        有一人道:“你们俩消停点,别吵了内宅里的女眷,回头鹰扬不乐意。”说话这人正是楚大鹏。

        刘小川大喇喇道:“咱们弟兄几个什么身份,来这儿给他修宅子花园子,他还能挑三拣四的,这要不是为了小三儿成亲得拾掇拾掇,小爷我才不来呢。”

        谢域嗤笑道:“少他妈在这儿过嘴瘾,有本事跟鹰扬抱怨去,看他不踹你。”

        刘小川皱着眉道:“昨儿晚上小爷正醉卧温柔乡呢,今儿早晨就让你们俩缺德的从被窝里挖起来,正一肚子火,你可别招我。”

        谢域道:“要没林老大,你还能有闲银逛窑子?行了,少废话,人家要说修修老宅子再补栽些花草好给小三儿成亲,可是我跟老楚上赶着答应的,讨好了那位爷,日后有的是银子花差,兄弟拉你来,也是让你沾沾这人情的光,你可别四六不懂。”

        刘小川指着谢域道:“啊呸,谢老二,小爷就说你是个贱骨头,从小你就跟在林土匪屁股后头转,他放个屁你都能说是震天雷,拉坨屎你都能说是龙涎香。林土匪在前院养了汪汪叫的大黑狗,爷看他还养什么狗啊,干脆拿条链子给你拴上得了。”

        谢域怒道:“小混球,找你爷爷不自在是不是?欠爷抽你俩巴掌,你就舒坦了!”

        “行了行了行了,你俩一见面就掐,汪汪汪汪的,也不嫌烦得慌。”楚大鹏挥了挥手,从靴子里掏出图纸,展开来指着道:“挨着花园子这个宅子就是新房了,上头的瓦要换一色新的,窗户上糊的也要换成茜纱的,另还有屋中的几案桌椅都是现有的,不必换,都是一处合式配的,另有陈设,幔帐帘子,妆蟒绣堆,缂丝弹墨,金丝滕红的竹帘子都要备下,新婚用的椅搭、桌围、床裙、桌套……”边说边往前走,冷不丁瞧见有个女子从后头的抄手游廊里探出一张俏脸。

        楚大鹏一怔,刘小川还在后头嘲笑道:“你听听,他快成老妈子了。”说着撞上楚大鹏后背,嘟囔道:“怎么不走了?”探头往前一瞧,便咂着嘴道:“不得了,老谢你来看,仙女儿姐姐嘿。”

        谭氏本想回避,可听那三人嘻嘻哈哈说得有趣,料想是与林锦楼交好的世家公子哥,不由悄悄躲在立柱后头往外瞧,如今被人发觉了,不由面色潮红,埋头便走。

        谢域道:“什么仙女姐姐,还是惊着人家内眷了罢,甭看了。”

        刘小川道:“你说这是那个香兰罢?上回见过,就是当时吃多了酒,依稀记着好生整齐模样,等转天醒了就忘了。”

        楚大鹏看看谭氏的背影道:“她不是,林霸王那位心尖子没她身量这样高挑,眉眼比她俊俏。”

        谭氏本来欲走的,冷不丁听见这句,一下将心里的气性勾了起来,赫然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扭过了身,反朝这三人走了过去,至近前,落落大方,盈盈道一万福,嘴角含着和气笑道:“诸位公子,妾身乃林家二公子之妻,今日在此地偶遇,不胜惭愧之情,如有缺礼数之处,还请三位公子见谅。”

        这回换这三人傻了眼,面面相觑一番,楚大鹏轻咳一声,拱手施礼道:“是我们三人唐突了,还请弟妹恕罪。”

        此言一出,刘小川与谢域纷纷附和,也同谭氏施礼。

        谭氏微笑道:“三位来得这样早,为我家中事操劳,实是感念,待会儿妾身便命丫鬟送些茶水果品来,聊表谢意。就此告辞了。”言罢又施一礼,眼睛在这三人身上一溜,只觉为首站着的楚大鹏生得最好,唇红齿白,身姿翩然,活脱脱个美男子模样,又多看一眼,两人眼波一撞,谭氏一见楚大鹏脸上盈盈一双多情眼,脸便红了,款款转过身。

        刘小川品头论足道:“想不到想不到,林老二那病秧子竟娶了个这样标致的老婆,啧,可惜了,可惜了。”用肩膀撞了撞谢域,道,“你说是也不是?”

        谢域点头道:“你别说,倒是真真切切风韵不同,听说林老二娶的是谭家的女儿谭露华,当初在京城大小女子间也是有一号的,如今见着才知不同了。”

        谭氏故意放慢脚步,一面走,一面听他几人议论,不由心情倏然开朗,嘴角上也染了笑。她本就是贵人,岂是香兰那等攀上高枝儿才飞黄腾达的奴才种子能相提并论的。

        此时楚大鹏忽瞧见谭氏站过的地方遗了个东西,上前一看,只见是个方胜样的香包,绣着大红的花儿,幽香盈鼻。

    252 荷包

        刘小川凑过脑袋,怪笑了两声,招呼谢域道:“兄弟快过来瞅瞅,看这是什么东西嘿。”说着把香包一把抢过来,放到鼻底下闻了闻道,“怪香的,我说,那小妇人是不是春心动了,特特留下这个给兄弟你传情呢。”

        楚大鹏推了刘小川一把道:“别胡说八道。”把香包抢过来,定睛看了看,指着道,“瞧,系在腰带上这头的扣儿坏了,香包才遗下来的。”

        谢域敲了刘小川脑门一记,“嘴没个栓儿,就知道胡吣,回头传出去人家名声还要不要了,咱们几个身上也不干净。”

        刘小川嘟囔道:“什么呀,什么呀,小爷就那么一说。”又低着头嘿嘿笑了起来。

        谢域乜斜着眼看着刘小川道:“你又憋什么坏呢”

        刘小川坏笑道:“小爷我罢,能掐会算,一眼就瞧出来那小妇人不是个安分的,骨子里都透着骚劲儿,许是林老二不行,才让佳人春闺寂寞。”

        楚大鹏笑着点了点刘小川道:“你呀,这张嘴,就是贱得没边儿了。”

        刘小川不服道:“爷爷阅人无数,什么母的没见过?你们要不信,咱打个赌。”

        谢域道:“怎么赌?”

        刘小川道:“她丢了香包,一准儿得过来找,咱们不还她,把个男人用的荷包扔在那儿,若是个正经妇人,肯定看都不看,或是瞧见那荷包打发小丫鬟去寻失主,或是以为人家消遣她,贞烈的哭一场也有的。可倘若是那等风骚的,以为是爷们跟她对换信物,指不定心里怎么欢喜呢。咱们只管在旁边悄悄看着便是了。爷就赌她心里美得慌,谁赢了晚上请宴宾楼五两银子的席。”

        楚大鹏翻翻眼道:“你这心思能用在读书办差上,你家老爷子得给祖宗八辈烧高香去。”摇摇头便走了。

        谢域嗤笑道:“瞧瞧,奚落你了罢?”

        刘小川哼一声,转过身,变戏法儿似的从手里转出个荷包,嘿嘿笑道:“假道学,好像先前吃喝嫖赌的不是他似的。刚才小爷这么一顺,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他荷包给摘了,待会儿就拿这个试试那小娘们儿。”

        谢域虚指着刘小川笑了起来,又迟疑道:“这......不大好罢......这要让楚老四知道......”

        刘小川道:“怎么不好?还不兴他在园子里丢个荷包啦?丢了东西,园子里哪个丫鬟婆子都能捡,怎么那小妇人就不能捡?快,快,赶紧麻利儿的,把这荷包放过去。”

        谢域本也是想看热闹的,听刘小川这般一说,立时也来了精神,悄悄把那荷包扔在游廊上。

        话说谭氏回了房,换衣裳时,丫鬟绿萝道:“二奶奶,今儿早晨佩出去的香包怎不见了?”

        谭氏低头一看,果然腰间空空,只有个垂着璎珞流苏的碧玉佩,不由慌了,忙吩咐道:“快帮我找找,那香包是宫里的东西,极难得的。”想着自己方才出去一遭,许是落在外头了,忙出去找,一路寻到小花园子,远远的就看见前头抄手游廊上有个东西。

        谭氏上前一看,只见是个孔雀蓝如意织金荷包,方方正正,镶着红珊瑚缠金丝扣儿,精美异常,绝非寻常富贵人家用的,打开往外一倒,只见有几块散碎银子,一个盛着雪津丹的珐琅小瓶儿,一张从寺庙里求的平安符,把那符展开,只见上头落着“楚大鹏”三个字,谭氏登时心跳如擂,连忙掩上符向四周看了看,只见静悄悄的,唯有树枝花影迎风摆动。

        谭氏手里攥着荷包,心里却如同煮沸了的汤,暗道:“常听闻楚、谢、刘三家的公子同林锦楼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寻常,当中楚大鹏乃刑部尚书之子,文采风流,乃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方才见那个生得最英俊倜傥的,只怕就是他了。可恨当时不晓得他就是楚大鹏本人,否则多攀谈几句也好……如今这荷包是他故意遗的,还是无意间掉的?倘若无意便罢了,可倘若是他先前捡了我的香包,才有意用他这个摆在这儿同我换,那,那,那可真就……”想到此处脸上愈发滚烫,攥着那荷包心里便软成了酥,一时羞涩难言,一时得意不住。

        忽听见说笑声,只见灵清、雪凝两个,手里拿着瓶儿从不远处走过来,忙将荷包一拢藏在袖内,待人走了,又将那荷包掏出来看了又看,暗道:“先前看外传野史,才子佳人皆是因荷包、玉佩、香囊、帕子小物私定终身。想不到楚公子也是这等知情知趣的风雅之人。他是个爷们家,又是我大伯子好友,想来也是倾慕于我却不好启齿,只能用荷包传情了。我那香包显是让他拾了,罢了,这一生既无缘,我那香包就当送他,以偿他相思之情。”一面想一面感伤,俄而吟一句“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俄而又吟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四处张望寻了一遭,也未瞧见楚大鹏身影,心中不免失望,便拿着那荷包摇摇的去了。

        刘小川和谢域皆藏在不远处瞧着,见谭氏走了,谢域咂嘴道:“还真让你料着了,看她脸上那缠绵之意,见了丫鬟还将荷包掩起来,还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想来是动了心念儿。”

        刘小川笑道:“小爷我自来料事如神,想不到林老二真个儿寻了个风流小娘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暂且不提。

        却说谭氏便常打扮脂光粉艳的往小花园子去,楚大鹏等人因修葺房子,又恐惊府中女眷,便只呆在院内不出来。刘小川和谢域从门口或窗前见到谭氏,二人或扬声咳嗽,或互相挤眉弄眼,不一而足。楚大鹏不知当中内情,也懒于理睬。后因招小厮仆役进来栽种花草,换瓦刷墙等,谭氏方才不去了。刘小川与谢域不过富家公子闲情作弄于人,却不知此事为日后埋下一段风波。

        却说林锦楼在京城日渐忙碌,时常镇日不见人。香兰待手上的伤好了,便命人重新将绘画应用之物置办整齐,镇日里诵经礼佛,画画写字,偶尔挑弄素琴。这几日她又绘了几幅,用锦筒盛了,对画扇道:“去把小桂圆喊来。”

        桂圆前头同几个小厮侍弄林锦楼养的一条黑犬,此犬凶猛异常,体格健壮,极得林锦楼欢心,命人精心喂养。桂圆听见画扇在廊下唤他,连忙洗了手走过去,见了画扇一叠声道:“画扇妹妹,唤我何事?”

        画扇道:“是奶奶叫你。”

        桂圆忙跟着画扇往里走,口中道:“好妹妹,几日不见,你又变好看了。”

        画扇啐一口道:“哪个是你好妹妹,可别乱叫。”

        桂圆笑嘻嘻道:“你比我年岁小,不叫你妹妹,难道叫你姐姐?我昨儿上街得了好些新奇的玩意儿,你叫我两声‘好哥哥’,我就给你看。”

        画扇道:“呸,谁要叫你……”

        正说着已到门前,桂圆立时换了一副容色,敛气静声,低眉顺眼,轻轻迈进院子,两眼也不乱看,低着头至门前,画扇打起帘子,桂圆余光一扫,只见香兰正坐在明堂里,忙下跪道:“请奶奶千秋。”

        香兰道:“有个差事着你去办,你把这两幅字画拿了去,先去裱一裱,再寻个文房四宝铺子代卖,一幅至少十两银子,多卖的钱便归掌柜,此事不足与旁人说,这一遭你办好了,我好好赏你。”

        小鹃将那锦筒递上前。

        桂圆心道:“一幅破纸就要卖十两,冤大头才买呢。”口中却连连应承,双手将那锦筒接了过来。香兰命小鹃拿了二两银子与桂圆裱画,又抓了一大把钱并一碟子果子糕饼与他。

        临出门时,桂圆听见小鹃道:“奶奶辛辛苦苦画好的,怎又拿出去卖呢,咱又不缺这几个钱。”

        香兰轻声道:“这里银子再多也不是我的,自己手里有银子才踏实……”

        桂圆不敢再听,忙走出来,暗道:“大爷在京城倒是有几家铺子,却不知有没有卖画的。这是奶奶头一遭交事情跟我,务必要办得漂漂亮亮才是。”

        至门前,碰巧林锦楼从外回来,桂圆连忙闪至一旁,屏声静气,弯腰行礼,林锦楼迈步进来,眼角扫上桂圆,便问道:“怀里抱着什么呢?”

        桂圆道:“这是奶奶给的。”

        林锦楼一听便来了兴趣:“拿来给爷瞧瞧。”

        桂圆忙把锦筒呈上前,林锦楼打开盖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卷着两幅尚未裱好的画儿,抽出一张,只见上画深宅庭院,墙角栽一丛牡丹,有个梳着双髻的丫鬟手里拿着扇在院中扑蝴蝶,清丽淡雅,极为传神,画儿的落款写着“兰香居士”。林锦楼又抽出一张,只见上画一只黑猫,卧在一面绣屏边,双目炯炯有神,栩栩如生,落款仍写“兰香居士”四个字。

        林锦楼问桂圆道:“这画儿是做什么的。”

        桂圆心里叫苦,虽说香兰叮嘱他不准同旁人说,可林锦楼他是万万不敢隐瞒的,便老老实实道:“奶奶给我的,让小的寻个铺子卖了。”说完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253 中馈(含qian20051978和氏璧加更)

        林锦楼脸上一丝表情全无:“哦,卖多少银子?”

        “奶奶说至少十两银子一张……”

        “嗯,你去罢……等等,回来。”

        “大爷什么吩咐?”

        “日后你奶奶再给你画儿,直接交到爷这儿来。这画儿你先送书房去。”

        桂圆应一声,勾头瞧了瞧林锦楼脸色,屏声静气,抱着锦筒颠颠儿去了。

        林锦楼迈步进屋,小鹃正坐个绣墩歪在门口冲盹,见林锦楼进屋连忙站起来,林锦楼一摇头,小鹃立刻合上了嘴。香兰正在书案旁提了笔画画,灵清立在一旁伺候笔墨。只见香兰极认真,一时用中染铺排而画,一时用小著色慢挑细勾,或静立着仔细盯画看一回,再极谨慎斟酌下笔。林锦楼适才发觉,原来香兰是这样作画的,他先前最常见的是女子抱着琵琶琴筝,满面春风的媚人弹笑,生彩动人,可香兰只这沉静的小模样儿,便让人移不开眼。

        林锦楼站了好一回,一时香兰画完了,抬头看见他,林锦楼方才走了过来,小鹃连忙去献茶,灵素去取林锦楼的家常衣裳。林锦楼一伸臂,朝香兰看了一眼。香兰只得用毛巾擦了手,上前服侍林锦楼换衣裳。

        林锦楼问道:“怎么又想起来画画儿了?”

        香兰将大氅脱下来,去解他腰间织金碧玉腰带,垂着头道:“天天闷在房里,没事做,就画两幅解闷。”

        “哦,你画得不错,爷早就知道你有个名头叫‘兰香居士’,当初你爹还卖你的画儿来着。你乐意画就画罢,有个能挂心的事儿总比一天到晚跟爷拧着脖颈强。”他盯着香兰的脸看了看,自打香兰上一回挠了他,人就仿佛变了,虽说是愈发乖顺,可心思却沉得像井水一样,话也愈发的少,整天都呆在房里,时常对着佛像发呆,一坐便一个上午。林锦楼琢磨着,兴许小香兰是想家了,只是再这样憋闷着也不是常事。

        香兰已将腰带取下来,正要解他衣裳时,林锦楼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搂了搂,低下头在她耳边道:“不是跟你说了么,京城里的事一时半刻完不了,还得过过才能回去。这几日爷忙着四处应酬,等得了闲儿,一准儿带你出去玩。你闲着无事就多跟丫鬟们说说话儿,别闷坐着,想听戏想听书,只管让人出去请。”

        丫鬟们见林锦楼拥住香兰,便全都彼此使了眼色,轻手轻脚的退下了。林锦楼试探着说了两番话,香兰却没动静,便松开她,阴沉着脸道:“说说罢,画就画了,怎么又想卖画赚钱?还想着跑呐?”

        香兰对他喜怒无常已是见惯了,见他要恼,忙去拉他袖子,晃了晃,小声道:“没想跑,就是为了解闷。”看了林锦楼一眼,见他仍黑着脸,不由怕起来,略一迟疑,慢慢挨过去,靠在林锦楼怀里,胳膊环上他的腰,道,“听戏我不爱,说书嫌聒噪,横竖就这么个画画的乐儿......”

        方才香兰一拉他袖子,林锦楼就没脾气了,这会儿愈发软了,抬手环住她,在香兰背上抚了抚,半晌才道:“没不让你画,你只要乐意就敞开了画去,想要什么名家的字帖字画,爷都给你弄到手,可你自个儿说,家里短你那几两银子,还让你把画儿弄出去卖钱,活像爷养不起你,亏待了你似的。”

        香兰想了一回,低声道:“辛辛苦苦画好了也没人看,不如卖了,有人能喜欢,我心里头高兴,不图钱,就当图个乐儿。”

        林锦楼若有所思,盯着香兰看了一回,命人把书染唤来,吩咐道:“去书房把案头那几册褐色薄子取来。”书染不多时果然取了七八册褐色厚册,林锦楼把那几册交予香兰道:“这是林家军的账簿,这些日子你好好盘一下,不准有一点错招儿,知道么?”

        香兰翻了翻,只见里面皆是大笔军饷花费,不由骇一跳,忙将账簿合上推过去道:“这东西要命得紧,怎能就这样交给我了。”

        林锦楼漫不经心道:“怎么就不能交给你?你不是会扒拉算盘么。原本带了几个账房先生过来,有两个水土不服还病着,你先替爷算算罢。”

        香兰只好把账簿拿过来,又重新翻了翻,只见两册四柱账,两册龙门账,上头大笔花费触目惊心,沉吟片刻道:“大爷什么时候要?”

        林锦楼道:“不急,下个月底盘出来即可。”

        香兰点了点头,请人去取算盘。

        林锦楼换过衣裳,盘膝坐在罗汉床上,翻看金陵报上来的各色政务信件,时不时抬头往香兰处看一眼。只见她坐在圆桌边,提了笔仔仔细细的核对,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作响。近午时,香兰合出来几页,将不妥之处誊在一张纸上,报与林锦楼看。

        林锦楼认真看了几遭,又命香兰把算盘取来,他报数,让香兰拨算,做了几处指点,掐了掐她脸蛋儿道:“行了,做得极好,歇歇该用饭了。”

        香兰忍不住道:“军中采办怎花费如此巨额,银子使得跟流水一样,钱费两起,每个月东西也折损得厉害。”

        林锦楼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采办油水大,自然有贪了嘴的,人性如此,是禁不住的,十两二十两的摆眼前,还有手心发痒的,更勿论真金白银堆的在眼前放着,法令多严明,也有铤而走险者,但倘若能办事,这点子折损还在我掌算内。林家军已是极严明的了,报上来折损不足半成,别的军队,两三成也是有的。”

        林锦楼本意是给香兰找些事做,省得让她成天胡思乱想。却不料香兰倒是极认真,日日拿着算盘拨弄不停,遇疑难处,便勾画下来,等着晚上向林锦楼询问。每日二人用罢晚饭,香兰便捧着账簿问一回,林锦楼极耐心的讲解一番,随后书染便取来书房里案牍之物,林锦楼在卧房的书案上批写,香兰则在另一侧八仙桌上接着盘账,丫鬟会请一回宵夜,倘若要用,便是一小碟点心并小碗汤,因晚上用太多并非养生之道,故而并不多做。待夜深了,丫鬟们便会进来催,林锦楼命传洗漱之物,二人梳洗一番便熄灯睡下,倒也十分安然。

        林锦楼见香兰偶尔才画上两三幅,便自以为给香兰找了个差事,占了她的心神,却不知香兰趁他不在时便铺纸而画,画得一般者,皆交给桂圆,桂圆再交由林锦楼,放在书房里落灰。画得精致者皆打发画扇和小鹃出去挂在文庙旁的一家书笔铺子代卖,也不用“兰香居士”名号,画作却贱了些,每个月也可得七八两银。

        闲言少叙。却说金陵来了一信,王氏因染疾在金陵调养,林锦亭已在来京途中,林老太爷命林锦楼操持林锦亭婚事,在京城设宴款待素日里交好的宾朋,新妇则接到金陵再风光拜堂成亲。

        此事倒也并非难事,因不在京城拜堂,故只摆七八桌宴请交情极好至亲之人便妥,林昭祥早已拟好宾客名单,林锦楼又添了几人,命香兰主持中馈,书染协理。谭氏本意要过来帮忙,林锦楼心里厌了她,只淡淡说一句:“二弟身上不好,弟妹镇日照顾服侍,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怎敢再以此事劳动,这档子事我全安排妥了,倘若有不足之处,届时再劳烦弟妹罢。”三言两语将谭氏打发去了。

        香兰暗道:“我这个身份,名不正言不顺,做这个只怕吃力不讨好,外头指不定要怎样传,何苦来哉。”便不愿沾手,躺在床上装病,奈何林锦楼硬迫她做此事,并答应她道:“这事做得好,爷找地方给你卖画儿。你只管放手做,凡事爷给你撑腰。”香兰便咬牙将这事接了下来,镇日里更忙到十分去,幸而林家早有宴客之道,内有一套“林家府菜”,林锦楼命按“林府宴宾燕菜全席”置办。

        香兰翻了翻菜谱,那“燕菜全席”乃是林家最高规制的筵席,与前世在沈家宴宾之道颇类,每桌共有一百三十道菜,干果糕品摆放皆有学问,因是成亲喜事,便沿之前“福寿鸳鸯”席置备,连每道菜用何名号的器皿盛放皆有讲究。香兰命开仓库取各色碗碟,或瓷、或银、或木制,均是整套订做,缺一样皆不能配,碟子或四方,或元宝,或葫芦,或如意,或祥云,连席上摆放位置都要取“财源滚滚”、“步步青云”等吉祥之意按特定方位摆放。

        香兰道:“林家在京城的宅子虽不常住,宴客用品倒一应俱全。”

        书染笑道:“起先也不太全,这不是二爷刚刚办过喜事么,不齐全的也都整齐了。只是当初二奶奶嫁过来匆匆忙忙的,好些不太周全,拜堂时连个长辈都没有,大爷有族叔在京城为官的,过来主持,来往也是有些体面的,场面倒也还过得去,就是怕二爷累着,只让他出来敬了三杯酒就回去了,外面人听了一场戏,热闹到半夜也就散了。”

        香兰道:“外头请戏班子的事由楚爷、刘爷和谢爷几位帮着张罗了,咱们只管好内宅的事。我看旧例,主家喜事,仆役也要跟着吃席,也有讲究,在院子里搭天棚,地上铺新炕席坐席吃饭,一桌十大碗,这事你盯牢了,每桌只给一坛酒。厨子忙不过来,这席恐怕吃不上新鲜菜,可该给的鸡鸭鱼肉不得少了。”

        书染连忙应下了。

        灵清正在外头圈名册,听见香兰在里间说话,不由叹口气道:“做这事最是出力不讨好的,做不好,戳脊梁骨;做得好,没人赞一声,还得眼红嫉妒。尤其咱们奶奶那个身份,做这个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灵素道:“怕什么,横竖是大爷让的,先前对牌什么的都在奶奶这儿,书染姐姐想管事,都要过来请牌子呢。”

        灵清道:“啧,那不一样,先前尽管在这儿放着,可奶奶万事不管,都由书染姐操持,咱们担不上什么名儿,如今可是奶奶真章儿的自己干了,没瞧见二奶奶连沾都没让沾。今儿个大爷让送两个菜过去,二奶奶见了我都爱答不理的,显见是记恨上了。”

        “还有一桩事你们想过没,大爷迟早要再娶,大爷这么宠爱姨奶奶,日后新奶奶进门,要是个软和性子凡事不爱管的还好,唉,等闲女子谁乐意房里有个这么得宠的姨娘呢......姨奶奶手里握这么大权,将来也未必是福啊。”雪凝原本正在打算盘,忽然停下手感叹了一句。

        小鹃正带着画扇熏被,闻言笑道:“哟,难得,你可是个老好人,平日里谁都不得罪的,我还当你嘴上挂了个锁,能说出这话来可实属不易。”

        雪凝只是笑,又埋头算账去了。她是顶了春菱跟到京城来,素日里只干活不多话,小鹃和画扇皆远着她,灵清、灵素平日倒同她亲近,一来二去交情深厚起来。她冷眼观瞧,觉着香兰可敬可亲,但又担忧香兰前程,方才没忍住,溜嘴说了出来。

        小鹃道:“怕什么,大爷那么凶,才不会让咱们奶奶吃亏呢。还是跟着奶奶舒坦,你们没瞧见康寿居那头,先前贴身伺候二爷的茜罗,如今被挤兑得跟粗使丫头似的......”

        画扇撇嘴道:“嘁,她能不受挤兑么,一心往二爷身边扎,上蹿下跳的,二奶奶那样厉害,岂是省油的灯。”

        小鹃抿嘴笑道:“就她还厉害?小画扇儿,你是没见过先前的曹姑娘和赵月婵,那两位才叫真厉害,二奶奶与之比,可算得上小巫见大巫了。”

        雪凝又放下笔道:“二奶奶不过是好出个风头,又爱挑拣吃穿,旁的真没什么,要是先前的大奶奶,茜罗早就给提脚卖了。如今原先伺候二爷的丫鬟,就只留下茜罗和绿萝两个了。”

        灵清将名册上的墨迹吹干,道:“彩屏、彩凤、彩霞、彩明都是二奶奶带来的,一个个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天天到厨房里变着花样要吃要喝,嫌吃的不好,说林家慢待二房,谁不知道咱们这头吃喝是添银子另做的。”

        众人说个不住,忽见书染抱了两个瓶儿出来,便纷纷住了嘴。不在话下。

        话说展眼林锦亭便到了京城,迎亲日子也愈发近了,京城林府上下张灯结彩,厨子赶在半个月前便精选细做,色色有条不紊。

        到了迎亲那日,林府前后皆忙碌不停。前院里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内宅中,林府宴请的各府女眷亦纷纷到了,林氏一族有两三位德高望重女眷亦到场压阵,谭氏打扮光鲜亮丽,迎来送往,透着十分的干练,人人见了都赞:“林家这一遭可得了个好媳妇儿,年纪不大,行事比世人都强,手一份嘴一份的,又出挑个美人模样,这样的口齿,这样的伶俐,真是把别人家的都比下去了,怪道在闺阁里就有名了。”谭氏听在耳中,心里不禁十分得意,口中却还要谦虚几句:“我年轻面浅,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包涵,这样夸我,真个儿是羞煞人了。”

        有这一位在前周旋,香兰便松一口气,她本就不爱交际应酬,兼又操持中馈之事,便在后头理事,命身边丫鬟到各处巡视,自己则在梢间中坐了,倘若有来往请示的也应答方便。

        先前乱了一遭,来讨香兰示下的媳妇婆子不断,待把新娘接进府,众人都入了席,方才消停下来。香兰揉了揉眉心,画扇忙递了一盏茶,道:“累了半天了,赶紧歇歇,奶奶饿不饿?想用些什么?”

        香兰道:“忙得都不想吃了,过过罢。”

        画扇道:“这可不成,奶奶这两天都累瘦了,好歹吃些,我去小厨房端些吃食来。”说着便去了。

        小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一道道往外传菜,众人认得画扇是在香兰跟前得脸的,管厨房的魏亮家的忙不迭迎上前,堆笑道:“画扇姑娘,用些什么?”

        画扇道:“不是我,是我们奶奶。”

        魏亮家的愈发殷勤道:“哎哟,原来是姨奶奶,我专门留了个灶,就是为了单给姨奶奶做吃的,想用什么只管说,我知道姨奶奶爱清淡,今儿个特地有几道小菜,就是给姨奶奶预备的。”说着揭开食盒,只见一道丁香豆腐,一道珊瑚白菜,一道水晶汤菜,一道牡丹嫩卷,做得极精细。画扇这两日跟着小鹃看菜谱,早已熟记于心,如今打眼一瞧便知这四道并非菜谱上的,乃是厨子为讨好香兰另做的四样,不由笑道:“妈妈有心,这样好的菜,我们奶奶指定喜欢。”

        魏亮家的就等这一句,忙不迭道:“这是我们一点子心意,这些日子难为奶奶辛劳了。”又命小丫头子又装了粥和面点,再另攒一个食盒,放了几道菜,请画扇和“屋里别的姑娘们尝尝鲜”。

        画扇提了食盒去了,香兰一见菜色鲜亮,便提了筷子吃了些,画扇笑道:“魏亮家的是个明白人,这四道是单给奶奶做的呢,旁人都没有。来之前还絮絮叨叨跟我说这几样菜如何难做,什么‘要用汤煨三个时辰,才能入味’云云,又说‘都是对姨奶奶一片痴心’,这张巧嘴,放在厨房里倒真是屈了才。”

        香兰微笑不语。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魏亮家的百般讨好为着是日后好跟着一起回金陵。京城的宅子里虽有林锦轩,可一个病歪歪的男人日后能有多大出息。魏亮家的还有两儿一女,这样巴结着,也是为了给子孙谋个前程。

        一时饭毕,香兰漱口净手,便起身到外面巡查。画扇是小孩子心性,听见后宅里有搭台子唱戏的,早就按捺不住,回了香兰一声就一溜烟儿去看戏了。香兰查了一遭,见四下无事,索性放小鹃去吃喝瞧热闹,自己则回了房。院内静悄悄的,婆子媳妇儿丫头们早就跑没了影儿,待进了屋,只见屋内只有雪凝守着,歪在外间榻上合着双目,显是刚用过午饭,犯了食困,这会子已睡着了。

        香兰轻手轻脚进屋,吃了半杯茶,往镜前照了照,见头发和衣裳都还好好的,便除了几样首饰,把鬓上簪的鲜花也摘了,因午时,天气渐热,又除了一件半臂,对镜照了一遭,恐惊醒雪凝,便轻手轻脚从后门出去。

        林锦楼所居之处唤做畅春堂,后院里栽种了繁盛花草,并有假山供藤蔓攀延,郁郁葱葱,近来因整修园子,楚大鹏拉来一车兰花,皆摆在畅春堂院内,清风徐来,幽香盈鼻。

        香兰不由驻足,盯着兰花有些恍惚。眼下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因管了中馈,全府上下的人皆对她捧一张笑脸,各种奉承话儿跟不要钱似的,谁能想到她当初进林家时,只是个事事受排挤,遭恶主打骂不绝,拼死拼活做活儿才能换一天平安的小丫鬟呢?可谁又能想到她前世乃是呼奴唤婢,千万娇宠为一身的望门贵族小姐呢?故而世事无常,只怕她眼下越风光,今后跌得就越惨,就如同这些兰花儿,开得正艳时,自然千万人争相来赏,一旦凋零,碾落成泥又有何人问津?

        最初她思变心切,唯恐自己被人当奴才使唤一辈子,遭受欺压不得翻身,外表柔顺,内心刚烈如火。如今几番磨磋,早将她磨得圆润了,学着随顺因缘,在逆缘里不争执,学着放下,她仍然想出林府,不想作妾,只是如今她学会等待,让自己种下的果实慢慢成熟,徐徐图之。这理儿说得简单,但做到其实格外艰难,尤以她如今情形,前程重重迷雾,如若站在悬崖之巅,也无人能帮她一把,她一步步走来皆是成长之痛,如今的淡然是在每一个煎熬的日日夜夜里淬炼而来。

        香兰盯着兰花痴痴看了一回,冷不防背后伸出一只手,将她面前那朵兰花摘了下来,香兰一惊,回头一瞧,只见林锦楼正含笑着站在她身后,把手里那朵兰花簪在她发髻里,道:“傻不愣登的站这儿看什么呢,跟入了定似的。”

        香兰道:“没看什么……那花儿开得好好的,你摘它做什么?”

        林锦楼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懂吗?这花儿开着不就是给人赏的么,爷觉着它在你头上更好看。”他一面笑,一面去拉香兰的手,“记着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头上就簪这么朵花儿,爷就寻思着,这是哪儿的丫头,生得这样好看,怎么以前没见过呢。”浓浓的酒气便喷在香兰脸上。

        香兰也想起那一回,林锦楼也是这样满身酒气,冷不丁从她背后冒出来,两眼烁烁放光,跟匹狼似的,她抬头,对上林锦楼的笑眼,忽觉着林锦楼是吃多了酒了,眼神发直,这会子瞧着她的模样,居然有两分憨傻。林锦楼素来精明果决,眼角眉梢都带着威仪,香兰头一遭见他这样的神情,先是愣住,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林锦楼本就心情好,这厢香兰又极难得的笑了,不由更是心怀大畅,一把将香兰抱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些日子顾及你吃药,又体谅你操持这个忙碌,爷才忍着少跟你亲热几遭,今儿时辰正好,爷想你想得紧……”说着便朝细嫩的脖颈吻下来。

        香兰大惊,忙推道:“要死了,这在外头!”

        林锦楼笑道:“哪个不长眼的往内宅来?丫鬟婆子们都不在,不妨事。”

        香兰拼命捶他,道:“怎么不妨事,前头还有宾客……”

        “小三儿在那儿呢,还有楚老二罩着,爷晚一时回去不打紧。”

        “那也不成,倘若让人撞见,我还不如死了!”

        “啧,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呢……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你天天儿这么哭,早晚得成人干,瞧不见人就成了是罢?”林锦楼说着,一把将香兰抱了,往假山后去,只见假山内居然有个山洞,洞口藤条掩映,倒也十分隐蔽。

        林锦楼一进去便将香兰放在里头的石桌上,伸手就解她衣裳,另一手扒拉她裙里的裤儿,口中道:“乖乖,可真没瞧见比你还事儿多的,如今可满意了?”

        香兰实是挣扎不过,她明白,林锦楼倘若求欢,只得顺应他,否则便是自讨苦吃,如今竟然在这院儿里,香兰脸红得将要滴出血,双眼紧闭,只盼着他快些了事。

        话说这厢女眷当中,谭氏正与人谈笑风生,张罗众人用饭用菜,擎着酒杯到各桌敬酒,忙到十分去,众人见没有不赞的。席间有一贵妇人道:“常闻林家大爷有一房爱妾,如今这宴席也是她操持的,不知人在何处,可否为我们引见?”此言一出,旁人皆附和。

        谭氏心里略有些不舒坦,脸上却不带出一丝模样,笑道:“正是这个理儿,我亲自去请,我们那位姨奶奶架子大哩,大家且等一等。”便将酒壶放下,离席而去。

        谭氏先往香兰理事的梢间去,只见屋内空空,复又往畅春堂来,从后门入内,刚走几步便觉酒沉,心突突跳上来,不由蹙了眉,揉着太阳穴站住了歇一歇,忽听见假山处有极细微的声响,起先以为是猫儿狗儿的,却又不像,不由起了疑,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见假山后有一处山洞,花草掩映,当中竟有一半裸男子正按着一女子行事。

        谭氏大吃一惊,奓着胆子仔细看去,只见那男子赫然是林锦楼,衣衫半褪,露着一身蜜色的壮肉,臂上肌肉贲张,汗珠子顺着淌下来,向前顶得又快又急,显是已到极要命的时刻,脸上的神情皆已狰狞,如同一只俊美的兽,香兰躺在他身下,一双白嫩修长的腿儿架在他双臂上,脚上还踢着桃红绣鞋,一荡一荡,脸歪向一侧,鬓乱钗横,星眸半合,眉头微蹙,死死咬着唇儿。忽香兰仰起脖子倒抽一口气,林锦楼粗喘,将她一条腿儿抬得更高,狠命顶进去,香兰似是“嘤”了一声,两手死死抓住林锦楼的双臂,林锦楼扯下香兰的手,拉到他脖子上,让她环着,俯身去吻她的唇,又在她脸颊两侧和脖颈处细细亲着,低声道:“就咱们俩,叫出来呗……”后面的话便低声不可闻了,林锦楼又说了几句,喘着粗气,低头含在香兰浑圆的胸脯子上。

        谭氏直是目瞪口呆,看得脸红心跳,不自觉往后“噌噌”退了两步,只觉浑身又燥又烫,整个人都酥倒了。她她她,她素不知道原来闺房之戏竟然是这个模样!也素不知男子的身体居然能如此健壮好看!林锦轩苍白羸弱,几欲能瞧见肋骨,床笫之间不过片刻而已,皆是她刚觉出些趣儿就已完了事。可方才……谭氏想到那假山内交缠的两具身子便口干舌燥,浑身的血都沸了,心里虽痒,却不敢再去偷窥,只是心里反复想着方才瞧见的,失魂落魄退了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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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香缘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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