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回家(二)
待出了屋,早有个老嬷嬷在外候着,将林锦楼引到拙守园。秦氏正坐在榻上,手里捧着手炉,幼子林锦园在一旁炕桌上描红。见林锦楼进来,林锦园立刻丢了笔,下榻扑过去喊道:“大哥哥!”
林锦楼把林锦园举了举,放下来摸摸他的头,笑道:“又长高了。”
林锦园咯咯直笑,他方才六岁,生得虎头虎脑,粉嘟嘟的一张脸儿,大眼睛又圆又亮,抱着林锦楼的腿,一叠声问道:“打仗有没有趣儿?母亲说哥哥上战场要用大刀的,我也要一把!还有,还有哥哥带我去骑马罢,我要去骑大马!”
林锦楼点头笑道:“好好好,回头带你去。”在椅上坐下来。林锦园扭着小屁股立刻往他身上爬。
秦氏道:“园哥儿别闹,我有事同你大哥哥说。”
林锦园装听不见,胖胖的小胳膊环着林锦楼的脖子,小脚丫一摇一晃的。秦氏只得命奶娘和丫鬟们抱林锦园走,林锦园死活不依,赖着不肯动,林锦楼拍了拍林锦园,口中道:“不走便不走,让他呆在这儿罢。”点了点林锦园的小鼻尖。
秦氏便挥手让众人退了,看了看林锦楼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去打仗,怕你分心,有些事还不曾告诉你……”
林锦楼一边逗弄着弟弟,一边淡淡道:“我知道,青岚死了,肚里的孩子一尸两命。”
秦氏讶道:“你知晓了?”长吁短叹道,“罢了,也是青岚没福,回头你去给她上炷香,真是可怜见的。”
林锦楼低头“嗯”了一声。
屋里一时静下来。
秦氏轻咳一声道:“我娘家远房亲戚里有个女孩儿,今年十七岁了,生了一副好模样,性子也温柔,等过了年我领来你瞧瞧,若是中意便纳进来,身边也好有个伺候的人。”
林锦楼抬头看了秦氏一眼,捏着林锦园的小脸蛋儿道:“再说罢。”顿了顿道:“我要抬举我房里的画眉。”
“画眉?”秦氏蹙了眉头。画眉家里着了大火,之后便杳无踪迹了,林家未曾找见人,画眉家里也不曾上门来闹,此事便放了下来。
“嗯,画眉。她哥哥把她送到我那儿去了,儿子在外辛劳,全赖她一人照料。”
秦氏眉头拧得更紧:“她私自去找你,也没禀告家里一声,这还得了?”
林锦楼道:“此事我已罚过了,日后她必然不敢了。”拍拍林锦园的小屁股,把他放到地上,林锦园立刻迈着小腿儿跑出去找奶娘了。
秦氏见林锦楼护着便不再说,只问些打仗的事,身上可否受伤等。林锦楼一一答了,又问了家里的情形,秦氏道:“家中一切都安好,没出什么事,就是亭哥儿这次科考没能中举,旁人尚可,你二叔虽不曾说什么,可我瞧着脸色不是太高兴。”
林锦楼道:“举人哪是这么容易的,你也能考上,他也能考上,岂不是不值钱了?老三才多大,日后再考就是了。顶不济考不上了捐个官儿做,家里又不是掏不起银子。”
秦氏道:“你二叔要的是那个脸面,宋家那小子考了个解元,亭哥儿名落孙山,这两相对比有些扎眼了。他一直想在老爷子跟前要个好儿,可老爷子偏生看不上他,如今亭哥儿未考中,你又升了官,二房恐怕心里别扭着,你说话要小心着些。”
林锦楼冷笑道:“但凡二叔少往外头鬼混,少点钻营,多花心思在正经事上,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境地了。”
秦氏叹口气,她与二房太太王氏妯娌间交好,王氏同她哭诉过几回,她也只能从旁劝解一番罢了。母子俩又说了些旁的,林锦楼告辞出来,往知春馆去了。
赵月婵狠狠将一口恶气咽下,脸上不带出一丝不悦出来,垂着眼帘看着喜鹊在地上摆了软垫,画眉低眉顺眼的给她磕头。
画眉头戴明晃晃的金凤含珠钗,穿着滚边猩红缎面云珠袄褂,脖子上带着手指宽的赤金璎珞圈,手上戴着的金镶玉的戒指,比赵月婵手上的那个还好还大,脸上脂光粉艳,衬得整个儿人愈发娇丽,又带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派出来,若是同赵月婵站在一处,一时还真认不出哪个才是林家真正的大奶奶。
赵月婵手里绞紧了帕子。
画眉礼毕,站了起来,对赵月婵道:“奴当日家中失火,正巧大爷打发人来接,便随着去了,蒙大爷垂怜,抬了姨娘,日后还请奶奶多多教我。”措辞谦逊,可话里却无一丝恭敬之意,反带了挑衅之意。
迎霜怒得瞪圆了眼。赵月婵将要把指甲在手心里折断了,脸上仍淡淡道:“那倒是辛苦你了,大爷也是,若是想接个人过去伺候,也不告诉我一声,累得家里找你许久,还只当你死了。”
画眉巧笑道:“托大奶奶的洪福,奴倒是命大得紧。哥哥还立了些军功,又升了一级,也是个好事了。”
赵月婵只装没听见,道:“如今你回来,又受了大爷的抬举,房子我已命人下去收拾,回头再给你添个伶俐些的丫头过去伺候。”
画眉立即道:“不必劳烦大奶奶,大爷回来时已说了,让把东厢让给我住,我也不挑剔,先前伺候岚姨娘的丫头留下来伺候我便是了。”
赵月婵冷笑道:“岚姨娘是有了身子,太太才特特拨了三个丫头过去,寻常姨娘身边儿不过只跟一个伺候的,再给你添个小丫头子已是不合规矩了,若想按岚姨娘的份儿,便肚皮争点气罢。”
画眉眉头一挑,也不争辩,脸上仍挂了笑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轻狂了,奶奶可别怪我。”
赵月婵将茗碗端起来,阴阳怪气道:“我哪敢怪你,偌大的林家你都不放在眼里呢,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招呼都不打一声,比老爷太太的谱儿还大,我怪了你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画眉只装听不懂,不答腔,脸上还是笑笑的。
赵月婵见她这滚刀肉的模样恨得想去抓花了画眉的脸,可如今林锦楼未归,情势不明,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此时,林锦楼进了屋,赵月婵和画眉都站了起来,林锦楼在上首的位子上坐下来,问道:“安排妥了?”
这话即是问赵月婵也是问画眉。
赵月婵冷笑道:“自然妥了,画眉说你答应她住东厢呢,还要原先伺候岚姨娘的丫头。大爷要抬举她是她的福气,要住岚姨娘原先那房子也没什么,可丫头我得问问太太才能做主,生的太太回头说我没规矩。”
林锦楼微微挑高了眉头,看了画眉一眼。他是答应抬画眉当姨娘,可从未说过要将东厢给她住,更别提给她原先伺候青岚的丫头了。
画眉仍然装傻,只低着头看裙子上的花纹。
赵月婵又道:“虽说画眉走是大爷接的,可大爷也好歹跟家里通个气儿,否则这个恶例一开,今儿个你走,明儿个他走,整个家里还要不要规矩,我日后想管束谁,别人来一句‘大爷房里的姨娘还这样呢’,叫我怎么办?”
林锦楼又看了画眉一眼。画眉是让她哥哥送到浙江的,可一来一往竟被说成“画眉是让他接走的”。公然在他跟前抖了两回机灵儿,林锦楼心中不悦,但这些时日画眉到底温柔小意,事事伺候妥帖,还有个嘴甜会哄人的长处,林锦楼这才拾了些旧情,如今恩爱还没淡,多少给画眉留脸,便没有吭声。
可林锦楼这一眼却将画眉看得心凉,一动都不敢动了。
屋中一时静谧。
林锦楼终于开口道:“你既想住东厢便住罢,丫头多少就按府里的头例儿。你私自出府,未曾知会家里却该罚。”看了赵月婵一眼道:“你是大奶奶,你做主便是。”
赵月婵一怔,登时心花怒放,画眉万没想到林锦楼会这样说,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全然是惊讶之色。
赵月婵强忍了得意,道:“回去跪祠堂一个时辰,抄《女训》三遍,再革半年的例银罢。”心道:“你再如何得意,我也是林家的正房奶奶,在我跟前作妖,我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锦楼却皱了眉道:“大冬天跪祠堂恐是不妥,这一条免了,其余的照办罢。”赵月婵听他怜惜画眉,心里又恼怒。画眉心头委屈,却也有警醒,林锦楼在她添油加醋的挑唆下,曾不止一次说要休赵月婵回家。可如今见面虽摆了张冷脸,可仍尊赵月婵为正房夫人,她不明白林锦楼这样霸王式的人物为何会对赵月婵退让,可她心里多少不拿赵月婵当回事。加之林锦楼对她又逐渐看重,便生了同赵月婵叫板的心。可方才林锦楼敲打下来,她立刻便明了了,恭顺道:“是,是奴错了,领罚。”起身便拜。
此时只听外头有人道:“大爷、大奶奶,老太太赏了两个丫鬟,我把人领来了。”
104 回家(三)求求粉红吧~~
门口守着的丫鬟挑起帘子,林老太太的大丫鬟雪盏走了进来,笑道:“老太太说大爷在外辛劳,书染过了年又该配出去,便让送两个丫头来,都是在老太太屋里调教的。”
林锦楼笑道:“回头我得好生谢谢老太太,这样的小事还替我想着。”
雪盏心道:“大房至今无嗣,这怎么能算小事?”瞥了赵月婵一眼,只见她脸色阴沉,顿了顿道,“人在外头,让她们进来给主子磕头?”
林锦楼点了点头。雪盏便将门帘子掀开,从外走进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生得一般高矮,一个一肌妙肤,弱骨纤形,细眉细眼;一个略丰腴些,明眸皓齿,袅袅婷婷。气质都是极端庄的。进门便跪了下来。
雪盏指着道:“她叫可人,她叫莲心。说起来也巧,可人是书染的堂妹,如今来伺候大爷也是一段缘分了。”
林锦楼的眼风在这二人身上溜了溜。美人他见得多了,这二位虽美,却都是大家侍婢的品格,到不了让他惊艳的程度,只觉着赏心悦目,道:“既是老太太赏的,不可跟旁的一样,都按一等的例儿,回头西厢里头单独安排个屋子出来便是。”
莲心是个眉眼通挑的,连忙磕头道:“给大爷、大奶奶磕头。”她这一拜,可人也只得跟着磕头,脸上却带了不情愿的神色。
林锦楼道:“日后就在知春馆伺候罢。”看了这两个丫鬟忽又想起香兰来,问道,“原先东厢的香兰呢?”
赵月婵心中打鼓,脸上却做了漫不经心的神色道:“那小蹄子偷我房里的钗环首饰,让我卖了。”
林锦楼原本端了茗碗要喝,闻言手上一顿,双目凌厉,朝赵月婵看过来:“卖了?卖哪儿了?”
赵月婵道:“牙婆领走的,我哪知道卖到什么地方。”
林锦楼冷笑一声,手里的盖碗“当啷”一声扣下来,道:“你好得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是越来越能耐了!”
屋中气氛骤然一变,雪盏立时缩了缩脖子,心说:“大爷看上东厢的香兰,要抬举,府里头谁不知道,大奶奶转手就把人卖了,大爷那脾气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我还是早些走,免得卷入人家夫妻的家务事里头。”因笑道:“人我领来了,老太太还等着我回去,先告辞了。”忙不迭的走了。
画眉亲热道:“我来送送雪盏姐姐。”跟着追了出去。
可人和莲心跪着一动都不敢动。迎霜心想若是林锦楼当场给赵月婵没脸,让新来的丫鬟瞧见只怕不好,忙上前道:“你们两个随我来罢。”这两个丫鬟怯怯的看了男女主人一眼,爬起来随迎霜去了。
赵月婵心里正发闷,画眉私自跑了,回来还给抬了个姨娘,林老太太又迫不及待塞进两个貌美的俏丫头。若是寻常人敢在下人面前落她连忙,她早就使泼了,可对林锦楼却不敢硬碰硬,只冷笑道:“哟,卖个丫头怎么啦?动了你的心肝肺了?知春馆里是我当家作主,怎么就不能发落个该剁爪子的黄毛丫头?青岚死了怎么也不见你吱一声?回来也不去上炷香,可见她白认你了,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揣了个种……”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呼呼带风“啪”一声,脸上早已挨了一记,抽得她身子一歪栽在炕桌上,将桌上摆着的茗碗果碟尽数滑到榻上、地上。赵月婵已顾不得,只觉眼前金星直冒,耳边嗡嗡作响,半边脸已是疼得木了。
好一回才缓过来,一手捂着腮,不可置信的瞧着林锦楼,道:“你……你打我?”说着哽咽,泪便滚下来。
林锦楼满脸阴寒,盯着赵月婵不说话。
赵月婵哭喊道:“你威风了,半年不回家,回来头一件事竟然是打老婆!”想与林锦楼厮打又不敢,恨得将桌上余下的碟子碗等尽数摔打在地上。
林锦楼上前拎起赵月婵的衣襟,声音不大不小,透着十足的冷酷之意,恨声道:“贱人!青岚和那孩子怎么没的,你心里清楚得很!我如今看在赵家的面子上给你脸,你别找不自在。”
赵月婵见林锦楼一脸杀气腾腾,双目中煞气毕现,不由怕了,哭声小了些许,抽抽搭搭道:“我心里怎么清楚了?她自己摔跤掉了孩子,跟我有什么干系,我真个儿命苦……”呜呜的哭了起来。
林锦楼冷笑,一松手将她扔在榻上,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却说画眉借着送雪盏从屋里出来,将人送到院门口便折返回去,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盯着一株老梅出神。喜鹊拿了件绿缎出毛斗篷出来,轻轻覆在她肩上,轻声道:“姨奶奶别在风地里站着,再吹坏了身子。”
姨奶奶?是了,她如今终于从“上峰所赠的丫头”熬成姨奶奶了。画眉扶着喜鹊的手慢慢踱回东厢。屋里早就燃了火盆,有一股子暖意。画眉歪在床上,喜鹊手脚麻利的拿来个铜手炉,里面加了两个荷花饼儿,盖好罩子,塞到画眉手中,道:“府里给咱们定例的炭还没拨下来,这是我找茶水间的婆子要的,姨奶奶先凑合着使罢。”
画眉慢慢转动脖子,左右将这屋子环顾一圈。青岚死了之后,这房子便空下来,摆设未变,仍是水滴拔步床,挂着绣着花鸟虫草的杏色幔帐,墙角设着檀木梳妆台,床下一张贵妃榻,因入冬铺了胭色绿心闪缎的妆蟒绣堆,多宝阁上摆着三三两两的玩器,就连墙上挂着的《莲塘纳凉图》都不曾变过。
一切都还是岚姨娘在世时的模样,因每日有人打扫,纤尘不染,仿佛日日有人在这里住着。
她原到这屋里来,看这里陈设豪阔精致,曾不止一次的羡慕。当日青岚就是这般歪在床上,手边的海棠小几子上摆着大荷叶水晶盘子,盛放着时令水果和几色小蜜饯,另有两种果子露调的温茶。吴妈妈和春菱围着她团团忙碌,外头还有香兰和银蝶给她做衣裳!青岚满面含笑,一时劝她吃这个,一时让她尝尝这个。
她脸上笑得欢,心里头却发苦!她在西厢住的那一间小房,只不过是东厢里的一个次间大小,屋里不过两三样家具,几件玩器摆设还是赶在林锦楼心情好时讨要来的,虽说吃穿不差,可这上等新鲜的果子糕饼可就轮不上她了。青岚身边又是婆子又是丫头围着转,她身边拢共一个喜鹊。
她当时便想,凭什么王青岚那样又蠢又笨的女人有这样的福气!她比王青岚聪明得多,美貌得多,也善解人意得多。她终有一日会住进东厢来!
自从她家里失火,她便知道即使她回到林家也得不了好,干脆豁出去,带了未烧成灰烬的几页账本,让她哥哥送她到林锦楼那儿去。林锦楼见她自然大吃一惊,她跪下涕泪涟涟的哭诉王青岚如何因为拾到赵月婵的账本便被害死,一尸两命。又哭诉自己为了保全这簿子,家中怎样被大火付之一炬,求林锦楼垂怜。
林锦楼听闻果然大怒,睚眦欲裂,连连骂了好几句“贱人”,将她留下在身边每日伺候。
她窃喜,以为有可乘之机,若由此怀上身子在林家便可扬眉吐气了。谁想没过多久,林锦楼又有了新鲜的,将她抛在脑后了,可到底对她还是较原先亲厚些,下属孝敬的绸缎珠宝赏了她不少。
等回了林家,她以为林锦楼要收拾赵月婵,故而并不客气,谁知他各打五十大板,并未给她留什么脸面。
画眉长长出了一口气。
如今她真个儿住进了东厢,却觉着心里空了一块。
喜鹊见画眉直眉瞪眼的发呆,唯恐她身上不舒坦,轻声唤道:“姨奶奶,姨奶奶?”
连叫了几声,画眉方才回神,喜鹊道:“奶奶身上可是不舒坦?”
画眉摇了摇头,忽问道:“东厢这儿好不好?”
喜鹊点了点头道:“自然好得紧,姨奶奶怎么问这个?”
画眉闭了眼道:“没什么,我也觉着好得紧。”既然已住进来,她便不会同王青岚那蠢妇一样,白白把自己葬送在这儿。她要在林家荣华富贵一辈子!
且说林锦楼从屋里出来,见书染在门口等着,便问道:“找个僻静的地方摆个香案,我想祭一祭岚姨娘。”
书染将他引到后院里一间偏僻的小屋,屋中极冷清,当中供奉着青岚与那孩子的牌位。书染道:“老爷太太说让在家中供奉牌位,因大爷还不曾祭过,便独设了一间。”说着将香火点燃,递到林锦楼手中。
林锦楼拜了三拜,将香插到香炉里,又拿了些纸钱,蹲下来烧。
书染轻轻关上房门,守在门口。
林锦楼看着盆中跳动的火苗,想到青岚和未出世便死了的孩子,心窝发疼。他也算得风流人物,尝遍各色胭脂,比青岚貌美的不知凡几,但青岚是秦氏亲自做主纳进来作妾的,便与旁人不同,青岚老实温柔,百依百顺,他便对她多几分宠爱,若说对那女人多喜欢,倒也谈不上。好歹恩爱一场,如今青岚这么走了,他心里自然难过,可他最心疼的还是那个孩子,竟然这般枉死了。
他早就想把赵月婵那贱人休掉,可是朝堂上风云变化,林家正受排挤,只好隐忍不动,赵家又正是得势的时候,贸然动手反惹来祸事,更何况,他还有大事要图谋,如今只能先强压下满腔暴怒,冷眼瞧着赵月婵再得意一时。
“贱人!”林锦楼口中暗骂。
他抬头看着青岚和那孩子的牌位,火光映红他的脸颊和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低声道:“且等上一等,不出今年,我便为你们报仇。”
105 外室(求各种票~~)
林锦楼从房里出来,天色已是极阴暗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从天上飘了下来。书染走过来低声道:“大爷是留知春馆还是回书房?”
林锦楼眯了眯眼,仰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去哪儿?刚刚拜祭过青岚和那孩子,他实是没有心情在知春馆里呆着,可书房里又太过冷清了些……
他对书染道:“命小厮备马,我出门一趟,太太问起来就说我有事务处理,要先回军营,明儿个再回来。”书染连忙应了一声。林锦楼走到门口,忽想到什么,又回头道:“那个叫香兰的丫头,回头找几个妥帖的人打听打听卖到什么地方了,若是卖进窑子或是什么不堪之地,便拿银子赎了,给她寻个出路,也算是给青岚和那孩子积点阴德。”
林锦楼向来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之说,如今莫名其妙说了这番话,倒让书染有些吃惊,却立即将那惊异之色敛了,垂了头道:“是,待会子奴婢就去找几个人牙子去问问。”
林锦楼微微点头,便往外走,口中仍道:“带回来一箱子江浙的特产,你回头给各屋分分,打发人送去罢。”
书染跟在身后一叠声称“是”,心中暗想:“大爷也是个可怜的,这活计本该是大奶奶做,如今他们夫妻不和,事情便摊到我头上,日后我出府嫁人,大爷身边儿倒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了。我堂妹可人倒是让老太太送了大爷,她若是个聪明人,我便让她日后替了我。”原来林锦楼虽有霸道性子,却是个待下宽厚大方的,又颇有两分义气,故而跟随他久了的,都愿意为他卖命。
林锦楼便带了吉祥骑马出门,走了七八条巷子,在一扇小红门前停下来。吉祥自去叫门,不多时,一个老头儿出来,见是他们主仆,慌忙迎了进来。林锦楼只管往屋里走,早有个风情万种的绝色女子迎上前,满面挂着温柔讨好的笑,一叠声道:“大爷怎么刚回府就出来了?不知用过饭没有?”
林锦楼瞧也没瞧她一眼,进屋便扯了个枕头卧在炕上,那女子也不恼,只命人烧水沏茶,重新摆果品,自己则亲手绞了热毛巾给林锦楼擦脸,轻手轻脚的爬到炕上,给林锦楼按摩头和肩膀,扑哧笑了一声道:“爷这是在哪儿不痛快了?进门就绷着个脸,瞧着怪让人害怕的。”见林锦楼不答腔,朝身边伺候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待那丫鬟退下,将袄扣解开,露出里头大红的五色鸳鸯刺绣的肚兜,柔着嗓子道:“哎哟哟,我瞧瞧,脸色阴成这样,是谁给你气受了?跟我说说,回头我扎个小人儿,咒死那个让大爷烦心的,让他不得好死……可我瞧着,大爷倒不是为公事烦恼,倒像是为了什么儿女情长……”
这道小嗓子又浓又腻,话音拖得长长的,极为撩人,林锦楼心里一动,一只柔软无骨的小手已滑到他衣襟里,耳边吐气如兰道:“我的爷,你家里供着金陵第一美人儿呢,怎刚回家了就往我这儿来?到底是你想了我,是不是呀?”贝齿不轻不重的啮他又圆又厚的耳垂。
林锦楼闭着眼捉住那只手,嘴角微微挑起:“别闹,让我安生一会儿。爷心里正不自在呢。”
那女子轻笑道:“我的好人,你在这儿还有什么不自在……”冷不防见林锦楼睁开眼直直看着她,唬了一跳,不敢再勾引调情,慢慢坐直了身子。
林锦楼又闭上眼道:“去让人烧热水,我得沐浴。茶换成龙井。”那女子咬了咬嘴唇,不情不愿的去了。
这女子唤作苏媚如,原是扬州瘦马,人牙子见她貌美伶俐,便悉心调教,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十四岁上高价卖给了浙江盐商吴大鹏做妾。那吴大鹏已五十多岁,痴肥鄙俗,苏媚如无比厌恶,但她心计百出,又肯卧薪尝胆,打起十二分温柔的伺候,于是极得宠爱。苏媚如连哄带骗,连哭带闹,让吴大鹏把她奴籍消了,变成良籍。偏巧这一年,吴大鹏中风卧病在床,眼见着快要不行了,苏媚如衣不解带的日夜伺候,做足了贤妾的功夫,暗地里却偷了不少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背着人卖掉折成银两。等吴老头一蹬腿,吴家族人为争夺家产你死我活的时候,苏媚如一脱孝袍,带着两箱金银古玩,乘着马车一路到军中投奔了林锦楼。
苏媚如亲手泡了一壶龙井,小心翼翼的端到跟前,轻唤了一声道:“爷,茶泡好了。”见林锦楼起来,忙把茶递了上去,在烛光下看着林锦楼英俊的眉眼,有些痴痴的。她头一次遇见林锦楼时是十八岁,吴大鹏在家里设宴款待几位贵客,席间让她出来弹曲儿助兴。她有些不高兴,但也好奇,什么样的人物儿能吴大鹏不惜把藏娇在内宅里的爱妾献出来娱宾?
她抱着琵琶出来,盈盈施礼,抬头一眼便瞧见了林锦楼。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袍子,英武儒雅,尊贵威仪,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同他一比,左右那些个公子哥都黯淡无光,成了陪衬。苏媚如胸口怦怦直跳,脸慢慢红了。
后来苏媚如想方设法从吴大鹏口中套话,知道他是江南望族林家的长孙林锦楼,还知他手段高明阴狠,谈笑用兵,手底下养了一支林家军,颇有威名;还知他在风流彩杖里打滚厮混,从来都肆情得意,又娶了金陵第一美人赵月婵为妻。她念念不忘着林锦楼,许是老天怜她,吴老头一死,她便得了解脱,偏巧林锦楼在浙江打仗,她便托了相熟的人求到林锦楼跟前,而后心甘情愿当他的外室。
林锦楼并不拒绝美人恩,初时也柔情蜜意,连从家里追来的美妾也不放在心上了,在外头赁了个宅子,镇日同她一处。出手也阔绰,却同苏媚如说:“正经名分我给不了,你日后什么时候想嫁人只管嫁了,或是想嫁个什么样的,我替你物色,回头再给你添一份嫁妆。”
苏媚如心里发冷,却嗔了林锦楼一眼道:“我苏媚如绮年玉貌,有银子有田地,想娶我的一路能排到城南,还不劳大爷替我费心。再说呀,我这辈子就铁了心跟着你了,你还能不要我,嗯?”
林锦楼闻言只笑了笑,垂下睫毛喝茶,后来却对她慢慢淡了。苏媚如心急如焚,却摸不清也猜不透这男人的脾气想法,悄悄打发小厮送过去一缕头发,谁想此后林锦楼虽还命人照应她,那宅子却绝迹不来了。苏媚如方才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愈发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而后林锦楼回金陵,跟她说浙江这处宅子便送了她,日后两人便无干系。苏媚如寻死觅活,抱着林锦楼的腿哭了一场,硬是从浙江又跟了过来。
如今这刚刚回金陵,林锦楼第一晚便歇在她这儿,苏媚如又惊又喜,使出浑身手段温存体贴。
一时水烧得了,苏媚如伺候林锦楼沐浴,拿了刷子给他刷背,见那精壮结实的上身,心里头一热,偷眼打量,见林锦楼闭着眼趴在浴盆边上,便不敢造次,拿了巾布细细擦拭。
林锦楼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备几个清爽点的菜,我晚上在这儿。”
苏媚如顿时眉开眼笑,喜得站了起来,道:“我这就让张妈做去!再给细细熬一锅粥,我记得爷上次吃了两碗梅香粥,说这个开胃。”
林锦楼道:“不必那么麻烦,明天还有要紧的事,我吃两口就睡了。”
苏媚如立时明白了林锦楼的意思,不由大失所望,脸上的笑便勉强了许多,听林锦楼轻轻咳嗽一声,便凑上前道:“大爷口干了?要不要喝茶?”林锦楼微睁开眼,瞧见苏媚如一脸讨好的笑,丰润的嘴上搽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林锦楼忽想起那个叫香兰的小丫鬟也有这么一张好看的小嘴儿,不搽胭脂也粉艳艳的。他原想这次打仗回来便抬举她,谁知竟让赵月婵给卖了,他见过的女子里,香兰形容气质怎也能排到前三名之内了,真真儿可惜了那么个娇花嫩柳似的女孩儿。。
苏媚如见林锦楼一径儿盯着她的嘴看,便有些发虚,丢了个媚眼笑道:“大爷瞧什么?莫不是我沾上脏东西了?”
剿匪时他镇日在刀口上舔血,苏媚如便是他放逸时的乐子。纵然是个死了男人小媳妇儿,可生得美又懂风情,笑纳了也无妨,可谁知那苏媚如愈发生了旁的心思,镇日里同他打听林家都有些什么人,各人都是什么脾气秉性,又问他正房夫人是不是宽厚的。他便皱了眉。外头的乐子终归是乐子,他还从未想过领回家去,也从未想过让苏媚如之流怀上他的子嗣。他已同苏媚如交代明白,她却仍眷恋着不走。也罢,原先他那相好小翠仙也是这般,哭哭啼啼的不肯让恩客赎身,一心一意等着让他赎身纳回家里,熬了几年,眼见青春不见了,方才认了头,让他化了三千两银子赎出来赠了好友。苏媚如这里,他再过一阵子便不再来了,过两三年,她自己知趣,也便找人嫁了。
他却忘了句俗话“总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正是这样的,早晚有风流债要还。这苏媚如日后却惹出一段林家的公案来。
此刻,林锦楼闭了眼,静静道:“没什么。”
106 偷欢(晏三生和氏璧加更)
且说赵月婵的父亲赵学德,这几日接了他父亲写的密信,说有谣传称当年失踪的太子秦允昱藏匿在金陵,谣传有模有样,仿佛是真的,命他时刻警醒,若发觉可疑之人速速捉拿。赵学德便领命,暗中派人调访,这一查不要紧,还真查出些蛛丝马迹。此事本该上报,可赵学德正是需政绩的时候,怕惊动太大让别人抢了功劳,他乃一介文官,身边又无可用之人,一时犯了难。
他大儿子赵刚这些时日得了林锦楼不少好处,便道:“爹爹不如去找大妹夫,他手里有兵有权,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自家。他也领咱们家的情。”
赵学德觉着此计甚好。一来女婿是自家人,也不会好意思与自己抢功;二来听闻最近他们夫妻又闹了不和,若是此事成了,让林锦楼感恩戴德,赵月婵也好有舒心日子过。于是便将林锦楼找来相商。林锦楼当下便拍着胸脯答应了,道:“岳父太见外了,若真抓了反贼,功劳自然是岳父的,我不过是借几个人罢了,又有何难?”
赵学德听着心里舒坦,暗赞林锦楼有眼色。二人密谋了一番,暂且不提。
再说赵月婵。林锦楼回家当日便打她一记耳光,兼又提到青岚一尸两命之事。赵月婵听林锦楼之意,便知他八成已猜到实情,心中不由忐忑难安。缩着脖子呆了两日,却发觉林锦楼并未有何动作,甚至日日早出晚归,有时还宿在军营里,连画眉都撒手不理,更勿论林老太太刚赏的两个丫头。
赵月婵胆色又壮了起来,跟迎霜道:“林锦楼就算知道又能把我怎的?青岚是自个儿摔的,又不是我推的,就算我拿林家的银子放印子钱又有何不可?多少家官眷都放呢,也不见抓了哪个!”
迎霜暗道:“奶奶,人家放印子钱,得了利多少还充公几分,您是将捞的银子全装了自己腰包了呀!况且当中又不少贪墨。最要命的是,若是因此让大爷顺藤摸瓜找到表少爷头上,奸情败露,再查出您支使表少爷放火,您可就只有上吊抹脖子的份儿了!”不敢深劝,口中只道:“奶奶还是慎重,忘了前些日子丢了账簿吃不香睡不着的时候了?”
赵月婵冷笑道:“林家不敢动我,没瞧见林锦楼的军功都让人抢了一半,我听说朝廷赏的那点子东西还不够抚恤死伤战士的……也是他林锦楼充能梗,给死伤者和有战功的赏银太多,就算邀买人心也得量力而行不是?就算升了官又怎样,如今谁还指着俸禄过活?”
叙叙说了一回,又命迎霜道:“准备几样贡品,明儿个一早咱们便去甘露寺烧香。”
迎霜应了一声,心中暗自奇怪道:“最近这些时日,奶奶忽地信上佛了,平日里也不见她读经抄经,家里的佛堂也没去过几次,倒是紧着往甘露寺,说是为大爷上战场保平安。老太太和太太也乐意,说是让奶奶信信佛,也敛一下性子。如今大爷回来了,奶奶还是勤着去甘露寺,说是去求子。唉,每次却也不见她在送子观音那儿磕头跪拜了。”一边想着一边备了两大食盒的吃食。
第二日一早便同赵月婵乘马车去甘露寺,暂且不提。
却说香兰。因近年底,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年货,宋姨妈和宋檀钗自然留在林府过年,香兰便同丫头婆子们将宋家上下收拾干净,换了新的门神、对联,灯笼,重新刷了桃符。庄子上和铺子里有来孝敬年例的,香兰将体面的挑拣出来,装了半车送到林府,让宋姨妈等做送人之用,剩下的发了下人仆妇让其回家过年,另将月底的赏银也包了红包发了下去。
她闲暇时掐指算算日子,还有一个多月便要春闱,不由对宋柯十分挂念,便想到庙里拜拜,一来求个来年平安;二来也保佑宋柯春闱告捷。她师父定逸师太几个月前便南下出游,至今未归,香兰便不再去静月庵,清晨一早准备了四样糕饼和四样果子,用食盒和篮子装了,命人备马车,带了守门的王老头夫妇,去甘露寺烧香。
这甘露寺建在山上,也是百余年的古刹,香火极盛。香兰到的时候,天色还蒙蒙亮,山门刚刚打开,故没有几个人。王老头在车里等候,王婆子陪着香兰将庙里的每尊佛祖和菩萨都拜了,写了平安牌位,又求了平安符,捐了些香火钱,方才从大殿中出来。
一时香兰口渴了,向寺里的小师父讨水喝,因她捐了不少香油钱,那小师父便极恭敬的请她们二人到后院清净客堂休息,又亲手奉上茗茶。
香兰将斗篷帽儿摘下,捧了热茶喝了一口,笑道:“这寺里的茶都是用山泉泡的,果然味道不一般,喝着暖烘烘的。”
王婆子笑道:“可不是,冻了半天,这会子可暖过来了。”因想着王老头还在外头受冻,便随意扯个由头道:“姑娘慢慢坐,我肚子疼去个茅厕。”便从屋里出来,到外头找僧人又讨了一碗热茶,去捧给王老头喝。
香兰放了茗碗到后院看了一回梅花,只见如霞似锦,分外清雅。又沿途赞叹禅房幽静。仰头看那佛塔高耸,不知不觉便过了拱门到了僧人寮房之处,刚要折回身,只听屋中隐约传来男女呻吟之声。
香兰大吃一惊,悄悄凑过去,将窗纸捅了个洞往里看去,赫然瞧见赵月婵正趴跪在床上,鬓发微乱,头上的金钗将要溜下来,蹙着双眉,秀眸半合,神情如痴似醉,身上赤裸,脖上当啷着水红的五色鸳鸯刺绣肚兜,两团丰圆白腻的奶儿一摇一晃,如同蜜桃儿一般。她身后有一年轻和尚,眉眼英俊,体格俊伟,跪在床上,两手箍着赵月婵的纤腰,奋力往前送着。
赵月婵口中咿呀不住,道:“好人,再入进来些……”
那和尚笑道:“还要再入?你这样的哪里是什么贵妇,分明是个勾栏里的烂婊子了。”说着便愈发大力。
顶得赵月婵连着叫了两声,扭过脸儿,做着媚眼,沙哑着嗓子道:“我是烂婊子,你可别平白为我脏了身子,辱了这佛门清净地。”
这浪态勾得那和尚愈发兴浓,发狂一般道:“你就是我的佛祖,我的奶奶。”说着凑过脸儿,两人亲嘴咂舌,啧啧作响。
原来自那账簿出了事,赵月婵便小心警醒起来,迎霜也劝她:“奶奶何苦再放印子钱,再跟表少爷一处,日后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来,表少爷哪是什么好人?奶奶还是先避避风头,收手了罢。”赵月婵正是心虚胆战的时候,听了迎霜的话,与钱文泽见面便渐渐少了。
钱文泽却着了慌,赵月婵是他的财神奶奶,这厢不搭理他了,钱文泽的银子又紧起来,他是个撒满使钱的,吃喝嫖赌样样出手豪阔,一来二去身上的银子花完了,便又琢磨着往赵月婵身上弄钱。思来想去,心说这妇人是个风流货色,自然不愿独守空闺,若找了新鲜再勾她出来,事情便成了一半。便找到原先的狐朋狗友郝卿相商。
这郝卿原家里有几个钱,后来他老子一死家产便让他糟蹋了大半,人长了个好相貌,又养了驴大的货,在勾栏里最得姐儿们的欢心。钱文泽便同郝卿反复赞美赵氏如何美貌风情,说得他登时便动心了,连连追问。钱文泽出谋划策,让郝卿将头发剃了扮了个僧人,给了甘露寺一大笔钱,借宿在寮房里,又将赵月婵引来寺里,介绍二人相识。
郝卿是个会勾搭的,赵月婵又是淫坏了的女子,两人眉来眼去有了意,钱文泽借故一走便双双成了事,如胶似漆起来。钱文泽便以此勾住了赵月婵,心里虽可惜这等绝色要用人共享之,可到底是银子要紧,郝卿便说自己家境如何难,被迫做了和尚云云,哄赵月婵拿银子出来放钱。虽不如原先丰盈,也算聊胜于无。三人一处在甘露寺里寻欢作乐,吃酒淫戏,便不可细说了。
孰料今日竟被香兰碰见看了个满眼。
香兰登时便惊呆了,张大嘴巴,脸涨得通红,“蹭蹭”往后退了两步,心道:“坏了!竟碰上赵月婵的丑事,若让她瞧见我,那毒妇岂不是要想方设法的弄死我,要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才是!”忙不迭的往回跑,将帽儿又兜回头上,跑了几步往后看了看,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想道:“俗话说‘要想过得去,头上挂点绿’,林大爷可当了个大大的王八,这也是他花天酒地的报应,若是知道只怕要气疯了罢!”低头捂着小嘴儿咯咯的笑了出来。旋即又想到林锦楼曾救过自己,也不该这般笑话人家,便抿着嘴往回走。
忽听传来一阵喧哗,七八个官差咚咚咚跑了过来,直往前冲,将寮房门口围了起来,后面还跟着一队人马。香兰连忙闪身躲到墙根底下,溜眼一瞧,香兰只觉自己方才见着赵月婵偷欢时吃惊只不过是和风细雨,如今才是晴天霹雳——那后头款款走过来的三个人当中,赫然有一位是林锦楼!
107 撞破(一)
香兰忙背过身站着,将兜帽儿拉得更低,遮住了半张脸,余光瞥见人走过去,便悄悄的往外头挪,心道:“人家夫妻捉奸的戏码便不必看了,如今早点离这尊瘟神远远的才是正理。”谁想在外院门口早已站了几个兵将,挡住香兰去路道:“小娘子请回,大人们正在捉拿反贼,一干人等只许进,不许出!”
香兰傻了眼,心中虽焦急,却无可奈何,暗道:“林锦楼是冲着赵月婵来的,我便找个地方眯着,等他捉了奸自会回去,我便悄悄溜了便是。”便藏在寮房后头,悄悄探头往外看。
同林锦楼一同来的正是赵学德和赵刚父子。赵刚自幼不好读书,一直是白丁,赵学德买通了院试的考官,给他个秀才身份,后又化银子捐了个从八品的官,不过挂个虚衔,体面好听而已。这赵刚镇日里斗鸡走狗,作些纨绔勾当,脑筋却极快,诡计百出,乃是他爹的智囊。如今见林锦楼将寮房围了,忙凑过去低声道:“不知反贼有几人藏匿此处,妹夫有何高见?”
赵学德是动笔杆子的,从未经过这样的事,也巴巴的瞧着林锦楼。
林锦楼看着他们父子摩拳擦掌,心里微微冷笑,却勾起嘴角,淡淡笑道:“有何高见?从这间起,挨个进去搜他娘的。”话音未落,人却早抢了两步,抬脚便将屋门踹开了,屋里登时传来一声尖叫。香兰立刻捂上眼睛,心道:“哎呀呀,楼大爷这回要亲眼瞧见自己头上挂绿了,可怜可怜。”
赵氏父子万没想到林锦楼突然发难,眼见他已冲了进去,顿时一怔,听见里头有女子尖叫,不由对视一眼,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看。
这赵月婵跟郝卿正到了要紧处,两人皆是如痴似狂扭成一团,哪里听得外头嘈杂,谁想门口一声巨响,门竟然被踹开了,郝卿登时便吓泄了身子,赵月婵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忙不迭向后退去。
只见林锦楼穿着鸦青色出毛披风,裹着半身寒风直冲入内,满脸杀伐之气。赵月婵心里一寒,惊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墙角缩。林锦楼看个一清二楚,眼中将要瞪出血来,喝骂一声:“下作贱人!”一巴掌扇过去,狠狠揪起赵月婵的头发。如今他顺着那账簿查下去,已知赵月婵在外头偷汉子弄鬼,今日之事便是他顺水推舟做了个局儿,趁机摆脱赵家。可方才真亲眼瞧见一顶绿油油的大帽扣在脑袋上,林锦楼只觉窝囊憋闷,怒气将要控制不住,想一刀都捅死了干净。
赵学德父子早已瞧见一对男女正在厮混,没看清长相。赵刚只见得那女子粉臂玉腿,一对奶儿乱蹦,不由口干舌燥,色心大动,暗道:“想来这寺庙也不是什么清净地,和尚竟带个女子来干事……啧啧,这妞儿一身细嫩皮肉,倒是个尤物了,待会儿找个由头,怎么也要尝尝滋味……”
赵学德也没料到竟然撞破这等偷欢之事,若是平常时候,他要揣着手瞧一瞧热闹,酒桌上也当个笑话说个尽兴,可今日正是搜反贼的要命时刻,关系到他一家子锦绣前程,故而十分不耐烦,口中道:“贤婿,这和尚不守清规戒律,交给旁人督办罢,咱们今日是有大事……”
此时林锦楼已抓着那女子的头发转过了身,那女子的脸便赫然现在大家面前,赵学徳看到那张如花似玉满含惊恐的脸,后半句话登时咽在喉咙里,脸涨成青紫色,惊得下巴快掉到地上,紧接着,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赵刚也看个满眼,心道:“坏了!”
此时郝卿已回过神,见有人冲进来拿奸便知不好,再一瞧门口还堵着两个门神,可身量都不及他壮硕,趁着众人分神的功夫,抱了团衣裳赤身裸体的往门口冲去。赵氏父子已然呆了,下意识一闪身,竟让郝卿真个儿冲了出去。
围着寮房的均是林家军中的精兵,眼见从屋中突然冲出来个光溜溜的男人,“苍啷啷”一声,齐刷刷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刀尖明晃晃的对着郝卿。郝卿顿时傻了眼,万没想到门口竟然守着一大群持刀配剑威风凛凛的官兵,心中连连叫苦——即便是捉奸也没有这样大的阵仗呀!这是摊上了什么事儿!
屋外寒气逼人,郝卿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浑身乱抖乱颤,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大哭道:“官老爷饶命!官老爷饶命啊!”
外头的人也有些懵,今日将军点兵,让来甘露寺捉人,说是绝密不得泄露,而今破门而入,先是有女人尖叫,后又冲出来个裸男,莫非今日将军让他们来捉奸?可脸上不带出分毫,仍用冷飕飕的大刀指着那人。
香兰躲在屋后看,只见郝卿跳出来,不由羞得捂上了脸,这会子听见哭号,又悄悄把手松开。只听屋中传出林锦楼的爆喝:“一个个杵着都死了不成?还不把人拿下!”
立即有人上前抹肩头拢二背将郝卿五花大绑,那郝卿浑身仿佛筛糠似的,涕泪涟涟呜咽道:“大人饶命,小的罪该万死,小的罪该万死!”
屋中又是雷霆爆喝:“还不堵上那张臭嘴!把人给我带进来!”郝卿被堵上了嘴,让人往屋里一丢,饶是赵刚机灵,这会儿已明白过来,一把扯了赵学徳进屋,将大门“砰”一声关了个严实。
赵月婵在床上抖成一团,林锦楼的暴虐她是知道的,如今被捉了奸只怕这条命就交代在这里了,吓得直哭,忽听见门响,只见赵学徳和赵刚走进来,登时一惊,随即喜出望外,哭道:“爹爹哥哥快来救我!”哭完才想起自己裸着身子,把被子往上抱了抱,垂了脸儿,心中又怕又愧又惊又怒。
赵学徳此刻恨不得掐死赵月婵解恨,本是要抓反贼,如今却当着女婿的面抓了女儿的奸,纵然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此时此刻情形也未免太过难堪,把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不由气得头晕脑胀,险些晕过去,不敢看林锦楼脸色,上前狠狠扇了赵月婵一记耳光,咬牙骂道:“孽畜!你怎么不死了干净!”
赵月婵把脸埋进被里嚎啕大哭。
赵刚将赵学徳扯开,看了看林锦楼。暗道:“林锦楼靠军功起家,两手沾血自是满身煞气,不可招惹。”如今又见他脸色铁青阴寒,眼中一派肃然与杀意,心里不禁一哆嗦。对赵学徳低声道:“妹妹是该管教,可眼下是该安抚妹夫……”悄悄使了个眼色。
赵学徳一瞧林锦楼的神情也知不妙,连忙过去一揖到底道:“老夫含愧,没教好女儿。”见林锦楼不说话,接着道:“贤婿受了委屈,此事我必将给你个说法,只是如今还是以大局为重……”
林锦楼反而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你的意思是先去捉拿反贼?”
赵学徳点头如捣蒜一般:“正是正是,此事关乎朝廷,关乎社稷安危,也是你我臣子为皇上尽忠效力,若真将反贼缉拿,贤婿之功不啻于平倭寇流匪之乱呐!”
林锦楼微微笑道:“哦,原来如此。”脸色骤然一沉,冷笑道:“如今已到这个地步,你还叫我‘贤婿’?你是有脸叫,我却没脸应了。”用手点指郝卿道:“你女婿多得很,地上不就趴着一个?”
赵学徳羞得老脸通红,羞中又带了怒,暗恨道:“小子忒不识抬举,若不是我透露消息,你岂能得这样立功的机会?”不上不下站在那里,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林锦楼冷冷道:“天大的功劳也比不得头上一顶绿帽子压人,今日这件事不说出个子丑寅卯不算完。”说着走到郝卿跟前,郝卿栽歪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团。林锦楼里将他口中的破布拿掉,踩了踩他的脸,淡淡道:“说说罢,是怎么跟这贱人认识的,搅在一起多久了?”
不等郝卿说话,赵刚便走上前,陪着笑道:“妹夫别恼,此事只怕有蹊跷,我妹妹只怕是让人拐带强奸的,否则就算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等事。”说着扭头向赵月婵挤眉弄眼使眼色,道,“是也不是?”
赵月婵立刻会意,指着那郝卿道:“是他,是他迫我的!”
郝卿登时叫起撞天屈:“冤枉!小人冤枉!是小娘子对小人有意,三番五次来庙里相会,还赠了财帛银两……”
赵刚狠骂道:“呸!无耻小人,青天白日里乱攀咬!奸污良家妇女你该当何罪!”他虽是文官,但腰间也有宝剑权作装饰之用,说着拔出佩剑便刺。
林锦楼眼明手快,一把攥住赵刚的肩膀,森然道:“还没审怎么就动上刑了?莫非想杀人灭口不成?”
赵刚确是想将郝卿杀了,日后此事怎么编排再教赵月婵便是,只是他怎敌林锦楼这等有武艺的,只觉手腕被钢筋铁爪攥着将要被碾碎,嗷嗷叫了出来,求道:“怎敢,怎敢,我只是出于义愤,还求妹夫高抬贵手。”
林锦楼冷哼一声,将赵刚搡到一旁。赵刚疼得冷汗直冒,暗道:“‘林阎王’的诨号不是白来的,若是让他审了那和尚,再扯出什么不堪之事,林家恼上来捅到祖父那里,家里便吃不了兜着走了!”不敢跟林锦楼分辨,只能连连给赵学德使眼色。
却听赵月婵嘤嘤哭道:“夫君息怒,我是真的被冤枉的!”
108撞破(二)
林锦楼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前仰后合。众人惊疑不定,不由面面相觑。郝卿浑身乱抖,身下尿湿了一片。林锦楼笑够了,脸上虽是笑容满面,却透着森然冷意,踢了踢郝卿道:“她说她是冤枉的,这么说你便是罪魁祸首,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
郝卿大哭道:“小的冤枉!赵氏有个表哥叫钱文泽,跟小的吃酒相熟了,说他的表妹赵氏生得天仙一般,成亲之前就和他有了首尾,后来嫁了人天天守空房,日夜想汉子,要给我们牵线搭桥,让小的哄着赵氏拿银子出来放债,得了钱跟钱文泽一九开分了。又说赵氏原先便拿出一万多两银子放债,小的不信,钱文泽便说这银子一多半是林家公中的钱,赵氏原先持家,手里头能捞大把的油水,如今虽碰不着银子了,但三五千两还是拿得出手,放债出去,每月至少也是七八十两……”说到此处看了看林锦楼脸色,其实钱文泽说了这些,他便心动着应了,可此时此刻万不能这样说,便咬着牙编道,“小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勾引大人的老婆,死活不肯应。可奈何欠着钱文泽的赌债,只得被迫答应了。”
林锦楼冷笑道:“哄谁呢?你一个出家人,还能出去吃酒耍钱?”
郝卿叫道:“小的不是出家人!小的姓郝名卿,家中有妻有子,是钱文泽让我剃了头,住到这寺来,为着与赵氏方便。”又哭天抢地:“大人要不信,只管拿来钱文泽,一问便知了。”
赵氏父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们万没想到赵月婵竟胆子大到这步田地,用夫家的银子出来放债不说,还养了两个男人。
赵月婵却哭道:“钱文泽逼我的,当年我不懂事,婚前铸下大错,他以此拿捏,倘若不从他的意,他便要在外头乱嚷乱闹,我,我也是不得已……”将脸埋在被里哭得死去活来。
赵氏父子脸色阴沉如锅底一般,屋中一时沉寂。
林锦楼看了赵学德一眼,嘲讽道:“事已至此,岳父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岳父”二字咬得极重。
赵学德勉强开口道:“老夫惭愧……”见林锦楼一脸杀气看着自己,生怕他暴怒起来伤人,也知此事已糊弄不过,便道:“你想如何?”
林锦楼道:“此事倒也简单。不过三条路,一是我还她一纸休书,以犯了‘淫’罪一条休妻。”
赵家人齐声道:“万万不可!”若是以此名义休了赵月婵回家,赵家才真个儿算是斯文扫地,日后子孙都难抬头做人,赵学德还有两个待嫁的女儿,日后只怕找不到婆家了。
赵学德劝道:“贤婿何必赶尽杀绝,林赵好歹也是两姓交好的,再说这与你脸面上也不好看……”
林锦楼冷笑,接着道:“二是赵氏暴毙,林家自会操持丧事,可棺材不得进祖坟。”
这便是要赵月婵的命了,她倏然瞪大双眼,尖叫道:“不行!不行!”眼泪滚滚而下,央告她父亲道:“爹爹千万别答应!”
赵学德脸色难看,瞅瞅林锦楼,暗道:“这等逆女若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成全了赵家的名声,也让林锦楼消了气。”可瞧了一眼缩在床上的赵月婵,心里又舍不得,究竟是至亲骨肉,自小疼爱长大的,怎下得了狠心让女儿去送死?
赵刚也从旁劝道:“爹爹,此事万万不妥,妹妹纵然有错,也不该没了性命。”
赵学德仍在踟蹰,便听林锦楼道:“三是我与赵氏和离,只是她贪墨林家公中的银子,所以陪嫁的田产不能带走,其余自便。”
赵学德咂了咂嘴。因为林家乃江南望族,泼天富贵,故而当初嫁女时,赵学德为了讲排场,忍着肉痛置办了大批陪嫁,颇有些农庄田产,心里犹豫,又想有转圜余地,便堆着笑道:“贤婿何必如此着急,眼下擒拿反贼是要紧,待捉到人,给你记第一大功,家务事再议也不迟。”
林锦楼往椅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冷笑道:“我已是看在两家交好的份上给赵家留脸,此事不给了结,我便立刻搬兵撤退,写了休书送上府去,倒也不怕满城风雨,人人知道我成了王八。我豁出去脸皮不要,也要将此事撕虏干净。”
赵学德急得团团转,赵刚将赵学德扯到寮房另一侧的茶水室,低声道:“不如就依最后一则罢。林锦楼油盐不进,惹恼了他指不定有什么后手。妹妹犯了这等大错,林家是万万不会再要她了,和离还能保全颜面,留下田庄堵林家的嘴,好歹两家还留一线,日后有机会再攀亲。”
见赵学德仍在犹豫,便补上一句道:“爹爹,你外头养那个小妇儿,她生的女儿如今也快十五了……”说着使了个眼色,对林锦楼努了努嘴。
赵学德茅塞顿开,他养了个外室,生了一对儿女,女儿赵月娥倒是美人样貌,如今打扮起来,虽不及赵月婵夭矫,却也极其标致,压了声音道:“她的出身差了些。”
赵刚冷笑道:“爹爹还打算正经结儿女亲家?我的意思是把她给林锦楼做妾,圆圆人家的脸面,好好攀上的高枝儿别回头成了冤家。”
赵学德若有所思。
这厢林锦楼悠然的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转了转脖子。先前揪出奸夫淫妇的恼意已逐渐淡去,要摆脱赵月婵的快意却从心里涌了上来。
赵月婵拥着被,咬着牙哽咽道:“你好狠的心……纵然我犯了错事,你竟要我的命!”
林锦楼双眼如同两道冷电看着赵月婵,恨声道:“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每当想起我娶了你这样的妇人,我便悔得无以复加。自娶了你进门,家中添了多少不幸,早先我打算娶太太远房亲戚的女儿芙蓉作妾,是你悄悄引了人将她奸杀了!”
赵月婵猛地瞪大眼睛,瞬间变了脸色,心“怦怦”直跳,一动都不敢动。
林锦楼笑得有些狰狞:“你以为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把我当傻子耍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芙蓉死得那样惨,我怎能不去探个虚实究竟。自此之后我见着你便觉着恶心,连碰都不想碰一下,看见你,我便想起芙蓉死时的模样。”
赵月婵揪紧了手中的被——原先新婚之后,林锦楼发觉她并非完璧,待她虽然冷淡,可偶尔还有些夫妻亲近,可不知从何时起,林锦楼眼风都不扫她一眼,任凭她如何打扮用手段,林锦楼对她总是满脸厌恶,原来竟然是因为芙蓉那个贱人!
林锦楼讥诮道:“后来哪个丫头我多看一眼,多说一句,你都非打即骂,发卖出去,你拿家里的银子放债,逼死了青岚,一尸两命,如今还给我扣了顶绿油油的帽子,一桩桩一件件我是铭记在心,万万不敢忘怀……我说,到底是你心狠还是我心狠?林大奶奶,我与你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赵月婵恨声道:“即便我婚前有过不贞,可之后是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的。是你!新婚便收用了三个丫鬟落我脸面,之后便是冷鼻子冷眼,看我没一处合意的地方,再等你纳了青梅竹马的表妹,府里可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如今林家俨然要休了她,赵月婵干脆豁了出去,披头散发拥着被坐在床上,两眼闪着怨毒,竟有几分可怖的味道:“你碰都不碰我一根指头,却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勾栏里的粉头,外头置的小妾,府里的丫头,新娶的姨娘,哪一样停了手了?凭什么我就该在府里头白白受着,我只是悔我自个儿没多给你几顶绿帽戴,我出去偷人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
林锦楼怒得太阳穴都鼓了起来,深深吸一口气,硬将满腔的怒压下来,冷冷道:“过了今日,只怕你再想给我戴都不能了,不如趁现在便演上一场活春宫给爷看看,也解解你的恨!”说着大步上前,一把提溜起郝卿便往床上扔去。
郝卿吓得大叫道:“大人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赵月婵也止不住尖叫起来骂道:“浪驴公,有本事你便杀了我!杀了我!”
赵氏父子急忙从茶水室出来,一叠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见床上乱成一团,又看看林锦楼阴沉的脸色,赵学德还欲再问,赵刚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赵学德便闭了嘴。
赵刚道:“方才提议我们答应了,和离罢。”
赵月婵哭喊道:“我不和离!凭什么对我这般!”赵学德劈头盖脸一记耳光,骂道:“孽障,还不闭嘴!”
赵月婵一头扎到床上哭去了。她好不甘心!当日她嫁到林家,多少姊妹眷属好友羡慕。林家乃有名的望族世家,又有大把银两,至少繁盛五十年不败,更勿论林锦楼少年得志,英武不凡,不是那等靠着祖荫的废物。即便林锦楼不喜欢她,她也已打定主意一辈子赖也要赖在林家,可遭冷遇又生出种种不甘,一步步竟到这般田地,林锦楼可倒好,日后还能再娶个娇妻进门,她已嫁过一次,不知日后要有多少风言风语,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呢?
赵月婵心中千恨万怨,暗道:“林锦楼,你给我记住,我日后必要把这仇报了!”
109 撞破(三)
林锦楼从寮房里找出笔墨纸砚,写了一纸放妻书交由赵学德,赵刚搓着手问道:“虽是和离,可名声到底有碍,你看……”
林锦楼淡淡道:“我们口中不会蹦出赵家一个‘不’字,随你们去说,只有一节,不可辱没林家的名声。”
赵学德松了口气,林锦楼这么说等若瞒下了赵月婵偷情之事,看了郝卿一眼,又问:“这人该如何处置?”
林锦楼笑得一脸讥诮:“由赵家处置罢。”说完头也不会的走了出去。
赵学德被林锦楼脸上的笑刺得心口发疼,狠狠瞪了赵月婵一眼道:“还不赶紧把衣服穿上!”脸色阴毒,朝郝卿看了过来。郝卿浑身哆嗦,颤声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赵刚上来拿了团衣物把郝卿的嘴堵了个严实,凑到赵学德耳边低声道:“待会儿拿个口袋把人装了,再捆上石头,往江里一扔,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赵学德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道:“手底下干净利索些。”
赵刚领命,当下便寻了个口袋把郝卿装了,暂且不提。
却说林锦楼走了出去,将心腹亲兵胡来招到跟前,低声道:“人到哪儿了?”
胡来压低声音道:“方才传了消息过来,这会儿人已经出了江苏,就要到安徽了。”
林锦楼点了点头,长长出了口气。当日赵学德找林锦楼相商抓捕太子之事,林锦楼只当他是玩笑,可细细查下去却大吃一惊,原来太子确在这金陵城中,落发为僧做了个和尚托着钵云游四方。林锦楼年幼时曾进宫见过太子,记得他右眉之上有一点血红的痣,如今一见正是半分不差。当下便陷入进退两难之境,八王爷已坐稳帝位,羽翼渐丰,太子只怕很难东山再起,押宝在太子身上只怕不妥。可太子曾厚待过林家,做人不可忘恩负义,正所谓“逊王有恩,今上难违”了。
林锦楼到底是杀伐决断之人,见太子在纸上写了“江山依旧,到老皆空”八个字,便知太子已无起事之心,即以金银财帛相赠,命心腹打点行囊送太子一行人出城,至关外安家落户。
转回头他便谋划来开,前些日子他早出晚归,故意不住在家中,派人暗暗盯着,查出赵月婵在外做下多少丑事。他本打算捉奸在床,一刀结果了干净,可这般做了难免不顾大局,伤了林赵两家和气。如今有了这一桩由头,林锦楼便干脆做个局引赵氏父子来,当面撕虏干净,过后让林昭祥再给赵月婵的祖父赵晋去信表白,仅得罪赵学德这一支,日后与赵家其他几房还有旧情可叙。
方才他满心厌恶的狗皮膏药终于甩脱,林锦楼只觉浑身畅快,看什么都顺眼,装模似样的命手下人搜查甘露寺。
香兰在风地里站了多时,只觉手脚都冻木了,见林锦楼忽从屋中出来,开始大肆搜查,心中惊异道:“莫非林锦楼不是来捉奸的,这寺里真有什么反贼?”可遥遥望去,又见林锦楼满脸惬意,不似要抓反贼那等如临大敌之态,心中又狐疑。生怕他瞧见自己,悄悄的隐到一丛梅树后面去了。
当下有个浓眉大眼,穿着体面的兵差走了过来,问道:“你是何人?在此处做什么?”
香兰忙道了个万福,说:“小女子是来庙里烧香的香客,本是在客堂吃茶,见寮房院子里几枝梅花开得好便过来看看,只是忽然官老爷们来了,又守着门不让出,便只得留在此处了。”
问话的正是胡来,他上下一打量,见眼前的女子穿着碧青的缎子出毛斗篷,说话斯文有礼,虽头上戴着兜帽遮着半张脸瞧不见长相,却能见得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说不准是哪个小姐,便挥挥手道:“出去罢,这地方是和尚住的,小娘子家家的日后少来。”
香兰求之不得,又福了一福便要走。只听背后有人道:“留步!”
香兰身上一僵,这正是林锦楼的声音!
香兰哪敢“留步”,反倒加紧了步子,却见眼前一暗,林锦楼已快走两步挡在了她的跟前,因他身形高大,便将香兰遮在阴影里。
香兰骇了一跳,两条腿都软了,身上微微打颤,死死的低着头。只见面前出现一只手,上头拿了条兰花宫绦,上头拴了个五色如意香囊,林锦楼懒洋洋问道:“这可是你的?”
香兰一瞧,这可不就是她在裙上系着的东西,想来方才带子松了,香囊便掉在地上。香兰压低声音含糊道:“多谢官爷。”便要伸手去取。
林锦楼原也想把香囊还她,却见这女孩儿虽戴着兜帽遮着脸儿,抬头却能微微露出精致的下巴和一点嫣红的小嘴儿。这嘴儿他瞧着眼熟,恍惚一瞬,便想起原先叫香兰的丫头便是这样的小嘴儿,粉艳艳的想叫人亲上一口。
林锦楼骤然蹙起眉峰,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伸手便要去除香兰头上的兜帽,正此时,寮房的门忽然开了,赵学德从中走出来道:“林将军,可搜到反贼了?”林锦楼已交了放妻书,赵学德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称“贤婿”,便以“林将军”称之,心里却不是滋味——多好的一门亲事,林锦楼年纪轻轻便封了四品将军,日后前途无量,赵月婵这个孽障,本就是四品命妇了,他便是四品将军的老丈人,可恨竟没这个福!
见林锦楼转眼间便同个女子在说话,手臂高抬,仿佛要摸上去,赵学德愈发不悦,沉了声道:“林将军还请以大事为重。”
香兰心里怦怦直跳,趁机往后退了半步,头垂得愈发低了。
林锦楼颇不耐烦,心道这寺里有个狗屁反贼,不过是引你过来看你闺女如何偷贼养汉。可到底还要给赵学德两分颜面,手便伸了回来,面无表情道:“赵大人只管放心,这里围得跟铁桶似的,反贼插翅难飞。”
赵刚道:“还请林将军主持大局,借一步说话。”上前拉了林锦楼的手臂,说有人搜到一幅字画,恐是反贼所作的,林锦楼临行前看了香兰一眼,口中道:“站在这儿等着!”话音未落便让赵刚称兄道弟的拉走了。
香兰微微松一口气,偷眼瞧林锦楼走远了,提了裙子撒开腿便跑,从寮房的院子跑出来,只见王婆子还在客堂处焦急等着。王婆子一见香兰喜得好似天降凤凰,迎上前道:“我的好姑娘,你上哪儿去了?”
香兰上前一把抓了那王婆子道:“里面有官兵,说是要拿反贼,只怕刀枪无眼,咱们还是快些走罢。”
王婆子早就瞧见有官兵了,如今一听“拿反贼”、“刀枪无言”也着了慌,跟香兰一道急急忙忙的往外奔。出了山门便瞧见王老头揣着手坐在车辕上,香兰和王婆子上了车,便命立即回宋府。
车行了一段,香兰才敢偷偷掀开帘子往外看,见四周静悄悄的,方知后头没人追来,不由松了口气,软着身子靠在车壁上,此时才发觉冷汗已将贴身的小衣浸透了,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香兰掏出帕子拭了拭,一低头瞧见裙带子上空空如也,有些心疼自己丢的那宫绦和香囊,可转念一想丢了那身外之物,也总好过被林锦楼抓走,心里又有些安慰。
待进了金陵城,香兰又往后瞧了瞧,见无官兵追来,这才放了心。回到宋家只关门闭户,一心一意忙着过年。
却说林锦楼被赵刚缠了半晌,心中十分不耐,可少不得支起耳朵听着,待他出来时却发觉院子里那梅树下半个人影儿都没有了。林锦楼大怒,将周遭的小兵唤过来道:“人呢?站在树底下的人呢?”
那小兵懵懵懂懂的不知林锦楼说得是什么,胡来听见林锦楼怒喝,连忙过来道:“那姑娘已经走了。”
林锦楼瞬间沉了脸,奈何杂务缠身,便只得将此事暂放到一旁。
甘露寺上下全翻了一遍,自然没找到反贼的踪影,却在一间屋内找到一幅山水图,寥寥几笔,在空白处题了“江山依旧,到老皆空”两句诗,底下盖着皇家大印,似是太子之作。赵学德如获至宝,登时跟打了鸡血一般,将寺里的僧人尽数召集来询问,一问才知,此人是个云游和尚,半个月前住在此处,早已不知去何方了。
赵学德连忙将这信笺八百里加急寄给他祖父,又打算在金陵城里上下搜查。林锦楼心中冷笑——太子早已让他送到外省了,不几日出了安徽便入河南地界,一路向西北便可出关,踪迹杳杳便再难寻觅了。就算赵学德将金陵城翻过来也找寻不见。
忙忙碌碌整整一天,林锦楼回家时已是申时。因赵月婵不在家,鹦哥便瞅准了时机上前伺候,奉上她亲手做的枸杞汤,见林锦楼饿了,便命厨房又重新热了些吃食。林锦楼草草用了些便要换衣裳,打算跟长辈禀明与赵月婵和离之事,鹦哥服侍他穿衣,刚脱下大氅便听“啪”一声,那系着兰花宫绦的香囊从衣袖里滚出掉在了地上。
鹦哥连忙捡起来,林锦楼却一皱眉,一把夺了那香囊,径直出去命廊下当差的小幺儿将双喜和吉祥唤来,厉声道:“去给我查,原先那个叫香兰的丫头让哪个人牙子买了去,如今在什么地方,三天之内必须把人给我查出来!”
110 善后
双喜和吉祥一缩脖子,忙不迭应道:“大爷只管放心,小的们这就去查,这就去查。”林锦楼转身去了。双、吉二人各自去找人牙子查问,暂且不提。
却说林锦楼换了身衣裳,径直去了林昭祥房中,又让丫鬟把林长政请来,将今日甘露寺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遭,将自己找到太子和做局之事隐去不提,只说赵学德请他一道缉拿反贼,没料到竟撞见赵月婵同假和尚私通偷情。
饶是林昭祥已见惯风浪的人,也不禁目瞪口呆,半天方才回神,低头不语,咂着水烟抽了两口。林长政怒道:“这般和离了倒是便宜了那贱人!”
林锦楼冷笑道:“那能如何?谁让她有个好祖父。”
林长政张了张嘴,又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赵月婵的祖父确实任内阁首辅,如今在文渊阁主持编纂书册之事,极有圣眷。如今林家虽有富贵,却原先倾向太子受圣上忌惮,不如赵家这等风头正劲的新贵。
林昭祥咳了两声道:“这等事既然已闹出来,和离是给了赵家脸面,后头该如何办呢?”
林锦楼道:“已同赵学德商量过了,同赵月婵和离之事先隐而不报,过个一年半载再慢慢放出消息出去。这两天赵家就来人,先将赵月婵的陪嫁拉回去。”
林昭祥缓缓点头,又同儿孙说了两句,对林长政道:“你先回去,告诉大儿媳妇,把赵家陪嫁的单子拿出来,一桩桩的核查清点,回头赵家人来了便交割回去,宁愿家里吃点亏,也要干净利索些办了。”林长政应下。
林昭祥挥挥手道:“行了,你去罢,我跟楼儿还有话说。”
林长政退下。林昭祥脸色一沉,厉声道:“还不给我跪下!”
林锦楼一怔,只觉莫名其妙,可仍乖乖跪了下来。
林昭祥冷笑道:“你是长本事了,我同你说过多少回,让你对赵氏再忍耐些时日,至多一年半载,就让她滚蛋。你可倒好,不知怎么使了阴谋诡计哄着赵学德去跟你捉奸,又擅自做主把人给休了,还闹了这样大的阵仗,你蒙得了你爹,可蒙不住我!”
林锦楼陪笑道:“祖父慧眼如炬,孙儿自然瞒不住您老人家。”
林昭祥怒道:“放屁!你觉着你打了几次胜仗就翅膀硬了?弄巧成拙,不堪大用!”
林锦楼见林昭祥气得满面通红,慌忙上前给他揉胸口顺气,口中道:“祖父息怒,别为我这不成器的狗东西气坏身子,若是气狠了就打我几下出气罢。”说着凑过去让林昭祥打。
林昭祥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赵氏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还不清楚?若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别说一个赵家,就算十个赵家咱们都不放在眼里。可如今隐忍了这么长时间,再忍些时日又能如何了?”
林锦楼低了头道:“祖父有所不知,当年是赵月婵指使人将芙蓉奸杀了,我赶到的时候,芙蓉已断气多时,裸着身子躺在雪地里,死得那样惨,连眼都不曾闭上……还有青岚,也让害得一尸两命,更勿论淫奔不才,谋家里的钱财……她就像把刀子日日割着我心肺,我……”
林昭祥瞪了他一眼道:“那又如何?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还没到十年呢,就这般沉不住气!圣上眼见着这些年身子骨虚弱,要立太子。赵晋上下蹦跶支持大皇子,引得二皇子不满,加之他才高直言,说话太过刻薄,自视甚高,已得罪了一批朝臣,到底是根基浅的家族,又树大招风,顶多再风光个一年半载,赵家便不如以往了。到时候家里随便报个赵氏暴毙或是病亡将人处置了,她娘家早已自顾不暇,谁还管得了她?如今可好,虽把赵氏摆脱了,可到底要弄出些风言风语,我的老脸都快丢尽了!”
林锦楼笑道:“要丢脸也是孙儿丢,我的名声已然如此,再多些风言风语也不怕了。”又低了头道:“祖父教训得是,是我过于心急了。”
林昭祥脸色缓了缓,拍着林锦楼的手臂道:“要学会忍,百忍可成金。我这一辈子便是凭一个‘忍’字谋而后动,林家才保着如今的富贵,当年不能忍的全都衰落了,就像沈文翰,刚烈着一根骨头,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林锦楼跪在地上垂着手听训。
林昭祥又道:“敛一敛你的火爆脾气,多去静心养气,少出去吃酒鬼混。等和离的风声过了,我亲自过问,给你选一房高门淑女为妻,你也不准再去胡闹。”
林锦楼点头称是。
林昭祥看着他宽厚的肩和笔直的背,忽想起林锦楼小时候,那虎头虎脑的小孩子,闯了祸也是这般规规矩矩的跪在他跟前听训,不由心中一软。他对林锦楼寄予厚望,此子从小顽劣,不服管教,却也聪明过人,刚毅果决,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他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一身的武艺,在军中吃苦受罪更不计其数,又心机深沉,若是肯出仕做文官,也必然有一番作为。
连林昭祥自己都承认,他这些儿孙当中,唯有林锦楼的性子同他最像。大儿子林长政为人端方,欠了些机敏圆融,二儿子林长敏是个扶不上墙的。剩下的孙子中,林锦轩是个药罐子,林锦亭又好吟风弄月,不肯好好读书,林锦园年纪尚幼。族中的子侄当中倒有几个成材的,却也不及林锦楼有勇有谋。
林昭祥忽然问道:“军中的事处理怎么样了?死难的军属安抚如何,可要招募新兵?”
林锦楼一怔,没料到林昭祥问这个,老实答道:“给军属的银子都发下去了,等明年开春再募些新兵来。就是有些混账东西打林家军主意,非要将这一支编成正规军,美其名曰朝廷要拨军饷。放他娘的屁,老子前脚把这些人归了编,后脚就有王八蛋把这军队调走。我才不干这傻事儿,再说我这支队伍暗里吃着军饷呢,谁也甭想截胡了。我心里有数,祖父就甭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是不想操心,指挥司的余大人巴巴的拎了东西上门拜访,喝了几盅茶,说你不服管束,私养着军队,好好的正规军都不入,宁愿让这军队顶着‘巡盐’的名号,说你这罪状可大可小。你今天就给我唱了一出‘捉奸记’,明儿个再给我唱一出‘造反戏’,我这一把岁数还禁得起折腾?”
“嘿嘿嘿,哪儿能呢,您大孙子我多争气,不过就这点子小事儿,回头我去给余大人上上供,一准儿就抹平了。”
“少给我嬉皮笑脸的!你老子是管不动你,别以为就任凭你翻了天,我还没咽气呢!少给我惹麻烦作死,听说你在外头又养了个女人,在妓院里逢场作戏有个把相好就算了,置宅子养在外头的不准往家里领,脏的臭的全能进来,家规家风还要不要了?”
“哦……”
“哦什么哦,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林锦楼被林昭祥耳提面命一番,暂且不提。
且说第二日,赵家便派了人来,悄悄将赵月婵的陪嫁拉走了,连同从娘家陪嫁的丫鬟婆子等,尽数带了回去。又过几日,流传出林家大奶奶在甘露寺偷人被丈夫捉奸的风闻,可紧接着又有传闻说,当日在甘露寺,林锦楼是去缉拿朝廷要犯,不经意碰到和尚招妓破戒之事。种种不一而足,过年时赵月婵又病倒,不得出来见客,又引人议论纷纷。
后来又有渔民从江中打捞出来一个口袋,当中有一浑身赤裸的光头男尸,已泡得不成样子,有那心善之人,募了几个钱,用个破席子一卷,将那尸首埋在乱坟岗里了。郝卿的妻子久等他不来,趁着年轻,带着郝家余下的田产又嫁了个布商,儿子亦随娘改嫁,郝卿这一犯淫业,勾引人家老婆,弄了个惨死的下场,原本殷实的家业和老婆儿子也尽数归了他人,也算报应不爽了。
却有条漏网之鱼。当日钱文泽原本也在甘露寺,后出去买酒菜,回来时见有官兵围着甘露寺便知不妙,脚底抹油溜了,回家收拾打点行囊,别了妻儿躲了出去。可赵家却不是吃素的,眼见赵月婵在钱文泽勾搭下丧伦败德,还让林家休掉,这口气自然咽不下去,赵学德拿捏了几条罪状将钱文泽定了罪,因找不到本人,便将家产尽数充了公。他媳妇儿带着孩子投奔了娘家,剩下老母无人供养,只靠着邻居接济勉强度日罢了。
闲言少叙。
却说香兰回了宋家,关门躲了几日,见无人上门,暗道:“林锦楼身边美人如云,哪里还会在意我了。”心逐渐放了下来。大年三十早晨,将宋家里外巡查一番,便别了看家的仆妇,雇了一辆车,赶回家同陈氏夫妇吃年夜饭,刚到家门口,便瞧见门外有一匹高头大马。
111 登门(求粉红~~~)
香兰吃了一吓,忙从马车上下来,从荷包里掏出铜板付了车钱,打发车夫去了。那院子的门只是虚掩,香兰推开门,绕过影壁,只见主屋门口站着两个穿着体面的小厮,是一对双生子,眉眼端正,却透着一股子机灵。香兰登时心里一沉,这二人正是吉祥和双喜。
他二人一见香兰,满面上堆起笑,忙不迭的过来迎道:“姑娘回来得正好,咱们爷刚到呢,正在里头跟姑娘的爹娘说话儿。”
另一个道:“姑娘真是好福气,大爷一打听着姑娘的下落立马就过来了,还带了好些东西,吃的喝的穿的戴的,让家里过年的时候用。”
香兰惊骇得睁大眼睛。
双喜笑道:“大爷心里头一直惦念姑娘,家来头一件事就是问姑娘去哪儿了,知道让大奶奶卖了,发了好一通脾气,打发我们四下里找,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着了姑娘的去处。大爷还知道姑娘受了委屈,挨了大奶奶的打,这不亲自过来了……”
双喜犹自喋喋不休,香兰的脸色越来越白,吉祥看个分明,扯了双喜一记,对香兰笑道:“姑娘快进去罢,站在大风地里吹病了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香兰脸上木木的,连假笑都挤不出,心里又怕又惊,喉咙里窜出一股子苦意,却硬生生让她压了下去。林锦楼还是找来了。她已被他正房娘子害得那样惨,打得面目前非,差点进了虎穴狼窝毁了一生,好容易拨云见日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又寻来做什么?
瞧着吉祥和双喜殷勤的模样和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早就明白了,心也一路沉了下去。纵然她如今成了宋家的丫鬟,可林锦楼是个土匪性子,宋柯又远在京城,倘若林锦楼真用了手段,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双喜还要再说,吉祥又扯了他一把,暗暗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闭了嘴。香兰仿佛幽魂似的,慢慢挪到门口,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将屋门推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暖气,可香兰只觉比刺骨寒风还要割人。
双喜见香兰进了屋,皱着眉揣着手道:“我说哥哥,那妞儿不会高兴糊涂了罢?”
吉祥白了双喜一眼:“什么眼神儿,没瞧见那是吓的,香兰怕咱们家爷。我瞧这个行市,她好似不大乐意大爷登门过来。”
双喜道:“她是怕大奶奶罢?如今大奶奶让大爷收拾了,病得起不来炕,她再回去就没什么可怕了。”
吉祥小声道:“哪有这样简单呢?她是让宋大爷买去的,瞧她身上穿着打扮……啧啧,哪是寻常使唤人的模样,兴许这两人早就……”
双喜一吐舌头:“怪道那天我跟大爷说香兰是让宋家买去的,大爷黑了半日的脸。若是大爷丢开手,或是宋家那小子有眼色还则罢了,要不可有得热闹。”
哥俩儿对看一眼,摇了摇头,都把袖子揣了,站在门口不言语了。
却说香兰推门进屋,只见林锦楼正坐在厅里的上座,仍穿着鸦青色的披风,头上的帽子已经除了,见她进来眯了眯眼,那英俊的脸便挂上了笑,让他的眉眼都生彩起来。
香兰不敢看,连忙垂下了头。
陈万全侧着身子坐在右下的椅上,不敢全坐,屁股只有一小半挨在椅上,挺直了背,身子向前倾着,脸上因不知该怎么讨好,故而笑容都有些扭曲。薛氏小心翼翼的奉上一盘果子糕饼,也是一脸诚惶诚恐。
香兰暗道:“爹娘已是这个模样,我再不强该怎么办?我偏不信他敢强抢民女,若是迫我,我便豁出去拼了。”深吸口气,镇定了几分,盈盈道了个万福道:“请林家大爷的千秋金安。”
林锦楼愈发笑开了:“瞧瞧,这才刚从林家出来便生分了,原先一直说‘请大爷的安’,如今却加上‘林家’,不知如今叫谁大爷呢?”
陈万全点头哈腰的赔笑道:“方才跟大爷说了,香兰是让宋家的爷买了去,如今在跟前当差伺候着。”
林锦楼仿佛头一次听说似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哦,原来是宋家……”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随口问道:“可有茶?”
薛氏连忙道:“有的有的,这会子水烧开了,我这就沏一壶去,就是家里没什么像样的,大爷凑合着用罢。”手脚麻利的沏了一杯茶来,又悄悄推了香兰一把道:“还不快端过去。”
香兰端了托盘,低着头走过去,将茗碗放在桌上。林锦楼伸手端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指在香兰手背上划过,香兰仿佛被马蜂蛰了一口,忙将手缩了回来。
林锦楼一皱眉,随即眉头又立刻舒展开,随意问道:“老陈,如今你做什么呢?”
陈万全曲着膝盖,屁股已离了椅子,恭敬道:“如今在一家当铺当个坐堂掌柜,养家糊口罢了。今年收了几个值钱的物件,发了笔小财,这才置办了院子。”
林锦楼点了点头,口中一长一短的问陈万全日常之事。偶尔也问一问香兰,月例多少,做些什么活儿云云。陈万全虽是个口没遮拦的,可见着林锦楼吓得要命,哪还敢胡乱吹嘘,倒也答得合情合理。香兰一直揪着心,低头站在陈万全身边。
只听林锦楼道:“爷去打仗剿匪,回来便知道你让大奶奶打了一顿,转手给卖了,派人四处打听也没个消息,后来听说你宋家给买了去。爹娘也脱了籍,还买了产业。爷今儿个办事从这儿路过便进来瞧一眼罢了。”
陈家上下又是一阵诚惶诚恐。
林锦楼站起来道:“成了,年三十爷不多呆,走了。”站起身便往外走。
陈家三人连忙出来送。林锦楼交代了吉祥几句便上了马,双喜连忙去牵缰绳。香兰站在院门口见林锦楼骑着马走了,方才松了一口气。刚要关上门,不想吉祥复又跑回来低声道:“大爷说了,让姑娘随小的来,到屋后去,有话要问你。”
香兰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见吉祥在门口杵着不动,只得出来将门掩上,跟着吉祥往院子后头去。拐了个弯,果见林锦楼靠着墙站着,双喜牵着马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吉祥低声道:“姑娘,大爷就在那儿呢,快去罢。”说完也背过了身。
香兰无法,低着头蹭了过去,走了几步便不肯动了,定定的站在那里。耳边忽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香兰暗暗打了个寒噤,眼前已出现一双皂青朝靴,林锦楼在她头顶上道:“别光低着头,抬起来让爷好生瞧瞧,方才在屋里光顾着说话,竟没仔细看看你的模样儿。”说着伸出了手,掐着香兰的小下巴将脸儿抬了起来。
香兰的睫毛颤了颤,向上一瞧,只见林锦楼似笑非笑的瞧着她,一段日子未见,他倒无甚变化,唯一双眼睛愈发锐利冷静,十足的霸气。香兰忙垂下眼帘,挣了挣,别开脸将林锦楼的手拨到一旁,干着声音道:“林大爷,我还得家去,如此怕是不妥。”
林锦楼松了手,香兰立刻将头又埋了下去,只听他嗤笑道:“不妥?怎么不妥?爷的小香兰,你莫不是忘了,爷临走时候说过,等回来就好好的抬举你。你若真忘了也不打紧,明儿个爷就去宋家要人,难不成宋奕飞那小子还敢不放人?”
香兰小脸儿一白,抬起头道:“我实在不配得大爷青眼,况又已经离开了林家,大爷待我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只是……只是我不愿作妾。”
林锦楼仍是笑模笑样的:“哦?不愿作妾?不愿做爷的妾,愿意做宋家那小子的妾?”
“不,不是。”
林锦楼脸上一沉,冷笑一声道:“行啊你,刚从林家走就长能耐了,宋家那小子给你什么好儿?难不成许诺你当正头娘子?”
香兰赶紧摇头道:“没有,他……”
“没有?”林锦楼嗤笑一声,“你当爷是傻子?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家里置办的房产,哪一样简单了?宋柯那小子待你还真是不错,原先就巴巴的惦着讨了你去。以宋家如今的状况,他这般也算大手笔了,怪道你如此死心塌地的。”
香兰干脆紧紧闭着嘴不说话。
林锦楼却轻佻的掐了掐香兰的脸蛋,道:“别说,这大半年没见,你这小模样又变俏了,难怪把宋柯那小子弄得五迷三道的,爷瞧着你也丢不开手,回头去收拾收拾你在宋家的东西,我自去派人接你回来。”
香兰猛地抬起头,看着林锦楼道:“恕难从命。”
林锦楼不悦,挑高了眉:“怎么,还不同意,莫非跟着宋柯比跟着我更体面?”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说,“你不必怕赵氏,从今往后她就滚蛋了。”
香兰摇了摇头,跪在地上道:“大爷,我求求你,我不过是个草芥一样的人,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讨生活。大爷身边有得是绝色佳丽,又何必在意我这么个卑贱之人。”
林锦楼弯下腰,看着香兰的脸,冷笑道:“我乐意。”
香兰平静道:“那我也只好一死了之了。”说着猛然间拔下头上的檀钗就往喉间刺去。
112 指甲
林锦楼一惊,他乃习武之人,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擒住香兰的手腕,用力一捏,香兰手上吃痛,不自觉松开手,那根钗便“当”一声掉落在地。林锦楼伸手便知香兰这一刺是用了力气的,白着脸怒吼道:“你疯了你!”
这一吼唬得吉祥和双喜纷纷回过头来看,又怕林锦楼瞧见,连忙扭过脸儿,却竖起耳朵听着。
香兰脸上木木的,面无表情道:“我没疯,只是觉着死了便一了百了。”
林锦楼怒极反笑道:“好,好,好,真有你的,跟爷再这儿玩寻死觅活这一套是罢?”
香兰冷冷道:“我不过只有贱命一条,若是大爷执意让我作妾,便只有抬着我的尸首回去。”
林锦楼阴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忽地蹲下身来,两眼直直瞧着香兰的眼睛,冷笑道:“行,倒是个有种的,竟然能把命豁出来跟爷叫板。”说着把地上的檀钗捡起来,插到香兰的发髻中,手上极温柔的拢了拢她的鬓发,慢条斯理道,“爷有句话劝你,凡事莫要把话说得太满,甭以为跟我玩命就能把这事揭过去,爷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见惯了玩命的人,你这点子还真不够看的,爷是怜香惜玉,才容让着你,你可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惹恼了爷,到时候你是死了,可你总还有老子娘,别连累他们跟你一块儿吃瓜落。也别指望宋柯那小子能救你,他就算个屁,即便他能考上状元,再熬上十年,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你可懂了?”
香兰只抿着嘴,两行清泪“刷”一下从眼中滚了下来,身子在瑟瑟寒风中发着抖,好不可怜的模样。
林锦楼给她抹了抹眼泪儿,香兰也不躲,仿佛泥塑的一般。林锦楼也怕逼急了她再生出旁的事端,暗道:“如今宋柯那小子去京里赶考,倒也不必迫她。”便说:“你自个儿好好想清楚了,可别不识抬举,过几日爷再差人过来。”说完起身唤了一声:“牵马来!”
双喜忙不迭的回转身,将马牵了过来,吉祥也迎上前,见香兰仍在地上跪着,有心扶一把又怕林锦楼不悦,匆匆丢下一句:“姑娘别太死心眼,说两句好听的便是了。”回头又瞧了一眼,见香兰仍是木呆呆的,方才那句话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林锦楼骑了马行了一段路,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他怎么也想不到,原先在林家温顺得跟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女孩儿,怎的一下子变得如此倔烈。甚至宁愿跟着那个门庭都败落的宋柯,倒把自己看得跟粪土似的,林锦楼心里跟堵了团破布似的不痛快。“不识抬举!”他阴沉着一张脸,紧紧抿着嘴巴,口中低低骂出了声。
双喜瞧瞧林锦楼脸色,心说:“香兰让大爷心里不痛快,不如引他到苏小娘那儿乐呵乐呵。”便从怀里掏出个一团帕子包着的东西举着胳膊递到林锦楼跟前道:“大爷,这是苏娘子让小的转交大爷的。”
林锦楼接过来,将帕子打开一看,只见当中包着个拴着相思扣儿的小荷包,把那荷包扣解开往外一倒,一根寸把长的指甲从荷包里掉到他手心上,葱管一般,染成鲜艳的胭脂色。苏媚如左手养了两根长指甲,这一根正是正是她用剪刀从手上铰下来的。
林锦楼盯着指甲不说话。
双喜堆着笑道:“昨儿个老徐头儿巴巴的求上来,在角门上把这东西给了我,说让我一定要妥妥的交到大爷手上。说苏娘子想大爷想得紧,早也哭,晚也哭,养得这样的好的指甲都肯舍得铰了,让大爷看着能有个心念儿,记着她这份情。还说这几日苏娘子特特练了个新曲儿,等着大爷过去……”
话音未落,林锦楼便将手里的东西劈头盖脸甩在双喜脸上,喝道:“你出息了,什么时候插手起爷的私事,还学龟奴老鸨子拉起皮条来了!”
双喜立刻缩起脖子,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吉祥狠狠瞪了双喜一眼,他胞弟就是有些拎不清。大爷已有日子没上苏媚如那儿去了,她身边的徐老头儿也曾找过他,还孝敬五两银子让他给大爷吹吹风,递个苏媚如绣的汗巾子什么的,让林锦楼记起来好上外头的宅子去。吉祥没敢接,旁敲侧击的问了林锦楼的意思,林锦楼正拿着布擦拭手中的兵刃,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养在外头的小妇儿,怎还找上门来了?”
只一句吉祥便明了。只是那苏媚如也是个千娇百媚的佳人,且有一番手段,甭瞧着大爷如今不放心上,也保不齐什么时候便又跟在浙江时蜜里调油一般了。故而吉祥也不得罪,徐老头儿再来,便推三阻四的打太极,应付了几次,还特特提点了双喜几句。没想到双喜没听,偏挑今日让林锦楼心烦的时候提这桩事,可是触了霉头。
林锦楼拧着眉道:“吉祥,回头去带个话儿,跟苏娘子说一声,她非要跟着我,便老实在宅子里呆着,甭三天两头摸上林家的门去,再去直接滚蛋,爷还不缺她这样伺候的!”
吉祥一叠声应了。又去啐了双喜一口道:“油蒙了你的心了!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大爷的事,外头的女人就是个新鲜,你怎还替她们递东西进来?没瞧见宅子里正经的奶奶姨娘们都未曾托人给大爷送东西么?不长进的东西,还不自己掌嘴!”
双喜二话没说,抡起来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一边打一边骂道:“叫你不长眼!叫你没规矩!叫你惹爷生气了!日后再替人递东西便剁了这狗爪子!”
连抽了几下,林锦楼不耐烦摆手道:“行了行了行了,甭打了,听得爷头疼。”
双喜便停了手,脸上已红成一片了。
林锦楼径自催马向前。苏媚如自到了金陵后便愈发的粘人了,恨不得林锦楼像在浙江时一般,与她夜夜相守,仿佛正经夫妻似的。林锦楼先前的新鲜劲儿一过,便厌烦她不识大体,处处纠缠,原还有两分恩爱,如今便彻底淡了心,连见都不爱见了。双喜捧着那指甲来,只觉得满心烦恼。
吉祥悄悄落在后头,一扯双喜的袖子道:“你傻了?我还曾嘱咐过你,如今怎又跟大爷提苏娘子的事?”
双喜哼哼唧唧,心中也暗自后悔自己不该贪那五两银子给林锦楼递那荷包。此时见林锦楼已骑着马走远了,吉祥也不再说,与双喜一道追了过去。
且说香兰,待林锦楼上马渐渐走远了,方才从地上站起来,只觉浑身瘫软,靠在墙上歇了半晌,掏出帕子抹了一把满面的泪水,方才慢慢的走回家。
进院子的时候,薛氏正端了盆面往正屋中去,见了香兰便道:“方才去哪儿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香兰垂了头勉强道:“方才去送了林大爷。”说完转身进了自己住的厢房,把头埋进被子,呜咽着哭了出来。方才她用檀钗刺喉,不过使了七成的力,又故意做得慢些,让林锦楼有时机去抢夺,以为多少能有些震慑,没料到林锦楼毫不为之所动。
往后该怎么办?她可以不顾自己,却不能不顾爹娘,虽说陈氏夫妇已脱了籍,不必再担心被林家发卖,可林锦楼毕竟有权有势,林家在金陵这块地方又是手眼通天的世家望族,自己家这种小门小户,在他们眼中不过蝼蚁一般。况且,她还心心念念的等着宋柯从京城里回来……
香兰抹抹眼睛,坐了起来,暗道:“事情已然如此,哭不过是让心里头痛快痛快,光抹哭天抹泪儿的不顶用,眼下还需从长计议。跟爹娘相商是万万不可的,他二人解决不得只会徒生烦恼忧虑,兴许我爹还觉着能给林锦楼当妾是我天大的福分,巴不得让我赶紧回林家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偷偷去厨房拎了半壶热水,倒进厢房里的铜盆,把钗环除了净面,搽了润泽肌肤的香膏,又怕被人瞧出来刚刚哭过,脸上稍用了些胭脂衬着颜色,将头发重新绾了,强打着精神去同爹娘说笑。
陈万全正盛赞林锦楼仁义,得意洋洋道:“原先赵氏那婆娘打伤了香兰,我还怒得跟什么似的,没想到今天大爷竟然亲自登门赔礼,哎哟哟,这可是天大的脸面了。”
薛氏道:“可不是,还送了这么些东西来。”
陈万全道:“光是年货就有一袋子呢,还有两匹上好的尺头和两张狍子皮,回头收好了做衣裳穿。”又招呼香兰,“还有一对儿金镯子,一根金钗,应是给你的。”
香兰心中微微冷笑,也不答话,推门出去果子糕饼摆香案祭拜陈氏历代祖先,心里头则慢慢转着主意。至晚间,香兰帮着薛氏操持了一顿年夜饭。因陈家的日子逐渐殷实,晚上一顿做了鸡鸭鱼肉,陈万全特特开封了一坛好酒,倒也丰丰富富。只是香兰吃得无甚滋味,酒入愁肠听着窗外隆隆的鞭炮声,反倒添了两分怅然。
陈氏夫妇却极有兴致,在门口燃了一挂鞭炮,又重新张罗了面点夜宵。眼见守岁已过,香兰吃了点东西便回了屋,在床上辗转到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了。
一时无事。
113 放籍
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香兰早早起来,洗了手脸,梳了圆倾髻,插了支小小的金凤步摇并两三支簪子,从柜里翻出一身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的褂子穿了,配上浅红的裙儿,手腕上各戴一只玉镯子,虽喜庆却也不觉奢华。
薛氏推门进来唤她吃早饭,见她打扮便笑道:“哎哟,怎么穿这一身,年下给你置备了好几件呢,有缂丝的,有烧毛的,都比身上这个贵呢。”
香兰笑道:“待会子要去给太太和小姐去磕头拜年,穿成这样好些。”
薛氏忙点头道:“很是,是该去磕头的,待会儿让你爹去雇辆车。”
香兰吃了块糕饼,喝了一碗汤,穿了薛氏的褐色斗篷,方才出了门。
宋姨妈和宋檀钗如今仍住在林家南苑二房太太处,香兰命车停在南苑一处偏僻的角门处,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钱塞给车夫道:“且在这儿稍等片刻,待会子再把我送回去。”说罢前去叩门。
守门的老婆子将门打开一道缝,问道:“何人?”
香兰忙堆笑道:“我是宋府的丫鬟,来瞧太太和姑娘,劳烦妈妈往里头递个话儿。”看那婆子满脸不耐烦的模样,忙塞了一把钱,那婆子见香兰穿着体面,又出手大方,脸色便好看了些,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香兰忙道:“就跟我们家太太姑娘说香兰来给主子们磕头。”
那婆子便将香兰让到门内,自顾自去了。过不久才回来道:“随我来罢。”将香兰引了进去。
香兰低着头快步往前走,过了垂花门,另换了个丫头带路,将她引到一处名为“浮翠”的院子跟前,道:“宋家太太小姐住在这院子里,这会子刚用过饭”
香兰连声道谢,进了那院子便往主屋去,站在门口垂手唤道:“太太,香兰来给您磕头拜年。”
宋姨妈正坐在临窗的炕上,穿着孔雀蓝四合如意团绣的长褙子,手里捧着个紫铜八角手炉,卷华立在一侧服侍。
宋姨妈口中犹自说道:“待会儿把大哥儿的信再给我念一遍,唉,大过年的,他一个人呆在京里,也怪冷清的……”听见香兰的声音便住了嘴,脸上不大自在。
卷华知道宋姨妈的心病,先前总同她念叨香兰不是个好的,生得这样美,跟妖精似的,一来宋家便害死一条人命,日后保不齐要害了大哥儿云云。如今见宋姨妈沉了脸色,连忙劝道:“太太,这大过年的来给主子磕头,总是她一份孝心,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太看在大爷的面上让她进来磕个头罢。”
宋姨妈想到宋柯临走前曾嘱咐她善待香兰,便又将脸色缓了缓,别扭道:“让她进来罢。”
卷华亲自将香兰迎进来,在地上铺了跪垫,香兰拜倒,口中道:“太太金安万福。”
宋姨妈淡淡道:“你有心了。”说着看了卷华一眼,卷华立刻掏出一封红包递了过去。
香兰收下,坐在宋姨妈脚边的小杌子上,满面笑容道:“给太太磕头是应当应份的。”口中嘘寒问暖,又将过年家里大小事务报了一遍,将宋姨妈爱答不理的,略一沉吟,便又笑道:“前几日大爷打发人送来些京城里的特产,又在信里特特嘱咐我,说让把京里出的细布和点心都给太太留着。说太太畏热,这细布软和凉快,夏天做贴身衣裳最好不过了。还说太太嗜吃甜,京里的白皮点心百吃不厌,如今到金陵难免想念,便多买几包托人带回来。我和玥兮都感叹大爷的孝心,这一匹布,一块点心,首先想到的都是太太。”
香兰一边说一遍留意看着,果见宋姨妈脸上逐渐挂了笑。卷华心道:“香兰是个嘴巧的,两三句话就把太太的脸色说开了。”也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大爷在京里刻苦攻读,还不是为了太太后半生有靠么。”
宋姨妈缓缓点头道:“不错,不错,大哥儿自小便是个孝顺孩子。”
香兰又凑趣儿的说了许多宋柯如何惦念宋姨妈的话,连带编了许多,她声音本就婉转好听,说话又会挠人痒处,果然哄得宋姨妈欢喜起来,提起兴致又将宋柯从头到尾夸了一通。末了,道:“这从古至今都把孝道放在头一位,大哥儿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自然通通透透,什么都孝敬我呢。那年他爹去了,我病了躺在床上整整三个月,大哥儿那会儿才多大,就懂得衣不解带的在病榻前伺候着,整整瘦了两圈儿。都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我们大哥儿是实打实的孝顺,单凭这个阴德,这回春闱也该考个进士回来。”
香兰和卷华连连称是。
香兰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太太有大爷这样的儿子孝顺是上辈子攒的福气,大爷有这样心疼他的亲娘,也是他的福气了……”说着又跪下来道:“说来惭愧,今日我过来一则为给太太磕头拜年,二则也来求太太一桩事。我爹娘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女儿,眼见他们年纪渐渐都大了,我也实在放心不下,特来向太太讨个恩典,求太太允我给自己赎身。”
宋姨妈和卷华登时一怔,万没想到香兰会这般说。宋柯待香兰情意有目共睹,宋姨妈原以为香兰该死活赖在宋家,等着宋柯抬举,不由狐疑道:“你要赎身?”
香兰磕头道:“还求太太恩典,放奴婢回去多伺候爹娘几年。”
宋姨妈暗喜道:“妙得紧!她赎身出去,日后便不在大哥儿身边,且大哥儿若是高中,必将留在京城或是外放出去做官,怎可能再见她的面,我找人买个有宜男旺家之相的绝色摆在大哥儿房里,再选户高门淑女,大哥儿怎还会惦记这么个出身卑微的小狐媚子。再者说,这赎身是她自己求的,可不是我迫她去的!”脸上也笑开了花,竟亲手将香兰从地上拉了起来,慈爱道:“我的儿,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我怎能不答应呢?你好歹在家里伺候一场,又是个忠心的,宋家历来宽厚,赎身的银子便不必给了。”
香兰见宋姨妈如此开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上仍带了笑道:“银子还是要给,当初大爷救了我,又给吃给穿,这大恩大德粉身碎骨也难报了。”从袖中掏出五十两银票并一包二十两的散碎银子,递上前道:“银子不多,却好歹是我一份心。”
卷华悄悄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太太不是说了么,宋家给你恩典,不要你赎身的银子了。”
香兰执意将那银子递上前,一双眼明澈如湛湛秋水。
宋姨妈又是一愣,纵然她不喜欢香兰,却也在心里暗赞她一声有心。伸手将银子推到香兰跟前道:“这银子算我赏你的,日后添嫁妆用罢。”
香兰也不再推辞,又磕了个头,口中称道:“谢太太恩典。”
此时宋姨妈看香兰愈发顺眼,急命人送宋檀钗回家取香兰的卖身契,生怕香兰反悔似的,火急火燎的打发管事的去办放籍之事。一时秦氏打发人来请宋姨妈和宋檀钗去听戏,香兰便独自留在屋子里枯坐。放籍书拿来时已是未时,原来因是过年,衙门里并无人办公,只有值班小吏,少不得托人使了些银子,方才将此事妥妥当当办成了。
香兰将那放籍书牢牢抓在手里看了又看,急急忙忙的往家去。她昨晚盘算到半夜,最终决定来求宋姨妈赎身。一来林锦楼的威胁尤言在耳,若是他找到宋姨妈讨自己过去,宋姨妈一准儿就答应了;二来,宋柯若是春闱高中,届时必有高门第的女孩儿与之攀亲,倘若宋柯变心,自己的卖身契仍被宋家攥着,便不能自主了;三来,她心心念念求的便是这自由,只觉快活非常,忽觉昨日林锦楼的欺凌都算不得什么了。原先她不敢来求,一是怕宋姨妈因有宋柯嘱咐不敢答应,日后此事吹到宋柯耳朵里反而不美;二是因有宋柯一缕柔情牵绊,心底里也想着自己若是宋柯的丫鬟,还能在他身边多陪伴几日罢了。
香兰将斗篷系好出了院子,虽是在二房,也怕遇上熟人,又将兜帽戴上,顺着抄手游廊低头往前走。此时前院里午饭已毕,爷们凑在一处听戏、耍钱、投壶、打马吊热闹非凡,隐隐传来喧嚣之声。香兰暗道:“清晨来请安还好,那些爷们昨晚都要吃酒,断不会这么早起床,可如今已是中午,不知那位楼大爷是否出去拜年了,若碰上便糟糕了,不如拣条僻静的小路走,虽远些,可到底安全些。”便绕到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丫鬟小厮并婆子们,除了留下个把当值的,余者不是凑在一处玩笑就是出去探亲吃年茶,故而愈发幽静。
香兰快步走了一小段,拐过一丛松柏,忽瞧见前头假山旁有人影晃动,似是一男一女搂在一处。
香兰大吃一惊,连忙顿住脚步,一闪身藏到老松后头,偷眼望去,此时那女孩儿忽然扭过头,斗篷帽儿被那男子除下,露出一张白玉般的脸儿,然后那男子便亲了上去。
香兰惊得捂住嘴——这女孩儿竟是林东绫!
114 造衅
林东绫只顾和那男子亲昵,并未瞧见香兰,两人身影一闪便往假山后去了。香兰暗道:“这林东绫是个胆子大的,竟敢公然在家里与男子私相授受。林家也算是世家大族,养出的小姐不能说金尊玉贵,总也该有个体统,如今竟做出这等不才之事,可见家风已不如从前。此乃是非之地,还是速速离开好。”遂顿住脚往回走,捡了另一条路去了,暂且不提。
却说林家此时正热闹非凡。虽还在曾老太太孝里,可林锦楼升了四品将军反而比往常还要喧嚣些,登门拜年之人络绎不绝,跟走马灯似的。林锦楼上午一早出去拜年,至午时才回,引了几个往日常走动的朋友在家用饭,因守孝不好请戏班子搭台唱戏,便化银子从怡红院和丽春阁分别用小轿抬了头牌红姑来,又唤了家里养的几个会弹唱的女孩子,抱了丝竹管弦在屏风后吹奏。一时也春意盈盈。
林锦楼歪在罗汉床的引枕上,半眯着眼,看酒桌上几人猜拳行令,百般作乐。丽春阁的名妓鞮红挨在他身边坐着,将手里的桔子剥开,一瓣一瓣的喂到他口中。酒桌上尽是些官宦子弟,其中有一人唤作乌亮,乃是江浙巡按乌有为的独子,今年十七岁,被家中长辈溺爱,惯是个吃喝嫖赌的浪荡子,倒有一肚子心眼子,竭力与林锦楼结交。见林锦楼对他爱答不理,便巴巴的挨着林锦亭套亲热。
林锦亭没酒量,被灌了几盅便头脑发懵,说话也语无伦次,林锦楼便道:“小三儿别再喝了,让小厮扶你到后头躺躺。”话音未落,便有两个清俊小厮上前扶着,乌亮连忙架起林锦亭道:“是我该打,灌了林兄弟喝这么些酒,还是让我扶着去罢。”
林锦楼不置可否,只就着鞮红端过来的碗喝了一口参茶。乌亮便颠颠儿的扶着林锦亭往后去,到了抄手游廊上,林锦亭被冷风一吹,顿觉头上一疼,肚里翻涌,扶着柱子“哇”一声吐了出来。乌亮吓了一跳,忙忙的唤道:“快来人,你家三爷吐酒了!”
喊了几声却没瞧见有小厮出来,原来仆役知道这饭局一开,没两个时辰是散不了筵席的,仅有几个伶俐的在前头伺候局儿,剩下的偷空去赌博嫖娼,或是偷偷溜出去饮酒作乐,还有家去的,故而一时间竟无人过来。
乌亮抬眼一瞧,只见月亮门处依稀闪过几个丫头,便忙不迭架着林锦亭过去,站在花园子门口往里张望。见那院中景致萦回曲径,窈窕绮窗,暗笼绣箔,不远山坡上栽着一片梅树,有个穿着大红猩猩晕斗篷的美人儿立在梅树下,手里拿着剪子剪梅,另有个小丫鬟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个素白的玉胆瓶,当中插着一支已经剪好的梅枝,俏丽得仿佛画中之人。
乌亮看呆了,不自觉往前迈了几步,只见那美人儿约莫十四五岁,凝脂雪肤,柳眉檀口,真个儿秀丽无双,端得一派娴雅。乌亮只觉自己魂儿都飞了,不由捅了捅林锦亭喃喃道:“这……这是你们林家的女孩儿?”
林锦亭醉醺醺睁开眼,看了看道:“这……这是我表妹,宋家的……”说完没忍住又吐出来。
乌亮慌忙让林锦亭靠在一块太湖石上,自己去屋中唤人,却暗暗对宋檀钗上了心,日后百般打听,暂且不表。
林锦楼在屋中吃了一回酒觉着无趣,怡红院的小翠云亲手撕了点子排骨肉盛在小碟儿里端了过去,笑道:“爷别光吃鞮红姐姐喂的,奴亲手剥的好歹也吃两口,就当给奴个颜面罢。”
众人起哄道:“瞧瞧,醋上了不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你可快吃了罢!”
林锦楼懒洋洋挂着笑,低头便吃了一口,对小翠云笑道:“我的儿,你是越来越精乖了,可见李二包了你,待你着实不错。”
小翠云幽怨的瞥了林锦楼一眼,半真半假道:“还不是爷瞧不上奴,只看上奴的姐姐。”原来这小翠云是小翠仙的妹妹,早先垂青林锦楼,送了诗词和络子等物,见林锦楼收了不由心中暗喜,谁知林锦楼对她并未留意,反倒他军中的一个偏将李毅安瞧上了她,使银子收用。小翠云开始不肯,又上吊又抹脖子,后来鸨母骂道:“翠仙生得比你俏,又会弹唱,林大爷才偶尔来两趟,你颜色比不得你姐姐,趁早收了这个心!”林锦楼又打发人过来说和她和李毅安之事,小翠云便只好答应了。可如今瞧着林锦楼,心里又发痒,忍不住过来讨好奉承。
林锦楼笑道:“这话可不能浑说,如今你姐姐跟了刘公子,跟我再无瓜葛了。”
小翠云赔笑道:“是奴失言了,该罚!”举起酒杯吃了一盅。暗道:“林锦楼是个狠心人,姐姐对他一片痴心,到末了他也没要,只不过出银子赎身,送了他朋友罢了,可知这世上男子负心薄幸得多,真个儿不及银子可亲。”心中那点子多愁善感一消,又堆上笑道:“昨儿个妈妈还说爷总不往我们那儿去了,园子里来了好几个姑娘,都跟水葱似的,小声音也嫩,专门请了师傅教过,我今儿就带来个妹妹,让她来伺候大爷。”
说着起身,从酒席上拉来个女孩儿,约莫十四岁上下,穿着粉红折枝玉兰刺绣缎面褙子,白绸竹叶立领中衣,底下是枣红色的绣梅花裙儿。头上扎着辫儿,仍未梳髻,显见还未让人梳笼过,却插着戴金镶珠宝半翅蝶烧蓝钗,白珠金簪,鬓边簪着金菱花,耳上垂着绿玉耳坠,皓腕上挂着金镶珍珠手钏儿。生得一张瓜子脸,描得细细的一双眉,水汪汪的含情目,粉腮红晕,纤腰柔软,仍带了两分青涩,走到林锦楼跟前,见他生得俊伟,便先红了脸儿,盈盈拜倒,含娇细语道:“奴家翠翘,来伺候大爷。”
小翠云将小翠翘推到林锦楼身边儿,口中笑笑道:“这是奴的新妹妹,带来长见识的,大爷可得怜香惜玉,别吓着了她。”又冲小翠翘使了个眼色:“机灵着点儿,能伺候林大爷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翠翘虽有几分人才,已是个难得美人,可在林锦楼眼里却也算不得什么尖儿,便随口笑道:“你们妈妈倒是手快,刚走了个翠仙,立刻便填补新人了。”
小翠翘倒也乖觉,亲手斟了一杯茶递到林锦楼跟前,林锦楼只抿了口便放在炕桌上了。
小翠云见林锦楼并未上心,便对小翠翘道:“去抱琵琶来,唱你前些日子新学的曲儿给各位爷听听。”
小翠翘便抱了琵琶坐了,拨弄琴弦,咿咿呀呀唱了首《榴花梦》,倒也清脆悦耳。一时满堂喝彩,众人纷纷道:“这嗓音清嫩,倒是极难得的。”更有积年风月里行走的轻浮子弟已跃跃欲试,这个低声道:“小小年纪倒也别有风情,待会子去换她汗巾子。”那个小声语:“放屁,没瞧见人家有了意属的人么,再说怡红院那老鸨子多黑,这样的俏妞儿,没有八十两银子岂能是梳笼过来的!”还有道:“若八十两未免不划算,外头买个丫头也不过五两银子。”这话一出便引得一阵哄笑挤兑道:“五两银子,你去买个肥敦矮胖的丑丫头回来罢!”
一曲终了,小翠翘又上来服侍,学着鞮红的样儿,将瓜果喂与林锦楼吃。林锦楼扭脸儿一瞧,只见她娇怯怯的神色,心里忽地想起香兰,最初见她时也是这样怯生生的,她在湖边悄悄簪了朵玉兰花在头上,被人撞破了便垂着红扑扑的脸儿,粉黛不施,比这小翠翘要清丽灵秀得多了。
这一想便记起昨天那妮子不识抬举,寻死觅活给自己甩脸子,弄得他到祭祖时还崩丧着脸,心里便恼上来,索性茶也不吃了,穿鞋下榻便走,口中道:“你们只管吃喝,忽想起有桩急事,去去就来。”言罢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宅。
这厢秦氏正请人在花厅里听女戏子唱戏,林锦楼见红笺正端了盘子要进屋去,便唤住,小声问了两句。不多时红笺从屋中出来道:“已跟宋家太太说了,在次间里等大爷呢。”
林锦楼连声道谢,掀帘子进了次间,只见宋姨妈已来了,便拱手笑道:“打搅姨妈听戏了。”
宋姨妈笑道:“你这孩子,如此外道作甚,就不知把我请来为了何事?”
林锦楼笑道:“说来冒昧,我这次一来是想向姨妈讨个人。宋家应是有个叫香兰的丫鬟,我瞧着合眼缘,不知姨妈是否肯割爱了,若给了我,我指定送姨妈一份厚礼。”
宋姨妈一怔,紧接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哟,你这提得怪不巧的……这丫头上午刚来,求了恩典,已经放出去了。”
林锦楼愣了,渐渐拧起眉头。
115 归来
宋姨妈口中絮絮道:“唉,真是不巧,早知你中意这丫头,我便早给你送来了,或是你早来个一时半刻,也是赶得上的。”顿了顿,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丫头的?”
林锦楼脸上的不悦之色已隐去,笑道:“实不相瞒,这丫头原是我身边伺候的人,想要抬举她来着。谁想出去打了个仗,回来却发觉人已经卖出去了,查问才知人被奕飞买了去,这不,我就厚着脸皮来求了。”
这一番话将宋姨妈惊了个目瞪口呆,冷汗都滚下来,暗道:“香兰这天杀的小狐媚子,原来竟是林锦楼身边的人。勾引了林家的爷们儿不够,又来勾引我儿,若是我儿收用了她,岂不是跟林锦楼交恶!阿弥陀佛,得亏她已经走了,否则真真儿是家宅不宁!”脸上堆起笑,一叠声道:“我这也是不知情,否则定要柯儿那小混账把人送来给你赔礼。姨妈帮你留意着,若是日后见着好丫头,一准儿买一个送过来。”
林锦楼笑道:“姨妈外道了,家里难不成还缺丫头?”又同宋姨妈随意闲扯了两句,方从屋中退出。
林锦楼只觉心里憋闷,回去脸上连一丝笑模样全无,小翠翘也不敢十分靠前伺候,众人不过说笑一回便散了。接连下来几日林锦楼更是迎来送往,应酬不断,一时顾不得香兰,待过了元宵节,京中又传来圣旨,命林锦楼进京面圣。林锦楼只得草草收拾一番,正月十七便带了亲兵心腹之人北上而去了。
却说香兰在家提心吊胆呆了几日,见林家毫无动静才稍稍放了心。过后听说林锦楼去了京城方才长长的出一口气,又觉着自己虽是赎了身,可守在林锦楼眼皮子底下也非长久之计,谁知那个霸王什么时候又想起自己来折腾一番?便心里计较着搬到外省去住。旁敲侧击的跟她爹娘说此事。陈万全一瞪眼道:“异想天开,搬家哪是这般容易的,到了外头人生地不熟,咱们指望什么吃喝呢?再说在金陵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家?”
香兰犹豫了一番,道:“林家的大爷说要纳我为妾,我死活不肯答应他,只怕他威势相逼。”
陈氏夫妇一怔,连忙追问,待问明之后,陈万全一脸喜色,笑得见牙不见眼,拍着大腿道:“啊呀呀!怪道大爷大年下来咱们家来呢,还捎了这么些东西!我的天,我的天,只怕我们老陈家坟头上真要冒青烟了!起先你在林家的时候,就有传言说大爷瞧上了你,我还不信,谁知竟是真的!我的儿!你要当了林大爷的妾,可比在宋家威风多了!”
香兰“噌”地站了起来,怒道:“爹爹说什么呢?我是死活不能给人作妾的。如今我又脱了籍,嫁人便堂堂正正的当正头娘子去!”
陈万全拧着眉指着香兰跺脚道:“糊涂,糊涂!小孩子家家你懂个屁!你当了林大爷的妾,不比当小门小户的正头娘子风光百倍。虽是小老婆,可意思差远了去了!皇上的小老婆要叫一声‘嫔妃娘娘’,大官的小老婆便要尊称‘姨奶奶’,只有那空有几个钱娶小老婆的才是不值钱的贱妾。亏得你还识几个字,怎么闹不清这个理?”
香兰冷笑道:“爹爹以为林家内宅里是闹着玩的?一年到头死多少人命,你要把我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送?”
陈万全听了这便沉吟下来,咬了咬牙道:“原先不过是他大老婆厉害,性甚嫉妒,听说她如今害了病,只怕也抖不起威风了罢……”
香兰“咣当”将手里的茗碗放到几子上,冷冷道:“爹爹的眼皮子就这样浅,与你也无甚话可说。只告诉你一句,爹爹倘若敢答应,或是林家要动强要我作妾,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罢了。”言罢转身便走。
陈万全气得浑身乱颤,大喝道:“听听!听听!说得什么混账话,我还能害了你不成?你哪一桩听我的听错了?”
香兰回过身冷冷道:“倘若我听爹爹的,这会子早就嫁给林家家生奴才的那个傻儿子,子子孙孙为奴为婢,爹爹能有今天扬眉吐气的日子?”
陈万全一时语塞。
香兰头也不回便推门走了,身后陈万全犹自骂着“不懂好歹”,“糊涂混账”等语。香兰回到厢房静静坐在床上发怔。
薛氏推门进来,对香兰叹口气道:“你爹也是为着你好,你若不想作妾便不作罢……”
香兰叫了一声“娘”,眼眶便红了,只觉心里灰了一半。
薛氏坐到香兰身边,叹口气道:“我原就是林家出来的,知道宅门里那些腌臜事,尤其林大爷又不是个好性子,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怎舍得让你吃亏?”顿了顿道:“你……是不是还想着宋大爷呢?”
香兰一怔,垂了脸儿,半晌道:“我是想着他,可他要我作妾,我也是不肯的。”
薛氏又叹口气,不知怎的,忽想起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戏文来,看着香兰明眸香腮,仿佛烟霞秋果,摸了摸她乌亮的发,低声道:“我的儿,你色色出挑,又会这一手好丹青,我见过的小姐都没一个比得上的,只可惜你托生错了人家……我怕你心气儿这样高,到头来却落成了空。”
香兰也落下泪来,她何曾不知,有道是“情深不寿,强则极辱”,有时她想着自己干脆认命算了,这一生已经是个丫头,再如何好强又能如何?既然两世情缘都系在宋柯身上,即便做个妾又能怎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日子而已,可心里却有那么一股子傲气和不甘,想着自己若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还不如死了。有时她又想,要不自己便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亲,搭伙过日子算了,可时光和岁月这样长,若如此就将自己的心灯熄了,过行将就木的讨生活,又让她心里尤其绝望。如今只能豁出去搏一搏,即便不如意,也是愿赌服输。
想到此,香兰用帕子蘸了蘸眼角,多日的惶恐反倒逝去,镇定下来,道:“娘何必说这个。前头这样多艰辛不也都过来了,日后就算是火焰山也闯得过去。”又将私房银子拿出来,低声道:“我这儿拢共有七十两银子,有卖画儿的钱,宋家的月例,也有当首饰的钱,把这些凑凑,倘若林锦楼回来,仍要迫我,咱们家便住到金陵城外头,找个地方躲几日,再不声不响搬出去罢。”暗道:“如今在这金陵留恋,不过是等着宋柯的信儿,倘若和他真个儿缘分已尽,便合家搬出金陵城去。往扬州或是安徽,总有能容身的地方。”
薛氏并不以为事情严重,却见香兰一脸严肃,也只得应下了。
自此香兰每日愈发精进作画,精心画制一册1幅梅图,卖了不少银子,一心一意攒起来备作不时之需。
闲言少叙。
却说一晃正月过去,二月初九便是春闱,四月殿试,之后传来消息,宋柯点了二甲传胪,赐“进士出身”,入翰林院当了七品的编修。香兰闻说也合掌念佛不止。
这一日傍晚,香兰将庭院收拾了,把买来的几盆花摆在屋檐底下,见那茉莉开得馥郁芬芳,便打算掐下几朵放进香囊里头。
此时听得有人敲门,香兰问了几声都无人应,走上前顺着门缝向外一瞧,只见外头站着那人穿了一身青缎衣裳,腰间系着八宝腰带,头上一根玉簪挽着头发,更衬得一张白玉脸丰神俊朗,不是宋柯又是谁?
香兰大喜,连忙把门打开,还未说话儿,宋柯便挤了进来,将那身后的门一碰,一把抱了香兰,将脸埋在她肩上道:“快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香兰羞得满脸通红,推了推道:“作死呢!让人瞧见怎么好!”
宋柯闷闷笑了两声,道:“你爹这会子在柜上,你娘方才找街坊串门子去了,我瞧得真切,这才来敲门。”
香兰红着脸儿笑道:“你个不害臊的,还有脸说。”将宋柯挣开了。
宋柯知道香兰脸皮薄,又是个守礼之人,便放开手,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二人相看无言,又齐齐微笑起来。
宋柯忍不住,悄悄拉了香兰的手道:“这些日子想我不想?”
香兰抿着嘴笑着不答,只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柯道:“今儿个上午回来的,到家发觉你不在,问了才知我娘放你出去了。因太累在家睡了一觉,一醒便过来找你……我还给你带了好些京城的玩意儿,这次来得急,下回给你捎来。”
香兰笑道:“不必麻烦。”又拜了拜,“我这是见过编修大人了。”
宋柯摆了摆手,眉眼笑得弯弯的:“七品的小官儿,在京里不知什么钱。当初我还以为必然要外放的,已备了银子要谋缺儿,谁想竟留在翰林院了。”
香兰道:“翰林院是个最好的地方,多少内阁大臣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呢,虽然清苦些,却有‘储相’之称,反倒外放落了下乘了。”
宋柯一怔,惊疑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香兰也一怔,心里犹豫是否该告诉宋柯前世之事,咬了咬唇儿,静了半晌,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我之事,你心里可有决断了么?”
116 小人
宋柯没料到香兰会这样问,一时沉寂下来。香兰等了片刻,见宋柯仍未回答,心慢慢沉下来,将手从宋柯的掌中抽回,强笑道:“你也不该在这儿太久,快回去罢。”
宋柯忙将香兰的手拉住,道:“你我的事……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就跟我娘慢慢提一提。”
香兰猛抬起头,看见宋柯正含笑的看着她,不由微微红了脸,迟疑道:“你……”
宋柯伸了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道:“上京之前便请媒人来提亲。”
香兰只觉心里有一团暖洋洋的火,想说又说不出口,眼泪将要转出来,心里有一股子辛酸,更有一番喜悦,恍若一只小鸟吱吱喳喳叫着,将要从心口里飞出去。
宋柯伸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笑道:“傻丫头,怎的哭上了?喜极而泣?”
香兰适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慌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扬起脸儿,对宋柯展颜一笑。
这笑容如同朝阳初升,灼灼莲华,晃得宋柯有些痴了。原本他心中极其犹豫,自他点了二甲的传胪,京中达官贵人们得知他还尚未娶妻,争相请人做媒,也颇有些高门贵女。若是原来,他必将好好挑拣个家世人品都般配,且岳丈有倚靠的,为自己仕途上寻一个靠山。可不知怎的,每每想到此事便念起香兰。他总觉着香兰便是他前世的妻,只不过饮了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却因缘际会,这一世前来寻他。他对沈氏原本就存了感激敬爱,如今更加倍回报在香兰身上,又爱她聪慧可人,便再放不下。
今日香兰问他决断如何,他本想说再容他想几日,可瞧见香兰失望的神色,心里一动,竟不自觉说出这样一番话。冲口而出之后心里隐约后悔,可此刻瞧见香兰这般喜悦,忽又觉着就这般娶了香兰也没什么不好——多少寒门子弟娶了糟糠之妻,也一步步熬了上来,他宋柯又不比旁人矮三分,凭一己之力,也必将能立出一番事业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香兰刚欲向他说出前世之事,却听绿豆隔着大门低声道:“大爷,陈家婶子要从街坊家里出来了。”
宋柯连忙道:“我先走了,过几日再来。”言罢,打开门闪身走了。
香兰嘴角扬起笑,摘了一朵蔷薇花插在发间,哼着歌儿往屋中去了,暂且不表。
却说宋柯骑着马回了宋家,进门便看见卷华请他去宋姨妈房里。宋姨妈一见宋柯便道:“方才跑哪儿去了,快过来,这么长时间你不在家,我有几件事要同你商量呢。”
宋柯坐下道:“何事?”
宋姨妈笑眯眯道:“显国公家的娴姐儿,你是见过的,觉着如何?”
宋柯一怔。
宋姨妈道:“你这一回金榜题名显国公巴巴打发人来送了好些贺礼,他们家太太和姑婆母也来了,把你大大夸奖了一番,姑婆母字里行间透了这么点意思,显国公也中意你呢,若是你有意,直接请媒人上门,包管一说就成了。”郑百川原是极不看好宋柯的,奈何郑静娴日日缠着他撒娇撒痴,说宋柯的好处,如今宋柯又点了进士,郑百川见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造化,瞧着是个可造之材,日后仕途上提携一把,也是个能封妻荫子的,加之他极溺爱郑静娴,知道她心高气傲,寻常人等绝难入眼,如今好容易看上一个,也并非是没有前途之辈,心里头便也默许了。
宋柯垂了头,半晌抬起脸儿道:“郑家的小姐还是一团孩子气,仍有些任性妄为,我不太中意。”
宋姨妈漫不经心道:“嗐,娇养的女孩儿么,有些小脾气也在情理之中,日后慢慢教就好了。我瞧着她就不错,知书达理的。”
宋柯严肃道:“娘莫非忘了当初咱们孤儿寡母的时候了么?我爹一死便人走茶凉,显国公连正经下葬都没来,我因分家之事求上门,他连见都不见一面。这样的旧怨,我实不能娶他的女儿。”
宋姨妈听宋柯这般一说便泄了气,叹道:“唉,这般一说也有道理,我只是觉着娴姐儿是个好的,门第也好……”
宋柯放柔声音道:“有道是‘娶妻娶低,嫁女嫁高’,娶个这样门第的媳妇儿过来,娘使唤又使唤不动,岂不是要当娘娘供起来。”
宋姨妈笑道:“我使唤人家做什么,只要你们小两口好好的,让我当牛做马我也甘愿的。”她见宋柯不应此事,心里隐隐有些失望,料想日后再慢慢劝说,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桩事。出了正月,有媒人上门来给檀姐儿提亲,是浙江巡按乌有为大人的独子乌亮。我听着是巡按大人家,还是极体面的,可跟林家几个内宅妇人打听,她们都说要好好看看人品。毕竟是咱们家的事儿,人家也不好多嘴,可瞧着她们说话支支吾吾的,我这心里也是悬着……后来那乌亮上门来过一趟,还备了好些东西,我瞧着他个头不算高,人长得却体面精神,一张嘴甜得紧,我便担心是不是个油滑的……听说家里打算给捐个官儿做,他也说自己有田有地,住着三进的宅子,还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儿。”
宋柯略一沉吟,道:“浙江巡按,官职不大,却有实权,能直达圣听。门第倒也算体面了,就是这乌亮不知人品如何,回头我找人打听打听。”
宋姨妈连连点头。
宋柯第二日便去林家拜访,见过长辈之后便同林锦亭一起吃茶。谈笑间说起乌亮提亲之事,林锦亭笑道:“原来乌亮动了凡心,竟提亲到你们家里去了。这小子一贯游戏花丛,相中了表妹,却是他头一遭有眼光。”
宋柯一听这话,拧起眉头问道:“‘游戏花丛’,这话什么意思?”
林锦亭道:“就是有个风流的名儿,在勾栏里有过几个相好,是个爱吃酒耍钱的。却不是庸庸碌碌之辈,脑子精明得很,甭瞧着他爹有点迂腐,他确是个会敛财的,打着他老子旗号赚了不少银子,上下都吃得开。前些日子抓了个贩私盐的盐商,最低也要判个发配,那盐商不知怎的,搭上乌亮这条线,乌亮也心黑,几乎让他孝敬了一半家产,之后上下那么一走动,你猜怎么着,没两天那盐商就回家了,另找个倒霉蛋顶罪,那倒霉蛋虽也是犯点子小私盐的,可谁料到竟摊上这么一摊子大事,家里为着他倾家荡产,最后屈打成招,发配到漳州,这案子便做了结。”
宋柯沉了脸道:“这事不好,乌亮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人品断乎不能把妹子许配给他!否则非但母亲妹妹要埋怨我一辈子,跟这样的人做亲戚也够羞煞颜面的了。半分本事没有,反倒一肚子阴狠算计,纨绔浪荡子也就罢了,扯着他老子做大旗,贪赃枉法,作奸犯科,迟早有折进去的日子。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他爹竟然也纵着他。”
林锦亭道:“乌有为中年得子,一家宝贝他跟眼珠子似的,想管也舍不得……且乌有为政务繁忙,乌亮又是个会哄人卖乖的,只怕他爹也不知他在外头犯的好事。奕飞,若回绝他也找个好听些的说辞,此人睚眦必报,别结成了愁。”
宋柯笑道:“我知晓,也多谢你如实相告了。”又说了一回,告辞出来。日后推说宋檀钗年纪尚幼,且宋柯还未议亲,不可越过去,便回绝了乌家。
这事本来已了结。只是当日在书房喝茶时,林锦亭的小厮禄儿在旁侍茶,将这二人的对话听了去。禄儿是个嘴里没捆儿的,后来在外吃醉了酒,添油加醋的将此事跟旁人说了一番,当时不过是一说一乐,谁想此事竟传扬出去,七扭八拐的就吹到乌亮耳中,乌亮登时气得蹦了起来,暗道:“好你个宋柯,不过才是个刚考上进士的小官儿罢了,什么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公然不把你乌大爷放在眼里,四处造谣传我这等不堪之言,看我逮着机会整你一整,也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心中暗暗记恨上来。
闲言少叙。
宋柯归家,先前几日天天忙着应酬,又将产业出售,心里盘算着如何跟宋姨妈开口提香兰之事,忙碌到十分去,忙中有出了一档子事儿。原来宋柯要将金陵一处庄子卖掉,买家唤作李甲,原本已谈好价钱,谁想李甲又反悔,偏要低价买了去,宋家自然不卖,李甲便上门来闹,撒泼打滚,言语间起了争执,宋家管事的失手将李甲打伤。宋柯忙命人备了礼物去探望,李甲得了好处便偃旗息鼓了。
原本是一桩风波揭过去就好,谁想不几日外头便传出谣言,说宋柯“管教不严,性纵豪仆生事”、“仗势凌人,欺压百姓”,宋柯只当是有人无聊生事,因谣言多少有损声誉,便亲自备了礼物登门到李甲家中探望。那李甲却将宋柯拒之门外,对外反复宣称自己如何无辜等等。
更让宋柯没料到的是,此事竟惹得御史言官上书弹劾,点出他“得志猖狂,不堪大用”等言。宋柯在朝中本就无根基,加之少年登科,已引得多少人嫉妒眼红,故而一时间跳出不少魍魉精魅伺机落井下石。朝中自然也有正义之士,为宋柯说话,更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攻击政敌。一时这小小的是非争端竟星火燎原,愈演愈烈起来。
117 愁肠
宋柯只觉烦恼,在家中镇日坐卧不宁。林锦亭悄悄来找他,道:“眼下你的情形不妙,我派人四下打听过,那李甲是让人唆使着闹事的。原本我还想着他是个贪财的,多给些银子让他改口便罢了,谁知他竟油盐不进。”
宋柯皱着眉道:“自然是有人唆使,否则这点子小事怎会闹到让御史弹劾上书?我何等冤枉,却被扣了‘欺压百姓’的罪名。”
林锦亭愁道:“不知你到底得罪了谁,只可恨我人微言轻,不能帮你查访。等明儿个我就去求大伯父,看看他可否有些门路。”
宋柯长叹道:“只盼着这场风波早些过去才好。”与林锦亭商议一番,不在话下。
只是事态却愈发严重,皇上听闻此事心中不悦,责令宋柯闭门思过,悔改前不得入京。消息传来,宋柯只觉晴天一个焦雷,整个儿人都傻了。皇上这般说等若断了他的前途光明,十几年寒窗苦读和雄心壮志尽化成流水,一时怒极攻心,病倒在床上,浑身发热,口中胡话不断。宋姨妈等人等若失了主心骨,日夜痛哭,愁云惨淡。
林长政原也打算上书为宋柯说话,却被林昭祥拦下来道:“圣上刚裁断他在家自省,你如今便上书为他喊冤,岂不是打圣上的脸?楼儿正在京中为你活动,给你谋了个山西总督,升了品级,正是要下任命的时候,你此时求稳为重,不可造次。等过个一年半载,此事淡了,再提出来也不迟,若圣上不喜,你便把宋家小子提溜到山西,重用他也不迟。”
林长政只得应下,命林锦亭往宋家送了好些上等的药材,并将林昭祥的意思递了过去。
香兰也听闻此事,奈何半点忙都帮不上,只能暗暗焦急。借口去探望宋檀钗,带了些东西去宋家拜访,偷偷见了宋柯一面,见他大病初愈,脸色惨白,一副病恹恹模样。
香兰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滚出来,忙挂上笑,将手里的食盒拎出来,道:“我在家给你做了几个菜,你尝尝罢,听珺兮她们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可好歹也要吃些东西。”将饭菜一个个端出来,“原先我在林家做丫头的时候,你让绿豆悄悄往拢翠居送吃的给我,这回可好,反过来让我还你的情儿。”把筷子递到宋柯手里,“尝尝罢。”
宋柯勉强吃了一口,又将筷子放了下来。
香兰叹了口气,慢慢安慰道:“先前我在林家,也总觉着自己一辈子熬不到头了,做丫鬟奴婢的,便是一株草,谁都能踩上几脚,哪能料想到不过一年光景就能从林家熬出来呢?你也宽宽心,如今瞧着是没有路了,再等等就柳暗花明了呢?”
宋柯苦笑道:“这个理儿我何曾不懂?只是朝堂之上无人为我说话,即便过个一年半载,林家大老爷为我翻了案,可到底惹了圣上不喜,日后前途便堪忧了。”说完便闭了嘴,自顾自躺倒床上去睡。
香兰盯着宋柯的背影看了半晌,知他心里不痛快,也不便久呆,便默默退了出来。
香兰从宋家径直往去静月庵烧香,为宋柯求一支签,竟是“否极泰来”运势渐旺的好签。香兰不由松一口气,又为自己求了一支,摇了好久,方从签筒里摇掉一支,香兰依稀见着竹签上依稀写着“同林鸟”三个字。待欲捡起来细看,却见那签被一双罗汉鞋踩住,抬头一瞧,只见定逸师太正立在眼前。
香兰连忙双手合十,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定逸师太弯腰将那签捡起来,看了看,又放入袖中,问道:“你方才求的是什么?”
香兰红了脸儿,轻声说:“姻缘。”
定逸师太一怔,“哦”了一声,盯着那窗外的翠竹看了半晌,方才道:“你不必问这个。你前世阳寿未尽,福报还未享完,却因祸横死,这一世姻缘皆是前订,不必再问,歇了心罢。”
香兰待师父一向恭敬,虽满心好奇,却也不敢再追问了。只是依旧担心宋柯,三五不时的便往宋家一趟,幸而宋姨妈镇日哭天抢地没功夫理睬她,宋檀钗又愿意让她多安慰宋柯,下人们又同香兰交好,倒也一时相安无事。唯有宋柯始终郁郁不开怀,后来身体渐旺,精神也好了些,脸上也渐渐有了些笑模样,可到底不如先前明朗,时常一个人对着桌上的文房四宝发呆。香兰百般想法子引宋柯开心,却也无济于事。
话说宋柯出了事,却急坏了另一个人。郑静娴听闻,登时又急又怒,镇日里缠着郑百川为宋柯喊冤说话。郑百川不胜其烦,道:“宋家那小子明显是得罪了人,这是背后给他捅刀子呢,咱们何必接这烂摊子。天底下好男儿又不只他一个,咱们另择人家罢!”
郑静娴瞪着眼道:“我就瞧上他了!在我心里我就是他媳妇儿,倘若嫁不成宋柯,我绞头发做姑子去!”
郑百川气得浑身乱颤,抖着手指着郑静娴道:“你……你……这样没脸的话你都说得出!”
郑静娴抱着郑百川的胳膊撒娇撒痴道:“爹爹,我拢共就看上这么个人,他又有才学,又有本事,这么年纪轻轻就做了进士,爹爹不也说他前途无量嘛。就当是爹爹起了爱才之心,便为他说几句好话,也当成全女儿一个心愿。”说着把郑百川拽到书案前,把毛笔拿起来蘸好了墨,塞到郑百川手中,催道:“爹爹,快些呀!”
郑百川丢了笔,叹气道:“哪有这样容易的?”
郑静娴插着腰,立起眉毛:“怎么不容易?原先爹爹那个世交的儿子不就抢男霸女么?让御史告了一状,找到爹爹托了人活动,到最后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宋郎指定是被冤枉的,爹爹就给他说两句话罢!”见郑百川仍未答应,郑静娴牛脾气上来,便瞪圆了眼睛道:“爹爹要不管,我就去找大哥二哥!”
郑百川连忙扯住她,无奈道:“好好好,管管管。”遂派人去打听此事底细。果然打听出,原来幕后唆使李甲的人正是乌亮。那李甲原是跟着乌亮吃喝嫖赌的跟班,假意去买宋家的庄子,又无礼大闹,引得宋家管事出手打伤了他。李甲借机大闹,讹了宋家不少银子,乌亮又勾着他爹一个老部下,如今在金陵任御史的,上书告了宋柯一状。
乌亮原本是想惹这么一桩事好生恶心恶心宋柯,却没料到因宋柯是新进登科的二甲头名,身份引人,便引起如此大的风浪。
郑百川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心中便有了谱,暗道:“乌有为虽是个巡按,在地方上算个人物,可在偌大的朝堂之上,至多算个蚂蝗,不足挂齿。因先前宋芳的事,宋柯便与我生了嫌隙,倘若帮他把这档事抹平,便能让他对我感恩戴德,趁机拉拢过来。何况娴姐儿对他有意,此人八成能做了我女婿。”
口中却对郑静娴道:“宋家那小子倒不是不能帮,他可曾对你有意?倘若他无意于你,我又何必费尽气力去做这个人情儿?”
这一句倒把郑静娴问得目瞪口呆。心里也有些恼宋柯,她娘跟家中女眷不止一次跟宋家暗示过此意,可宋家却装聋作哑不肯吭声。若是她平常的性子,只怕早就恨上来丢开手了,可唯独对宋柯却恨不起来,只一心巴巴的盼着。
如今郑百川说了这话,郑静娴便去了宋家,直接与宋檀钗道:“令兄之事,我们倒是可帮忙一二,只是家父瞻前顾后,迟迟下不了决断。若是……若是两家人成了一家人,那便是,便是分内的事,我爹自然全力相助。”话未说完,脸已红了个通透。
宋檀钗是明白人,言尽于此哪有不明白的,立时告诉了宋姨妈。宋姨妈恍若抓了救命稻草,将宋柯唤到跟前,将此事说了,道:“我的儿,娴姐儿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应等什么?如今家中这个状况,你能娶得勋爵家的女儿,已是天大的缘分了,显国公还能助你一臂之力,你这傻小子还有什么不知足?”
宋柯低着头不吭声。
宋姨妈连问了几声,宋柯仍是闷葫芦模样,不由捶胸顿足哭道:“你这是要生生气死我!苦读了这么些年的功名,如今就要毁了,好容易有个天赐良机,人财两得的大好机缘,你却不放心上。自从你爹死,我便朝思夜盼,指望你有出息,我跟你妹妹也有个依靠,谁想你竟这般不争气……老爷你死得早,将我一同带了去罢!”两眼一翻,竟背过气去。
宋檀钗慌忙去给宋姨妈顺气,流着眼泪道:“哥哥,你,你便应了罢!”
宋柯也红了眼眶,道:“我……”
宋檀钗低声道:“虽然显国公不是厚道人,可娴姑娘为人也是极好的……”
宋柯死死攥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埋入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