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花厅(上)
秦氏道:“带到花厅去。”又闭了眼睛专心敲木鱼念经。吴妈妈不敢打扰,悄悄退出来,她心里雪亮,秦氏这般是要先杀杀香兰的威风,如今大爷宅里的女人,昨儿一晚上就去了两位,剩下一个鹦哥又不得宠,唯有香兰最得欢心,秦氏已下决心要收服香兰,给个脸色实在算不得什么。吴妈妈自然不愿触主子霉头,出来对香兰小声道:“太太还在诵经,你等一等罢。”
香兰忍着心里一丝不自在,微微点了点头。环顾四周,只见秦氏所住之处陈设极质朴厚重,不见一丝奢华,椅搭和桌围皆是一色半新不旧的靛蓝缕金的织锦缎。可再细看,却能瞧出世家大族的底蕴来,那墙上挂着的《早春图》乃郭熙名作,两旁的对联皆是杜环的真迹,长案上设一眉寿万年宝石梅树盆景,虽不大,却满目生辉,映亮了半个屋子。
吴妈妈将她引到一旁的小花厅,香兰在椅上坐了,绿阑亲手端了一盏茶到她跟前,笑着说:“太太平日总要诵一回的,姑娘且坐这里等等,一会儿就好了。”香兰弯着嘴角应了一声。绿阑跟她半分交情全无,如今端着一张笑脸,八成是那银子的作用。
香兰枯坐了一回,听得外头隐隐约约传来说笑声,门帘掀开,林东绫和林东绣说着话走进来,见香兰在屋里不由一呆。
林东绫皱着眉大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香兰眉毛一挑,只做没听见。吴妈妈还在屋里,忙道:“是太太让香兰姑娘过来的。”
林东绫“哼”了一声,走进屋,远远的坐了下来。林东绣紧随其后,却扭过脸儿对香兰笑了笑,透着十分的亲热。
香兰一愣,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绿阑忙着给林家两位小姐沏茶,又捧出螺钿洋漆八宝盒里,让她二人拈里头的蜜饯吃。林东绣坐定了,便对香兰笑道:“总没瞧见你了,今儿个瞧着愈发漂亮,长得这样好看,怪道大哥哥要藏起来不给人见呢!”
这话一出,林东绫大感诧异,立时去瞪林东绣,林东绣只装没瞧见,脸上依旧笑吟吟的。
香兰暗道:“这四姑娘不是一向瞧我不顺眼么,怎忽然转性子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香兰便弯了弯嘴角道:“四姑娘说笑了,我惫懒,不爱出来逛,姑娘又鲜少到知春馆去,总见不到罢了。”
林东绣捧着茶碗笑道:“那赶明儿个我天天找你去玩,你可不准烦了赶我才是。”
林东绣是林家几个女孩儿里最有弯弯绕心思的,一向是怂恿别人出头,坐收渔翁之利,香兰不愿与之深交,只微微笑道:“姑娘不嫌我闷就好。”
话音未落,只听林东绫对对吴妈妈道:“听说你大儿子近来出息了,脱了籍在大爷身边当差,大伯娘说,许过了年就能提个官身,到时候把你接回去享福。”
吴妈妈笑道:“都是托太太和大爷的福,我那小子才有了点出息。我本就是林家出身的,可不敢忘本,就算太太赶我也不能走的。”
林东绫眨着大眼睛,道:“妈妈不愧是跟在太太身边出来的老人儿,知道自己的出身,还记着不能忘本。”又朝香兰看过来,歪着头笑嘻嘻道,“香兰,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呀?”
香兰一怔。这两句分明含沙射影,提醒香兰是奴才出身的,借口挤兑她,可林东绫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偏让人挑剔不出。这样的斗嘴最恶心,若依样回敬过去,就好像小孩子吵架一样无趣,也跌了身价;倘若不理睬,心里别扭还在其次,倘若让林东绫以为好欺负,下次就必然变本加厉。
香兰微微一笑道:“吴妈妈是有心之人,更是太太宽厚有德,都道太太待人极好,又会体恤人的苦处,若不如此,怎会让人这样死心塌地的服侍呢。就怕那些仗着自己是主子就随便刻薄人的,实在有失身份,徒增笑尔罢了,三姑娘,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呀?”
林东绫毕竟城府不深,顿时沉了脸色,冷笑道:“可见如今是得了宠了,在太太的屋里也竟然敢跟主子顶嘴,我可不敢说是还是不是,回头大哥哥再觉得落了面子,不顾手足之情来寻我的晦气。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
吴妈妈见一触即发,连忙给香兰使眼色,又要说旁的把话头扯开。香兰却缓缓说:“这话也说得有趣,我早已不是林家的奴婢了,自然没‘主子’这么一说。听三姑娘的意思,若是姑娘欺负了我,大爷去找姑娘,就是他不顾手足之情,倘若不找,就是任由姑娘落脸面,威严扫地。三姑娘倒是给大爷出了个难题。”
林东绫被这话噎了一噎,她万没想到上次瞧着还跟受气小可怜儿似的香兰,竟敢与她针锋相对。她恍然想起在宋家香兰与她对峙的情形,登时目光凌厉,指着问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香兰淡笑道:“我自然是胡说八道的,三姑娘怎么可能欺负我,又怎么可能落大爷的脸面呢?”
林东绣赶在这时候恰到好处的“噗嗤”一笑,道:“被你瞧出来了,三姐姐是最爱开玩笑的。”暗地里扯了林东绫一把,将八宝盒往她跟前推了推,道:“这个五香炒瓜子仁香得紧,你抓一把尝尝。”
林东绫性情火爆,有脾气必然要发出来才痛快,香兰轻描淡写的把事情揭过,让她感觉一拳打在棉花包上,气得脸色发白,胸口都剧烈起伏起来。倘若在外头,她早就纠缠不休跟香兰争执了,可如今是在秦氏房里,她对这大伯娘素来敬畏,一时也不敢纵性发火,便僵在那里。
香兰见好就收,不再激林东绫,低头喝茶,却暗暗摇头。心想这林东绫气性这般大,将来成了亲,上有公婆,夫君,下有小姑兄嫂,磕磕绊绊多得是,这日子该如何过呢。
林东绣仿佛没瞧见林东绫生气,只笑着对香兰道:“听说你花样子画得好,下次得专门为我画几幅,前儿个母亲给了我一匹崭新的贡缎,又厚实又细密,这样的好东西不能糟践了,我想做件衣衫留着过年时候穿。”
林东绣摆明车马对香兰示好,香兰自然承情,如今她在府里看似风光,实则艰难,多结一个善缘总是好的,况她一直当林东绣是小女孩儿,从未真计较过,因而笑道:“四姑娘不嫌弃就好,想要什么花样?牡丹、梅花、蝴蝶还是虫鸟?只管告诉我便是,我多画几张你挑选好了。”
林东绣眉眼弯弯道:“那我就不客气了。那料子我做衣裳富裕,回头给你多做一条裙子出来,就当辛苦钱罢。”
林东绫青着脸冷笑道:“得了,快收了你的贡缎罢,没瞧见人家身上穿的盘金褂儿?那料子俗称‘流觞锦’,是宫里都得不着的好东西,一年也织不出半匹。也就你,拿个贡缎就当了宝,那小家子烂气的东西只怕人家看不上呢!”
林东绣素是个掐尖向上要强之辈,林东绫这话正正打在她脸上,饶是她讲脸面会做人,此时也怒得瞪圆了眼,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忍而未发。
香兰当机立断,对林东绫道:“三姑娘瞧错了,我这衣裳原是压在知春馆箱子底的,不知是谁穿过的,我看着还新,舍不得扔,这才穿了过来。贡缎才是稀罕物儿,若不是极好的东西,太太又怎么会赏了四姑娘。”
林东绣心里有些感激,谁都瞧得出香兰身上那件衣裳簇新,且是比着她身量做的。寻常人得这么一件,定然四处炫耀大爷给的恩宠脸面,香兰能为了成全她的面子舍了自己的脸,倒是十分不易。她暗自琢磨着,除了给裙子之外,是不是再添些旁的东西,比如荷包,扇套之类的,让寒枝再多备出一份。脸上笑道:“是了,太太最大方,她赏给我的东西都是金贵的,上次给了我一对儿赤金红珊瑚的耳环,见过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么血红纯正的珊瑚。三姐姐可要慎言,别把太太都饶进去了。”说着得意的看了林东绫一眼。
林东绫却怒瞪香兰,香兰却把脸扭到一旁,不再理睬。倘若林东绫是占了上风便见好就收的人,她不介意服软忍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从来不是个争狠好斗的人。只是林东绫最爱得寸进尺,如今她又在太太屋里,屋里屋外尽是太太的眼,尽是看人下菜碟的仆妇丫鬟,倘若她懦弱,只会惹来轻视和不屑。她从不做无理之事,但也绝不能令人随意折辱。
香兰不理不睬的态度更让林东绫火大,“噌”一下站起来,刚要拍桌子骂人,便听见门口有人道:“太太来了。”
一语未了,红笺便撩开帘子,秦氏施施然走了进来,她穿了海蓝菊花刺雁衔芦花样对襟袄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髻,小凤钗和点翠的压发,白银垂珠抹额,脸上用了极淡的脂粉,高洁贵气,威势十足。
194 花厅(下)
屋中瞬间肃静,秦氏在黄花梨小条案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拂了拂裙摆上的衣褶,绿阑早已端茶献了上去,跟着秦氏进来的韩妈妈同吴妈妈站在一处,红笺绿阑分立两旁。
香兰并林家两位小姐皆站了起来,绫、绣二人先行礼,后才轮到香兰。秦氏仿佛没瞧见香兰似的,道:“绫姐儿、绣姐儿快坐罢,一家人,没那么多礼数。”单单晾着香兰。林东绫只觉解气,得意的看了香兰一眼。
香兰倒未觉得难堪,她这一生中比这难堪的境遇多得是,秦氏不睬她也在预料之中。她微微垂着头站在一旁,盯着桌围子上精致的五彩刺绣出神。
这几日二房太太王氏得了风寒,秦氏先问林东绫王氏的病情,林东绫道:“已经好些了,昨晚上退了烧,今天吃了一剂疏散的药,还是没精神,早晨用的也不多。”
秦氏道:“得这个病本就应该净饿,要是缺什么药材只管过来,想吃什么东西也只管过来说。”
林东绫连声应了。
秦氏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桩喜事。轩哥儿的亲早就议下来了,是谭大人家的四女儿,你父亲修书请了大理寺丞谢大人保媒。轩哥儿身子不好,婚礼只能在京城办了,你们四堂叔在京城里帮着操持。只是聘礼还要家里备着,我同老太太商量过了,这桩事交由你们二人办,拟单子清点东西,一应物品,都要有个模样。”
林东绣听了双眼放光,备聘礼就必然要开仓库,她早就惦记着库里的东西,如今她年岁渐大,出嫁也就是这两年的事,若是能瞧见仓库里有什么,好东西暗自留心了,到时候也好开口向家里要。她比不得林东绮是嫡女,嫁的人家体面,秦氏还有私房钱给亲女儿添箱。她生母包姨娘是个老实人,没多少梯己东西,倘若她再低嫁,至多也就能有五千两银子的嫁妆。倘若没有林东绮风光在先,五千两倒也丰厚,只是如今林东绮十里红妆,让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此番倒是个大好机会,也可以探探公中的家底。
秦氏看着林东绣,心中微叹。林东绫想了什么,她一眼就能看个分明。她自问未曾薄待过林东绣,还存了提携的心思,只是这女孩儿虽会察言观色,可盯着眼前利益,又爱“窝里反”,做人格局太小,让她逐渐淡了心,只规矩举止谈吐,指点中馈罢了。倘若她出嫁,除却公中的银子,大房自然要再给她添箱,林长政也曾交代过,都是林家的女儿,不好厚此薄彼,若将来林东绣高嫁,嫁妆自然要同林东绮一般,倘若低嫁,嫁妆也不能太薄。秦氏早就将嫁庶女的银子备了出来,如今见林东绣这个模样,竟微微有些寒心,又觉着这女孩儿可笑可怜。
秦氏端起茗碗,吹开热气喝了一口茶,朝林东绫看来。林东绫正心不在焉,多年未见,她早就忘了京城里那个二哥的模样,觉着娶谁都跟自己毫不相干,便只盯着窗上摆着的小盆景发呆,百无聊赖的揉弄着裙上的宫绦。
秦氏又叹气。王氏请她管束林东绫,还特地送了些礼物,平日里吃食就没断送过。她也有心要教,只是林东绫被骄纵惯了,浑身上下都带着刺。又不是亲生女儿,秦氏也不愿去当个坏人。
她眼风一挑便看见香兰在一旁静悄悄的站着,低头垂手,神色恭谨,瞧着文静温顺,心里有两分满意。暗道:“虽说心思太活络,可性子斯文就占一条好处,不是画眉那等狐媚魇道的,也不似鸾儿那样骄慢。”她把茗碗放下,脸上沉静如水,问道:“没进来时听见你们屋里说话,都说的什么?这么热闹,绫姐儿,你说了我听听。”
香兰心里不由一跳。秦氏直接点林东绫来说,显见是要抓自己错处拿捏了。
林东绫正愁没有告状的机会,这厢来了精神,瞥了香兰一眼,对秦氏道:“我……可不敢说。”
秦氏道:“难不成说了什么机密的事?还说什么敢不敢的。”
林东绫冷笑道:“我当然不敢了,我的面子值几个钱?被个把刁奴欺负了,横竖吃点亏,自己认倒霉就算了,要是惹了大哥的心头好,让大哥恼起来,再让长辈们不痛快。”
秦氏刚要开口,便瞧见香兰福了一福,口中道:“都是我不对,说话欠妥,三姑娘教训了我几句。”
秦氏顿时怔住,没料到香兰竟毫不含糊的认了错。心想这陈香兰委实聪明,方才她在帘子外头听得分明,是她处处占了上风,噎得林东绫说不出话,如今说成“三姑娘教训了我几句”,倒把方才的事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了。
林东绫哼一声道:“教训你?我可没那么大的胆!人家可说了,如今自己可不是林家的奴婢了!”
秦氏也呵斥道:“如今大爷抬举你,我也给你三分颜面,可你得知道自己身份,别以为自己如今就是主子了,连正经小姐都敢顶撞,在真正主子跟前摆款儿!”
林东绫心头大乐,弯着嘴角说:“可不是!奴才种子,给点脸面就真抖起来了!”
这话说得难听,屋里的丫头仆妇们都暗暗撇嘴,秦氏也微皱了下眉头,再去看香兰,见她仍柔顺模样,不卑不亢,脸色如常。
秦氏又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香兰微微屈膝道:“太太教训得是。”
秦氏心道,能屈能伸,果然是有城府的,不似这个年纪的青嫩女孩儿,说两句难听的,要么脸色怨怼,要么愁容满面。方才林东绫在屋里连番言语相激,她也不急不躁,一言一语的,既不丢身份,也回敬得恰到好处,一言不合就起火的即便嘴上赢了也落了下乘,不紧不慢,容纳宽忍的方才是大家风范。
秦氏收回目光,又放柔了声音道:“这世上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和规矩,记着自己的身份,小姐该矜持宽厚,丫头该知情温顺,都守好自己本分的,别走差池了。人和人之间总是要过个面子,见了面鸡吵鹅斗成什么体统。”
林东绫自觉出气,心里痛快,响亮的应了。林东绣站起来受教。香兰知道秦氏是在敲打她,也屈膝应下。
秦氏又说了些旁的,便打发绫、绣二人去了,剩下香兰在房里。秦氏吃了口温茶,问香兰道:“昨儿晚上大爷睡得可好?”
香兰道:“睡得好,早起了床还去练拳了。”
秦氏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谁知道昨天晚上出了这么档子糟心事儿,楼哥儿这些年身边怎么尽是这些藏了奸的坏东西。”
香兰听了这话,心中登时了然,秦氏这是要给林锦楼房里塞新的丫鬟了。果不其然,秦氏命人把紫黛叫来,对香兰道:“紫黛是我房里教出来的,,前两年年纪小没升她的等,如今楼哥儿房里缺人,莲心性子软,汀兰太老实,书染又配了人了,听楼哥儿的意思,日后不让她再进知春馆伺候,这屋里没个得力的。我一早给老太太请安已经商量过,老太太房里刚好有个雪凝给楼哥儿使唤,我这头送个紫黛,升她当二等,日后每月月例还从我这儿出。”
香兰抬头一瞧,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丰腴女孩儿,生得杏眼小口,穿着藕荷色的缎子袄儿,颇有姿容。
香兰见这美貌丫头也猜到了秦氏的用意,只是好奇她为何同自己交代这些。却听秦氏又道:“紫黛是韩妈妈的外甥女儿,女红做得好,性子温柔,有些地方你要跟她多学学。”
这话便是赤裸裸的打脸了,也是告诉香兰紫黛是她身边颇有头脸的仆妇的亲戚,明着给紫黛撑腰。
韩妈妈一副诚惶诚恐模样,赔笑对秦氏道:“太太说笑了,她懂个什么,这把年纪还净知道淘气,只怕还是要好好伺候香兰姑娘,服侍好主子才是正经。”
秦氏挥了挥手道:“紫黛是我看了几年的了,交给的事都做得妥帖,你教出来的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紫黛偷偷看了香兰几眼,见她果然生得美艳灵秀,心里微微嫉妒,又瞧她穿得一身富贵,脖子上戴明晃晃的璎珞金项圈,心中顿生羡慕。
香兰抬头,两人目光一撞,紫黛慌忙低下了头。香兰余光瞥见秦氏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遂屈膝道:“太太房里出来的各个伶俐,太太心疼大爷,才把最好的送到知春馆。”既没应秦氏让她跟紫黛多学学的话,也没摆款应了韩妈妈让紫黛伺候她的话。
秦氏挑了挑眉。
吴妈妈和红笺对了个眼色,红笺便俯下身,对秦氏亲热道:“还是香兰会说话,紫黛可不是我们这儿最好的丫头,剩下我们这样烧糊了的卷子留下伺候太太,倒真是委屈太太了呢!就是赶明儿个太太的针线没了能人做,唉,我跟绿阑可躲不了闲儿了。”
秦氏终于淡淡的笑开了,道:“我就说你们的针线怎么都进益了,原来是偷懒耍滑,净欺负紫黛去了!”
吴妈妈和韩妈妈等赶紧凑趣的跟着笑起来。
195 敲打
却说绫、绣二人走出秦氏的院子,林东绣停下脚步冷笑道:“你可是个有心的,放着你亲堂姐不管,反倒贴那个奴才种子的屁股,我今儿算认清你了!”言罢转身气哼哼的走了,她身边的丫鬟南歌连忙一路追了过去。
林东绣气得面色铁青,寒枝连忙劝道:“四姑娘就这个脾气,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林东绣狠狠拧着手里的帕子,忍着眼里的泪意道:“她就这个脾气?她怎么不敢跟二姐姐闹?更勿论说这样难听的话了!还不是欺负我不是从太太肚子里托生的!”冲着林东绫的背影咬牙道:“日后我要风光了,有你好瞧!”
寒枝忙掏出自己的帕子给林东绣蘸眼角,口中道:“姑娘不气,不气。”
林东绣忍着耻,垂泪往回走,暗道:“我命不好,倘若我是太太生的,我也可以摆款儿,想骂哪个就骂哪个。谁爱讨好香兰那奴才种子,我连眼风都不爱扫她!还不是因为大哥哥宠她。二姐姐成亲,大哥哥整整给她添了两箱子的嫁妆,听说不光是银子,还有古玩字画。如今我跟她交好,大哥哥高兴了,兴许也能给我多添箱,日后万一在娘家挨了欺负,大哥哥也是个指望。只有林东绫那蠢东西才冒了尖儿跟陈香兰对着干。”一边想着,一边胡乱把泪抹了,回自己房间赌气,暂且不提。
当下,秦氏乏了,扶着红笺回了房,命香兰在外间坐炕桌上抄《金刚经》。韩妈妈和吴妈妈双双退了出来,韩妈妈叹道:“今天早晨我已跟太太说不想让紫黛去知春馆,谁知太太听了没应声,到底还是让紫黛去了。”
吴妈妈淡淡的看了韩妈妈一眼:“谁让你平时老在太太跟前夸紫黛好处。原先大爷房里有四房小妾了,倘若再添未免不好,日后再说亲让女方家里膈应,太太就一直没应,也耽搁着没升紫黛的等。这厢可好,大爷房里去了两位,可是你的机遇,如今称心满意,你又跟我表白什么?”
韩妈妈嘬牙花子道:“跟我装傻不是?我什么意思你明白。你昨儿跟我说了那些话,我心里能安稳么。”
吴妈妈哼道:“你这老货比原先精明多了,紫黛有点小聪明,过去别招风,多敬着香兰罢了。倘若有那个命,让大爷收了房,也是她的造化,冲着你的颜面,‘姑娘’的名头是挣得上的,甭学鸾儿那样作死,一辈子也有个着落。要是大爷眼皮子不加她,也甭往跟前凑合,大爷恼起来,可不管她是谁的外甥女儿。”说完便走了。
韩妈妈看着吴妈妈端架子拿款的劲儿,虽然心知她说得有理,可心里头还像堵着一团,“呸”了一声,一撩帘子进了屋。
时辰已近午时,秦氏换了一件泥金色绣牡丹的褂儿,靠在罗汉床的缎红撒花的引枕上,合着眼闭目养神。红笺把海棠小几上已半温的茶撤下,重新换了一盏滚热的,刚要轻手轻脚的退了,秦氏忽睁开眼问道:“她在外头干什么了?”
红笺自然知道秦氏指的是谁,道:“刚抄完几页经,按着太太的吩咐,没让她得闲儿,这会子正在外头分线。蔷薇她们去逗她说话,她只是抿嘴笑,一句也不多说。”
秦氏直起身,红笺连忙去扶,说:“昨儿晚上太太睡得晚,早上多歪歪罢。”又将缕金蕉叶杯递上前,道:“中午可要留她吃饭?”
秦氏吃了一口,道:“留她做什么?这儿又没她的份例。”
红笺想到今天早晨莲心塞过来那五两滚烫的银子,便试探道:“我看香兰是个省事的,不多说不少道,我们几个故意在她跟前讲鸾儿和画眉的是非,她也不接腔,跟她打听大爷的事,更一问摇头三不知,不是个轻狂的人。”
秦氏用帕子抹了抹嘴,轻笑了一声:“她是脸面上不显,心里头张狂着呢,那傲气是从骨子里带的,不狠磨一磨,只怕当了姨娘也不能心甘情愿,若是个傻些的也就罢了,可这丫头心里揣着精明,万一日后楼哥儿娶的老婆降不住她,兴许她掀的风浪比赵氏还大。”
红笺微微笑道:“怪道今儿个太太直接落了她几次颜面,原来是下马威。我还纳闷,太太一向宽厚,先前岚姨娘憨笨,做错了几桩事,说错过话,太太也是和风细雨,怎的就忽然转了性。”
秦氏指了指腿,红笺立时乖觉的坐在床边,拿了一旁的美人拳给秦氏捶腿,秦氏舒服的叹了一声,道:“如今香兰住的是正房正院,楼哥儿一回来就往她那儿扎,连莲心那样的体面丫头也去侍候她,竟然是大奶奶的款儿……啧,昨天到知春馆去,打开她首饰匣子一瞧,满眼珠光玉翠,还有海上来的稀奇货,衣裳好几大箱子……她这才进府多长时间?今儿她身上穿什么且不论,脖子上的璎珞项圈都比四丫头戴的强。楼哥儿这傻孩子宠得也太过了,他哪哪都好,就是在女人这桩事上犯糊涂,我再不替他杀杀威风可怎么了得。”
当下韩妈妈正走进来,听了秦氏的话,想起香兰那一身穿戴和知春馆里琳琅满目的豪奢陈设,心中复杂难言,一时恨自己当时为何眼拙,没攀上林锦楼这棵大树;一时嫉妒吴妈妈一家得了靠山,比她高了一等;一时又隐隐盼着紫黛也能得林锦楼青眼,也能有香兰这样风光;一时又恐紫黛争不出头反倒连累家里,倒不如老实些好。
只听红笺道:“大爷这是喜爱香兰姑娘,我看倒未必是坏事,吴妈妈也说,自打香兰进了知春馆,大爷就没出去胡混过。难为太太事事处处为大爷想着,还要亲自教香兰姑娘。”
秦氏说:“多教教没有错,总不好再弄出个画眉和鸾儿出来。”看见韩妈妈,召唤道,“你来了,送紫黛过去了?”
韩妈妈盈着笑脸道:“送去了,还劳太太惦记。”又好奇道:“太太说要教香兰姑娘,不知怎么个教法?”
秦氏笑而不语,半晌方道:“先让她抄几天经,静静心罢。”又对韩妈妈道:“明儿个也让紫黛过来,跟她一块儿学。”
韩妈妈一怔,只觉一块天大的馅饼砸在她头上,激动得晕乎乎的,连忙磕头道:“老奴替紫黛谢太太抬举!”
秦氏虚扶了一把,笑容有些飘忽:“甭谢了,我是有这个心,只看她有没有这造化了。”紫黛温顺,瞧着还是个好生养的,她抱孙心切,韩妈妈又忠心耿耿伺候多年,如今林锦楼房里空了,不妨把人送过去,若成了,一举两得,也压压香兰的威风。若不成,横竖过两年给紫黛备份嫁妆嫁个好些的人家,也成全了她身边老人儿的脸面。
韩妈妈激动得浑身微微打颤,林锦楼有一桩最大的好处便是孝顺,当年青岚就是太太给纳的。倘若这事有太太做主,那八分就算成了!她再三给秦氏磕头谢恩,等退出来时,脑门都肿了。
小丫头小方儿打了热水,拧了热毛巾给她净面。韩妈妈望着跟前支起来的镜子,盯着里头的人看了半晌,忽然吃吃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吴朝霞你个老东西,成天在我跟前摆款儿拿乔,摆出一副‘我比你能耐’的恶心模样,还真自己是半拉主子,你以为攀上大爷,又押上陈香兰,你在知春馆就吆五喝六,好事就全便宜了你们家?哼,大爷再宠香兰她也是个奴才种子出身,也不能漫过了太太给的脸,府里头漂亮伶俐懂事的丫头多得是,我们家紫黛就是当中拔尖的,你当府里人都死了不成!”她被吴妈妈压了几十年,说完这话,心里陡然痛快起来,“啪”的一声合上了镜匣。
各色人等各揣心思。香兰在秦氏院子里做了一上午的活计,到了中午,秦氏便打发她回去了,又命她明儿个早起再来。
香兰刚回到知春馆,莲心便领着雪凝和紫黛来了。香兰道:“都是老太太和太太赏的人,自然都是好的,怎么处置,回来还是等大爷的意思罢。你们不该来问我。”
莲心心说大爷都放了话,说来知春馆的丫头香兰看哪个不顺眼就直接撵出去,虽说香兰身份尴尬,这般也不合规矩,可她哪有不让香兰过目的胆子?
雪凝中等身量,生得白净细致,虽无十分颜色,亦有动人之处,和老太太身边最得意的雪盏长得有几分像,应是姊妹,脸上挂着笑道:“过来之前,老太太特地嘱咐让过来见过姑娘,日后就在姑娘身边服侍,姑娘别嫌我们粗笨才好。”
紫黛也挂着笑,却掩不住满脸的神采飞扬:“日后咱们就在一处了,我年纪小不懂事,姐姐还要多教一教我。”
雪凝的称呼用的是“姑娘”,紫黛却用了“姐姐”。春菱立时拧起了眉。
196 针锋
春菱眼睛飞快一扫,只见莲心若无其事,仿佛没听见似的,小鹃心不在焉,显是没听出紫黛说话里的乾坤,汀兰倒是一怔,和她对看了一眼,又迅速敛了神色。她又去看香兰,只见那细致的嘴角微微上翘,让原本就隽美的五官添了两分生彩,春菱见了都有些微微发痴。一样的举手投足,一笑一颦,偏香兰做出的就别有格调,风华尽显,谁也学不来她这一身的做派。春菱心说,这样的美人怪道大爷要高高捧着了。只是见她笑容暗含疏离,想到她层层叠叠掩着的心事,又要叹上一声。
谁都瞧得出香兰在知春馆里过得闷闷不乐,可人人都装聋作哑。林锦楼的命令又岂是她们所能违拗的。
自从陈家回来,香兰比往日见了些精神,昨天晚上那一番辩白也让人刮目相看,适才发觉她是个极聪慧的人。今天早晨香兰要去秦氏的院子里学规矩,她提点说:“学规矩还是其次,关照大爷的面子,太太为难人也有度,就是太太不喜欢姑娘,大爷的房里人又去了两位……太太指定要拨她身边得意的丫头过来,倒不如姑娘自己张嘴,提拔两个知根知底的,如此一来就是自己的人了,日后有事也方便……”她的意思是想让香兰再提携她一步,自此她在知春馆就能跟莲心比肩了。谁知香兰却摇了摇头。
“太太就是想压服我,我早早应对起来,岂不是搞了对立,太太心里更不痛快,我也没有好日子过,何必呢,顺着她罢。”说完又笑得意味深长,“太太自然是有眼力的,她送来的人指定给她长脸,不碍我的事就随她去,想闹腾起来,也得问问大爷答应不答应。”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心里多少有些沮丧。直到瞧见紫黛,她才隐隐明白过来,太太这回给的是韩妈妈的外甥女儿,寻常丫鬟还好了,韩妈妈却是府里一等一体面的老仆,太太又让紫黛一同去学规矩,这分明是要抬举紫黛当姨奶奶的架势。紫黛也不是省油的灯,开口第一句话就称香兰“姐姐”,上来便将自己与旁的丫鬟们区分开了,偏府里人都知道太太的意思,她这样叫虽不合规矩,却无人敢吭声。得了主人青眼,说话做派看似温和实则凌厉,这样的人插手了知春馆,怪道香兰说“太太送来的人指定给她长脸”了。
香兰脸上仍带着笑,却没理会紫黛那句亲热的“姐姐”,只道:“我不是这里管事的人,平日里不过自己在一处呆着,莲心、汀兰和春菱都是极好的人,闲了烦闷了一起说笑也是个乐子。今儿一早晨在外头,我进去歪歪,就不留你们了。”说完又对雪、紫二人笑了笑,飘然进了卧室。
紫黛原还有一肚子的亲热话要说,没料到香兰连多余几句客套都欠奉,一扭头走了人,不由呆了。她这一走,春菱、小鹃、莲心和汀兰因要服侍她用饭,便连忙跟在她身后去了。
紫黛一时未缓过神,愣在哪里。
雪凝一扯她的衣裳:“走了,还在这儿杵着,回去收拾收拾该吃中饭了。”
紫黛深吸一口气,她在知春馆就是太太的脸,故而一来就要把自己的规矩和威信立起来,让人人都不能小瞧,以为她是当使唤丫头来的,太太都给了她天大的脸,她自然要借足东风,勿论林锦楼是否抬举她,至少在知春馆里,她要先活得体面舒坦了,决不能受陈香兰的压制。没料到香兰一甩手走了,真拿她当使唤丫头看待,心里不由憋了火,偏她又不能挑剔什么,只得跟了雪凝去了。
春菱却松了口气,因香兰要用午饭,便出去沏漱口的香茶时,听见壁板后头莲心和雪凝在一同说话,这两人都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原就交好。
“……我原先只瞧过香兰几面,只道是个软绵绵的性子,今天瞧见才知道你为何说她是个聪明人了,紫黛原本想压她,没成想自己闹一肚子气,偏还挑不出理。”雪凝把铜壶从炉子上提下来,倒了半盆,又兑上凉水。
“这没什么,你是没瞧见她跟大爷吵嘴,一句话把大爷气得心肝肺都疼,砸了多少好杯子。”
“我的乖乖,她真那么大胆?”
“啧,有时候我都想,大爷是不是好这口呢,就喜欢气着他的。”莲心说完这话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你说……紫黛上来就跟香兰对着干,能得了好么?”
莲心摇了摇头道:“她要不对着干就更得不了好了。香兰那尊大佛在这儿坐着,除非紫黛服侍大爷有了种,否则只能乖乖着俯首帖耳。她依仗的只有太太,就得按着太太的意思来,太太让她压着香兰,她就得这么做。太太欢喜了,让大爷抬举她,大爷也得给太太面子。况,把她收房在大爷眼里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雪凝听了深以为然,笑道:“姐姐果真是个人精,怪道我二姐让我来知春馆以后多跟你学呢。”又同莲心打听起知春馆的事物来。
春菱则倒吸一口气。莲心素来内敛,自来知春馆之后不过中规中矩,浑不似书染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时日一长,她也没将此人放在心上,只道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大爷才提携了她。可听了这番话,春菱才知自己往日里小瞧了她。
却说这一日晚间,林锦楼打发人来送信,军中有了要务,暂不能归家。双喜低着头跪在地上将此事报与香兰,悄悄掀着眼皮往上看。
只听香兰淡淡应了一声,道:“别在地上跪着,起罢。”话音未落,春菱已抓了一把钱要递过去。
双喜连忙用双手接着,却不站起来,满面堆笑道:“谢姑娘的赏,谢姑娘的赏!”这十几个铜钱他才不瞧在眼里,府里有的是巴结他的人,林锦楼素日赏得也厚,可这钱香兰姑娘赏的,不再多少,关键是给他这个脸面。双喜不敢直眉瞪眼的抬头去瞧那个端坐在坐上的女子,只毕恭毕敬道:“大爷说了,姑娘深居在内宅里,想出去采买东西或是给家里送信儿未免不便,让把廊下听差的桂圆拨给姑娘使唤。”
香兰一愣。桂圆是专门在前头书房里伺候的,进得了书房的小厮,个个都是小人精。她确实缺个能跑腿使唤的人,却也一直懒得开口,没料到林锦楼把身边得脸的小厮给了她使唤。
双喜恭谨道:“桂圆就在外头,等着给姑娘磕头呢。”
香兰道:“让他进来罢。”
双喜便退了出去。不多时,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衫的小僮儿弯腰垂首走了进来,麻利儿的跪在地上“怦怦”磕了三个响头,口中称道:“请姑娘的金安,给姑娘磕头。”
香兰见他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白净,脸庞青嫩,透着股机灵劲儿,便勉励两句,赏了些钱,又命春菱拿糖和点心给他吃,暂且不提。
闲言少叙。日子一晃便过了半个月,香兰和紫黛日日早晨到秦氏屋里去,紫黛斟茶递水、念经捶腿,在秦氏身边贴身伺候着,做得不合秦氏心意,被秦氏骂得厉害些也丝毫不带怨怼之色,依旧毕恭毕敬,若有她在,连红笺和绿阑都退了一射之地。香兰则寡淡得多,在秦氏跟前沉默如金,吩咐什么便做什么,从不到跟前凑合,只静静在一旁做活儿,得了闲儿便坐在外头抄手游廊上看花逗鸟,同小丫头们说笑几句,从不多言。两相比较,秦氏自然更满意紫黛这等亲热乖巧的,对香兰愈发瞧不上眼,渐渐瞧她便跟个摆设一般了。吴妈妈、春菱等人暗暗担心,香兰却不放在心上。
却说知春馆里,香兰靠在引枕上,手里拿了一册书,小鹃坐在底下的小杌子上绑鸡毛毽子,春菱坐在香兰身边,絮絮道:“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雪凝性子和气,没两日跟小丫头们就混熟了,她既不亲近姑娘,也不亲近紫黛,只顶了如霜的活计,像个省事的人。就是这个紫黛……”春菱看了香兰一眼,道:“太太自从升了她一等,在知春馆里就什么都插手了,大事小事都要过问,好歹她才刚来,上头还有个莲心。莲心是老太太给的,总要顾及老太太脸面罢?谁想,她脸面上敬着莲心,可事事都要按自己意思来。前儿个打骂管教了几个小丫头子,莲心说知错了就算了,她不肯罢休,就因有个小丫头哭说要求‘香兰姑娘’做主,她竟把人家赶出去了!又要改每日饭菜的定例,连鹦哥姑娘吃药到底花了多少银子都要过问。还说正房堂屋里椅搭的颜色太轻浮,要换个色,就要让人开箱去选了。莲心拦着她说正房用什么色都是姑娘说了算,让她不喜欢直接找姑娘说去。紫黛满脸挂着笑说‘不过换个椅搭子,什么这个说的算,那个说得算的,香兰姐姐不是那等小心眼儿的人。’竟让两个小丫头子把椅搭换上了……”
197 相对
小鹃大怒,站起来骂道:“这死婆娘!疯了她了!赶明儿个她是不是想住到这屋里来?原先还跟我套近乎想问香兰姐的事呢!可恨她有太太撑腰,否则都不让她进正房的门儿!”
春菱拧着眉道:“这事就是憋气,大爷休了老婆,这摊子事原本都是书染管的,如今书染吃瓜落赶出去,紫黛这小冻耗子会挑时机,刚升一等就进来把这事攥在手里头,莲心都得让她三分。又杀鸡儆猴赶了个不服的丫头,院儿里人人都要看她脸色……大爷这还没收用她呢,倒威风上了。”
小鹃小声道:“要不然我待会儿去吴妈妈那儿,跟她讨个主意?”
香兰放下书,吃了一口茶,坐了起来:“不用,这才多大的事。她这是跟我示威呢,还是那句话,这背后多少有太太的意思,先随她去。”
小鹃忙道:“怎么能随她去?今天她不过换个椅搭子,你要不过问,赶明儿个就敢进来指手画脚,掀了房顶子!香兰姐,咱可不能那么窝囊!”
香兰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点心,塞到小鹃嘴里,笑道:“填填你的嘴,这事我心里有数,你也管好自个儿的脾气,不准跟她闹起来,见了面绕着走,她是太太跟前的红人,惹翻了她,我也未必能保住你。人心都是肉长的,太太看我折服了,也不会再容她这样闹下去。再说她这样闹一闹也好,书染走了,莲心面软压不住,她出来震慑一番,知春馆也宁静了不是。”
小鹃撅着嘴应了,春菱只觉着香兰又窝囊起来,跟着长长叹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香兰和紫黛又往秦氏的院子里去,紫黛一边为秦氏揉肩膀,一边将知春馆里的大小事拣了好好听的报与秦氏知道,又笑着说:“原先书染姐姐管得是妥帖,只是她走了,大爷也不在,有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底下那些猴儿们就长了精,莲心虽能干,可也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我年轻,面又软,初来乍到本不该管这些事,可又不能瞧着上下作乱,只好厚着面皮管一管,也多亏莲心教我,帮了我一把,到底是老太太教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香兰正在一旁悄无声息的抄写《金刚经》,嘴角微微向上勾了勾。这番话既交代了自己这些日子所作所为,又避重就轻的不让太太反感,紫黛倒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才。
秦氏心下满意,知春馆的事,她虽不想事事打听,可也不想当睁眼瞎,全都蒙在鼓里。原先书染太精明油滑,她问不出个高低,其他丫鬟婆子深惧林锦楼之威,也不敢多说,唯有紫黛,真个儿事事跟她一样的心肠,遂闭着眼含笑道:“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懂事孩子,等大爷回来,我让他赏你。”
紫黛红了脸儿,脸上笑容灿烂:“瞧太太说的,我这是为了太太看重我的这个心,哪能为什么赏赐呢!”
韩妈妈也在一旁赶着凑趣儿道:“就是,她成天知道淘气,这些日子有太太点拨,方才有了些出息模样,说来说去还是太太会教,放我手里,养来养去也是个不谙世事的毛丫头罢了。”一语未了,眼风扫到远远坐着的香兰,不由一怔,她仍想跟香兰交好,便后悔自己方才多言了,又暗自埋怨紫黛怎能当着香兰的面就同秦氏说了这些,可见香兰神色平静,仿佛没听见似的,又微微有些放心。
紫黛哄着秦氏说笑一回,见秦氏面露疲惫之色,便服侍她在贵妃榻上躺下,轻手轻脚的拿了条云鹤锦被盖在她身上,便要退出去。经过香兰身边时,她身形微顿,看了几眼,只见香兰低着头,露出纤长的脖颈,姿态娴雅,手里握着一杆笔,工工整整写着簪花小楷。紫黛来知春馆这些日子,大刀阔斧插手知春馆一应事务,也算压服了众人,甚至有些丫鬟婆子也赶着奉承她,原以为香兰会跳起来跟她叫板,即便明面上不起冲突,暗地里也少不了给她使绊子,却没想到香兰竟一声不吭,甚至连照面都不打,只关起门来在房里。紫黛真觉得自己有些摸不透香兰,这滋味让她心里头极不舒坦。
自此后,知春馆又热闹了几日。紫黛自来到知春馆便不见外,一等大丫鬟的款儿拿捏十足,凡事都要管,好几次逾越,管到莲心手上的事。一回林锦楼的庄子里送来几篓子螃蟹,莲心命人搬到院子里,转个身的功夫回来,却发现螃蟹没了,问小丫头子才知道,原来紫黛已经做主,已经打发人给各房送去了,这事例来是她管的,如今被紫黛抢了,莲心不悦,但也丢开了。孰料中午才得知紫黛私底留下一筐,命厨房蒸好,当人情送给太太房里和知春馆的丫头婆子们,故而人人都赞紫黛“有义气,得了好儿一准儿想着大家伙儿,原先怎就没这样好的事”。
“……你是没瞧见,莲心知道这事儿,气得脸色都青了,晚饭都没吃,紫黛还给她送来两个圆脐的,她瞧都没瞧一眼,啧啧,难为莲心这样好的脾气,都着恼了!”小鹃嗑着瓜子,两只眼睛都发亮。
春菱道:“本来庄子上孝敬来的东西,都归莲心管,往哪屋送什么,都按定例,也有送完主子剩下赏了大伙儿的,可也都是主子名义请大家吃蟹,紫黛真是贼大胆,竟用大爷庄子里的东西给自己做了脸,陷害莲心跟着挨骂,让人觉着她以前不厚道,莲心不生气才怪呢!”语气里有两分幸灾乐祸。
香兰提了笔,在宣纸上画了一只大大的螃蟹,点了眼睛,方道:“紫黛这人有些意思,做的事虽失分寸,可又不好让人说出什么,螃蟹是分给大家的,莲心若恼了,岂不是跟大家作对?她是吃了个哑巴亏。”
春菱试探道:“要不……我去找莲心过来跟姑娘说说话儿?姑娘跟她联手,省得受紫黛欺负。”
香兰放下笔道:“不必,急什么了。”
过了两日,紫黛提拔了原先伺候过赵月婵的吟柳。吟柳本是八品县丞之女,其父因品行不端,贪墨舞弊,全家落了罪。有心人见吟柳十三岁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正巧林家要采买丫鬟,便送到林家,留在知春馆。谁知没过几个月,吟柳脸上就开始起斑,半年功夫,黑斑就连成了片,黑漆漆一块压在脸颊上。林锦楼嫌碍眼就从屋里打发出去。
赵月婵却爱重用姿色不出众的丫鬟,吟柳会识文断字,便跟在赵月婵身边伺候了两年,也得了些脸面,只是赵月婵一走,便把她踩到泥里去了。吟柳素会奉承,也极有眼色,原是三等丫鬟,也肯低头弯腰干小丫头子的事服侍紫黛,又咬牙花银子买来一匹好尺头,精心做了两套衣裳,连同一对儿银镯子送给紫黛。紫黛正缺臂膀,便时时将她带在身边。
紫黛虽贪权,但也有些才干,事事不落人后,真将知春馆当成自己家一般,起早贪黑,尽心尽力。吟柳却是个脑子不灵光的,虽没少使力气,可做事颠三倒四,反帮倒忙,可她能说会讲,原本办坏的事轻描淡写就揭过去了,自己的一分好处能夸说十分,紫黛到底经的事少,又心急,免不得让吟柳糊弄。可底下的丫鬟和婆子们全怨声载道,吟柳胡乱命令,指挥错了尽让底下人跑腿费事。她又爱拉帮结伙的排挤人,能升二等的几个丫头全让她在紫黛跟前上了眼药。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的向莲心告状。
莲心思来想去,寻了个时机,当着香兰的面婉转提点了吟柳两句,吟柳高声辩白自己未曾做此事。
香兰见莲心为难,便好意解围,说了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许是你说话刚直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下回在意些便是了。”
吟柳沉着脸,冷笑道:“说话不必那么藏着掖着支支吾吾的,不就是有人嚼舌根子来告我的状?那几个小蹄子也告到紫黛姐跟前儿去了,紫黛姐明察秋毫,三两下问明了事,一句话都不曾排揎我。都说香兰姑娘是个明事理的,如今看来……”
香兰顿时怔了。
春菱恼了,厉声道:“如今怎样了?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跟姑娘这么说话!姑娘好性儿,说句好话给你找个台阶下,你倒蹬鼻子上脸了!记着你今儿个说的话,赶明儿大爷回来,你当大爷的面说!你念紫黛的好儿,到时候也让她过来,面对面把这事对峙清楚!”
吟柳一听“大爷”这二字,脸色登时就白了。
香兰道:“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散了罢。”
春菱本想拿吟柳开刀,给紫黛个下马威,见香兰又息事宁人,不由怒其不争,只得咬牙跟着去了。
却说吟柳回去愈发后怕起来,同紫黛把此事说了,偏巧韩妈妈也在,听了这话,沉吟了半晌,交代了吟柳一番。
当晚,吟柳便跪在正房门口,穿着单衣,顶着冷风,流着眼泪给香兰赔罪,谁劝都不成,直到香兰出来劝慰,吟柳方才走了。可回去就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又怕过病气,第二日就让人送出二门了。她一走,立时便有个新丫头顶了她的缺儿。下午,来了个管事,提脚把吟柳卖了,说是太太发了话。
198 殷勤(含倾陈love和氏璧加更 )
人人都道是吟柳说错话惹恼了香兰,晚上跪地磕长头都不顶用,香兰一状告到太太跟前,把吟柳发卖了。香兰跋扈的名头赫然响亮起来,丫鬟仆妇们都指指戳戳,闲话磨牙,又有了香兰的风言风语,说“原先名声就很不好,做丫头时就勾引爷们儿,出了府也闹得不干净,听说跟个举子有些首尾,可怜大爷被淫妇眯了眼,把别人不要的拣了来”,“比原先大奶奶还体面,吆五喝六,可是小人得志,威风得紧,”。吴妈妈狠狠管了两回,方才好了些,可秦氏高高挂起,不闻不问。紫黛因吟柳被发卖痛哭一场,还拿了梯己的银子衣裳送给她,众人都说紫黛仁义厚道,吟柳没跟她几日,就得了这样厚的交情。
“这事就当是个教训,日后都把火爆脾气收一收,君子当怒则怒,跟小人起争执,最后是咬自己的手。有些事就这样,不是图嘴上痛快,气出了就好了。不忍一时之气,反招来更大的麻烦。”香兰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盏温茶,氤氲的热气后,白玉般的脸儿平静无波。
春菱面色羞惭,垂手而立,小声道:“我明白了……以后我指定长记性……给姑娘惹了祸,是我不对。”
“是紫黛挖了个坑让咱们跳,那婆娘的心肝早就黑了。”小鹃气鼓鼓的,狠狠将香兰画画的废纸揉得更烂,仿佛要解恨似的。
春菱细声道:“紫黛是跟我一同进府的,我跟她在一处呆了两年,她虽有些爱摆谱,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的心肠。这一准儿是有高人支招,指定就是韩妈妈了。”
汀兰正在打络子,放下手里的活计,微微蹙起眉道:“按理我也该说劝和的话,可紫黛最近闹得不像话,也是姑娘性子太柔,她在太太那里也没少挤兑姑娘罢?我听莲心和雪凝都说紫黛蹬鼻子上脸,轻狂得不知自己有多少斤两了。”汀兰本是老好人,可一则和香兰交好,二则紫黛和吟柳也曾开罪过她,三则见知春馆如今一团乱,心里着实忧虑,忍不住开口说了几句。
“都是太太给那小人撑腰,白白让姑娘背了个恶名儿!”小鹃把那张揉烂的画扔进火盆里,拿火钳子在当中乱捅。
旁边人听了都静了下来,忍不住长吁短叹。
汀兰迟疑道:“你说……她闹成这样,太太知道么?莲心还说这么下去可不成,姑娘白白受这么多冤枉气,应该找太太说说这个事,否则知春馆里的规矩全都乱套了,好容易调教好的小丫头如今也没个正经德行……”
香兰道:“紫黛就是太太的脸,找太太告状岂不是下了她的面子?再说,紫黛也未曾办太出格的事,鸡毛蒜皮的,太太也不爱管。”
小鹃没好气道:“姑娘就是好欺负,她是算准了你不敢将她怎么样,这才作恶到这地步的,如今姑娘的名声都让她毁了。”
香兰脸色一沉,将茗碗往几子上一放,肃声道:“话放在这儿,打今儿起,不准跟再跟紫黛起争持,见了面也给我绕着走,明白了么?”
小鹃讪讪的不再说话了。
香兰缓缓吐出一口气,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唯有花架子上的菊花满目锦绣,随风摇曳。紫黛的靠山是秦氏,何况还有韩妈妈这个亲大姨,她不过是仗着姿色才让林锦楼垂青的卑微女子而已,林锦楼万不会因为个女子就跟自己的亲娘起争持,所以紫黛敢大刀阔斧的插手知春馆,几次三番欺负到她头上,根本未将她放在眼中。
她看了看垂头丧气的春菱,又瞧瞧脸颊鼓鼓的小鹃。她知道这二人都是为她好,如今愤懑也是人之常情——你欺负了我,我要马上跳起来捍卫,这样才“出了心里这口恶气”。可爽过之后呢,秦氏放任着,紫黛正风光,上下蹦跶得欢,她只冷眼旁观,只等紫黛犯了众怒被规矩的一天。可春菱这般一闹,反倒救了紫黛——这件事明面上看就是吟柳得罪了香兰,跪风口生病又被发卖,持宠而骄横行跋扈的印章就这样戳在香兰的脑门上,而紫黛没管束好手下人的事儿反而不重要了。吟柳被赶走,先前紫黛遗下的烂摊子便有了替罪羊,又成全了紫黛“仁义”的口碑,顺带败坏了她的名声,真真儿是一石三鸟的好计。
香兰并不想惹是生非,她不怕紫黛,可跟紫黛之流争得跟乌眼鸡似的有什么用?林锦楼对她暂且是新鲜着,谁知道新鲜到哪日,她得罪秦氏,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前几日吴妈妈打发个小丫头子送来一盆忍冬,小鹃还说:“这花没什么看头,吴妈妈怎巴巴送来这个?”
香兰知道,吴妈妈的意思是先让自己忍着,她也只有忍。在这世上活着本就不是随心所欲,当年她都能跪在地上给小夏相公磕头,如今这点折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默默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忍”字。深吸一口气,盯着那字看了半晌,又捡起来揉了,扔到火盆里去了。
小鹃见香兰肃着脸,一声也不敢吭,轻轻的拿着火钳子翻动着盆里的灰烬。
闲言少叙。
夜半时分,林锦楼便披星戴月的归家了,进卧室一瞧,只见香兰还在床上睡着。这天轮到汀兰值夜,忙披了衣裳跌跌撞撞进来,林锦楼随手挥退,将衣裳除了,顺势躺了下来,一伸手便摸上去。
他一进来香兰就醒了,拍开他的手道:“浑身的土腥味儿,离我远些。”
林锦楼笑嘻嘻道:“小没良心的,爷快马加鞭,一天一宿没合眼回来见你,你还嫌。”说着手上愈发放肆起来。
林锦楼花名在外,欢喜时素来情话绵绵,倘若当真便成了傻子,况他不是儿女情长之人,这般着急回来必有公务。他的话香兰自然是不信的,只往床里头躲,道:“别闹了,都半夜了。”可她哪里躲得过,林锦楼兴起时才不管白天还是半夜,几下将香兰剥了个精光,翻身便欺上去。
汀兰在外头支起耳朵一听就明白了,连忙出去将外间上夜的粗使丫头推醒,命赶紧烧水,知春馆里顿时忙碌起来。
外间伺候的小丫头琥珀是莲心一手调教出来的,见林锦楼回来便悄悄报与莲心知道,莲心笑道:“你个小猴儿,去罢,我记着你的好儿了。”又拿了块点心与她吃。莲心见紫黛还睡着,便轻手轻脚的穿好衣裳,绾了头发就去前头操持。
天光大亮时,林锦楼已沐浴完毕,神采奕奕的坐在炕桌旁,桌上摆了一锅稠稠的紫米红枣粥,两碗香喷喷的九丝汤,飘着火腿丝、银鱼丝、木耳、腐干等,螃蟹小饺儿,油炸的各色小黫菓子,栗子面的饼儿,并有油盐炒豆芽儿、鸡髓笋等爽口小菜。
片刻,小鹃扶着香兰进来坐下,身上穿了件雪青镶领碧色寒梅暗花缎面对襟褙子,眼下发青,两腮带娇弱不胜之色。林锦楼看了看她这模样,香兰便低了头。林锦楼忽然笑了声,提起筷子道:“吃罢。”
晚上折腾许久,香兰神思倦怠,身上还懒懒的,只夹了个饺儿,小口小口的吃着。
莲心见林锦楼用完一碗汤,便上前恭敬问道:“要添一碗不要?”见林锦楼点头了,便拿了碗要退下。一扭身却瞧见紫黛站在她跟前,把碗抢了过来,笑着说:“这点子小事我去就是了。”便到一旁添了一碗汤,送到林锦楼手边,又殷勤道:“厨房里还有刚做的萝卜丝饼,大爷要用一碟子么?”
林锦楼听这声音耳生,抬头一瞧,只见个娇嫩丰盈的丫鬟,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一双乌溜溜杏眼隐隐含情凝睇,穿得倒极体面。
林锦楼看了看香兰,迟疑道:“这是……”
“书染姐姐走了,太太恐大爷身边没人使唤,太太就把我拨来这儿伺候。”紫黛微笑道,“奴婢紫黛,请大爷金安。”说完跪在地上给林锦楼磕了一个头。
屋里一时寂静下来。按说这个时候莲心或余者体面的丫鬟该过来说两句“紫黛是个伶俐的,自打来没少做事,可见是太太心疼大爷”云云,可莲心立在一旁垂着头装死,一声不吭,旁的丫鬟也皆低头不语。
林锦楼心情正好,遂笑道:“太太屋里的?我怎么没瞧见过?”
紫黛抿着嘴笑了笑,方才道:“我直在后头伺候的,再说大爷贵人事忙,就算见过只怕也忘了。”说完跪着往前蹭了几步,胸脯子一颤一颤的。
莲心抢断了二人的话,道:“除了紫黛,老太太那儿还拨了个丫鬟,叫雪凝,是个有分寸守规矩的人,顶了二等的缺儿。”说完让雪凝给林锦楼磕头。
林锦楼看了一眼,只见雪凝垂着头,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紫黛是个小美人,又是大有情意的样儿,挺着胸前一对儿颤巍巍的奶子,也有几分勾人了。林锦楼风流惯了,倒也有心引逗两句,可余光瞧见香兰,想她一副冰清玉洁模样,瞧不上自己偎红倚翠做派,再说他见多识广,紫黛虽美,可在他看来也就是个新鲜,算不得出众,又何必为个丫头把香兰得罪了。当下便打发她们二人去。
紫黛好容易得了时机,却让莲心打断,心里不由暗恨。她抬头看了林锦楼一眼,又去瞧坐在一旁捧着碗小口喝粥的香兰,心里颇不是滋味。人人都道香兰得宠,原先林锦楼不曾归家,她只瞧见香兰穿戴俱好,住在正房里,却没当一回事——知春馆里体面的丫鬟都绫罗绸缎,穿金戴银,何况香兰这等有些头脸的,自然要比别人强些也理所应当。况在秦氏面前紫黛占尽上风,将香兰挤兑跟什么似的,回到知春馆,香兰也大多在屋中,事事忍让,紫黛便愈发没把香兰放在眼里,只觉自己是秦氏之赐,无人僭他的。
可今日林锦楼回来,紫黛觉出不同。她早晨起晚了,也没人叫她,出来才知道原来林锦楼已经回了家。她慌慌张张回去重新换了衣裳才出来,到廊下才见地上摆了三口箱子,两个小厮正立在那儿说话儿。只听一个道:“龟儿子,你慢些放,祥管事可说了,这一箱是给香兰姑娘的,都是细致金贵的玩意儿,摔碎了你一条狗命都不够赔个角儿的。听说这里还有两张画儿,一张就要三千两……别是金子做的罢?”
“这画儿算什么,在路上,大爷就打发人给香兰她家里送了一车东西去,说年货他都帮着备了。这一车不在乎多少银子,在乎的是大爷给的这张脸,啧啧。”
紫黛听得怔住,待她再进屋,只见林锦楼竟然让香兰跟他在一个桌上用饭!连莲心这等大丫鬟也立在一旁服侍,分明是拿香兰当奶奶侍奉了。
香兰瞧见紫黛心有不甘的神色,又见她立在一旁,秋波直往林锦楼身上转,暗想道,林锦楼孝顺,秦氏让他抬举的人,他不会不给脸面,收用了紫黛,他自然要新鲜两日,时机正好,我就能离开这儿……
林锦楼吃了两块细致的饼,抬头瞧见香兰正用勺子在粥碗里百无聊赖的划弄,满腹心不在焉。便皱了眉,夹了块嫩笋放她面前的青瓷碟儿里道:“这是用鸡汁卤的笋,就着粥吃爽利。”见香兰抬头看他,便挑了眉,忽然优雅的笑了笑,道:“多吃些,省得太单薄又禁不住。”
香兰脸一下就红了,仿佛受惊似的立刻低了头。
一时饭毕。丫鬟们端茶端水伺候漱口净手。林锦楼还歪在床上,只见香兰便起身要走,因问道:“上哪儿去?”
香兰道:“去太太房里学规矩。”
林锦楼一怔:“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学完?”
香兰还未曾说话,春菱走进来故意道:“姑娘你快点,紫黛早就收拾妥了在门口等着了。”
香兰看了林锦楼一眼,鬼使神差说了句:“紫黛是太太提携的一等丫鬟,太太要亲自教她,还让我多跟她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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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两人都一愣。香兰瞧着林锦楼脸上一抹错愕,心里有些懊恼,紫黛算计了她的名声,若说她不介意是假的,可她也没想跟林锦楼抱怨,只是方才不知怎的,竟然忍不住说了那句话,隐隐含着告状的意味,仿佛自己吃了酸拈了醋似的,可她本意却不是这个。她有些沮丧的转过身,装作去拿披风的样子,却听林锦楼在她身后道:“过来。”
香兰佯装听不见。
“装傻是吧?说你呢,让你过来。”
香兰低着头,慢吞吞的转过身,盯着鞋尖蹭了过去。
林锦楼已坐了起来,对春菱挥了挥手,春菱会意,立时退下。
香兰蹭到床边,林锦楼拉了她的小手儿,让她坐在床沿,问道:“怎么回事,什么‘跟她学’,‘跟你学’的,和爷说说。”
香兰低着头,另一只手扭着裙上的宫绦,听林锦楼又催问了一遍,方才说:“没什么,太太抬举紫黛,她是韩妈妈的外甥女儿,打小在府里长大,自然事事都强,我自然要跟她学的。”
林锦楼拨弄着香兰的指头,懒洋洋道:“抬举?怎么个抬举法儿?”
香兰低着头不说话,半晌才慢吞吞道:“太太心疼大爷,觉着爷屋里头冷清。”
林锦楼手上一顿,吊着眉头对着香兰左看右看。香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又赶紧低下头。林锦楼喜怒无常,她也摸不准这位爷这会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忽听林锦楼说了句:“行了,你去罢。”
香兰忙站起来,拿了披风去了。
林锦楼吃了一口茶,唤道:“人哪?”莲心连忙走进来,林锦楼道:“不是你,叫伺候香兰的那个圆脸丫头。”莲心应一声,连忙出去叫人。
小鹃正收拾箱笼,听说林锦楼叫她,登时吓白了脸,又不敢不去,一步蹭两步的进了屋,连头也不敢抬,抖着嗓子叫了一声:“大爷。”
林锦楼手指敲了敲炕桌,道:“爷记着你香兰身边最忠心的,说说罢,这些日子爷不在,府里是个什么情形?香兰受委屈了?”
小鹃只觉在林锦楼跟前大气都要喘不出,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结结巴巴道:“姑娘,就,就……”她既怕太太又怕大爷,还犹豫是否要将事情全盘托出,但见林锦楼目光灼灼,端坐不动便已威势压人,小鹃心里生畏,不敢隐瞒,便将紫黛如何到知春馆插手事务,如何挤兑香兰,又如何算计了香兰的名声等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趴在地上磕头道:“……姑娘说紫黛是太太的脸面,所以事事都忍让着,也不肯说。大爷若不信,只管问春菱莲心她们,奴婢若有一句虚言,就喉咙里生个烂疮。”
林锦楼沉默了半晌,小鹃吓出一身冷汗,却听林锦楼道:“爷知道了,你去罢。”
小鹃如获大赦,一骨碌爬起来,一阵风似的去了。
林锦楼的脸瞬间黑了下来。香兰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心肠软,脾气倔,穷清高,还有一股子傻气,笨得不会算计个人,让人算计了吃苦受罪也不懂得吱一声,好像张张嘴跟他诉个苦就要了她的命似的。他有时也纳闷,她那双奴才出身的爹娘怎么会养出她这样满身书生酸气的闺女,跟朝堂上那些梗着脖子死谏的文臣似的,迂腐不可闻。今儿要不是委屈狠了,只怕今儿连那句“抱怨”的话他都听不着,可她这样,反倒尤其显得可怜,让他忍不住多怜惜些。
“傻妞儿。”林锦楼站起身,自言自语的骂了一句,“有什么话不能跟爷说一声的,难道爷不能给你做主?”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太太的意思他明白,倘若紫黛是个老实规矩的,他收用了倒也无妨。横竖他老娘的脸面搭在里头,况且知春馆再养口子人也不是难事。可紫黛做的这事却让他心里膈应了。噢,香兰知道你是太太的脸,事事容让;你就不知道香兰是爷的脸?往死里作践她,毁她名声,爷的脸上莫非就光彩了?
林锦楼揉揉眉心,如今他爹在山西,老太爷年事已高,他二叔又是个虚头巴脑的,家里大小事都指望他,他忙完外务,料理完家事,回来还有人给他裹乱。林锦楼心里恼,一掀帘子,大步迈了出去。
且说香兰正在秦氏房里的次间中抄《四书》,把一段段用簪花小楷誊写在细白的纸上,绿阑用小刀裁好,用浆糊粘在小花签上。
“嘶——”香兰手上一顿,倒抽口气,肩膀塌了下来。
绿阑听见动静,探头一望,道:“哟,怎么又写错了,今儿你已经写错三回了。”把香兰跟前的纸抽走,见四下无人,低声调笑道,“你怎么总魂不守舍的,想汉子呢?这不都回来了么。”
“呸!你才想汉子!”香兰微微红了脸,啐了一口。
绿阑知她脸皮薄,便笑道:“好,好,你也写了半日了,歇会儿罢,我端一盏好茶给你吃。”说着便下了炕。
香兰把笔放了下来。她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想着方才跟林锦楼说话时的事。她确是不想跟林锦楼告状,她早已谋划出府,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林锦楼若收用了紫黛,对她只有好处。可她又不知怎么的,竟然对林锦楼有些期许,盼着他能给自己主持公道。林锦楼问了她两句又不问了,还打发她到秦氏这里来,她松了口气,可心底里又有些失望。
正发呆,绿阑已端了一壶花果茶来,又配了一小碟精致糕点,放到桌上笑道:“茶是今天早晨新沏的,太太尝了一口说太甜,又让重新沏的老君眉。糕点是昨晚从佛祖堂前撤下来的,咱们尝两块,沾沾佛祖的仙气。”
香兰笑着应了,取了炕头几子上摆着的白瓷茗碗,给她和绿阑一人倒了一碗。自从她到太太房里,丫鬟婆子们待她都还不坏,许是林锦楼银子起了作用。因红笺是秦氏身边第一得用的,跟她走得并不太近,但也以礼相待,力所能及的方便也给她几分,绿阑对她却极亲热,也不避讳旁人。
此时只听门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帘子一掀,就探进来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林锦园大声道:“我娘呢?我娘没在这屋里?”
绿阑忙把食指放在唇上“嘘”了几声道:“太太在后面佛堂念佛呢,四爷小点声。”
林锦园“哦”了一声,慢悠悠走了进来。他长得酷似秦氏,唇红齿白,一双闪亮亮的眸子,脸蛋嫩得像三月的桃花。他原生得圆胖,可过了六岁生辰,仿佛春雨后的柳枝儿,一直向上蹿个子,居然比同龄孩子高了不少,也瘦下来,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林锦园甩了鞋便往炕上爬,随手拿了块点心往口里塞,往炕桌上望去,道:“你们在写什么?”
绿阑笑道:“给你读书用的。”
林锦园一听“读书”就泄了气,一头歪在香兰怀里道:“成天都说读书,没趣儿!”
香兰不禁莞尔。林锦园不爱读书,只爱满园子疯跑,玩骰子,斗蛐蛐。秦氏便命人把《四书》上的段子抄在纸上,制成花签,给林锦园玩骰子的时候用。“当年楼哥儿也是这样学《四书》的。”秦氏说,“楼哥儿五岁上坐不住,老太爷就命人把《四书》做成签,两人摇骰子比点数,然后抽一支,抽中的要大声背诵段落,解释当中的意思,就跟行酒令似的,还能连唱带跳的,不到半年,居然就已经通了大部分。可惜当年的花签找不着,否则也就省得制了。”
香兰也觉着这个法子甚好。她忍不住摸了摸林锦园的小脸蛋,轻声道:“读书有什么不好,做人、明理,才能长大成材。”
林锦园靠在香兰怀里,手上比划着:“我才不想读书,我要跟我大哥一样,将来也当将军。”
一语未了,就听外头有喧哗声,然后门帘子让人掀开,却是林锦楼走进来,见香兰搂着林锦园不由一愣,林锦园却极欢喜,跳起来张着双臂道:“大哥,快,快把我抛起来转一圈儿!”
林锦楼笑道:“好小子,让大哥掂掂你沉了没。”说着把林锦园高高举起,向半空抛了几下,林锦园登时咯咯大笑起来,一旁的奶娘和丫鬟吓坏了,一叠声道:“大爷慢着点,慢着点……”
林锦楼又抛了几下,把林锦园抱在怀里,在炕边坐下来,对香兰道:“太太在屋里念经,你不在里头伺候,在外头干什么呢?”也不等香兰回答,自顾自咯吱林锦园,林锦园笑得软倒在炕上,奋力挣扎,口中嚷道:“投降!投降!”
绿阑有眼色,悄悄溜下床去沏茶,刚撩开帘子,却和紫黛打了个头面。心中暗道:“这小蹄子来得凑巧,方才还在太太屋里伺候念经,这厢听见大爷过来,竟然这样快就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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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黛粉面含笑,殷勤的张罗给林锦楼端茶,又要重新摆瓜果糕饼,笑道:“太太还有两遍就诵完了,大爷再稍等片刻。”
林锦楼没瞧她,只把林锦园揽在怀里,一边理着幼弟的头发,一边对香兰道:“原打算早些过来找你,在老太爷屋里请安时耽误了,说了些家务事。前些日子出去这么久,一来是公务,二来也是为着家里的事。二弟的亲事已经订下来,三弟跟三妹妹婚事也该由家里操心了。老太爷相中了户部右侍郎李维恩的孙女,她爹在浙江任同知,爷办好公事就跟二叔请人提亲去了。小三儿还给我去了信,再三让爷偷着瞧瞧他未来婆娘长什么模样,倘若生得丑,让爷赶紧搅黄了这桩亲事。”说着朝香兰凑过去,坏笑道,“你猜那女孩儿生什么样儿?”
香兰也有些好奇,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道:“什么样儿?”
林锦楼指了指脸颊道:“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香兰没料到他同着众人就与她调笑,一时傻愣住。冷不防林锦园抱着林锦楼脖子,凑过去“吧唧”亲了一口,一叠声催道:“亲了,亲了,快告诉我三哥老婆长什么样儿?”
林锦楼愕然。屋里众人都偷偷抿嘴笑起来,林锦楼在小孩儿屁股上拍了一记,笑骂道:“毛还没长齐,你知道个屁!”说着把他抱起来,塞在奶娘怀里让抱走。
林锦园还要挣扎,看他大哥要瞪眼,立时缩起脖子,乖乖的去了。
紫黛脸上虽挂着笑,心里却不自在。方才林锦楼连个眼风都没给她,这会子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林锦楼只翻炕桌上写的字看,口中一长一短跟香兰说话,且大多是林锦楼自言自语,香兰并不吭声。紫黛只觉着没趣,想走又舍不得,借故往前亲近,把一叠精致的小糕点放到林锦楼跟前,软着嗓子道:“这是今儿早晨新出笼的冰皮包,大爷用两块尝尝罢,太太都赞好。”
香兰见紫黛笑得满脸殷勤,面染桃花,秋波盈盈,巴巴瞧着林锦楼,大有情意,兼几分少女羞涩,她穿了肉粉色缕金撒花缎面袄儿,桃红素罗裙儿,怕显胖未穿比甲,却愈发显出胸前高耸,真个儿别有姿容。连香兰也觉着她是个有滋味的美人,比较下来,她在秦氏房里的丫鬟中,正正是个尖儿了。再瞧林锦楼,果见他目光落在紫黛的胸脯子上,心中冷笑,暗想亏得自己方才有几分指望这厮替自己主持公道,早就该想到林锦楼是个色鬼,在“女色”这二字上没个餍足,性情暴戾,冷面无情,待女子素来是有了新鲜的,原先的就如同马棚风一般,如今只怕要新鲜那个体格风骚的紫黛,不作践自己就是好的,又怎会替自己正名。
她悄悄的离林锦楼远了些,听着外头萧瑟的秋风,愈发觉着自己在这偌大的林府里孤立无援,旋即又忙将这自怜自艾的念头扼住,自嘲想道:“在林家过飘萍的日子也不是一两天,又何必做呻吟之叹,这日子横竖有一天就能熬到头了。”
林锦楼盯着紫黛的胸脯子看了几眼,又抬头,见她肤如凝脂,鸦发蝉鬓,暗想:“这丫头也有两分人才,那两团肉囊囊的奶子也该销魂,可惜是个花哨货色,一脑袋算计,这样自以为八面玲珑的最惹人厌,否则看在母亲面上,倒也收用她。”
紫黛见林锦楼盯着瞧自己,不由喜上眉梢,虽说陈香兰风头正盛,可林锦楼素来风流,自己虽比不得香兰美貌,却也是难得佳人,若真伺候了林锦楼,凭着秦氏的默许和她大姨儿的面子,“姨奶奶”便是囊中之物,等再有了林家子嗣,那日后真是荣华富贵的体面主子,福气享受不尽了。打定主意,也不管香兰在侧,便愈发贴上来,伸手去脱林锦楼的靴,柔声道:“太太还要待会儿过来,大爷脱了鞋上炕歇着岂不随意?奴学得一手捶腿的绝活儿,平日里太太身上乏了都是我来捶的。大爷成日里为府里奔波,我们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恨平日里没报答的机会。如今可得让奴尽一尽心意。”
这一番话说得香兰自叹弗如,暗想今日这一遭可算开了眼界,原先她以为画眉是最会小意逢迎的,如今才发觉紫黛也是个中高手,比起肉麻还略胜画眉一筹。这样的话,只怕自己抹了脖子也想不出。而这一套男人最受用,林锦楼便任由紫黛把他靴子除下,脚被她抱在怀里,一双纤纤玉指便不轻不重的按了起来。
紫黛见林锦楼合着眼睛受用,便愈发大了胆子,道:“其实等到晚上,大爷烫过了脚,奴给您再捏是最好的,保准爷浑身都爽快了……”
香兰见紫黛朱颜隐含挑逗,言语悄藏婉约,只觉自己在旁边坐着没白的扎眼,只好埋头装死,只听紫黛软着声同林锦楼找话说,林锦楼只是合着目半倚在妆蟒绣堆上。
忽听紫黛唤道:“香兰姐。”
香兰忙抬头。
紫黛含笑道:“劳烦你打一盆热水,待会儿爷捏了脚要烫一烫才是。再给我倒一碗茶,这会子忽然口渴得紧。”
香兰怔了,看了林锦楼一眼,见他仍闭着眼。
紫黛满面笑容道:“我正给大爷捏脚呢,走不开,你写了半日的字了,也该动一动,何况是伺候爷,也不必装什么小姐。”
紫黛说话一贯如此,虽是刺人之言,偏她面带笑容,语气柔软,好似说出那些恼人的话全是她天真烂漫的无意之语,你若跟她计较,反倒是自己心眼小似的。香兰在秦氏房里已领教多次,知紫黛是故意勾她发火,便每每忍耐,明眼的丫鬟婆子们都觉着香兰可怜,可又不愿得罪韩妈妈等人,便都闭了嘴。跟吴妈妈交好的绿阑等丫鬟,倒敲打过紫黛几次,紫黛听了也不过装傻。
香兰早已心平气静,听了紫黛的话,起身便要下炕打水。紫黛心头得意,她一则要试试香兰是否真如此得宠,二则也要杀杀香兰在林锦楼跟前的威风。给林锦楼打洗脚水还是其次,关键是香兰给她倒的这碗茶,她要让整个儿秦氏房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仔细瞧瞧,瞧她是怎么使唤香兰的,香兰再如何美貌伶俐,在她跟前也逞不了头!
香兰刚一起身,林锦楼便将她手攥住了,微微睁开眼对香兰道:“你坐这儿。”高声叫了句:“来人,打盆热水进来。”
当下,绿阑便亲手端了盆热水进屋,林锦楼命放在炕上,对香兰道:“你把袜子脱了。”
香兰傻愣道:“啊?”
“啊什么啊,听不懂人话是么?说你笨都抬举你。”
“我不……嗳,你发什么疯!”
香兰还要躲,林锦楼已抓住她脚踝,一把将罗袜褪下,把那双白瓷一般的小脚儿按在水里。香兰羞得满脸通红,狠狠捶了林锦楼肩膀两下。林锦楼笑嘻嘻道:“捶得正好,力气再大些就更美了。”把她的脚按了一时方才松了手,香兰立刻拔出脚,也顾不得湿淋淋的,连忙往裙子下头缩。
林锦楼指着铜盆对紫黛道:“喝罢。”
紫黛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林锦楼冷笑道:“方才你不是说渴了,这是爷赏你的水,怎么不喝?”林锦楼倘若沉下脸,少有人能瞧见不怕。
紫黛看着林锦楼阴沉沉的脸色,不禁从炕沿上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脸上还陪着笑,结结巴巴道:“大爷……大爷说笑了……”
“你哪只眼瞧着爷是跟你说笑?”话音未落,一巴掌扇在紫黛脸上,“我还当你瞎了眼的,不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爷房里的人你都敢使唤,逞了这样大的款儿,今儿爷让你认得规矩!”
这一巴掌打得紫黛眼前发黑,眼泪齐刷刷流下来,只觉委屈愤懑,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林锦楼淡淡道:“你服不服?”
紫黛满面泪痕,咬着嘴唇不吭声。
林锦楼又问了一遍:“服不服?”
紫黛方才哽咽道:“奴错了,求大爷开恩。”
林锦楼一指那盆道:“你去把盆里的水喝两口,这事儿就此揭过。要么你收拾包袱卷儿滚蛋。”
紫黛哭得愈发厉害,跪在炕边,哆哆嗦嗦的捧起盆喝了一口,却“哇”一声呕吐了一地。
林锦楼厌恶的往一旁站了站,冷冷道:“下回再编排爷房里的人,爷就让你把吐了的东西都吃回去。”言罢掀帘子便走,忽身上一顿,扭头瞧见香兰还呆呆坐在炕上,便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瞧见你家爷都要走了!”
香兰一缩脖子,连忙套上鞋袜跟在林锦楼身后出了门,只见外头早已站了许多丫鬟,听见屋里动静,却不敢往里瞧。林锦楼自去见秦氏,打发香兰先回了知春馆。
早上闹这么一出,香兰还未缓过神,回来便躺在床上,瞪着床顶子上的花鸟刺绣看了片刻,又翻过身,脸冲着墙。林锦楼忽然来这么一手,真令她措手不及,她既有几分痛快,又有两分失望,倘若林锦楼收用了紫黛,她谋划出府的事只怕还更顺利些。
正胡思乱想,冷不丁觉得腰间一紧,香兰吃一惊,一扭头才发觉林锦楼不知何时进了屋,伸了双臂把她给抱了起来,口中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面壁思过啦?”
香兰不想理他,林锦楼捏起香兰下巴,道:“又不跟爷说话,嗯?小没良心的东西,方才爷白护着你给你出气了。”说着坐在床上。
香兰迟疑了半晌,方才道:“这样岂不是得罪了太太……”
林锦楼心不在焉道:“二叔想把三妹妹嫁给永昌侯,想让我去打听打听。永昌侯是条好汉,就是年岁大了些,已经四章儿上的人了,三妹妹年纪小,脾气又暴烈,怕不肯。方才问了老太爷的意思,他好像也不反对似的,跟我说二叔官职不高,女儿能嫁给侯爷,也不委屈了。眼见这亲事就能订下,太太要忙一阵子,哪还顾得上个奴婢的事。”说完吃吃笑着去含香兰圆润白皙的耳垂,低声说,“今儿个解恨么?”
香兰忙伸手去推他,只听林锦楼又道:“受委屈不跟爷提,是不信爷能给你撑腰,还是心里打着旁的小九九呢?”
香兰一惊,林锦楼慢条斯理的摸了摸她背后的秀发,却慢慢攥紧了,勒得她头皮都有些生疼:“你是个聪明姑娘,虽说性子有点软罢,可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一张嘴厉害得跟小刀儿似的,却任由人泼脏水都不肯吭声。小香兰,跟爷说说,你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打算等爷收用了别的女人,对你淡了,好瞅机会从林家出去?”
这已然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香兰惊得睁大眼睛,忙辩白道:“没,没有,真没有的……”
林锦楼低声笑了笑,在她雪白的脖颈上轻轻亲了一口,松了手摸着她的脸儿道:“没有就没有,瞧你吓得这样儿,脸怎么都白了。”
香兰仿佛看见鬼一样瞪着他。
林锦楼好像漫不经心道:“你这样想也不打紧,你原就恨死了爷,自从爷上次差点要掐死你,你就更恨了,卯足了劲儿想从这儿出去,却装成一副要在知春馆里住下去的模样,是也不是?”
香兰额上已冒出了冷汗。原来他都知道!都知道!
“傻丫头。”林锦楼好像极爱怜的亲了亲她的嘴,“你那点心眼子,在爷手底下压根不够看的,甭跟爷玩手段,你安安生生的,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如若不然,下回爷可真保不齐把你这小脖子掐断了,连同你爹娘一块儿……啧,你懂了吗?”
这话语气轻柔,却透着一股子阴森狠厉,杀意直入骨髓。
香兰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眼泪慢慢转了出来。
林锦楼极温柔的用袖子拭了拭她的双目,低声笑道:“瞧你,怎又哭上了?”搂着她晃了两晃,跟哄林锦园似的,拍拍后背道:“不怕不怕。”
香兰伏在他肩膀上,乖顺得跟小兔儿一样。
201 甜枣(含zzzzaa222和氏璧加更 )
林锦楼把香兰抱在腿上,见她只垂着头,连眼珠儿都不转,模样又呆又可怜,只怕是被吓狠了,一摸手心,果然冰凉一片,他吻了吻香兰鬓角,道:“早上你用得少,这会儿体虚了,让丫头们端碗汤过来?”
香兰温顺的点点头。
林锦楼便喊春菱进来,命端一碗汤。春菱退下去心里犯嘀咕,早晨喝的九丝汤剩下的早就赏了人了,只怕这会儿小厨房也没有现成的。走到小厨房门口,只见掌勺的黄五家的正站在外头和一个媳妇子说话,黄五家的瞧见春菱,立时便迎上来,满面挂笑的打招呼道:“春菱姑娘怎么这个点儿过来,这才巳时三刻,午膳还在灶上做着呢。还是你们姑娘想用点什么?”
知春馆是单独起火做饭,先前厨房掌勺是尤家的,因死了公爹回去奔丧,掌二灶的黄五家的就顶了上来。这些日子紫黛正得威风,小厨房免不了巴结,黄五家的又和韩妈妈交好,收了韩妈妈好处,便私下用公中的银子给紫黛做一份,对香兰虽不算轻慢,可也不如先前上心,要什么吃食都要三催五催。前些日子香兰想吃碗清淡的龙须面,不过寻常一道,小鹃前去要菜,黄五家正埋头替紫黛派菜馔,连个正眼色都没给小鹃,口中只管道:“香兰姑娘倒是尊贵,省事的不点,偏要这一道难的。这忙忙的功夫,谁来得及和面、抻条?没半个时辰谁准备得来呢!且做这一道面,不用猪骨做高汤,哪吃得出味道,前几日送过来的半扇猪早吃没了,这面让你们姑娘改日吃罢。”这话给小鹃气得鼓鼓的,回来便骂道:“要不是姑娘再三说什么‘谨言慎行’,我今儿在厨房里非撕破脸大闹一场。先前尤家的在这儿,什么吃食都紧着咱,来来去去都远接高迎,哪里用得着受这样鸟气。她说来不及做面,可倒来得及给紫黛炒面筋!”
春菱道:“如今紫黛抢了管小厨房的权,把账簿都拿了去,她又提携了黄五家的闺女小螺当随身伺候的小丫头子,黄五家的不上赶着巴结才叫见了鬼了。”安慰了小鹃几句,可心里也到底憋一场气,如今冷不丁见黄五家的这一番形容,心里一转便明白是因为林锦楼回来之故,轻咳了一声道:“大爷让我给姑娘端一碗补身子的汤。”
“汤?有有有,劳烦姑娘跟我来。”黄五家的脸上愈发笑开了,引着春菱进了厨房,从灶上端来一瓮陶罐,笑道:“巧得紧,听说这两天香兰姑娘胃口不开,我就特特做了这个什锦汤,在火上熬了两个时辰,早就入味了。”说着满满盛了一碗,放到洋漆海棠小托盘上。
春菱冷笑一声道:“特地给我们姑娘做的?今儿早晨我来厨房拿食盒,听见小螺说也不是谁,中午要喝什锦汤呢。”
黄五家的暗恨春菱嘴利,脸上仍挂笑道:“只怕是你听错了,这汤确是给香兰姑娘特地做的。”
春菱似笑非笑道:“是么?难不成我耳朵走了火,听岔了音儿?先前姑娘要吃一碗龙须面还要看人脸色,这会子受这样大的礼遇,还真叫我们觉得受不起呢!”
黄五家的心中暗骂,可方才秦氏手底下得用的媳妇儿同她说了林锦楼给香兰撑腰给了紫黛好大没脸的事,她心里惊得跟什么似的,方才发觉自己拜错了祖宗,又得罪了真佛,这厢挖心掏肝的百般讨好,甭说春菱甩她脸子,即便甩她巴掌她都得受着。赔笑道:“好春菱,我原是浪昏了头,两眼就象那黧鸡似的,不识泰山,你们大人大量,原谅则个。”说着悄悄掏出一角银子塞在春菱手里,又高声叫道:“良姐!没瞧见你春菱姐姐来了,屉上蒸的茯苓糕和桂花糕一样都攒一盒子!”搓着手笑道:“往后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今儿中午有糟好的鹅掌鸭信,味道好得紧,我给你和小鹃妹子留一碟子……”
春菱哼一声,将银子往袖中塞了,端了汤便走。待回到房里,只见床边放了个敞开的箱子,林锦楼抱着香兰坐在床上,正指箱子里的东西给她看。
春菱将汤奉上便退了下去,香兰一点胃口全无,林锦楼把汤碗举过来道:“趁着热好歹吃点儿。”
香兰吃了半碗,剩下的林锦楼却接过来一仰脖子喝了,见香兰神情诧异,便在她耳边吃吃笑道:“怎么?瞧爷吃你剩的了?爷在家里山珍海味,出去打仗时什么腌臜东西没吃过,再说这汤美得紧,沾着你一点香唾,比什么都好喝。”说着亲在香兰嘴上,含糊道,“你看爷出去一趟,尽想着给你捎东西,旁人哪有这个脸,以后好好跟着爷,没事儿少瞎琢磨,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香兰心里叹气,靠在林锦楼胸前一动也不动。她原来还觉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如今才发觉自己哪斗得过林锦楼阴险狡诈。这人给她锦衣玉食,绫罗珠宝,却给不了她自尊、温情和活着的生气,让她怎能不盼着过自由的日子。
林锦楼温香软玉在怀,心里正起邪火,伸手去解香兰的衣扣儿,此时听莲心隔着帘子道:“回禀大爷,书染来了。”
林锦楼低声骂道:“早不来晚不来,瞧来得这时候。”见香兰红着脸挣开,便亲亲她的脸,笑道,“待会儿再收拾你。”理了理衣裳命书染进来。
书染一进屋便磕头问安。
林锦楼容色淡然,口中只道:“书染,爷为什么赶你,原由你自个儿清楚,原打算日后就不用你的,可香兰在爷跟前说你好话,说你伺候爷这些年一直忠心耿耿,办差也妥当,先前的事就当你头脑发了昏。”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书染是个人精,早就“咚”一声磕在地上,口中道:“香兰姑娘说得不错,就是奴婢发了昏,辜负了大爷的一片苦心。”
香兰在一旁听得撇了撇嘴,她一来未说过书染好话,二来书染被逐是因为鸾儿之事被林锦楼迁怒,论起来实在冤枉,跟她头脑发不发昏确实无甚干系的。
林锦楼道:“你自个儿明白就好,爷也知道你是个办事牢靠的,打今儿起你就跟着香兰罢,先在知春馆掌的差事还照旧,这两日来了个搅事精,馆里闹得不像样,你从明儿个开始就过来当差,好生理一理。”
书染眼眶泛红,立刻磕头:“大爷能再用奴婢是奴婢的福气,日后若再惹大爷不痛快,任打任杀绝无二话。谢大爷的恩典。”又给香兰磕头:“谢姑娘的恩典。”说着心里泛出一丝苦笑,她原先是林锦楼内宅里最得力的管事,如今却要服侍府里一个连正经名分都没有的小妾。放在以前,她是断然不肯答应的,即便勉强答应下来,心里也含怒含怨,草草敷衍。可如今她不敢,林锦楼逐她出去,她体面扫地,手里的权柄丢了个干净,也算头一遭领教什么叫“世态炎凉”,连先前捧着她的婆婆和小姑子都开始给她脸色看,更勿论府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丫头仆妇,还有那些闲言碎语。这大半个月她仿佛是在噩梦里过的,如今林锦楼又允她回来,还把原先掌的权给了她,甭说是伺候香兰这等得宠的,就算是伺候鹦哥这等失了宠的,她都得高高兴兴受着,尽心尽力服侍着。
林锦楼挥挥手打发书染去。
香兰盯着林锦楼有些怔。她忽然间明白林锦楼为何当初把书染赶出去,原来他是预备将书染拨给自己使唤。可书染这等心高气傲又聪明伶俐的豪奴自然不愿伺候自己这样身份的,林锦楼便把她打到泥淖里削一削她的傲气,再送到自己身边来,又故意说是自己为书染美言,与自己送了个人情。
林锦楼搂过香兰道:“你身边那俩丫头,尖脸儿的少点历练和气度,圆脸的傻乎乎的,都不得用,爷把书染给了你,日后你也少受点欺负。”看着香兰愣愣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想什么呢?爷为你做到这份儿上,感不感动?”
这一早上,香兰先是看林锦楼给自己撑腰出气,还没缓过神又听他恶毒威胁,惊吓还没退去,林锦楼又塞给她一个得力的仆妇。这给几颗甜枣再给一棒子,再给几颗甜枣的做派,让香兰彻底迷糊了。
她动了动嘴唇,还未想好说什么,便听林锦楼嘿嘿笑了两声,翻身将她压在床上,手经探到她裙子底下说:“感动的话就好好伺候爷,昨儿晚上没尽兴你就晕了,你摸摸,爷这火气还没消呢。”
香兰原想跟他道一声谢的,可听了他这话反倒无语,眼前一黑,幔帐已被林锦楼扯下来。林锦楼一手摸着一团丰润的圆软,另一手撩开撒花裙儿,拉下荼白的软绸裤儿,只见两条粉白修长的腿,登时呼吸粗重,帐中春色不必细说。
当下,拙守园正房的抄手游廊上,吴妈妈和韩妈妈擦肩而过,打了个照面。韩妈妈脚步匆匆,吴妈妈却停住,故意道:“老姐姐,这么急赶着去哪儿呢?大爷刚打发人给我送来些外地的特产,有些吃食还精致,老姐姐不忙,去我那儿吃些?”
韩妈妈一脑门子官司,听了“大爷”两字愈发闹心,倏然停住脚步,扭过头冷笑道:“你这老货什么意思?可别讨我把你头上杩子盖似的几根毛揪下来!”
吴妈妈伸手摸了摸脑后发髻上的金簪儿,冷笑道:“老姐姐你说这话我可不懂了,你外甥女儿惹祸,你拿我这不相干的撒什么气。我好心好意,早就告诉你们别去招惹香兰,紫黛偏不听,抓权不成惹出一屁股麻烦,你做得也绝,为了保全外甥女儿体面,诳吟柳那小蹄子出来顶缸,跟她说得罪香兰没个好儿,让她磕头请罪,谎称自己让风吹病了回去躲两日。可怜她错认了你,出门就让人卖了,还坑了香兰名声。你算计吟柳也就罢了,算计香兰……啧,有道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
韩妈妈脸色一变,只连连冷笑,并不吭声。
吴妈妈道:“你以为你们做得机密?我好歹也在林家几十年了,知春馆里也是有体统的,什么事瞒得了我?”又往前迈半步,道:“这事我含着没说,也是为了顾及你我多年的情分。好歹在一起这些年,虽说拌嘴争竞,可到底也是朝夕相处的老姐妹儿,你若不好,我心里也难受。听我一句劝罢,紫黛甭往知春馆凑合了,趁着这个台阶,跟太太求个恩典,出去嫁人算了,太太自会关照。紫黛已讨了大爷的嫌,还能怎样呢?”
韩妈妈似乎受了十分触动,也不由长吁短叹道:“是啊,还能怎样呢。”说着眼眶红了,掏出帕子抹了抹眼睛,道:“紫黛是我从小看着长起来的,跟女儿似的贴心,我这当大姨儿的,也是盼着她有个好前程……”
吴妈妈暗道:“这老货说这样的话,还心不死呢!”瞧不起韩妈妈,口中却软言安慰一番。
等吴妈妈一走,韩妈妈立时收了泪,呸了一声道:“含着没说是为了顾及多年情分?说得好听,含着不说是因为太太默许,太太都不管,你敢插手管?”返身回了房,推开小梢间的门,只见紫黛正跪在地上趴在床头哀哀的抽泣。韩妈妈本就一肚子火,这厢愈发恼怒,拧着眉毛,疾言厉色道:“哭!你还有脸哭!”骂完长叹一声,在床上坐了下来,仿佛老了好几岁,半晌才道:“告诉你别太性急,你却等不得,闹成这般,我是管不了了,往后你想如何?你倘若想求恩典出去嫁人,我自会跟太太开口。”
紫黛猛抬起头,哭得满脸的脂粉都和成一片,抽噎道:“我绝不出去!我是咽不下去,好,好容易才熬到今儿这一步,倘若就这样付之东流,我还不如死了干净!”说完又趴在床上哭起来。
韩妈妈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天,一只手轻轻放在紫黛的乌黑的头发上摸了又摸。
202 端倪(含奶油小方和氏璧加更)
当下已到入冬时节,又值秦氏生辰,因林长政去了山西,府里也不像往年热闹,寺庙和道观都送了几样礼,并供奉的新鲜果品也捡了供尖儿攒了一个大捧盒,常走动的亲戚朋友也送来衣裳鞋袜、荷包、玩器等物。因不是整寿,秦氏的意思也不叫大办,连去庙里烧香祈福做法事都免了,只在家里请了几个和尚尼姑诵了两天增福增寿经。奈何林长政已出任一方大员,林锦楼又位高权重,前来送寿礼之人也将要把门槛踢破。
这一日香兰正坐在碧纱橱里的大炕上做针线,抬头往屏风后望去,只见林锦楼坐在外面,拿着厚厚一叠礼单翻看,这些已都是他的幕僚挑出来的,近两三日每天都盛满四个银盘子,林锦楼将可收的放到一处,把需退回去的又放到一处,还有几张特特单独拿出来。书染执笔,蘸饱了墨,按着林锦楼的意思在礼单上标记。
书染回知春馆已有几日光景了,一来便大有拨乱反正之意,权柄尽数收回来,将不守规矩的丫头婆子们打的打,罚的罚,紫黛提携的人一概没落下,十分扬眉吐气。紫黛仍回了知春馆,只是灰溜溜的,镇日缩在房里不出来,连正房的门都不得进,院儿里也有同她交好的粗使丫头和婆子等,待她也敬而远之,余者更绕路而行,背后指指戳戳。流言传香兰“飞扬跋扈”,只是说个影儿,谁都没真瞧见过,可紫黛让林锦楼下了面子,喝了香兰的洗脚水,这是有目共睹的。一时传得沸沸扬扬,最后竟讹传紫黛“勾引爷们”不成,喝了林锦楼的洗脚水,颜面早就被踩到泥里,惹得韩妈妈脸上也一片铁青。
“要不是关照太太的面子,早就把她打发出去了,大爷身边有几个侍卫还打着光棍儿,紫黛那小蹄子嫁了他们也算有脸,比配小子的强多了。只怕韩妈妈那儿过不去,再给太太跟前上眼药,没白连累姑娘。好歹先留着她,不叫她上屋里来,省得姑娘看她闹心。”书染这般跟香兰解释一番。她对香兰格外恭敬,亲自挑了四个丫头给香兰使唤,个个乖巧伶俐。小鹃“素无大志”还好,春菱却生怕自己被新人顶了位,对香兰愈发殷勤。后见香兰把那四个小丫头都交由她管,方才一颗心落了地,又有些得意起来。
此时,春菱在一块寿桃刺绣上喷了烧酒,仔细用熨斗烫平,托给香兰。
香兰小心翼翼的把那刺绣绷在一块绸料上,她正做一个四面和合荷包,秦氏做生日,总不好两手空空。林锦楼将礼单看完,又将帖子一一看了,命书染拿到前头书房,起来伸了个懒腰,转到碧纱橱里,坐在炕上,盯着香兰看了半晌,道:“爷的荷包旧了,回头你也给做一个。”说着把腰间方形缂金丝玄色锦缎荷包摘下来扔到香兰手边。
香兰一瞧,那荷包说不上簇新,却也鲜亮,戴了没多久,遂抬起头瞅着林锦楼没有说话。
林锦楼轻咳一声道:“天冷了,总不好一直戴锦缎的,回头做个羊皮金边的给爷。”
香兰应了一声,又听林锦楼道:“今儿晚上爷不会来吃,永昌侯请爷去他府上吃酒,应是为了三妹妹的婚事,他爹娘早没,堂叔替他操持这一层,又怕慢待了咱们家,二叔这两天犯了旧疾,老太爷的意思是让我去。”
香兰暗暗纳罕,林东绫与年轻男子幽会的事她曾撞见过,原以为这次家里给她订了亲事,依林东绫的性子必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搅个天翻地覆不算完,谁知竟静悄悄的,倒是王氏抱怨永昌侯年岁大,虽前房未留下什么血脉,可房里两个姨娘都生养了孩子,庶长子将要和林东绫同岁了,让娇滴滴的女儿嫁过去当填房,王氏心里十分不痛快。可林长敏极愿意有这样一个风光的女婿,且永昌侯极有圣眷,春秋鼎盛,为人又颇有豪爽义气之称,林锦楼也常赞他,王氏方才不情不愿的认了。只是觉着百般委屈了娇女,这些日子尽心竭力的为林东绫操持嫁妆。林东绫听说这亲事起先哭着闹腾了一场,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停了。
林东绫既然像是要认了这门亲事,香兰也绝不会多嘴,再说林家的事她也懒得管,听了林锦楼的话只一味点头。
林锦楼道:“晚上闷了就多找几个人陪你说话儿,听小楚说他家里有个会说书的女先儿,回头叫咱们家来说几出故事解解闷。”
正说着,林锦园蹬蹬跑了进来,见了林锦楼叫了声“大哥”便往他怀里扑。林长政虽疼爱小儿子,可自持严父威仪,素来是“君子抱孙不抱子”的,板着脸训导时候居多,让林锦园有些怕。俗话“长兄为父”,林锦楼对他十分宠爱,回家陪他玩耍,有时还带他出去疯跑,林锦园自幼便觉着大哥比亲爹还亲,总惦着来知春馆,只是他在老太爷、老太太跟前养着,小小年纪又有了课业,总出不来罢了。
林锦楼眉开眼笑,把幼弟抱起来举到炕上,命莲心摆好的糕饼,又让把宫里赏出来的果子露沏一杯。林锦园在炕上打了个滚儿,咯咯笑着朝林锦楼扑过来,林锦楼单手抓住林锦园的脚踝把他倒立着提起,在半空中晃悠。
林锦园乐坏了,咭咭呱呱连喊带叫,奶娘和跟过来的丫头立在门口吓得心肝都要跳出来,可也不敢拦着。林锦楼把小孩儿轻轻扔在炕上,道:“行了,歇一时,让你香兰姐给你剥栗子吃。”
林锦园笑得脸蛋红扑扑的,香兰便将果子露端给他喝。这些天在秦氏房里,林锦园早就同香兰熟了,他早慧,知道香兰是他大哥房里得宠的人,平时姐姐长姐姐短的,嘴甜得很,喜欢香兰温柔,当下躺在她腿上,抓碟子里的点心吃。
待吃完第二块,奶娘便过来拦道:“哥儿不能再吃了。”
林锦园嘟着嘴,指着奶娘对林锦楼告状道:“哥,你看她。”拉了长音。
林锦楼道:“不过块点心,怎么这个也拘着?”
奶娘忙赔笑道:“大爷有所不知,三姑娘房里有个丫鬟出了痘,太太吓坏了,今儿个一早就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老太太让哥儿忌口,不准吃煎炒的东西。这糖糕是炸出来的,吃两块还可,再多吃只怕不好了。”
林锦楼皱了眉,对林锦园道:“既这样就别吃了。”命丫鬟把碟子端走。
林锦园嘟着嘴老大不乐意,他在老太太和秦氏房里有人管着,吃不着多少零嘴,当下攀在林锦楼身上撒娇撒痴。
林锦楼便伏在他耳边道:“你要听话,我就给你个好东西,我这儿有一件波斯国制的玩器,精巧得紧。”
林锦园立时忘了糕饼,缠着要波斯国的玩器。林锦楼忽地夹起他往外头去,又引得林锦园大笑,临走吩咐香兰道:“你拣清淡的点心攒一盒子,给园哥儿送过去。”
香兰看林锦楼满面带笑的模样,跟他平日阴狠暴戾的形容全然不同,一时有些愣。半晌才缓过神,命春菱取了个圆心捧盒,挑了几样点心,想了想,又挑了几块软和的,单独攒了一盒给老太太。
到老太太房里送点心是个露脸的差,偏小鹃不在,春菱也不屑跟小丫头抢这个事,刚走到廊下想叫个丫头,只见紫黛从抄手游廊上走过来,一见她便笑着迎上来说:“站这儿做什么呢?是不是要送东西?我正得闲儿,替你跑一趟也使得。”
春菱斜眼瞧了瞧紫黛,阴阳怪气道:“免了,可不敢劳您的大驾,回头再传出来我们姑娘骄纵,竟敢支紫姨娘奶奶去送东西,可真折了我的寿。”正巧寸心等几个丫头迎上来,春菱便招手把她叫过来,将捧盒往她手里一放,道:“交给你个好事儿,把这两盒子点心送老太太房里,方的是孝敬老太太的,圆的是个四爷的,去罢。”
寸心原是鸾儿的丫鬟,后来鸾儿被逐,她也撵到后头粗使,直到书染回来,才又将她提携回来,给了香兰使唤。春菱心里膈应,总不待见她,这厢忽然给了她这个差,寸心有些喜出望外,一叠声道:“姐姐放心,指定办妥。”抱着捧盒脚底生风就去了。
春菱哼一声转过身,自言自语道:“脸皮真厚,放一般人早就羞臊死了,还在这儿死皮赖脸的呆着,真让人呕心……”故意放大音量,让紫黛听个满耳。
紫黛登时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一转就滚下来,连忙用帕子捂住脸去了。
画眉静悄悄的立在院儿里的石榴树后头,将这事看了个满眼。她今日披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碧色撒花缎面斗篷,头上只点缀两三根福禄寿的金簪儿,脸上虽是浓妆,却清淡很多,这一番素丽也有风情。她本极爱惜容貌,也是个好妆扮的,今日出门时挑了半天衣裳,心里却暗恨:“衣裳都是艳色的,如今这情形,再打扮惹眼就是找死,可素色的衣裳多是几年前的,穿上又太寒酸。”有些心灰意懒。想到林锦楼好颜色,自己已经让他生厌的人,再不妥帖打扮勾回些旧情,只怕年后就真让他送到家庙里去了。只得打起精神,重新挑了衣裳,又细细匀了脸。
芝草站在一侧,看着画眉精致的侧脸,默不作声。她原是个三等丫头,因受赵月婵指使推了春燕一把,险些害鹦哥滑胎,被贬到外头粗使。后来出了符咒那一桩事,画眉身边的喜鹊等人让林锦楼打了个半死,拖出去买了。书染见芝草生得高壮,便挑了她去服侍画眉,说是服侍,其实是个两个老妈妈一并监着画眉。画眉是个聪明人,安静了几日,便拿出银子首饰打点,那两个老妈妈便也软和许多,更把芝草买服了。
画眉又站了片刻,芝草便催道:“姑娘该走了,回头误了跪祠堂的时辰。”
画眉垂下眼皮应一声,袅袅婷婷的去了。
扫院子的丫头婆子们看了,无不交头接耳道:“画眉这小蹄子倒怪,出去跪祠堂不嫌羞臊,还打扮成这样子,好像跟府里奶奶出游似的。”
“什么‘奶奶’,早就不是奶奶了,大爷腿就长在正房里,没瞧见把书染都给香兰了么?她才是奶奶。”
画眉置若罔闻,一路到了祠堂。芝草取出个垫子,铺在地上,画眉便跪了上去。这垫子里加了厚厚的毛皮子,寒气侵不上来,偌大的祠堂静悄悄的。芝草装模作样的站了一时,便出去,顺手关上了门,拿出几个钱塞在守祠堂的婆子手中,与她闲话起来。
画眉在垫子上坐下来,芝草悄悄进来给她送了两回热茶,枯坐了将要一个时辰,方才起身回去。外面阳光明媚,画眉心里愈发烦躁,停了脚步道:“我闷得慌,在园子里逛一圈儿再回去。”
芝草为难道:“这……不妥罢。”
“有什么不妥,不过逛一遭,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要让大爷知道了……得嘞,您就在离大爷和太太远些的地方逛逛罢。”芝草一面说,一面将画眉塞给她的十几个钱揣进兜里。
画眉在临着二房近的一侧转了转,只见半池枯荷已尽,菊残犹挂枝头,西风渐凉,更有萧索之意。饶是画眉这等寡情功利之人,也勾起自伤之情,只觉自己便是枝子上的那片残菊,犹抱枝头,却岌岌可危,回家要对着如狼似虎的父亲兄弟,留下要送入家庙,但凭哪个落得个“乌发如银,红颜似槁”的结果,忍不住落下泪来。
正不胜唏嘘,忽见一股火光从假山后冒出来,画眉唬了一跳,只听假山后有人道:“怀蕊,你要死,怎烧这么大火,没瞧见风往这头刮么,险些燎了我的头发!”
203 痘疹(含倾陈love和氏璧加更)
画眉愈发疑惑,拔腿转过假山一看,只见两个丫鬟正在烧一堆衣裳,一个生得方面小眼,体态高肥,是原先伺候过曹丽环的怀蕊,另一个生得细瘦矮小,是王氏身边的丫鬟璎珞。
只见璎珞躲得远远的,用帕子掩着面,怀蕊蹲在那里,用布包了口鼻,用火筷子挑起一件往火中掷去。
画眉忙问道:“好好的衣服怎么烧了?谁允你们在这儿烧的,倘若走了水可怎么了得!”
璎珞见是画眉本不愿搭理,听她问了数句,方道:“三姑娘房里的含芳前两日回家探亲,回来就发热,大夫一诊,原来是出了痘,大大不好了,只挺着等死。我们太太已与了银子,把人抬到空房子里,只有个出过痘的婆子照看着,她的衣裳都命拿出来烧。三姑娘嫌在院子里烧太晦气,拿到二门外又怕染了人,就近拿到园子烧了干净。”又一叠声催怀蕊道,“你快着点儿,赶紧烧完了事,太太还等着回话呢!”
怀蕊一言不发,沉着脸老大不高兴。自曹丽环一走她仗着老子娘有些头脸,去了林东绫处使唤,林东绫与曹丽环不同,她娇养长大,才不管你爹娘是哪个体面奴才,半分不给脸面的,怀蕊又惯会偷懒耍滑,惹了林东绫几遭,便给撵到外头做些粗使的活儿。今日烧衣裳正是性命交关的苦差,怀蕊心里含着怨怒,索性把剩下的衣裳全扔进火盆里,又险些压熄了火,又惹得璎珞跺着脚骂道:“作死呢!灭了怎么好!又要重点一回,就这尺寸的地方儿,回头再染上咱们!”
芝草一听是出了痘的,吓得扭头就跑了,在山石后头招呼道:“画眉姑娘,别在这儿呆了,快回罢!”
画眉口中应着,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要绕出假山时,眼风一扫,只见地上不显眼处落了一条绣花帕子,角上绣了个“芳”字,想来是从衣裳堆里掉出来的。画眉心思一转,一条毒计已捻成,悄悄捡了个树枝,趁人不备,把那帕子挑出来,转个弯儿,从怀里掏出个锦囊,把东西倒出来,用树枝将那挑了放在锦囊里,用手拎着绳儿,装没事人似的,回了知春馆。
一进屋,画眉便将那团东西塞到墙角的几子后头,饶是她心思沉、城府深,可屋里藏着那么个要命的东西,心里也忍不住直扑腾。她深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她心慌浮躁时总爱让喜鹊给她冲杯珍珠茶,可喜鹊早就被拉出去卖了,她使唤不动芝草,只好自己下炕,到柜里取出个彩绘山水的小瓷罐,打开一瞧,茶叶早已净了。自从林锦楼厌弃她,月例照常供应的东西便接不上了,饭菜汤水也系不堪之物,若不是她掏银子打点,她这已在富贵窟里养刁的嘴,对这糙米烂饭可怎下得去口?她原先找娘家求援,悄悄让芝草给家里捎了信儿,可仿佛石沉大海,她哥哥杜宾先前往林家跑得勤,这阵子更是连人影儿都不见,仿佛只当她死了似的。她困在府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纵有百般计谋也难施展。如今她已将要山穷水尽,到底要不要行那一步?
画眉盯着墙角,脸上晦涩难明。
闲言少叙。
掌灯时分,林锦楼归家,才进知春馆,瞧见有个穿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大披风的女子背对着他站在芭蕉树下,身量背影与香兰相仿,林锦楼便走过去道:“怎么站风地里?”说着去揽那女子的腰。
只见那人回转身,竟是画眉,林锦楼登时一怔,松开了手,微皱起眉头:“怎么是你?”
画眉也仿佛大吃一惊,慌忙道:“我今儿早晨身上疼,只怕昨夜冻着了,今早没到祠堂去跪,这会子好些了,便要到祠堂去……”说着半垂下头,侧过脸,哀哀道:“奴记着爷的惩处,一时半刻也不敢忘……这段日子奴茶饭不思,想到自个儿错处都觉着愧对大爷一番垂爱,恨不得死了……”柳眉含愁,明眸蕴情,别有一番美态,从袖里摸出一块玉佩,递过去道:“这块玉是大爷送的……奴用自己一律头发跟丝绦打了络子在上头,是奴对大爷的念想,也是奴削发明志……”
林锦楼一瞧,果见画眉柔白的手上托着一块喜鹊登梅的白玉,打着一条五彩如意络子。林锦楼淡淡一眼,丢开手便要走。
画眉一见忙跪在地上,悲声道:“大爷,奴真知错了!”“怦”一声便磕在了青砖上。
林锦楼停了脚步,连头都不曾回,扬声道:“人呢?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看管画眉的婆子正悄悄躲在柱子后头瞧着,这会儿听林锦楼喊,只好硬着头皮满面堆笑的跑过去道:“大爷什么吩咐?”
林锦楼道:“她要是染了风寒,今儿晚上就挪出去,别过了病气,快到年关,没的晦气!”
那婆子点头哈腰:“是,是。”
林锦楼大步便往正房去了。
画眉只觉耳边“轰隆”一声,她方才磕头本就使了大力,撞得眼冒金星,这厢更觉头晕目眩,眼神都已呆滞,跪在地上晃了两晃就堆歪在地上。
那婆子连忙上前去拽,见画眉两个眼珠儿直瞪瞪的,仿佛死过去一般,去拧她掐她也皆不知觉。那婆子摇头道:“阿弥陀佛,作孽作孽……画眉,你,你可得宽宽心……”絮絮说了几句,只见画眉直眉瞪眼的,也不答腔。那婆子也有些慌,她收了画眉银子,睁一眼闭一眼的让她站院子里等林锦楼回家,如今她也怕惹麻烦上身,只将画眉从地上拽起来,忙不迭的推回房里去了。
画眉坐在炕上,直到天色完全大暗也浑然不觉。
林锦楼虽命人给她张嘴禁足,又每日让她到祠堂跪着,可她心里总还抱着一丝念想——到底林锦楼不像对鸾儿似的把她赶出去不是?况,在林锦楼后院的女人里,她曾是最得宠的一个,连赵月婵也要让她两分,她怎么甘心就这般走了,过了个把月的日子,林锦楼再大的怒气也该消了,她好生打扮,闻言软语的俯首认错,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也是这个念头,撑着她过到现在,她每日里把自己打扮光鲜,就是提醒自己别忘了她曾经的风光。
只是今日竟是这个结果。
画眉只觉自己的心慢慢冷下去,浑身的凉意浸上来,连骨头都是一股子寒冰,忍不住浑身发抖。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芝草提着个食盒进来,前头有个凳子没瞧见便迈步撞上去,险些摔个跟头,忍不住道:“哎哟哟,屋里这样黑怎么不点灯?我差一点就摔了,要是跌了食盒,你今儿晚上可就没饭吃了。”一面嘀嘀咕咕抱怨,一面摸索着把食盒放下,把油灯点燃。
画眉看着那一点光,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两手理了理头发。
芝草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到炕桌上,两个菜早就没了热气,馒头也硬邦邦的,芝草把筷子摆到画眉跟前,似笑非笑道:“姑娘,请用饭罢。”她早就听丫鬟婆子们嚼舌头,说今日画眉勾引大爷不成,又没脸了。有丫鬟酸她道:“哟,芝草,如今你点儿高了,竟然伺候了眉姨娘,可是跟我们打水扫地的不同了!风光了罢!”芝草呸了一声道:“少拿这话挤兑我!眉姨娘?什么眉姨娘,落水的凤凰不如鸡,更别提只是个鹌鹑,倘若不是她懂规矩,老娘连眼风都不夹她!”又故意晚了时辰去提饭,见昔日高高在上的姨娘奶奶如今这副形容,芝草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有一股子痛快。
画眉却不吃,盯着芝草看了半晌,忽然和煦的笑了起来,招手道:“芝草,你来。”让她坐在炕上,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递到她眼前道:“我有一遭事儿要求你,你做妥了,这银子就归你。”
芝草伸手就要拿银子,画眉将手又缩回来。
芝草舔舔嘴唇道:“何事?是想给家里送个信儿,还是想让厨房加菜,姑娘吩咐一声就是了。”
画眉叹一声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太岁星君说我今年流年不利,还给我一盆兰草,说有阴人冲撞我,让我拿自己用过的一条帕子扔进她屋里,便可万事大吉。我梦醒了就寻死,太岁爷给我兰草,指的可不就是香兰!好姐姐,大爷禁了我的足,我除了跪祠堂屋儿都不能出,还得劳烦你,替我做这一遭事儿……”
芝草一听,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哪进得去正房,还没走到门口儿,里头那几个姐姐就得把我撕了,更别提去扔什么帕子了!我的姑娘,你脑子糊涂了罢,做这样的梦!”
画眉好言央求道:“我也知道这事儿难,否则怎么许姐姐五两银子呢。这帕子你顺着窗户扔进去就成了,我在窗子这儿瞧着,只要你放进去,不拘在哪儿,我就再给你一对儿玲珑银簪儿可好?”
芝草最系贪财之辈,不由心动,暗道横竖一只帕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成了便能得这些东西,抵得过自己一年的月例了,便满口答应下来。画眉不由连连冷笑,咬牙切齿道:“林锦楼,你不是宝贝陈香兰么?我就要她死!顺带要了你的命!”
第二日一早,画眉果然给了芝草一个锦囊,芝草打开一看,只见当中真只有一只绣花帕子,便把锦囊,悄悄走到正房门口,却见来来回回总有人经过,只怕不好得手,转身一看,见画眉还远远的瞧着她,便借故转到房子后头,把那锦囊随地一扔。
谁想紫黛迎面走过来,问道:“好好的东西怎么扔地上了?”
芝草正苦没人嚼舌头,遇上紫黛便将画眉做的梦当笑话说了,又道:“她可不一般,上回就敢放符诅咒大爷,谁知道这帕子有什么乾坤,万一查出来我岂不是要倒霉?我是看她可怜,才哄她出来扔帕子,谁真给她管了。”说完便走了。
可这一番话却触动了紫黛心思,暗道:“芝草这话有理,画眉指不定要弄什么鬼,定是冲着香兰去的……”她一面想着,一面捡起那锦囊,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头那扇窗子里扔了进去。
却说这天早晨,小鹃正收拾香兰的箱笼,把压箱底不大穿的衣裳都翻检出来。香兰道:“不常穿的就赏人罢,待会儿拣几件好的给鹦哥,她爹还病着,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今年她为了省银子,除了府里给做的两身就不打算做衣裳了。林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只怕她难过。”
小鹃笑道:“姑娘就是心肠软。”
香兰叹道:“她过得艰难,又是个老实人,我伸把手,全当给自己积了德。”两人谁也不曾留意,有个锦囊从窗子里扔进来,落在挑拣出来的衣服里。当下,鹦哥过来,拿了几件新鲜衣裳,对着香兰千恩万谢,她的小丫鬟丁香见衣裳里有个锦囊,做得精美别致,不由心生喜爱,便悄悄放在袖里拿了去。
当日上午,画眉便回林锦楼,收拾了自己的家什细软,离开了林家。
没过几日,林府里出痘疮愈发厉害了,二房尚好,只抬出去个丫鬟,可知春馆里接二连三病了几个,先是丁香浑身高热,,紧接着便是鹦哥和芝草。秦氏大惊,连忙将林锦园送到相熟的亲戚家,又命把出了痘的全抬到后罩房。
林东绫对王氏道:“我原就说咱们家年底不太平,大伯娘做寿就该跟去年似的,去庙里做法事,住两天吃斋,偏生你们不听我的,如今可好,这厢可得出去好生拜拜了,尤其是栖霞寺的痘疹娘娘。”
王氏便同秦氏商量。秦氏叹道:“我也有此意。原是觉着有两桩喜事要忙,生辰也不大办,就随它去了,想不到家里遭了这桩堵心事儿。是该去庙里拜拜,这两天择个吉祥日子,咱们便动身。”
204 法事(含金钦和氏璧加更 )
却说知春馆里又病倒了两个粗使丫鬟,原系同芝草住同一房的,后又接二连三有三四人病倒,一时人人自危,知春馆内愁云惨淡,林锦楼却容色平静,全然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似的,却命人收拾东西,将老太爷、老太太、秦氏、王氏并哥儿们,姐儿们送到庄子上去住。林府里一应事务全由他经手处置,严令众人不得出去走动,随意出入,来回只有出过痘的小厮并婆子们出去差使。有他坐镇,整个林家都安静下来。
林锦楼却把香兰留了下来,晚上敦伦后,满身是汗的捏了她脸蛋一把,笑嘻嘻道:“爷把你留下了,怕不怕?爷是琢磨着,就算死,咱俩也手牵着手一块儿下黄泉,爷这么稀罕你,你高兴不高兴?”
香兰被林锦楼折腾了半夜,早就乏得睁不开眼,听了这话一点都不高兴,想着自己如今被林霸王囚在跟前,已是委屈,死了还不能放过她么?可如今她学聪明了,不再招惹林锦楼,只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瞧着他。
林锦楼本想逗逗她,见香兰睁着圆圆的眼睛不吭声,便觉着有些无趣,方道:“出痘这事爷经历过,染病的处置得早,应不会闹大。且从小就进府当差的,府上都给种过人痘,唯有鹦哥这等体弱的才禁不住。知春馆早就给禁了,外头人进不来,里头人出不去。过个十天半个月,若没人发热,这趟祸事也就算过去了。”说罢撩开幔帐叫茶。
只听外头有响动,竟然是紫黛提着个铜壶进来,给茶碗里续上水,小心翼翼端到床边。
林锦楼坐了起来,被单直滑落到他小腹处,裸着精壮的身子撩开帘子接了茶便喝一气。紫黛只见他身体颀长,宽肩阔背,举着茶碗的胳膊肌肉贲起,一滴汗珠儿顺着他脖子滚下来,顿时目瞪口呆,四肢无力,脸“噌”一下便红了,心里头乱跳,浑身一阵热恼。
因屋里只亮着一盏残灯,林锦楼知道进来个丫头,只当是莲心或春菱等人,便不放心上,也未瞧真切,吃了一盏便命再倒。紫黛方才回过神,忙又添了一盏。林锦楼端着茶去摇晃香兰,道:“起来吃一口。”
香兰累得手指头都抬不动,林锦楼起了春兴,多得是花样手段,起先香兰羞臊不能,后来便累得顾不上羞耻,只合着双眼昏昏沉沉。
林锦楼摇晃她几下,见香兰装死,道:“快起来吃一口,难不成让爷嘴对嘴的喂你?”
香兰想到屋里还站着丫鬟,连忙睁开眼,撑起来身子勉强吃了一口,便又倒下来。林锦楼吃吃笑了两声,把剩下的茶吃了,从幔帐里伸出胳膊,把茗碗递了出去。
紫黛连忙接着,在外头立了半晌,只听得幔帐里林锦楼在低低说话,香兰半晌才似睡非睡的应一声,方才吹熄了蜡烛,轻手轻脚退出去。
她一出门,便看见雪凝站在门口,正对她横眉立目。因林锦楼不待见紫黛,她虽是一等丫鬟,却连卧室的门都不让进,晚上值夜的只有莲心、汀兰、雪凝和春菱。今晚正轮到雪凝值夜,她到后半夜只觉得肚子拧得慌,便去了茅厕,偏巧紫黛半夜叫渴,去茶房倒水,正听见林锦楼叫人,便立时进了屋。
雪凝影绰绰瞧见紫黛提了壶进了房,登时急得跟什么似的,又怕林锦楼恼怒,只好提心吊胆守在门口,见紫黛出来,便忍着怒道:“姐姐倒是勤快,下次还是不劳你的大驾。”
紫黛却笑得和煦,低声道:“妹妹刚才不知疯哪儿去了,我也是听大爷叫人才进去的,妹妹倒不用谢我。”说完一推雪凝胳膊,施施然走了出去。
雪凝气得咬牙。
一时无事。
过了几日,知春馆便抬出了芝草的尸首,林府又接连死了两人,却没有再出痘疹的。香兰早晚诵经祈愿,又找出过痘的小厮去给鹦哥等人送吃送喝。二门外正好有个小厮,因生得圆滚,人人都称小猪儿,因出痘落下一脸麻子,恐招主子们膈应,只做些粗使的活儿,这事一出便得了使唤,在廊下听差。听说香兰找人办事,立刻巴巴凑上来,领了差事去了。回来道:“鹦哥姐姐听说是姑娘给她送东西,哭了一场,特地让我立在外头窗户根底下,跟我说,姑娘心好,她在府里这么些年,唯一信得过的就是姑娘。说她有二十两私房银子,还有些首饰,都在她床下的小匣子里。等她没了,林家还会给家里些银子。等她没了,求姑娘把这银子和首饰收着,想法儿亲手交给她小弟,怕哪个手脚不干净的贪了她的东西,也怕银子落在她嫂子手里,她爹反倒没钱治病,她哥哥也没有饭吃。”
香兰心里不是滋味,她瞧得出鹦哥往日里对她刻意巴结讨好,心里很不自在,可都是可怜人罢了,鹦哥有鹦哥的可怜,她有她的,能交好便交好,又何必彼此为难。就这样不温不火的处着,她与鹦哥虽不算相交至深,却也算得投缘。如今听了鹦哥这番交代后事的话,香兰忍不住再叹息几声,隔着帘子对小猪儿道:“你回去告诉她,这事我应下了。”又命春菱拿红包赏他。
这一日晚间,三更已过,林锦楼仍挑了灯看公务,香兰趴在床上似睡非睡,忽听二门上云板响,有婆子在门口报道:“鹦哥姑娘没了。”
香兰吃了一惊,立时坐了起来,林锦楼起身去了。片刻后,书染回来道:“因是出痘没的,尸首不可留,赶忙忙的抬去烧了,留着骨灰停灵,大爷念在她服侍过自己一场,抬举她当了姨娘。棺木是早就备下的,应有的一概不缺。”
香兰便将鹦哥托付给她的话说了,又道:“好姐姐,我去不得那头,还得劳你帮我想着。”
这还是香兰头一遭托书染办事,书染立时拍着胸脯应了,又赞香兰菩萨心肠云云,不多时,果然拿了一包银子和首饰回来,又道:“鹦哥家里人已经来了,正跪在大爷跟前谢恩典。”
香兰道:“她家都来了谁?”
书染道:“她哥哥嫂子,还有她一个小弟。她小弟十岁了,在二老爷那儿当差,唤做昭儿。”
香兰在那包银子里又添了四十两,命人把昭儿叫来,对他道:“你姐姐与我有旧,临终前托付我把她的梯己给你,这一包是她的东西,你妥帖收好了,日后若有为难的地方,便来找我罢。”
昭儿与鹦哥容貌颇似,哭得两眼通红,跪下给香兰磕头道:“菩萨奶奶,昭儿给您磕头,永远记着您的大恩。”抹着眼泪儿去了,暂且不表。
昭儿走后,香兰合着衣裳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忽见鹦哥进来跟她说:“香兰妹妹,我走了。你有情有义,应了我的事,往后我们家里也自有后报。”
香兰一个激灵,睁开眼却见林锦楼正从外走进来,哪里有鹦哥的影子。
又过了十几天,林府上再无人发热出痘,眼见年关已近,林昭祥便命儿子、媳妇儿等人重新搬回林家。秦氏回来头一遭事,便要全家都去栖霞寺做法事打平安醮。
“一直提心吊胆的,这回家里死了七八口人,外头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子。我之前已经到庙里许了愿,这回满愿了,得做一场大法事才算圆满。老太太这回都要去的。”秦氏道,“绫姐儿直跟我抱怨,说上回去庙里没意思,连戏都看不得。这次栖霞寺里有个高楼,倒是能搭戏台子唱一场。”
王氏道:“她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家里人命关天的,还只顾着淘气看热闹。”
秦氏打趣道:“眼见都要订亲,已经是大姑娘了,绫姐儿最近可端庄斯文了不少,连话都少了,可见是要出嫁的人了。”
林东绫立时涨红了脸,众人都笑了起来。林东绫却悄悄别过头,轻轻哼了一声。
秦氏又打发蔷薇去知春馆,告诉香兰要带她一块儿去。蔷薇笑道:“太太还说,要让姑娘跟她坐一辆车呢!”
春菱忙问道:“紫黛去不去?”
蔷薇道:“太太没问起她,倒是韩妈妈在太太跟前求了,太太也应了要带她去。”
待蔷薇走了,春菱便拍着手笑道:“瞧见没,路遥知马力,太太也看出紫黛是哪一尾狐狸精了。如今太太特特叫姑娘一起,这就是要抬举姑娘了。”
香兰暗自摇头。秦氏用什么御人之术她全然不放心上,但在府里憋闷了这么久,能出去散散心总是好的。
单表到了去栖霞寺这一日,林府门前车马纷纷。香兰同秦氏共乘一辆,一路无话,偶尔秦氏要喝茶,香兰便递杯盏,或给秦氏的手炉里加梅花香饼儿,而后便在马车一角静静坐着。秦氏却可亲许多,偶尔问香兰两句,也不像原先冷冷淡淡的。香兰心中暗暗纳罕,却不知秦氏得知她义助鹦哥之事,对她平添几分好感。其实连秦氏自己也承认,前些日子香兰在她院里,虽不讨喜,只是静悄悄的呆在那儿,可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做派,连她嫡亲的女儿只怕都要比下去。且香兰能文善画,性子也温顺,是个极难得的。许是这女孩儿太出色乍眼,或是因为自己儿子强将人家弄进门来作妾,秦氏这心里头总是不踏实。
林锦楼骑马一路护送,待到了栖霞寺,寺内方丈早已携着一众和尚外出迎接,林锦亭忙带着一众执事、管事和族内子弟前去应酬。
秦氏这厢人如何礼佛、参拜暂且不表,林锦楼在寺庙里转了一遭,又命家里带来的护院将寺庙守好,到香兰处嘱咐:“好生伺候太太,爷先回去,等三天后接你们回府。”等语。香兰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林锦楼交代几句便走了。
春菱看着香兰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姑娘,你对大爷上心些罢……如今姑娘连名分都没有,大爷又是风流惯了的……”
香兰淡淡的笑了笑。自从林府里不再出痘,林锦楼便又早出晚归,有时便宿在外头,有人悄悄说林锦楼在外头又有了新的相好,听说梳笼了怡红院的云坠姑娘,此女色艺双绝,有一把鲜亮的好嗓。她早就听底下人传言,可春菱她们还以为她不知道。
书染是个精明人,同她说笑时道:“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人,我瞧着大爷对姑娘才是十足的上心,别听外头人胡嚼舌头根子,先前大爷三天两头在外头,如今不过偶尔出去应酬,平日出了衙门便回家。院子里只剩姑娘一个,这些日子有个守备孝敬大爷一个天仙似的女孩儿,大爷都没收,直接送了人。”香兰听了这话仍只是笑。
林锦楼风流不是一两日,她是他房里的一件玩意儿,操心自己日后还来不及,怎有旁的心去吃劳什子的闲醋,倘若林锦楼有了新相好,就此将她丢开手,她可要松一口气了。
春菱见香兰不答腔,也只好无可奈何。一时秦氏要参加法会,香兰便跟着一同去,待拜唱了一回,林东绫先说自己头疼,便回去歇着,林东绣等了一回也悄悄溜了出来,暗道:“都说栖霞寺的签最灵验,我去求一支。”遂到了东边的三圣殿,大殿内空无一人。林东绣独自迈步进去,刚要取供桌上的签筒,却听佛像后隐隐传来说话男子和女子的说话声,便轻手轻脚,躲在柱后一看,却见是林东绫正和一化成花脸的高壮戏子说话,不由大吃一惊。
林东绫道:“……杜郎,这两天我右眼皮一直跳,心里头也扑腾……这事……真能成?”
那戏子道:“自然能成,我还能骗你,我都备好了,只等明天晚上,你睡觉警醒着点便是了。前几日你们在甘露寺,不曾过夜,所以没能动手罢了。”
“……我还是怕……家里都死了七八口人了,我一闭上眼睛就想他们会不会找我索命,尤其是含芳,好歹伺候我一场的……”
205 祸事(上)
“哎哟哟我的姑奶奶,这会儿你还说这话,是不是晚了?……行了,别哭别哭,林家那七八口跟你没关系,你大哥院儿里有人出痘,跟你那里有什么相干?再说,含芳是你们家生奴才,命都在你手里,她能为主子的事肝脑涂地,那是她的福气。再说你不是也厚厚赏了她家里人么……”
林东绫不说话,仍只是哭。
“好妹妹,你别怪我心狠,我这也是为了你,为了咱们俩以后……我答应你,这桩事之后,从今往后我全听你的……莫哭了,你真愿意舍下我,跟那个半老头子成亲?”他又温言软语的安慰半晌,低声道,“明天晚上你警醒些……”声音逐渐压低,伏在林东绫耳边,旁人便不可闻了。
林东绣抻着脖子仍偷看,却听丫鬟疏桐在外头喊着:“四姑娘。”显是过来找人,林东绣生怕被林东绫发觉,慌忙提了裙子从大殿内跑了出去。
疏桐见林东绣神色惊慌的从三圣殿里奔出来,登时吃一惊,还未及细问,林东绣便一把扯了她往客堂去,直进了里屋,方才瘫到椅上喘息不住。疏桐凑近一瞧,只见林东绣面色苍白,纵是冬天,额上也起了密密一层汗,不由惊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掏出帕子给她擦拭。
林东绣脑中乱成一团,一把推开疏桐的手,心里止不住发寒。疏桐见林东绣浑身微微打颤,益发焦急起来。原林东绣器重寒枝,疏桐费劲费力的巴结才慢慢熬上来,这一遭出来做法事,屋里的丫头们哪个不盼着跟出来?林东绣却越过寒枝直接点了她跟着,疏桐只觉自己将要出头了。可林东绣若出了三长两短,也是她头一个吃瓜落。疏桐一叠声道:“姑娘是不是身上不舒坦,家里跟了大夫来,我这就去请!”
林东绣一把拽住疏桐的胳膊,纵然她有几分聪明,可到底是养在闺阁里的女孩儿,年纪又轻,方才又偷听这等秘闻,早已六神无主。暗道:“疏桐最是伶俐,又对我忠心耿耿,不如同她说了,二人商议也好拿个主意。”便悄悄将三圣殿里的事说了一回。
疏桐脸色顿时一片雪白,暗道:“林东绫这小浪蹄子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勾搭野汉子害家里人性命,简直比烂婊子还不如!”
林东绣犹豫道:“这事怎么好?是不是赶紧告诉太太?可太太眼里不揉沙子,又是知春馆里出人命最厉害,知道了定然不能善了,此事又关乎三姐姐名声……我这般告了密定要跟二房结仇,平白得罪人,况且亲事还未订,将来二房也要给我添箱……”
疏桐早已镇定下来,转了转眼珠儿,凑上前道:“奴婢心里有话,说出来恐怕姑娘要打嘴,可不说出来……”
“说罢。”
“我可是真心为了姑娘好。”
“我明白,你说罢。你这滑头,什么时候跟我耍这些虚的假的。寒枝虽好,可到底不如你机灵,你道我怎么把你带出来呢。”
“那奴婢可就说了……依我说,姑娘这事儿就烂在肚子里头,权当没听说!人都已经死了,府里都厚赏了银子,即便知道是三姑娘干的,家里也得给遮掩。二房知道是姑娘把这事儿挑出来的,心里肯定得恨您,何苦来的!”
“我也这么想……可那男的说什么明天晚上,三姐姐若真有淫奔不才之事,我的名声也跟着受累,将来的亲事就艰难了。”
“嗐,那男的指定是想跟三姑娘私奔呢!她走了正好,姑娘也不想想,如今永昌侯说话就要请媒人,两家作准的亲事,她一跑,岂不是便宜了姑娘。”
林东绣一怔,缓缓坐了起来,若有所思道:“哪有这么简单。”
“姑娘只不过比三姑娘差在出身上,旁的哪里逊色了。永昌侯纵然位高权重,可到底是个鳏夫,年岁长了些,还能挑剔姑娘?三姑娘要跑了,咱们这等人家必然顾及脸面,怎可能传扬出去,可老太爷惦着结这门亲呢,家里待嫁的女孩儿只剩姑娘一个。永昌侯又跟大爷交好,这厢能娶大爷的亲妹子,他也定然是乐意的。”疏桐一面说,林东绣一面坐直,神色凝重。
疏桐笑吟吟道:“有句话叫‘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三姑娘既然跟那戏子有情,咱们又何必棒打鸳鸯,不如成全了他们一对儿,世上也多了个好姻缘。姑娘也得偿心愿,嫁个风光的贵婿,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依我说,编成戏文都能流芳百世的。”
林东绣“扑哧”笑了出来,点着疏桐道:“你这一张油嘴,就是能说会道。”又敛起笑容,皱眉道:“这事容我想想。”
疏桐知道林东绣已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想到日后林东绣真嫁得侯爷,素日自己一片野心也有了用武之地,不由一阵窃喜,安安静静退到一旁。
闲言少叙。
一时法事已毕。秦氏和王氏自去服侍林老太太,香兰和红笺在外间立着,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红笺上前低声道:“累了罢?去歇歇,我在这儿就是了,屋里还有雪盏和珊瑚,足够伺候了。”
香兰道:“哪里就累了,我去客堂看看,若是素斋做得了就端过来。”转身将要出门,却见紫黛迎面走过来,手里端着两个小捧盒,径直往林老太太房里去了,一面撩开帘子一面笑道:“这是庙里的住持请老太太、太太们用的点心,都是一色奶油炸的面果子,不知什么味儿,可瞧着玲珑剔透的,精巧得很,老太太好歹尝尝……”说着便进去了。
香兰和红笺面面相觑。
红笺顿了顿道:“韩妈妈原说过来的,可犯了旧疾,便让紫黛替了她。”
香兰恍然的点点头,忽然抿嘴一笑道:“有时我看着她,都替她累得慌。”尽心竭力的做小伏低,左右巴结,挨骂受辱都顶着张笑脸,死死抱着秦氏的大腿,香兰自问,自己折不下这个腰。
红笺也笑了,道:“你不是她,人家兴许不觉着累,反倒觉着快意得紧。”
“这倒也是。”香兰点点头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系上披风撩开帘子去了。
206 祸事(中)(含qian20051978和氏璧加更)
至客堂中,有个六七岁年纪的小沙弥迎上前,合掌道:“女菩萨,斋饭未妥,还请稍后再来。”香兰合十还礼,退出来,在院里转了一圈,四处观瞧,只见院中几株红梅都开了,另有苍松翠柏,纵已入冬,却也瞧着极为繁盛。香兰觉得这梅花开得好,有心折一支插在瓶里供佛,便走到梅树跟前,伸手去摘上头的花儿,忽觉似有人在偷窥她,心里一凉,猛转过身,却瞧着四周空无一人,唯有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杜宾隐在门口,又偷偷侧了身从门缝往外瞧。只见梅底下俏生生立着个穿大红猩猩毡斗篷的美人儿,光瞧侧影就袅袅娜娜,这会子转过头,露出白玉样的脸儿,容色照人,愈发惊艳了。杜宾手指尖都痒起来,暗道:“多日不见竟比先前还有颜色,怪道林锦楼那样的风流客都让这小娘儿缠软了腿,待明日也将她一并掳了,让侯爷将她赏给我,如若不然,也总该让我尝尝滋味才是。”
这里秦氏和王氏服侍了林老太太一回便各自回了房,用斋饭等不在话下。到了下午,林老太太、王氏和林东绫等到后头高楼里听戏,各处游玩,秦氏仍去礼佛。至晚间,林老太太白天耗过了精神,又吹了山风,身上便不好,大夫开了一剂方子,喝了方才睡得安稳。秦氏怕出好歹,第二日见林老太太健旺了些,便分了一半人护送林老太太回家,不在话下。
一时无事。待到第二日晚间,众人都将要歇了,香兰同红笺一并住在秦氏与林东绣的卧房的外间,红笺服侍了主子便吹熄灯自顾自睡了,香兰却睡不着,披衣裳坐了起来,取出个芍药撒花的包袱,抱在怀里出神。这是她前几个月一针一线精心缝纫的,对旁人说是为了给定逸师太贺寿才做的针线,实则是比对着自己身量裁的。定逸师太如今去了扬州的寺庙做了大住持,她原打算悄悄从林家溜走,先到附近的静月庵找她师姐们,结伴一并到扬州去投奔师父,过几年,等事情淡了再接她父母亲,孰料被林锦楼刺中心事,又以双亲之命要挟,直接掐断了她的心思。香兰叹口气,倘若一时半刻走不得,还不如把这衣裳供养寺庙的僧人,也算积德行善。
忽听有轻软的脚步声,只见林东绣从屋里走出来,香兰忙要站起来点灯,林东绣摆摆手,轻声说:“不必了,我是睡不着,听见外头有动静,找人过来说说话儿。”说着坐在香兰身边。
原来林东绣也辗转难眠。她自小便羡慕林东绮和林东绫是太太肚子里托生出来的,又有个争强好胜的性儿,却难在众姊妹间出头。林东绮这等知道顾全人脸面的尚好,可林东绫却有意无意的压她一头,说话又刺人,平日里让她生了不少闲气,暗暗生出怨恨,如今林东绫将要做出没脸的事,可让她能把这胸中一口恶气出了,更可能白捡一桩上好的婚事,这渔翁得利的好事,她又何乐不为?只是……她到底觉着良心不安,觉着什么地方不对,偏又说不上来。
香兰低声道:“我看你晚上用得少,这会子怕是饿得睡不踏实,太太还有半匣子点心,姑娘就着茶好歹用两块罢。”说着便起身,到桌前去端茶,另取点心匣子。
林东绣站了起来,深深吐出一口气,慢慢踱到门前,暗道:“那戏子说今晚便动手,不知是什么时候拐带三姐姐私奔。”
香兰端了茶走过来,笑道:“你看什么呢。”从从门缝往外望去,此时三更已交鼓,只见天幕上挂着半轮月亮,院子里仿佛撒了一层银霜,晶晶亮亮的。忽然,对面厢房顶上猛地冒出七八个身影,轻轻巧巧的落在院里,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来到院中,领头人打了个手势,那进人先往东厢房去了。那房里正住着王氏和林东绫。
香兰心头一跳,慌忙捂上了嘴,转身对林东绣道:“大事不妙,来了歹人,姑娘别声张,快去穿衣服。”说着去摇红笺,快步走到内室去叫秦氏。
林东绣原以为是林东绫的相好夜晚带她私奔,心道香兰大惊小怪,可扒到门缝一瞧,只见院子里已站了十几个高壮的男人,顿时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到卧房,见秦氏已起来,便带着哭腔道:“太太,真来了歹人,手里都提着刀,怎么办?大,大哥不是留了侍卫和护院么……”
秦氏登时也慌乱起来,忙不迭抓了件披风,只听门口传来细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在撬门闩,红笺早软了腿,同林东绣抱着抖成一团。
香兰暗道:“护院们没动静,不知出了何事。”她手脚冰凉,心怦怦跳得将要从喉咙蹦出,但见屋中女人皆是一副慌张模样,反倒镇定下来,低声道,“趁歹人不知道咱们已察觉,咱们先从禅房后门溜出去,后院正有扇门,通着僧人们的寮房,住着几个小沙弥。今早老太太回家带走二十来个侍卫,这会子前院还有二十多人,咱们叫他们赶紧过来救人。”说完折回身,顺手抄起自己缝的那件厚棉僧袍披在身上,把禅房卧室的门掩了,走到后头茶水间,果见有一扇门,拨开插销轻轻推开,见外头静悄悄的,忙扶着秦氏出来,几人踉踉跄跄,行了没几步,便听一声凄厉的尖叫,依稀像是紫黛的声音,高声哭嚷道:“别杀我!别杀我!我就是一个丫头,太太小姐跟大爷的小妾都在旁边屋,冤有头债有主,万别找到我身上哇!”
这一叫,惹得一阵犬吠,院子里瞬间大乱起来,紧接着紫黛便没了声息。疏桐与紫黛共处一室,想来也凶多吉少,林东绣只觉浑身一阵冰寒。
香兰心里一沉,这样大的响动,如何也要惊动护院和侍卫了,可外头竟静悄悄的,显是对方早有准备,遂紧咬着牙根,死死抓着秦氏的胳膊,头也不回的往前冲,到跟前一瞧,只见后院的小门已上了锁,只听身后动静越来越大,已隐隐传来踢门和脚步声,林东绣腮上挂满泪,将要哭出声,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正惊慌间,香兰忽见墙角有个柴禾垛,高高耸着,顿时大喜,忙扶着秦氏过去去爬那柴堆。
幸而因是寺庙的内院,故墙也不高,四人七手八脚的爬到墙头,闭着眼跳下,摔在一片种着花草的软泥地上。香兰朝四周看了看,道:“因咱们到这寺里,僧人都被驱了,连住持都往别处去住,余下的都是不到十岁的小沙弥,实在不堪指望,我小时随恩师到过栖霞寺,依稀记得僧人寮房钱头便挨着藏经阁,那一处极隐蔽,不如过去躲一躲罢。”
从方才香兰便成了这四人的主心骨,众人无有不应,互相搀扶着到了藏经阁,香兰捅破窗纸,伸手进去将窗户上的扣儿拨开,托着秦氏等人钻了进去,最后轮到她时,红笺伸手来拉她,香兰却道:“藏经阁有个二楼,你们上去躲着罢,一时半刻他们搜不到这儿。”说着便要合上窗。
秦氏忙问道:“我的儿,你要干什么去?”
香兰道:“他们迟早搜到这里来,不能坐以待毙,我去钟楼敲钟,栖霞寺的僧人本就宿在附近,听了钟声便知寺中有异,他们一来,太太便得救了。”
秦氏一怔,忙上前去拉香兰的手:“可歹人听见钟声,必要来捉你了!你也进来躲罢,方才闹了这么大动静,这会子前院的护院侍卫们也该听见了。”
香兰摇了摇头:“前院的护卫们恐怕不中用了……”秦氏脸色一变,却见香兰对她笑了笑,放低声音道:“倘若我要有个好歹……还求太太厚待我爹娘,能找人为他们养老送终……”言罢合上窗子便去了。
秦氏怔住了,红笺却哭出了声,哽咽说了句:“大仁大义呀,香兰姑娘……”捂着嘴,浑身哆嗦着,已哭成泪人,却见秦氏顺着墙壁便滑坐到地上。红笺慌忙去拉,低声哭道:“太太千万保重身子,好歹咱们先上楼去,别辜负香兰的一片心。”硬将秦氏搀扶起来,摸着黑往楼梯处走去。
秦氏仿佛痴了一般,良久叹了一声道:“先前是我错待了她……”一语未了便泪如雨下。
林东绣跟在后头,早已哭得满面是泪,把拳头塞到口中再不能言。她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不堪,分明是她三姐要同戏子私奔,怎竟会引来歹人?早知如此,她从一开始便该告诉秦氏才对,可事情已到这般田地,她一句话都不能再说,只能死死咬着唇儿,任泪珠儿簌簌的往下滚落。
半月高悬,寒风萧杀。香兰拔足狂奔至钟楼,气喘吁吁的扶着楼梯到了顶上,抱着钟锤朝那洪钟撞去,只听一阵“咚咚咚——”的钟声狂鸣,直令人振聋发聩,杜宾登时色变,叫一声:“糟了!”立时带着人往钟楼赶来。
207 祸事(下)含05111039283和氏璧加更
香兰在钟楼上撞了一阵,往四周一望,只见不远处僧人们寄宿的房舍中亮起灯,可她身后依稀见得有几点火把朝钟楼处来,香兰慌忙跌跌撞撞跑下楼梯,往藏经阁相反的方向跑去,她只觉喘不上气,肺仿佛要炸开似的,腿也如同灌了铅,却听得不远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香兰再也跑不动了,可四周空空,连个能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她扶着墙,勉力绕到禅房后,抬头瞧见后面一处房子上挂着“积香厨”三个字,原来是寺院的厨房,香兰踉踉跄跄走过来,竟发觉那门未上锁,立时推门进去,忙不迭去找藏身之处,却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大惊之下一瞧,见是个两个七八岁的小和尚,手里抓着枣糕等点心,慌慌张张的蹲下躲藏。
原来因林家女眷到寺内做法事,厨房便备了上好的精致素点心,除了供奉贵人们,剩下的便放在厨房的五斗橱里,有个两个小和尚瞧着眼馋,听见方才敲钟便趁乱溜出来偷食,没料到竟撞见了香兰。一个小和尚呆呆站立一旁,另一个战战兢兢蹲在两个水缸之间,神色甚为惊惶。
此时脚步和呼喊声越来越近,香兰再跑出去已来不及了,“怦”一声门被踢开,香兰立时转过身,将那小和尚掩在身后。
屋中瞬间涌入四个蒙着面的壮汉,其中一个见有个小和尚在,一刀抡下去,那小和尚便瞬间倒在血泊里,迸溅桃花满地。香兰尖叫一声,险些晕死过去,心里跳成一团,两腿都在打颤,手撑着水缸边缘才不至软在地上。
这四人中为首正是杜宾,他擎着火把杀气腾腾冲了进来,却见个鬓发凌乱的美貌少女缩在墙角,面色苍白,一双翦水眸子却明亮惊人,强自镇定却难掩惊慌失措,浑身乱颤,瞧着分外楚楚可怜。
杜宾怔住了,只觉嗓子眼发干,钉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
他身边站着那人低声问道:“这女人是林家的人么?”
杜宾舔舔嘴唇。他有心将香兰抓了,可见她浑身乱颤的模样又不忍,舍不得唐突佳人,侧过脸轻声道:“你们先屋外等候,我自有安排。”那三人便退了下去。
杜宾暗道:“听画眉说过,这女人骨头极硬,若让她这般生出恨怕之心,不免没了趣儿,她丢这一宿,名节上便受了损,我再藏她几天,便更说不清了,她也该清楚,就凭这,林锦楼就不会再要她,不如跟了我。如先将她哄住,一来先买个好儿,二来也能让她日后死心塌地。”便迈步便走了过来。香兰有心躲开,可想到身后还藏着个小和尚,便死咬着牙不曾动,浑身颤得如同一片秋叶。
杜宾走到她面前,将脸上的黑布拉下来,露出一张极英俊的脸,对她微微笑道:“姑娘莫怕,我是林将军的侍卫,方才听见钟声,是特地来救姑娘的。请问姑娘可知道太太和小姐如今在何处?”
香兰一见那张脸,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这人不是林东绫的相好么?怎么在这里?”不由上下打量,见他穿着一身黑衣,又想道:“此人方才还蒙着面,若是林锦楼的侍卫,怎会这身打扮。再说他应没见过我,如何便判定我不是林家的小姐,反问我太太和小姐在何处……此人处处透着蹊跷,只怕来者不善,兴许因他跟林东绫的私情败露,林锦楼手段严苛治罪于他,故而今夜便同歹人前来报复?”香兰胡乱揣测,暗自警惕,也不答话,只眼睛里转出泪,垂着脸摇了摇头。
杜宾忙笑道:“莫非姑娘不信我,我有营里的腰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递给香兰看,只见是一块令箭,上头刻着一个篆体的“林”字。他往地上一看,只见那小和尚已经断了气,手里还抓着块糕,明白是过来偷嘴的,便故意道:“方才我手下人以为屋里有坏人欲对姑娘不利,方才出了重手,唉,也可怜了这位小师父,日后多赔银子给厚葬罢。”
香兰再不敢看那死尸一眼,只含着泪轻声道:“非,非是我不信军爷,而是我也不知太太和小姐如今在何处,方才黑灯瞎火的,便跑散了……”说着又嘤嘤哭起来。
这一哭便愈发叫人怜爱了。
杜宾越看越喜欢,暗想:“虽说侯爷不是作养脂粉的,可这等绝色,是男子便不能放过,把她献上去,只怕是有去无回,不如就此瞒下,日后金屋藏娇,侯爷意在林锦楼之母,少个小妾也无碍大局。”遂柔声道:“姑娘莫哭,不如先跟在下去,外头有马车,正好安置姑娘,接姑娘回府。”
香兰心中焦急,只能拖延,眨着泪眼道:“方才我跑得急,扭到了脚,只怕走不动了,劳烦军爷让我歇息一时罢。”又补上一句道:“幸而佛祖保佑,让我遇上军爷,未落到歹人手里……”一行说一行落泪。
杜宾心中极不耐烦,想强行带了香兰去,可见她哭得伤心又有些心软,眼见那几个壮汉在门口探头探脑,心说:“她若扭了脚,带出去却也不便,且众目睽睽之下扛出个人,只怕侯爷那里也难交代,不如就将她留在这儿,待会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弄走,跟我过来的都是过命的弟兄,倒不担心走漏风声。眼下着紧的是找着林锦楼的老娘。”便道:“那姑娘在这儿歇息一时,在下去去就来。”言罢在厨房里转了一遭,又往水缸里瞧了瞧,香兰的身子死死往墙上贴着,那小和尚生得又小巧,故而未让杜宾发觉。杜宾见真无人藏身便走出去,留下个汉子守门,见门上挂着个锁,便拿起来,咔嚓一声将门锁了。
香兰蹑足来到门口,顺门缝一瞧,见有人守在那里,心便凉了半截,伸手推了推,那门果然被锁了个严实。正焦虑着,却听背后有人带着哭腔道:“女菩萨……”
香兰回头,见那小和尚怯怯站在那里,浑身哆嗦着,满脸都是泪痕,便叹口气道:“小师父,方才那个是歹人,待会儿他若回来了,小师父藏好了不要做声。”
那小和尚脸色一白,连忙道:“那咱们赶紧逃了罢!”
香兰苦笑道:“门都锁了,还有人守着,能往哪儿逃呢。”
那小和尚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摸了管厨房师兄的钥匙,才溜进来来偷食……”又道:“女菩萨随我来。”说着走到里间灶台之处,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颤着手捅了好几下,方才将后门的锁开了。
香兰忙道:“咱们快走罢。”拉着小和尚跑了出去。
那小和尚对寺庙地势极熟,二人躲躲藏藏跑到东侧门,将门闩搬下,慌慌张张的出了寺,跑了一回,香兰再走不动,二人藏到一处灌木丛后头歇息,隐隐听有马蹄声越来越近。香兰扶着树悄悄站起来,只见不远处亮起一队火龙,显是附近的僧人听见敲钟,知道事情有异,纷纷赶过来了。另有十几名骑马的侍卫已赶到庙门口,穿着林家军的衣裳。但因寺门紧闭,任凭他们如何叫门也不开。原来这些侍卫是中午护送林老太太回家的,下午回来时见寺院山门已关,便在附近僧人住的房里暂居,晚上听见敲钟方匆匆赶了过来。
香兰忙对那小和尚道:“小师父,我再走不动了,求你把骑马的人引到侧门来,告诉他们寺院里来了歹人,约有十五六个,二太太和三小姐只怕已经被抓了,大太太和四小姐躲在藏经阁里。”
那小和尚有些犹豫,显是心有余悸。
香兰哀求道:“他们都是林家的侍卫,万不会加害于你。小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你行行好。”
那小和尚方才应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去报信了。不在话下。
栖霞寺里正是杀声四起,怡红院内正暖融盎然。
只见得画阁兰堂,素纱瑶窗,五个年轻公子团团围着八仙桌坐着,桌上山珍海味摞得层层叠叠,另有几名浓妆艳抹的美貌妓女在旁伺候,有个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的美人儿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唱着,曲子倒也雅致。
林锦楼斜靠在椅背上。那美人儿唱罢一曲便坐到他身边,命小丫鬟端来一面银盆,细细净了手便开始剥虾,把剥好的虾仁蘸了调料用小银筷夹了送到林锦楼嘴里。
刘小川瞧着有些眼热,道:“这些日子哥哥可是修身养性,我们几个左请右请都难得出来一回,幸亏有这小佳人,哥哥才肯出来赏光。就为这,咱得敬云坠姑娘一杯。”说着举起酒杯便敬。
云坠微微红了脸,偷偷看林锦楼一眼,见他仍口角含笑,不似有恼意,方才举起酒杯回敬道:“该奴敬各位爷,哪有让刘爷敬我的道理。”说完便饮了半杯。
众人皆起哄笑了起来。
林锦楼拿着筷子在刘小川脑袋上敲了一记,抬头对上永信侯卢韶堂的双眼,似笑非笑道:“你以为爷是谁都能请得出来的?单凭你们几个也太不够分量,要不是小侯爷的面子,我能出来喝这一回花酒?”
卢韶堂举起杯遥遥一祝,先把杯里的半盏残酒吃了,刚要说话,便听刘小川插话道:“哟,就云坠姑娘的面子还不成啊?楼哥,您就是太实诚,说了这话,也不怕美人听了要伤心落泪。”
林锦楼不理他,只半眯着眼笑吟吟的瞧着卢韶堂。前几日卢韶堂就下帖子请他出来,他连理都没理,后来这小子求到刘小川这几个发小身上,他不好下朋友面子,也不知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才出来应酬。他跟卢韶堂年纪相当,小时候也曾哥俩好过,可后来那厮忽然转了性,处处跟他别扭。卢韶堂阴狠,十二岁那年在他马鞍底下放铁刺,他骑马时被马甩下来险些被踏死;他也不遑多让,查清谁干的,便拿鞭子给姓卢的小子抽了一顿,抽得他不认识自己老子是谁,当场就尿了裤子,回家大病了一个月没起床。自此二人交恶。
后来林锦楼立了几场军功,在青年一代将军中名声鹊起,卢韶堂死了老子也袭了爵,在军中也自掌一权,承了先前老侯爷种下的香火情,只是林锦楼稳压了卢韶堂一头。如今林家靠向大皇子一派,卢韶堂摆明车马追随了二皇子,两人平日里明争暗斗,其中凶险不足与外人道也,如今愈发势成水火。
卢韶堂生得浓眉凤眼,身高劲瘦,比林锦楼矮略矮一寸,气度与林锦楼相若,正是不怒自威。他对林锦楼只是笑:“我竟不晓得自己的脸面这样大,听着倒像林兄话中有话,故意埋汰我。我几年前就给林兄下过帖子,林兄都没搭理过,我还以为是林兄瞧不起我。”
楚大鹏机灵,亲自执了酒壶给卢韶堂斟酒,笑道:“都是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交情,什么瞧得上瞧不上。你还不知道他?成天忙得跟什么似的,连我们几个都看不见他的影儿。”
卢韶堂心里冷笑,脸上仍如沐春风,看着楚大鹏道:“你们几个小子也是,这些年跟我愈发生分了。”
谢域举起杯笑道:“这话说得不像,但既然哥哥这样说了,便是我们不对,我自罚一杯。”在底下踢了刘小川一脚。
刘小川也忙拿起酒杯敬了卢韶堂一回,他有点喝高了,头有些发懵,大着舌头道:“其实要小爷我说,咱们哥儿几个都是大小儿的交情,什么话说不开?不如喝一杯酒泯恩仇算了。”又对卢韶堂道:“先前我就觉着你吃错了药,好好儿的你得罪林霸王干嘛,这些年他给你下的绊子够你喝一壶的罢……哎哟!”
谢域在底下狠狠踹了刘小川一脚,刘小川酒醒了三分,立时闭了嘴。
林锦楼和卢韶堂都仿佛没听见似的,林锦楼嘴角仍噙着笑,问道:“说说罢,今儿请我过来到底为什么。”
卢韶堂亦微微笑道:“没什么,就是多少年没在一个酒桌前坐过,咱哥们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