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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婿全文阅读

作者:天见一相     大国婿txt下载     大国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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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驸马爷

    惊蛰。

    午时前后突然下起雷雨,雨幕之下的所有人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城池内的行人们纷纷寻找着避雨的屋檐,城池外的行商贩夫短时间则没这么好运气找到避雨的好地点。马车距离苏州城还只差半日路程,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给马车的前行带来了不小的阻挠,位于城外的这条山下野路在雨幕下转眼间变得泥泞难行,马车在狂风中艰难行驶,仿佛下一瞬将被狂风掀翻。

    “前一刻这一路都晴天白云,怎么说变天就变天,这肯定是龙王爷发怒了……”

    城外野路上的风雨仿佛更为猛烈,成片成片的乌云在头顶上空汇聚与翻滚,时远时近传来雷电的轰鸣。赶车的名叫华福的小厮想必是第一次看见这等有如末日般的极端气象,神情在天威的声势下显得极为苍白与畏惧,就连说话时都不清不楚的。

    “不行不行,雨太大了,风也太大了,马车都不听使唤了……”

    “这天色……这天色太吓人了……”

    华福抹了把脸庞雨水,回过头朝着车厢内大声喊话道:“驸马爷,前面不远处有间茶肆,我们暂且避一避风雨吧……”

    车外轰隆隆的雷声震动着天地,木制结构的车厢也被震动着发出着吱呀声响,坐在车厢内的人能很清楚的感受到大自然的威势,何况车厢内空间狭窄而又光线昏暗,看不见车外的具体状况,隐约有种生命受到威胁的压迫感,婢女暖儿也不由跟着害怕起来,轻轻摇晃着驸马爷的手臂。

    “驸马爷,我们就在前面的茶肆避一避,让龙王老爷先过去吧,好不好……”

    “行。”

    驸马爷非常淡定地坐着,也没什么意见,心下却无奈地叹息:“唉,古代毕竟是古代。”

    半个月前,他原本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精英青年,千年武学世家出身,在商界也颇有一番成就,没想到一觉醒来竟然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古代世界。如今的身材样貌虽未改变,但体质差了一大截,脑海也多了一种本不属于他的记忆,他最初以为自己变成了一个古代的穷书生,本来觉得书生这个身份还行,待消化了全部记忆,原来不是书生,是个驸马爷。

    啧……驸马爷,他当时觉得这个身份也挺不错,然而当回忆起这一世的具体出身和身份地位,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现在姓陈名闲,字照生,刚满二十岁,乃本朝开国功臣之后。

    虽说祖上是开国功臣,但据陈闲这些天回忆,发现祖上的功劳其实并不够大,至少不够封侯拜相,也不够世袭爵禄,也许是因为苦劳比较大,因此颇受皇恩的眷顾。从本朝尚未立国直到立国初始,家中出过文臣也出过武将,颇为耀眼的也出过一两位,只可惜都寿命太短,以致早些年便家道中落了,若仔细算起来,现在自己这个家已有近三十年没出过一个当官的了。

    而陈闲,也就是现在的自己,命运也当真坎坷。

    出生那年原本高中状元的父亲病逝了,那时候一家人都还住在京都,后来母亲带着自己从京都回到了苏州老宅,五岁那年母亲也因病去世了,幸好家中有两个忠心的仆人接下了抚养自己的大任,再后来一天天长大,在当地大户人家的私塾蹭学启蒙,十二岁那年在苏州的湖光书院开启了死读书与读死书的成长生涯,说起来之前确实是个书生,然而连个秀才也没考上。

    两年多前被当今圣上召入京都,让自己做天阳大公主的驸马。

    看起来大有飞黄腾达之势,但现在的陈闲想起这些事,这不过是命运转向了一条可能更加坎坷的道路。

    ……

    ……

    先说说这位天阳大公主。

    这位公主是当今圣上与已故的文景皇后所生,文景皇后前三子早夭,第四胎才给当今圣上生下这个嫡长女,身份地位可想而知。而且这位封号天阳的大公主,据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无一不精,甚至早些年更有人说,这位大公主在圣上所有的子女中才情可排在第一位,若为男儿身必将是一代明君雄主。

    现在的陈闲并不清楚这位天阳大公主到底是真有才,抑或是一帮人在背后吹捧。

    但既然才名在外,身份地位更是事实,那么在男女背景及才气等相差如此之大的情况下,最终结果大抵可以想见。

    即便这桩婚事是当今圣上决定的,据说天阳大公主对此很是反对,甚至有不少朝中大臣和京都权贵子弟也极力反对此事。可当陈闲按照本朝规定,先以准驸马的身份在京都国子监学习了两年的文武知识和礼仪知识之后,这位天阳大公主竟然答应完婚,或许是两年时间的沉淀与无数次的无效反对,最终终于于一个多月前,两人在礼部的主持下完成了大婚。

    而在与公主大婚的前三日,当今圣上也按例封赏了陈家,先是将陈闲那位在太宗年间担任过吏部尚书的爷爷追封为了太子太师,然后将陈闲的高祖父追封为了定南王,但由于高祖父已经逝世八九十年,陈闲连降级袭爵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当今圣上的这一套封赏下来,其实陈闲半点实质上的好处也没得到,圣上的做法不过是为了抬高陈家的门楣,那么史官载册和世人在议论天阳大公主下嫁给了谁的时候,便不再说是苏州一个籍籍无名的穷书生,而是会说下嫁给了定南王之后、帝师之孙。

    这是朝廷一贯的套路。

    在大婚的当晚,若是换成寻常百姓人家,本该是新人入洞房的时候,但可以说意料之中,这位天阳大公主当晚并未召陈闲入房。第二天早晨,才在公主府的大殿上召见陈闲,然后似是以他从小体弱多病为由,让陈闲即日启程返回苏州老家调养身子。不过这位公主也没做的太难看,临行前赏赐了陈闲一些财物,赐下了两名奴婢,这两人正是小厮华福和婢女暖儿。

    虽然妞没泡到,反被妞赶了回来,但现在的陈闲其实一点也不介意。

    这一路真正介意的,是这路程也未免太远。

    ……

    ……

    遇上这种天气也没法继续赶路,当马车在茶肆前积水最少的地方匆匆停下。华福和暖儿先后下车,各自撑开一把油纸伞,护着现在身为驸马爷的陈闲一路跑着进了茶肆。有年轻力壮的小厮引路开道,有花季之年的美婢随身伺候,店家一眼就看出这书生模样的公子哥貌似绝非寻常人。

    “哟……公子里边请,小店檐口漏风漏雨,您靠墙坐。”

    这间设在野外的茶肆是一栋穿斗式的草顶建筑,仅在东西北三面封墙,正面没有墙也没有门,人们在梁柱之间进出,向外延伸出来的雨檐是独立搭建的,茶肆的形式与格局都十分简陋。这样的茶肆,漏风漏雨再正常不过,但茶肆内最里边的角落位置却能避免这种情况,在店家殷勤的邀请下,陈闲三人坐在了最角落的茶案前,店家随后又亲自送过来一壶好茶。

    “驸马爷,暖儿在京都时听人说这一带的包花馅饼是本地一绝,不知道这间茶肆里有没有,不如暖儿去问问店家,咱们要一盘来尝尝鲜,好不好?”

    “包花馅饼我吃过,真的很好吃。”

    “行,去问问看。”

    从京都一路南下的这些天,陈闲在二人心目中的形象很是温和儒雅,这二人也觉得驸马爷好相处,大都有什么说什么。陈闲也不是刻意在给自己塑造这样一个形象,他生性如此,摆架子什么的没意思,何况,暖儿十五六岁,性格活泼可爱,华福十六七岁,性格忠厚老实,这样的两个人放在现代,不过是两个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大家有缘相识一场,且有可能相处一世,喝来斥去的把人家不当人看,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像这样大家和睦共处,开开心心的岂不最好。

    “驸马爷,有包花馅饼……”

    暖儿问过店家后,喜笑颜开地跑回原位坐下,怕人听见陈闲身份,她声音不大:“馅饼马上出炉,店家会送过来。”

    陈闲微笑着点点头,也有些迫不及待想尝尝味道怎么样。

    茶肆外的天地依旧是狂风骤雨,这间野外茶肆的客人也变得越来越多,各人各桌的茶盏茶壶冒出来的温润热气,弥漫在茶肆的空气之中,在座的不管是认识的或彼此不认识的,众都闹哄哄的喝茶闲扯,时不时有人抛出一个话题。酒楼茶肆等地向来容易出些话题,这大抵是这个时代的人们交流信息与获取信息的重要平台之一,而在座的又大多是贩夫或商旅,这类人常年天南地北的跑江湖,对于各种新鲜信息的获取都相对比较及时,同时也会沿途将这些信息传递出去。

    而在当下发生的最大一件事,莫过于天阳大公主的大婚。

    在座的有不少人听说过这件事,这个话题结束以后,有人抛出了一个相当惊人的话题。

    “最近京都城内有人说……天阳大公主想要造反,你们听说过没有?”

    “这哪是最近的事,我前年在临海永州贩盐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这事儿了。”

    “这么说……大公主真的想夺她老子的江山?”

    “我反正听不少人这样说过……”

    这个话题一出来,有不少人出于好奇参与了讨论,其他的人也都竖着耳朵听着。

    在座的大部分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普通百姓,他们不懂用高大上的词汇来修饰自己的言语,只能说的如此直白与露骨,却能给人带来更大的震撼。若真说起来其实这些人也并非真就关心这种事,无非是途中听见有人这样说过,他们茶余饭后便也这样说给其他人听,至于传言是否属实,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甚至这些人可能未必知道若是在京都,哪怕只是在某一州城内讨论这种话题,都极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但凡有点地位或有点学识的人,断然不会在公开场合议论这些事。

    暖儿听着邻桌众人的议论,虽然有心为天阳大公主出面理论,可一想连驸马爷都毫无举动,自己一个婢女有什么资格替大公主出面,但又实在听不下去,气呼呼地小声咕哝道:“驸马爷,这些人都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公主。”

    陈闲笑着调侃一句:“也许都吃过豹子胆吧,我们不用理会他们。”

    ……

    ……

    话虽这么说,其实关于自己这个妻子想谋权篡位的传闻,陈闲在京都两年多时间早有耳闻。

    但他目前根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向天阳大公主求证此事的资格都没有。驸马爷这个身份看似高贵,实际上仅是表面光彩,即使有个正五品驸马都尉的称号,但这并非实职,更无半点实权。陈闲也没有自己的新建府邸,他只能入住在天阳公主府,而公主才是天阳公主府唯一的主人,公主府的一切财物,包括属吏和奴婢及圣上的一切赏赐,全由公主一个人支配,甚至包括自己都属于被公主支配的人,而自己在天阳公主府的地位其实等同于一个附庸。

    与天阳大公主的关系顺序也基本可以理解为,先是君臣、其次是主从、最后才是夫妻。即使现如今身在京都,这公主也不是自己想见就能见的,吃饭是分开吃,睡觉也是分开睡,若无公主召见,擅自踏入公主寝楼,这是重罪。甚至每天早中晚,需向公主行三次常礼,如果公主没心情见自己,连殿门都不能进。

    简单来说,在下人面前,自己是驸马爷,但在公主面前,自己等同下人。

    那时真正看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后,陈闲才会认为自己成为驸马爷,这不过是命运转向了一条可能更加坎坷的道路。

    甚至他在京都国子监学习的两年里,还曾听人似有意又似无意给自己灌输过几个关于驸马的原则故事。

    他路上无聊回忆起来颇觉好笑,比如,前朝有位驸马因为耐不住寂寞,某晚擅自潜入了公主的寝楼,结果被阉了,驸马身份也丢了;又比如,前朝有位公主觉得驸马一个人服侍自己不够,便向当时的皇帝哭诉,后来在这位皇帝的默许之下,这位公主竟明目张胆地在府上养了十几个小白脸,当时的这位驸马头上都成大草原了,不仅得忍着,且不敢与人诉苦;更比如,本朝太宗初年,有一位不愿当驸马的权贵子弟,在大婚之前竟然连夜跑路逃到了西境,结果西境诸小国不敢收留此人,便将此人绑了送回了本朝京都,当时那位公主也极泼辣,二话不说直接下令砍了这位准驸马,当时太宗陛下却什么话也没说。

    虽说凡事没有这么绝对,但有两点是几乎可以肯定,一是驸马不会被授予任何实权官职,二是根本不用想着要求公主三从四德。基于这些事实及对本朝驸马身份的认知,陈闲在面对被逐回老家一事,并未觉得不爽,相反还值得庆幸。天阳大公主不满意这桩婚事,但哪怕这个妻子是京都的十二国色之首、本朝第一美人,其实陈闲记忆中对这位公主也似乎没什么感觉。

    这个妻子想造反也好,想篡位也罢,陈闲管不了她,也没资格管她。

    来到这个古代世界既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陈闲对于这一世仍然充满了热情与期待,他这一路上其实已经考虑的很清楚。既然自己已经不可能入朝为官,更不可能被委以重任,这个妻子又高居于庙堂,那自己回到苏州以后,没事做便干脆先行走于江湖,这样与公主之间互无牵扯,岂不最好。

    无论这间茶肆里的人怎样议论与看待自己这个妻子,陈闲只当没有听见,待外面风雨小了,他站起身。

    “雨小了,走吧,回苏州,你们若喜欢吃包花馅饼,那就捎上一炉,咱们路上吃。”

第二章 千古名曲

    回到苏州老家以后,陈闲每天都会出门。

    今年是新治二十二年春,前朝已然亡国五十七年。

    虽然至今仍有一股做着复国梦的前朝余孽活跃在四野各地,但并不影响普通人吃喝玩乐的精神与兴致,由前朝末年遗留下来的享乐之风,虽在当年的战火中有所凝滞,可如今已基本复兴了。当今国泰民安,四海之内均已臣服于本朝兴国,朝野上下以听曲赏舞为乐,能诗会词为荣,而琴乃四艺之首,擅琴者最能受人另眼相待,但凡能弹或能唱之人,无论在哪落脚,总有机会吃上一口富贵饭,至于吃得长不长久,终究看个人的技艺水准,至少当代大环境已经给了这类人施展技艺的舞台。

    陈闲也一向喜欢听古典乐曲,这并非他入乡随俗的附庸风雅之举,而是他上一世的家世影响着他。

    千年武学世家出身,他上一世活得就很古代,即便后来在大都市大显身手,但有些渗入骨子里的喜好,丢也丢不掉的。

    这些天无论晴天下雨,陈闲每天出门走街串巷顺带寻找听曲的地方,这个古代对于他来说其实反倒是个不错的时代,至少他本身的兴趣爱好,或者说他本身的专长都能与这个古代很好的相融合。好比如听曲这一爱好,整座苏州城不单是青楼勾栏等地,哪怕只是一座看起来不起眼的小酒楼或小茶肆,店家们为了吸引客人也至少会请来一两位能弹或能唱的人献艺坐镇。

    这样一来因为选择多了,陈闲的要求也渐渐提高到了专业级的层次,有时候不需要进门,只站在某间茶肆前或酒楼前听一阵,多少能听出楼里的乐人是何水准。经过这些日的千听万选,有间茶肆的一位女乐人弹琴弹得相当不错,陈闲便成了这间茶肆的常客,后来发现这位女乐人只在每天下午的未时登台献艺,陈闲也跟着做出调整,每天未时准时准点来到这间茶肆。

    这天刚吃过午饭,城池上空下着蒙蒙细雨,陈闲和暖儿各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苏城河畔的青石街。

    近日连续下雨天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三五个行人擦肩而过,远处穿城而过的河面上倒远远近近的有着十余只船影,后方暖儿跳过脚下一个又一个小水洼,一面迈着轻盈的步子追上木桥,一面笑嘻嘻地打趣道:“驸马爷驸马爷,你每天的这个时候都要跑去听人家弹琴,驸马爷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若是让公主知道了,可不得了的。”

    “啧……你能好好说话吗?”陈闲并不介意这种玩笑话,自顾自地向前走着笑着说道:“那女乐今年没有四十,也有三十六七了吧,这年纪够当我娘的了,你以为你家驸马爷有什么特殊癖好?”

    暖儿也不知听没听懂,她追到身旁,转动着伞柄,嘻嘻哈哈倒退着走路:“暖儿也就开个玩笑,驸马爷勿要当真啦!”

    “知道知道……”陈闲撑着伞淡笑着摆摆手指。

    当来到常来的这间茶肆,站在柜台前与掌柜的交流一阵,陈闲不由惊异地皱起眉头:“什么?那名女乐昨晚上死啦?”

    ……

    ……

    苏州城的乐人和女伎或许多不胜数,擅琴之人更也不少,但擅琴的能被冠以师之名的琴师却是少之又少,这名昨晚上不知何故死了的女乐人,仅以陈闲专业的眼光来判断,可能离这个古代世界大众口中的琴师只差一步距离了,可惜再也听不到这名女乐弹奏的曲子了,短时间内怕也很难再在偌大的苏州城内寻得一位弹琴弹得这么不错的乐人。

    回到家后随后的一二十天,陈闲也经常出门,继续着自己的江湖之旅,可惜再没遇见一位弹琴弹得能令他叫好的乐人。

    这天晌午,外面雨下得很大,刚听外出回来的华福说,城北地势较低的一段地带,积水都快淹到膝盖了,陈闲今日原本还想去一趟城北,这样一来也只好作罢。这个时代家境不错的公子小姐若是不愁生活也不出门,在家多半是看看书写写字或抚琴下棋等,女儿家或许会练练女红做做刺绣。

    暖儿自小在宫里学的是伺候人的本事,女红这些她做不来。陈闲现今受到驸马身份的限制,已用不着考取功名,读书的意义于他而言已没曾经那般大,这些日仅偶尔看些话本之类的杂书,至于下棋等也没个好的对手。吃过饭陈闲回到自己居住的老宅二层小楼,凭着记忆将家里一张蒙尘多年的七弦古琴找了出来,吩咐暖儿准备了温水和手巾,便站在书桌前擦洗古琴。

    当今的文人士子依然很遵从无故不撤琴瑟的说法,而抚琴更是自古以来文人士子们列出来的九大雅事之首,但凡读书人总归会学一学弹琴,哪怕真的不喜欢弹琴,生性也不擅于此道,但书房内至少会摆一张琴,甚至个别人还会收藏一张有些来历的好琴,这样在待客之时可以拿出来显摆,也能抬高自身的文化素养。

    相对于自己动手弹琴,陈闲更乐于听人弹奏,可现在没人弹给自己听,他准备擦洗完琴身后自己弹给自己听。

    对于自己的弹奏水准在这个古代世界能达到什么样的层次,这种事情还不好下定论,毕竟目前见过的只是苏州这一带的乐人。但陈闲上一世五岁习武,八岁学琴,笔墨丹青等皆有涉猎,说他上一世文武双全也毫不为过,尤其在武学和古琴及文墨上的造诣更是达到了顶级水准,因此就琴之一道而言他是绝对专业的。

    陈闲在书桌前擦洗琴身,暖儿在一旁多次说要帮忙,却总被陈闲以这是技术活为由而拒绝掉。这样来回好多次,小姑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委实有些无聊,便走来二层小楼房门外与露台相连的木阶上坐着发呆,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房间内的陈闲。

    “驸马爷……”

    暖儿托着下巴望着露台雨檐外的雨幕,像是自言自语说道:“其实吧……暖儿也学过弹琴,早些年跟公主学的……”

    她说完便回头望向陈闲,神情有些想要献丑,却又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似乎她说出这番话之前,在心中酝酿过好久。

    “是吗……暖儿还学过琴?”陈闲倒有些意外,也有些期待地笑了笑:“那你等会儿弹首曲子我听听……”

    暖儿顿时兴高采烈,连忙点头:“嗯嗯嗯……”

    ……

    ……

    陈闲擦洗完琴身,调试好了音准,接下来已没他什么事了,也其实是他故意不去做其它事,想从基础看看暖儿到底是真的学过还是随口说说而已。他在书桌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后像考官似的端起一盏茶,笑容中满是期待与鼓励,看着暖儿把琴在书桌上重新摆好,琴的摆位和一系列准备都没问题,证明暖儿确有基础,这多少增添了他的期待感,反正没事做听听曲挺好。

    暖儿之前或许是一时兴起,此时端正坐在书桌之前,却已是跃跃欲试,眉开眼笑地说道:“驸马爷,我要开始啦……”

    “嗯,快开始吧……”陈闲端着茶盏笑着啜口茶。

    当暖儿右手食指在第三弦上一挑,一个苍劲的散音飘出来,陈闲眉头忽然下意识一皱,这个散音的音高似乎不准,但陈闲并未立即指出来,眉头也很快舒展开,眼神和笑容依然充满了期待与鼓励。随着曲子一段一段在暖儿的指尖下飘脱出来,这小姑娘亦是神情专注,而后却不时抬头看眼陈闲,嘻笑两声过后又低头拨弦,到得后来复又真正全神贯注起来。

    小楼窗外下着雨,暖儿指尖在琴面上飞舞,陈闲喝着茶微笑听着。

    画面虽美,然而陈闲听出来的问题委实太多太多,暖儿的指法其实很丰富,组合指法的花样也不少,可惜错误百出。

    首先暖儿对指法的运用和熟练度便存在很大的问题,其次散音部分的纯甲与半肉半甲的音控不准,泛音部分左手指常常过早或过晚的离开琴弦,导致泛音不够标准。而按音或者说走音部分,暖儿对徽位的取音控制也不太准确,甚至有时候还会出现压弦的情况。这些其实只是很基础的东西,暖儿欠缺的恰恰是基础,这说明她学是学过的,却未经过严苛的学习与训练。

    陈闲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暖儿的基本功不行,需要时间好好的磨练磨练指法,这种情况多半得靠她自己。

    暖儿弹完一首曲子,抬起头俏皮一笑道:“嗯……暖儿弹完啦,弹得很差劲,是吧驸马爷?”

    “没啊……”陈闲倒没想实话实说,免得暖儿失去自信,微笑着说道:“就你这个年纪……其实已经弹得相当不错了。”

    “呐……驸马爷你也别安慰暖儿啦,暖儿知道自己弹得很不好,其实当初只是经常看公主弹琴,后来觉得很好玩嘛,便求着公主教我,因为公主事情好多,教我的时间也不多啦,之后是我自己抽空练习,可过后又觉得没意思,便没再练了,反正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弹了,嗯……不是公主教的不好,是暖儿自己学的不好啦,驸马爷真喜欢听曲的话我会经常练习的啦。”

    她并未觉得自己弹得不好有多丢人,相反很乐观的在面对这些事。

    陈闲笑着搁下茶盏:“但若没人指正瞎练可没什么意义,这样吧我教你,等你手熟了我教你一首好曲子。”

    “真的吗?嗯嗯……”

    暖儿立时兴致勃勃连连点头,到底是又萌生出了学琴的热血想法。

    ……

    ……

    日子大抵是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而这之后暖儿闲暇时间确实有模有样地练起了基础指法,陈闲倒也乐意看见这种事,既然暖儿这小姑娘目前有心想学,没事做在家指点暖儿练琴也算一桩日常中的趣事,而为了给暖儿创造尽量多的练琴时间,陈闲生活中一些琐碎小事一般能自己动手的便极少喊暖儿,也尽量没怎么出门,免得这小姑娘也跟着自己出门,若不用出门在家也能听人弹琴娱乐,这样也挺好的。总归来说陈闲回到苏州以后的这段时日,生活平静而又惬意,也没什么大风大浪,如今的自己除了身份及名义上已是有妇之夫,有个相隔数千里远的妻子之外,身心还是比较自由的,日常生活完全由自己做主。

    当然,暖儿这些日热衷于学琴练琴,陈闲除指点暖儿琴道基础以外,倒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做。

    他此刻站在小楼书桌前,将一张张纸层层铺好,提起笔蘸蘸墨水,正待下笔之时思路似乎遇到些阻碍,便这样凌空悬笔而久不落笔。短暂的停滞之后终于理顺了思路,开始在纸张上写一写停一停,有时候会满意的小声念出来,有时候不太满意的皱皱眉,便下楼在庭院散散步走一圈,回来后继续写写停停写写停停。

    陈闲近些日的奇怪之举,暖儿自也看在眼里,今日上午按陈闲的要求练了会儿琴,这时候笑语盈盈地跑来书桌边,好奇地说道:“驸马爷最近写什么呢,暖儿帮你研墨……”

    小姑娘研墨的同时,伸着脑袋瞧着纸张上的内容,初始似乎有些费解,水亮的大眼睛眨了几下,随后选了能看懂的一小节,断断续续地拆开念道:“……大七乚六……木……夕九勹四……下九夕十……厂五四三……中十二勹三……,这……这好像是琴曲的减字谱?难道驸马爷在谱曲子?驸马爷还会谱曲的吗?”

    暖儿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陈闲并未停笔,点头笑笑:“没错,确是在写曲子。”

    “喔……这是准备献给公主的?”暖儿神貌憧憬:“驸马爷献谱,嘻……说不定能成为一桩美谈呢。”

    “你想多了吧……”

    “怎么啦……难道驸马爷没打算献给公主?”暖儿貌似觉得好生遗憾:“公主深谙乐理,更是琴道好手,但凡经公主之手弹奏出来的曲子,必定能超越先手,更上一层楼!总之,公主真的才情超绝,平时也极喜爱琴曲,若驸马爷能作出好的曲子,但却不想献给公主的话,那……那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没什么好可惜的……”陈闲淡笑道:“我就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听人弹奏出这首曲子,她有可能来苏州弹给我听?”

    写了两笔,自己答上:“没可能的吧,那我倒不如把你教会了弹给我听,这正是我要教你的好曲子。”

    “倒也是,毕竟公主她好像……好像(不喜欢驸马爷你)……”暖儿神貌有些伤感,话到最后吐字含糊不清,她说完这番话以后立马反应过来,兴奋问道:“驸马爷写的这首曲子就是要教给暖儿的好曲子?”

    “没错,等我写完了好好学,学会了弹给我听……”

    “嗯嗯嗯……”

    写曲的这几日也多数是下雨天,二月仲春时节的气温忽冷忽热,老宅庭院的花树和府门外的杏花树倒是愈发显得葱郁。陈闲这几日写完这首曲子之后,也多半是在家指点暖儿练琴练习这首曲子,也没什么认识他的人上门找他,他在家或看看这个古代世界的相关杂书,或坐在庭院凉亭内喝喝茶之类的调养生息自娱自乐,每日早中晚倒准时准点到偏厅吃饭。而暖儿的生活基本是依照他的生活节奏与规律,早中晚伺候饮食起居,闲暇时间练琴练曲或做些分内事。

    半个月后的下午,暖儿经过这段时日的练习,终于有信心将陈闲教的这首曲子完整地弹奏出来,便在庭院凉亭找到陈闲,拉着陈闲回到二层小楼,当即提出来试一试,陈闲也早想听听期待多日了,端着茶坐在书桌对面的圈椅上笑着等待。暖儿对于陈闲这首曲子的曲情和节奏等自是已经有了十分详尽的了解,她这半个月分段练习曲子的时候,次次被这首曲子震撼到。

    小姑娘此时心情有些激动,甚至莫名有些紧张,在书桌前坐下来以后,她二话不说立马开始了弹奏。

    琴声响起……

    第一段……第二段……第三段……第五段……

    待整首曲子弹完,余音久久回荡。

    暖儿弹奏完以后整个人已然处于呆滞状态,她之前分段练习时虽早已感受到了这首曲子的独特魅力,但此时却似乎不敢相信如此动听的曲子真的是自己弹奏出来的,兴奋而又激动的难以平静。陈闲也没开口讲话,思绪仍然沉浸在这首曲子的余韵当中,即便暖儿弹得并不怎么好,但陈闲听见的却是由他人之手弹奏出来的家乡之音,回味的亦是家乡的味道,他最想听的正是这首曲子,也因这首曲子的激荡与豪迈,他神貌有些入神,嘴边的笑容很是满足,这便正是千古名曲无与伦比的魅力。

    “驸马爷……”暖儿脸色泛着红润,一颗心仍在噗通噗通的狂跳,她不敢想象驸马爷写的这首曲子传扬出去之后会造成怎样的浪潮,此刻却有个更想知道的问题,她讷讷问道:“驸马爷,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有。”

    “叫什么?”

    “……离骚。”

    听见曲名这两个字,暖儿身心恍如被重锤一击,眼中不禁泛起微光。

    “离——骚——”她喃喃地自语。

    老宅这个时候已是这日的晚饭时间,华福匆匆跑来二层小楼窗外正巧听见离骚曲名,倒有些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第三章 出门即是江湖

    自从能完整地弹奏出离骚,暖儿是越发喜爱这首曲子,老宅这些日时常响起离骚这首曲子便已成为了常态。

    陈家苏州的这座老宅至今已有将近百余年历史了,占地面积极大,地段也极好,曾经空置的那些年每隔七八年便会修缮一次,但毕竟老宅老貌了,府宅内外总有着痕迹明显的脱落与褪色。甚至那些无人兼顾的角落,更是草木巨深、爬藤满墙,园湖的小小石桥也覆满着新生的青苔,整座老宅的岁月气息极其浓厚,但老宅原貌未改,曾经的气派与格局等依然历历在目。

    前段时间,老仆魏伯提出过把老宅大修一次,但被陈闲笑着拒绝了,因为他就喜欢这种生态园林。

    这座老宅原先只有两个仆人,正是陈闲五岁时母亲病逝以后把陈闲抚养长大的魏伯和幸娘。魏伯年龄比较大,平时做些肩挑手提的粗活,如今华福帮其分担了多半粗活,幸娘还曾是陈闲的乳娘,平时负责洗衣做饭等,如今暖儿也帮其分担了部分家务。现在这个家包括陈闲在内也就五个人,而经济来源则完全依赖于陈闲的这个驸马身份,因为这个身份,京都的天阳公主府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派人送过来一批财物,数目上虽不是很多,也过不了太奢侈的生活,但若维持衣食无忧,绰绰有余。

    可以说驸马这个身份,算是让陈闲没有任何的经济压力。

    自仲春以后近月以来气温也正小幅度犹渐上升,陈闲之后这段时日也依旧没怎么出门,在家也多半是指点暖儿练练琴什么的,只不过暖儿练了这么长时间仍然弹得不是很好。倒也不是说没有进步,相反进步奇快,尤其离骚这首曲子已熟练得多,至于其它曲子,毕竟弹琴并非朝夕之功,暖儿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她也并不急于速成,至少目前还是有心扎扎实实地积累着功底的,也因陈闲这段时日的指点渐渐地进入了更深的层次,这让暖儿获益良多的同时,也让这小姑娘更加确信了一点。

    这日雨过天晴。

    傍晚时分坐在二层小楼露台练着琴,暖儿笑嘻嘻说道:“其实驸马爷弹琴肯定很厉害,是吧驸马爷?暖儿有没有说错?”

    “嗯……”

    陈闲坐在竹摇椅上翻着本书,闻言笑笑:“还行吧……”

    “哼哼哼……驸马爷谦虚,既然驸马爷能够写出像离骚这样的旷世之音,那如果驸马爷自己亲自动手弹奏的话,那一定很好很好听……不不不,这不仅仅是很好听的问题啦,一定一定……”暖儿绞尽脑汁却始终想不出一句很贴切的话语来形容,挠挠耳垂说道:“反正……反正驸马爷弹琴是很厉害很厉害的,说不定比公主还要厉害那么一点点呢……”

    “好吧,我承认了,我弹琴确实弹得相当不错……”

    “呐呐呐……驸马爷终于承认了吧,那驸马爷弹一遍离骚给暖儿听听好不好?”

    “现在?天都快黑了,还是改天再弹吧……”

    陈闲站起身把手上书本还给暖儿,笑着说道:“今天到此为止,咱们这些天在家都快生霉了,明天……明天出门转转。”

    “出门玩吗……好啊好啊……”暖儿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终究是有些贪玩的,纵然这段时间因为驸马爷爱听曲以至于颇为热衷于学琴练琴,但当听说出门顿时有些忘形,喜不自胜地道:“说起来暖儿也好多天没出过门啦……”

    “那今晚早点洗了睡了……”

    “嗯嗯……”

    随即兴奋起身动手收了琴案和古琴搬回小楼房间,没多时天黑以后老宅各间楼屋燃起了迷蒙灯火,寂静的弯月夜色下隐隐的有微风拂动着二层小楼前的青红花树。重檐式的二层小楼三面窗子透着灯火光芒,暖儿一如往日提着水桶跑上二层小楼迈入房间,后又抱着水桶开开心心地跑出来跑下露台,继而开开心心地跑回老宅她自己房间关门关窗,拖拖拉拉地洗澡睡觉。

    苏州进入三月份以后,雨量开始渐少渐小,时值百花争艳的最后季节,近日灿亮的大晴天居多。

    第二天也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陈家老宅坐北朝南,府门开在杏花巷中段,此巷全长百多丈宽约四五丈,巷内景致迷人,身在巷中如在深谷,出巷便是城东繁华丽景。晴天的街道分外热闹,沿路有推车叫卖的小贩,有耍刀卖艺的江湖艺人,有手持幡子的郎中,有持棍乞讨的乞丐,也能看见士子佳人挽手同行,或各府马车来来往往……众生百态,百态众生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物出现在视野里,陈闲和暖儿已有些时日没出过门,此时从杏花巷步行着出来,隐约有种与世界阔别已久的亲切感。

    苏州城自古繁荣昌盛,尤其商业之兴盛多年以来始终稳居江南前三,而春季三个月不仅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更是商业这一块在一年之中趋于鼎盛的伊始。陈闲刚回苏州那时候尚是余寒初春,这么些时日过去了如今已然是温煦晚春,街边景象已大不相同。今日出门也大抵如常看看热闹透透气,或找间茶肆坐坐喝喝茶,纯粹地散心闲逛。

    而暖儿这丫头却是如出笼之鸟,欢快地没入街道人群中不见踪影,很快又出现在了身旁,右手多了串糖葫芦。

    “驸马爷,吃一颗……”

    暖儿笑嘻嘻地把糖葫芦递到陈闲嘴前,陈闲皱起眉,神色有些犹豫。

    “暖儿还没吃过……”小姑娘笑脸可爱:“呐……驸马爷你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颗,共八颗,一颗也没少。”

    陈闲眉头皱得更深,随后张嘴咬下一颗糖葫芦,暖儿冲他一笑,也立马咬下一颗,然后一跳一跳地向前街开心地跑去。

    后方陈闲咀嚼着口中糖葫芦,摇摇头笑着自语:“我是不爱吃甜食。”

    寻着暖儿蹦蹦跳跳的身影向前走着,时不时能看见这小姑娘的裙影在前面人群间冒出来,时而又不知跑哪边看热闹或买吃食去了。陈闲知道这小姑娘心思挺细腻的,想必没离自己太远,倒也并不担心暖儿走丢或跑远,他慢悠悠地走在街上闲逛,随后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街对面有个貌似熟人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转过脖子望向这个身影。

    对方走在街那边也似乎与他情况相同,这人惊疑地自语着:“照生?”

    相隔着街中人群,这人也停下了脚,定睛望过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惊喜出声:“照生!”

    “嗯?”陈闲微愣,看来还真遇上个熟人,用最短的时间回忆起对方,心下也颇为意外:“子由?”

    叶子由三两步走来面前,激动又热情地扼住陈闲手腕:“果真是照生,但为何……照生你怎么回苏州了?”

    在街前看杂耍的暖儿此时回头看过来,随即好奇地跑过来,陈闲微笑着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说。”

    ……

    ……

    这么多天未有出门,今日出门竟这么巧遇上个熟人,陈闲也确实有些意外,也已经完全回忆起对方。

    在街上偶遇的这个青年公子名叫叶子由,叶子由出生于书香门第,江南苏杭这一带最具盛名的三大书院之一湖光书院便是他叶家先祖创建的。早在太宗初年,湖光书院便已获得了朝廷的大力扶持,性质上说起来已经半官化,不过朝廷倒并未涉入太深,湖光书院的山长仍是叶子由的爷爷在担任,叶子由的父亲也在湖光书院任职先生,而叶子由自己也在湖光书院读书。叶家子孙代代出进士,近些年叶家在江南的名气和才气胜过往昔甚多,这离不开他爷爷和父亲这两位江南名师鸿儒的存在。

    陈闲是在进入湖光书院之前结识的叶子由,两人曾是同窗是知己,更是生死至交,甚至可以说是陈闲唯一的挚友。

    当知道叶子由是个可以推心置腹的生死好友,陈闲也便没什么隐瞒,两人在附近寻了间酒楼,点了七八个小菜和一壶佳酿好酒,同桌对饮的同时,陈闲说起了自己是何时回的苏州,也顺带提了提回来以后多数时候深居简出极少出门,随后又一点点说起了因何回来以及自己两年多前进京以后发生的一切事。叶子由当年自然知晓陈闲进京的原因,也自然知道驸马婚前需得在京都国子监学习两年的文武知识等,但却让叶子由没想到的是,陈闲与天阳大公主大婚后的第二日竟会被要求返回苏州老家,更没想到天阳大公主竟似这么反对这桩婚事,这不免令得身为好友的叶子由神色既同情又愤慨,霎时间感触良多。

    谁都知道当了驸马等同于前途尽毁,可以说任何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皆视尚公主为畏途。

    叶子由也当然听说过不少关于天阳大公主的传闻,比如乃本朝第一美人,比如才情卓越,又比如意欲谋权篡位等。

    若单论前两者,若天阳大公主肯接受陈闲,其实叶子由心里也会为陈闲高兴,毕竟选陈闲为驸马此乃当今圣上的决定,无人可以反对,纵然因为驸马身份而失去了前程,退一步想起码抱得了美人归,多少尝到些甜头。甚至叶子由在前段时间看过了陈闲和天阳大公主完婚的邸报后,当时其实挺为陈闲开心的,心中还想着等自己来年进京参加科考,到时候务必到天阳公主府拜会陈闲,且要玩笑似的喊声陈大驸马,可现在叶子由却没这个心情,更不曾想竟会在街上直接遇上陈闲。

    他在这之前只以为陈闲人在京都,当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很有些错愕。

    至于传言天阳大公主意欲谋权篡位的事,叶子由并不相信这种传闻,也自不会开口问陈闲,更不会与人讨论,他很清楚自己什么话能说,什么话绝不能说,也自然不会当着陈闲的面,数落天阳大公主貌似假意完婚多么有违仁礼多么有违体统等。

    “唉……”叶子由听完后只是长叹一口气,端起小酒盅一饮而尽,随后神色关心问道:“那照生你……日后有何打算?”

    “都说当了驸马只能混吃等死,但我这人不太认命,早在回苏州的途中便已经想清楚……”

    陈闲笑着啜口酒:“日后……我打算行走于江湖。”

    “江湖?”

    叶子由皱起眉稍加思索,很快完全能理解陈闲的话中之意,江湖有狭义和广义之分,广义的江湖是指远离朝廷与统治阶层的民间,青楼卖身卖艺的、勾栏卖唱起舞的、巷口占卜卖药的、街头耍刀弄剑的、城外走商贩物的……等等人物,都能称之为江湖中人,而狭义的江湖则是指群侠与草莽英雄的活动范围,既然驸马身份已然被限制住仕途,那也只能行走于江湖了。

    “人生最怕失去目标,若年少失志,必定空遗皓首之悲伤,我还以为……照生你会因此积郁成心结,从此堕落不起,倦然无志,现在看来,委实是我多心多想,照生你今能如此豁达……甚好,兄弟委实替你兴奋,来,喝……喝酒……”叶子由确实非常高兴,他端起酒盅一口喝完,随后问道:“对了照生,不知今晚可有空暇?”

    陈闲笑笑:“你也看得见,我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

    “倒也对……”叶子由点点头道:“那今晚天黑时分,我来你家门前接你。”

    陈闲好奇:“有事?”

    叶子由神秘一笑道:“带你去见一见咱们苏州城近来名声大噪的风云人物。”

    陈闲也饶有兴致:“行……反正没什么事做。”

    ……

    ……

    今日出门遇上难得的故交好友,喝点酒还是很高兴的,虽然这并不是陈闲在这个古代世界第一次喝酒,他前段时间每天走街串巷出门听曲也曾与暖儿上过酒楼。在酒楼吃饱喝足叙完旧已至午后,叶子由还有桩私事在身,便约定好今晚上再会,走出酒楼与叶子由分开以后时辰尚早,陈闲和暖儿并未回杏花巷,继续逛着街从城东到了城北。陈闲昔日虽然上京有两年多,但毕竟是在苏州城长大的,对于这座城池的记忆早已经全部回想起来。而暖儿出自于京都的天阳公主府,当然从今往后和华福便也相当于是苏州城的人了,小姑娘对苏州这座城还是蛮新鲜的,也还有些比较远的角落尚未去过,下午便过去转了转。

    回到苏州这么长时间以来,老宅的幸娘和魏伯对待暖儿和华福向来极尽和善,并未因为才刚完婚却让自家公子返回老家,从而对京都天阳公主府的人有任何的不满。两老在婚事上其心理自是倾向于自家公子陈闲的,却其实也不好多说什么,两老是很实在的普通人,把陈闲抚养长大付出的情感如父如母,自打陈闲刚回苏州那会儿,两老什么话也没说,当然心里总归是希望京都的那位大公主有朝一日能够明白自家公子绝对是个值得下嫁的好夫婿,两老的想法非常实在非常朴实。

    陈闲和暖儿从城北回来时已近晚饭时候,魏伯和华福刚在庭院修剪完花树,幸娘也刚做好了晚饭正把饭菜端来偏厅这边。

    “驸马爷,回来的正好,可以吃饭了……”

    “哦,来了……”

    日落时分老宅五人如同往日一样其乐融融地坐一桌吃晚饭,魏伯幸娘和华福饭后各有各的事又都忙碌起来,曾经的陈闲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书生,老宅的任何生活中事都不需要他费心或奔波,曾经也大抵不懂料理家事。如今的陈闲则是用不着过问这些,他吃完饭回自己居住的二层小楼坐了坐喝了喝茶,估摸着叶子由差不多快过来的时候,便让暖儿收拾收拾准备出门。暖儿在酒楼也听叶子由说过什么风云人物,刚还说着也想去见见,急忙收拾好古琴茶盏等,噔噔噔的跟着跑下楼。

    “驸马爷等等暖儿啦……”

    “慢点跑……”

    二人穿过庭院时,从后厨出来倒水的幸娘听见说话声远远地望过来:“驸马爷大晚上的出门当心,可记着早些回来……”

    “知道了幸娘……”

    此时天刚黑,老宅府门点燃了门檐下的两盏灯笼,陈闲和暖儿还尚未走出府门,叶子由乘坐的马车已经拐进了幽静的杏花巷,马车的车檐下挂着一盏小巧灯笼,灯笼的火光虽然不足以照明路径,但真正的用途却是在行夜路之时提醒路人们避让,小巧灯笼一晃一晃的也煞是好看。车夫对于陈家的府门位置了如指掌,马车在陈府门前停下来以后,叶子由从车厢内跳下来等着,他出门前大抵洗过澡换过衣袍,身穿一件洁白窄袍,右手一柄檀木山水折扇,气质极其俊雅,也相当英俊。

    待陈闲和暖儿走出门,叶子由倒有些为难地看向暖儿:“若暖儿姑娘也想去见见这位风云人物,怕得乔装成男子模样。”

    暖儿低头看看自己,抬起头纳闷地眨了眨眼:“为……为什么呀?”

    “这……这个……”叶子由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陈闲在一旁笑道:“哈哈……子由,你今晚不会是准备带我上青楼吧?”

    “呃……”

    叶子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良久良久才憋出一句:“照生你……莫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哈哈……”陈闲不由笑起来,电影电视不都这么演的,便转过头看向暖儿说道:“暖儿,去乔装成男子吧。”

    “但……但……但……”

    暖儿顿时心跳加速脸色涨红,她虽从未踏入过青楼,也不太懂得人事,可毕竟不是年幼无知的幼龄女童,最起码小姑娘自身近些年的身体成长自己看得见,由身至心的心理成长也能真切地感受得到,虽还是懵懵懂懂,也总听人说过青楼是做什么的。她跟着陈闲回苏州这么长时间,即便最初天天出门,却唯独未曾踏过青楼门槛,总归驸马这个身份不好出入烟花之地。她虽很想跟着去见见叶子由口中的风云人物,可若上青楼又不是上酒楼,去做什么至少表面上无外乎狎妓喝花酒等。

    小姑娘两只水亮大眼睛瞧着陈闲:“但驸马爷……真的要上青楼?”

    陈闲笑笑说道:“不用担心,以子由的为人和性情,他绝不会陷我于非议,更不会介绍花魁或头牌之类的姑娘给我。”

    “哦……哦哦哦……这就好……”

    暖儿顿时心喜地笑起来,立马转身往府里跑,跑时还回头喊着:“那驸马爷可要等等暖儿,暖儿很快的……”

    “会等你的……”

    陈闲回头笑了笑,晚春的夜晚清风和爽,陈闲和叶子由站在府门前等待的过程中说着些日常闲话继续叙着旧,话题比在酒楼时说的更详细,就二人曾经的关系近乎无话不谈,自上京以后虽已两年多没见,从偶遇到此时倒也并没什么生疏感。至于上青楼陈闲也并无太多顾虑,他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若不然回来这么久从来只是路过青楼,真去青楼看看其实也没什么。

    他也蛮想感受下这古代的青楼氛围。

第四章 风云人物

    夜晚苏州城的繁华在千家万铺的灯彩光芒中更是体现得美轮美奂,古朴而沧桑的景物处处附着着华丽与雅致。陈闲等三人乘坐着马车,自幽暗的杏花巷缓缓驶出来,街道两旁的夜景热火朝天,马车便在这夜景之中徐徐穿行。暖儿已经换了男装,也梳了个男子发髻,却还来不及洗掉脸上胭脂,貌若一个粉扑扑的小郎君,娇小的身段也仍能让人一眼看出这是个女孩儿。

    马车外行人密密麻麻分外嘈杂,马车内暖儿忍不住好奇,再三追问叶子由今晚要见识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风云人物,然后又怎么会出现在青楼这种烟花之地。叶子由却始终神秘兮兮地扯开话题,对这个风云人物可谓守口如瓶,暖儿问不出话来,故作气呼呼地怪责叶子由真是毫无君子磊落之风,叶子由脸皮子薄委实觉得冤枉,然而不说实话再多解释也没用。

    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座高大气派的楼屋前,楼屋牌匾上书四个正楷字——小夜半楼。

    这正是苏州城名气最大的青楼。

    小夜半楼有三层飞檐,表面上看只有三层,其实内有两个暗层,走进来后才会发现楼中别有天地,也才会发现小夜半楼其实是一座方筒形建筑,散座和舞台便设在楼里的小天地之内、采光天井之中,天井的面积足以摆设四五十张圆桌,天井的四个角各有一座三折式的木制楼梯通往上层,上层多是雅座包间和普通姑娘们的寝房,而楼里当红的姑娘大都住在小夜半楼后方那有如迷宫一样曲折的后院,后院才是小夜半楼的心脏,表面上这座奢华壮丽的飞檐楼屋,只是小夜半楼的脸面而已。

    小夜半楼同时也是苏州最大的销金窟,每晚有大量的真金白银流向此地,最终又不知会流向何方。

    青楼一般在天黑之后才开门营业,小夜半楼也不例外,楼里的老鸨叫小杜梅娘,此女子今年三十岁,穿装打扮和一言一行几乎将女人这个年纪的妖娆体现到了极致,身穿浅绿色的曳地薄丝罩裙,发髻和头饰故意弄得散乱却又不着痕迹,每晚这个时候,她都会上下层巡视一圈,巡视过程中会选择性地推开某姑娘的房门望一眼或催一催。

    “姑娘们打扮的动作都快些,勿要误了客人们进门的时辰……”

    “妈妈勿再催了,女儿马上好……”

    “是哪个手痒的蠢货……偷了本姑娘的脂粉盒?!妈妈……妈妈……女儿的脂粉盒不见啦……”

    “多大点事,鬼叫什么呀你?先把姐妹的脂粉借来应应急……”

    楼子里很是热闹,姑娘们都风风火火地忙着梳妆打扮,那些已经打扮好了的姑娘,也已经抢先一步出门去迎接各路的达官贵人了,楼里气氛火热,天井舞台周围的散座已经坐下了二三十桌客人,当然这都是些吃花酒的小客,顶多会叫两三个姿色普通的姑娘相陪,大客贵客们通常会选择楼上的雅座或包间,陪在身旁饮酒作乐的姑娘也都是些叫得上名字的当红姑娘。

    整座楼里最悠闲的人当属小杜梅娘,此时摇着一把团扇,一步一摇地走在第二层长廊上,满脸笑意沿路热情地打着招呼。

    “哟……王老爷……”

    “段老爷也来啦,您老真是个稀客……”

    “数月未见,杜梅娘风韵依旧……”

    “段老爷真不长记性,梅娘杜字前面可还有个小字呢……”

    “忘了忘了……哈哈,京都的叫大杜梅娘,你叫小杜梅娘,记住了记住了……”

    “呸呸呸……好端端的提什么大杜梅娘……煞风景,老娘可从不认得这号人,呵呵……两位老爷您玩得愉快……”

    与二位老爷在长廊上分开,小杜梅娘笑容满面地摇着团扇继续向前走着,每一步都似风情万种,她一面巡视一面笑呵呵的专挑人多的地方像是自言自语地重复说着:“爷儿们,银子可是个好东西,千万别舍不得花,千两万两姑娘们不嫌多,百十两姑娘们也不嫌少,若是身无分文,您呐……出门左转,当心闪了腰……”

    在这小夜半楼里若说谁的笑容最为灿烂,又属谁的言行最为得意,那绝对是小杜梅娘。

    ……

    ……

    叶子由并不是任何一间青楼的常客,若非最近这位名噪苏城的风云人物常来小夜半楼献艺,叶子由过来的次数肯定会大大的减少,他今晚的关注点是舞台,并未选择楼上雅座,选择的是天井内视野最佳也最靠近舞台的一个散座。暖儿也陪同二人坐在圆桌子前,陈闲和叶子由有说有笑,她想说话却插不上嘴,第一次来也不太适应青楼环境,沉默地嗑着手心里的瓜子,一对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楼上楼下那些穿得一个比一个单薄的姑娘们,也打量着周围桌子前那些色相尽露时不时出言撩拨身旁姑娘的客人们,偶尔也瞥一眼自家驸马爷,大抵是想看看自家驸马爷在这美人如云的温柔乡是不是也会变得心猿意马。

    陈闲虽是第一次来青楼,倒也并未觉得与自己在电视上看见的有多大区别。

    他多数时候在与叶子由谈笑风生,眼睛也并未刻意去打量那些姑娘们,这让暖儿不由心想……嘻,驸马爷是个雅客。

    类似于他二人不用姑娘相陪的雅客其实并不少,这些人同样是冲着最近这位风云人物而来。

    此时舞台四周的散座几乎快要坐满,但仍未到那位风云人物出场的时间,众人也不心急,三五成群同桌饮酒闲谈。

    在第二层长廊栏杆前,有七八个姑娘倚着栏杆注视着下方天井,这七八个姑娘个个年轻貌美,穿装比那些作陪的姑娘们相对保守许多,这几位姑娘并非色妓,皆是小夜半楼的一批当红艺妓。无论是京都的大夜半楼,还是这苏州的小夜半楼,他们都对外声称有粉黛三千,这三千姑娘大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卖身的色妓,第二类是卖艺的艺妓,第三类卖艺也卖身。

    这七八个姑娘为首的名叫水怜色,乃小夜半楼最当红的艺妓之一,但最近好些天却轮不到她上台。

    她身旁的几位姑娘与她同一组,这些姑娘眼望着楼下舞台周围的火热场面,她们知道客人们都在等谁,心中很不服气,有个姑娘噘着嘴抱怨道:“妈妈也真是的,无缘无故干嘛非要找个珠玑来抢我们风头,现在倒好,我们姐妹都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了,哼……我们倒不如趁早回房睡大觉去。”

    “可不是,珠玑也就生的好看,未必有怜色姐姐弹得好。”

    “对呀……”

    “我们去向妈妈说,我们的舞台应该属于我们!”

    身旁这些姐妹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水怜色面色有些憔悴,素来文静纤弱的她,此时忍不住开口道:“你们都少说两句,这又不是妈妈的错,是我……确实不如珠玑姑娘,你们若是觉得自己没学习必要了,那你们便回房睡觉去,我不拦你们!”

    她身旁几位姑娘闻言俱都沉默下来,随后才有人嘀咕一句:“这么早哪睡得着,看就看,就当免费学艺呗。”

    ……

    ……

    众女口中的珠玑便是当下名满苏州城的风云人物,没人知道此女的姓氏,众人只知道此女半个月前才来到苏州,仅仅半个月时间便凭着超高的技艺与美貌独霸了苏州城最受瞩目的舞台。但这个名叫珠玑的女子至今都不算小夜半楼的人,据说她是自己来到小夜半楼的,与小杜梅娘达成了献艺分红的契约,每晚只弹奏十首曲子,下台后立即结算前一晚应得的银两。

    即便如此,小杜梅娘也没少给珠玑造势,毕竟这是一棵摇钱树。

    天井散座的客人也并非全是为欣赏琴曲而来,至少有一半是为欣赏美人而来。待得舞台四周的散座近乎人满为患的时候,也便到了珠玑登台献艺的时间,她身穿着一袭洁白的曳地长裙,缓慢地走来舞台的正中央,面向在座的客人们曲膝一福。这女子确是清丽脱俗,肌肤白净如雪,恍如不食人间烟火,尤其一对眉眼生得极美,或可能有些不适应在座众人火热的目光,她始终没抬头看在座的任何人一眼,她不抬头,舞台周围便有不少客人伸长脖子,似想更加直观地看清楚珠玑究竟有多美。

    “白裙胜雪,明眸红唇,顾盼生辉,姿采动人……好一个珠玑,当真人如其名,如珠亦如玉,二百两,赏……”

    “这……公子,人家还没开始……”

    “聒噪!再赏……三百两……”

    “庄志富庄公子……给赏五百两……”

    “哈哈……庄兄开了头,那小弟只好舍命跟上了,赏,八百两……”

    “岳溪岳公子……给赏八百两……”

    “哈哈……”

    “岳兄果然大气魄……”

    小夜半楼内珠玑才登台亮相行礼,舞台四周的散座位置已断断续续的有客人行赏了,在座的其中两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给赏数目最大,桌子旁一名青楼小厮按照规矩扯着嗓子唱出给赏人人名,楼子里气氛骤然越发火热。珠玑姑娘行过礼,继而在舞台正中央的一张琴案前端正地跪坐下来,陪同她一起上台的一名婢女模样的蓝裙女子,立马取下背部琴囊恭敬地递上前。

    “原来如此……”

    当看到琴囊,陈闲已经明白过来:“不枉子由你苦瞒这么长时间,着实给了我不小的惊喜。”

    同桌的叶子由摇开折扇笑道:“照生你不怪我隐瞒才好,这位珠玑姑娘可不简单,绝对有着技惊四座的本领。”

    “哈哈……听你这么说,那我洗耳恭听了。”陈闲拈起酒盅小啜一口,能被这么多人追捧,他很是期待接下来的演奏。

    暖儿此时也终于明白过来,她原以为会出现不堪入目的技艺,没想到竟是弹琴,目前也极合她口味,小脸顿时乐开花。

    ……

    ……

    舞台上当珠玑姑娘的纤纤素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抹,美妙的琴曲音节飘散出来,这时候无论是来听曲的,抑或是来看人的,众人都有自己的乐趣在其中,渐渐地便都非常自觉地没再发出半点声音。听曲已然算得上这个古代的主流之一,而附庸风雅自古更是一大风气,这时候就算不懂,也似乎应该装出一副自己正在品赏琴曲的样子,这样起码不至于让身旁人看低自己。

    陈闲是此道行家,先听后看三细品,已经听出这个珠玑确实不负盛名,在这个古代世界恐怕已然担得起琴师二字,微笑听着心中的兴致已越来越浓。而暖儿这段时日在他的指点下,对于琴曲也是越发喜欢,这时候也听得分外着迷。叶子由对于珠玑的琴技早就崇拜至极,似乎一日不听便心痒难耐,此时摇头晃脑,右手折扇不时轻叩掌心。

    珠玑眼眸低垂,十指专心拨弦,视身周景象恍如空无,她身旁的蓝裙婢女也是目不旁视,对楼内情景似已是熟视无睹。

    在离陈闲不远的一张圆桌前,之前那两位赏过银子的公子哥正在低声耳语,目光都望着陈闲和叶子由这一桌。

    “虽有两年多未见,但应该没看错,那人必定是陈闲陈照生……”

    “对,有子由在其身旁,那多半没错了,呵……他不是进京当了大公主的驸马吗?怎么会回苏州?”

    “我前些日听来自京都的密友说,听说天阳大公主很不满意这桩婚事,这陈闲必定是被大公主赶了回来……”

    “呵,果然,我当年说过,即便驸马只是表面尊贵,但陈闲这厮没学没才,绝入不了天阳大公主的眼,走,我们过去……”

    两位公子哥手持折扇先后站起身,嘴边已挂着友好的笑容,向着陈闲那一桌走了过去。

第五章 针尖与麦芒

    “哈哈……子由,真巧……”

    “咦,庄兄岳兄……原来你二人也在此处……”

    “这位公子……这不是照生吗?不对不对……如今应该改口叫陈大驸马才是……”

    “二位……哦,原来是庄兄和岳兄,好久不见,幸会幸会……”

    “话说……照生你不是应该在京都享受荣华富贵的吗?怎么突然回苏州了,回来了也不来湖光书院看看咱们,照生,你莫不是飞黄腾达了,便忘了咱们这帮昔日同窗?若真如此,也忒不厚道了……”

    “呵……庄兄还是这般风趣,我等同窗五六载,你当知我身体底子生来欠佳,此次回苏州正是为调养身子,说来抱歉,近来琐事繁多,委实抽不出时间,改日……改日必定回一趟湖光书院……”

    “照生既有此话,证明并未忘却我们这帮同窗……”

    “当然……当然……”

    “庄兄岳兄你们也别站着了,来来来……坐坐……”

    “那我二人却之不恭了……”

    本来好好的一场赏听盛宴,竟被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给中途打断了,陈闲心叹真是扫兴,坐回椅子上后目光瞥向对方,待得细细回忆一番这两人,果然皆是湖光书院的昔日同窗,一人叫庄志富,一人叫岳溪。这两人如今还都是湖光书院才名在外的大才子,在苏杭这一地也颇有盛名,并且这两人皆出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但陈闲与这二人曾经并无私交,仅仅是在同一间书院读书,昔日自免不了时常一同参加书院或者外面举办的学子聚会等,彼此关系也就仅此而已,当得知没什么深厚的交情,陈闲随口敷衍了几句也便没再主动搭理这二人了,收回目光继续享受着自己的曲乐大餐。

    庄志富和岳溪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在这张圆桌前坐下了,他二人身后各站着一名一看就爱狐假虎威的跟班,手脚麻利地伺候着酒水。庄岳两人友善笑着,也没再讲话,目光却时不时地瞥一眼女扮男装的暖儿,随后两人眼神交流一阵,貌似在猜测暖儿的身份,他们认为这个并不难猜,单从暖儿的年龄气质及其靠近陈闲的座位,那多半是陈闲现在的婢女了。

    二人对一个婢女兴趣有限,这时候开口出声也不合时宜,便暂时投入到了听曲当中。

    舞台正中央的琴案前,白裙广袖的珠玑姑娘眉目低垂,已完全沉醉在琴曲的世界里,芊芊玉指时而缓慢时而风快地拨弄琴弦,这首曲子的曲情分外分明,像是在向人讲述一个故事,第一段讲入世情景,第二段述说见闻,第三段倾诉忧愁,第四五六段一下子豁然明悟,曲子的第一部分高潮陡然出现,珠玑拨弦的手速加快的同时,琴声千回百转急剧而上,婉转又不失激昂,在座的众多听者无不是感到大快人心。

    陈闲听到此处不由点头赞赏:“这转折当真微妙,可见功力之深。”

    他声音不大,身边暖儿下意识地连连点头:“嗯嗯……好好听……”

    然后自叹不如又有些羡慕地说道:“不知道暖儿什么时候才能弹得这么好呢,不,能有这位姑娘一半好就满足啦……”

    “气馁了吧……”陈闲笑着低声怪责道:“眼前有一座山是好事,能让你知道你还需要走多远,功力是需要时间堆积的,这位姑娘少说弹了十余年,暖儿你才学了多长时间?怎么能对自己要求这么低?要超越……知道吗,超越这座山……”

    “嗯嗯嗯……好的啦驸马爷,暖儿记住啦。”

    “这就对了……”

    不得不说陈闲这碗鸡汤非常管用,至少原本有些气馁的暖儿立时变得信心满满,倒是不知道这碗鸡汤能让暖儿受益多久。

    ……

    ……

    主仆两人耳语几句,又都全情投入到听曲当中。

    同桌的叶子由一直听得很入迷,未曾留意到陈闲和暖儿有过短暂的交流,庄志富和岳溪倒是看在了眼里,却并未听清楚陈闲和暖儿说过些什么话。这二人虽有才子之名,想必今晚不是来听曲的,目光大多数时候在欣赏珠玑的那张俏脸,对身旁发生的细微之事也丝毫没有错过,可见这二人对于听曲根本是心不在焉,也不时下意识观察一眼陈闲,到底是对现在身为大驸马大国婿的陈闲颇感兴趣。

    曲子已经将近弹了一半,今晚这还是陈闲在这个古代世界听到的最有水准的曲子,时不时陶醉地点点头。

    庄志富对于陈闲的这一举动颇觉有趣,忽然耐人寻味地笑着问道:“照生在京都国子监苦学两年,如今琴棋书画等……怕是大有长进吧?抑或是说……因为当了驸马,所以才懂得了欣赏琴曲?”

    他一直温和的笑着,语气用词也十分得体,好似只是出于关心,让人难以听出他话中有话。

    陈闲上一世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这种话他一听就能立即明白,回答也是耐人寻味:“庄兄倒是说对了,我确实是当了驸马才懂得了欣赏琴曲,说实话……以前是真的不懂。”

    “呵……照生以前在书院便不好乐曲之事,只怕现在也不是真的懂音律识乐理吧,没事……反正照生你已然可一世清贵,多是闲中取乐,往后也用不着这些了……”庄志富依然笑得很温和,这些话分明带刺,但自他口中说出来,却感觉只是好友之间的一句玩笑话,甚至有种咱俩又不是不清楚彼此的才情学识有几斤几两,在熟人面前不懂又不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叶子由听见这些话,分神看过来,待细细想过这些话中之意,眉头不由皱起来。

    暖儿自他们开始交谈,便已无心听曲,她虽一时间难以理解庄志富的话中之意,却能感觉到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哼……谁说我家驸马不懂音律不识乐理?你们没见识,我家驸马还会写曲呢,比这位姑娘弹奏的曲子不知好听多少。”

    “写曲?哈哈……哈哈哈哈……”

    庄志富和岳溪一时没忍住,俱是笑出声来,他们都知道曾经的陈闲不怎么会弹琴的,即使写出曲子,也肯定是乱写一通,怕是连琴曲的最基本规律都做不到遵守。他二人笑得很有些开心,甚至好似在说我们不是故意想笑,实在是真的忍不住啊。

    陈闲皱眉看了看这二人,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

    ……

    庄岳二人笑过以后便没再开口讲话了,陈闲也没再说什么,他二人在笑陈闲,陈闲又何尝不在笑他二人,心中觉得庄志富这人真的挺无聊的,真的挺喜欢在唇齿之间表现一些小聪明,实际上这种人在陈闲眼中是最愚蠢的,对于暖儿为自己出头的话,陈闲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左右是不愿过多的搭理庄志富这等人,倒不如由着暖儿随心而为。

    叶子由对于这一幕只是皱眉,也越发的认为庄志富和岳溪这两人已非良友了。

    他的这种感觉最早出现于两年前,那时候的庄志富和岳溪都还名声不显,后来在一场学子集会上意外扬名,这之后这两人明显越来越自大,本身家境优越,生活上什么也不缺,自小就有些狂妄,再加上才名展露,行事作风更是愈发不可一世了,那时候的叶子由便开始有意的与这两人保持距离,当然也做不到不理不睬,只能暗暗留心。

    一首曲子还没听完,庄志富和岳溪又闹出了一件事,竟是让跟班的找来了四个姿色极好的当红姑娘。

    “来,喝酒,照生、子由,你们也别干坐着啊……”

    这二人左拥右抱,愉快地饮酒揩香,当陈闲三人不存在似的,这四个姑娘也很有趣的只缠着庄志富和岳溪,大抵是听说过这两位公子哥的家世和才名,而对于衣饰穿装毫无贵气的陈闲和叶子由,这四个姑娘都很市侩的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暖儿却目带怒火地盯着这四个姑娘,渐渐地已是羞恼非常,一点点的被这四个姑娘挤得一再挪动椅凳。

    暖儿气呼呼地哼哼两声,干脆把椅凳搬到了桌子外围,与陈闲并排坐着。

    有这样的两个搅兴之人坐在身旁,叶子由摇头苦笑,陈闲也是摇头苦笑,两人对望一眼,摇头苦笑。

    不多时珠玑姑娘的第一首曲子终于弹奏完毕,舞台周围的散座客人顿时哄闹起来,有人连声叫好、有人惊叹点评、有人大喊给赏,在弹奏第二首曲子之前正是众人行赏的时间,一名青楼小厮手拿名簿,忙碌地奔走在各桌的客人之间,每每登记一人,同时站在这一桌旁大声地唱出人名和赏银数目,有人赏得多,有人赏得少,但这一刻都觉得备受瞩目蛮有面子的。

    待青楼小厮跑来陈闲这一桌,庄志富和岳溪早已取出银票甩给这名小厮。

    “庄志富庄公子给赏一千两……”

    “岳溪岳公子给赏一千二百两……”

    小厮用最大的嗓音唱出名字,眼中满是讨好意味,庄岳二人的赏银数目在此时无疑最多,引起了楼上楼下全场客人关注。

    “庄公子……来,喝酒……”

    “岳公子,花儿给您斟酒……”

    四个陪在身旁的当红姑娘更加卖力地献媚,无非也是想要讨得一份赏钱。

    那名青楼小厮仍然停留在这一桌,目光执着地盯着陈闲和叶子由,以他的经验,公子哥的同桌也一定有一掷千金的实力。

    然而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陈闲和叶子由有何举动。

    庄志富搂着姑娘小腰,故意催道:“照生,子由,你们总不能让人家等太久,多少给个数儿。”

    岳溪配合着庄志富,笑眯眯说道:“几百两银子而已,又不会掉块肉,你们再不言语,我可要替你们做主啦。”

    “可不是,两位公子,花儿给您二位斟酒了……”这姑娘掩口而笑,莲步轻移过来斟酒,也无非是为了一份赏银红利。

    叶子由面红耳赤,有些为难,也很有些尴尬,他平时一个人过来不声不响的哪会碰到这种事,他出生于书香门第,家门一向清廉,富在学术造诣上,与庄岳这等富商巨贾之子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当然,他也不是没带银子,当下伸手在钱袋内掏了掏,艰难地掏出来两锭银子,共十两,一抬手,咚咚的放在青楼小厮的盛银木盘上,随后挥笔在名簿上写下名字,整个过程他脸色通红,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极限了,心头虽不至于滴血,可他向来脸皮子薄,在庄岳二人面前,委实感到面上无光。

    “小哥……不用唱名了吧……”他目光诚恳看着青楼小厮。

    青楼小厮没理他,照规矩大声唱道:“叶子由叶公子给赏十两……”

    同桌,陈闲一手挡住嘴巴,低伏在暖儿耳畔小声问道:“你出门带了多少银子?”

    暖儿小脸飞红,悄悄抬起白净右手,五指分开,嗓音软糯回答道:“五……五两银子啦。”

    “唉……”陈闲:“这就有些尴尬了……”

第六章 以千里之外公主之名

    “子由怎地才赏十两,这也太少了……”

    “可不是,这位公子却是一点也不大气啦……”

    听着庄岳二人和四个当红姑娘的怨言,叶子由尴尬地拱手笑笑。

    庄志富和岳溪自是早就想到过了会是这样,两人得意地交换一个眼神。他二人的才学和才名或许不及叶子由,可家财却胜过叶子由万倍,同样,他二人目前只是小有功名,身份自也远不如陈闲身份尊贵,可陈闲是何等家境,他二人清清楚楚,即使现在是个驸马,可一个不受公主待见的驸马,也没有私自调用京都天阳公主府财物的权力,那想必手头上也没什么银子。

    “照生……”

    庄志富笑容温和催促道:“子由都给赏了,你多少也给个数儿,可别丢了咱们这一桌的脸面。”

    陈闲和暖儿仍在窃窃私语,好长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庄志富不由好笑:“照生你莫不是忘了带银两?无妨无妨……我先借你五千两,若嫌不够,我借你五万两也行。”

    “不用……”陈闲和暖儿当即回过头,异口同声一口拒绝,随后继续窃窃私语。

    “呵……”庄志富和岳溪对望一眼,这二人似乎已经看出陈闲没有银子,俱是忍不住窃笑起来。

    那名青楼小厮也仍未离开他们这一桌,这名小厮这时候已经不单是执着地等待赏钱了,反倒像故意较着劲儿不肯离去。对于这名小厮的行为,叶子由看在眼里苦笑无语,他知道陈闲处境,奈何今晚遇上的这等事,他自己也有心无力,也到底是今晚来的不是时候,这么巧遇上庄岳这二人,若不给赏,这二人恐怕真的说得出做得到,会直接做主报出一个给赏数目。而在这张桌子前伺候酒水的四个当红姑娘相互挤眉弄眼,时不时地掩嘴取笑,这样子大抵觉得如陈闲这等穷客真正有够丢人的。

    正在低声商讨赏银问题的主仆二人这时候暖儿眼睛一亮:“驸马爷,暖儿想到一个法子啦,既可以叫这二人无话可说,同时又不失了你驸马爷的身份,不过这个法子暖儿可不敢自作主张,需要驸马爷你首肯啦,放心,暖儿绝不会乱来的啦……”

    陈闲也没多问,摆摆手指:“行,随你了,就照你的法子做。”

    “嗯嗯……”有驸马爷的首肯,暖儿这一刻趾高气扬地站起身,美眸瞪向那青楼小厮:“拿笔来!”

    “来了来了……”青楼小厮的回答颇显惫懒无力,举止态度也有些怠慢。

    “你识字吗?”暖儿执笔书写问着小厮,这小厮白眼一翻:“您说笑了,这可是小人过活的营生,岂能大字不识?!”

    “这就好……”暖儿写完搁下笔,惬意地抚了抚手掌,俏皮一笑道:“哼哼……我们没银子又如何,你只管照着念。”

    商讨这么长时间,结果半分赏银也没拿出来,果然是真的拿不出赏银,那写下的恐怕是欠下多少多少赏银……庄志富和岳溪猜到多半是这种情况,这二人不禁仰头笑起来,那四个当红姑娘也掩唇取笑陈闲,叶子由想到的也是这样,无奈地苦笑起来。青楼小厮初始也以为是欠条,但当他翻转名簿一看,陡然瞪大眼睛,连腰杆也往下低了低,额上更是刷的吓出了冷汗。

    “这……这位小哥?”小厮嘴角不住扯动:“您……您当真让小人照念?您确定不会出事?”

    暖儿昂首挺胸,斜眼瞧着这小厮:“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念出来,如有任何罪责,我等一并承担,绝没你什么事啦。”

    “那……那……”小厮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小人斗胆问上一句,请问您是?”

    “我是谁不关你的事啦……”暖儿美眸一瞪:“你怎么还不念?”

    “念了……念了……小人这就念……”

    青楼小厮颤颤巍巍地转过身,一点点面向舞台那个方向。

    ……

    ……

    其实在这之前,陈闲也以为暖儿写下的可能是自己欠下多少多少赏银,然而当听见小厮和暖儿的对话,他发觉这不太像,心中忽然很好奇暖儿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同桌的叶子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也开始怀疑暖儿写下的可能并非欠条,当下若有所思地望向暖儿。庄志富和岳溪沉于饮酒揩香,他们都没有去深想小厮和暖儿的对话,此时一个劲儿地催促与调笑。

    “怕是写下的欠赏数目惊人,哈哈……这才符合照生如今的尊贵身份嘛……”

    “我说你这小厮也真胆小,这又不是要你行凶杀人了,你怕什么怕?赶紧的……大点声念出来。”

    “这……这可比行凶杀人严重多了……”青楼小厮哭丧着脸回头嘀咕这么一句,然后扯着嗓子高声唱道:“天……”

    “天?天什么天?”庄志富疑惑:“难道不应该是……欠下多少多少赏银?”

    “对呀……”四个当红姑娘也很好奇:“莫不是欠下天大的赏银?嘻……好像没这种说法……”

    “不管他……不管他……”岳溪大笑举杯:“我们喝酒……”

    然而当站在桌旁的青楼小厮一口气高声唱完:“天阳大公主给赏……好字一个!”

    “谁?”

    “天阳大公主?”

    “噗——”庄志富和岳溪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天阳大公主……给……给赏?”站在身旁伺候酒水的四个当红姑娘猛地看向对方,皆一脸惊讶与惊恐。

    叶子由初始也不由得心惊肉跳,他的第一反应这可是僭用公主名义的大罪,甚至往大了说可以做成冒充公主的死罪,然而很快当他反应过来,便立马想起了陈闲,这是同桌的陈闲在以天阳大公主的名义行赏。其他人这么做或许不死也得脱层皮,但在陈闲这儿,其实严格说起来连僭用都不算的,顶多算上僭之罪,普通人虽仍然难以承受这个罪名,但此罪于陈闲或有或无。在座的也唯独陈闲一人敢用天阳大公主的名义行赏,而哪怕只是一个“好”字,其意义上已经不是银两能够相比较的。

    叶子由虽无攀比之心,毕竟读书人向来爱惜名誉与面子,此时此刻不免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窃喜地瞥向庄志富和岳溪。

    庄岳二人抬袖擦了擦嘴,都沉默着无话可说,若把这比作成一场暗中的较量,那他二人已貌似输得十分彻底。而在身旁伺候酒水的四个当红姑娘,她们不知道陈闲的身份,此时满脑子天阳大公主给赏,问题是同桌除了女扮男装的暖儿……其实已经被她们排除掉,那同桌的两个陌生男子更不可能是天阳大公主了,也就是说天阳大公主本人并不在场,那这就是冒充公主或僭用公主名义了……这四个当红姑娘想到后果,不免吓得花容失色。

    “完了完了……姐妹们,我们惹上事儿了……”名叫花儿的当红姑娘急得抹眼泪:“难怪那小厮不敢念的……”

    “庄公子,岳公子,您二位怎还坐得住?如果同桌连坐……这次怕要进衙门了……”

    庄志富和岳溪没有理会这四个姑娘,他们不担心这个问题,心中清楚有陈闲在此不会有事,只是没想到陈闲这么不要脸。

    其实陈闲也是始料未及,不由好笑地转头看向身旁暖儿,也不免觉得这小姑娘的做法过家家似的有点小幼稚,当然事已至此,他笑了笑说道:“没事……没关系,僭用就僭用了,起码我们没花一文钱,也赚得了体面,这样节俭……挺好的。”

    但见驸马爷并未因为自己的法子而怪责,暖儿也开心笑起来:“我们也是为了省银子嘛,刚至少省了五两银子呢。”

    ……

    ……

    与此同时舞台周围的散座也陡然开始沸腾起来。

    “天阳大公主在此?”

    “这多半是有人僭用公主名义,此人当真大胆。”

    “须知一旦有官府追究此事,这可是能做成杀头的重罪,怎会有此等愚昧之人?”

    “那这到底是何缘故?莫非是那小厮口误?可这也终究惹下了大祸。”

    本就人满为患的天井散座,如被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这时候本已经到了弹奏第二首曲子的时间了,可众人的议论声丝毫没有减少,舞台正中央的珠玑姑娘也有点不知所措了,对于天阳大公主的行赏,她心中也难免感到惊讶万分,疑惑的目光遥遥地望向陈闲那一桌,由于距离比较远,她看到的仅是四个烟花女子和陈闲等五个男子,并未看出其中一个男子却是暖儿女扮男装的,那这已经能得出天阳大公主并不在那一桌。

    想来是有人冒充公主或僭用了公主名义吧……珠玑在心中这样想着,至于是何人如此大胆,她自是关心不来这种事。

    庄志富和岳溪的脸色仍然非常难看,也已经没有喝酒的心情了,他们此前或多或少是想通过赏银的方式,在陈闲和叶子由身上找些满足自己虚荣心理的快感,也大抵想让陈闲和叶子由狠狠的出回血,可没想到陈闲竟会以天阳大公主的名义行赏,这已不是多少银子的问题,这一点他们不得不承认。毕竟陈闲是天阳大公主的驸马,哪怕没钱没势,哪怕只是表面尊贵,甚至哪怕不受待见,但他们知道在座的除了陈闲以外,整个小夜半楼再没第二人敢这么大胆子用起天阳大公主的名义,即便这样做有任何的不妥,但能降罪于陈闲的,也只有京都的天阳大公主或者当今圣上,当地衙门或其他人哪有资格管这种事。

    然而这个时候却有人过来管了,来的是两个带刀的官差。

    这二人气势汹汹地来到陈闲这一桌,恼火地一拍桌子:“放肆!方才是何人僭用天阳大公主的名义?或者换句话说……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竟敢在此冒充天阳大公主?识趣点速速起身就范!随我二人上楼拜见大人。”

    “两个蠢货……”

    庄志富和岳溪此时像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这两名官差。

    “完了完了……”那四个伺候酒水的当红姑娘已是惶恐不安,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此刻想走也走不掉。

    叶子由和暖儿都有恃无恐地坐着未动,同桌人只有陈闲站起身拱了拱手说道:“二位,方才是在下僭用了公主名义。”

    “大胆!”官差瞪眼:“你乃何人?”

    “在下……”陈闲斟酌一番,拱拱手报出了自己的正式称谓:“在下……尚天阳大公主驸马都尉陈闲陈照生。”

    “陈……驸马?”两个官差心下一惊,这个名字他们似有耳闻,第一时间想起前段时间朝廷邸报上写着的关于天阳大公主的婚讯一事,再结合起眼前这个人的名字,两人来不及多余的验证,立马换上了笑脸,弯腰抱拳恭敬地赔笑道:“原……原来是陈大驸马,小人……小人等也是奉了大人之命才过来问问,若言语上有何冒犯之处,望陈大驸马恕罪……”

    陈闲笑着点点头:“小事而已……没事,你二人去向你们大人复命去吧。”

    “是是,小人告退……”两个官差转身抹了抹额头,彼此对望一眼,心想还好没有听大人的命令直接拿下,若不然……

    庄志富和岳溪也很不是滋味地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拈起小酒盅喝了口闷酒。

    “驸……驸马?陈大驸马?”

    那四个当红姑娘惊愕不已,事到如今才知虚惊一场,然而她们唇边的笑容却很是牵强也很是羞窘,委实没有想到这个她们之前取笑过的人,竟然有着皇亲国戚的尊贵身份。然而哪怕陈闲现在在她们眼中已经比庄志富和岳溪耀眼许多,可她们并不敢碰陈闲,只能恭恭敬敬地斟酒递茶,甚至需得保持彼此身体的距离,因为陈闲这个身份对于她们来说,无疑是个炸弹,纵然当朝宰相或各部尚书进了这楼子里,她们自问也敢献媚与勾搭一番,唯独公主的男人碰不得,碰了会被公主抽筋剥皮的。

    “陈……陈大驸马,花儿给您斟酒……”

    “哦,谢了……”

    态度转变最快的便是这位花儿姑娘,她不是为了赏银,纯粹是因为陈闲对于她们来说委实太有身份。

    这张桌子周围的散座客人也有不少人听见了陈闲的驸马身份,身周人七嘴八舌的开始了议论,其他距离较远的客人之前在官差出现之后便一直关注着这边,后来又目睹官差恭敬地离开了,可见那人身份并不简单。珠玑在等待过程中也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心下也挺好奇那人僭用了公主名义居然一点事儿也没有,颇觉有趣地望了望陈闲。

    待楼里的天井散座完全安静下来,陈闲的驸马身份也已被众人所知,有关天阳大公主行赏一事也因此没人当回事了。

    珠玑姑娘弹完第二首曲子后,又到了众人例行给赏的时间。

    那青楼小厮几乎无视了其他客人,竟是第一时间跑来陈闲面前,脸上堆满了笑容,却是过来讨赏的。

    陈闲转头看向暖儿,暖儿也已看过来,两人对视半晌,各自心领神会,嗯……继续省银子。

    于是在全场散座客人的目光注视下,青楼小厮这一次毫无压力地用最大嗓音唱道:“天阳大公主给赏……好字一个!”

    第三首弹完:“天阳大公主给赏……好字一个!”

    ……

    第五首弹完:“天阳大公主给赏……好字一个!”

    ……

    第七首弹完:“天阳大公主给赏……好字一个!”

    同桌叶子由一时间哭笑不得,当然也知道已是不能不给赏的,既然公主名义僭用一次是僭用,僭用两次也是僭用,那这已然无关次数的多与少,何况貌似真的可以省下不少银子。到得此时陈闲也自没什么多余的心理压力,而庄岳二人当清楚银子已经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他二人便没再给赏了,既嫉妒又恼怒静静地看陈闲借威行令,他二人闷闷不乐的当陪衬喝闷酒。

    其他客人心中也想法颇多,或觉陈闲无德狐假虎威,或觉陈闲依恋公主已至如斯地步。

    舞台正中央的珠玑姑娘对于陈闲的这一行为倒觉分外有趣,她每次弹完一曲,甚至特意关注陈闲这边。

    结果……果然又是天阳大公主给赏,她垂下眼眸抿唇一笑。

    然而在第三层的长廊栏杆前,有一位美艳迷人的红裙女子正为此而恼怒不已。

    “哼……这小白脸有完没完了?真不要脸!”

第七章 想杀某人的红瘦姑娘

    “哼……这小白脸有完没完了?真不要脸!”

    自言自语讲出这句话的红裙女子,半倚半趴在第三层的长廊栏杆前,左手保持着前一刻的懒散姿态托着下巴,这时候因为气恼而瞪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楼下天井散座中的陈闲,女子皱着鼻子,满脸的嫌弃和鄙夷,神情很是可爱也很是娇媚。她叫阮红瘦,大约十八九岁,人如其名,身段极为婀娜而又高挑,全身上下包括衣裙衣饰珠钗和绣鞋等皆是以红色系为主。

    她同时也是小夜半楼的镇楼艺妓,其名气尤在水怜色之上。

    小夜半楼的几大艺妓各有所长,水怜色擅曲,她善舞,如珠玑这等过江猛龙的到来,取代的只是水怜色,并未给她带来任何的影响,此时也远不到她上台献艺的时间,从珠玑刚一上台,她便在这儿看着了,当第一个天阳大公主给赏被唱出来,她就死死的盯着陈闲不放了,到此刻仍是左一句小白脸右一句小白脸的骂个没完,也不知有什么仇什么怨。

    “哼……这小白脸不仅上青楼,还一次又一次用公主的名义行赏,太可恶了……”

    “红瘦……红瘦……”

    “在在在……妈妈……我在这儿呢……”

    “我在后院找你好长时间了,你怎么躲这儿看热闹……”

    “妈妈找我有事?”

    “嗯……妈妈确实有件小事找你。”

    小杜梅娘摇着一把绣花团扇,自长廊的尽头一步一摇地走过来,沿路碰到眼熟的客人,她笑容满面地一个一个颔首问好,沿路也免不了停住脚步与熟客们笑谈几句,随后继续迈着步子,朝着阮红瘦这边走来,当走至身畔,这二人看似如一般的青楼老鸨和青楼艺妓那样说着一些不重要的话,但当长廊上再没有客人和姑娘们的身影路过后,这二人虽仍是倚着栏杆笑盈盈地望着楼下的天井散座,然而却开始了眉来眼去的暗中交流。

    “已经对比过画像了,那人的确是陈闲陈照生,正是当今老匹夫的大女婿、天阳这公主的驸马。”

    “那梅娘有没查清楚这个驸马的府门地址?”

    “在城东杏子坊杏花巷中段。”

    “哦……”阮红瘦红唇带笑,低声试问道:“那红瘦……今晚去杀了他?”

    小杜梅娘不由一愣,似怕人瞧见自己的表情变化,她很快便摇动团扇笑起来,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呵斥道:“胡闹!杀他于我们的大局有何好处?他只是一个驸马,一个不相干的闲人而已……哎哟,林老爷……您老可是好些天没来了……”

    话说到一半,有个熟客自长廊上路过,小杜梅娘立即转过身,换上笑脸与之相谈起来。

    待小杜梅娘送走这位林老爷,转身看向阮红瘦时,她眼中似有责怪之意,阮红瘦不以为意地托着下巴望着楼下散座,似乎知道小杜梅娘已经转过身,她接着她的话说道:“我们杀了这个驸马,起码能让天阳这个公主伤心一阵子,这不便是好处?梅娘你不是常说……我们最不能小瞧的便是天阳这公主,如今有个可以让她方寸大乱的好机会,却不把握住?”

    “胡说八道……”小杜梅娘斜斜横了她一眼,面带笑容地假装欣赏着楼下传来的琴曲,低声说道:“已经得知,天阳这个公主非常不满意这个驸马,你杀了这个驸马,她怕是求之不得呢……总之,这驸马是个于我们诛兴盟所谋之事毫无增益的小人物,我们没必要理睬他,红瘦……你可记住梅娘的话了?”

    “知道啦知道啦……”阮红瘦吐吐舌头:“梅娘放心,我不杀他了。”

    待小杜梅娘走远,她仍托着下巴望着楼下天井散座中的陈闲,半嗔半怒地自语道:“小白脸,算你命大!”

    ……

    ……

    在阮红瘦这一层的左下方,第二层长廊栏杆前。

    以水怜色为首的七八个姑娘依旧站在这儿免费偷师学艺,但真正因为技不如人而虚心学艺的人想必只有水怜色一个,其他几个姑娘仍然倔强地认为珠玑姑娘的琴技也不过如此,甚至有三两个姑娘正在挑着珠玑姑娘的指法毛病,一会儿说某个指法用得不对,一会儿说某个指法根本用错了,若自己弹奏这个指法应该如何如何……总之她们最后得出来的结论——珠玑的琴技仅仅处于中上等,之所以能吸引这么多客人,全是因为那张脸生的好看。

    水怜色听到身旁姐妹们的对话内容只是默然摇摇头,她当然也能理解姐妹们的心情,毕竟原本属于自己等人的舞台却被人取代了,遇上这种事谁的心里也不好过,包括水怜色自己,她这段时间心情一直比较悲郁。

    “哼……又是天阳大公主给赏,虽说那只是驸马代为行赏,可也是实实在在的公主给赏,珠玑的名气怕要大增了。”

    “你们看那些赏银……哼,我们当初登台的那会儿,怎就碰不到这么多人傻钱多又好糊弄的客人?”

    “我看最好糊弄的便是那天阳大公主的驸马了,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来,一次又一次以公主的名义给赏,真真气死人啦!”

    身旁姐妹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水怜色摇摇头:“你们不用羡慕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珠玑姑娘的确技高一筹,我们若有本事,怎会在这长廊上?”

    一句话噎得众位姑娘低下头沉默不语了。

    此时第十首曲子弹完:“天阳大公主给赏……好字一个!”

    最后遥望一眼,水怜色率先转身走了,其他姑娘也随之而去了,阮红瘦也转身消失在了第三层的长廊栏杆前。

    ……

    ……

    待得曲子余音散尽,珠玑姑娘起身走来舞台边缘曲膝一福,然后在蓝裙婢女的陪同下转身走下了舞台。

    天井散座的客人们大多是意犹未尽,现场众人开始喧哗起来,有不少人用目光遥遥地送着珠玑,他们目光中的渴望,似想永远的留住这一抹动人的白裙身影。今晚专程为珠玑而来的客人已陆陆续续的起身准备离开,对接下来其他艺妓的节目有兴趣的人自是坐着未动,庄志富和岳溪的兴趣都很广泛,一个珠玑虽能让他们留恋,但此处能留住他们的并非只有珠玑一个。

    陈闲和叶子由对接下来的节目不感兴趣,他二人起身之时,庄岳二人也笑着站起身拱手相送。

    说起来他们今晚虽有一场小小的暗斗,毕竟不在明面上,彼此更没撕破脸,总归来说还是书院同窗。告辞之际庄岳二人都很开心地说着何时再聚一聚之类的话,庄志富更是亲切地握住陈闲的手,表现得依依不舍,千叮万嘱的让陈闲找个时间一定回一趟湖光书院,一帮同窗也好叙叙旧什么的,甚至说陈闲若不答应,他便不放手了。实际上这些不过是些客套话,陈闲回不回湖光书院他也根本不在意,陈闲自也和和气气的,轻而易举就能应付这种客套场面。

    其实陈闲倒真的打算回一趟湖光书院,当然不是因为庄岳二人。

    庄岳二人继续留在小夜半楼,陈闲三人自小夜半楼走出来,夜空中明月高照,街面上热热闹闹的。

    陈闲站在街边,回望一眼小夜半楼,笑着摇了摇头:“那两人……还真有意思。”

    叶子由也神色复杂地回望一眼小夜半楼,点点头道:“照生,我送你回去吧,沿路给你说说他二人的事。”

    一行三人坐入车厢内,马车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叶子由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照生,这庄岳二人……已非良友了。”

    他神情颇为感概,也颇为为之惋惜,陈闲看他一眼,静听下文。

    “照生你两年多前进了京,对于他二人的印象或许停留在当年,当年他二人确实值得真心相交,自从在两年前苏杭三大书院的院首之争上,他二人为我们湖光书院赢了一筹后,正是这一次证实了他二人的才子之名,后来这二人的行事作风便越发自大了,简直目空一切。照生你也清楚,我们书院一向重视学子们自学自律,提倡学子们独立研讨,引导学子自我发掘与发挥各自专长,师长仅是辅以指导与解答疑难,从不愿过多的禁锢学子们的学识与思想自由,如今可以说这二人已经在人品与气节的修养上走向了岔路,家父前段时间曾说过,这二人才学尚佳,可惜品节略次,怕是一生成就离尽头已不远了……”

    马车在夜色下的街道中转弯穿行,车上暖儿困倦地倚着车厢内壁昏昏欲睡,刚有一点儿睡意,却因路面砖石不平整,被车轮颠簸惊醒过来,她揉揉眼睛,挑开车窗帘子望了眼窗外,约莫离杏花巷尚有一段路程,同车的叶子由仍轻悄悄地说着话,她缩回脑袋闭上眼继续瞌睡。

    “今晚他二人故意将我二人推上窘境,其实不难看出,这正是他二人热衷于顺势踩压欺人的心性在作怪,唉……这般行为有何意义,说到底他二人纯粹为了满足某些心理需求罢了,细细想来能有多大趣味……”

    陈闲一路听着,这时候摇摇头说道:“关键是他们觉得很有趣这就够了,子由你委实没必要为他们操心,真的。”

    “我……我只是甚觉惋惜,毕竟……我当年与他们的关系真的挺好的,唉……也罢,不说他二人了,倒是照生你……”叶子由转头看着陈闲,语气严肃说道:“自今日晌午在街上偶遇,再至小夜半楼,我二人重逢虽不满整日,但我看得出来……照生你这两年多,性情大有转变,全然不似当年的处世作风了。”

    “这很正常。”

    “照生何出此言?”

    陈闲沉默半晌说道:“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改变的,如果有……那只是时间还不够长。”

    叶子由迷惑地皱起眉,待稍稍咀嚼这话中深意,不由睁大眼:“照生此话……细思极恐!”

    陈闲微笑着拍了拍他膝盖,点点头说道:“子由你若觉得这句话值得深思,大可以回去了琢磨琢磨,但记住千万别太悲观了……杏花巷已经到了,哦……对了,我明日会回一趟书院。”

    “早该回回书院的,那我明日等你过来……”

    “行……那就这样说了。”

    “暖儿……醒醒……”他轻拍暖儿脸颊:“我们到了,该下车了……”

    “唔……让我再睡会儿嘛……”

    “行行……你接着睡……”他背起暖儿,轻手轻脚地下了车。

    在巷子口下车走来杏花巷中段的陈府门前,魏伯听见叩门声快步走过来拉开府门,笑脸迎着陈闲进门,而后关上府门陪在身侧走向老宅的深处。陈府门前悬着的两盏灯笼在夜色下泛着迷蒙的红色光泽,此时的杏花巷比之白天更显空旷与寂静,住在此巷的数十户人家这时候大多已熄灯就寝,整条杏花巷看不见半个人影,没过多久巷子口方向走进来两个女子身影,正是白裙广袖的珠玑姑娘及她身边背着琴囊的婢女模样的蓝裙女子,她们如同往日每天的这个时间从小夜半楼献艺回来。

    月色下的杏花巷,巷内的杏花树随着清风而摇曳着,她们轻悄悄的脚步由远及近,远远的隐隐约约传来她们的欢声细语。

    她们聊着些日常趣事,也如同往日那般不经意地路过陈家老宅,向着杏花巷后段她们主仆半个月前租下的宅院而去。

第八章 这首曲子当侧重于泛音

    次日早晨,陈闲出门乘上马车,华福驱使着马车驶出杏花巷,向着城北湖光书院而行。

    陈闲在湖光书院读书五六年,往年每一次的季末学业考核都基本处于中下等的成绩,比之两年多前的庄志富和岳溪都有不如,如今的庄岳二人已然是湖光书院最拔尖的一批学子了,才学和才名等能胜过他二人的仅叶子由等为数不多的几人。曾经的陈闲在湖光书院没什么存在感,真心把他当同窗当知己的也就叶子由一人,其他的如庄岳等人皆属于泛泛之交。

    陈闲回湖光书院真正想见的就两个人,一人是叶子由的父亲叶华庭,一人是叶子由的爷爷叶观之。

    这两人在江南学坛极富盛名,俨然是江南一带的学术泰斗,并且皆进士出身,早些年都还出仕做过官,尤其是叶子由的爷爷叶观之,曾最高做过吏部侍郎,中年因为某些事却忽然辞官回乡,回到这苏州开始教谕门生。叶观之与陈闲的爷爷陈临曾是故交,陈闲在湖光书院的这些年颇受叶观之的照拂,叶华庭也因这一层故交关系,那些年对于陈闲也是特别厚待的栽培与指点,这正是陈闲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回一趟书院的主要原因。

    陈闲乘着马车来到湖光书院,华福和暖儿在书院山门下的集市上闲逛,他一个人踏上书院山门,一路上没有碰到过一个他认识或认识他的人,后来在约定地点一间课舍前遇见了正在等候的叶子由,二人有说有笑地一起来到了书院后湖的观雨水榭。叶观之和叶华庭这对父子此时正在水榭内下棋,对于陈闲的到来,这二人一点也不意外,叶子由昨天晚上已经与他们说过陈闲今日会来的事,也顺便提到过天阳大公主貌似并不满意陈闲这个驸马的事。

    这父子二人看向陈闲的眼神依旧如当年那样和蔼亲切,并未因为陈闲现今的身份和处境,以致他父子有任何的不同眼光。

    等到这对父子这局棋分出胜负站起身来,四个人一路说着笑着一路走出水榭,到后来只是叶观之一个人在讲话,叶子由和叶华庭沉默地跟在身后,不得不说叶家的家风极好,叶观之讲话的时候,后方的那对小叶父子如临大训,都竖着耳朵听得认认真真的。其实以陈闲现在的身份和已被限制住的仕途,叶观之能说的只是宽慰与开导,大抵已没多少必要劝导陈闲求学上进,或为国建功立业……等诸如此类的话语。

    陈闲当年的才学远不如这书院的大多数学子,叶观之清楚这一点,以他当年判断,陈闲若想考取功名高中进士,只怕需到四十岁年纪,并且高中的希望并不大,可以说陈闲的仕途本是一片黯淡,因此叶观之觉得陈闲如今能当个驸马反而是件好事,如无意外,至少可以保证一世衣食无忧。在才学上他虽认为陈闲过于平庸了些,但他认可陈闲的品性,曾经的陈闲朴实善良,他那些年时常点拨与照拂陈闲,有一半正是出于这些原因,纵然非可塑之才,却是个可塑之人。

    如今的陈闲在他看来,已是长出羽翼飞出书院,也已有了自己的小天地,教诲一类的言语该点到即止,话题也便少了。

    “昨晚听子由说,照生你如今对琴曲之事似是颇感兴趣,这倒真出乎老夫的意外,想两年多前的你,可是不好这些的。”

    叶观之此时就着昨晚上听见的新鲜内容又继续聊起来。

    陈闲走在他身侧,笑了笑说道:“这大抵是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吧,正如幼年时候的兴趣,现在大都会觉得无趣,想初入书院的那年,因为不操琴乐,还曾被叶公用戒尺打过十记手掌,如今嘛……叶公怕是拦也拦不住我了。”

    “哈哈……”四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叶观之负手停下脚步,欣慰笑道:“如此甚好,照生你此番赶上了,稍后若有闲暇,老夫便邀你一同前去赏听赏听。”

    ……

    ……

    叶观之和叶华庭这对父子除本身学术造诣,也皆是江南少有的曲乐大家、琴道名师,于古韵律学也造诣非凡。他们前一刻在观雨水榭下棋,其实是在消磨等待中的时间,他们等待的是一首不日将完成的新曲,而正在谱写这首新曲的人,是他父子二人共同的得意门生。此人名叫郭见深,乃是湖光书院的第一才子,连叶子由等人在其盛名之下也自愧不如,陈闲当年自也认得郭见深,毕竟此人一直是湖光书院众多学子中的魁首人物,当年也算是陈闲需要仰望的人,不过陈闲与此人并无私交。

    郭见深的这首新曲已经写了近十天,这十天几乎是日以继夜地劳心谱写与改善。叶氏父子对于这个优秀门生极有信心,他们父子二人这些天其实并未给与太多的指点,多是翘首以盼,其中自也有着浓厚的校考意味,大抵是想通过这首新曲,看看这个门生在琴曲方面已经成长到何种地步。

    他们一行人来到书院的后湖水亭,郭见深此刻正尝试着分段弹奏这首新曲,很巧的是庄志富和岳溪竟也在水亭内坐着。

    “叶公,叶师,子由也来啦……”庄岳二人和郭见深连忙起身长揖一礼,后者看了看陈闲,仅是稍稍点头致意,庄岳二人倒是笑着拱拱手:“没想到照生也来了……”

    陈闲也笑着拱拱手:“庄兄岳兄……真巧真巧……”

    “大家无需拘礼,各自围坐下来吧……”叶观之抚须微笑,看向郭见深点点道:“见深你也继续……”

    “是,学生这便继续……”郭见深又向众人长揖一礼,撩起长袍在琴案前坐下了。

    这座八角水亭依湖畔而建,亭外湖面上绿波荡漾,时有清新湖风吹拂过来,叫人心旷神怡,众人围坐在水亭之内,各自面前各有一盏叶叶茶。郭见深继续尝试着分段弹奏,他每弹奏一小节,便提起笔,在谱稿上写几笔,或在一旁的书稿上写下一行字。陈闲对于谱稿并不陌生,对郭见深身旁的书稿却是颇感兴趣,这时候举目遥遥一望,他立马懂了,原来在写曲情。

    曲情,拆开来讲就是曲子的隐藏情节,一首曲子如同一则故事,这个古代的人在写曲子之前,喜欢先写下曲子的情节,然后根据情节,编写出曲子的段落,当然也必须遵守琴曲的一般规律,如起承转合等。虽说最后成为声音的琴曲,无法表达出文字,却能表达出文字的寓意和意境等,因此听曲听的正是意境,抑或是借曲抒发某种情感或远大志愿等,而这些都需要曲子背后的隐藏情节,作为写曲取音与弹奏时的准绳。

    ……

    ……

    大约过去两刻时间,郭见深终于弹奏完新曲的全部段落,水亭内叶观之等人面带笑容地回味着曲子的余韵。

    陈闲倒略微有些失望,以他的超高水准来评价,这首曲子委实很一般,并且郭见深的弹奏水准明显难以驾驭这首曲子,在整个分段弹奏的过程中,时时处于力有不逮的糟糕状态。这并非弹奏时发挥不好,也并非心不够宁静,完全是个人能力做不到。而这首曲子最大的问题,曲风分明偏向鲜活,却因过于遵守某些准则,导致有些呆板,不够灵活,缺乏生机与灵动感。

    他憋在心里沉默不语,叶观之笑着问道:“见深的这首新曲,颇有前朝遗韵,却不知这首新曲现在改为多少段了?”

    郭见深春风得意地站起身,拱手笑道:“回叶公,如今这首曲子凡十九段,曲名已定为……如鱼。”

    “如鱼?”

    陈闲挑挑眉喝口茶,他没有猜错,听曲名就知道曲风偏向于鲜活,可惜缺乏灵动感。

    “嗯……曲名也甚好。”叶观之却是点着头捋须品评道:“如鱼游水,水自清流,人亦如游鱼,亦该如清水,洗去世间污垢,得自由自在之身之心,不为世俗所累,不为功利所缚,此曲此意,不失为一曲振兴之音,不错……不错,见深你如今于琴之一道确实所见非常,若只说曲乐这一门,将来或有希望成为如七弦先生和师擎这样的绝世大琴师。然而,见深你如今仍是火候尚浅了,方才你操琴之时似是力有不逮,切记,今后当更加勤勉才行。”

    叶观之也能看出郭见深的问题,不过考虑到这首新曲的难度,一个二十出头的人能有这般造诣,他依旧非常看好郭见深。

    “学生谨记叶公教诲……”郭见深傲然说道:“不瞒叶公,其实这首曲子学生是为他人所作,并非为了学生自弹。”

    “哦……”叶观之蹙眉好奇:“那是为何人所作?”

    “是为珠玑姑娘所作……”郭见深开口的同时,一旁庄志富和岳溪也忍不住开了口,这显然是他们三人共同的决定。

    “珠玑?”叶观之略微沉吟,思考片刻随后笑起来:“珠玑之名近来当真是如雷贯耳,纵然深在书山如老夫,也时常听那些学生们讨论此女,遗憾的是……老夫还未曾亲眼一睹此女风采,哈哈……如此说来,待这首曲子成熟以后,老夫倒是有机会听一听此女的琴技到底有多高超了。”

    “这个自然,届时怎能少了叶公临场……”郭见深和庄岳二人异口同声道:“那请叶公再多忍耐些时日。”

    “无妨无妨……”

    叶观之吟吟笑道:“倘若珠玑不负盛名,老夫多等个十天半月又何妨。”

    “对对对……”

    说起珠玑姑娘,叶子由便有些忘乎所以:“爷爷您不知道,那珠玑姑娘的琴技可谓……”

    叶子由对于珠玑推崇备至,这时候说起来滔滔不绝,大加赞赏珠玑琴技了得,其余几人也都极有兴致地听着,到底一致认同珠玑的确名不虚传。唯独陈闲仍在心中思索着郭见深的这首如鱼,这首曲子存在较大的弊病,甚至还有极大的改良空间,而问题的根源主要还是出在为何缺乏生机与灵动之感,待他细细的回想一遍整首曲子的全部段落,终于想明白关键原因。

    他忽然忍不住说道:“郭兄,其实我觉得……嗯,若是我的话,写这首如鱼就不会侧重于走音,而会侧重于泛音……”

    他一句话将水亭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来。

第九章 速度与荷包

    郭见深年少得志,家境甚至比庄志富和岳溪都好上许多,这三人祖上世代交好,自小关系也极为密切,常常结伴外出饮酒玩乐,庄岳二人这些年更是唯他马首是瞻。而提出专门为珠玑写一首新曲的人正是庄岳二人,这二人主要目的多半是为了借此亲近珠玑,奈何他二人能力有限,这才请郭见深仗义相助,郭见深自是丝毫没有犹豫,或多或少也想借曲俘获佳人芳心。

    对于陈闲,郭见深自是一点也不陌生,也当然知道陈闲如今是天阳大公主的驸马,然而他向来心高气傲,他有他的骄傲,也有可以骄傲的资本,他有位极人臣的野心与雄心,当年便瞧不起陈闲,如今更加不会对一个已经毫无前途一个依附于公主方才存在的驸马另眼相看,何况他很清楚曾经的陈闲才疏学浅,这样一个平庸之辈竟敢大言不惭说自己的新曲侧重有问题,他心中觉得可笑之极,也很不高兴,似笑非笑地以一句话便把所有话说绝说尽了。

    “陈大驸马……又懂什么音律,又识什么乐理了?!”

    完全没有追问陈闲为什么这样说,更没有想与陈闲交流的意思,陈闲笑了笑也没再讲话,就当自己闲得无聊多嘴。

    然而叶观之和叶华庭却若有所思地对望一眼,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异,郭见深这首新曲的侧重问题其实他们一直心中有数,之所以未有提及,主要出于校考,想先看看郭见深本人能否发觉到自己的问题,又能否自己改正自己的问题,而非是处处需人指点,方才醒悟过来……哦,原来如此。若每一个学子都需处处指点,长期下来必会促使书院学子们出现依赖心理……反正只要遇上书本上找不到答案的疑难就直接请教师长,何必绞尽脑汁地去思考问题——这有违他们书院的教学宗旨。

    根据郭见深这首如鱼的曲情和想要传递出来的美好志愿,写曲取音的确应该侧重于泛音,这样更能体现出如鱼这首曲子中所蕴含的“游鱼”与“清水”这两大主题,叶氏父子都心知肚明,却未立即指出来,然而现在却被陈闲指了出来。老实说他们非常意外,当然也觉得凑巧的成分委实很大,因为这都能一语中的,这需要的不仅是对琴曲的鉴赏能力以及本身于琴之一道的超高造诣,更需要有足够的阅历及非常非常细腻的情感投入,若非如此绝无可能一句话切中要害。

    “父亲,您看这……”叶华庭观望父亲态度。

    叶观之扬了扬手掌,似在阻止儿子无需多言,也似在示意儿子无需多想,同时他低声道:“此事凑巧的可能性太大。”

    随后他父子二人再无任何言语。

    叶子由根本不明白陈闲为什么忽然讲出这种话,他能看出郭见深为此有些恼怒,一时间也不知如何缓和气氛。

    在郭见深似笑非笑地说完那句话以后,庄志富也似笑非笑地说道:“照生,郭兄可是我们书院的第一才子,学富五车,才情超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写的曲子必然没错,你怎能当众说出这等当场令人难堪的话?照生,这便是你的不对了……”

    “话说回来……”他依旧似笑非笑:“昨晚听你那婢女说,照生也写了曲子,他日若有幸听见,那想必是一大耳福。”

    “呵……”

    郭见深和岳溪不由冷冷笑起来。

    “呵……”

    陈闲嘴角微翘,转过脸去望向亭外湖面,如郭庄岳这三人,他也是真心的瞧不起他们。

    ……

    ……

    在湖光书院又坐了会儿,自书院山门下来后带着暖儿和华福在城北几条主街逛了逛,陈闲回到杏花巷陈家老宅时已是晌午过后,便如常在家指点暖儿练琴。暖儿昨晚受到了珠玑琴技的刺激,也由于陈闲的那碗心灵鸡汤尚在起些作用,她目前暂时是一心想超越珠玑的,很难说这种临时起意的决心能持续多少天。总归来说暖儿毕竟年纪太小也太活泼了些,一颗贪玩的心难以真正的收住,她的身份主要伺候陈闲的生活起居等,除此外该做什么则完全看陈闲。而随后的这几日小姑娘还有了件小小的正事,也属于婢女的分内中事,每天清晨出门为老宅买肉类吃食的时候,便总贪玩地多逛小半个时辰。

    话虽如此,暖儿早晨出门回来以后仍能坚持每天练琴三个时辰,虽没前段时间练习离骚时那般疯狂,却也是相当勤奋的。

    陈闲这几日便没再去小夜半楼了,主要还是因为已经有不少人能认出他,若是去了不给赏,面子上似乎有点过意不去,给赏了又心疼银子,若不赏银子也不能总是把自己京都那个妻子的名义拿出来用,或多或少有些不太妥当,便干脆在家闲着。

    而关于天阳大公主给赏一事,近日在苏州城内也稍稍掀起了一阵议论风波,但当大家弄清楚缘由,便也没人当回事了,苏州府衙的人自也没有傻到上门治罪陈闲,毕竟陈闲正五品驸马都尉,品阶与苏州知府等同,只是没半点实权而已。至于当晚那两名官差背后的那位大人,则是亲自登门来向陈闲道过歉,此人是苏州下县一个七品县令,陈闲怎会与他计较。

    这件事到最后也给珠玑带来了不小的名气增长,而这女子的来历在这些日也渐渐地被人挖掘出来了,据说并不是本朝人,而是西境人,更有人说这个珠玑其实正是三年前那个间接引发了西境诸小国之争的西境第一美人——贺兰珠玑。当然,珠玑是不是贺兰珠玑,没人可以确定,如此又有不少好事者,将贺兰珠玑拿来与本朝的第一美人天阳大公主相比较,无非是比较两人谁更美,可实际上,珠玑是不是贺兰珠玑尚且存在疑问,苏州城内也没几个人见过天阳大公主本人,哪怕苏州知府都不知道天阳大公主究竟长得有多美,其他人等自是更不清楚,所谓比较谁更美,说起来纯粹是市井百姓无聊时候的话题罢了。

    有关珠玑姑娘的身份来历虽然传得沸沸扬扬,却并没多少人知道这女子其实就住在杏花巷。

    陈家老宅内只有一小片菜园子,诸如肉类等吃食以前是幸娘每天早早的出门到肉市上买回来,这几日则是暖儿出门去买。

    今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暖儿一如这几日第一个出了门。

    从杏花巷出来,街上大清早的已是人来人往,暖儿背着小手,哼唱着离骚曲调,迈着欢快的步子,三步一跳地走在街上。

    然而这一次早出到底是运气不怎么好,就在暖儿路过街畔巷子口的这一瞬,巷子内一个早在此处等待单个猎物的黑瘦男子身影忽然间一闪而来,那只灵巧瘦长的手掌,丝毫不差地一把掏中了暖儿腰畔的这只绣花荷包。此人动作之迅猛,眨眼间已经抢到暖儿的小荷包,暖儿仅看见眼前闪过一个人影,然后又见这个人影向着前方街道尽头疯狂地逃跑。暖儿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腰畔有被扯动的力道传过来,待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急忙用手护住腰畔荷包,然而荷包早已经没了。

    “……捉……捉贼啦……捉贼啦……”暖儿气急败坏,她这些日每天出门还是第一次遭遇上这等事,登时跺着脚手指着正往街道尽头逃跑的那个小贼身影,朝着街边路人连声惊喊道:“那人抢走了我的荷包,大家帮帮忙,快帮我捉住他……”

    街上不少热心路人立马帮忙追赶起来,沿路也有人陆续加入进来,暖儿也跟在后方边跑边喊:“捉贼啦……捉贼啦……”

    “哼……光天化日,贼人好大的狗胆……”

    在众人后方的街面上,一个貌似路见不平的蓝裙女子迅速地加入到了追赶队伍当中,女子速度极快,身手之敏捷,令街畔众多路人不由咋舌惊叹。这女子看样子练过武,身手不凡,一步近乎一丈多远,很快便越过了暖儿等其他人,这时候她忽然瞥见脚旁有一颗小石子,女子毫不犹豫,一脚踢起这颗小石子,石子嗖的一下击中了前面那小贼的后腿弯,小贼痛叫一声扑倒在地,痛苦地抱着后腿弯在街面上滚来滚去,这颗石子的力道,小贼显然承受不起。

    其他人追赶过来,立马擒住了这个小贼,在众人一阵乱哄哄的怒骂声中,这小贼被人拖着去了衙门。

    ……

    ……

    街上围观的人散掉后,暖儿这个时候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拾起地上自己的小荷包捧在心口,一颗心也才终于平静下来。

    “多谢这位姐姐……”

    她转过身看向那名身手了得的蓝裙女子,忽然感觉好像见过对方,问道:“你不是和珠玑姑娘一起的那个姐姐吗?”

    这女子正是珠玑身边的蓝裙婢女,女子姿色亦是不俗,飞眉凤眼极有英气,她浅笑点头:“姑娘见过我家小姐?”

    “呃……”暖儿脸颊微红:“我前些日在小夜半楼……嗯……听过珠玑姑娘弹奏的曲子,真好听,你家小姐好厉害。”

    “姑娘过奖了……”蓝裙婢女福一礼,笑道:“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姑娘今后务必记得谨防小贼。”

    “嗯嗯嗯……”暖儿欣笑点头:“总之……今日谢谢你了。”

    蓝裙婢女笑笑转身而去,然而没走几步,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一摸自己腰间,顿时瞪圆眼睛:“我……我的荷包呢?”

    后方暖儿微愣:“你的荷包……难道也被人偷走啦?”

    “太……太过分了……”蓝裙婢女气呼呼地转过身,猛地跺了跺脚,白净的脸颊气得通红,甚至眼眸中隐有泪光,她气愤地发泄道:“这……这都已经第七次啦,你们苏州城的小贼实在太猖狂了,我……我……我……小贼实在太欺负人啦!”

    她一会儿气得跺脚,一会儿左看右看,似是想找个物件发泄下此时情绪,然而身周街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摔的,到最后气得连番跺脚。她对小贼二字可谓是恨之入骨,因此前一刻远远的听见捉贼,近乎是本能反应的闻声而至,然而才知道自己的荷包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又不翼而飞了,也正如她自己所言,纵有一身不错的武功,这已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七次了。

    “已经……第……七次啦?”

    暖儿张大嘴,同情之余莫名有些想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讷讷问:“那你……岂不买了好几次荷包?”

    “对呀,我自己的两个,我家小姐的一个,后来我自己又买了四个啦……”蓝裙婢女的脸色气得又红又白,到得此时也才终于反省过来,恼火地一拍自己额头,为着自己的行为而羞愧不已:“我……我也有够笨的,我为什么非要用荷包装银子,又为什么非要把荷包挂在腰间,我如果不把荷包挂在腰间,岂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这种事啦……”

    “嗯嗯嗯……你……你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啦。”

    暖儿有点无言以对,一张脸憋笑憋得通红,却是从未见过如此粗心大意的人。

    ……

    ……

    在这件事上她们二人算是同病相怜,只不过暖儿失而复得病得较轻,蓝裙婢女连丢七次病得较重,也许因为这一层原因,她们对彼此也没太大防备。两女站在街中聊了几句,原来这蓝裙婢女是打算给自家小姐买纸笔和砚墨,然而现在荷包丢了,郁闷地准备回家取银子。但被暖儿留住了,她愿意出银子给她买纸笔和砚墨,反正银子失而复得,就当给人一份酬谢。不过蓝裙婢女却坚持当成借的,过后必定登门偿还,暖儿也没再说什么,于是两女结成伴儿,一起去买自己要买的东西。

    这一路上两女话题蛮多,虽然还远远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至少暖儿对于对方也算有了些了解,这蓝裙婢女名叫白梨花,但实际上只是珠玑姑娘的婢女之一,此女并不懂抚琴,自小学的是武艺,随同珠玑自西境而来,沿着本朝西行道诸州辗转来到了苏州,算是路过苏州。至于因为何事来到本朝兴国,接下来又会去哪儿,暖儿没问,她知道问太多对方未必肯说真话。

    待两女买完东西原路返回,不知不觉将走到杏花巷,她们不知道对方也住在杏花巷,本以为到了分开走各回各家的时候。

    “我到了……”

    然而两女却是说出了同样的话,短暂地错愕之后又不约而同地诧异问道:“你难道……也住在杏花巷?”

    “噗……还真巧……”两女对视不由一笑:“那一起走吧……”

    走来杏花巷中段,暖儿在陈府门前停下脚,白梨花望了眼陈府门匾,笑着伸手指了指后段:“我还要走十来家门户。”

    “嗯……”暖儿并未进门,遥望着白梨花走进她们主仆二人租居的宅院,然后才兴高采烈地转身跑进陈府家门。

    她一路跑一路喊:“驸马爷,原来珠玑姑娘也住在杏花巷……”

第十章 火药味与前奏

    “驸马爷,原来珠玑姑娘也住在杏花巷……”

    暖儿将从肉市买回来的肉类吃食交到了后厨幸娘手上,便风风火火地穿过一个个庭院门洞,沿着清幽的院中小径跑来陈闲居住的二层小楼。老宅的这栋二层小楼下层是储物房,也是基石和楼梁的起建处,下层并不住人,通向二楼的木梯是以露台作为平面支撑物而搭建起来的,二层小楼的两侧各有一座直通式的木梯,木梯走到尽头便是宽敞的赏景露台。

    陈闲已经洗漱完毕,这时候刚从房间出来,便看见暖儿喜笑颜开地跑上露台:“驸马爷,珠玑姑娘也住在杏花巷……”

    “你亲眼看见的?”

    “不是啦,不不不……也算是亲眼看见的,刚暖儿出门荷包被人抢了,幸好有珠玑姑娘的婢女白梨花帮我抢回来……”

    暖儿把刚才街上发生的事竹筒倒豆子似的毫无保留讲了遍,到最后捧腹大笑:“那梨花姐姐竟是连丢了七次荷包……”

    “哈哈……这姑娘真是倒霉……”

    陈闲听完也笑了起来,往楼下走着准备去吃早餐。

    果然没过多久,便听魏伯说有个名叫白梨花的女子上门找暖儿,却是将买纸笔和砚墨的银子分文不少地还给了暖儿,暖儿也只好收下了,后来邀请白梨花在自家庭院转了转。白梨花虽未见到陈闲,却从暖儿口中得知了此间原来是天阳大公主驸马的府邸,这令她委实有些意外,也令她想起了前几日那连续十次的天阳大公主给赏,也到底没想到给赏这人原来住这么近。

    如此更添了白梨花对于此间和暖儿的好感,毕竟陈闲当晚的那番连续轰炸,给珠玑带来的收益相当可观。

    白梨花临走时也邀请暖儿可以随时登门去找她玩。

    暖儿自是求之不得,午饭过后便兴高采烈地进过珠玑主仆二人的家门,这栋宅院的面积比陈家小很多,也确实是暂时租下的,这对主仆貌似因为某些事,常年走南闯北漂泊不定,并无长期居住一地的打算。暖儿过来的时候,在白梨花的引见下见到了珠玑,珠玑当时正坐在自家庭院的凉亭内练琴,这还是暖儿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珠玑,令得本身姿色上上佳的暖儿,也不由为着珠玑姑娘的清丽脱俗而惊艳不已。

    经过白梨花的介绍,珠玑才知道进门的这位小姑娘原来正是早晨在街上遭遇小贼的人,此前自也听白梨花说过暖儿的身份背景,当时也是没想到那晚那个僭用公主名义行赏的人原来就住在附近不远处。暖儿在珠玑主仆二人的宅院里只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听珠玑弹奏过几首曲子,也与珠玑讲过几句话,倒只是夸赞珠玑琴技了得之类的话,其余的话暖儿则并未多说,毕竟第一次串门进人家门,彼此压根不熟。暖儿临走时,珠玑口头上托付暖儿谢谢陈闲那晚的给赏,这种事珠玑自是没必要当面去谢,何况只是很巧的彼此都住在杏花巷,说起来根本不熟,也主要由于陈闲的驸马身份比较敏感。

    暖儿把话带回来后,陈闲并未当回事,他不可能因为珠玑也住在杏花巷,从而孟浪地跑到人家家里去听曲。上青楼只要不狎妓,便不会给自己的身份和名誉带来任何的非议或损害,但如果跑人家家里去,那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何况自己一个大男人有什么理由跑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家里去。其实最主要还是陈闲现在还不清楚京都那个妻子对于自己是不是彻底放任不管的态度,若是已经彻底放任不管,他也便不会有太多的顾虑,就怕这个妻子她日后出乎意料也出其不意地找自己算账。

    如此一来二回,暖儿和白梨花的关系倒亲近了许多,本身在苏州都没什么熟人,俩姑娘便俨然如一对邻里好姐妹的开端。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某件事,却是令得这二人的关系闹得相当不愉快。

    ……

    ……

    这件事发生在随后的十来日里,原本这十日暖儿每天清早出门总会遇上同一时间出门的白梨花,到得后来渐渐的若对方一人还未出门,另一人便会坐在门阶上稍等一会儿,然后两女有说有笑地一起走出杏花巷。就她们的身份而言,每天出门给自家宅院采买果蔬或添置家用之物等,这都属于她们一天之内的分内之事,回来以后也是各自做着婢女的分内事。

    暖儿多半时间是练练琴,其余的看陈闲,饭前偶尔到后厨帮帮幸娘。白梨花的事情则是比较多,因为珠玑每日除了练琴,便是钻研乐理或琴谱等,总之这是个一心沉迷在琴曲世界的女子,到晚上在白梨花的陪同下去往小夜半楼,反正每晚只弹十首曲子。不过现在由于名气的增长与确实名不虚传的超高琴技,珠玑偶尔会被某些大富大贵之人花重金请到自家献艺助兴。

    暖儿和白梨花每天早晨的话题多数离不开珠玑和琴曲等,白梨花自己常常主动聊起自家小姐,比如有一天小姐被人邀请到某一公子哥聚会的地方,其中有个公子意欲对珠玑动手动脚,被白梨花当场一脚踢翻在地了。白梨花说起此事时颇为得意,明显对自己的武艺极有信心,也明显是个极其袒护自家小姐的人,怕是容不得他人说自家小姐半句不是。白梨花也主动说起过自己还有一个好姐妹,也是小姐的婢女,武艺比自己还高,由于那个姐妹有些事情要做,白梨花说起这些时似乎不太方便说得太详细,只是说自己这个姐妹在外打听于她们主仆而言至关重要的某些消息,原本是主仆三人来到苏州后暂时分开了。

    时间缓慢地流逝,两女关系越发亲近,可就在这天大清早,两女一起出门一起回来的,这时候正有说有笑地走进杏花巷。

    白梨花此时便随口问道:“暖儿你好像每天都哼唱同一首曲调,你很喜欢这首吗?”

    暖儿嬉笑点头:“嗯嗯,这首曲调叫离骚,弹出来可好听了,不对不对……世上再没这么好听的曲子了。”

    白梨花闻言皱眉,随后道:“我虽然不懂弹琴,但我可不信,我家小姐弹奏的曲子才最好听,才是世上第一等的曲子。”

    “错了错了,虽然你家小姐确实弹得好好,但离骚才是最好听的曲子,比你家小姐弹奏的曲子都还更好听。”

    “不可能,我家小姐这些年弹奏的曲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可我却从来没听过你说的这首曲子。”

    “你当然没听过啦,因为离骚这首曲子连你家小姐都没听过的。”

    自当初刚学会离骚那日起,暖儿心中早已将离骚这首曲子看作成当世之最,其他人的曲子绝无可能与离骚相提并论。然而白梨花的立场听见这些话,一时之间却是有些不服气的,而矛盾的开端也便由此出现的,白梨花往前走着说道:“我家小姐家学渊博,自幼时起,学琴谱曲,十二三岁便通晓天下名曲,你口中的离骚若真是连我家小姐都未曾听过的曲子,那依我看,便多半不是天下名曲,也多半算不得好曲子了。”

    她自然认为自己说的是句实在话,毕竟珠玑的琴道造诣确实众都有目共睹。

    然而暖儿听见离骚不是好曲子,却是顿时忍不住,脱口道:“你……你胡说,离骚分明是世间上最好的曲子……”

    “才不是呢……”

    白梨花也很不服:“我家小姐弹奏的曲子才是世间上最好听的曲子……”

    “我不信,反正离骚最好听……”

    “我也不信,反正我家小姐弹奏的曲子才最最最好听……”

    “你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

    “哼……”

    “哼……”

    在杏花巷的上段位置,某户人家的一对石狮子前,两女站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杏花树下,皆生气地瞪着对方。巷口那个方向照射而来的金色晨光,照映在两女白净的脸颊上,都脸色白里透红泛着晨光,此时已然有些火药味了。就这个问题而言,她们各有各的道理与各自想袒护的对象,当然也清楚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这时候脾气上来了,一时间谁也不愿低头。

    如此僵持半晌,暖儿当先开口说道:“那行,既然你说离骚算不得好曲子,那你待会儿路过我家的时候,我把离骚的琴谱给你,你拿回去给你家小姐,叫你家小姐弹弹看,看是不是好曲子。再不如……那我们干脆打个赌,我给你家小姐半个月时间练习离骚,到时候弹给我家驸马爷听,若我家驸马爷满意了,那便算我输,若我家驸马爷不满意,那算你输。我们事先说好,离骚这首曲子可不是一般的难弹哦,我只给你家小姐琴谱,可不会给你们其它的帮助,你敢不敢赌?”

    白梨花脸一甩:“好……赌就赌,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我家小姐弹不好的曲子,走,拿谱去,我们半个月后……见输赢!”

    ……

    ……

    其实两女过后都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方知今日之事纯粹是意气之争,可就算是意气之争,事情也已经发生了,两女在这件事上又都显得有些犟,谁也不肯主动找对方认错。陈闲当初写下的离骚琴谱一共近二十张纸,已经被暖儿交给了白梨花,这琴谱陈闲当日写完后随手给了暖儿,后来再没过问过离骚琴谱。暖儿本想将这件事告诉陈闲的,但一想驸马爷并不关心这离骚琴谱,便觉得这种小事根本没有告诉驸马爷的必要。

    第二天出门,暖儿和白梨花谁也没搭理谁,却默默地走到了一起。

    陈闲并不知晓这回事,哪里知道暖儿今日的不同,而一路上暖儿纠结着要不要说些什么话,可思来想去又担心对方还没消气,那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最后还是抿嘴忍住了。其实白梨花的眼神有些心虚,她本身是个急躁性子,她昨日把离骚琴谱交给珠玑之后,不难想象发生过什么事,而她此时的神色也略带着歉意,也多次想开口缓解气氛,因同样担心暖儿还在为昨日之事气恼,因此也忍着没有讲话。后来走出杏花巷,她二人似乎觉得委实太尴尬,便一人往东走了一人往西走了。

    暖儿回到家后,因与白梨花的这件事,兴致不是很高,沉默地托着下巴坐在二层小楼的露台与房间相连的木阶上发着呆。

    露台位置可以饱览整个陈家景致,陈闲在露台上练着一套慢拳,东方的晨光照射过来,斑驳光影映在他身侧。

    他这段时间除了指点暖儿练琴,便是重练上一世的高深武艺,由于身体底子还比较差劲,他目前的这套拳仅是为了调养与加强身体底子,夜间他则会坐在床上练功,练的是他上一世千年武学世家一脉相传的独门内功,也正是人们口中玄之又玄认为根本不存在的练气法。这门功法讲究呼吸吐纳与强化筋骨,内练真气,外练体魄,虽然不至于使人脱胎换骨、羽化成仙,但陈闲上一世能做到飞檐走壁、力可掷象,这一世只要给他时间,他有绝对的信心一样可以做到。

    暖儿对于陈闲练武的事毫不意外,她知道陈闲在京都国子监学过骑射与武艺等,这是每一个驸马最基本的技能。因为驸马的基本要求是文武双全,至于文到什么程度,武又到什么程度,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武双全”这套说法,要不然怎么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公主,这性质其实等同于当今圣上追封陈闲死去的先辈一样,就是为了给驸马追加几层糊弄人的光环。

    陈闲近些日每日练武,暖儿只当是驸马爷练着玩的,又没真刀真枪的耍,更没像别人练武时那样一拳一拳打得砰砰砰响。

    此时一套拳练完第一遍,陈闲回头看了眼暖儿,微笑问道:“心不在焉的怎么啦?今天心情不好吗?”

    “没……没啊……暖儿心情很好很好的呀……”她灿烂地笑着。

    “那你先去练会儿琴,我马上来。”

    “嗯……好……好的……”

    暖儿强颜一笑,提着裙摆起身跑回屋。

    时光飞逝。

    转眼间便已过去半个月,晚春也已悄然过去,近日初夏的气息已愈来愈浓。

    这天下午,叶子由兴匆匆地上门来,被华福引到了赏景露台见到陈闲,他迫不及待地兴奋说道:“照生,我们有耳福了,你可还记得郭见深在我们书院水亭写下的那首如鱼,二十天前便已将谱稿赠给了珠玑姑娘,珠玑姑娘也已经点头答应,明日将来我们湖光书院献艺,并会弹奏出那首如鱼,为此,家父和爷爷特意为珠玑姑娘办了个小小的琴会,也请了好些名师大儒前来助场,家父特意让我过来告知照生你,明日定要记得过来。”

    陈闲对郭见深的那首如鱼没什么期待,但若是由珠玑来弹奏如鱼,他倒蛮想听听这女子能弹出什么花样。

    “这样的琴会,哪怕子由你不说,我知道了也一定会不请自去的,放心,明日必定准时到场。”

    “那就这样说了,我还得去向其他人送上邀请帖,那我先告辞了。”

    陈闲笑着摆摆手:“去吧去吧,明天见……”

第十一章 指点珠玑

    第二日清晨,陈闲和暖儿坐进车厢,华福一抖缰绳,马匹拉动着车厢走动起来。

    暖儿这些天虽仍未与白梨花讲一句话,不过心情已经好转许多,至于与白梨花的那个赌约,她已经没放在心上,原本就是意气之争,且当时便为着刚建立起来不久的姐妹关系出现裂痕而心生过悔意,到得如今她已然不在乎输赢了,更在乎的可能是哪一天能像当初那样,能与白梨花每天早晨一起上街一起回来——毕竟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貌似蛮看重这份情义的。

    湖光书院的山门牌楼前,有着一条宽阔的青石街面,此时能看到不少的马车和轿子,正一点点地向书院牌楼前汇聚而来,各路人从马车或轿子里下来,穿过气派的书院牌楼,踏着石阶一步步走向位于山顶的书院大门。书院这座山并不高,石阶也并不长,书院大门前有书院的学子在这里笑脸迎客,有些人有帖子,有些人没有帖子,但无论有没帖子,都不会受到阻拦。

    这是由湖光书院发起的一场以琴会友的小小琴会,除去受邀之人,慕名而来的人书院也照样以客待之。

    举办琴会的具体位置在书院的志海书楼前,楼前有一片面积颇大的青石砖场地,场地外围是片竹林,也有几栋飞楼掩映在青翠的竹林之间,此处环境极为雅致。书楼前的场地上,有红木的椅子,也有蒲草编织而成的蒲团,椅子的摆位极为讲究,是以书楼当做背景与中轴线,椅子的摆放则如大堂两侧的宾座,东西各五把椅子,一共十把,而一张琴案便摆在正中位置,能如此近的距离欣赏琴曲的人显然不会是普通人,有资格坐椅子的人就十个,陈闲自是其中之一,而暖儿则是站在他身后。

    场地上的百张蒲团正对着书楼,坐在蒲团上的大多是书院学子,郭庄岳三人和叶子由这四人坐在蒲团的第一排。

    陈闲虽不是什么很有面子的大人物,但毕竟是位驸马爷,背后是天阳大公主是皇家,无论走到哪儿,正常情况都能受到常人享受不到的特殊待遇。而此时坐在陈闲身旁椅子上的老人,其实陈闲并不认得,但经过对面的叶华庭一番介绍,原来这老人家也是皇亲国戚,名叫云重阳,众人尊称其一声云老伯爷,这是一位有着爵位的老人家,家世显赫,乃云妃娘娘的生父,六公主的外祖父,老伯爷本人也是江南有名的名师。

    陈闲没见过云妃娘娘,也没见过六公主,但此时与这位云老伯爷倒是相谈甚欢,毕竟两人的关系身份在这儿,就算初次见面,若真要攀起亲来,其实两人勉勉强强有着一层亲戚关系。这老人的外孙女是六公主,那这六公主又是天阳大公主的异母妹,陈闲是天阳大公主的驸马,若按民间称呼,陈闲便是这老人家外孙女的大姐夫,说起来两人的关系其实蛮亲切。

    至于与自己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其他人,陈闲便只认识叶观之和叶华庭,但看样子其他几人都应该是苏州比较有身份有名气的人物,至少也是苏州或江南一地的琴道大家,总不可能同坐一起的会是个杀猪的。

    珠玑正在来湖光书院的路上,琴会也便尚未开始,其他人正陆陆续续的到位就坐,众人三两笑谈,场地气氛一派欢愉。

    ……

    ……

    今日因珠玑之名而被吸引至此的人委实不少,原本面积不小的楼前场地,此时竟已有盈满之像,少说已有二三百人,并且还来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看她们的穿装与形迹,像是来自花街柳巷,多半是这等地方的镇场女乐或艺妓等,来此的目的无外乎学艺或凑热闹。而这类人中最能吸引人眼球的女子一共两批,第一批是以水怜色为首的来自小夜半楼的七八个当红艺妓,第二批是以燕雀楼的第一艺妓羽音姑娘为首的五六个当红艺妓。

    燕雀楼的羽音姑娘在名气上其实稍压水怜色一筹,甚至在珠玑没来苏州之前,这女子一直享有苏州第一乐伎的美称,可惜如今与水怜色一样,也是被珠玑抢走了光芒。这女子今日来此的目的,怕也与水怜色相同,多半是因为羡慕或自愧不如等情绪的牵引,故而特来观摩与学习的。

    水怜色和羽音彼此都熟悉对方,但由于小夜半楼与燕雀楼本就针锋相对对立多年,她们之间肯定不会有太亲密的来往。

    甚至她们站着的地方其实相隔较远,倒也都望见了对方的人,出于礼貌都相互点了点头。

    此时水怜色身旁的某位姑娘指了指陈闲,掩唇打趣道:“姐妹们你们快看,那个不知道听不听得来的驸马爷竟也来啦。”

    有姑娘接着她的话笑道:“听说这位驸马曾是这间书院的学生,不过没什么才学啦,他能来这儿很正常。”

    燕雀楼众姑娘这边,也有人小声问话:“听说珠玑今日会另外弹奏一首新曲,却不知是真是假。”

    羽音姑娘幽幽地叹气道:“是真的,并且是湖光书院的第一才子郭见深专门为珠玑而写的,唉……这珠玑分明已这般璀璨了,却更有人不断地为她添光加彩,我们姐妹恐怕很难超越珠玑了。”

    她身旁一位貌美姑娘蹙眉说道:“姐姐勿说这些泄气话了,珠玑能在这么短时间内闯出这等名气,无非是她手上能弹奏的好曲子多不胜数,若我们姐妹有朝一日也能得几首好曲子,其实未必不能如此时的珠玑一般,珠玑有才子给她写曲,我们认识的才子难道还少吗?这苏州乃至江南,才名胜过郭见深的可不少于五人,若羽音姐姐肯放下身段,求得一首好曲又有何难,怎奈姐姐总是拒那些大才子于千里之外。”

    羽音闻言秀眉微皱,良久轻轻一叹,便也不再讲话。

    在这楼前场地外的竹林间,一栋飞楼的窗子口,有位清瘦娇美的素裙女子,正倚着小小窗口眺望场地。

    这女子有飞出窗口的梦想,也很想与众人一同参加这样的盛会,可惜她自小体弱多病,只能常年幽闭在这小小阁楼中,透过小小窗口感受那场地的氛围。她从小就痴迷于抚琴,也极喜欢听人弹奏,甚至于近乎日日夜夜都在研究琴谱与琴技,闺房里多年累积起来的谱稿,整齐地码在角落,有如一座小小的书山。没人知道她天赋奇高,更没人知道她琴技高超,然而她只能弹给自己听,每天除了喝药,她能做的或者弹琴写曲,或者写些诗词等自娱自乐。

    并非她家人不准她外出,而是她每次外出回来总会病上一场,后来是她自己不敢再出门。

    这女子并非湖光书院外面的人,其实正是叶子由的亲妹妹,叶华庭的女儿,叶观之的孙女——叶轻歌。

    她呆呆地立在窗口,视线越过窗口竹林,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那片她极为向往的场地,然后也到了该喝药的时间了。

    婢女上楼送来药碗之时,她喃喃地自语道:“好美。”

    ……

    ……

    珠玑此时已从杏花巷宅院来到湖光书院,她肩上披着件花纺斗篷,自志海书楼的檐角下出现,踩着台阶款款地走下来,颊畔耳坠轻晃,髻上珠钗轻摇,鬓发之间有风吹过,缕缕发丝随着清风摇曳,白裙裙幅遮挡着她的绣鞋,她走来那张为她准备的琴案前停下脚,抬起清澈的美眸望一眼众人,随后眉目低垂,略微曲膝一福,举止端庄而优雅,好似不带半点的世俗气。

    她行过礼,缓缓地跪坐在琴案前,抬眸望了眼站在陈闲身后的暖儿,随后她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竟是莫名有些复杂。

    而与珠玑一起过来的白梨花,在看见暖儿后神色也很复杂,甚至于有些不好意思再多看暖儿一眼。她把琴从琴囊里取出来摆放在琴案上之后,便这样垂着脑袋站在珠玑身旁,心中大抵有着难过、有着悔意、也有着歉意。若仔细说起来,她们主仆与陈闲算是同住杏花巷的邻居,当然陈闲与她们不熟,而这对主仆今日貌似都有些反常。

    珠玑已经到场,在场人都很自觉地没再发出半点声音,作为发起这场琴会的人,叶观之自是起身有话要说,同时也分别介绍了一遍椅子上坐着的那几位苏州有名的琴师大儒。今日说是以琴会友,但看样子多半是听珠玑弹奏,然后众人交流交流,或者也可下场弹奏一曲,反正今日这场琴会,无外乎听曲、赏曲、交流与学习,后者则多半是针对书院的那些学子们,那今日也算是一场众师齐聚的公开授艺课。

    叶观之讲完开场,便坐回椅子上,已准备洗耳恭听。

    琴声响起,珠玑开始了弹奏,弹奏的前几首皆是当世名曲,弹完以后众人皆一阵喝彩。

    叶观之和叶华庭都是第一次亲耳听见珠玑弹琴,这父子二人都非常享受,当然也认为珠玑果然不负盛名。

    叶子由自是不必说,他一直摇头晃脑的就没停过,其他学子有些人交头接耳,有些人品评与惊叹,毫无疑问都非常赞赏珠玑的琴技。其他的如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青楼勾栏出身的艺妓,她们脸上虽没太多表情,心下却是羡慕与嫉妒,也不得不心服。远在竹林间窗子口的叶轻歌也听得很清楚,对于珠玑的琴技与弹奏过程中运用的一些技巧,她有太多的同感与感触。

    珠玑又弹完一首曲子,抬眸望向在场众人,她轻声说道:“接下来是首新曲了,便是郭见深郭公子的新作如鱼,这首曲子珠玑也甚是喜爱,承蒙郭公子的厚爱,能将此曲托于珠玑弹奏,在此谢过郭公子……”

    郭见深立马起身长揖一礼,直起腰时颇为骄傲:“好的曲子自当献给擅弹的人,珠玑姑娘技惊四座,于琴之一道……”

    随后说着些他自己对于琴之一道的见解,后来带动了一群人展开讨论,总之今日的主题是琴,话题自然离不开古音律学与曲乐之事,懂的人在交流,不懂的人听着,想想受益匪浅。陈闲也时不时被同坐一起的不知道什么人拉上说几句,他初始还是饶有兴致,到后来渐渐的则是随口应付,倒也不是他有心敷衍,实则是随着交流的深入,对方与他的见解委实存在很大的冲突,完全是对牛弹琴,当然对方也认为是对牛弹琴。后来由于陈闲已没什么兴致,身旁人以为他不懂这些,便也没人再找他讨论这等专业性与艺术性极强的话题了,连身旁的云老伯爷也似乎因为觉得陈闲可能不好曲乐之事,便也没再与他交流。

    等到众人停止交流,珠玑才开始弹奏起如鱼。

    陈闲对于珠玑弹奏的如鱼多少有些期待,他这时候听得非常仔细,果然听出了新花样。正如他昨日期待的那样,这首如鱼珠玑竟然改动过,将曲子其中五段的一部分走音改为了泛音。由此可见,珠玑也认为郭见深的这首曲子应该侧重于泛音,只不过这样的改动在陈闲看来其实还远远不够,这首如鱼仍有着可以更进一步改善的空间。

    待得珠玑弹奏完这首如鱼,志海书楼前好长时间没人讲话,似乎都在回味这首曲子,郭见深则是满脸笑容,志得意满。

    最后是陈闲身旁的云老伯爷第一个开口赞道:“叶公当真是名师出高徒,这首如鱼,或可成名曲。”

    同坐椅子上的其他人也不由点头道:“云老伯爷此言非虚,后辈之中能有这等才能的,郭见深此子可名列江南前三甲。”

    叶观之抚须笑而不语。

    郭见深又立马起身拱手笑道:“诸师过奖了,学生愧不敢当,其实学生能有今日……”

    此人讲话一套一套的口才极好,一开口更是滔滔不绝。

    而在他说话的同时,场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珠玑姑娘果然改过这首曲子,可惜改动还不够,应该更加侧重于泛音才对,不然怎能表现出清水的灵动性,又怎能表现出游鱼戏水的意境之感,不过能改成这样,珠玑姑娘已是相当了不起了。”

    陈闲这番话刚说完,郭见深闻言脸色陡然一白,他的话音也戛然而止,庄岳二人和叶子由的那张脸也不由得骤然变色。

    叶观之和叶华庭对望一眼,他父子二人自也已经听出珠玑改过这首如鱼,但心下认为这已是极限了,此时为着陈闲的话而不由皱眉思索起来。珠玑听见这些话,也有些讶异地看向陈闲,她当日在小夜半楼拿到如鱼的谱稿,听郭见深告诉她节奏与曲情后,她后来自己试着弹奏时,确实发现如鱼这首曲子侧重有问题。最后她未再询问郭见深,本也不太想与郭见深和庄岳二人走得太近,她回到杏花巷宅院后便自己做出了改动,改动后的曲子她也练习过不知多少遍,自是认为已然无需再改。

    这时候因为陈闲的这一番话,她不免深思起自己的改动是否仍有欠缺。

    至于在场的其他人,他们都不知道当日水亭之事,更没听过郭见深弹奏的原版,他们很疑惑陈闲为何突然讲出这种话。

    但很快。

    坐在蒲团上的那些学子们懂了,同坐椅子上的那些琴师大儒们懂了,水怜色和羽音等艺妓们也懂了……

    ……这个刚才不与人讨论曲乐之事,或许压根不懂曲乐之事的驸马爷,这个时候……他居然在指点珠玑。

第十二章 千年一叹

    这个时候居然有人出言指点珠玑,即便这个人说得煞有其事,然而在场大多数人潜意识里便会认定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更何况陈闲的话太有针对性,众人若想在短时间内理解这句话,至少本身须得具备相应程度的琴道造诣,而即便本身造诣已达到能在短时间内理解这句话的层次,可在未曾听过原版作为比较的情况下,有几人能真正的听出这其中的深远道理来。

    甚至郭见深压根就没听出自己的这首如鱼被珠玑改动过,一是珠玑的改动非常细微与巧妙,二是他之前并未专心听曲,而是幻想着自己的这首曲子传扬出去之后给自己带来的名气增长,陈闲的这盆冷水无疑使他浑身一凉,他心中的怒意也陡然升腾起来了,这情形如同当日水亭之内,但他此时却并未讲任何话。

    书楼前的这片场地突然有些冷场,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叶子由左看右看,随后皱起眉。

    而压抑已久的场地,此时骤然间喧哗起来。

    “那人谁呀?”

    “他竟说……竟说珠玑姑娘弹奏的这首曲子还不够好?”

    “什么改动不改动,这可是郭公子写的曲子,绝对不可能存在任何问题。”

    “莫非那人便是我们书院以前的学生陈闲陈照生?我听说他以前没什么才学的啊。”

    “依我看,多半是他以为自己现在是驸马了,所以认为自己很懂了,呵……本想出头露面,反倒哗众取宠了。”

    果然在场大多数人认为陈闲自恃身份乱加评说,这正是郭见深和庄岳二人乐意看见的局面,这三人彼此对望一眼,各自冷笑起来。此时这样的局面与当日水亭之内何其相似,老实说陈闲已经有些生气,他说这些话的本意其实非常简单,纯粹因为今日既然是琴会,那当然应该实话实说,如果连说句实话都会引来众人的非议,那这还叫什么琴会,那这琴会还有何意义。

    “琴会琴会……当然各抒己见,既然你们这么大意见……”陈闲看向众人,摊摊手道:“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坐在他对面的一位老人摇摇头:“各抒己见没错,但问题是……陈大驸马你不能信口开河啊。”

    “嗯?”

    陈闲挑眉看向对面,他身后暖儿突然一指那老人:“哼……我家驸马爷哪有信口开河,我看是你自己根本听不懂!”

    能坐在椅子上的皆是有身份之人,这老人被一个小姑娘指着鼻子说自己不懂,顿时老脸一红,心下已很是不悦,碍于陈闲的驸马身份,他自是不好发作反击,当即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其他的同坐之人见此一幕,看向左右之人对视一眼,无论他们认为陈闲说得有没道理,原本就没想过掺和进来,这时候更加不会开口讲话。身旁的云老伯爷也是始终保持着沉默,他对陈闲这个勉强有着一层亲戚关系的人还处于初步认识阶段,不过总体印象不是很好,觉着陈闲性情有些浮躁,爱强出风头——当然,这属于他对于陈闲那番话的不认同才产生的些许偏见。

    场地上的议论仍然火热。

    小夜半楼的众位姑娘也有人发问:“怜色姐姐,你说那个不知听不听得来的驸马爷,他到底说的对不对?”

    水怜色想了想道:“似是有理,仔细想想又感觉好像无甚道理。”

    燕雀楼众姑娘这边也有人询问羽音姑娘:“姐姐……姐姐,你说那人说的有没道理?”

    羽音沉吟半晌道:“再多侧重泛音,可能会矫枉过正,很难说。”

    有人不置可否,有人直接认为毫无道理,叶观之和叶华庭的看法也与大众相同。他父子二人都是清楚如鱼这首曲子存在缺陷的人,可以说他们今日期待的与陈闲一样,珠玑的改动在他们看来也已经接近于完美了。陈闲的那番话他们认真地思索一番后,觉得陈闲或许有偏执于逞强称能的动机,这不免让他们想起当日水亭一语中的之事,感觉也有可能是出于这个动机。

    倒不是他们不愿相信陈闲或许真有这个能耐,委实是才两年多未见,若陈闲真已成长到如此地步,他们委实不敢想象。

    珠玑并不知晓陈闲的过往经历,她此次来湖光书院只不过是受邀前来献艺的,虽不太理解在场众人为何这么大反应,却并不会参与到众人的议论当中,更不会出声附和。而她在思考陈闲的这些话时并没有任何的偏颇心理,只会顺着这些话直线深思下来。她再三深思过后觉得陈闲的话其实极有道理,若说曲子的美中不足,陈闲刚指出来的恰巧是这一点点的不足之处。

    而与此同时,她忽然想起暖儿交给白梨花,白梨花交给自己的离骚曲谱,这首曲谱这些日给她带来过前所未有的震撼,而曲谱正巧出自于陈府,虽然还不清楚这首曲子是谁写的,她觉得这位驸马有可能于琴之一道造诣奇高,因此未曾小瞧陈闲。

    ……

    ……

    陈闲一句话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也稍稍拖慢了琴会的进度,当他不再讲话,场上各种声音便也很快消停下来了。

    待得场间陷入安静,珠玑这时候望向众人,轻声说道:“接下来,也是一首新曲……”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看着暖儿,暖儿也正好看向她,一个眼神的对碰,让暖儿陡然想起那个赌约,一颗心不由噗通一跳。暖儿又转过视线看向珠玑身旁的白梨花,白梨花也已抬起头看过来,并向她点点头歉意一笑,暖儿晃晃神,也立马回之以笑,无需任何言语,她知道这叫冰释前嫌,也能猜到她们主仆多半商量过,会在今日此时履行赌约,意味着离骚即将出世。

    “这首新曲的曲名……”珠玑好听的嗓音稍顿:“待珠玑弹奏完以后再说曲名吧……”

    “原来珠玑姑娘还另外准备了一首新曲……”众人大多欢笑起来:“我等今日能大饱耳福了……”

    小夜半楼和燕雀楼那群当红艺妓也已翘首以待,众女叽叽喳喳:“却不知是她自己写的,抑或又是他人为她而写的……”

    到得此时,陈闲前一刻引发的那个小插曲已经被在场众人抛之脑后,然而珠玑却迟迟没有动手弹奏,这无疑让众人更加期待这首新曲。珠玑此刻脑中回想的是她这些日反复练习离骚时的那一段段旋律,以她的眼界和博闻,此时忆起离骚这首曲子,心情仍然久久难以平静,待她闭上眼再睁开,纤纤玉指终于弹奏起来。

    左手中指轻触琴面十徽一弦,同时右手中指轻勾一弦,第一个音节飘荡出来。

    曲子的第一段,渐渐地被她往下弹奏出来。

    在听到叙段的这一瞬,陈闲整个人不由一怔,近乎本能反应地立马转头看向身后的暖儿。暖儿在琴声响起的这一瞬,已是时时刻刻关注着驸马爷的表情变化,她知道驸马爷听见以后第一时间就会出现反应,她毫不意外,所以在陈闲看过来的这一刻,她点了点头,个中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暖儿前段时间与白梨花走得那么近,陈闲自是看在眼里的,他立刻就能脑补出离骚琴谱传递的环节,为着这种小事他不至于怪责暖儿,反倒向着暖儿点头一笑,转回头继续听曲。

    可以说现在没人比陈闲更加期待这首曲子,他期待的到底要看看珠玑能弹奏出几分水准,能弹奏出自己的几成功力。

    暖儿也笑得很开心,开心的是驸马爷并未介意自己的自作主张——其实她当日便未觉得自己把离骚琴谱给白梨花是件多么大的事,只因在前一刻猜到珠玑会弹奏离骚,才忽然记起驸马爷还不知道这件事,那时候才多少有些担心驸马爷会计较这件事,结果驸马爷仅是点头一笑,她临时出现的担心情绪也瞬间消散了。更让她开心的是能听见珠玑弹奏的离骚,以及与白梨花那相视一笑达成的冰释前嫌的默契,到如今她明白白梨花肯定已经认可离骚这首曲子,然而她早已不在乎那赌约的输赢。

    早在白梨花将离骚琴谱交给珠玑的当天,珠玑试着弹奏出来后,当时便惊讶点评过——这离骚乃旷世之作。

    白梨花那时候便很后悔与暖儿的意气之争,后来也不太好意思再与暖儿讲话。

    珠玑知道她们之间的赌约,决定今日履行赌约的人也是她,无关输与赢,她想为这首可能成为天下名曲之首的曲子扬名。

    在曲子的叙段刚一响起,在场所有人便已沉寂在美妙的琴声当中,或多或少已经听出这首曲子非常不一般。

    如果说一首曲子如同一则故事,那么这首曲子毫无疑问,它背后的故事令人喟然长叹。

    一个自小有远大抱负的人,亦是时刻努力加强自己的学问与修养,这个人他有高风亮节的品质,有不畏强权的意志,亦有矢志不渝的崇高精神,更有一颗使国富强的真心,然而这个人在仕途之路上走得极不顺畅,在不断的遭受贵族势力的诽谤与迫害,这个人坚持向君王忠言直谏,谁料君王听信谗言对其贬斥,这个人明知结果如此,心中信念却始终不为所动。

    无数次的苦苦求索连遭失败,精心培养出来的门人也纷纷变得贪婪而苟且偷安,身边人的众叛亲离,君王的昏庸无能,群臣的背法妄行与结党营私,使得这个人心生绝望却热血犹存,没人能理解这个人的苦心与渴望国富民强的那份炙热之心,亦是没人懂得这个人的痛苦与心中的苦闷,无人可以诉说的孤独折磨着这个人的身心,满腔热血却无以报效君王,后来他决定离开这个地方,然而经过无数次的徘徊与反覆,他终究不忍离开故国。

    后来国都沦陷,这个人自沉于江,以身殉国了。

    ……

    ……

    古朴苍劲的琴声回荡在志海书楼前的场地上,众人的表情与情绪随着琴声的快慢与悠扬而发生着变化。

    珠玑右手四指轮着在琴面上勾剔抹挑,左手四指接连触弦按徽,指速时而缓慢时而风快,琴声时而百转时而顿挫。

    待珠玑弹奏完毕,琴声在风中消散,书楼前的这片场地上仍是久久无人讲话,现场安静的听不见半点声音。珠玑自己也坐着一言未发,今日第一次当众弹奏出这首曲子,这首曲子的动听与激昂,甚至超出了她自己的预想,她表情虽然平静,内心却好似波涛汹涌。也当然超出了楼前所有人的预想,许多人仿佛一颗心被掏空,这首曲子他们根本找不到半点的缺憾之处。

    良久良久,有人发出一声长叹:“唉……”

    这几乎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情,叹的是这首曲子的旋律,旋律的感染力令他们无话可说,各种情绪的复杂交集,无法形容出来的那种压抑与豪迈,最后化为的只是一声叹息;同时叹的也是自叹不如,无论在场年老的还是年少的,无论本身于琴之一道有多高的造诣,无论本身有着怎样的才名与学识,无论本身拥有怎样的身份与地位,今日在琴之一道上,珠玑本人包括这首曲子好似有点令得众人自惭形秽。

    纵然江南名师如叶观之,听完这首曲子也觉得珠玑的确了得,尤其这首曲子也令得他有点自愧不如,长长地叹息道:“好啊……始则抑郁,继则豪迈,一泻千里,荡气回肠,珠玑姑娘真无愧于珠玑之名呐。”

    对于珠玑的琴道造诣,在场人都与他一样,已是彻底的敬佩不已。

    即便在场有不少人尽数听过世人名列出来的天下名曲,然而与这首曲子相比,恐怕天下名曲皆不过如此。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叶华庭开口问道:“珠玑姑娘,请问这首曲子的曲名?”

    “……离骚。”

    珠玑抬手捋捋耳畔发丝,掷地有声地道:“这首曲子……名叫离骚。”她对这个曲名也尤为着迷。

    “离——骚——”在场众人彼此相望,眼中皆有些失色,随后有人一声长叹:“……好一曲离骚!”

    在场其他人皆点头认同,甚至包括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当红艺妓,她们在这之前或许心中仍有一些不服,或许仍然觉得珠玑的琴技未必有多出众。她们来此观摩的目的,无非是认为自己尚有超越珠玑的可能,却没想到珠玑还能弹奏出离骚这等旷世之作,现在的她们心中想要超越珠玑的那团火已被彻底的浇灭,一个已经达到如此境界的人,想要超越谈何容易。

    “这样也好,待她名满天下了,也便离开苏州了……”

    水怜色和羽音等人都已出现这种想法,她们已经无心再与珠玑相争,天下这么大,她们要的只是苏州这一地的舞台。

    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感想,对于离骚这首曲子的理解也都各不相同,郭庄岳三人和叶子由及书院那些学子们则是越发的佩服珠玑了,也为这首离骚而心生震撼,当然也越来越爱慕珠玑这个人了。在场地竹林间的窗子口,叶轻歌莫名情动,眼眸中竟已是感动得泛起泪花,离骚的解释虽有很多种,但她从琴声中听见的却是遭遇忧患,她自小就遭遇着忧患,这首曲子对于她而言,无论是旋律抑或是曲名,都直击她的心灵,她已然深深的迷恋上这首曲子。

    楼前场地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云老伯爷称赞道:“出世之妙音,千古之离骚,此曲必将传世千古,珠玑姑娘真乃奇才,竟能作出这等曲子!”

    珠玑摇摇头轻声道:“诸位有所误会了,其实……此曲并非珠玑之作,实则另有他人,而此人……”

    她美眸一转望向陈闲,喃喃道:“或许就在此间……”

第十三章 暴风雨前

    珠玑当日看过离骚琴谱后便惊为旷世之作,也在当日曾对白梨花说过委实不该与暖儿争论。

    虽然苏州城内早已流传着她的来历,却终究没人真正知晓她的家学背景,她带着婢女自西境万里远道而来其实是为寻找一个人,抛头露面四处献艺仅仅是因为生活上需要银子,而她最擅长的或者说从小到大唯一擅长的唯有琴乐,甚至于琴之一道她可称得上痴之一字。当日之后每每练习离骚这首曲子时,她对这首曲子的作者无比仰慕,也无来由心生叹服,甚至曾多次在心中勾勒过此曲的作者形象,或是个七老八十的鹤发老人,或是个一绺羊须的中年文士,总之她当时非常想见一见此人。

    她那时候其实也想过会不会就是住在不远处陈府的那位驸马爷,但由于陈闲的驸马身份颇为敏感,白梨花当时又与暖儿闹得有些不愉快,她并不好上门求证。后来在前一刻分析了陈闲的那些话,她觉得这位驸马于琴道上造诣非凡,这个时候她望向陈闲,自是认为离骚这首曲子或有可能出自于陈闲之手。

    当然,她复杂而又矛盾的心理,也令她不敢相信会是陈闲,因为陈闲并非鹤发老人,也非中年文士,委实太年轻了些。

    书楼前在场众人当听见写出离骚这首曲子的人竟然不是珠玑,众人的心理在这一刻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少前一刻的自惭形秽等情绪在这一刻竟莫名消退了些,因为众人这种情绪的产生,本就多半来自于……珠玑竟能作出离骚这等可传世千古的旷世之作,他们由此看见的是珠玑非常人所及的超凡造诣,但在此时此刻,离骚这首曲子的作者似乎才是人上人。

    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艺妓虽也仍然认可珠玑的琴技,可珠玑毕竟只是会弹离骚,而非是写出了离骚,这两者的概念全然不同。若只是会弹离骚,她们觉得只要自己勤练琴技,只要自己有离骚琴谱,岂不一样也能弹奏出这等空前绝后的旷世佳作,这个想法一出现,她们心中的那团火焰似乎有了复燃迹象。

    至于郭庄岳三人和叶子由及书院的那些学子们,他们的想法变化则并不大。珠玑的琴技本就是他们仰望的存在,他们与珠玑之间更不存在利益或名气或资历之争,离骚是不是珠玑写的,对他们来说区别不大,倒也非常佩服能写曲离骚此曲的人。

    “写出离骚这首曲子的人,或许就在此间?”

    众人沉默过后回想起珠玑的这句话,场间骤然喧闹了起来,众人纷纷转头左看右看,似乎在判断身旁人谁有如此能耐。

    好半晌场间才安静下来,叶观之转头看向珠玑,问道:“还望珠玑姑娘能够明言,离骚这首曲子究竟得自于何人之手?”

    在场众人也都伸长了脖子,迫切地想知道这等奇才究竟是在场的哪个人。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艺妓更已屏气凝神,一旦让她们知道了这个人是谁,恐怕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们必会在第一时间登门求曲。因为以她们的远见和敏锐的行业直觉,今日这场琴会结束以后,离骚这首曲子必将在不日之间传遍苏州城。若自己等人能及时得到离骚琴谱,继而闭门日夜练习,未必不能赶上接下来的这股浪潮,亦未必不能借着离骚,再与珠玑争一争锋芒,哪怕仍不如珠玑,至少学会了一首好曲子。

    在竹林间的飞楼窗子口,叶轻歌也是满脸期盼与神往的等待着,她已经迷上离骚,极想早日亲自弹奏出来。

    珠玑这时候转过视线望向暖儿,轻声慢语地说道:“有关离骚这首曲子的作者,我想暖儿姑娘……定是个知情之人吧?”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暖儿,暖儿感受到众人目光的齐聚与火热,心脏噗通一跳,这种场面令她一时有些失神。

    “我……我当然知道离骚是谁写的啦……”

    暖儿初始有些结巴,随后果断说道:“不正是我家驸马爷喽……”

    “不正是我家驸马爷喽……”

    “不正是我家驸马爷喽……”

    这番话犹如晴天霹雳,余音回荡在场间久久不散,书楼前在场所有人,刷刷刷地全都望向了陈闲。

    ……

    ……

    楼前这片场地,忽然间鸦雀无声,场地外的竹林随风轻摇。

    珠玑姑娘也不由得当场惊住,那对清澈而又明亮的美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陈闲,她自也是非常想知道写出离骚这首曲子的人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不是这位驸马爷,而此刻听见的果真是这个人。她心下深感理所当然之余,这一瞬也不由心生意外与惊愕,虽然今日这并非她第一次见到陈闲,然而此刻却好似第一次见到陈闲这个人,也或多或少由于终于如愿以偿地亲眼见到了写出离骚曲子的人,而且这样一个高人与自己还住得那么近,她忽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白皙两颊一对笑涡无比迷人,美眸笑如弯月,笑容清纯而美丽动人,有如春风般能抚平人心,她的直觉也令得她相信写出离骚的这个人定然是陈闲无疑。

    她身旁的白梨花则是睁大着眼睛,神情诧异地看着陈闲,也恍如初次见到陈闲。

    而与陈闲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叶观之和叶华庭及云老伯爷等人,俱都严肃地皱着眉头,目光上上下下地审视着陈闲,他们心中的想法与此时的表情皆是难以置信,甚至于非常非常震惊,同时心下或多或少认为这件事非常值得怀疑,主要因为陈闲以往的才学以及今日给他们的印象并不像有能力写出离骚这等曲子的人。更何况云老伯爷等这几个以前没见过陈闲的人,前一刻已经认为陈闲或许根本不懂曲乐之事,怎么可能写得出离骚这等曲子,他们如此一想,心中更加怀疑,却都没开口讲话。

    场间安静得令人窒息,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艺妓左顾右看一阵,最后又都齐刷刷地望向陈闲,神色中仍是吃惊与意外。

    坐在蒲团第一排的叶子由更是张大着嘴巴,陈闲以往的才学他再清楚不过了,此时此刻委实觉得不可思议。

    在场外竹林间的飞楼窗子口,叶轻歌神情有些呆滞地望着陈闲,她也觉不可思议地喃喃低语道:“真的是照生哥?”

    “这不可能……”

    场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如一道惊雷在楼前场地中炸响,众人转头去看,说话的是郭见深。

    今日这场琴会对于他来说,那首如鱼是他再次向人彰显自己才能的一个良机,他绝不允许今日有除珠玑以外的人比自己更出风头,何况这个人还是先后两次让他难堪的陈闲,最重要的是他瞧不起陈闲,根本不相信陈闲会是写出离骚这首曲子的人。因此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必须站出来说句话,但他只说出了这四个字便闭嘴不言了,因为他很清楚,在场绝对有很多人也认为离骚绝非陈闲所作,他不会傻到明着针对一个驸马,他只需要煽动众人的情绪,接下来大可以冷眼旁观。

    他自信地相信场上的众多书院学子,绝对有人懂得自己的意思,也绝对会站出来。

    果然在他那四个字刚一出口,庄志富立马笑着开口道:“照生向来不好曲乐之事的,暖儿姑娘这玩笑话说过头了……”

    他和和气气的说完,还仰头笑了笑。

    坐在他们后方的那些书院学子,却没这般绵里藏针的和气功夫,各种怀疑的议论声陡然间爆发出来。

    “这首离骚绝对不是他写的,甚至我保证他弹都不会弹。”

    “我听说这个驸马以前在我们书院时没半点才名的,更加不擅抚琴奏乐。”

    “我记得他,他以前在书院的才学还不如我,我起码考上了秀才,他以前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一个不怎么会弹琴,更没什么才学的人,他怎么可能写得出离骚这种曲子,我看他多半是借曲沽名钓誉。”

    当这些话传入在场众人的耳中,话题与形势开始了朝着一致的不良方向崩塌,甚至连陈闲曾经在书院时那一次次差劲的学考成绩,也被某些人当众说出来,当成了陈闲此人无甚才学的重要佐证。当这些老底被人挖出来,那些不曾开口讲话的人,如云老伯爷等人,现在岂止是怀疑更深,大抵已经认为如陈闲这等才学平庸之辈,是不太可能写出离骚这首曲子的人,其动机无非是借他人之曲,捞取自身名誉。

    云老伯爷听到此时,不由为着这个勉强有些亲戚关系的人这种行为而深感惋惜。

    ……

    ……

    珠玑和白梨花听着书院学子这些话不由皱起眉,她们主仆的看法与在场众人有着很大的分歧,她们不明白众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计较陈闲以往的才学与才能,甚至还以陈闲以往的才学来否定现在的陈闲,这等看人待物肯定是不对的。至于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艺妓,此时也开始怀疑离骚这首曲子不是陈闲写的了,甚至叶子由也出现了这种想法,不是他不肯相信陈闲,委实是一想到曾经那个不好曲乐之事且才学一般的陈闲,便不敢相信这种事。

    离骚这首曲子的原创自然并非陈闲,但珠玑弹奏的这一版却是他改良出来的,于这个古代世界而言,离骚这首曲子也相当于是他一笔一笔写出来的,即使现在站出来用实力证明,这也不过是一桩随手能做的小事。然而他现在已经不在乎在场众人信不信离骚这首曲子是不是自己写的了,也懒得向众人证明自己于琴道上的造诣——这些在此时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他现在更关心的与更在意的是众人如今对于自己过往的看法。

    曾经的自己是个书生,然而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曾经的自己才学远不如这湖光书院的大多数学子。

    曾经的自己两年多前被当今圣上召入京都,然而不少朝中大臣和京都权贵子弟认为自己根本配不上天阳大公主。

    自己背负的这种种偏见,在他看来简直可笑与荒谬至极。

    陈闲不是个骄傲的人,但他若骄傲起来,他有太多可以骄傲的资本与手段,无论才情武艺等,在场有几个人比得上他。

    然而现在在场众人,包括回想起回到苏州以后接触的所有人,这些人却总是以以往的自己来衡量与否定现在的自己,更可笑的是,这些人觉得现在的自己仍同以往一样平庸无能。自己说出来的话分明很有道理,也发自于真心,却因曾经的自己太过平庸而遭受到否定与怀疑甚至是嘲笑,这些人如今看待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在以当年的自己作为标准,可事实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了,自己早已不是当年可比,但这些人的思维走向却始终离不开当年的自己,凭什么?

    “呵……”

    陈闲不由好笑,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头对着暖儿说道:“暖儿,取笔墨纸砚来。”

    “嗯……”

    暖儿用力地点着头,早已因为众人的话而气恼非常的她,临走时皱着鼻子瞪了瞪在场所有看过来的人。

    在场众人谁也不知道陈闲想做什么,其实陈闲想做的事非常简单。

    他觉得很有必要让在场所有人重新认识自己,必须让在场人全部看清楚,自己……早已不是两年多前的陈闲。

第十四章 以笔传音告当年

    陈闲需要的笔墨纸砚,志海书楼里便有。

    暖儿在志海书楼取来笔墨纸砚,与她一同进入书楼的华福则是抬出来一张书案,二人在在场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分工合作,暖儿研墨,华福铺纸,这阵仗落在众人眼中,众人皆满脸疑惑。他二人对于前一刻那些不实言论也深感羞辱,早就盼着驸马爷能大显身手震慑众人,待他二人铺好了纸磨好了墨,昂首挺胸地站在书案的左右两侧,已是一副已然扬眉吐气的样子了。

    在场众人有的人皱眉,有的人仍在出言取笑,大多是不明所以,珠玑也已疑惑地站起身,举目望向书案。

    “他搞什么?难道准备现场写曲?”

    “多半是因为我们不相信离骚是他写的,他打算当场写出离骚这首曲子来。”

    “呵……这位驸马爷真当离骚是自己写的了,纵然他此刻能写出离骚又如何?这只能说明他记得离骚这首曲子而已!”

    “此话有理,若我欲借他人之曲扬名,事先也必会牢记住这首曲子的写法,写再多份也非难事。”

    在场众人现在大都觉得陈闲的举动有点狗急跳墙,急切地想要证明离骚这首曲子是自己写的,故而选择了现场写出离骚这种最为失策的自我证明之法,原因正如在场众人现在议论的这样,即使现在写出离骚,只能说明深刻地记得这首曲子的写法而已,不仅没什么说服力,这种行为也无异于欲盖弥彰,反而会把自己越描越黑。而这种行为在叶观之叶华庭及云老伯爷等人看来,大抵也是一种毫无文人气节与心胸狭隘的综合体现,既然众人不相信离骚是你写的,你倒不如坦坦荡荡的承认,待传扬出去以后,未必有多丢人,兴许还能博得一个知错能改的美名,委实没必要多余地做这种有失身份与自毁颜面的事。

    珠玑想到的也是这种可能,她也为此困惑不已,正常人的思路遇上这种情况自当是当众弹奏离骚,而非是写出离骚。

    在众人各种戏谑目光的注视下,陈闲走来书案前:“我猜大家现在一定以为我会写出离骚这首曲子。”

    “难道不是吗?”暖儿讶异地转过头,她心思没众人那般复杂,单纯地以为驸马爷为证明自己会当场写出离骚。

    同样意外的还有华福,他讷讷地问道:“那……那驸马爷准备写些什么?”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自四面交织而来的目光望着陈闲,他开口道:“我准备写几幅字。”

    ……

    ……

    他的话让在场众人更加疑惑了,然而那些思维敏捷且心思不纯的如郭庄岳这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这却是避重就轻,不证明自己,也不承认离骚这首曲子不是自己写的,而是开始转移众人的关注点,想随便写几幅字蒙混过关。那么待今日琴会结束以后,待离骚传遍苏州城,那些今日不在现场也不了解陈闲过往的人,在看待离骚这首曲子是不是陈闲写的这个问题上,到时候满城众说纷纭,陈闲也仍不出面解释,那么这个问题便会成为一个没有答案的疑团,这样一来便不会有损声誉。

    “哼……倒还真会投机取巧。”

    郭见深想到陈闲一定是这种打算,心下不由冷哼,同时与看过来的庄岳二人对视一眼,他们三人能看懂对方的眼神,有些事不需要明说,他们都心中有数。即使他们现在不会提及此事,但在琴会结束之前,他们必然会把话题再次转向离骚这首曲子的作者问题上,这时候他们三人都抱着看猴耍戏的心态,估计也想在待会儿奚落一番陈闲写出来的字。

    在场同样这样想也同样这样认为的人,现在大多与他们三人心态相同。

    如果说当场写出离骚这首曲子是狗急跳墙与欲盖弥彰,那这转移众人关注点的避重就轻之法,无异于是做贼心虚的心理表现。叶观之和叶华庭其实非常不认同这等小手段,以往的陈闲绝不会耍弄这等小手段,这在他们父子现在看来,陈闲似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朴实善良的可塑之人了,陈闲今日的这种种行为,兴许令得他们多少有些失望。

    珠玑和白梨花皱着眉,叶子由也皱着眉,都不明白陈闲为何做这些事。

    坐在椅子上的云老伯爷等人,现在差不多肯定离骚这首曲子应该不是陈闲写的了,若不然以正常人的思路,早就会下场弹奏一曲力证自己,哪怕当场写出离骚这首曲子,也似乎比逃避要好得多,云老伯爷等人也不免有些小瞧陈闲。

    当然,在场不是每个人都认为陈闲这是在避重就轻,且不管他们如何认为,对于陈闲提出写字,不免又是一阵议论。

    “这位驸马爷以前书法很好吗?”

    “他哪懂什么书法,以前在咱们书院时,写出来的字马马虎虎看得下去而已。”

    “呵,他以前写出来的字,还没我左手写得好。”

    “当年叶师没少因为他写的那些字而严厉批评过他,他自己当年也不肯学,怎么可能写得好。”

    说出这些话的书院学生,集中在场上众多学子们的中间位置,陈闲能听到这些话,他望向那些人,心中一阵好笑。这些人仍然再以以往的自己,衡量与否定现在的自己,陈闲现在对于这类话非常敏感,听到后心情也有些糟糕,果然很有必要刷新在场所有人对自己的认知,也果然很有必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的陈闲了。

    ……

    ……

    陈闲调整好心境,忽然提起笔均匀蘸墨,左手习惯性地轻扶右手肘,手腕一沉向下落笔,先是一点一横,继而竖弯勾,随即笔锋陡然上挑,拉出丝丝淡墨,又陡然运力用浓墨,继续书写这个字的上半部。他运笔时快时慢,字的用墨时淡时浓,字的一笔一划相互连贯,字与字之间的用墨浓度相互搭配与呼应,笔锋落处龙飞凤舞,俨然如一代书法大家。

    单看陈闲书写时的这个架势与气势,叶观之和叶华庭及云老伯爷不由眼前一亮,他们三人都是深谙书法也热衷于书法的饱学之士,此时虽未具体的看见写出来的字,却已大致看出陈闲书写时对于各种笔法的熟练度,尤其是陈闲此时的书写状态,他们都曾享受过与经历过,这是不拘一格,以求字体浑然天成的一种绝佳状态,这种状态亦是书写者此时的心境体现,若要写出一手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好字,往往就需要这种状态,反之如果心神受到拘束,写出来的字体结构也便会趋向于生硬,这样会大大降低字体的观赏性——当然,严谨字体除外。

    他三人看到这一幕,蹙眉对望一眼,心下甚觉诡异,莫名有些期待陈闲写出来的字,也突然有种陈闲已今非昔比的错觉。

    而站在书案两侧的暖儿和华福已经是目瞪口呆,他二人可不缺乏欣赏能力,驸马爷的这一手字委实令他二人热血澎湃。

    陈闲写完搁笔,弯腰在纸上吹了口气,自语道:“有些时日没写了,比上次差了好多,算了,这不重要。”

    他直起腰来,看向暖儿道:“暖儿,将这幅字向众人展示展示。”

    “嗯……”暖儿点着头,思绪却在发愣,好半晌才欣喜地连连点头:“嗯嗯嗯……好好……好的……”

    她在公主府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字,小心翼翼地拈起大幅宣纸的上边两个角,拉直向着众人展示出来,与此同时得意地挺起胸,得意说道:“这可是我家驸马爷现场写的哦,这回可做不了假的,哼哼哼……你们可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了……”

    无论陈闲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主动提出来要写几幅字,在场众人纵然有些人心思不纯,但这时候都目光灼灼地望着暖儿展示出来的这幅字。叶观之和叶华庭及云老伯爷这时候也没其它想法,很纯粹地在欣赏这幅字,他们距离最近,看得最清楚,此时都大为惊艳,同时也难以置信地皱起眉,一再用目光审视着陈闲。而坐在蒲团第一排的郭庄岳三人更是脸色大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幅字,原本之前还想着待会儿定要奚落一番陈闲写出来的字,可现在当亲眼看到后,他们一时间根本组织不出语言,或者说他们根本挑不出毛病。

    坐在椅子上的某位老人登时不由得惊叹道:“好……好字啊……”

    后方的那些书院学子们也是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瞧着暖儿手上拿着的那幅字,乍一看都沉默下来,再一看都瞪大了眼睛。

    “天呐……好漂亮的字。”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艺妓也不由惊讶出声。

    叶子由亦是为之错愕不已,随后也如他父亲和爷爷的反应一样,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审视着陈闲。

    楼前场地忽然间变得寂静无声,珠玑和白梨花好奇地走上前来站在暖儿身前,待一字一字地看完这幅字,两女神情也皆不由自主地出现变化。反应较大的当属白梨花,在看过这幅字的这一瞬,很是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向陈闲。而珠玑看完第一遍又后退三步从头看起,她想必懂书法也极喜爱书法,知道从不同的角度与不同的距离反复赏看,她越看越觉这幅字委实惊艳不已,也越看越觉得吃惊,却是没想到这位驸马竟能写出这样的一手好字,她安静地站一边看着,也越看越是喜爱这些字。

    这幅字真的好漂亮……她在心中这样想,眼神中满是惊讶。

    陈闲的目的既然是要让在场所有人重新认识自己,那么当然要做到令人心服口服,也当然要令人信服与认可,他转过视线看向叶华庭,拱拱手说道:“犹记得叶师当年曾对学生说过,书法可以修身养性,而欲书之时,当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心若不静,字则无韵,心若不平,字则欹斜……这番话学生深以为然,且引以为戒,眼前这幅字……”

    他向着叶华庭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劳请叶师点评一二。”

    相对于曲乐之事,叶华庭更加擅长于书法,他起身走来暖儿身前,一字一字地再次赏看起来:“平心而论,这确是一幅好字,字的结构颇有前朝遗韵,总体看起来又兼当朝意趣,融合了前朝的严谨与当朝的俊逸,取前朝与当朝之长别具一格,可另立一派了。全幅字的布局看似有些稀疏,其实字与字的空间恰到妙处,下笔用墨的浓浅亦是因字而宜,每个字都有自己的赏玩特点,而最为匠心独运的……”

    他后退三步,继续说道:“最为匠心独运的,当属全幅字的布白之处,起句三寸白,尾句白七寸,再全幅赏看起来,便有如一幅墨画了,字体如山川秀水,淡墨作点缀,浓墨作相映,字与字彼此衬托,彼此凸显,字画字画……该当如此,这幅字意境之高,趣味性之强,老实说……可当墨宝珍藏了。”

    他不偏不倚的点评完,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陈闲,心下仍是分外吃惊,他很难相信这真是当年的那个陈闲。叶华庭同时也是苏州乃至江南一地有名的书法大家,他在书法上的名望与造诣,他父亲叶观之都有所不及,他的这番点评极具权威性,叶观之和云老伯爷等人都极为认同。其他的如郭庄岳三人和他们身后那些书院学子们自也是无话可说,然而虽无话可说,大多数人心中却很不服气。

    便在在场众人都心有所想,都沉默不语时,椅子上有位老人忽然讶异说道:“只顾着赏字,却是忽略了字的内容……”

    在场所有人听见此话,便又都纷纷伸长着脖子望向那幅字。

第十五章 继而以笔传音问当年

    暖儿之前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着陈闲一笔笔写出来的,她当然知道这幅字的具体内容,心中为着驸马爷的惊世才华而颇感骄傲,这时候将手上的这幅字拿的更稳当了些,也生怕有些人看不清楚,她呈扇形一点一点来回摆动这幅字,当心里估计着众人差不多都已经看完了,她才停止摆动。在场众人看完这幅字的内容,不免又都各有所思,场地上再次陷入沉默。

    陈闲转头对暖儿说道:“暖儿,把这幅字的内容大点声念出来,以免远处的人没看清楚。”

    “嗯……”暖儿低下头,将大幅宣纸转个面,一字字大声念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嗯……这应该是一首诗了,诗的名字叫……望月怀远,你们前一刻可都亲眼看着的,这是我家驸马爷写的。”

    在场所有人在这之前,没人听过这首诗,这时候细细的品味起来,不少人心中大赞。当然也有些人正在搜索自己脑中的书海记忆,如郭庄岳这三个人,他们正在记忆中寻找着是否曾看过这首诗,这是他们的本能反应,如果记忆中没有,他们委实不愿看到这会是陈闲这个人写的,然而非常遗憾,他们记忆中根本不存在这首诗。至于本身学识渊博见闻广泛的人,他们并不需要过多的回忆,在暖儿大声念出来的这一刻,便能立即判断出这是一首刚出世的新作,不少人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赞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意境当真雄浑壮阔,气吞山河。”单论这首诗,叶华庭诚心赞道:“好诗啊!”

    在场大部分人深以为然,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前一刻的字已经让在场众人倍感惊讶,叶华庭的点评也已表明了字的可贵程度,现在这首诗无异于锦上添花了,将这幅字的价值又拔高了一截,至于这首诗到底是不是陈闲写的,在场众人各有各的想法与看法,他们这时候再看向陈闲,眼神已很是复杂,或是迷茫,或是怀疑,或是不服,或是诧异,或是怨怒……等等等等。而已经认为这首诗多半是陈闲写的人,如珠玑和白梨花等,她们眼神中貌似有着钦佩与意外,意外于陈闲不仅写得出一手绝妙的好字,写出来的诗竟也不俗。

    楼前场地久久无人讲话,陈闲环视众人说道:“接下来是第二幅字。”

    ……

    ……

    众人当然都还记得陈闲之前便说过要写几幅字,然而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真正听到了则又是一回事了,原因自然是因为陈闲写出来的字,实在太让人意想不到,如此赏心悦目的字,一生难得目睹一回,何况字画上还兼有精彩美妙的诗句。

    当陈闲提笔开始书写起来,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变化,甚至少数人竟已面露出期待之色。而坐在椅子上的叶观之等九个人,也有人满怀期待,同时也皱眉思考着某些疑问。至于坐在后方蒲团上的那些书院学子,自也有人目光中透着期待,这些人全是从始至终未曾开过口的人,而那些之前取笑过陈闲或揭过陈闲老底的学生,此时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心中最不是滋味的当属郭庄岳这三人,他们脸上表情倒是并不明显,心下多半颇为羡恨。

    甚至岳溪准备在这个时候就再次提起离骚这首曲子的事,然而被郭见深看向他的眼神给及时阻止了,三人眼神交流一阵,同时低声耳语几句,他们心中便已有了计划。非是不提离骚的事,而是他们觉得……既然陈闲这么做是避重就轻,是不敢面对离骚这首曲子的作者问题,故而才投机取巧,转移众人的关注点,哪怕目前看起来很成功,哪怕目前看来陈闲似是早有准备,也确实表现出了不同以往的惊人才华,然而他们心想这又如何,陈闲给他们的感觉,这终究是在逃避离骚这个问题,他们现在的念头似是想先让陈闲表现个够,到时候再用离骚这件事把陈闲一把拉下来,这便是站得越高,也便摔得越痛。

    他们这种念头便是先让陈闲发光发亮,再给陈闲泼一盆污水,反正他们自认为已经把这盆污水准备好,随时可以泼出来。

    总而言之他们肯定离骚这首曲子绝不是陈闲写的,这三人如此商量一阵,俱都心怀不轨地翘唇一笑。

    书案前,陈闲运笔书写的气势与状态依旧绝佳,他的心绝对平静,他的目的也绝对明确,要让在场所有人重新认识自己,至于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这并不重要,弹琴也好,写字也罢,最后达到的效果并无区别。

    来到这个古代世界,本就注定了陈闲会拥有很多可以骄傲的资本与手段,他写字的同时也自然随手写着记忆中的诗词,但并未在意这些诗词的含义,脑中这时候想到的是哪一首,写出来的便是哪一首,现在又不是什么主题诗会,更没人规定诗词的立意与志向等,再者说诗词这种文体,大多是文人骚客们寄托现实情感与虚幻理想的一种方式,未必需事事亲身经历,好些著名诗词还是男人以女人的视角写的,陈闲并不会计较自己写出来的诗词内容是否切合自身的相关经历等这类小问题。

    此时他写着字,书案两侧的暖儿和华福不免又是睁大眼睛,看着自家驸马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写。

    陈闲这时候倒有些分神,脑中回想起某人的某些话。

    “话说,照生你不是应该在京都享受荣华富贵的吗?……照生,你莫不是飞黄腾达了,便忘了咱们这帮昔日同窗?”

    “照生在京都国子监苦学两年,如今琴棋书画等……怕是大有涨进吧?”

    “呵……照生以前在书院便不好曲乐之事,只怕现在也不是真的懂音律识乐理……没事,反正照生你已然一世清贵……”

    此时想起这些话,陈闲心中便觉好笑,这庄志富是典型的觉得如今才名在外很了不起,讲话行事看似和和气气,实则话中处处带刺,暗讽与羞辱自己,在自己身上寻找成就感。老实说庄志富这等人其实根本入不了陈闲的眼,他若想证明自己比庄志富强,他有太多的手段可以证明自己,只是他生性随和,不到必要时,其实很多事情他懒得去与人计较,如今也该让庄志富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的陈闲。

    他写完搁下笔,依旧弯腰吹了口气,这次写的比较满意,转头对暖儿道:“向众人展示展示。”

    “嗯嗯……”暖儿已经迫不及待,依旧小心翼翼地拈起大幅宣纸的上边两个角,拉直向着在场众人展示出来。

    场上顿时一阵哗然。

    ……

    ……

    这时候在场大部分人心中虽也仍然记着离骚这首曲子的事,但若不谈这些,也不谈陈闲是避重就轻还是为了转移众人的关注点,如果只以很纯粹地角度来欣赏这幅字,这毫无疑问又是一幅难得的好字,甚至比上一幅字更加精妙绝伦,更能给人带来震撼之感。书法这门技艺几乎不存在妙手偶得一说,能写好第一幅,自然也能写好第二幅,即使众人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亲眼一睹后,仍是为之惊艳与唏嘘不已,很难想象书写者的书法功底与艺术境界。

    叶观之和叶华庭及云老伯爷这时候便是很纯粹地在欣赏这幅字,看过以后神情陡然复杂起来。

    现在在场所有人在欣赏字的同时,也在默念这幅字上的诗词内容,这首诗词给众人带来的震惊完全不弱于字的本身,也毫无疑问,在场众人在这之前,同样没人看过这首诗词,很多人看一遍不够又看一遍,无论是一个个美妙非常的字,抑或是这首诗词,都令得众人一时间移不开目光,越看越是震撼,越看越会感觉到自己与陈闲的差距之远委实难以想象。

    待众人收回目光,大多沉默不语,或心绪荡漾闭目回味。

    珠玑亦是心绪荡漾,一个字一个字地赏看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她粉面竟是泛起些许桃花色,再次看向陈闲时,她眼神中竟莫名有些伤感,也莫名有一种并非因为对着陈闲而生起的羞意,仅是因为陈闲写出来的这首诗词,令得她心绪荡漾,粉面泛桃花,或者说这首诗词已经令得在场所有人心绪荡漾,也已引起了在场所有人追忆过往情思或临时生起的情感性共鸣。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珠玑美眸泛着光,她抬眸望一眼陈闲:“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她抬眸看着陈闲:“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她喃喃念完,神情复杂而目光微滞,久久凝视着陈闲,她身旁白梨花亦与她神情相同。

    在她念完的这一瞬,因为前一刻看了这首词而闭上眼睛回味的云老伯爷,此时睁开眼睛便是一声长叹:“唉!”

    他叹息的是这首词实在太好,同时叹息的也因他之前对于陈闲的误解,他今日至少误会了陈闲三次,甚至把陈闲看成了一个无德无能的无耻小人,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陈闲不仅写得出一手好字,诗词造诣更也惊人,尤其是陈闲这一手字,他极为欣赏与钦佩,也才终于知道,这个与自己勉强有着一丝亲戚关系的驸马爷,原来并非平庸无能之辈,相反才华出众。

    这位老人为着此事心中颇有悔意,再看向陈闲时,眼中多有歉意与赏识。

    同坐椅子上的几人中,或许也有人有这种心理,在场的诸多学子中,多半也已有人出现这种心理。

    在众人沉默不语时,陈闲看向坐在蒲团第一排的庄志富,伸手一指暖儿手上这幅字:“庄兄,你觉得这幅字写得如何?”

    庄志富忽然一愣,好半晌才站起身,牵强笑道:“照生……照生你如今书法自是没得说,写……写得很好。”

    陈闲点点头问道:“那比之庄兄你如何?”

    庄志富脸色陡然发白,仍然牵强笑道:“自是……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便够了……”陈闲向着庄志富遥遥拱手一礼道:“多谢庄兄夸奖,也望庄兄海涵。”

    庄志富依然笑得很难看,也向着陈闲遥遥拱手还一礼,然后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了,他向来是个说话含而不露刺,行事绵里藏针的人,善于这种言行方式的人,往往很容易察觉出对方有没有以同样的方式针对自己,在陈闲向他发问的那一刻,他便立马懂了,然而陈闲写出来的字,连叶华庭都给出了超高的评价,他有自知之明,他只能那样回答,这个哑巴亏他不吃也得吃,在蒲团上坐下来以后,他一张脸自也是恼羞成怒涨得通红,也委实没想到陈闲这厮竟也懂得如此温柔的给人一刀。

    其他人不太明白陈闲为何单独向他发问,郭见深和岳溪这两个同道中人倒是一清二楚,二人同仇敌忾地瞪了眼陈闲。

    陈闲看在眼里,并未理会他们,再一次提起笔蘸上墨,下笔书写之时说道:“接下来是第三幅字。”

    他写了两笔才记起来:“对了暖儿,也把这幅字大声念出来,以免远处的人没看清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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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婿介绍:
新治二十二年,这个古代世界从此多一人。
他有志趣,擅弹琴,通文墨,善书法,会武功。
他有气度,识英雄,知豪杰,懂女人,辨人心。
他曾是新世纪精英青年,如今,他是驸马陈闲。
……
错综的世界,复杂的人心,江湖与庙堂的对立,刀剑与权谋的博弈。
驸马爷的人生,据说从来只是吃软饭,他当驸马爷,必定与众不同。
……
出生只是命运的开始,命运到底在于自己选择。
休闲类,也讲一讲故事,写一写人。大国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国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国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