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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禾晏山     兰香缘txt下载     兰香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2 病中(六)

    展眼到了年关,林家各色齐备,换过门神,对联,新刷了桃符,挂上一色朱红大高照,端得一派新年气象。京中皇室操戈阴霾未散,皇上似是为了早日安抚人心,故此次过年反比往年愈发隆重,文武百官也着意宣扬国泰民安之意,处处张灯结彩,一时间各处热闹非凡,喜气洋洋。林昭祥入宫赴百叟宴,回来时亦有太监宣旨,因林锦楼有功,升授都督之职。一时前来道喜之人络绎不绝,林家只称皇恩浩荡,开堂祭祖,未曾有庆贺之举,可家中众人免不了喜气盈腮,连仆妇们都比往日腰杆子挺直几分。林锦楼此时已能下床走动,虽箭伤得深,幸亏年轻底子好,家中又照顾周全,各色名贵的药都不要钱尽数来用,故比寻常人养得快。

    待过了元宵节,林锦楼气色已好了许多,腮上渐渐有了些肉,能自己坐起来,也能慢慢走一段路。香兰悉心照顾,每日里换着花样让厨房里做菜做汤,时而亲自下厨做些吃食端来,每日半夜起床两次为林锦楼换药,又执笔替他口述料理公务。人久病在床便易长脾气,更勿论林锦楼这等脾气躁的,丫鬟们一瞧他黑着一张脸纷纷避之不及,香兰便捧了佛经去与他念。第一次林锦楼还觉着新鲜,便给个耳朵听着,可香兰时时念给他,便不干了,道:“听你念这些就犯困,还不如请个说书先生来说两段。”

    香兰叹口气,心说自己方才念了半日,合着都对牛弹琴了,林锦楼这厮一身的贪嗔痴慢疑,合该好好听听,去去他浑身的戾气。

    林锦楼见香兰神色沮丧抱着经书要起身,忙一拉她腕子,道:“行了行了,念罢,念罢,挺好的。”

    香兰疑惑道:“你爱听?”

    “......唔,还行......”

    林锦楼只盯着香兰柔和粉腻的侧脸看,其实他才懒得听,只是香兰坐在他身边,耐心虔诚的一字一句念于他,求菩萨保佑他身体健康,他就觉着心里头塞得又满又暖,嘴角便向上勾起来。

    此时丫鬟报说林锦亭来了。林锦楼请进来一问,才知林锦亭来找他讨几个人情往来的主意。这些时日林家上下例外张罗全放在他一人身上,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愈发见精神,也比往日里沉稳了些。林锦楼与他聊了一时,说些京中人事变动,林锦亭道:“这一场兄弟阋墙闹下来,倒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京中几家升官的,还有几家落魄的,知道么,显国公在牢里自缢了。”

    香兰正在隔壁纱橱里写家信,闻言手上一顿。

    “我知道这事。”林锦楼把茗碗放到床边的梅花几子上,“他是二皇子的马前卒,皇上拿他开刀,拿下大狱之后又抄了家,这年头人情薄似纱,能帮一把手的有几个,显国公听说圣上给判了斩监候,当天晚上就拿腰带在牢里悬了梁,倒是留了个全尸。”

    “唉,幸亏奕飞聪明,早早请了折子外放,前一阵子让吏部扣下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信儿,说明日便启程了。”

    林锦楼斜眼往纱橱内看,只见隔着镂雕新鲜花样的玲珑木板,正看见香兰提着笔发怔,不由拧了眉,对林锦亭沉着脸道:“还有事么?没事赶紧滚蛋,我累了,得歇着了。”

    “啧啧啧,昨儿我还和大伯娘说你脾气变好了呢,这么会儿功夫又翻脸……成,成,不说了,我走,不招你这尊大佛。”

    林锦亭走了,屋中一时静下来。香兰转出来,只见林锦楼歪在床头,眼睛盯着前头发怔,把幔帐上垂下的流苏慢慢绕在手上,绕一圈,又绕一圈,直把手勒得发白,手指皆涨成红色,又开始发紫。

    香兰走上前,轻声道:“别这样勒着,血脉不流通不好。”

    林锦楼低着头也不说话。

    香兰便把林锦楼的手拿起来,把流苏带子一圈圈松开,林锦楼抬起头看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刚欲开口,小鹃便进来道:“大爷族里的几个侄子,有几位爷等着探望大爷,不知大爷见还是不见?”

    林锦楼皱着眉头说:“爷才刚安静消停几天,才刚送走一拨又来一拨。”

    香兰给小鹃使了个眼色,道:“你请书染和徐福打发他们去。”小鹃便退下,此时灵素等人端着盆进来,香兰便伺候林锦楼换衣裳,取了洋毛巾给帮他净面擦身,口中道:“过年了,来瞧瞧你也是人之常情,你要不爱见,就让三爷出面应酬应酬。子侄辈的也就罢了,还有长辈们呢。”

    林锦楼坐在床上,忽然拉住香兰的手,问道:“过年了,想你爹娘么?”

    香兰怔了怔,把手抽出来接着为他擦拭双臂,低头说:“想......原本想做些针线打发人送回去,只是没做完......”

    林锦楼心潮起伏,只看着香兰低垂的脸,并不作声,半晌,复又握了她的手,把玩她的手指头道:“若是在金陵,我就命人将他们接进府来了,如今是没办法,等咱们回去,我跟你一块儿上门瞧瞧。”

    香兰掀起眼皮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又垂下眼帘,只盯着他肩头的伤痕看,如今林锦楼肩上的刀伤已渐痊愈,只留下肉红色的疤,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二十余处。香兰心里忽有些感慨,又有些说不清的难过,旁人皆艳羡林锦楼年少得志,手握重兵,却不知这一身的光鲜全是靠命搏来的。

    林锦楼亦有些怅然,他看看香兰眼下淡淡的阴影,低声说:“这几日你都没睡好罢?我那伤好多了,不用晚上再起来换药......是不是厨子不好?”

    “没有,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下巴都瘦尖了,鹅蛋脸儿快成瓜子脸了。”他说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香兰的脸颊,“回头给你好好补补,你还是胖点好看。”过了好久,才低声说,“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吃苦了。”

    香兰怔了怔,不自在的往后靠了靠,躲开他的手。林锦楼原就是个魔王,霸道跋扈,颐指气使,就算跟她和颜悦色些,几句话说不对付了也要翻脸,从不曾这样轻言软语,也不曾这样粘她,片刻不见了便去差人找。他在躺床上乱发脾气,她忍不住训两句,他居然也乖乖听了。她惯会应付之前的林霸王,却对这样的林锦楼无所适从。她抬起头,正与林锦楼四目相对,他那双眼长而亮,香兰一直觉着太过锐利,可今日那双眼却好像氤氲着一层柔软的薄烟,又仿佛翻滚着一股汹涌的情绪,竟令人一时口不能言。

    林锦楼望进香兰的双眼,那么清澈,就如一汪秋水。他觉着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令人惊慌失措,好像着魔似的伸出双手将香兰的脸捧住,慢慢靠过去,侧过头碰在她嘴唇上,温暖如丝,甜美如蜜。他这辈子游走风月,逢场作戏甚多,从未如此虔诚的吻过谁,他心头颤栗,蔓延过四肢百骸,甚至荒谬得觉着自己竟有些卑微。他轻轻吮吸,旋又吻得更深,手指颤抖着捧住香兰的后脑,将她拉得更近。

    香兰被他向前一拉,不由一下撞在他胸口上,林锦楼不由闷哼一声,香兰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将他推开,起身退了两步,她脸颊绯红,喘息不匀,一直退到盆架处,方才结结巴巴道:“水凉了,我去换一盆进来。”转身端起盆便出去了。

    林锦楼呆坐了好一阵,寂然无声。

    片刻,香兰再端了盆进来,神色已是一派从容,默默的给林锦楼擦身,换了药膏。林锦楼抿着嘴一言不发,手里抓着两份公文看,一页纸盯了半天,也不知瞧进去没有,连吃药都未和香兰说一句话。香兰知道他在赌气,看看案上堆着的各色案牍,这本该今天晚上自己该替他执笔的,她翻了翻无甚重要的,觉着要不就随这位爷的性子去,否则这会子赶他气儿不顺时过去说话,岂不是自找不痛快。她又看看林锦楼,只见他仍低头看手里的一摞信笺,脸隐在烛光的暗影里,嘴抿得很紧,倒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暗自叹口气,默默走上前,把一盏热茶放到小几子上,把林锦楼手中的纸抽走,道:“夜了,今儿晚上早点睡罢。”她本以为林锦楼该跟她瞪瞪眼,孰料他一眼也没瞧她,竟真的漱了口躺下了。

    香兰吹熄了灯,也跟着躺下来。今天他们二人歇得早,外面零零星星传来鞭炮的响声,另有些隐隐的喧闹声,香兰这才记起,今晚上是十六,各家在外头走百媚儿,难怪外面如此热闹。畅春堂的丫鬟们还未睡,偶能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笑声。香兰睡不着,翻了两回身,忽然林锦楼侧过身来搂住她。

    香兰不由轻声道:“你伤口......”

    林锦楼道:“没压着。”

    香兰“哦”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便闭上眼。过了片刻,忽然听林锦楼道:“香兰,你还在厌我?”

    香兰睁开眼,床上幽暗,模糊朦胧,可林锦楼一双眼却熠熠生辉,正瞧着她。

    香兰怔住,她喉咙里忽然发涩:“大爷,我......”

    “没事,我就那么一问。”林锦楼忽又将她打断,将头埋在她秀发中,喃喃道:“就随口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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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 送客 含ja2gotch和氏璧加更

    林锦楼说过话后便默不作声了。屋中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三更天打更的声音。香兰知林锦楼一直未睡,她也静静躺在那里,脑子里盘桓的就是林锦楼问她的那句话:“香兰,你还在厌我?”她忽然鼻酸,一颗心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那么沧桑,又像在如烟世海中几度跌宕那样沉重。

    第二日卯时正林锦楼便起床了,唤人进来伺候梳洗。香兰亦默默跟着起来,一时盥洗完毕,林锦楼却命人备马车,又让人把他那件烧毛大氅取来。香兰迟疑道:“大爷,你要出门?”

    林锦楼“嗯”一声,又对香兰说:“你也换衣裳,跟我一起去。”

    “可是大爷身上有伤......”

    “不碍事。”

    “可......”

    “说了不碍事。”林锦楼侧过脸,瞧见香兰双眉紧锁,遂软下声音道,“我想了一晚上,这一趟非去不可。你也甭问了,收拾收拾罢,出去至多半个时辰就回来。”

    香兰还欲再问,但瞧见林锦楼绷着脸,锁着眉头,命灵清、灵素过来伺候笔墨,又一叠声赶她去换衣裳。林锦楼向来说一不二,香兰无法,只好将衣裳换了,临行时和林锦楼各吃了一碗热汤面,便上了路。

    此时天色尚暗,夜空中斜挂一轮圆月。八个小厮提着灯笼追随左右,另有十几个跨刀护卫骑马跟在两侧。马车中铺着厚厚一层灰鼠褥子,并一个大铜脚炉褥,焚着松柏香,百合草。林锦楼半靠着弹墨大靠垫坐着,香兰屈膝靠在另一头,她偷眼望望林锦楼,马车中光线幽暗,瞧不清他脸色,依稀见得他仍若有所思。

    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了。吉祥凑到马车前,呵了两团白气,搓了搓手,弯腰恭敬道:“大爷,到了。”

    林锦楼“嗯”一声。双喜立即上前将帘子打起,众人小心翼翼将林锦楼搀出,一旁早有小厮取来一把椅子,铺上厚狼皮坐褥扶他坐下。香兰举目一望,发觉马车已出了城,如今前方正有一处驿站,长亭中正站着两个男子,手中擎着酒杯,似是在辞行。再仔细一望,只见面朝她的男子身穿一件半新的靛蓝哆罗呢斗篷,头上一顶白面狐狸皮帽子,身后映着翠柏苍松,愈发显得身长玉立,丰采高雅,不是宋柯又是谁。

    二人无意中四目相对,宋柯登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浑身顿住。香兰亦吃了一惊,以手掩口,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又低头去看林锦楼。

    林锦楼坐在太师椅上,抿着嘴唇,手里捧着梅兰菊手炉。寒风凛冽,吹得他帽上的黑狐裘毛迎风翻滚,显得帽下那张脸益发苍白,神色恹恹的。他见香兰看他,便一笑,道:“见见罢。最后一遭了,我也不妨做个好人,日后隔山带水,就算插上翅膀也见不成了。”

    香兰眨了眨眼,愣愣看着林锦楼,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当下双喜撩起衣裳,一溜小跑上前去请宋柯过来。与宋柯辞别的正是林锦亭,他愕然张大嘴巴,看看宋柯,又看看林锦楼,搓了搓手,刚欲过来,被林锦楼瞪了一眼,便钉在原处。

    吉祥将手中一包用青缎包着的东西递到香兰手中,低声道:“大爷知道奶奶是个淳厚实心的人,知恩必报,这是大爷替奶奶备下的。”

    香兰拿到手中翻开一瞧,只见里面密密一叠银票,并两锭金子。她又是一惊,回头去看,林锦楼仍抱着手炉,面无表情,如同一尊蜡像坐在那里。香兰转过头,只觉眼眶发热,再抬起头时,宋柯已行至眼前,距她一尺处,停了下来,拱手抱拳道:“多谢林将军前来相送。”

    林锦楼咳嗽两声,含笑道:“奕飞兄客气了,我有伤在身,不便起来,还请恕罪。内眷三番五次承过奕飞兄的大恩,她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自当来尽尽心意。”

    一语未了,只见从长亭外停着的三辆马车里,出来个高挑妇人,穿着银白斗篷,怀里抱着个小童儿,径直走了过来。

    香兰看去,那妇人正是郑静娴,如今她家遭巨变,父亲牢中自尽,母亲前两日病亡,娘家家产抄没,手足不知生死,郑静娴已尽是憔悴清减之色,整个人将要瘦脱了形,可腰仍挺得笔直,脸上英气傲气不减。

    林锦楼微微点头,先行笑道:“表妹来了。”香兰亦屈膝行礼。

    郑静娴单只对林锦楼行礼,口中说:“大表哥好。”又看了看香兰,笑说:“哟,你也来了,京里人都说林家大爷的姨奶奶面子大,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想来你同大表哥近来恩爱情长,似先前委委屈屈模样了。”

    林锦楼是人精,也不等香兰开口,便笑道:“把你儿子抱过来给我瞧瞧,还没见过这小子。”郑静娴便往前走了两步,逗弄那小童儿道:“乖,叫表舅舅。”那小童儿两岁模样,生得白白嫩嫩,肥嘟嘟一张脸儿,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端得一副玉雪可爱的机灵相。也不叫人,只吃着手指头,盯着林锦楼瞧。

    林锦楼从腰间解下一块系着五色长穗宫绦的玉佩,递与郑静娴道:“来时匆忙,拿它充个见面礼罢。”

    郑静娴接过来,笑说:“那就却之不恭了。”看了香兰一眼,又道:“回头让香兰妹子也给你添一个小的,我知道几位大夫,看疑难杂症,调养身子最最拿手了。”

    宋柯不由皱起眉。香兰受姜家姊妹陷害,日后难孕之事传得影影绰绰,郑静娴这有意无意的一刺,定让林锦楼心里不自在,果然林锦楼笑道:“看这当表妹的,比我们家太太还爱操心我子嗣事,到底是已婚妇人,说话不像当姑娘时拘着了。”

    宋柯对郑静娴道:“林将军特来相送,你说这些做什么?哥儿冻得脸都红了,赶紧抱他回车上罢。”

    郑静娴心知宋柯替她解围,便道:“打嘴打嘴,是我失言了。大表哥可别笑话我。”

    林锦楼只是淡笑,对香兰道:“你先一旁站站,我有话同奕飞兄私下说几句。”

    郑静娴也不好再留,抱着孩子要回车上,香兰跟在后面,郑静娴问道:“你跟着我作甚?”

    香兰道:“宋家太太也在马车上罢?我许久不曾见她,于情于理都该去给她磕个头。”

    郑静娴咬咬牙,抱着孩子转身走了。她上了马车,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只见香兰上了宋家太太的马车,过了一时,竟是宋柯之母亲自送她出来,二人双手紧握,宋母不断拭泪,香兰又安慰了一时,方才彼此告别。

    这厢,林锦楼命人给宋柯烫了一杯热酒。他低头抚了抚暖炉,抬起头,两人对视片刻,宋柯微微笑道:“不知林将军有什么话要对在下讲。”

    林锦楼勾了勾嘴角,道:“用不着来那些迂腐穷客套,你我心中清楚得很,你不爱见我,我也不乐意见你。”

    宋柯挑高眉头道:“那林将军今日来这是......”

    “都是香兰那死心眼的丫头,一直念着你是她的恩人,倘若不来,我怕她一辈子心里难安。我方才早就说了,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她要还你恩情,我便同她一道。”

    宋柯一怔,笑了笑,低下头。

    林锦楼沉声道:“况我确实该跟你说声谢谢,当初若不是你救她,她指不定让赵月婵卖到哪儿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前道:“这个给你。”

    宋柯抬眼:“这是......”

    林锦楼道:“贵州戍边的杨总兵是我的老相识,与我有几分薄面,你拿着信去找他,他为人仗义,会关照你几分,贵州如今流匪多,有个总兵与你关照,你这县太爷还做得下去。另我再派几个护卫一路护送你们去。你可别穷酸文人梗着脖子说老子不食嗟来之食,你老娘和老婆孩子可都跟你一道。这一路山高路远,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要穷清高......”

    “多谢林将军。”宋柯不待林锦楼说完,便将那信拿到手中,抱拳道,“林将军美意,在下谢过,定不辜负。”

    林锦楼眯了眯眼,摆摆手笑了笑,一叹:“成,比我想得有气派。”

    宋柯脸上仍淡淡笑着,低头看着那信,脸上笑意淡了,渐渐变成苦笑,轻声说:“万望你好好爱她、珍重她。”

    林锦楼一怔,不耐烦的摆摆手,道:“爷喜欢她喜欢得紧。”

    宋柯抬头道:“那不同。喜欢不过是闲暇把玩,爱是心头珍藏。”

    林锦楼沉默,微微眯起眼看着他。宋柯侧过脸,望着远处一棵苍松,道:“她这样自尊自爱,万不肯做妾的,我心里再如何不舍,都只好让她走,因为这样她才快活。她那样好,吃了那么多苦,恳请将军不光因喜欢她美色而占有,也因爱她品格而愿为她付出......或是让她快活。”

    林锦楼不语,抬头去看天际的流云,忽然开口道:“宋奕飞,你差就差在该狠的时候心软,该软的时候又黏糊,择定了的事,又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你什么时候果决了,什么时候就能立出一番事了。”

    一番话,二人皆无言再叙。事已至此,宋柯便告辞,回去时,正与香兰相遇,宋柯停下脚步,喉头发紧,拱手抱拳,过了好久,方才低声道:“你好么?”

    香兰轻轻说:“我很好。”顿了顿又说,“贵州一路遥远,你万万要保重。”

    两人沉寂无言,唯听风声。宋柯忽然开口道:“去贵州上任后,我定会勤勉,做个好官。”

    香兰讶异的看了看他,点头微笑道:“你两世为人,苦读圣贤书,就是为了一展治世学问,必然是个好官。”

    宋柯摇摇头:“不,我不是。”他长叹道:“我读书不过为了光耀门楣,振兴家业,为了升官荣光,我是为了功名利禄。所以当日遭了坎坷,才急功近利,择高而就,自诩聪明,只觉终有一日能事事如意,然造化弄人,反而次次惨痛。我虽憎恨林锦楼,但我不如他,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我这些年又何曾做过什么。递折子去贵州之前,我已深思熟虑,不问功名,只求多做几件为民的实事,哪怕终其一生都在边陲偏僻之地,唯俯仰不愧于天地,不愧于寒窗苦读圣贤书,不愧于两世所受的磨磋苦难便心安了。”

    香兰心头一震,敛裙深深行了一个礼,道:“单为你这一席话,我便要恭敬礼拜了。”

    宋柯苦笑,定定看着香兰:“只可惜这道理我明白太晚,否则当初也不会和你......”

    香兰摇了摇头,说:“你我人生皆大起大落,我有时也不懂为何造化弄人,天公为何如此待我,倘若无忧无虑该多好,可不经打磨褪尽浮华,便不能谦卑圆融的看待世间。人活一世,并非事事满愿随心,有些事你不喜欢,偏要去做;有些人你欢喜,却偏要分开,聚散无常,世道跌宕,无力改变时便要忍。原我不喜欢‘忍’这个字,可如今才知真是百忍成金,忍过黑夜,便有黎明;忍过严冬,便有早春。那些原本以为再活不下去的艰难,回想时已波澜不惊。”她看着宋柯,轻声说:“放下罢。”

    宋柯心头一颤,泪意便涌出,他竭力忍住,香兰在他眼里已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儿。

    郑静娴坐在马车里深深呼出一口气,她不是个小气之人,可对着丈夫念念不忘的心头好,她又能如何大度起来?陈香兰便是她横亘在心头的一根刺,日日使她不安宁,尤以见着宋柯不温不火相敬如宾,浑然没有他当日看香兰时两眼中款款柔情。自宋檀钗入宫,宋柯便待她愈发冷淡,她忍不住去吵去闹,可二人竟渐渐形同陌路。如今为她撑腰的娘家已败落,她深恐宋柯会弃他而去,她怎么能容许,她待他如此情深,这如今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和温存,眼见丈夫同那女子对视,她再也无法容忍,掀开帘子出去,险些从马车上跌下,喊了一声:“夫君!”这一声凄厉而哀伤,宋柯一惊,扭过头,只见郑静娴正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香兰笑了笑,对宋柯再行一礼,道:“山高水长,就此珍重。”盈盈起身去了。

    宋柯上前扶住郑静娴,回过头看,却只瞧见香兰一抹纤细的背影。他低头说:“回去罢,该启程了。”他又再次回头望了一望,却见香兰已走到林锦楼身边。

    回到马车上,看看郑静娴惶急的脸色,宋柯心中忽涌起一阵唏嘘,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是了,他该放下。他伸出手盖在郑静娴的手上握住,口中道:“你不必胡思乱想,你是我的妻,我必不离不弃,你我要长长久久过日子的。”郑静娴心中一松,却忍不住呜咽一声,埋在宋柯肩头,已是泪流满面。

    香兰站在林锦楼身后见宋家的马车吱嘎吱嘎在官道上离开,方才竭力忍住的泪,才一滴滴掉下来。宋柯,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的过客,她温存的回忆中的常客。然客毕竟是客,不可常驻,宋柯,送客,方才一别,浮云白日,明月天涯,她终将这位客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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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 完满

    回到马车上,香兰一言不发,只抱着双膝发怔。忽听帘子外头吉祥说:“大爷,到家了。”方才回过神,才知已回到林家,偷眼朝林锦楼望去,只见他脸上一丝表情皆无,脸色却益发苍白。直至进了屋,香兰先将身上斗篷除了,又帮他换了衣裳,命人端了一碗热汤,又去看他胸前伤口。待林锦楼事事周全了,香兰方才去碧纱橱里换衣裳,出来时,只见林锦楼坐在床上,手里捏着小刀一柄一柄的掷出去,狠狠扎在墙上挂着的靶子上。

    香兰皱皱眉,走上前伸手道:“刀子都给我,不许再投了,回头牵着伤口,好容易刚好些。”

    林锦楼反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了,抬起头看着她,静静无言。香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时语塞,低下头,低声说:“今天的事......我......谢谢......那一包银票我在马车上给宋家太太了,回头我会把银子补给......”后半句话未出口,便听林锦楼忽然道:“你跟我算这么清,说这话是纯粹让我难受的么?”

    香兰一怔,抬起头来,林锦楼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问道:“你在那儿都跟宋奕飞说什么了?”

    香兰忽然想笑,她原以为林锦楼转了性子,自此大度起来,不会再问,没料到他还是问了,可她看着林锦楼的眼睛,却又笑不出,愣了愣,方才勾了勾嘴角说:“没什么,只是道别。”

    “只是道别?”

    “恩。”香兰又将另一只手伸出来,“把刀子给我罢,小心割着手。”

    却听见“叮当”一声刀子落地,林锦楼伸出两臂将香兰搂到怀里,低下头便吻上她,那吻深而用力,手已探进她衣襟里。香兰吃一惊,一只手立刻按住他,躲开他的嘴:“不成,你有伤......”

    林锦楼将她搂得愈发紧,紧得连他胸前的伤都疼得让他哆嗦,可他宁愿这样疼着。细碎的吻沿着香兰白腻的脖子亲下去,香兰欲挣扎,又怕撞到他胸前的伤口,急得抓住他肩膀的衣裳:“天已亮了,待会儿老太爷和太太都会打发人过来,外头还有丫鬟们......”

    林锦楼急喘着气,将头埋在香兰颈窝里。香兰怕他这样窝着胸前的伤,不由又推他,轻声道:“大爷,你胸口的伤刚好......”

    他硬声打断道:“甭管那什么伤不伤的了!”反而拉住她胳膊,环在他脖子上,片刻,那语调又软下来,哑着声音道:“抱我一会儿,香兰,别松开。”香兰呆了呆,这声音竟有一丝哀求的语气。林锦楼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香兰心头颤动,脑中竟一片空白,全然不知所措,刚要开口,林锦楼摇摇头,额头抵上她的,闭着眼轻声说:“嘘,别说话......抱我一会儿,就一会儿......”他皱着眉头,仿佛正承受难以承载之痛。香兰倏地一阵心酸,又混了说不清的滋味,她似乎有些明了,却又下意识逃开,而泪意已涌上来,片刻,她抬起手臂,慢慢把林锦楼抱紧了。

    林锦楼身上一颤,又将她拥得更紧。他素不知道原来单只抱着一个人便能心头满足,既悲又喜,觉得一切完满。方才他遥遥看着香兰同宋柯静静相对,香兰容色平静安宁,却难掩离愁别绪,这样彼此深深的凝视,仿佛天地间单只剩下他们,他只是个外人,是个过客。他几乎承受不住。

    他原来只当她是个漂亮的玩意儿,就如同摆在屋子里的瓶儿,笼子里的鸟儿,随手剪的花儿,闲暇时的消遣。她恨他,他知道,可他不在乎,把她捏在股掌里把她的腰磨弯,可他竟不知,这看上去娇柔懦弱的女人,骨子里竟有如此的韧性,胸襟超脱,频频令他侧目,继而心生敬重,由衷怜爱。

    他受伤倒在芦苇荡里,命悬一线,心里所思所想的,竟不是忠君爱国、孝悌伦常、家族兴衰、兵权传承,他满心思满脑子想的都是守在他身边,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只有将她托付稳妥了,他方能安心的闭眼去死。他明白她多想离开林家,只怕他撒手闭眼,她便立刻请辞而去,可她这样美,她家里双亲如此单薄,又如何在纷扰世俗间自保?他便托付袁绍仁,日后万要帮衬她几步。

    可他活了下来。

    他昨晚想了一宿,往日里他凭自己喜好事事委屈香兰,她自然会恨。倘若日后他改了呢?她是否能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林锦楼素来绝顶精明,强悍勇猛,可到此处竟不敢也不愿深想,他只知此刻他抱着香兰,便觉得事事完满。

    外面传来两声轻咳,雪凝道:“大爷,三爷来了,说有要紧的事。”

    香兰推了推,林锦楼仍搂着她不动,香兰低声说:“快坐好,有要紧事。”对外又应一声道:“请三爷进来罢。”

    林锦楼方才极不情愿放开,此时林锦亭已三步并作两步进来,香兰连忙起身去斟茶。

    林锦楼眼皮子都未抬一下,道:“什么事?”

    林锦亭道:“就是二嫂......”见香兰在一旁奉茶,不由住了嘴,朝林锦楼使个眼色,林锦楼道:“你挤什么眼睛?进沙子了还是抽筋儿了?”

    香兰立时会意,便道:“我出去找本字帖回来临。”

    林锦楼道:“你甭走。”对林锦亭道:“说罢,没什么瞒她的,家里的事回头你单独跟我说了,我也得跟她讲。”

    今日香兰清晨去送宋柯,倒让林锦亭瞧她顺眼不少,遂清清嗓子道:“就是二嫂的病好些了,不过坐下病根,一只耳朵似是听不见声音,说话也不及往日利落,还常忘事。老太爷今日亲自过去问她当日发生何事,尹姨娘如何死的。她起先不肯说,可老太爷是何等人,只怕心里早就猜着八九分了,再几番手段审下去,她就交代了。啧啧,大哥,你猜怎么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消息,这谭氏可不简单,竟给二哥戴了顶绿帽!跟戴家老三好上了!咱们谁没想到罢!尹姨娘合该命不好,正撞破二人奸情,这才丢了命,可叹,可叹。”他说完屏息静气等着瞧林锦楼面露惊诧之色。

    孰料林锦楼眉头都没动一动,只将茗碗端起来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道:“瞧你这点子出息,不过就是谭氏偷个汉子,这就能惊了天地、泣了鬼神?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跟老娘们儿似的拿这事嚼起舌头根子了?”

    林锦亭悻悻道:“得,您眼界高心胸宽,我走了。”说着站起身。

    “回来。”林锦楼把茗碗放下,道:“你来就为而来跟我说这个?”

    “不是。戴家满门抄斩,此事也算绝了后患,老太爷让对外说谭氏暴毙死了,日后等二哥调养好身子,再择一门贤妻。可谭氏这一桩便让我料理,我哪有什么主意,难不成真个儿把她宰了,这才跟你讨主意呢。”

    林锦楼沉吟起来,依他的意,谭氏死上几回也不嫌多,他抬起头,却见香兰正看着他,面有乞求之色,便道:“我想想,你过一时再来。”打发林锦亭去了。

    香兰把茶具撤下,小声问道:“大爷想怎么处置?”

    林锦楼伸手握住香兰的手,把她拉到身边,道:“想说什么就说罢,别支支吾吾的。”

    香兰道:“我想替谭氏求个情......她有千百个不是,可到底不是坏人,只是她闯了天大的祸,这一步走错,就难回头了。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亦有可怜之处,好歹留她一条命罢。”

    林锦楼吐出一口气:“她当日还欺负过你,忘了?”

    香兰却笑了起来:“可她后来待我极好,怕我委屈还为我出头。”

    林锦楼哑然,片刻才道:“是了,这是你的性子,总记着别人好处,忘了人家的不是。”他抬起头望进香兰的眼睛,说:“你能不能也忘了我的那些不是,忘了我之前多混蛋,日后咱们两个好好生生的。”

    香兰怔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正无措时,却见林锦楼跟没问过这话一样,顾左右而言他,道:“行,看在你的颜面上留她一条命罢,咱们大难不死,也确要积些阴德。”说完他余光瞥着香兰,只见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用过午饭,香兰披了件斗篷,带了小鹃和画扇去探望谭氏。如今谭露华安置在康寿居后院的一溜罩房里,门口守着一个婆子。那婆子见香兰来了,忙不迭迎上前,百般殷勤,陪着笑道:“怎么话儿说的,姨奶奶怎么来了。”

    香兰笑道:“我过来看看。”说着小鹃从怀里掏出一把钱,塞给那婆子道,“是大爷让姨奶奶过来的,这点钱给妈妈打点酒吃,搪搪寒气。”

    那婆子立时眉开眼笑道:“谢姨奶奶的赏。”说着将门打开道,“奶奶可别呆久了,老太爷可是下了严令了。”

    香兰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只见屋内昏暗,正对面一条原先下人们睡的大炕,谭露华正躺在那里,旁边站着她的小丫鬟针儿,正一勺一勺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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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 痴心 牵牛羊和氏璧加更

    针儿见香兰进来连忙行礼,香兰摆摆手,直走到跟前往床上一望,只见谭露华头上裹着一圈厚布,半靠在墙上,盖着一条半新不旧的菱花被,脸上一团病气,然两腮倒未见消瘦,并无憔悴之色,见了香兰竟勾起嘴角笑笑,不言亦不语。

    香兰轻声问道:“身子好些了?”谭露华也不答腔。香兰又问:“头还疼么?身上哪儿不舒坦?”谭露华仍一副笑笑的模样,不说话。

    香兰不由去看针儿,针儿低声道:“二奶奶刚醒那两天不过发呆,后来便是这个模样,逢人也不说话。”

    香兰把药碗接了过来,坐在炕沿上,对针儿道:“你去罢,我喂二奶奶吃药。”小鹃和画扇便领着针儿去了。

    香兰用勺子搅了搅药汤,默默将药一口一口的喂给谭露华吃,后又喂她喝了一盏温水,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又盯着她看了一回,方才低声道:“旁的闲话多说无益,你犯的是天大的错,林家再难容你了,可到底不忍伤你性命,要把你送到保定府一处庵庙去,日后你隐姓埋名也可安稳度日,伴着青灯古佛,未尝不是清净自在。”

    谭露华仍神色未变,也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

    香兰暗道:“难道谭露华真个儿伤坏了脑子?倒真可惜这样伶俐的女孩儿......只是她这般糊涂些,也未必不是福了。”遂叹口气,握了握谭露华的手道,“你放心,你的行李我会亲自盯着收拾,大宗的东西只怕带不走,可金银首饰、散碎银两我都替你妥妥收拾了,日后也好有个依仗......林家的意思,今儿个下午就要送你走了,我来见你一面,说几句衷肠的话儿,望你日后多多珍重。”直说到后头,谭露华方才变了脸色。

    香兰起身欲走,谭露华一把拉住香兰的手,口中道:“等,等等。”

    香兰回转身。

    谭露华道:“还求姐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我个忙。”

    香兰又坐下来,道:“请讲。”

    谭露华道:“劳烦你派人去翰林院的戴大人家,告诉他们家蓉三爷我要去保定的哪个庵庙,求他去接我,好姐姐,这事你帮我办了,我那些金银首饰也好,散碎银两也罢,你瞧中哪个就拿哪个。”

    香兰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道:“莫非你这模样不是戴蓉害的?”

    谭露华一怔,哀求道:“他是一时失手才伤了我,他当日跪在我身边哭,我虽一动都不能动,可心里是明白的......好姐姐,我求你,我们两个是真心的,真情实意在一处,求你成全我,他必然会来找我......”

    香兰双手捧住谭露华的脸,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疯了?他已这样对你,还有什么真心!”

    谭露华死死盯着香兰,咬牙道:“他就是真心的!你不懂,我在这深宅大院里镇日只是死气沉沉的癞活着,直到碰着他。我只要瞧他一眼,便觉得天青水碧,心里的花都开了。你不知他说过多少好听的话,为我写过多少诗,百般小意体贴,极尽温存之事。他曾说这辈子最爱的人便是我,恨不得与我日日化成一处才好。香兰!我与他恨不相逢未嫁时,万万不能分开!”她握住香兰的双手,睁大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哀求道,“我求求你。”说着挣扎着要起来,跪床上给香兰磕头。

    香兰连忙按住她,道:“你若再动,我便当真不帮你了!”谭露华一听这话,方才安静下来,拉住香兰的手,口中道:“求你,帮我这一回。你可知我这些时日躺在这又脏又臭的地方是如何熬过来的?我心里唯一能撑着的指望便是养好了身子去找戴郎。昨天林家那老头子来,任他疾言厉色还是手段凌人,我都不怕,林家休了我更随了我的心愿,我便可以和戴郎长相厮守了......”说着声音愈发哽咽起来。

    香兰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更觉得荒谬绝伦,心里一行气谭露华事已至此仍是非不分不知好歹,一行又可怜她一腔痴情空付流水,沉吟了半晌,方才叹一口气,道:“非是我不帮你,而是我想帮也帮不成了,戴家......已经因谋反之罪满门抄斩了。”

    谭露华大惊失色道:“不可能!怎么会!”

    香兰缓缓道:“千真万确。只是那些时日你病着,不知道罢了。戴蓉......早就死了。”

    谭露华身子一软瘫了下去,两眼无神空瞪着,泪水一滴滴滚下来,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精气神萎靡了一半,可见这些时日她心里当真日日念着戴蓉,如今知道戴蓉已死,犹如晴天霹雳,心中撑着的念想断了,整个人便有些撑不住,用手捂住脸,一口一声“戴郎”,呜呜哭了起来。

    香兰劝解了一时,谭露华浑然听不进去,终究哭得头痛欲裂,倒在床上昏睡过去,腮上犹挂着泪。

    香兰心里不是滋味,帮她盖好被子起身出去,针儿连忙迎了上来,面上颇有些诚惶诚恐。她是谭露华陪嫁来的小丫头子,谭露华身边陪嫁来的四个彩字的大丫鬟,死得死,卖得卖,如今竟一个都不留了,独独剩她一个。香兰看着那小丫头子不由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道:“好好伺候二奶奶。”命小鹃厚厚赏了她。

    回去路上,画扇问道:“二奶奶好些了?”

    香兰长叹一声说:“没,病得还不轻。”她仰起头,看着碧空上卷着的几缕浮云,忽然问道:“你们说,明知一个人待自己不好,却依然蒙住了眼,一片痴心相待,这是什么缘故?”

    小鹃道:“许是上辈子欠的债,这辈子用痴心来还。”

    画扇道:“准是那人也有待她好的时候,否则能这样痴心惦着么?”

    香兰摇摇头。谭露华或是当真一往情深恋着戴蓉,又或是她心高气傲,不肯承认自己一腔柔情终成空,到头来爱错了人,便竭力劝自己认为她和戴蓉两情相悦。就如同她心里明知红杏出墙乃是丑事,可为了遮掩,便在外人面前笑而不语,强撑着装傻。究竟是哪一种香兰也不明白,只是这爱恨情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岂能对外人道也。就好像她和林锦楼,纠纠缠缠,如今到底是恨是情是爱,她自己都已渐渐分辨不清。

    未时正,从林家驶出一辆马车往保定府的方向去了,第二日林家便传出林二奶奶谭氏暴毙身亡消息。

316 妙之

    (本章有修改)出了正月,皇上亲派首领太监到林府探病,又赏赐了许多东西,另又召林长政回京似有意赐封大学士之衔,太子更时时召太医问及林锦楼伤情,纵然林锦楼身上一日好似一日,太医们仍不敢怠慢,生怕出了纰漏,一趟趟往林家看病,换着方子给林锦楼调养身子。林家风光正劲,前来拜访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人人都知林锦楼脾脾气难伺候,听说他极宠的爱妾为人软和宽柔,便有内眷来同香兰套近乎,都是四五品的诰命夫人,论年纪都当得香兰的母亲、祖母,竟如沐春风的同香兰论起姊妹来,香兰想起当日做奴婢时周遭皆是一张张嫌弃的冷脸,如今都是一张张捧着的笑脸,这世态炎凉倒真个儿让人唏嘘。

    因林长政要回京了,秦氏忙命林锦亭张罗重新修整房舍,补栽花草之事,又想着自己夫君同长子总不对盘,便特特到林锦楼那里嘱咐他“收敛性情,少惹你爹生气”等语。林锦楼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他对他老子有敬畏,可他最怵的是他祖父林昭祥。原先他养病时,林锦亭巴巴来给他递话儿,说他祖父如今正因苏媚如之事恼他,后来这事虽不提了,可林昭祥偶过来瞧病,对他也板着脸,没个好颜色,林锦楼免不了心里打鼓,知道这一顿教训他必是躲不过了。

    谁知没过几日,林长政还未到,林长敏却携着家眷到了。原来这林长敏心里也有算盘,这些时日,有一伙江上匪寇趁林锦楼上京便买通苏媚如牵线与林长敏相识,百般贿赂。林长敏便仗着乃林锦楼的二叔,又是官身,走私贩货也好,睁一眼闭一眼纵任海匪杀人放火也罢,赚了大笔的银子。如今眼见着林锦楼痊愈将要回金陵,日后漕运不好插手,不由烦闷。苏媚如便出主意道:“如今林家之势如丽日中天,不如你也去京中好生钻营一番,提一级巡漕的指挥使,日后再如何,岂不是名正言顺了?”林长敏深以为然,笑对苏媚如说:“我的卿卿,你真是我的军事了。”遂上京而来。

    秦氏带着香兰站在垂花门处迎着,却见前头林长敏坐的马车里,走出个好生俏丽的女子,云鬟叠翠,粉面生春,袅袅婷婷。香兰不觉一怔,又见后头马车里,王氏让人搀扶着出来,一张脸儿苍白憔悴,瘦得下巴都尖出来,眼肿得跟核桃似的,像是刚刚哭过。搀着王氏的是个年轻妇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头上绾着金丝八宝髻,金镶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着许多花翠,穿着黄茶色锦缎披风,身量微丰,生得一张满月脸,黑漆光亮的一双眼,嘴角自带笑意,相貌甚甜,隐含春威,纵然不是十分的美人,却格外讨喜,此人正是林锦亭新娶的妻子李氏,闺名唤作妙之。

    秦氏忙迎上前,握着王氏的手惊道:“我的好妹子,这才几个月功夫,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是不是身上添了什么毛病?”

    王氏听这话又欲落泪,掏出帕子拭眼睛,李妙之连忙上前行礼,笑道:“劳大伯娘惦记,婆婆是这一路劳顿,歇一歇就好了。”又笑道:“园哥儿也来了,这会子睡着了,在后头马车上,回头让奶娘抱伯娘屋里去。”

    秦氏见李妙之使眼色,登时会意,也不再问了,只拉着王氏的手往里走。香兰暗道:“林三爷新娶的老婆真真儿是眉眼通挑,倒真应了她名字里带的那个‘妙’字。”微侧过头,正巧那二门外的美妇人扭头往这边瞧,二人目光相撞,那妇人将她上下打量一遭,一径儿盯着她瞧。香兰心中暗道:“丫鬟婆子们磨牙,说二老爷新纳了一房妾,想必就是她了,当真生得美。”

    秦氏先把王氏等人让到自己住的院儿里坐,先叙过几句寒温,又引着香兰同李妙之厮认,李妙之上前拉着香兰的手,笑着打量一遭,对秦氏笑道:“我就在成亲那天见过她一回,只恨没好好亲近,如今可大名可谓如雷贯耳,谁不知道香兰姑娘是个花颜月貌又是个鼎鼎大名的才女,我当日匆匆忙忙没仔细瞧她,听别人赞她只当以讹传讹,说得太过,可今儿一瞧,才知道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只怕是那传言说得还有所保留了。”

    香兰叹服,这李妙之三言两语间就跟人续上热络,捧人捧到十分,却不让人觉出不舒坦,口中道:“三奶奶谬赞......”

    李妙之笑道:“我可不是谬赞,这一身气派,比公侯小姐还庄重,分明是仙女儿下凡呢。”

    香兰不惯与头一遭见面的人如此热络,只好说:“陋姿难登大雅之堂,都是太太教得好。”

    李妙之忙看着秦氏笑道:“还是大伯娘会调理人,赶明儿个也调理调理我。”

    这一席话把秦氏逗笑了,拉着李妙之的手连连拍了好几下,笑道:“你这猴儿,就怕你拘在我眼前觉着不自在。”又对香兰道:“好孩子,我给妙丫头留了几匹好料子,你陪她瞧瞧去。”香兰知道这是秦氏存心将人支开,便带着李妙之去了。

    只见宴息的大炕上果真堆着七八匹各色绸缎、细布,李妙之打发丫鬟去了,转身便赖在炕上,一行捶着腰腿,一行道:“这一路真要了命,骨头都快散了,方才又拿腔作调的。”见香兰瞧她,不由挤眼睛笑了笑。

    香兰也不禁笑起来,这李妙之口直心直,大说大笑,即便故作姿态也不叫人厌恶。她亲手倒了一盏茶端过去,李妙之“哎呦”一声赶紧站了起来,摆手道:“不敢不敢不敢,怎么敢让香兰姐给我倒茶。”接过茗碗放在几子上,拱手抱拳说:“这一路途经酒肆茶驿我可都听说了,你可是女中豪杰。”

    香兰奇道:“听说什么?”

    李妙之讶道:“你不知道?如今外头有一部《兰香居士传》,一共十八折,说书的,有唱戏的,都在演这个呢。打从你在林家救过二姑奶奶,遭嫉发卖,舍身救父,夜宿山寺仁义护主,直至在密林里救了大堂哥,戏里书里一行行都有呢。”

    香兰一时怔住。

    李妙之笑道:“赶明儿个我打发人搜一套给你瞧瞧,什么‘薰风投晚,昊天星繁,争奈玉人不相见’词句雅得紧,不似市井之辈作出来的......听说你做得一手好画儿,赶明儿个得闲儿送我两幅可好?”

    香兰口里应着,心思却早已转到《兰香居士传》上去了。

    却说秦氏这里,王氏未曾开口先落泪,哭了一回,方才抽泣道:“自打老太爷上京,老爷就愈发放纵了,把那个小贱人养在书房里,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让阖家上下叫那小贱人‘奶奶’,这我都忍了。可这事到底传了不好听的闲话,我好意劝了几句,反惹他打我一回......那小贱人见了我,竟连礼都不行,昂着脖子过去,生生气我病了一场,她又挑唆人说我是存心装病......又百般撺掇老爷休我......”

    秦氏怒道:“岂有此理,还反了她了!你就任她摆布欺负着?”

    王氏哭道:“老爷只听她的,我在他眼里连下人都不如,哭也是错,笑也是错,一句说不对心思了便又打又骂,我都想抹脖子干净。”

    秦氏怒其不争道:“你呀你呀,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性儿,该较真的地方得过且过,不该较真的地方倒使了牛劲。你是正头夫人可不兴这样想,得给自己争口气,还有老太爷、老太太给你做主呢,还能容那小贱人这样猖狂了!动不动要死要活的,别忘了你还有亭哥儿,他可是个孝顺孩子,你日后还得长长久久的享他的福。”

    王氏拭着眼泪道:“要不是有亭哥儿,我早就不活着了。”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桩事,得同姐姐交个底,还劳你帮衬着。”

    秦氏道:“何事?”

    王氏小声道:“我把绫姐儿带来了。”

    秦氏吓了一跳:“你把她带来作甚?再让人瞧见。咱们对外都已说她死了,丧事都办了!”

    王氏眼泪又淌下来:“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难不成就让她一辈子住庄子上,到头来找个庄稼汉过日子?纵她有错处,可大嫂,你也是当娘的人,该知儿女是娘的心头肉,我怎么忍心呢?来之前我去庄子看她,她满眼里都是泪儿,可怜巴巴拽着我袖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快些回来,莫把她给忘了,我......我......腌心啊......”

    秦氏拍着王氏的肩膀,叹了口气,道:“莫哭了,人都带来了,如今安置在哪儿呢?”

    王氏道:“我让她蒙着面,就说是家庙里带发修行世交家的小姐。这次带她来,也是想着原我家在京城有几门子亲戚,当中也有成才的子弟,也不敢求像绣姐儿那样大富大贵了,只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就算穷些,我给添置房子和地,不过是几千两银子,平平安安的便是福了。况她嫁在京城,也没人晓得她,活着更自在些。也求嫂子帮我物色着合适人选,再替我们操持操持。”

    秦氏心里对林东绫已是厌恶已极,可看着王氏憔悴的脸儿,所有口边的话皆化为一声长叹,轻轻点了点头。

317 碰见

    又过了两日,林锦楼身上已见了大起色,少不得往军中去一趟,他原本想点个卯便回来,孰料叛乱后,军中人事几番变更,除却皇上任命,另有后备选任者,大小官员免不得闻风而动,林锦楼少不得要为拜在他门下的大小武将应酬开路,一来二去便耽误了七八日。这一遭他倒是归心似箭,连日里打发人往家送信,又命香兰写信给他,偏香兰省笔墨,总是一页纸了事。林锦楼有些按捺不住,白日里忙些也便混弄过去,可到晚上,尤以高朋满座,耳边丝竹,觥筹交错之时,这原本他驾轻就熟的场面,如今居然难以忍受,他百无聊赖,也不吃酒,只将酒杯在手中捏来捏去,盯着墙上的挂的画儿出神。

    一并来的几位个个都是混迹官场的人精,一瞧林锦楼这脸色,不由面面相觑,还以为没把这尊大佛伺候周到,有一卫姓参将,先将手里的酒杯擎起来,满面春风道:“久闻林将军威名,喝酒更是海量,方才您还没来,在座的几位姑娘都念叨您好几遭了,可见自古美人爱英雄,来来,你们轮番敬林将军几杯,今儿个林将军欢不欢喜,可全在你们几个身上了。”

    这厢场合免不了红粉相伴,与坐有四个名妓,皆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名号,闻言不由纷纷娇笑,玉手擎酒杯便要来敬酒。林锦楼一见这阵仗,便对卫参将笑道:“这可不成,轮番敬酒,合着打算让我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卫参将捋捋胡子哈哈笑道:“林将军,咱们早就听说了,去年你一个人喝倒了山西三虎,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妞儿能是你的对手?快,清漪,还不给林将军满上。”

    坐在林锦楼身边的妙龄女郎已满满给林锦楼斟了一杯,双手奉到他面前,温婉笑道:“林将军请。”

    林锦楼眯眼去看,这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头戴三凤珠钗,露着四鬓,额上贴着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生得眉黛春山,眼颦秋水,面白腰纤,身穿胭脂色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叶沙裙儿,细瞧竟颇有几分香兰之态,可见这群人没少下功夫,早已将他喜好摸透了。

    清漪微微红了脸儿,半垂下头不语。

    一旁有人早就心领神会,凑趣笑道:“林将军近来在家静养,少问风月,清漪姑娘从外省来的,如今在京城里无人不知晓,琴棋书画色色俱全,尤擅弹唱。”

    卫参将连忙道:“清漪,今儿个好生服侍着,你方才不还说仰慕林将军么?要是林将军不开面儿,可就坠了你的名头了。”

    清漪举起酒杯,脸上笑得又甜又淡,道:“林将军,素听闻您是个会怜香惜玉的,还望赏脸吃了这一杯,心疼咱们。”

    林锦楼半眯了眼笑着,伸出食指推开那盅酒,道:“家里出来时千叮咛万嘱咐,伤势未愈,不得吃酒。倒不是爷不心疼你,就是爷房里那个宠得不像样子,看爷吃个大醉,回头再流半宿的泪儿,刚出正月,也引长辈们不欢喜。”

    众人有些傻眼,清漪脸上有些不自在。卫参将连忙道:“不碍得,今儿晚上吃醉了就歇在此处便是......”

    林锦楼也不理,直接端起茗碗,道:“方才已敬过大家三杯,这一轮我便以茶代酒了。”

    林霸王自来说一不二,在座的有欲插科打诨开玩笑让林锦楼换酒的,可看看他的脸便不敢吭声了,乖乖举起酒杯吃了这一回。

    林锦楼放下茗碗,借故离席,直走到廊下,仰面望着星空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清漪给他敬酒的时候,他便想起香兰了,香兰从不会笑得如此妩媚,也不会眉目间传情勾引,她连酒都极少吃,笑起来如绽梨花,这回临行前叮嘱他:“你身上还没大好,少吃酒。”他想着心里就不自觉欢喜起来,又想起香兰的眉眼,还有她说的那些话,特别是他病的这几日,她一直守在旁边,还常常笑给他看。他想着想着便呆不住了,走进屋道:“诸位,真是对不住,家里捎来信儿,有急事,得回去一趟。”

    卫参将还以为林锦楼不满意呢,连忙站起来说:“不成不成,是不是我们有招待不周之处?”

    林锦楼笑道:“真是府上有急事,晚回去了只怕不好跟长辈们交代,改日我宴请几位。”言罢便匆匆去了。

    回到林府已是三更天,各院都已落锁,香兰亦早早睡下了。林锦楼也不让惊动,只在外头草草洗漱,换了衣裳,将幔帐掀开一瞧,只见香兰乖乖拥着被躺在那里,青丝散了半个枕头。林锦楼便掀开被子进去,将她搂在怀内,香兰动了动,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问道:“谁?”

    林锦楼贴在她耳边道:“是我。”

    香兰揉着眼睛,挣扎着欲坐起来,道:“大爷?你怎么回来了?”

    林锦楼仍将她搂在怀内,含笑道:“这么些天不见,想不想我?”说着在香兰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道,“我想你了。”

    “......你伤口好了么?还痒不痒?”

    林锦楼抓住香兰的手,放进自己怀内,低声笑道:“我痒,给我抓抓。”言毕又亲上去。

    夜半小鹃披了衣裳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口,只见灵素和画扇正守在门外,灵素支棱着耳朵往屋内听,画扇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小鹃推了灵素一把,低声道:“听什么呢,还不去烧水备着。”灵素方才笑嘻嘻的去了。小鹃坐了下来,长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指望我们香兰这一遭真真儿是灾消难满,百福造生了。”

    一时无事。第二日清晨,香兰尚睡着,林锦楼便起了,换过衣裳便去园子里练拳,一套八卦拳打下来早已大汗淋漓,正用手巾擦汗的功夫,只见不远处四五个丫鬟簇着个挺着大肚的妇人款款走来,那妇人戴着银丝髻,满池娇玉挑心,浓妆艳抹,一身锦衣华服,正是苏媚如。此乃二人在林家头一遭相见,林锦楼站直了身子,苏媚如不觉一怔,随即停住脚步,竟落落大方,脸上挂着十分的笑意,朝林锦楼微微屈膝一礼,便若无其事一般扶着小丫头子往另一处去了。

    林锦楼扬了扬眉。书染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眼,林锦楼这笔风流账她自是清楚,方才苏媚如这一番做派,她心里倒真有两分钦佩了,此时见林锦楼跟她招手,书染连忙走了过去,只听问道:“这些天让你盯着点这妇人,如何了?”

    书染道:“她倒是安心养胎,从不往畅春堂来,也不招惹咱们奶奶,见了就远远避着。这段日子,大姑奶奶总往府上来,要给尹姨娘守丧,一来二去的,倒是跟苏姨娘有些往来,可瞧着也不十分密切似的。她是个手段厉害的人,原听说她跟了二老爷也曾后悔过,可后来许是想通了,转了性子,千方百计的哄起二老爷来,二老爷什么样的人,竟也让她哄得服服帖帖的,她还常撺掇二老爷恨二太太,二太太有苦说不出,时不时找太太哭一场。可到底是二老爷房里事,太太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好管。”

    林锦楼何等精明,立时便明白了,嗤笑一声道:“这小蹄子,早就知道她野心不小,所以远着她,如今她胃口倒是越来越大,可惜性子太急,只怕她有这个心,没这个命。”又对书染道:“随她折腾去,横竖别让不干净的风吹香兰耳朵里。”书染连忙应下。

    却说苏媚如扬着一张脸如沐春风的从林锦楼不远处走开,待转过一处山石,脸色立时阴沉下来,双眼里蓄满了泪儿,双手不觉微微颤抖,狠狠攥住手里的帕子,手背上直冒起青筋。她方才见着林锦楼,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挤出喉咙,心里又是悲又是喜又是疼又是苦,她从心眼里爱慕过的男人,甚至不惜千里迢迢的到金陵投奔于他,可此人竟待她如此薄情!可她心里竟然还想他,如今不消说见他,即便连听见他名字她几乎都要蹦起来打个激灵,方才见到他,竟只想跟他又哭又踢又咬质问他一回,再扑到他怀里求他怜惜。

    此时只听小丫鬟担忧道:“奶奶,你怎么了?抖成这样,莫不是病了?”

    苏媚如狠狠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抚了抚鬓发,眨回眼中的泪。是了,如今她行到这一步,便如同过河的卒子,只进不退,林锦楼纵有千万种好处也不过是昨日黄花,这一跤在他身上跌得生疼,倒叫她明白一个理儿:男人皆是靠不住的,最终还是靠自己,只有地位和银子才是唯一的指望,才是她荣华富贵过一生的根本!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抚了抚,如今她安身立命的根就在这儿,凭此林家便不能赶她,只要将林长敏攥在手心里,日后自有她出头那一天!

    她缓缓吐出那口气,复又将手扶在小丫鬟的手臂上,眼瞧着前方,道:“没什么,我好得很,走罢。”

318 献画(一)

    林锦楼回到畅春堂,香兰早就梳洗已毕,炕桌上摆了几样菜肴,并热汤等,显是刚备下的。林锦楼并不擦洗,招呼香兰与他一并用餐,香兰道:“大爷擦擦脸,换了衣裳再吃。”

    林锦楼道:“等换了衣裳菜也凉了,先吃罢。”给香兰夹了一块栗子糕,放在她跟前的小碟子里。

    香兰提起筷子看了他一眼,林锦楼便微微笑道:“怎么着?不给我夹菜么?”

    香兰一怔,低下头,略一迟疑,方才夹了一筷子银丝细菜放到林锦楼碟儿内。林锦楼的脸色便有些沉。

    二人再无声响,只是静静用饭。

    一时饭毕,林锦楼往书案去,将香兰放在画筒内的画儿一张张展开来瞧,香兰不禁问道:“你做什么呢?”

    林锦楼一行展开画一行道:“前儿个我躺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不是让你画两幅拿手的画儿给我瞧么?哪个是?”

    香兰道:“我来找。”说着抽出两筒递了过去,“就这个。”

    林锦楼展开一瞧,只见其中一幅画着个手持净瓶的观音大士,低眉垂目,仪态尊贵,天衣飞扬,满纸风动,当真以形写神,工致细腻。另一幅则是《雪夜江畔图》,远山平缓,近山高耸,错落有致,江畔芦苇浩荡,枯树峰石,白雪皑皑,竟是他二人落难之景。

    林锦楼皱眉道:“怎么画这两幅?我还以为你跟平时似的,画个什么花鸟鱼虫的。”

    香兰笑了笑没有吭声。林锦楼自然不知道,当日她何等虔诚一笔一笔将观音大士画出,求菩萨保佑林锦楼性命无虞,身心安然;而在那一夜风雪中她历经生死大劫,豁然顿悟。

    林锦楼对着那画儿横看竖看,半晌道:“也罢,虽说不应景儿,可画得真是极好。”说着将画儿卷了卷夹在腋下便往外走。

    香兰忙追上去问道:“大爷上哪儿?”

    林锦楼回转身,看着香兰似笑非笑道:“上哪儿?得为了你上阵杀敌去,你这个白眼狼,给爷夹个菜还唧唧歪歪的。”说着一捏香兰的鼻尖,咬着牙狠狠道:“你说我这忙里忙外了为了谁呀,我这不是犯贱么我!”一回身,一行往外走,一行把那两筒画儿往书染手里塞,道:“叫着吉祥双喜,跟爷到老太爷那院儿去。”

    京城林府西北角上有一处有实堂,乃林昭祥静养之所,约有十来间房,前厅后舍俱全,可通街而入,林昭祥镇日深居简出,故而此处宅院也比寻常之处清幽,下人来回行走皆慢步轻声,唯闻鸟鸣。

    林锦楼进了院子不自觉放轻脚步,想想林昭祥那眼神那心思,又有些怵头,暗道那个老头儿,一把岁数了这么精明做什么。都道人老成精,他祖父年轻时就是个精怪,心里藏了一万个心眼子,如今活了一把岁数,都快成了仙儿,镇日里揣着精明装糊涂,林锦楼独独摸不透他,每每行事差池皆由祖父点醒,让他油然升起十分的敬畏。

    一抬头,正瞧见林昭祥心腹亲随耿同贵手里拎着鸟笼子走出来,林锦楼赶紧过去,脸上堆起笑,道:“耿伯,大早起的,替祖父遛鸟呢?”

    耿同贵脸上笑得如菊花一般,瞧着林锦楼说:“大公子来了?少见少见。这会儿来莫不是惹了什么兜不住的祸?跟老仆交个底,待会儿好打发人请老太太过来。”耿同贵瞧着林锦楼长大,情分不比寻常,又因受林昭祥器重,说话便不拘束。

    林锦楼道:“哪儿能呢,我就琢磨着,我这身上大好了,也该晨昏定省了。”

    “哟。”耿同贵笑起来,“难得,真难得。那你去罢,就老太爷一个人,正在屋里赏花呢。”

    “那什么,老太太呢?”

    “太太和二太太选今年缎子的花样子,老太太也去瞧热闹了。”

    “......园哥儿呢?”

    “三爷带四爷出去了。”耿同贵又笑,“今儿个清静,你们爷孙俩好生聊聊,这些天老太爷天天念叨你。”

    “啊?都念叨我什么了?”

    “嘿嘿,我这当下人的,总不好多口舌,待会儿你去就知道了。”

    “别啊,耿伯,耿伯......”耿同贵不理林锦楼唤他,径自笑嘻嘻拎着鸟笼子出了二门。这老货,这些年跟着他祖父耳濡目染,也是一副老狐狸德行。

    林锦楼心里打鼓,身后双喜小心翼翼将画筒递上来道:“大爷,这个......”

    林锦楼不耐烦,接过来道:“给爷,滚罢。”迈步便往里面走,忽见一个小人影儿呼一下往葡萄架后钻,林锦楼何等身手,一个箭步上去便将那人抓在手里,口中喝道:“往哪儿去?见了你哥哥也不行礼了,胆子肥了?”

    林锦园任林锦楼拎着,白净的小脸儿笑得又皮又赖,嘻嘻道:“嘿嘿,哥,我这不是没瞧见你么。三哥让我跟他出去玩。”

    “你跟他能学什么好?跟我去见老太爷。”

    林锦园一听不干了,挣扎道:“我不去,要去你去!昨儿背了半宿《四书》,祖父才准我今天出去,待会儿进去了又得背书,烦死了。”

    “啧,啧,别动!”林锦园一看林锦楼沉了脸,果然不敢动了,小嘴儿嘟了起来。

    林锦楼复又堆上笑脸,对林锦园轻声道:“来,小四儿,哥知道你惦记哥书房里那张弓。”

    林锦园一听,眼睛立时亮了。

    “那弓太大,你太小拉不开,大哥早就跟匠人说了,正给你做一张小的,过三四天就送来,还有箭呢,都是孔雀翎、山鸡翎。”

    “那敢情好,我......”

    “但是,你得听话,哥才给你,要不,哥就给老袁他们家的德哥儿了。”

    林锦园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立刻伸手保证:“别,大哥,我听话,你让我说东我绝不说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

    “嗯,好小四儿,乖弟弟,待会儿大哥得进去和祖父谈些事,要是待会儿祖父怒了恼了,你可得进来救驾,听了没?”

    林锦园抓头:“啊?祖父怒了啊......”

    林锦楼瞪眼:“啧,怎么回事,男子汉大丈夫吞吞吐吐的,还想不想要那弓了,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说着,只听闻屋内传出一声咳嗽,林昭祥道:“谁在外头呢?”

    二人皆吓了一跳,林锦园一跃而起,挣开林锦楼便逃,林锦楼指着林锦园背影,轻声道:“混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记着没,待会儿进来救驾,否则弓箭没有,哥再赏你一顿竹板炒肉皮。”眼见林小四儿跑没了影儿,林锦楼只得抱着画筒进了屋。

    林昭祥正在明堂里修剪花草,抬头瞧了林锦楼一眼,又低下头,仿佛没瞧见似的。

    林锦楼赶紧上前,脸上堆满笑,说:“祖父,不孝孙来了。”说着便跪拜行礼。刚要起身,便听林昭祥道:“你就跪着,甭起来了。”

    林锦楼抬头瞧瞧林昭祥脸色,跪得直挺挺的。

    林昭祥也不睬他,慢条斯理的修一丛盆栽,林锦楼心里叫苦,一动也不敢动,见林昭祥转过身,又连忙堆起笑。林昭祥哼了一声,把剪刀放在一旁,小丫鬟奉上白手巾,林昭祥擦了擦手,在太师椅上坐下来,捧起茗碗吃了一口热茶,方才看着林锦楼道:“行,你是沉得住气,我还以为你当我死了。”

    林锦楼赔笑道:“祖父这么说,这里哪还有我立锥之地。”

    “少在这儿嬉皮笑脸,你在外头嘬了多少祸你心里明白!不成器的东西,甭以为你如今官做大了就肆意妄为,丢祖宗的脸,我头一个饶不了你!”林昭祥举着拐杖欲打,想起长孙身受重伤刚刚痊愈,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拐杖放下,便听有人喊:“祖父,《孟子》里头这句话怎么解?”扭头一瞧,只见林锦园捧着本书在门外探头探脑。

    林昭祥没好气道:“你个猴儿,想跟你大哥一并挨打不成?”

    林锦园吐吐舌头,小脑袋缩了回去。

    这一打岔,林昭祥倒把拐杖放下了。林锦楼心里开始乱扑腾,按说林昭祥不该为了苏媚如的事跟他发这么大火,眼见那事已平息,苏媚如也进门待产,且又是个老实的,大户人家,谁家里没些个龌龊,这事虽不光彩,可说到底是他二叔最丢人,祖父不该冲他来。

    正沉思想着,耳边又传来林昭祥怒喝道:“你是长能耐了,打量我也管不得你了?”

    “没有,没有。祖父息怒,气大了伤肝。”

    林昭祥道:“我问你,你和楚家、刘家那几个小子入股盐商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一出口,林锦楼心里的一颗石头才算落了地,知道老头儿的点的眼在哪儿了。

    “那是正经营生,楚家的族人出来经营的,我们几个不过参了股,平日里漕运关照关照,依着王法的。”

    “别弄那些猫的狗的夹带私货,在贩私盐上动脑筋,你老子最重官声,我也得要脸面!”

    “决计不能,不敢给祖宗丢人。祖父,我手里还养着一支军呢,朝廷那点军饷扔到水里也就听个响,这么多弟兄跟着我吃饭,总干些营生,难不成喝西北风?”

    “少哭穷,海上贩货也有你的事,甭想瞒我。”

    “都是跟着私船贩的,朝廷的我可没敢打主意。”

    “少跟那些个江湖人士牵连,之前对你管束松了,往后再让我知道你外头胡天胡地乱折腾,跟外头不干不净脏的臭的女人乱来,我真个儿收拾了你。”

    林锦楼腹诽,嘴上却连连答应着。只听林昭祥道:“站起来罢。”

    林锦楼暗道一声谢天谢地,刚站起来,又听他祖父道:“再说说罢,那个《兰香居士传》是怎么档子事儿?”

319 献画(二)

    林锦楼眼皮子跳了跳,赔笑道:“说到兰香居士......”亲手给林昭祥添茶,笑道,“香兰总跟我说起,甭提多仰慕您老人家,说祖父书画乃个中翘楚,巴巴画了两幅请祖父您品鉴品鉴,央告我带来,说能得您指点一二,也是她三生有幸。”说着把画从画筒里抽出,递了上去。

    林昭祥乜斜着眼瞅了瞅林锦楼,鼻子里哼一声:“你少拿好话奉承我。我的眼没瞎,就她能说出这个话?”说着扬手给了林锦楼后脑一记,咬牙道:“碰见女人就昏了头!你这一辈子就吃亏在这‘色’上头,屡教不改,在女人身上栽了多少跟头,不成器的东西!”越说越恨,一拐杖下去就敲了林锦楼的腿。

    林锦楼只觉腿上火辣辣疼,伸手摸了摸后脑只觉得跌份儿没面子,嘴里头发苦,向来只有他颐指气使揍别人的份儿,这回倒让人训跟孙子似的,转念一想,自己真个儿是眼前这位的孙子,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权当彩衣娱亲,遂笑道:“祖父休要动怒,别气坏了身子......”把画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就要去捶肩。

    林昭祥黑着脸,哼一声把林锦楼的手推开,伸手将画拿起来,先展开《观音图》看了一回,放在一旁,又去看那幅《雪夜江畔图》。林锦楼偷眼望,只见林昭祥先时沉着脸,后来便有些肃容,待看到图右上题的诗,有些讶然,亦有些动容,旋又沉思下来。林锦楼匆匆而来,未仔细看图上诗词,这会儿抻脖子想瞧清楚,却见林昭祥已把画掩上了,放置一旁,又将茗碗端起来喝茶,沉默不语。

    林锦楼心里乱扑腾,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半晌,林昭祥把茗碗放到桌上,咳嗽一声,一扬手,将一叠戏本子掷到林锦楼眼前,道:“那《兰香居士传》外头酒肆茶驿都传遍了。说说罢,你这是为了什么。”

    “孙儿能为什么......不过些无聊文人,听说兰香居士是孙儿小妾,一时当了个谈资,茶余饭后乱诌出来的......”

    “还跟你祖宗抖机灵呢?”林昭祥拿了最上一册,随手翻了一页,便指了几句道:“‘销尽华年梦未凋,清商难抑倾余哀’、‘莫负春光无限事,月也似当时,悄照谢家院’、‘鸳鸯枕,说相思,君须怜我复自怜’,虽说都是浓艳词句,可格调雅致,新意也巧,可不是寻常的无聊文人、穷酸秀才诌得出的。”

    林锦楼瞧了他祖父一眼,二人目光相撞,林锦楼连忙堆起笑,仿佛听不懂似的。林昭祥不由想起林锦楼小时候,每每贪玩忘了功课,答不上来时便是这个装傻充愣的模样,心里又气又好笑,把那戏本子往林锦楼怀里一丢,沉着脸道:“行了行了,甭装了,鸿勋早就交代了,那戏本子你出了一大笔银子让他找几个翰林院里锦绣文章,兰藻风流的才子写的。哼!你可是个好样儿的,啊,让你妹婿做这勾当。”

    林锦楼心里早就有数,只怕是瞒不住了,一听这话,赶紧见风使舵,道:“我这也是寻思着,前家里死了几口人,我跟二叔......咳,如今林家招眼,见咱们都是一副笑脸,捧着说拜年话,转过身不知说得多难听。这香兰吧,哪儿哪儿都好,还救了我一命,这传扬出去,林家也有光,遮遮那些个烂事不是?”

    林昭祥掀起眼皮:“你是为这个?还抖机灵儿呢,你憋着什么主意,这会子最好直心直意说清楚了。”

    林锦楼一听这话,看看林昭祥的脸色,心里面盘算。他和林昭祥脾气秉性最像,后来他祖父年纪渐大,宦海沉浮,一身的锋芒便敛在心里了,可宝刀不老,林锦楼颇有几分忌惮,将心比心了一回,觉着不如实话实说,可如何说,却要斟酌斟酌。沉吟了半晌,抬起头,但见林昭祥目光灼灼,一番话在喉头滚了两遭,忽脸上一软,低声道:“祖父,如今孙儿活到如今这个年岁,见过的胭脂如若过江之鲫,唯独她和别个不同......我是真正爱重她,是入了心的。”

    林昭祥盯着林锦楼看了两眼,嗤笑一声:“你几岁了?”

    “......二十九。”

    “哼,原来你还晓得自己已将而立之年,不是毛头小子了。什么叫‘入了心了’?原以为你不过爱争强斗狠,时而性子爆了些,也算可堪雕琢,可没想到你如今还做小儿女之态,我都替你臊!”

    林锦楼低着头不吭声。

    “说话啊?哑巴了?”

    林锦楼抬起头,眼眶居然有些红,林昭祥一愣,只听林锦楼低声道:“祖父,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说我在外头给家里挣命,回来屋里就想有这么个可心的人,守着她我便觉着清凉自在,心里头踏实,甚至觉着自己不必建功立业,不必光耀氏族,不必位极人臣,不必泼天富贵,便觉着满足了,竟失了些雄心壮志,觉着这样挺好。”

    林昭祥万没料到平日跟自己嬉皮笑脸,在外霸道阴狠的长孙竟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他最心疼最器重的就是这个孙子,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如今见长孙颓着肩膀,一副可怜巴巴模样,明知是这小子再跟他演苦情戏呢,可到底心软了,轻咳一声道:“她已经是你屋里的人,全家上下也敬着她,谁也没让你把她赶出去。”

    林锦楼道:“唉,祖父,你瞧她能写会画,还做了这么些有胸襟的阔气事,就知道她不是个寻常女人,想法怎跟等闲女子一样,她......这么说,我也怕委屈了她......”

    林昭祥听了这话不由眯起眼,仔仔细细在林锦楼脸上看了两遍,缓缓道:“你到底动了什么念儿?”

    林锦楼攥了攥拳,刚要开口,便听门口耿同贵道:“回禀老太爷,二老爷来了。”

    林昭祥立时沉下脸道:“让他进来。”又对林锦楼道:“我同你二叔有话说,你先去,再过来罢。”

    林锦楼只得答应,出去时正与林长敏相遇,只见其寿字金簪束发,身穿品蓝色遍底银直身袍子,腰间系着靛青织金带,衬得一张微黑圆脸比往日里精神了几分。林锦楼立时行礼,身子微躬道:“问二叔好。”

    林长敏一怔,又笑道:“你在这儿呢,给老爷子请安?”

    林锦楼微笑颔首。

    林长敏摆手:“去罢,去罢,忙去罢。”

    “侄儿告辞。”

    林长敏咂了咂嘴,看着林锦楼的背影心里又妒又慕。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他如今竟有些敬畏,甚至还有些巴结的意思,让他心里着实不舒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香兰这里,桂圆送来一套《兰香居士传》的话本子,香兰便坐在窗下一一翻看,只见辞藻华美,意趣雅致,将她自幼为奴,遭遇恶主,救父为妾,寺庙护主等,乃至最后江畔风雪夜一一撰写而出,共十二折戏,当中真真假假,隐了不少真相,又添油加醋了些事故。尤以林锦楼,戏中摇身一变从淫威主人成了痴情郎君,他二人便好似鹣鲽情深的恩爱鸳鸯。若在先前,香兰看到这样的歪曲的话本子定会啼笑皆非,可如今她只是默默的合上书,将戏本子抱在怀内,伸手推开窗子,用石狮子依住。风呼呼灌入房中,仍带着清冽冷意,香兰看着院里初绽新桃,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百般滋味涌上心尖。

    正此时林锦楼回来,香兰听见动静,连忙将一件豆青色半臂盖在戏本子上。林锦楼却有些没精打采的,没瞧见她小动作,进来便坐在贵妃榻上愣神。

    他明白,家里大小事务都是老太爷说了算,如今他这个身份地位原也能不看他祖父脸色行事,也曾想过要不自己干脆就做了主,可转念想想,上头到底是长辈,日后香兰还要在林家,不把那尊大佛放眼里,香兰日后只怕也是举步维艰,在家里过得不痛快。如今香兰待他是比原先热乎了,可俩人好像还隔着什么别扭着,让他禁不住患得患失的。想他原也是赏花玩柳的风月班头,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为个女人也落下个痴病了。

    原本他觉着自己日后再娶,必定是个名门淑女,娘家得力,相貌较寻常人强些,以他为尊,贤良淑德,只管将家里上下料理妥当,孝养父母,抚育子女,敬着香兰,不嫉妒吃醋,两人相敬如宾糊弄一辈子便罢了。如今他早已明白了,经历这一遭生死大劫回来,他宁肯委屈自己也不愿再委屈着香兰过日子,只要他们俩能日后能在一处,长长久久,安安生生的。他想到这个便抖擞振奋,仿佛将要上阵杀敌,前方刀山火海也毅然不惧。

    香兰上前给林锦楼端了一盏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林锦楼方才回魂,扭过头来看着香兰,忽然笑起来。他今日穿着黄栌色嵌青纹提花蟒缎衣裳,系着织金带并一块碧玉佩,玉簪束发,看着丰神爽俊,又带着两分豪门公子哥惯有的懒洋洋的形容,伸手将她拉到跟前,含笑看了她好一回,方才道:“你只管放心,我好得很,有我在,咱们俩都会好好的。”

320 暗潮

    话说林昭祥自那日见过林长敏后便身上不好,只要静养。林锦楼满腹的话儿也不好再问,想到床前侍疾,林昭祥也一概不见,只留林锦园在身边凑趣儿。林锦楼暗地打听,耿同贵只悄悄说林昭祥这一病皆是让林长敏给气的。林锦楼暗暗纳罕,并非他瞧不起林长敏,只是他这二叔,城府虽深,可没什么大本事,野心不小,可决然没有那分胆气往自己身上揽事,至多算计几分占占便宜,再女人身上下点功夫罢了,能捅出多大篓子?遂不放在心上。

    这里林长政从山西回来,林昭祥将他拘过去说了半日的话,下午林长政便入宫,因政务繁忙,镇日脚不沾地,皇上又特命其到京郊各县巡查,一去便要一个多月。秦氏心中挂碍,免不得命人预备各色东西。

    天气回暖,眼见便是林老太太寿辰,秦氏等人便商议着做寿,因过年时家里出了丧,过得难免寡淡,林昭祥又命生辰不准大办,倒不如只设家宴,阖家乐一回。林老太太听说益发高兴起来,忙忙打发人给林东纨、林东绣等送帖子,又要亲自挑戏班子。众人见老太太高兴也便跟着高兴,忙忙碌碌的置办菜肴果品,送信送帖,操持起来。

    待到做寿那日,香兰少不得要去,小鹃一早便将她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戴了几样钗环花翠,画扇开箱子挑了件石榴红绣五彩团绣梅兰竹菊的褙子,白碾光绢挑线裙儿。香兰穿戴完毕,遂到秦氏院内,巧慧将她引到厢房中,只见林东纨、林东绮和林东绣正团团坐在那里说话儿,各个锦衣华服,见香兰进来皆一叠声问好,又忙让座,林东绣上前去拉香兰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让丫鬟们献茶。小鹃见了不免叹了一声,吴妈妈抿了嘴拉她出来,小声笑道:“这大好的日子,你叹什么气?”

    小鹃看道:“没什么,感慨罢了。我同香兰姐一并进府,她如何挨打挨骂受委屈过日子,我是知晓的。后来好歹当了半个主子,也是受人轻贱的命,当日这几个姑娘,唯有二姑娘待她好些,谁能料到,风水轮流转,如今这些主子们、奶奶们竟一个个如此敬她了。”

    吴妈妈道:“啧啧,莫怪我夸口,我这一双眼睛,毒着呢。旁的不敢夸口,就是府上这些林林总总的丫头们,我瞧上几眼,说上几句话,便能大概断出她们终身来。当日我一瞧见香兰就知道她是个凤凰,跟那些喔喔叫的鸡崽子们不一样,浑身上下带着那个气儿呢,果不其然让我言中了,依我说,瞧大爷这热乎劲儿,以后她大好的前途还在后头。”

    话说在厢房中这几人,当属林东纨最擅谑笑,只捡着闲话来说,不过富贵人家女眷口角,绮、绣两人只应和着,香兰是个聪明人,渐渐便觉出些不对来。

    当间林东纨要去探望林锦轩,遂告辞先去了,她一走,林东绣放下茗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道:“可算走了,亏她还有脸坐得住。”

    林东绮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吃茶罢。”亲自去给林东绣添茶。

    林东绣恼道:“二姐!人家为你抱不平,偏你这个软包似的性子,不像老爷,也不像太太,活该吃亏受欺负!”扭头看见香兰,道:“你不知道,那位大姐姐做了什么好事。她来我们几家串门子,说什么大姐夫如今在户部领了差,海上贩货之事能与自家方便,让我们投钱进去从海上带货回来,我们因想着是自家人,总不该让自己吃亏罢?遂订了货,提前支了银子,谁知结算下来,跟外头私家走船贩货的一般价,甚至以次充好,比外头的还贵!多出的银子便让她自己私吞了。我尚算好些,留了个心眼儿,不过几十两银子,就是二姐心眼实,全听信了她,这一遭亏了将要二百两。”

    林东绮叹道:“有些货是我给夫家旁的妯娌们带的呢,先前她来我家,喜欢我哪块衣料子,哪件首饰,我全送给她,原以为看在自家人的情分上,大姐姐总不该加价太狠,总该比外头便宜些,便说全是我自己要的,想不到我真个儿高看自己了。”

    林东绣冷笑道:“她同我说,她那船贩货的地方货价比别处要贵,又说种色花样多么难寻,人家看在大姐夫的薄面上才给买来,殊不知越描越黑,当旁人都是傻子呢。这些货什么价,寻个户部督办的来一问焉有不晓得的,为了这点子银子,真正连体面都不顾了。”

    林东绮叹了一声气,道:“事已至此,倘若明明白白问,姊妹情意便荡然无存了。她夫家如今就是个空架子,大姐夫游手好闲不顶用,她又好强,日子过得也有难处,如今她姨娘也死了,二哥病歪歪的分毫指望不上,许是因为这些,她才动了别的念儿。”又摇摇头道:“罢了,算了罢。”

    香兰笑道:“二姑奶奶果然是个有气量的宽厚人,有这样容人的胸襟,日后的福气长着呢。”见林东绣仍气鼓鼓的,便劝道:“有道是‘做人留一线’,家里有些事分得太清楚便过不下去了。既然不能开口问,就别将此事挂在心上,徒增不快而已。”心中又暗叹,如今活在世上的人,一个赛一个的精明,如此行事是将自己日后的路都堵绝了,林东纨因小利而失情义,自以为精明,实则真真得不偿失。又暗赞林东绮吃亏受了委屈,尚能想到旁人的难处,隐恶不提,虽说她远不及秦氏精明能干,但为人处世却比秦氏多了几分气派。

    林东绣绷着脸道:“我晓得,只不过这口气咽得心里不舒坦罢了。”

    林东绮朝香兰使个眼色,两人一并将茗碗举起来,笑道:“今儿个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咱们不提这些,吃茶,吃茶。”浑说了一回,将此事揭了过去。

    当下秦氏差人来请香兰,单将她叫到次间里。秦氏坐在大炕上,拉着她的手,先问了些寒温,又赞她今日穿得俏:“这样穿才鲜亮,我有套头面,恰能配你这套衣裳,回头让红笺取来与你戴。”眉眼带着笑道,“可不准推脱,否则我要恼了。”

    香兰刚欲推辞,听此话忙笑道:“还是太太疼我。”眼睛看着秦氏,知其必有下文。

    果不其然,秦氏拍了拍香兰的手,逐渐换上一副愁容,欲言又止。香兰便问道:“太太有什么闹心事?”

    秦氏叹道:“唉,这话倒让我没法说出口了......是老太太,说她今儿个做寿,自己娘家人也该请来乐乐,偏如今留在京中的只有姜家,老太太便打发人请姜家人过来,我劝了半日,老太太主意不改,只说老太爷也是应了的,这,这,这......唉......”

    香兰听个分明,心里一揪,登时不舒坦起来。她旋即定住神,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对秦氏道:“我明白,到底是老太太的娘家人,如此交恶,老太太必然挂碍。今日是她老人家的好日子,我必顾全大局,太太只管放心。”

    秦氏看着她雪白细致的脸,心里百般滋味。老太太这样做派,便是摆给外人瞧,林姜两家复又交好,把姜氏姊妹那些捕风捉影的不堪名声除了,当中唯有委屈香兰。秦氏自问,倘若换成她,大约不能如此平心静气处置周到,她早就备着安慰香兰嚎啕落泪或是安抚她满腔恨意了,如今她这番形容,反倒让秦氏益发怜惜上来,捏着香兰的手,翻来覆去说:“你这孩子......唉,你这孩子......”竟把她拉到怀里揉了一揉。

    这厢雪凝站在次间外,藏在帘子后头探头探脑,绿阑见了一拍她肩膀,问道:“干什么,跟做贼似的。”

    雪凝吃一惊,猛回过头,拍着胸口道:“你想吓死我!”将手里的荷包举出来说,“我们姨奶奶过来忘了拿荷包,我送过来呢。她跟太太说话,我不便去,劳烦你交给我们奶奶罢。”言罢塞了荷包连忙走了。

    绿阑小声咕哝道:“送个荷包还鬼鬼祟祟的。”

    雪凝出了院子便匆匆往有实堂去,林昭祥正坐在外头藤条摇椅上逗鸟,雪凝连忙上前,将方才在屋内,秦氏如何说,香兰如何说,同林昭祥说了一回,瞧了瞧林昭祥的脸色,又道:“姨奶奶原就是个心量宽的......”林昭祥一摆手,雪凝便住了嘴。

    林老太太在一旁笑道:“我的儿,属你机灵。”

    雪凝赔笑道:“我是老太太一手教出来的,就算是个蠢的,也得沾几分灵气。”

    林老太太笑道:“你去罢,好生看着,做好了这一桩,我不辜负你。”

    雪凝连连答应着去了。

    林老太太问道:“你到底要作甚......你说她是装出来的,还是真个儿不介意。若是装的,心机忒深了些,倘若是不介意,那就真是个傻的。”

    林昭祥将手上的鸟笼放到旁边的小几子上,悠悠道:“楼哥儿一辈子吃亏在女人身上,如今又得意儿上这一位,少不得替他掌掌眼。你不必问,我自有主张。”

321 暗潮(二)

    且说已近午时,大花厅内早已摆了各色佳肴、果子糕饼,满堂中锦簇花攒,院子里搭了戏台子,青云班的小戏子咿咿呀呀歌管之声不绝。

    林老太太正坐在当厅的大罗汉床上,拣她几样爱吃的银丝细菜、精致点心,用粉白描金的小碟儿装着,摆在小炕桌上。林老太太随意吃喝,歪在枕头上听戏,独把姜曦云拘在身旁,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的凳子上服侍,姜曦云自然处处讨喜,一时给林老太太夹点心,一时添茶,一时揉腿,忙忙碌碌,殷勤到十分去。她本就生得娇美,今日又着意收拾过,头上一套赤金点翠的头面,穿了藕荷缕金牡丹刺绣缎面袄,五彩裙儿,薄施脂粉,一张俏脸益发粉团团的,更透出十二分乖巧爱人,一张巧嘴又极会哄人,林老太太笑意吟吟,显是极受用。

    秦氏和王氏在地下的高桌上坐着,再往前便是林东纨、林东绮、林东绣三个姊妹坐。林长政之妾包姨娘坐在廊下吃喝。李妙之立在王氏一侧伺候,香兰站在秦氏身后,苏媚如瞧不见人影,林老太太也不问,王氏也自然乐得眼不见为净。

    香兰不自觉去看姜曦云,只觉心中仿佛横亘着一根刺,扎得她坐立不能。拜这看似娇美甜润的少女所赐,她日后也许便做不成母亲!而此人狼狈而逃,如今又能如此心安理得登堂入室,仿佛原先种种只是一场梦,毫无愧疚之意,只一径撒娇撒乖,笑意连连。香兰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释怀,可如今每看姜曦云一眼,或瞧见她讨喜卖乖,或瞧见她笑靥如花,或瞧见她殷勤备至,博人欢心,她心里那一团恶浪便一波一波汹涌而至,满腔嗔恨滋长,几欲压抑不住,直要将她拖至深渊。

    姜曦云只觉有人在看她,她晓得那是香兰,可是她不愿看也不敢看,只将余光微微一瞥便立刻收回,心里七上八下。倘若说她心头没有愧疚,那是假的,可她旋即又想,倘若没有那一桩事,她兴许已嫁到林家来,香兰便是日日夜夜酣睡在她卧榻之畔的猛虎,届时她日夜煎熬,与陈香兰两相斗法,便是让自己难受一生,她祖母曾说过“清清白白活着,能有几人做到呢。”做女人为着自己,便要对别人狠些,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她没那个心力去同情旁人,又何曾做错?这一趟林家她死也不愿来,但又偏偏非来不可。如今姜家因二皇子之事已现颓势,姜丹云不过寻了个略有些体面的小地主人家成亲,到她这里,愈发难堪难寻,她必要来这一回讨得林老太太欢喜,人前人后把脸面挣过来,才可解眼下难题。

    想到此处,姜曦云又挺直了腰,再不看香兰,专心剥肉奉与林老太太。

    香兰转回头,心头默念三遍:“嗔恨乃毒酒,不要恨,要原谅,恨则伤己。”阖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只见秦氏转过头跟她招手,走过去只听秦氏低声道:“戏唱完了有说书耍百戏的,只怕一时半刻完不了,别在这儿干站着,你先去里头歇歇,吃喝些垫垫肚子罢。”

    香兰勉强笑道:“不碍得,站一会儿罢。”抬头瞧见林东绣跟她使眼色,香兰便告了罪出来,同林东绣来到廊下,但见萦回曲径,窈窕绮窗,暗笼绣箔,惠风和畅,处处春回之色。

    林东绣往抄手游廊上走,口中道:“咱们外头散散,省得瞧见那小妖精张狂,没得添堵心。老太太糊涂了,把姓姜的招家来。”香兰没想到林东绣会为她说出这番话。自从她在山寺里救过林东绣一回,此人便待她有了几分诚意,后二人相交虽说不浅不深,亦算融洽,时日一长,倒有些真心了。唯香兰深知各人脾气秉性,恪守本分,将火候拿捏着,即便相交再深,也决不托大逾越。如今林东绣做了侯府夫人,这短短光景,整个人便同先前大不相同,言行举止都隐有凌人之势,同先前判若两人,等闲人一概不放眼中。香兰想起先前娇娇滴滴,未曾言语先蹙眉,说话尖酸带两分病弱之态的林家四姑娘,又看看如今春威凛然,带几分骄慢决断之气的侯府夫人,心中不由唏嘘。

    林东绣拉住香兰的手,停下脚步,微微皱了眉道,“哟,怎么手这样凉?脸也白成这样,让那姓姜的气得罢?得亏你泥人儿一样的性子,倘若是我,即便要顾全老太太的面子,也得甩袖子撂下几句话!”

    香兰摇摇头,二人转到后院,几个小丫头子正在那里玩笑,见她二人来了,忙过来伺候,在石凳上铺了红底闪绿缎子的大坐垫,林东绣问香兰道,“我让丫鬟们给你拿件披肩来?”

    香兰将茗碗端起来,啜了一口,道:“不必了。”只觉那一碗滚热的淡茶将要把她阴冷啮心的恨意烫平了些。

    林东绣道:“要不你装个病回去罢,我替你跟老太太说......啧,你说这是什么事儿,甭说你了,我心里都膈应。”

    香兰心里一暖,握了握林东绣的手,忽然说:“没事,待会儿我还得回去,今日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告病出来,老太太心里头必不痛快,今日来的还有林家族里人,传扬出去还指不定成什么样儿。我既已应了太太要顾全大局,便要善始善终。”

    林东绣愣了愣,半晌道:“好......好,好,唉,你也不容易,勿论对我们家多大的恩,众人即便敬着,也抵不过长辈一句话。”

    香兰闻言笑起来:“我这几年跌跌撞撞过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各色曲折,身不由己,虽说一事无成,却也把肚皮撑大了些。之前旁人刺我一句,酸我一句,只怕都要恼羞成怒,立时反讽;如今就算再厉害的欺负,也能坦然接受,自己纠结执念,终究伤己罢了。”言罢做了个鬼脸,“过了今天这一遭儿,只怕我日后愈发能安忍动乱中了。”

    林东绣叹道:“你啊,倒真让人摸不透,原先当个丫头,让人轻贱的时候,脖子昂得比谁都高,这会子有了些身份地位,太太哥哥都给你撑腰了,反倒甘愿委屈自己,真真儿是个怪人。”

    两人说了些没要紧的话,香兰散了一回,只觉满腔的燥恼散得差不多了,方才进了大花厅,只见林东纨、林东绮、李妙之、姜曦云皆不见了。香兰复又回到秦氏身侧,给她添了一杯酒。林老太太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又将目光别开。

    却说姜曦云,服侍林老太太一回,方才转到里屋吃饭,进去时瞧见林东纨正睡在里间大炕上,原来林东纨让几个相熟的老妈妈们灌了几盅酒,不多时便觉得头发沉,心也突突跳上来,遂告罪离席到里屋躺上一躺。姜曦云便在窗下的桌前一行用饭一行看戏,忽听脚步声,扭头一看,原来是李妙之和林东绮两人说说笑笑走进来。

    这三人原在幼年时便交好,姜曦云笑着站起来轻声道:“原来你们俩来了。”

    林东绮对姜曦云之事多少耳闻,想到香兰,心里便不大自在,只虚应几声,李妙之和姜曦云一起长大,情分更甚,不由极欢喜,拉着林东绮过去,三人团团坐在一处,另问丫鬟要了杯盏来,一并吃酒说笑。

    吃了一杯酒,又说笑几句,谈及儿时趣事,三人顿觉亲热,气氛也慢慢热络起来。此时,有个丫鬟进来,对李妙之低声道:“三奶奶,苏姨娘说她待会子过来贺老太太的寿......好歹劝了几句都不听,等她来了,只怕咱们太太脸上又挂不住......”

    李妙之皱起眉头,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去罢。”待那丫鬟走了,不由又叹几口气,对那二人道:“都是自家相好的姊妹,也不藏着掖着。要说我公爹新纳的姨娘,真真正正是个人物,那一张嘴,能让你黑白颠倒。可怜我婆婆是个老实人,让她欺负得满嘴苦又说不出,又仗着自己怀了身子,一个念儿不快都能挑唆出事来,偏她脸上对你笑得欢,让你把柄都没处抓去。如今婆婆听见她名字都气得打颤,待会儿见了人,不知要什么样儿。”

    林东绮道:“我见过她一面,生得是个好眉眼,见人还落落大方,跟那些缩手缩脚的不一样。”

    李妙之道:“就这见过世面有心计的才糟呢,比那戏子还会演,偏生婆婆还是个嘴笨的,等人家气得她哭一场,事后才晓得自己该这样说那样做,马后炮,黄花菜都凉了。我是个当儿媳的,又不能多说什么,那苏媚如也好几次将要算计到我头上,寻我夫君的把柄呢。”

    林东绮叹了一声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倒宁肯婆婆像二伯娘那样,宽厚老实。我那婆婆是个填房,对前房儿女便差些,诸多挑剔便罢了,偏心三弟妹,瞧我事事处处不对,总要把她房里的丫鬟塞进来,还悄悄打听我有多少嫁妆......”

322 暗潮(三)含kmtk11011101和氏璧加更

    林东绮颓下肩膀道:“我在婆婆跟前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做什么都能挑出理来,遣人指桑骂槐的说风凉话,面子上还待我挺亲和,每每惹人哭一场,这些我都存心里,跟娘也没说,怕她着急上火,再说,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母亲胳膊底下避风雨罢,如今不能身边尽孝已是愧疚,再添父母烦恼,岂不是更有罪过。我不知日后这日子该如何,夫君中了进士,如今入了翰林院,过一年便要外放,我打听了一回,听说婆婆要把我留家里,不让我跟着去。”

    李妙之咬牙怒道:“我也生怕苏媚如那狐媚子挑唆,前些天就是她满口里乱嚼,说夫君跟公爹藏了二心,许是贪墨房里的银子了,账目定是对不上的,公爹听了恼怒,不分青红皂白先伸手打了,如今夫君背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妙、绮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叹了一声,李妙之道:“罢了,吃酒罢。”

    姜曦云看看林东绮,又瞧瞧李妙之,压低声音道:“我有两桩近来的新闻同大家说说乐乐,兴许二位听完,所有烦恼都迎刃而解了呢。”

    李妙之奇道:“什么新闻?”

    姜曦云悠悠道:“吏部王侍郎临老入花丛,两年前新纳了一房小妾,爱宠无以复加,莫说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原配夫妻,即便是亲生儿女在那小妾跟前也要退上一射之地。”

    李妙之笑一声道:“倒是同我公爹一个稿子,这俩人合该相识结拜。”

    姜曦云道:“侍郎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皆不顶用,直到侍郎夫人的弟弟,从外头带来个更加俏丽的扬州瘦马送给王侍郎做妾,那女子的身契皆在侍郎夫人手中,两人合了一心。自古皆是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有这位争宠,王侍郎的心拉回一半,也不再事事听从那小妾的,家中如今算得上相安无事。”

    李妙之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通,道:“你说的是......也不知婆婆介意公爹是否再纳一房......”

    姜曦云淡淡道:“与其日夜受苏姨娘的气,倒不如寻个跟她势均力敌的对手。你婆婆有你夫君这长子在,日后横竖都有依仗,如今只不过要找个帮手过两天气顺的日子,何惧再新纳个姨娘?再者说,任由苏姨娘挑唆下去,让他们父子离心离德,家也将要散了!”

    李妙之想了想,咬牙道:“说得是,你说的也是个法子,赶明儿个我回娘家,同我母亲说说,她同婆婆交好,由她去说稳妥些。”

    林东绮睁大双眼,只见姜曦云看着她道:“如今外头还流传个新闻,翰林院的赵翰林,儿媳与其妻也常生龌龊,赵妻凶悍,淫威甚巨。直至赵翰林迷上名妓花玉翅,竟化了千两银子除其贱籍买回家来,赵妻自此便无心再与儿媳置气,一门心思跟花玉翅别苗头,儿媳常去给赵妻宽心,婆媳二人反倒亲近起来。”

    林东绮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喃喃道:“这......我公公并非好女色之人......”

    姜曦云道:“镇国公身边不过两个老姨娘,如今仍春秋鼎盛,如若兄长姊妹出面再与纳一房良民出身的新妾,也未尝不可。除此之外可有旁的解决之道?隔着血亲,你婆婆正算计你呢,你是晚辈,只有你受着的份儿,但凡敢顶嘴一句,都是你忤逆的错处,你甘心日后这样长长久久的受着?”

    林东绮咬咬嘴唇没吭声。

    姜曦云顿了顿道,“这事不如求你大哥哥,听说他在打仗时救过你公爹二哥的命,二人关系非同寻常,你去找他哭诉,把原有的委屈再夸大十倍百倍了说,他最护短,一准儿替你出头去找镇国公的二哥哥,这兄弟间送妾本也平常,到时候事便成了......”

    林东绮有些心动,可又觉着不对:“可......这般做......不好罢......”

    却听见姜曦云幽幽叹了一声:“女人么,其实这一辈子早就该看透,先要把银子攥牢,待自己好些,日后把孩子好好抚养成人,旁的都是虚的,人生在世,自然是自己的快活更要紧了。”

    一言既出,三人皆静默,只闻屋外歌弦声声。谁也不曾留意,躺在大炕上的林东纨悄悄将眼皮掀开一道缝儿,看了看,又合了起来。

    话说香兰站了半日伺候,一时秦氏等人吃完,撤去酒席,重新摆上果子糕饼,秦氏便让香兰去吃,丫鬟们早在廊下给香兰置了一桌,香兰刚坐定,用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吃,便瞧见林东绮和李妙之走过来。

    林东绮行至一半又犹豫,道:“算了。”便要折回去。

    李妙之连忙拉住她道:“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我陪着你呢,万一你张不开嘴,还有我帮你圆场。”又低声道:“香兰是你大哥的眼珠子,你求她再替你说几句好话,到时候益发万无一失不是?”说着拉林东绮走,见她还期期艾艾的,又道:“走啊,你这人,这是为你好的事呢,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香兰见她二人在一旁嘀嘀咕咕便知有事,放下筷子站起身道:“二姑奶奶、三奶奶,有什么事儿?”

    李妙之笑道:“正是有一桩事呢,厚颜求你来了。”说着将林东绮拽了过去。

    两人也在桌边坐定,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李妙之在下踢了林东绮一脚,给她使眼色,林东绮脸上微红,嗫嚅了几句,方道:“香兰,如今有件事还要求你。”

    “嗯,二姑奶奶请说。”

    林东绮看了李妙之一眼,又顿了顿,心一横道:“我婆婆......待我极凶恶,见我横竖都不对,说我没有口齿,也不伶俐,以至于家里的老仆都在我跟前摆谱儿,这些我都忍了,可夫君明年外放,婆婆竟也不肯放我走,要塞她房里一个丫鬟抬举做姨娘,跟着夫君去,我......”林东绮说着说着,是真动了委屈,忍不住用帕子拭泪,吸了一口气道:“方才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说给公爹纳新妾,婆婆盯着旁人便管不着我了,大哥哥同镇国公的二哥关系极佳,我想同他提,让他二哥做主置办酒席去纳个良妾,此事还得烦你替我多央告央告大哥......我心里也知道儿媳出主意给公爹纳妾实属荒唐,可我这也是......没法子了......”说着又落泪。

    香兰听这话不由一惊,李妙之在一旁道:“是了,如今二姐处境这样难,还得请你同大哥哥说几句好话。”

    香兰沉吟片刻,开口道:“对不住,二姑奶奶,这个忙只怕我不能帮。”

    绮、妙二人皆是一愣。

    林东绮问:“为何?”

    香兰道:“《四书》里子贡问有哪句话可以终身奉行?孔子说:是宽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姑娘,你婆婆硬要塞丫鬟给你夫君,你知道何等难过,自己不想承受,便不要给对方增加烦恼,还之彼身罢。”

    李妙之道:“那是君子之道,合该这样相处。二姐那婆婆,做出的事臭不可闻,待她这样的小人,就该还之彼身,让她尝尝滋味!”

    香兰闻言笑了起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不该分什么小人君子的。咱们说就这个主意,娶个良妾进来此事就了结了?兴许镇国公夫人心里更恼更恨,她自己过得不如意,把火气撒在儿媳身上,益发折磨二姑娘该如何?何况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得紧还算罢了,万一后来让她婆婆知道是咱们家拿的主意,那还了得,这仇只怕只至一生了结都解不开了,再传扬到外面,里外脸面丢尽,万一闹到不可收场,又该如何?再退一步说,因她婆婆淫威欺侮,咱们还之彼身,只解一时之气,可因缘一旦种下,日后一定是拉帮结伙,两方对立,互相恼害,彼此报复嗔怒一次比一次狠,仇怨一次比一次深,报复心,不饶人,镇日活在争斗中,活在我说你的坏话,你给我下绊子的是非里,这样的日子可曾快活么?”

    林东绮微微点头,忍不住道:“那该怎么办?”

    香兰道:“先止恶,不要恨,恨意大了,便要你害我,我害你,没个尽头了,先要有大心量去忍耐。”

    李妙之道:“事事都忍,岂不是成了怂包,对方越性欺负到头上该如何?”

    香兰又笑:“一家人过日子,以恶制恶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何况她是长辈。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没有几个是疯癫蛮横到浑人的地步的,都有恻隐之心。你闭上一只眼,不去看她的恶,睁开一支眼,只看她的善,以诚心待她好,倘若她有偏差处,不要硬来,转个弯儿行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人处世也是一样,一点一点方得信任,这才是长久之道。以报复心针锋相对,即便一时之胜,也将埋下祸患,而以宽和心止恶,方得自在。”又想了想说,“横竖外放是明年的事,先以诚感之,如若到时不成,太太和大爷不会坐视不管,我也一定相帮。此事该如何,还请二姑奶奶和三奶奶三思。”

    林东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这些,我......”

    香兰看着林东绮诚心诚意道:“我所说句句发自肺腑,有些乃切肤之痛。人活在这世上难免有不顺意的地方,把苦和恶滤出来,不要在里头搅拌,让苦恶飞扬。善意相待,开始难,后来的日子越来越轻松;以嗔恨心报复,开始容易解恨,后来树敌越多,日子就越来越难了。”

    林东绮若有所思,慢慢站了起来往回走,李妙之见了赶紧跟在她身后,林东绮走了一段路,忽停下来,转过身道:“我决定听香兰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以宽厚忍耐。”

    李妙之一时语塞,看着她不说话。

    林东绮看着天边几缕淡云,缓缓道:“你知道么,原先太太待香兰并不好,嫌她太夭娇,心气儿太高,恐不是个安分的,即便她曾经救过我一遭,可太太仍寻了许多法子压她,香兰不曾抱怨,仍然大仁大义救了太太和四妹妹,太太待她好了些,却仍防着她,不曾推心置腹,香兰也不曾有一句怨言。原我以为她是因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能得罪太太,即便怨恨也只埋在心中。可今日听她说这一番话,我才知原来她真不曾怨恨过,是我狭隘了。我母亲精明绝顶,如今待香兰如此爱惜,皆是她平日里一点一滴厚诚处事,宽恕待人之故,她既能做到,我也能。”

    李妙之心里多少仍绕不过弯去,可她到底是个明白人,不由缓缓点头,想到姜曦云,忽然叹气一声。

    这里苏媚如扶着两个小丫头,捧着肚子款款往大花厅走来,正在抄手游廊上,瞧见林东纨满面挂着笑迎上来道:“快让我瞧瞧,哟,这肚子比前几日又大了,只怕怀着辛苦罢?”

    苏媚如亦笑道:“劳烦大姑奶奶惦记,我身上好着呢。上回托你从海上贩回来的补药我吃着受用。”心中却道:“没羞耻的东西,贪便宜没够,不知借贩货从我这儿榨了多少银子,倘若不是用得着她,我才不稀罕理她!”

    林东纨笑如春风:“那当然,这些药材都是极金贵的。”说着笑容渐淡,往左右看了看,苏媚如立时会意,屏退左右,问道:“什么事儿?”

    林东纨道:“是听说了一桩事,姨奶奶可别跟旁人说是我告诉你的......方才我吃多了酒,躺在里屋睡觉,正听见姜曦云跟李妙之说,要撺掇长辈给二叔纳妾,跟你分宠呐。哎哟哟,我一听这个,惊出一身白毛汗,这怎么得了!心里惦记着你,巴巴过来报个信儿。”

    苏媚如一听登时大怒,柳眉竖了起来,冷笑道:“上不得高台盘的小冻耗子,还要跑来算计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几时让她知道我的手段!”又对林东纨缓下脸色,笑道:“多谢你告诉我,日后有这样风吹草动,还得劳烦你听见知会我,否则我这无依无靠的,他们这些人凶神恶煞,一个个算计的还不把我给吃了。什么时候你再托人出去贩货,我再订些东西,回头先给你五十两订钱。”

    林东纨暗道这是要给我送银子来了,脸上笑开道:“你只管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可得保养自己,日后生了哥儿,凭着二叔对你的情谊,在二房里横着走也省得,可别因这气坏了身子。”

    苏媚如假意叹道:“这阖府上下,只有你是真心实意为我着想,别人表面上对我恭敬,心里想着什么我知道呢,隔岸观火,挑拨离间,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全挂子武艺,一个个没安好心,全等着看我笑话。拢共得了你这么一个知心人,却时常不在身边。”

    林东纨叹道:“谁说不是呢。”

    苏媚如道:“好姐姐,日后她们说了甚,还求你赶紧给我通个气儿,别回头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东纨赶忙道:“这是自然,还用得着你特地嘱咐我么。”

    两人又说了一回。苏媚如别了林东纨从侧门走到花厅内,王氏一眼便瞧见了她,登时脸色发沉。李妙之连忙上前,伏在王氏耳边,低声道:“太太快别摆脸色,如今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算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得装成甜哥蜜姐一样,更别提这是老太太的寿辰,绷着脸是给老太太脸上不好看,越是这时候,越要显出大气来。”

    王氏勉强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模样,对老太太说:“你瞧瞧,都说她身子重,不让她来,她还是来了,快过来坐。”旋即拉了脸。

    李妙之不由暗自叹气,怪道婆婆不受待见,心眼太实,这个场合至少也该拿腔作调一番,她娘曾叮嘱过她,为人处世就该嘴上甜心里硬,什么时候都该让人颜面过得去。她这婆婆正正拧了个儿,嘴上硬心里软,到头来受人挤兑欺负了还里外不是人。

    林老太太抬头看了苏媚如一眼,淡淡应了一声。

    苏媚如全浑然不介意,仿佛没瞧见似的,上前微微行礼道:“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笑道,“原我该跪的,只是身子重,还请老太太见谅。”

    林老太太说:“自然是不怪你的,快坐着听戏罢。”

    苏媚如满面笑意,坐了下来,左右立刻奉茶,摆果品。苏媚如正挨在香兰身边坐着,对香兰微微展颜一笑。香兰想起这些时日府里有些风言风语吹到她耳朵里,这苏媚如原来竟是林锦楼的相好。如今看见此人,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也扯起嘴角向苏媚如笑了笑,复又将目光看向外头,不再理会。苏媚如几次搭话,香兰只淡笑应对,并不肯多说一句,久而久之,苏媚如也便不再问了,只抓了花生和瓜子吃而已。

    台上的戏唱了不多久,便听有人道:“老太爷来了!”这一声,将屋中人全都惊了起来。

323 汹涌(一)

    只见林昭祥手握一根镂雕百蝠献寿黄花梨棍,另一手牵着林锦园,不紧不慢走进来。林锦园头上总着两个角,身穿大红底子绣金莲纹团花无袖圆领袍,白团团一张脸儿,黑玉样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机灵异常。他原与香兰最相得,偷偷挤眉弄眼的冲香兰做了个鬼脸,香兰忍不住笑起来,也向他悄悄眨了眨眼。

    一众人乌压压起身行礼问好,林昭祥径自到林老太太身侧,坐定下来,林老太太方才坐下,林昭祥对众人道:“听你们这边热闹,我过来凑个趣儿,你们乐你们的,别因着我不自在。”

    众人纷纷落座。这功夫,林东纨已控身上前,赶着问道:“祖父来了,问祖父万福金安,祖父身子可好了?前几日听说祖父病了,孙女就放心不下,镇日里求神拜佛,祈求祖父福寿安康,今儿个瞧见祖父气色越发好了,想来身子也无大恙,孙女这才放下一颗心,赶明儿个得去观音寺还愿去。”

    林昭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大丫头,这一屋子人的话全让你一个人说尽了。”

    林东纨的脸“噌”一下红了,有些讪讪的,退了下去。

    秦氏连忙打圆场,捧了折子奉上前笑道:“老祖宗既来了便点出戏,今儿个请的是京里有名的卿云班,身段唱功都好。”

    林昭祥便接过来点了两出戏,小丫头子立时飞奔出去报,不多久,外面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林昭祥取了茗碗吃了一口茶,只见林老太太腿下的小杌子上坐着个好生娇美的少女,心中明知她是谁,仍问道:“这是......”

    林老太太笑道:“瞧我,都忘了同你说了。”拉着姜曦云的手道:“这是曦丫头。”

    姜曦云连忙敛裙行礼。

    林昭祥上下打量一遭,点头淡笑道:“还有小时候的稿子。”说着比划下,“当初你才这么高,常同你祖父到我们家里来,嘴甜得跟什么似的。这一晃,已是大姑娘模样了。”想了想又笑道,“当初你说林家的厨子好,尤擅烹鱼,每每有这道菜,你都吃得满颊生香,偏因‘鱼生火肉生痰’,你奶娘不准你多吃,每回瞧见鱼肉端走,你这小丫头两眼总是泪汪汪的。”

    姜曦云往林老太太身后缩了缩,满面娇憨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人家如今早该了不贪嘴了,老祖宗真会打趣人......”

    众人皆笑了起来。秦氏假意笑了两声,用帕子擦了擦嘴;香兰低头不语;林东绮两眼只盯在戏台子上;林东绣连连冷笑;苏媚如磕着瓜子,随口将一嘴瓜子皮啐在地上。

    一时,姜曦云命丫鬟取来两色针线,殷勤递上前道:“这是我孝敬老祖宗的针线,老祖宗别嫌手艺糙。”

    林昭祥一瞧,只见有一双鞋并一见披风,那披风上绣了一尾游鱼,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林昭祥笑道:“你当初可吃了林家不少的鱼,如今绣这一尾,只怕也补不回来罢?”

    众人听了这话又轰然笑起来。

    姜曦云小脸儿通红,委屈道:“老祖宗想要多少尾,就怕我当年贪嘴欠的债多,就算把这披风绣满了也赔不起呢!”

    此言一出,林昭祥不由笑起来。众人也连忙笑了起来。林昭祥余光瞥了香兰,只见她神色无波,不悲不喜,只垂着眼帘。

    林东绣暗暗跟林东绮对眼色,小声道:“莫非祖父不知道她干过什么勾当?”

    林东绮不由再下面踢了她一脚,往林昭祥处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些,别叫人听见了”。

    林东绣冷哼道:“怕什么,我还怕祖父听不见呢!”

    香兰静静坐在那里,脸上不动声色,可满腹的伤心、委屈及恨意几欲将要冲喉而出,煎熬之情让她坐立难安,方才原已清静的心又掀起波澜来。她深深吸几口气,慢慢将拳头攥紧又松开。她抬起头,却看见秦氏一双眼关切的正看着她,香兰微微摇了摇头。

    秦氏面露怜惜之情,缓缓点了点头,如今她是真真儿心疼这女孩儿,心想道:“香兰这孩子救过我,救过绣丫头,还救了楼哥儿,随便凭哪一样,今日都不该在此处这般没脸,遭这样的罪。老太爷、老太太莫不是糊涂了,如今阖家上下看着,该让香兰如何呢,可怜可怜。”心中盘算着,再过一会儿她就支香兰给她取东西,打发她去躲躲难堪。

    只听林老太太道:“趁着大家都在,不如把太子赐的手钏儿拿出来请大家见识见识。”

    秦氏道:“哟,还有这等好东西,那真要仔细瞧瞧。”

    林老太太道:“这是百叟宴后,太子亲手从腕子上脱下来赏的,伽南香木十八子,间珠佛头乃是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背云坠脚乃羊脂白玉雕的瑞兽。”

    王氏念了一句佛,道:“单不说此物是太子赏的,单只这手钏儿也是个金贵物件儿了!”

    林昭祥道:“此乃太子心爱之物,如今赏给林家是给了天大的颜面,如今你们老太太身上总不好,我把这佛珠与她戴,也沾一沾太子的福德。既如此,拿出来罢。”

    这一句话让林锦园登时白了脸,他从椅上溜下来,悄悄走到香兰身边一拽她衣服,香兰便随他走了出去,待到无人处,林锦园一下拽住香兰的袖子,粉团团的小脸儿上尽是慌急之色,道:“香兰姐快救我!”

    香兰连忙问道:“怎么了?”

    林锦园带着哭腔:“那串珠子......让我弄丢了。”

    香兰惊骇道:“什么?!”

    林锦园抹眼泪道:“早晨我在花厅里屋跟老太太用饭,瞧着老太太把手钏儿用帕子包好放在大炕的床褥下面,我翻出来玩正巧三哥一早请安,带我出去采买些应用的东西,我把佛珠放在荷包里,转了一圈儿回来,一摸腰间,才发觉没了......我跟大哥哥说好了,让他到外头给我寻一串一样的,晚上再跟老太太说手钏儿丢了的事,让她先给我遮挡一二,没料想今儿个老太爷就问起来,这该怎么办?”他急得直跺脚,又一行掉泪。

    香兰也急道:“那东西岂是能带出去随便玩的。别的手钏儿也就罢了,那是东宫亲手赏的,非同小可,哪里去找一模一样的。”

    林锦园嘤嘤哭道:“那该如何......我怕......”

    香兰握着林锦园的小手道:“乖,你这就同我一并回去,跟老太爷、老太太禀明实情,该领罪领罪,该领罚领罚,既是自己做错了,承担便是了。”

    林锦园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满面惊恐道:“不成不成!祖父的戒尺要打死我了!”

    香兰柔声道:“祖父打你也不过一时之怒,况有老太太在呢。你想想看,即便挨打疼些,也好过镇日里提心吊胆,是也不是?”

    林锦园哀哀啼哭,死也不愿承认,又一叠声央告道:“好姐姐,甭告诉别人,求你了!我以后再不敢了!”香兰欲再劝,可看见林锦园可怜惊慌之色,不由想起当日自己初入林家,在曹丽环手下当差,偶一犯错便是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不知该领何等打骂,不觉心软。此时有两个丫鬟走过来,香兰恐被人瞧见了,便将林锦园搂在怀里道:“男子汉大丈夫便要有担当,犯错领罚才是正理。可如今你没想明白,我先不迫你,我答应你不同旁人说。可这是你自己犯的错,该自己承担才是。”

    林锦园抽抽搭搭的不说话。

    香兰叹一声,用帕子将林锦园脸上的泪擦了,牵着他回了花厅。

    尚未入内,便瞧见厅内已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听林昭祥声如洪钟,满含怒意,气色更变,拐杖重重戳在地上,道:“......真是天大的胆子,东宫赐的东西都敢动这等不堪的念头!那手钏儿到底谁拿的,早些自己承认,倘若让我查出,便不是轻轻巧巧可揭过去的了!今儿都谁进过里屋?”

    林锦园唬得魂不附体,挣开香兰的手连连后退,头也不回便跑了。

    一众人屏息凝神,寂静无声。

    林老太太贴身伺候的丫鬟琉杯道:“里屋是备下给小姐、太太们歇着的,自打老太太在这里用了早饭便不准等闲人入内了,只有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二奶奶和曦姑娘去过,另有几个丫鬟婆子往里面传菜献茶。”

    秦氏听说,心下一沉,暗道:“坏了,都是家里儿女,传扬出去这性命、这脸面,要也不要?”连忙直起身子,膝行几步,含着泪道:“还请老太爷、老太太息怒,东宫赏的东西没了,我也不敢分辨这是家里人拿的还是旁的下人手脚不干净,但其中还有些请老太爷听上一听:一则,许是那东西并未放在床褥底下,或是锁在什么匣子里忘了也未可知,若因此冤枉了谁,也让人寒心;二则,如今是赶紧找东西单个悄悄的问,大庭广众之下,谁有这个脸认下来呢?三则,那东西找得回来便罢,倘若找不回来,老太爷、老太太也该放宽心,仔细保养身体才是。”

    王氏听罢连忙点头道:“嫂子说得在理,老太爷、老太太保重。”

    林昭祥听了这样一番话,看看秦氏,又瞧瞧王氏,慢慢咽下一口气,沉声道:“我就在这里屋等着,谁拿了那手钏儿愿认下,便入内找我。”言罢起身,也不让人搀扶,慢慢踱到里屋去了。

324 汹涌(二)

    林昭祥一走,屋中便骤然静下来。林老太太面色发白,满是倦怠之色,长叹一声歪在枕头上,秦氏唯恐有什么不好,连忙上前服侍,王氏早已领了女眷出来,到厢房里歇。片刻秦氏回来,王氏立时迎了上去,低声问道:“如何了?”

    秦氏拉着她的手,到了无人处,方道:“老太太吓白了脸,长吁短叹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怕她出个好歹,这寿宴可就不喜了,说了回宽心话儿,这会子雪盏、琉杯两个正在身边伺候。我这就打发人找手钏儿,你在这里看顾些。”

    王氏满口答应,两人又商量一回,秦氏方才去了。

    话说厢房之中,众人坐定,不由三三两两低声议论,雪凝仍进来献茶。林东绣坐在炕沿上,手里捧着茗碗吹了吹热气,似笑非笑道:“听了么?手钏儿可是在花厅里屋丢的,那个屋儿我可连门框都没摸着过,今儿都谁进去了,自个儿心里都清楚罢?”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肃静,如今林东绣今非昔比,气势愈壮,较林东绮、李妙之等更添威风,说话口气极冲。

    旁人还罢,林东纨脸色立刻一沉,道:“四妹妹你说什么呢?难不成你说我们几个是贼?”她原就瞧林东绣不爽利,同是嫁出去的女儿,林东绮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攀个高枝儿比她强些也便罢了,她林东绣是个什么东西,原是狗颠儿似的跟在旁人身后的小蹄子,如今竟嫁了永昌侯,摇身一变,抖起来了,今日这一遭来对她阴阳怪气,竟也给她甩脸子!她再不说两句压一压气焰,只怕那小蹄子还不知天高地厚!

    林东绣正对林东纨压着心头火,脸上挂着假笑道:“我没亲眼瞧见,可不敢说哪个是贼,可我倒知道谁是贪小便宜算计自家人的货色,大姐姐,你知不知道?”

    林东绮一惊,忙去扯林东绣袖子道:“你吃酒吃昏了罢,说什么呢!”

    林东纨正是心里有病,这一句正戳她心上,不由涨红了脸,“噌”地站起来,往前迈两步,指着怒道:“你今儿个把话说清楚,拿贼拿赃到我头上,我就站这儿让你翻衣裳,倘若是我偷了那手钏儿,我甘愿给你跪地磕头!”

    李妙之、林东绮忙上去劝道:“罢了罢了,今儿这大好的日子,都是自家姊妹,闹什么呢,快消消气。”“四妹妹一向有口无心,你捡这句话作甚。”

    林东纨本意“拿赃”做话头混过去,孰料林东绣不依不饶,噗嗤笑了出来:“大姐姐倒是好本事了,我可没说你是贼,我说的是那等爱贪小便宜算计自家人的......啧,可也保不齐要贪到老太太头上,把手钏儿偷拿了也不一定。”

    这一句林东纨面上又挂不住,往前一步指着道:“你一口一个贪小便宜算计自家人,分明有所指呢!你今儿个不妨就把话晾出来,省得霉坏了心!我吃多了酒,是在里屋躺了一回,可一直睡着,二妹妹、弟妹和曦姑娘都在屋里瞧着呢!”

    苏媚如笑吟吟的,坐在绣墩上嗑着瓜子;姜曦云在墙角不吭声;李妙之连忙劝林东纨,急得林东绮这边劝两句又到林东绣身边低声道:“我的姑奶奶,少说两句罢,真要干架不成?要让老太太知道,岂不是又添一桩病儿?”

    林东绣冷笑道:“我还怕老太太不知道呢,闹大了又如何?正好让长辈评评理,还疯了她了!”

    香兰走过去轻声道:“真闹起来便是撕破姊妹的脸皮,大姑奶奶是不怕,鲁家早就是个花架子,里头都空了,可你是永昌侯的脸,传扬出去姊妹在老太太寿宴上龌龊,甭管谁对谁错,都是四姑奶奶最跌份子,这可得不偿失了。”

    这一番话让正正让林东绣住了口,她也不答腔,只微微冷笑,捧了茶来喝,双眼往窗外望。香兰吐了口气,同林东绣这等人论姊妹亲情、高风亮节多半对牛弹琴尔,倒不如说些实惠的晓以利害。

    这厢李妙之也将林东纨劝了回去,林东纨心里有鬼,也不敢大闹,只是装样子罢了,气鼓鼓坐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泪珠儿蓄起来,哽咽道:“你们听听四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一句句都冲着我来的。如今你是攀了高枝儿,嫁了豪门,就瞧不起我这当姐姐的了?倒忘了小时候你哄我给你梳头的日子了?”

    香兰心说这林东纨到底年长几岁,这一番话便显出林东绣的不是了。

    林东绣果然恼怒,柳眉倒竖刚欲开口,香兰忙拽了她袖子一把,低声道:“你就让她找个台阶,这屋里坐的哪个不知道对方底细来着,何必把话都说尽了?”

    可林东绣怎愿吃亏,微微冷笑道:“是了,好姐姐,原来你还记着小时候的情意,既如此便收收泪儿吧,好似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林东纨听了哭得益发厉害了,李妙之和林东绮连忙过去劝,林东绣冷笑着不说话。苏媚如一副看戏的神色,姜曦云自然置身事外。

    香兰微微宁起眉,家中口角纷争绝非好事,自然能止则止,遂到林东纨身边,轻声道:“大姑奶奶,如今最着紧的事是什么?”

    林东纨不睬她,肩膀一颤一颤的,用帕子捂着脸。

    香兰前些日子她天天跟哄小孩儿一样哄着林锦楼,早就磨出一身的耐心,心想林东纨即便撒泼打滚也敌不过林霸王不讲理,口中道:“这眼下最着紧的事是找回太子赏赐的东西,老太爷、老太太都为这个事着急,倘若再知道大姑奶奶在这儿哭了,深问起来,再添烦恼,岂不是不美。”

    这“深问起来”让林东纨心里一沉,“咯噔”便止了啼,一面用帕子拭泪一面握住香兰的手抽噎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该跟明镜儿似的,怎么可能偷老太太的东西?我进屋时屋,琉杯就在屋里,后来等我走时,曦姑娘还在屋里吃饭呢。”

    一语未了,苏媚如便抑扬顿挫道:“这样说来,姜家姑娘是最后走的了?难怪难怪......”

    众人一怔,林东纨立刻明白苏媚如这是在记恨姜曦云给她使坏下绊子。姜曦云心里一沉,满屋里唯独她一个外人,且又跟林家往昔有过龌龊,万一惹祸上身便遭了,她唬的站起来,往前一步,冷冷瞪着苏媚如道:“苏姨娘,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话可得说明白了!什么叫‘难怪难怪’?”

    苏媚如没料到姜曦云竟会当面质问,先是一怔,又拍了拍胸口,笑眯眯道:“哎哟哟,姑娘方才在老太太跟前温柔得跟朵花儿似的,没想到这么厉害,可吓坏我了。我说‘难怪难怪’倒没什么旁的意思,就是想起刚到京城里满耳朵听的几段传闻,影影绰绰的,什么怕日后争宠,给人喝断子绝孙药云云,如今这手钏儿又丢了,比照先前的人品数一数,我这心里不是犯嘀咕么。”

    香兰怔住,心说这苏姨娘跟姜曦云从未见过,不知结下什么梁子。这一番话比林东绣方才含沙射影毒了十倍,正是一脚奔着要害去的。

    姜曦云立刻面色紫涨红,气得浑身乱颤,胸膛一起一伏,素来是她用话噎旁人的份儿,竟万没料到,林家的姨娘竟用这一番话来刻薄她。

    李妙之一瞧不对,赶着上前打圆场道:“这都说的什么话呢,想必我是傻了,竟然一句话都听不懂。苏姨娘,你出来半日了,也该累了,快回去歇着罢。”

    “劳三奶奶惦记着,我可不累。”苏媚如看着姜曦云,目中轻蔑,又低头摸着自己的肚子温言软语道:“我的乖乖,不用怕,可别再踢我了。”抬头看着姜曦云,妩媚浅笑道:“我是说着玩呢,曦姑娘可别放心上。”

    姜曦云心中冷笑,缓缓抬起头,面色淡然轻松,微微一笑,唇边梨涡初绽,又慢慢坐了下来,高声道:“苏姨娘跟我说京城里的传闻呢,我怎会放在心上呢。说到传闻,我前些日子也听了几段,听说原兵部尚书贾大人治家不严,竟然让儿孙闹出父子聚麀,子纳父妾的丑闻,科道狠狠参了一本,贾大人气个倒仰,素不知自己还有这样不成器的子孙,亲自执家法惩戒,当晚那小妾便给拉出去卖了,不知所踪。唉......可怜贾大人一把年纪还得写罪己书上呈圣阅,脸面丢尽。”

    屋中一片寂静,在坐的都是聪明人,皆知姜曦云说这番话是暗讽苏媚如同叔侄有染。

    姜曦云扭头看向苏媚如,和煦笑道:“我这也是说段旁人的轶事笑话了,依我看,还是林家男子们有福气,得了苏姨娘这样得人意儿又伶牙俐齿的姨奶奶。”这一句“林家男子们”又给了苏媚如一记没脸。

    苏媚如面色一变,旋又笑如春风,手却在袖中攥死了帕子,道:“是我有福气,赶上正房夫人仁慈,倒没有赐我断子绝孙药的。”说着看了香兰一眼。

    其实方才从她二人对峙,香兰便浑身不自在,每一句暗含深意,刀光剑影,句句戳人心肺,不过是为了占高处搏个上风,出胸口这口气罢了,何况更将她牵连其内,仿佛一根棍,将她早已沉淀的苦恨复又搅拌开来。她缓缓吸一口气,与苏媚如对视片刻,刚要开口,林东绣却起身把香兰拉到外头,低声道:“你又想劝架不是?你傻呀你,一个苏媚如,一个姜曦云,两个没一个好货,正巧掐在一处,咱们看着捡个乐儿呢!方才我掰手指头算算,这一屋子的人,甭管谁拿了老太太的手钏儿,传扬出去都不好听,唯独姜曦云,她是个外人。依我说,今儿个这事也八成是那小蹄子手不干净,你让她们闹去,可别上赶着劝这个,劝不好一身骚。”

    正说到这里,王氏扶着丫鬟璎珞、琥珀走了进来。

325 汹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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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中几人皆站了起来,王氏道:“罢了,都坐罢。”她本是个略有愚钝并无眼色之辈,未瞧出屋中几人神态各异,只坐在炕沿上。

    香兰暗道:“王氏绝非聪明人,又无半分口齿,怕压不住这里几尊佛,就怕有个爱搅风浪的,趁着这由头再生出风波来。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从根儿上将这事了结了才是。”想到此处,便对林东绣道:“大爷这会子怕是要回来了,我回去瞧一眼再回来。”便舍了众人出来,碰见两三个丫鬟婆子问:“瞧见四爷了么?”皆回答说不知道。香兰便一路找去,到小花园里,碰见伺候林昭祥的小丫头子瑞珠,那瑞珠道:“四爷在花架子后头呢。”

    香兰转过花架一瞧,果见林锦园抱着膝坐在地上。她放慢脚步,将身子影在树后,偷眼望去,只见林锦园皱着眉头,把花架子上开的玉兰、蔷薇、海棠等一朵一朵揪下来,地上已是落红一片。香兰暗想道:“林锦园虽有些淘气,可在老太爷跟前养着,素是个有规矩的孩子,长在富贵家里,却也不敢糟蹋花草,如今这形容,便是嘴上不敢说,心里藏了事正在煎熬了。”遂轻轻叹口气,走过去轻轻拍拍他肩膀。

    林锦园吃了一吓,扭过头“噌”地站起来,瞧见是香兰方才松一口气,拍着胸口道:“险些吓死我。”偷瞥了香兰一眼,支吾道:“老太爷、老太太如何了?”

    香兰绷着脸道:“自然是气坏了。”

    林锦园垂头丧气,低着头又去扯花骨朵。香兰上去握住他的手,俯下身子低声说:“小祖宗,你这一桩事可知引起多大风波?先是老太爷气坏了,老太太也险些闹出病,都是自己家人也便罢了,还有姜曦云这样的外人在,生生让人家看了笑话。”

    林锦园一激灵,抬起头问道:“你同老太爷说手钏儿是我弄丢的了?”

    香兰缓缓摇了摇头:“我答应过你不说,便是不会说了。”

    林锦园松了一口气。

    香兰柔声道:“走罢,我陪你同老太爷认错。老太爷平日里疼你疼得眼珠子一样,你闯了祸,顶多气一气,罚一罚,气消了也就罢了。我们一并帮你求情,赶着老太太的寿辰,老太爷纵烦恼,也不会下狠手。”

    林锦园嘟着嘴,偏着头,嫩白的小脸儿上满是不乐意。

    “如今为这手钏儿,你几个姐姐都为了这桩事闹猜忌,进过里屋的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二奶奶还有姜姑娘,就为了这事拌嘴。偌大个家,长辈晚辈、兄弟姊妹、妯娌连襟、人多嘴杂,脾气秉性不同,难免因事伤和,可就怕小事酿大祸,因鸡毛蒜皮闹得恩断义绝,人心散了,家里便一败涂地。且不说这些,你犯下的事,自己不去担当,最后你几个姐姐替你背了黑锅,你心里可好过?”

    林锦园低下头想了想,猛抬起头,忽闪着眼睛道:“姐姐们自然是不行的,不如......就说是姜曦云拿的!”

    香兰一口气惊在喉咙里,立时道:“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林锦园小手揪住香兰的衣袖:“我就说是我亲眼瞧见她拿的,姐姐只管装聋作哑就好。”摇着香兰胳膊,“她不是咱们家里人,何况......何况我听有丫头婆子磨牙说了,她曾对你下过毒手呢,这一遭就赖在她头上,一则担了那手钏儿的罪过;二则也替你报了仇,岂不快哉?”

    香兰看着林锦园葡萄珠儿一样的眼睛,有一闪念心头蠢蠢欲动,几欲答应下来。是了,她为何不应呢?姜曦云害她至深,只因是世家小姐,故而全身而退,摇身一变又仿佛无事一般来到林家大献殷勤,连一丝愧疚都欠奉,好似自己先前所为天经地义,如此自私自利之人,她又何必存余善念,还不如这样报复来得痛快,亦让姜曦云尝尝惩罚的滋味!如此,既让林锦园对她感恩戴德,又能解心头之恨,何乐而不为?

    林锦园见香兰双目半合,皱眉深思,顿觉有戏,摇着香兰的胳膊,扭股糖一般,连道:“成不成?成不成?就这样办罢!好姐姐,求你了!”

    香兰睁开眼,看着林锦园,半晌,极艰难的吐出两个字:“不行。”说出后,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重复一遭,斩钉截铁道:“不行!”

    林锦园吃惊道:“为什么?”

    “因为我倘若做了,便会一辈子瞧不起自己。”香兰神色平静,拉住他的手,“人活在世上,说要活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岂是如此容易的?可至少要自己做错的事自己担,哪怕受何等惩罚,心里干净,省得日后良心难安,再寻由头哄骗自己说当日所作是什么‘情非得已,身不由己’或是对方‘自作自受’自己不过‘顺水推舟’,其实到底如何,自己心里最明白罢了。”

    林锦园赌气一样甩开她的手:“说得轻巧,你没瞧见祖父生气时多骇人,我大哥哥的脾气同祖父一模一样,上回一拐杖下来,我躺在床上半个月没动弹,要去你去,我才不要去!”又狠狠踢一脚地上的花瓣,跺着脚恼道:“怪道大哥哥说你迂腐得跟个老夫子似的,莫非真是个傻的?分明有一箭双雕的好事,非要自己削尖了脑袋找不痛快!”

    香兰看着林锦园不语,暗想:“园哥儿这般大就藏了心机了,他跟林锦楼一个脾气,都是极要强极颜面的,只怕我揭了他的短儿,他一时急起来反闹得不好,而且我也没趣,如今是怎样将这事化解了,索性破釜沉舟,以此激一激他,他八成便应了。”缓缓道:“那好,手钏儿之事栽赃别人身上决然不能;可我又答应你犯下此事不会对旁人提及。可如若不澄清便要有无辜之人被冤枉,既如此,便我去承担好了。”

    林锦园一惊,忙问道:“你说什么?”

    香兰道:“我说,我替你担下这个错,即刻到老太爷那里领罚。”言罢转身便走。

    林锦园骇道:“疯了!疯了!你是疯了罢?”赶紧追上去问道,“你是骗我的罢?啊?”

    香兰停下脚步道:“我替四爷认错,不是为了四爷能承我的情,只盼四爷日后能行的端坐的正,男子汉大丈夫,担得起自己的错处。”

    这一句臊得林锦园满面通红,不由定在那里,泪在眼眶里打转,见香兰走远了,不由愤愤道:“你能耐你去!你品德高成了罢!”他赌气一回,又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仍惦念着,一跺脚又追着去了。

    香兰走得极慢,余光向后看,见林锦园在她身后远远跟着,不由暗暗点了点头。心说德哥儿和林锦园虽年纪差个两三岁,可性情却大不同。德哥儿为人厚诚谦和,极有礼让之风,小小年纪便有端方之态;园哥儿则是一肚子刁钻古怪,聪明有余而厚道不足,可到底是诗书教养出的,知情达理,未落奸滑之流。

    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林锦园也定住脚,低着头不说话。香兰走过去拉他的手,俯下身道:“今儿个回去我就跟你大哥哥说咱们林家的园四爷是个有担当的。”见林锦园尚在抹眼泪儿,心里不由一软,她平日里同林锦园极亲厚,忍不住摸摸他脑袋,说,“我陪你去跟老太爷领罚,你若怕,我便说那手钏儿是咱们俩一并弄丢的,陪着你如何?”

    林锦园抬起袖子擦眼睛,偷看了香兰一眼,听她说要陪自己一并领罚,胆色却壮了几分,迟疑着点了点头。

    香兰松了一口气,牵着林锦园一路行至花厅,进去一瞧,只见花厅中早已空了,桌上的果品茶酒还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金猊瑞兽口中还吐着青烟,唯有琉杯还在那里,见他二人来了,便道:“老太太说身上不好,到里屋去歇了。”

    香兰道:“劳烦姐姐通报,我们二人因手钏儿之事来向老太爷、老太太请罪。”

    琉杯吃一惊,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不敢多言,连忙进去禀报。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屋内传来一声咳嗽,林昭祥淡淡道:“进来罢。”

    他二人走进去,只见林昭祥正坐在炕桌旁,手里举着水烟,林老太太坐在炕桌另一侧,手里捻一串佛珠。雪盏、瑞珠立在一旁伺候,另有林昭祥的随身老仆耿同贵,亦立在一旁。

    香兰和林锦园一并跪了下来,林锦园不敢吭声,香兰见他面无血色,便开口道:“如今前来向老太爷、老太太请罪,东宫赏赐的东西是我们二人失察弄丢,今日早晨,四爷跟我说东宫赏的东西如何名贵,我心念一动,就央告四爷取出来给我瞧瞧,四爷拗不过,只好把手钏儿取出来,我们二人在小花园子的水池边瞧,谁知一失手,手钏儿竟然掉进湖......”

    只见林昭祥手上一顿,双目如电朝他二人看来,目光凌厉,正是满面寒霜,瞪着林锦园,沉声道:“锦园,是这回事么?”

    林锦园嗫嚅着,不敢抬头。

    林昭祥猛一拍戗金炕桌,喝道:“问你话呢,是也不是?”

    林锦园唬得浑身一激灵,泪便掉了下来。

    林老太太连忙劝道:“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看把孩子吓的......”

    林昭祥恼道:“你莫管,平日里都是你们把他纵坏了!我看今日谁敢劝一句!”又对着林锦园喝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遭,这手钏儿到底怎么丢的?”(小说《兰香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356 三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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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兰还是头一遭见林昭祥动怒,不由想起林锦楼横眉立目的模样,居然有些想笑,暗道:“先前觉着林家满门皆是读书人,儒雅温文,竟不知林锦楼那一身的霸王性子哪儿来的,如今可算找着根儿了。”忽然怔了怔,原先林锦楼在她心里是个不得已去伺候的主人,后来渐渐的,这人的坏处竟一点点淡了,尤其在那个落困的风雪夜后,他强撑着一口气也要将她日后种种托付稳妥才能闭眼......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如今再想起这个人不是,她竟然能从心底里笑出来。旋即她心里又一沉,闭了闭眼睛。

    只听耳边林锦园尚在抽泣,香兰方才回魂,开口道:“老太爷......”

    林昭祥一摆手道:“住口,我问他呢。”

    林锦园伶俐,见这情势便知是躲不过了,还不如痛快认了,抽噎了两声,小声道:“手钏儿是孙儿贪玩拿出来弄丢的......与旁人并无干系......”说完又哭了起来,一行哭,一行偷偷瞧林昭祥,又去看他祖母。

    林昭祥哼了一声,道:“孽障,还算你老实!”把水烟放到耿同贵手上,又说,“呈上来。”雪盏便捧了个描金的托盘上来,只见那红绒布上托的,赫然是一串伽楠木十八子的佛珠。

    香兰和林锦园不由怔住,耿同贵已微躬着身笑道:“这手钏儿是老奴捡得的,今儿个一早四爷要同三爷出去,在二门跟上马时,腰间的荷包掉下来,随行就跟了一个小幺儿,急急忙忙的没瞧见便走了,老奴正巧瞧见,这才交由老太爷了。”

    事已至此方才明了,香兰恍然,心道:“老太爷原是要试园哥儿,才故意浑说是手钏儿丢了。”

    林老太太心疼幺孙,连忙道:“话既都说开了,园哥儿也认了,赶紧起来罢,地上凉。”

    林昭祥绷着一张脸怒道:“就让他跪着!这些年好歹也读了些圣贤书,莫非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器的东西,只会耍些不入流的小伎俩,丢尽了祖宗颜面,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必成祸患!”面色黑如锅底,对瑞珠道:“你来讲。”

    瑞珠上前一步道:“奴婢赶个巧儿,当时恰在花架子前头,倒也听了几耳朵。”遂将香兰同林锦园怎样说,林锦园怎样答一一道来,竟也八九不离十。

    林锦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且羞且愧,垂着头,泪流不止。

    林老太太也不敢再劝,香兰不敢说话,满屋只听得林锦园低声抽泣。林昭祥深深吐出一口气,扭过头只往香兰这里瞧,口气却温和些许,道:“你起来,我几句话要问你。”

    香兰只得站起来。

    林昭祥半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几遭,左手几根指头敲着炕桌,盯着墙上挂的画出了一回神,忽然道:“你与姜家姑娘那些事我早就知情。”

    香兰一怔,不由有些惊愕。

    林昭祥道:“不但知情,只怕比你知晓得还多些,她们哪个姑娘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他拿过桌上一块小方毛巾擦了擦手,缓缓道:“姜家姑娘和她姐姐一并合谋害过你,如今有这大好的时机,你何不栽赃于她,一解心头恨,二则卖人情?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倘若我不让瑞珠跟着园哥儿,自然是无人知晓了。”

    香兰冲口而出道:“我自己的良心知道。”只见林昭祥目光锐利向她看来,她不由有些慌,垂下头又抬起来,仿佛再肯定一遭似的,轻声又说了一回:“我自己的良心知道。”

    林昭祥双目如鹰隼,盯着她说:“我且问你,倘若今日园哥儿不愿认错,这个错处你便真的自己担了?你如此以德报怨,姜曦云也不会知情,甭说什么海纳百川容人之量,圣人从古至今才出了几位?都是寻常人罢了,喜怒哀乐悲恐惊,哪有不入心的道理。”

    香兰听了这话弯了弯嘴角,前世她见林昭祥时,只觉此人说话圆融谦和,如沐春风,却没料到在家中言谈一针见血,却是另一番光景。又想起前世沈林两家交好,林昭祥曾抱她于膝上,握住她小手写过“绳愆纠缪、明德惟馨”八字,不由百感交集,道:“年幼时听‘以德报怨’这四字嗤之以鼻,只觉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呢?快意恩仇方是人生。后来年岁渐增,也算经历些世事,才知自己当初实为胸襟不够,‘以德报怨’相应儒释道有三重境界。”

    众人听香兰所言为之愕然,林昭祥继而大感兴趣,他本就任过国子监祭酒,对儒释道知见甚深,此番还是头一遭有女子在他面前谈论,连林老太太都专心聆听。

    香兰站立如松,腰挺得笔直,声音温雅:“第一重乃孔子所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两相分明,不过世俗间的痛快,寻常人大多如此,旁人骂自己一句都要生恨反讽之,更勿论更甚者了。”

    林昭祥缓缓点头道:“不错,一句话说得有差池便要结仇的。”

    香兰道:“第二重是老子所言‘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林昭祥道:“此出自《道德经》七十九章。”

    香兰微微一笑:“老太爷果真博学广闻。”她低头看看林锦园懵懂的模样,仿佛讲给他听:“这句意为深仇大恨虽经和解,可心中必然遗恨怀恨,以德报怨可否善解么?如同有德之人手执借据,却不苛责偿还,无德人则斤斤计较去讨债。而大道自然,总与善人同行。”顿了顿说,“别人待你的亏欠,便好似你手里握着的拮据,德行深厚者便不会苛责去讨债,而是以德行酬偿化解,冤家宜解不宜结,而天地公平,常愿吃亏者,必有厚报。”

    林锦园歪着头想了想,抽了抽鼻子,似是有些惭愧,又垂下了头。

    林昭祥双目亮了亮,问道:“第三重呢?”

    香兰柔声道:“第三重乃佛门,‘天地在乎,万化由心’,人活于世,冤冤相报,斗争纷扰,无非为了名利、面子、地位和那一口咽不下的气,故而舍得看破,放下我执,他人待己恶而不生嗔恨,反提起慈悲,怜悯其造恶后所受果报,是以至高境界也。这要极高的修行、涵养和慈悲,才能心无可憎之人,宽广豁达,自在逍遥。”这一番话不急不图,句句入耳。

    林昭祥不由一振,两眼瞠大,同林老太太双双对视,二人皆露惊容。

    林老太太忍不住道:“这真真儿是......”上下看了香兰好几遭,又说,“如今你是悟到放下了?”

    香兰摇摇头,笑了笑:“自然没有,方才在花厅里瞧见她,我还一度恨之入骨,兴许再过几年,我心头的恨意慢慢淡了,便能以善意待之,方才老太爷说过,都是寻常人罢了,哪有不入心的,终归是害自己日后只怕没有子嗣的人,如今让我以善待之,只怕强人所难,只是我不愿再计较,做不得最高境界,至少可做到中等。况,事已如此,我再恨,曾喝下去的落胎药也吐不出来,我恨着她,自己心里也不好过,倘若诬陷报复,又与她先前举动何异?便以公正心、平静心相待罢了,没有恨,也没有不恨,秉持着一颗良心,活得坦荡就好。”言罢低头看了看林锦园,只见他垂头丧气歪歪斜斜跪在地上,两腮上挂着泪痕,可怜得跟只猫儿似的,又抬起头道:“方才老太爷问我倘若四爷不来,这错是不是我就认下了,老实说,我不曾想过,当初不过是要激一激他,四爷是个极聪明也极有慧根的人物,定然会担当下来。”

    林昭祥听了这番话半晌不语,良久才呼出一口气,道:“万没想到,我今日竟能听到这样一番话,竟还是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说的。”长吁短叹,再三摇头又点头,说道:“可惜,可惜......可叹,可叹......”看香兰的脸色已柔和下来,双目闪闪,神色复杂,良久才道:“能有这个心胸,怪道你能画出那些画儿,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来。”言罢亲自执壶倒了一盅茶,递与香兰道:“方才说这么一回,想来你也口干,吃这一杯罢。”

    众人皆大惊大讶,再瞧香兰眼色便大不同了,耿同贵暗道:“我跟随老太爷多年,这还是他老人家头一遭给女子倒茶,这人竟还是个丫头出身的姨娘!啧,她还是大爷心头好,这里只怕是要有文章了。”心里头琢磨是否要给林锦楼去递个信儿。

    香兰一怔,连忙双手接过,微微屈膝道:“谢老太爷爱惜赐茶。”

    林老太太见林昭祥脸上开化,连忙瞅准时机道:“还是让园哥儿起来罢,或是垫个垫子再跪,如今天气还凉,真病了便糟了,如今他也知错了不是?”

    林昭祥立时又把脸拉了下来,目光严厉,向林锦园瞪去,林锦园大气儿都不敢出。林昭祥忽然一叹,道:“此乃我错,先前只知教你读书,竟未曾悉心教如何做人,以幺孙会解多少句《四书》,小小年纪会做多少文章为荣,却忘了德才兼备,‘德’在‘才’之前,否则书读得再多,再有才干,一肚子下流伎俩,德行有缺,祖先蒙羞,倒不如打死的好!”

    一语未了,便听外面传来一阵阵哭号,林昭祥刚要打发人去问,却听丫鬟报说二姑奶奶来了。只见林东绮进来,满面惶急之色,道:“老太爷,老太太,厢房里闹出不好了,还请老太爷过去主事。”(小说《兰香缘》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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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香缘介绍:
她是首辅的孙女,家族卷入夺嫡风波获罪。 与新婚丈夫双双死在发配途中。 她带着记忆转世投胎,成为江南望族林家的家生丫鬟陈香兰。 这一生,香兰有四朵桃花。 一朵不能要, 一朵她不要, 一朵还没开好就谢了 还有一朵......唉,不省心啊...... 这是一个小丫鬟想脱离宅门而不得的故事 -------- 小禾书友群70981280敲门砖是小禾任意一个小说的名字^_^兰香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兰香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兰香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