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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见一相     大国婿txt下载     大国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雁往南 人将往北(四)

    将近午时。

    叶家女眷全在飞檐楼阁,叶观之和叶华庭却都不在。

    叶华庭在后湖水亭会见一位好友,叶观之独自走在书院后山院落,走进一座非常别致的院子。

    院子内有水车有秋千,有竹楼有石凳,却唯独不见生活气息与人的身影。

    叶观之不敢去孙女的闺楼,也不敢进眼前的竹楼,他站在院子中央,眼神黯然看着竹楼,神情在这一瞬越发苍老。

    自昨日孙女叶轻歌病情垂危,叶观之心间一道近二十一年都未能愈合的伤口在这一日又被撕裂开,记忆中的痛又一次割心蚀骨,他心中又一次滴着血。他太宗初年状元及第,太宗十八年官拜吏部侍郎,当年的他,两鬓乌黑,一儿一女幸福美满,正值壮年,前途无量。他不捎一物不带一眷,独自一人在京为官,多年来一向清正廉洁,两袖清风,月月寄书劝诫苏州家人与人为善,秉持君子正行之美德。他逐月教诲,叶家门风之正,享誉江南,叶华庭亦没让他失望。

    然而。

    新治元年。

    他回乡探亲,就在这座竹楼小院,他见到了一位年轻公子,前朝正顺小皇帝之嫡子宣明太子。

    “断无可能!你……你这是痴心妄想……”

    “叶侍郎……叶侍郎,我与令爱两情相悦,求叶侍郎成全我们……”

    “爹,女儿求你了,爹,女儿求你了……”

    他不曾想这一次回乡探亲,闺中女儿竟私下有了心上人,而这心上人竟是前朝余孽诛兴盟正统之主宣明太子。他看着眼前男女跪地磕头请求,他勃然大怒,一口否决了两人姻缘。他把女儿关进了竹楼,把宣明太子赶出了叶家。他当晚第一次叱骂叶华庭枉为兄长,对妹妹看管不力,竟连妹妹何时结识的前朝余孽都不清楚,他甚至第一次动棍子家法严惩叶华庭。

    “爹,是儿子没用,是我没看好妹妹,您要打打我,别怪妹妹……”

    他知道这个儿子向来疼爱妹妹,他也不忍心打骂这个儿子。他拆散了女儿私结的姻缘,命人日夜守着竹楼小院,他以为这样可以断了女儿的念想,也可以让宣明太子不再对此奢望。可后来他才知道,他小看了自己女儿的决心,也小看了宣明太子的执着,第二天女儿不吃不喝,宣明太子跪在叶家门前一动不动。但即便如此,他不能同意这桩婚事,他从早到晚来竹楼小院劝说女儿,严厉斥责女儿,他每次离开竹楼小院,接着来到自家门前,让宣明太子死了这条心。

    日复一日。

    他回乡探亲没过一天的安稳日子。

    ……

    ……

    他终日茶饭不思,愁容满面,而最令他生气的是,儿子叶华庭竟开始求情。

    “爹,成全妹妹吧……”

    “住口!逆子!逆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但爹……你难道想看着妹妹活活饿死?爹……我相信妹妹不会看错人!”

    “她已经看错了!已经看错了!那是前朝幼帝嫡子宣明,前朝太子!是反贼!反贼!你想害死我们叶家满门吗?!”

    “爹……”

    “滚!滚出去!”

    自这一日起,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女儿滴米不进,日渐憔悴,他心如刀割,无数次把怨气发泄到跪在门前的宣明太子身上,他辱骂过、呵斥过、贬低过,然而到头来却毫无见效。他知道再这么持续下去,自己女儿可能会绝食而死,门前的人也会跪死。他开始担心女儿真的会与门前人生死与共,他彻夜难眠,一夜之间,他两鬓多了许多白发。他第二天又来到竹楼小院,他决定与自己女儿好好说说,给自己女儿一个机会,可结果却令他一次又一次暴跳如雷。

    女儿在他与宣明太子之间,二选一选择了宣明太子。

    这一日,竹楼门开了。

    他看着女儿走出来,看着女儿泪流满面地跪在面前。

    “爹,女儿不孝……”

    “你何止不孝,你还大逆不道!”

    他指着自己女儿,怒而吼道:“走……你走!此乃你自己的选择,我叶观之……从此……没你这个女儿!!!”

    “爹……爹……”

    “爹……”

    身后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他恍若未闻,他愤然拂袖,决然走出小院。

    自这之后,他当日立即启程回京,他下定决心与女儿断绝关系,从此不再关心这个女儿的死活,就当没有女儿。

    他回京以后全身心投入到繁多公务当中,终日奔波于吏部衙门与府院,他鞠躬尽瘁,出谋为君分忧,划策为民解忧,在朝时常得到新帝的嘉赏,满朝文武每次看见他总不忘祝贺他,想来必会升任吏部尚书。他对自己取得的成就非常满意,脸上不知不觉多了笑容,他依旧两袖清风,常常被新帝召入宫中商议国政,时间一长,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已经放下心中之事。

    然而。

    新治二年。

    阔别了近两年,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女儿,但这一次,却是在京郊刑场。

    ……

    ……

    他远远看着身穿白色囚衣的女儿跪在行刑台上,他还看见宣明太子等二三十个等待处斩的死囚,他脑海一下子空白起来,耳边听见的尽是前朝余孽这四个字。他茫然地一眨不眨看着自己女儿,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忘不掉也放不下,他发现女儿也看着自己,看着女儿流下泪,最后,他看着女儿露出笑。

    临死之前,死而无悔带着歉意的笑。

    他这一刻睁大眼睛看着,身为吏部侍郎,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做不了,不敢喊一声不敢叫一声不敢鸣不平,更不敢冲上邢台阻止或向圣上求情。他看着一颗一颗头颅掉下来,他眼睛从始至终没眨一下,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这纯粹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已经断绝了父女关系,已经当没有这个女儿,邢台上即将被处斩的只是个陌生人。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看着女儿一颗头颅被砍下来,鲜血满地,他虽喊不出来,叫不出来,哭不出来,却是撕心裂肺的痛。

    他回府的路上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女儿叶儿慢,这不是自己女儿叶儿慢,他也无数次告诉自己叶观之没女儿。

    然而回到府中,他忽地跪下来,这一刻他才敢放声恸哭。

    “慢儿!”

    他痛哭流涕,痛苦地呼喊女儿名字。

    打过骂过训斥过,下定决心断绝关系,发誓不再关心女儿死活,就当没有这个女儿,然而到头来,却仍是心疼女儿。

    丧女之痛。

    痛入骨髓。

    他第二天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多岁。

    ……

    ……

    转眼已过去快二十一年,今日的叶观之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已是白发苍苍的花甲老人。他在亲眼看见女儿被处斩后的第五日,便向当今圣上请辞吏部侍郎一职,他辞官回乡的原因正是众人目前所认为的,惊闻苏州待字闺中的女儿病亡,因为痛失爱女而承受不住打击。这个原因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对是因为确实痛失爱女,不对是因为叶儿慢自小无病无痛。并不像众人所说的叶观之女儿自小体弱多病,更不像叶子由和叶轻歌认为的姑姑是患病而亡。

    叶观之站在竹楼小院,看着秋千看着水车,看着女儿生前的生活痕迹,他不知不觉老泪纵横。

    但他早已没精力失声痛哭,也早已没精力像当年那样痛斥女儿,他现在想起女儿,也没半点的责怪,唯有心疼二字。

    人生最痛。

    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经历一次这样的痛,便足以令人痛一生,至死才得解脱。

    叶观之颓然流泪,想着女儿也想着孙女叶轻歌,他真的害怕自己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父亲……”

    他身后传来叶华庭的喊声,他揩了揩眼梢,默然转过身。

    叶华庭也已不是当年的年轻人,他已过不惑之年,已然是个双鬓见白的中年人。

    “此话……当真?”

    “天青山庄收到的消息,想来不假……”

    他父子二人说起的并非叶轻歌的病情,而是一件绝对算得上大喜事的喜事,只不过他们此时笑不出来,这件喜事也令他们心绪无比复杂。叶华庭前一刻在后湖水亭单独见了天青山庄的秦铸,本想问一问江湖上有何妙方能够缓解自己女儿的病情,后来话题却说到了诛兴盟。叶华庭自从妹妹叶儿慢一事后,他这二十年向来关注诛兴盟的一举一动,刚从秦铸口中听说,诛兴盟正全力寻找宣明太子之子。他父子当年曾想过,妹妹或女儿与宣明太子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是否有生下一男半女。

    如有。

    是外孙还是外孙女,或是外甥还是外甥女。

    叶观之转过身,又一次面向竹楼,他这一次隐有笑意,终究是高兴的,也终究想见见这个外孙或外孙女。

    他就像心疼女儿,也心疼这外孙或外孙女。

    ……

    ……

    他父子二人站在竹楼小院,一个中年雅士缓步而来,他父子丝毫没有察觉。

    扶山河来到湖光书院已有一刻时间,这一刻时间寻遍了后山院落,在这儿才找到这对父子。这一次是扶山河等人这两个月以来第二次来苏州,上一次是传令小夜半楼和苏州诛兴盟人打探宣明太子之子,他这次一个人前来,是为确定一件事,这件事他没让任何人知道,连宣明太子之子生母姓叶,他都没告诉诛兴盟其他人。他这两个月独自一人四处拜访诛兴盟的老人,暗中调查宣明太子二十多年前的行踪,后来发现宣明太子生前曾在苏州住了近一年,而更巧的是,宣明太子和其子生母被处斩后,一位吏部侍郎忽然请辞回乡,更巧的是,这位侍郎姓叶,乃苏州人氏,最巧的是,这位叶侍郎刚好有个女儿病逝。

    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便不可能是巧合。

    扶山河走到大叶父子身后停下脚,父子二人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身,看见来人不由皱起眉。

    “你是何人?”

    “在下……”

    扶山河庄重地长揖一礼:“诛兴盟扶山河。”

    “诛兴盟……”

    叶观之已经猜到来人为何而来,他转过身面向竹楼,想起女儿和宣明太子,他喟然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多谢叶公……”

    扶山河再行一礼,直起腰来问道:“请问叶公,我赵姓前朝宣明太子二十三年前,是否曾来过贵府?”

    “来过。”

    “与叶公女儿是否相识?”

    “相识。”

    “与叶公女儿是否私定终身?”

    “没错。”

    “此处是否是令爱遗居?”

    “对。”

    “多谢叶公如实相告……”

    扶山河撩起衣袍下摆,忽地跪下地来,双掌伏地长叩一头。

    世人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堂堂八大宗师之一却丝毫没有迟疑,甚至神色依旧坚毅而果决,眼神如常内敛而不露锋芒,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跪地叩头。他跪的是叶观之,跪的是叶家,跪的也是这座小院的主人叶儿慢,他代表的是他自己,也代表诛兴盟和赵姓前朝。他为叶观之牺牲的前程而深感惋惜与敬佩,也为叶家被牵扯进来所遭受到的悲痛而心有歉意,更为叶儿慢这个死而无悔的女子而心怀敬重,当然也感激叶儿慢为宣明太子生下孩子,为天下诛兴盟留下了正统。

    他一跪起身,拱手一礼道:“令爱为我赵姓前朝诞下嫡系子女,诛兴盟上下铭感五内,并铭记大恩,叶公,保重!”

    “你等若找到了慢儿之子,有劳带过来让老夫见一面……”

    “一定!”

    扶山河再次拱手,转身飞速而去。

    ……

    ……

    午时。

    飞檐楼阁院子内依旧沉默无声,闺楼上直至此时也没人下楼,无论是叶家女眷还是大夫都没下来。今日这并不是叶轻歌第一次旧病复发与病情加重,但这一次却比以往更加严重。陈闲前一刻问过叶子由,叶轻歌是昨日下午忽然晕过去的,至叶子由下楼前仍未醒过来,已经将近十个时辰。苏州一地的十多个名医全在楼上,这些大夫有一半是常年给叶轻歌诊治的人,对叶轻歌身患之病算得上很了解,这些年几乎用尽了一切药方,各类名贵药材也不知用了多少,却一直无法根治。

    曾有大夫说,叶轻歌可能最多还能活三年,也有说最多还能活五年的。

    今日此时,没人敢保证叶轻歌还能活多少年,或有大夫认为可能过不了这关,或有大夫认为兴许还能坚持一年半载。

    “醒……醒了……”

    “轻歌……”

    “女儿……”

    飞楼窗子口忽然传来欣喜的声音,也有喜极而泣的哭声,然而很快楼上又安静下来了。

    站楼阁院子内等待的人心情都分外复杂,如云老伯爷等皆是与叶观之叶华庭交情极深的人,这么多年的老友,自都非常担心叶观之孙女的病况。他们以往或许未必会专程赶过来,来了也未必会在这儿等着,都因为感觉到这一次非常严重,而且正逢连日降温,大抵潜意识认为冬季容易死人,尤其是叶轻歌这种常年遭受折磨的羸弱病体,当然没人希望这种事发生。

    叶观之和叶华庭过来时,向在场老友拱了拱手,随后加上叶子由,三人一起上楼去了。

    半个时辰后。

    叶家女眷接二连三走下楼,大都哭哭啼啼的。

    随后。

    叶家三人和十多个大夫神色凝重地走下楼,叶观之和叶华庭招呼着院子内云老伯爷等老友,所有人去了叶家主厅堂。

    “照生……”

    叶子由走来陈闲面前,眼眶湿润说道:“我妹妹她……听说你来了,想单独见一见你。”

    “行。”

    陈闲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向闺楼。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雁往南 人将往北(五)

    “照生哥……”

    “我可能会像我姑姑一样,未出阁就……”

    “不会的,你……稍微乐观些……”

    “嗯……其实照生哥能来看我,我……我死而无憾了……”

    “别说这种傻话,你没什么事……”

    “照生哥别骗我了,我的病我自己心中有数……”

    陈闲上楼后坐在床边圆凳子上,叶家人和婢女都已经下楼,闺楼内就他和叶轻歌两个人。

    其他姑娘的闺阁往往是熏香扑鼻,叶轻歌这栋闺楼却是药味扑鼻,其实若非身体原因,叶轻歌很有可能已是苏州大才女,她闺楼书桌书架上堆着的诗稿词稿和谱稿及书画这些,都是她这些年养病之余的成果。她近些年虽愈发弱不禁风,其实骨子里是个有点倔的女子,也可能正因为倔强,才能坚持到今日。她性格大抵有点像她姑姑叶儿慢,只因为常年疾病缠身,心性越发自卑与悲观了,越来越害怕看见陌生人也越来越害羞胆怯了,性格上的倔强被疾病磨平了棱角,这种倔便只在心里了。

    叶轻歌气息有点虚弱,脸色也无比苍白,比昔日隐隐更瘦了些,身体状况仍是不容乐观。

    就醒来后的状况,前一刻走下楼的十多个大夫没人能很明确的给出结论,也没人能说清楚叶轻歌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何种程度。在缺乏先进医疗设备的这个古代世界,仅凭询问与观色及诊脉等医疗手段,大夫只能根据自身行医年数积累的经验给出判断。叶轻歌能醒来是否说明已渡过这关没人知道,还能活多久也没人知道,只能说人还活着,便继续喝药调理。

    到底是听天命,看阎王爷脸色。

    叶观之和叶华庭很感激今日专程赶过来的好友,叶轻歌病情反复难料,大叶父子谁也没心情留客宴客,只能等叶轻歌病情稳定下来后再行答谢。十多个大夫在叶家主厅堂详细说了说叶轻歌的病况,云老伯爷和冯延祚等人摇着头叹息一阵,接二连三地告辞走了。大夫们交流好半晌,才开出一个与以往不同的药方,如此挺过一日算一日。也亏得叶家门庭显赫,人脉关系广阔,肯不遗余力医治叶轻歌,若是普通人家,只怕病者早已撒手人寰。

    叶轻歌如今大抵也是多活一日是一日的悲观心态,这次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无人得知下一次会在何时踏入鬼门关。

    “照生哥……”

    “我还是好喜欢你……”

    可能因为叶轻歌认为自己是将死之人,平时不敢说出口的话,此时却有勇气说出来,她说出这句话时神情羞怯而又有种倔强意味,目光执着地看着床边坐着的陈闲。她说完话或许本身过于虚弱,前一刻话也说的有点多,意识有些模糊地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眼梢凝着两滴泪珠睡着了。陈闲听着这句话什么也没说,二人相识至今已将近九年,无论是曾经的陈闲,抑或是现在的陈闲,何尝不知道叶轻歌这些年对自己的情感始终未变,可陈闲委实不敢承担这段情。

    “好好睡吧……”

    陈闲自言自语,坐床边看着陪着,感觉床上这女子真的脆弱到一碰即碎。

    他不敢碰。

    ……

    ……

    陈闲坐床边一直陪到晚饭时间,这一下午叶观之叶华庭和叶子由及叶家女眷都曾来过飞檐楼阁。叶家人都知道陈闲和叶轻歌曾经的往事,当年两人青春年纪情窦初开,叶家人看着陈闲这人不错并未反对二人来往,后来叶轻歌突然患病,再后来陈闲进京成了天阳大公主驸马。叶家人都很清楚叶轻歌这种身体嫁不了人,还谈什么婚姻大事,便再未提二人之间的事。

    叶轻歌睡醒后,她娘留在床边照顾,陈闲陪着叶家三人吃了顿晚饭,吃完饭陪着叶观之随意地走着。

    “子由秋闱夺魁,听子由说多亏了照生你的鼓励……”

    “子由自己厚积薄发,我闲人一个,当时在杭州无事可做,动了动嘴皮子而已……”

    “你有所不知,子由这人向来没自信,你动动嘴皮子对他来说……”

    夕阳西下时分,一老一少沿着庭院游廊而行,二人话题先是叶子由秋闱之事,随后说起叶轻歌的病。

    “叶公之意,叶师正拜托天青山庄的秦铸打听江湖上的神方妙药?”

    “对,轻歌的病反复无常,民间医药做不到药到病除,再这么下去,老夫担心……”

    “因此,赴江湖求医问药乃急中之急,无论之后所费多少,只要能让轻歌好起来,老夫和叶家会不惜一切代价……”

    “目前可有希望?”

    “尚不能确定,老夫对江湖之事所知甚少,你叶师听秦铸说,西境有个剑堂总堂手段奇妙,但愿有一线希望吧……”

    “西境剑堂总堂?”

    “照生难道听说过这个剑堂?”

    “略知一二……”

    “哦……说来听听……”

    叶家书香门第,叶家无一人涉足江湖,若非叶华庭与秦铸有些交情,恐怕连剑堂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叶华庭上午单独见秦铸寻求江湖妙方,其实有点病急乱投医,也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各地名医大多请来看过了,如今只能寄望于某个角落藏着不出世的活神医,或存在什么神方妙药。但秦铸天青山庄也无能为力,只说江湖上有个剑堂非常神秘,尤其是西境剑堂总堂,叶华庭下午便托秦铸问一问剑堂总堂在西境什么地方,或有远赴西境求医问药的想法。

    但此事何其之难。

    西境遥遥万里天高路远,叶轻歌能否活到那天尚且存疑,剑堂是否有活神医也尚且存疑,何况剑堂总堂在西境什么地方没几人知道。叶观之对西境小国的朝堂局势了如指掌,对西境江湖中事却一概不知,最关键是若真有希望,是否值得尝试还两说。这仅是因为秦铸说西境剑堂非常神秘,叶家才有了这些念头。

    陈闲临走时说出自己想法,他觉得若有希望其实可以一试,毕竟一山还有一山高,御医都未必是天下医术最高明的人。

    请来的大夫束手无策,说不定真有什么祖传秘方,恰巧能治好叶轻歌的病。

    ……

    ……

    入夜。

    城东小夜半楼如常开门。

    阮红瘦平时这个时间会登台舞剑,近日诛兴盟来了两位大人物,无论是她还是小杜梅娘,都得在后院陪着或待命。其中一位大人物正是盟令主扶山河,这时候还尚未回来,另一位大人物在诛兴盟的地位比扶山河还要高,此人是扶山河的徒弟,同时还是扶山河和天下诛兴盟的主子,此人姓赵名万里,乃是诛兴盟之主赵代王的儿子,诛兴盟人口中的代王世子。宣明太子被处斩后,庶出的弟弟赵代王接掌了诛兴盟,如今诛兴盟是代王父子掌权,这二人说起来是前朝正顺小皇帝的庶子庶孙。

    赵万里在后院亭子里喝着小酒,眼睛却看着亭子外石桌前坐着的三个女子。

    阮红瘦是三个女子其中一个,无聊地趴在石桌子上想着心事,她对面坐着身穿绿裙的馒头姑娘,馒头姑娘真名叫陆谷雨,无聊地吃着馒头。陆谷雨身旁坐着神色清冷的红裙女子,女子名叫扶色瑾,扶山河的女儿,赵万里的师妹。阮红瘦和扶色瑾及陆谷雨,三女是诛兴盟人口中的诛兴盟三朵花,年龄和武艺都差不多,容貌也都国色天香。阮红瘦由于自身身份,与诛兴盟人坐一起向来话很少,扶色瑾是个向来话少的女子,陆谷雨没人讲话只好吃馒头,三女沉默坐着。

    没人陪赵万里喝酒,赵万里欣赏着亭外三个美人,独自自斟自饮倒也开心。

    “呵……阮红瘦,扶色瑾,陆谷雨……”

    这位仁兄美滋滋小酌一口酒,便又一次想起不知想象过多少次的情景,说起来有点可笑,他在想到时候让谁当皇后。

    他诛兴盟做的是复国大业,他是诛兴盟的世子,一旦起事复国成功,他自然坐太子位,也自然会继承皇位。而阮红瘦三女是诛兴盟的人,他是三女的世子,在他看来这三女当然是他的,诛兴盟上下谁敢跟他世子抢女人,他眼中这一切顺理成章。因此他每次看见三女坐一起,总会纠结到时候让谁当皇后,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决定。阮红瘦最丰满,陆谷雨最可爱,扶色瑾最清媚,他不免觉得有了这三个女子,如同有了全天下的女子。

    “呵……好酒……好人……”

    这位仁兄坐亭子里喝酒赏人不亦乐乎,他身旁站着的随从忽然冷冷说道:“世子又在多想了吧。”

    “你这叫什么话?”

    赵万里恼怒地转过头:“本世子多想什么了?”

    他随从说道:“扶山河到处寻找太子之子,若是女儿还好说,若太子之子是男儿,诛兴盟可不再是世子和王爷的了。”

    “本世子心中有数,用不着你多嘴……”

    赵万里想起此一事自是恼火,他阴狠冷笑道:“父王已安排好了,这个人一旦找到,绝不能留。”

    无论是赵代王,还是他赵万里,绝不可能允许诛兴盟出现正统之主,扶山河的做法在他父子心中其实已埋下不好的印象。然而扶山河这些年为诛兴盟不知立下了多少不世之功,固然也有点功高盖主,可扶山河是天下八大宗师之一,本也指望着扶山河带领诛兴盟复国,他父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轻易动扶山河。

    扶山河外出回来时,赵万里立即起身走出亭子,走来扶山河面前抱抱拳:“师父……”

    “世子……”

    扶山河点着头拱拱手,转身看向小杜梅娘,说道:“梅娘昨日说,你打算让赤龙帮涉足苏州城北地盘,此一事梅娘你无需征求我的意见,苏州诛兴盟人一向由梅娘你调派,苏州帮派小事,自也由梅娘你一人独断,此事梅娘你自己做主,谨记按照江湖规矩做,我不方便插手这些事。”

    “既如此,那我便按苏州城抢地盘的规矩了,谁拳头大谁讲话,想来城北千艺帮也无话可说……”

    小杜梅娘笑着转头,看向坐石凳子上的阮红瘦,说道:“红瘦,我待会儿派人约战千艺帮,你三日后陪赤龙帮出面。”

    “好。”

    阮红瘦坐起身,托着下巴点一点头。

    赵万里突然走来石桌前,回头看眼扶山河和小杜梅娘,笑道:“让我出面玩玩吧,我替红瘦姑娘出面……”

    “世子你……”

    小杜梅娘略微迟疑。

    “无所谓……”

    阮红瘦抬头看着眼前赵万里,她撇撇嘴道:“有劳世子了。”

    城东大帮派赤龙帮可谓城东一霸,但没人知道赤龙帮其实属于小夜半楼,当然真正属于诛兴盟。苏州诛兴盟人全由小杜梅娘一人负责,城东赤龙帮遇事,大多是阮红瘦以红姑娘的身份出面,她每次看到这个赵万里,无来由脑壳疼,从来不喜欢搭理这个人。抢地盘在阮红瘦眼中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谁爱出面谁出面,她不用出面求之不得。

    扶山河不插手这些事,毕竟大宗师身份,但对赵万里代替出面并无任何意见,他只叮嘱赵万里到时候按江湖规矩做事。

    ……

    ……

    次日。

    陈闲早晨才刚起床,羽音匆匆忙忙过来了,告诉陈闲城东赤龙帮昨晚约战城北帮派,三日后在城北用拳头说话。小杜梅娘派人约战的不仅是千艺帮,同时还有雄巨帮和照生盟,反正到时候谁拳头大谁讲话,城北帮派可以全上。陈闲让羽音转告单在野,三日后必定准时到场应战,他也早想会一会城东红姑娘。

    吃着早餐时。

    魏伯和幸娘昨夜没找到机会,此时两人同时问陈闲关于叶轻歌的病情,能看出这两个人都很关心叶轻歌。

    “两老不用担心,轻妹暂时没什么事……”

    “叶公叶师正托人四处求医问药,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根治轻妹的病……”

    “这便好……这便好……”

    “驸马爷若无事,便多陪陪叶家小姐……”

    “行,我吃完了就去……”

    陈闲没什么事做,近日天气也不错,多去看看叶轻歌也没什么。他上午乘着马车来到湖光书院,今日的湖光书院也来了不少人,如云老伯爷等人也乘车来了,大抵担心叶轻歌的病再次复发或加重,只不过今日都没来飞檐楼阁,全坐在叶家主厅堂喝喝茶说说话,大多是清闲贵人,一来问问病情,二来过来坐坐。陈闲陪着这些人喝了一盏茶,而后来到飞檐楼阁,叶轻歌睡过一觉刚醒来,今日气色稍微有一点好转,思维也比较清醒,但仍是非常虚弱,整日整夜时睡时醒。

    回老宅前,陈闲找叶观之问了问寻医问药的事,撒出去的网还没什么结果,也还没打听到剑堂总堂在西境什么地方。

    打听剑堂的总堂也好,寻找隐世的神医也罢,这毫无疑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如此过去三日。

    陈闲回苏州已经二十天,离过年只有两个月有余,时间将进入仲冬冬月,至今日仍未接到京都妻子手书书信之类的。

    当然。

    陈闲并不着急。

    而陈闲不知道的是,京都天阳公主府派出来的押送老宅过年物资的人,今日此时已经过了淮河,不日将抵达苏州城。

    负责押送物资的为首之人,怀中揣着一封天阳大公主的手书。

    正是召陈闲回京的手书。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雁往南 人将往北(六)

    早晨。

    陈闲吃过早饭来到湖光书院。

    叶家人这几日整日整夜为着叶轻歌的病情而担惊受怕,精神兴致都仍是分外低落。

    陈闲陪着坐坐说说话,待到下午才离开书院,而后独自来到城北。

    单在野和虎山汉在赌坊后院花厅等着陈闲,这个时候时间还早,并不急着去约战地点,陈闲过来后坐花厅喝着茶,问了问城东赤龙帮的一些事。单在野首先说起的却是城北地盘这半个月的收入,他发现官府近日非常关照千艺帮,城北这块地凡是用得着帮派代为跑腿的差事,各司衙门全甩给了千艺帮,甚至不需要多余的打点,码头货栈存取取货上货下货税收等油水,官府多让了两成给千艺帮。城北地盘这种种半白色半灰色的收入近乎翻了三倍,照生盟的地盘收入也翻了三倍。

    “呵……”

    陈闲听完后笑起来:“这应该是冯大人给的关照。”

    “原来如此……”

    单在野和虎山汉完全能想到冯延祚这么做定然是受陈闲所托,若不然冯延祚身为知府岂会减损苏州官府的利益。官府把部分收税等差事甩给市井帮派代劳,向来是种潜规则,但这无疑会损害到官府的利益。冯延祚为平衡官府收益,无形中加重了税收,尤其加重了码头外来货船的货税,而同时为促进苏州商业,下令多开了三个市集,近日正在想打通岭南一地的运河渠道。他有自己的平衡之策,有信心让苏州更加兴盛,苏州一地的税收等比朱有贵在任时绝对有增无减,甚至有可能翻倍。

    “改日得上门谢谢冯大人……”

    陈闲笑着喝口茶,看着对面坐着的单在野:“单兄说说城东赤龙帮和此次规矩吧。”

    赤龙帮的结构性质与千艺帮相同,帮众势力比千艺帮多好几倍,两帮东北相邻平时并无瓜葛,也都依循江湖规矩从不越线捣乱。抢地盘优胜劣汰,属于规矩之内的规矩,抢不赢只能怪自身实力不济,怪不得他帮武力欺压。帮派之间向来是谁有实力谁站出来做主,无论何时都可向其它帮派挑战,若因输了地盘而挑起生死火拼,这是坏规矩的江湖大忌。

    因此。

    苏州城的市井帮派纵有摩擦,往往是帮主一对一出面,绝不会集结全部力量进行拼杀,抢地盘也只是小规模打一场。

    ……

    ……

    是夜。

    城北望湖街。

    冬月光辉的笼罩下,整条街铺门紧闭,普通路人看见街上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一个个早跑没影了。城北今晚有七八个帮派到场,有的帮派来了三五人,有的帮派来了一二十人,雄巨帮来了二三十人,铁飞鸿等三位帮主站在街中,其它帮派过来的人或站在巷子口或站在街畔铺门前,这便纯粹是过来看热闹的。因为哪怕千艺帮输给了赤龙帮,城北这块地也轮不到这些小帮派做主,而雄巨帮今晚也其实是来看热闹的,原因自是因为上次已经败给陈闲。

    千艺帮今晚就只来了四个人,陈闲脸上戴着武生面具走在最前面,单在野和虎山汉一左一右,羽音跟在最后面走着。

    “那戴面具的家伙就是照生盟盟主?”

    “没错……”

    “我听雄巨帮的兄弟说,照生盟盟主的确戴着一张面具。”

    “千艺帮和照生盟一起来了,看来关系不错……”

    “当然了,雄巨帮上次欺上门要求重新划分地盘时,这照生盟盟主正是千艺帮请过来助拳的人……”

    “我听说千艺帮已经归于照生盟了?”

    “这便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现如今我们城北这块地,是千艺帮和照生盟说了算……”

    “照生盟其实没几个人……”

    “不怎么样……”

    陈闲等四人走来街中停下脚,铁飞鸿三人往街边走了几步,把街中位置让了出来,街边和巷口的小帮派人议论纷纷。

    赤龙帮这时候才刚露面,浩浩荡荡上百人自街尾出现,一步步向着这边走过来。赵万里白袍白靴白腰带,神采飞扬地走在最前面,自以为颇有高人大将风范,也自以为今晚这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小场面,更自以为自己英俊潇洒勇武过人。其实就他身份而言,他的确有骄傲的资本,毕竟天下诛兴盟的世子,八大宗师扶山河的徒弟,他一身真内功,武艺也相当不错。

    阮红瘦看不惯这位仁兄,今晚并未跟过来。

    扶色瑾和陆谷雨倒是悄悄过来看热闹了,两女衣裙一绿一红,站在客栈屋顶上俯瞰着街面。

    “世子自小练的是真内功,色瑾,你说会不会太欺负人啦?”

    陆谷雨小口啃着馒头,美眸看着身旁扶色瑾,好半晌听不见回答,她撞了撞身旁人:“我跟你说话呢,你在做梦吗?”

    “什么?”

    扶色瑾转头看,略微想想轻声道:“江湖规矩,何谈欺负?”

    “倒也对……”

    陆谷雨看着街上帮众,吃着馒头不再讲话。

    ……

    ……

    赤龙帮上百人走到街中停下脚,赵万里向前多走出十余步,看着街边巷口站着的城北帮众,他问道:“城北谁说话?”

    街边小帮派摇头。

    雄巨帮铁飞鸿三人对视一眼,也连忙摇头。

    单在野和虎山汉及羽音向后退了七八步,陈闲抬脚向前走了七八步:“城北我说话。”

    “你是何人?”

    “照生盟盟主,你又是何人?”

    “赤龙帮赵万里。”

    两人相隔二十余步,站在街中相互打量,陈闲不免疑惑对方来人竟并非红姑娘,当然赤龙帮谁出面,于他而言不重要。

    “江湖规矩,今晚你若败了,城北这块地,今后由赤龙帮做主。”

    “当然,动手吧。”

    江湖有江湖规矩有江湖道义,抢地盘一对一为避免流血死人,都会很自觉地不使用任何兵器,拳脚打出来的内伤外伤则是无可避免的,总之大抵是以和为贵,真扯破脸对谁也没好处。这一战是赤龙帮涉足城北一战,街边小帮派在城北没发言权,谁胜谁负他们看热闹而已,雄巨帮倒颇为担心照生盟会输给赤龙帮,到底因为陈闲在城北做主还算厚道讲仁义。单在野等三人对陈闲非常有信心,陈闲自己也比较有信心,他对面赵万里更有信心,俨然一副过来欺负小帮小派的神气姿态。

    “砰——”

    “砰砰——”

    街中两人说动手便动手,街边小帮派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更有人惊叹道:“大场面……”

    “哇……”

    陆谷雨也不由惊叹自语道:“碰到高手了,面具人用的也是真内功。”

    “嗯……”

    扶色瑾蹙眉低语:“此人非一般的高手……”

    街中二人拳脚相击,打的砰砰砰响,赵万里此时有点慌,他没想到对方一个小帮派小人物竟会是内功高手,更没想到面具人内功如此浑厚,身手如此了得,才三五十个回合,完全不是对手。陈闲想过对方练的是真内功,倒没想过对方这么差劲,他才使出三四成内力与之交手,竟已压得对方喘不过气。当然陈闲也知道自己成长速度惊人,若是半年前碰到这个对手,肯定得全力以赴,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才有了这等巨大优势。其实也因为赵万里虽然武功相当不错,但与师妹扶色瑾比起来根本没法比,这位仁兄多数时候花天酒地,他这身武功对于伪内功的人来说绝对是高手,可惜此时对手是陈闲。

    “砰——”

    陈闲一跃起身,沉沉坠身而下,单腿压着赵万里左肩,硬生生将赵万里压得单膝触地。

    “找死——”

    赵万里甚觉丢脸无比恼怒,急出双拳夹身而来,陈闲急忙收腿后跃。

    “公子接刀——”

    站在赤龙帮人最前面的一名随从忽然扔过来一把刀,赵万里冷笑着跃身而起,伸手握住刀柄落下地,霎时挥刀冲来。

    ……

    ……

    过线抢地盘一对一全凭自觉遵守规矩不使用任何兵器,现在这位仁兄忽然接住一把刀冲向陈闲,这不能说犯规,但委实没脸没皮,不讲规矩与道义。街边巷口看热闹的城北小帮派众人不由神色复杂,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笑起来,有人对此满脸鄙夷冷哼唾骂。雄巨帮铁飞鸿三人有些恼怒,指着赤龙帮上百人破口大骂。赤龙帮这些人其实都讲规矩,刀是赵万里的随从扔出去的,与赤龙帮人无关,这些人清楚赵万里身份,不敢多说半句,此时被其它帮派指着骂,大多觉得有些丢脸。

    “过了过了……”

    陆谷雨站在屋顶上看,鼓着腮帮子嚼着馒头:“竟用起了刀,也太不讲规矩了吧……”

    扶色瑾蹙眉摇摇头。

    虎山汉看着赵万里持刀冲过来,恼火地上前几步,指着对面赤龙帮上百人骂道:“你他娘的赤龙帮还要不要脸了?!”

    他破口大骂。

    单在野倒很冷静,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抽出自己的刀向前一扔:“接刀……”

    “铛——”

    陈闲连连后退接住刀,立马横着刀格挡住赵万里这一刀。

    “你既然开了头……”

    陈闲收刀后退,接着挥刀上前,同时说道:“那我也……不用跟你讲什么规矩了……”

    下一刻。

    街道上已安静下来,站在街边巷口看热闹的小帮派没一人讲话,雄巨帮二三十人也没人讲话,赤龙帮上百人更没人讲话。众人沉默地看着街中这一幕,单在野和虎山汉及羽音忍不住笑起来,铁飞鸿三人幸灾乐祸地笑着,城北小帮派的人神色颇为震惊地看着陈闲,大抵在想照生盟的盟主果然是江湖上一流高手。赤龙帮上百人或许不服气,但不得不心服口服,也或许有些恼怒,尤其赵万里的随从非常恼怒,但不敢上前一步。

    陆谷雨张着小嘴,右手已下意识伸向肩后准备拔出背后的剑,但街中这一幕她不敢乱动。

    扶色瑾神情也有些微惊,也因为着急准备随时拔剑,但同样不敢轻举妄动。

    街中心。

    赵万里躺在冰冷微湿的街面上,咬牙切齿地怒瞪着陈闲,他那把刀已经断成两截,左臂受了一处刀伤流淌着鲜血。

    陈闲一只脚踩着赵万里胸膛,右手握着刀,刀尖抵着赵万里喉部。

    赵万里不敢动一下,扶色瑾和陆谷雨也不敢动,赤龙帮上百人更不敢动,恐怕扶山河在这儿也未必敢动。

    “你赤龙帮输了……”

    陈闲低头看着脚下人,收回脚收回刀,嗓音低沉道:“走吧……”

    他转身走向单在野和虎山汉。

    赤龙帮顿时松口气,陆谷雨也吐出一口气,后怕地抚了抚高高的胸脯,扶色瑾也不由松口气,表情却也凝重起来。

    ……

    ……

    陈闲下手并不重,左臂一刀只是让赵万里流点血,并未伤到筋骨,也算给赵万里一个不守规矩的教训。然而赵万里却恼怒不已,他此一次主动代替阮红瘦出面,有点献殷勤的意思,可结果竟然输掉了,这输的是面子,输的是赤龙帮的利益,输的是他本人在诛兴盟人心目中的世子形象。何况他还不守规矩动刀子,动了刀子不说,结果还是输了,甚至受了刀伤,最可气的是,他还被人当众用脚踩在地上,这位仁兄怎能不恼怒。

    小夜半楼后院厅堂灯火通明。

    赵万里面色阴沉地坐在厅堂主位上,小杜梅娘哭笑不得地替这位世子包扎着左臂刀伤。

    扶山河皱眉坐在宾座上,前一刻已经听说了全部过程,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赵万里,其实心底的想法是恨铁不成钢。

    扶色瑾和陆谷雨也坐在宾座上,她二人想法与扶山河有点相同。

    而在厅堂外的小角落,阮红瘦却无比开心,她前一刻忍不住,跑出来一个人捧腹大笑。

    “哈哈哈……”

    “活该……”

    “这个蠢货……”

    “哇……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千艺帮出面的人真是做了件好事,有机会得好好感谢这个人……”

    阮红瘦笑完后抚平情绪,装出颇为难过地表情,走回厅堂宾座坐下,眼珠子左转右转还是想笑,但勉强能够忍住。

    “师父……”

    赵万里看向扶山河,恼火地说道:“千艺帮欺人太甚了,徒儿恳请师父出手,给这些人一点教训……”

    “世子,如此做恐怕不妥……”

    扶山河尚未开口,小杜梅娘抢先说道:“苏州城众多市井帮派的帮中子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众帮按规矩争抢地盘,都无非是为手底下的弟兄们争口饭吃,从不会把事情闹大或做绝。千艺帮上下人人上有老下有小,在城北一向乐善好施,我们赤龙帮抢城北地盘可以,但要凭真本事,若此次盟令主出手,固然抢得地盘,可盟令主走后,也得咱们守得住才行。”

    “梅娘此话在理。”

    扶山河点点头不再多说,他本觉得自己参与这种小事对他人不公,何况赵万里不守规矩,在他看来大抵咎由自取。

    “但赤龙帮抢地盘难道就此罢休?”

    赵万里无比恼怒:“赤龙帮是为诛兴总盟积攒银两,他日起事复国,粮饷何来?抢一时不也是银子?”

    “世子无需担心。”

    小杜梅娘笑着说道:“赤龙帮自不会就此罢休,我会连夜派人再约战城北帮派,待明晚……”

    她扭头看向阮红瘦:“红瘦,你明晚陪赤龙帮出面。”

    “好。”

    阮红瘦点头。

    她很想见见把赵万里踩在地上的人是什么样子,心底也很感激这个人,大抵想着明晚手下留情,或故意输给对方。

    第二天。

    赵万里本想留下来看场戏,或找机会报复千艺帮,或继续恳请甚至命令扶山河出面替自己教训昨晚面具人,然而今早起床却听扶山河说,准备准备即刻启程离开苏州。这位仁兄心中咽不下这口恶气,可扶山河决定走人,他独自留下来有什么用。扶山河决定离开苏州,一是因为其它地方有事,二是因为太了解这个徒弟世子,他不会让这样一个人留下来惹事生非。

    扶山河带着女儿扶色瑾和陆谷雨来到苏州,此时走出苏州城门,接下来大抵会与陆谷雨师父会合。

    小杜梅娘和阮红瘦出城相送,阮红瘦笑容灿烂,心中却想着这混蛋世子终于走人了,很巧的是小杜梅娘也这么想。

    “盟令主和世子保重……”

    “你们也多保重……”

    “告辞……”

    扶山河当先而行,扶色瑾和陆谷雨左右随行,赵万里忍着怒,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雁往南 人将往北(七)

    夜。

    望湖街。

    街还是昨晚那条街,人还是昨晚那些人。

    不同的是已经过去一天。

    冬月清冷的光辉笼罩着城池大地,也笼罩着这条街上所有人。

    城北小帮派的人今晚来的更早,他们依旧站在街边或巷口准备看热闹,或者说在等待今晚这一场大战。赤龙帮昨晚涉足城北战败不服输,连夜派人过来再次约战城北帮派,赤龙帮没有找借口也没有找理由,江湖规矩本也不需要任何借口或理由,无论多少次都可以继续约战。雄巨帮铁飞鸿三人今晚也早早来到这条街,他们过来时看见赤龙帮的人已经在街中等着,站在赤龙帮人最前面的是个身材尤为丰满的红裙女子,女子脸上蒙着一张红色面纱,他三人认得出这正是赤龙帮红姑娘。

    “听说红姑娘也是内功高手,照生盟盟主今晚未必能赢……”

    “这可难说,照生盟盟主不容小觑……”

    街上说话声并不多,大多数人非常非常安静,毫无疑问他们都曾听说过红姑娘这个人,也大抵见识过红姑娘的手段。

    今晚即将交手的两人,一人是城北霸主照生盟盟主,一人是城东霸主赤龙帮红姑娘,这一战将决定城北由谁做主。街上小帮小派的人都很期待这样的两个人交手,也很期待这两人究竟能打出怎样的惊天大场面,他们已认为今晚这绝对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之间的对决,雄巨帮铁飞鸿三人也在沉默之中等待着。然而让街上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当照生盟盟主和千艺帮三人走来这条街,人还没站稳脚,更没讲过一句话,一场大战竟在这一瞬间拉开了序幕。

    “原来是你!你个混蛋!武生面具人!”

    街上所有人只听见红姑娘骂出这么一句,然后红姑娘疯了似的冲向照生盟盟主,两人才刚碰面便已激烈地打斗起来。

    “这……”

    “这二人有仇吗?”

    “不……不清楚。”

    雄巨帮铁飞鸿三人和街上小帮小派的人皆是不明所以,单在野和虎山汉及羽音也搞不懂这究竟怎么回事。

    街上人虽不理解为何一见面半句话也不说会打起来,但其实并非真就关心其中原因,他们关心的是这一场城东城北大战究竟谁胜谁败,最想看的是高手对决能打出怎样的气势与场面。他们甚觉紧张而又觉刺激地站在街边目不转睛地观战,脚步不由自主地随着街中两人而走动,街中两人交手越来越激烈,跃身飞步跳上屋顶,后又从这个屋顶跳向附近屋顶,两人越打越远,视线越拉越远,观战人跟不上两人速度,渐趋丢失了两人身影。

    “照生盟主和红姑娘哪去了?”

    “跟丢了……”

    “我也跟丢了……”

    “唉,可惜,竟没得看了……”

    没能跟上照生盟主和红姑娘的人跑回望湖街问其他人,单在野和虎山汉及羽音也跑回这条街,四周却不见两人身影。

    没人知道两人越打越远去了什么地方。

    ……

    ……

    陈闲今日大清早起床心情还是不错的。

    吃早餐时听匆忙过来的羽音说,赤龙帮昨夜约了今晚老地方再战,陈闲倒无所谓,能把赤龙帮打服气最好不过。他吃完早餐照常先去了湖光书院,陪着叶家三人坐了坐,也到飞檐楼阁陪叶轻歌说了说话,待吃过晚饭才独自来城北,而后和单在野等三人一起来到老地方望湖街。临来时听单在野说,赤龙帮今晚肯定是红姑娘出面,他倒也挺想会一会城东红姑娘。却没曾想这红姑娘一看到自己,竟会二话不说冲过来,陈闲完全搞不懂这什么状况,幸好反应及时,若不然只怕得先挨好几拳。

    “砰——”

    “砰砰——”

    陈闲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强劲这么疯狂的对手,他感觉这红姑娘简直吃了火药似的,出手不仅又快又狠,且还追着自己大肆打砸与大肆破坏。街边屋顶和巷子,砖头竹竿和瓦块,无论战场转移到什么地方,附近只要是能拿起来的,只要是能用来当兵器的,这红姑娘是一物一件也不落下,看见什么是什么,竹竿子当剑当刀,瓦块当暗器当飞镖。

    “轰——”

    陈闲也不知此时在哪条街,街上行人不少,红姑娘一拳砸过来,陈闲闪身避开,这一拳砸碎了一家铺门其中一块门板。

    “你……你们,快赔大爷的门……”

    铺主追出来大吼,陈闲运起内力向着行人稀少的地方逃窜。他到此时终于看出来,这对手红姑娘根本不是为了赤龙帮抢城北地盘而战,实则是冲着自己出手。甚至这红姑娘分明非常非常愤怒,自望湖街这一路打过来大肆打砸,也好像是在发泄情绪,对自己出手也完完全全是为发泄情绪。陈闲记不起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个红姑娘,他一面交手一面逃跑,吸引着红姑娘跟着自己,脑中想着找机会扯掉红姑娘的面纱,倒要看看这红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子,到底与自己有什么血海深仇。

    “砰——”

    陈闲引着红姑娘来到一间屋顶,站在屋脊与红姑娘交手。

    他脑中一直想着的事,此时立马有了机会,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扯住红姑娘脸上面纱,刷的拉下了面纱。

    “嗯?”

    陈闲拽下面纱,一步步急步后退,退到屋脊边缘才停脚。

    “原来是你?”

    陈闲对这张脸非常熟悉,这不正是自己在千艺赌坊认识的赌友,心中好笑这赌友脾气真大,他果断摘掉自己武生面具。

    “停停停……”

    陈闲急忙伸手喊停。

    红姑娘一拳即将照着脸打过来,但在这一瞬,红姑娘整个人突然僵住。

    ……

    ……

    阮红瘦今日大清早起床心情还是不错的。

    她早晨自城门回来后,独自一人高高兴兴地走街串巷吃喝闲逛,天黑后回小夜半楼蒙上面纱,领着赤龙帮上百人来到望湖街。她替赤龙帮出面不是一回两回,这种事对她来说当玩似的,她并不看重胜和败。反倒因为昨晚赵万里被千艺帮的出面人教训了一顿,她心中无比感激这个人,昨晚便曾想过今晚手下留情或故意输给这个人。她想着这些心事等着千艺帮人过来,但当千艺帮人过来后,她才知道自己找了半年多的混蛋武生面具人竟是昨晚赤龙帮人口中的面具人。

    她看见武生面具人,脑袋登时热起来,原本性格颇为急躁,不由得怒火朝天,以上手下留情或故意输掉等想法全没了。

    “砰——”

    “砰砰——”

    她恼怒不已,此时眼中只有武生面具人这一个活物,脑海就一个念头,先把这个混蛋狠狠打一顿再说。

    她满腔怒火追着武生面具人打,自望湖街追了七八条街,她追着追着越来越着急越来越气恼,也越来越吃惊。她没想过这混蛋武生面具人身手这么好,她愤怒之下全力出手,竟占不到半点优势,也没打中混蛋武生面具人一下。她恼火非常,一路追着一路打砸发泄,后来发现混蛋武生面具人好似故意引着自己调戏自己,她越想越生气,同时也已下定决心,哪怕打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混蛋武生面具人痛打一顿。

    “砰——”

    “轰——”

    她心中怒骂边打边追,时而在街边,时而在屋顶,时而在巷子,此时又来到屋顶。

    她感觉这混蛋武生面具人似乎想扯掉自己面纱,她心想扯掉就扯掉了谁怕谁,当面纱被扯掉后,她毫不在意并未收手。

    她恼怒地追着武生面具人冲来屋脊边缘,正准备一拳砸向这个混蛋,突然看见这混蛋摘掉了武生面具。

    “咦?”

    她急忙收住拳,美眸看着这张脸,忽然感觉这张脸好熟悉。

    ……

    ……

    月色下的屋脊边缘,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陈闲嘴边带着微笑,阮红瘦美眸一眨不眨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面前这张脸。

    阮红瘦对这张脸最早的印象来自于一幅素画像,她当时记住的这张脸是公主的驸马,后来第一次真正看见这张脸是在小夜半楼的散座,她当时站在楼层栏杆前,而当时这张脸正以公主的名义行赏。她当时觉得这张脸很有些可恶,她称这张脸为小白脸,后来一次次遇上这张脸,她才发现这张脸不仅非常有才华,且这张脸平易近人,总爱露出亲和的微笑。

    她一点点觉得这张脸其实很好,然而她此时不理解也无比震惊的是,这张脸什么时候懂武功了,且是如此高深的武功。

    她不免感觉这张脸有点陌生,看着这张脸问道:“你谁呀?”

    “你不认识我了?”

    陈闲有点纳闷,皱眉道:“你失忆了吗?”

    “我啊……是我。”

    陈闲点着自己胸膛:“千艺赌坊记得吗?城北卖花灯和面具的那条街还记得吗?我们当时一起到赌坊擂台押胜负,好多次了。我还记得最后一次我们从赌坊出来,你说请我去最大的酒楼吃饭,结果我遇上了伏击,那天多亏你出手相助。嗯……我还记得我当时也说过请你吃饭,但后来才知道伏击我的人是梅花帮,再后来我忙着对付梅花帮了,你真不记得这些了?”

    阮红瘦看着这张脸:“记得,我都记得。”

    “哦,我还以为你失忆了……”

    陈闲笑笑,面朝着月亮坐下来,坐屋脊上笑道:“啧……原来红姑娘是你,那这事到此为止吧,熟人还抢什么抢……”

    “但话说回来,在望湖街时,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你怎么一见我……”

    “这一路打过来,你简直疯了似的,砖头瓦块竹竿子当兵器……”

    阮红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与解释这些问题的,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返回小夜半楼后院的,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洗的澡或有没洗澡,反正此时已吹熄灯火,穿着贴身衣物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但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唯一记得自己回来后对小杜梅娘说过自己今晚输了,叫小杜梅娘不要再抢城北的地盘,除此外满脑子小白脸竟是武生面具人,武生面具人竟是小白脸。其实当知道武生面具人是陈闲后,她已不再记恨武生面具人,毕竟她当时输掉的嫁妆本,陈闲早已帮她赢回来。

    她所想之事,尽是小白脸居然会武功,且有着一身如此高深的武功。

    她委实难以消化掉心中的震惊情绪,心底也莫名有一种失落感,仿佛心中忽然间空荡荡的。

    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怅然若失。

    ……

    ……

    次日清晨。

    阮红瘦不知道自己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天刚亮穿衣起床,自己动手烧热水洗漱,满脑子依旧想着昨晚上的事,情绪也未从昨晚走出来。她心不在焉地从早晨出门逛到午时,情绪这才稍微不那么失落,思绪也才稍微灵活起来。此时再想起小白脸想起陈闲这个人,她犹自觉得震撼也难以置信,但已经很清楚,小白脸真的有着一身高深武功,渐渐的忽然有点高兴。

    或许因为她觉得小白脸原来用不着公主派人保护,自己便能保护好自己,她因此心中高兴。

    如此又过去两日。

    今日下着雨,陈闲起床洗漱后吃着早餐,准备等雨停后出门去趟城北。他当晚已经与阮红瘦说好,城北千艺帮和城东赤龙帮互不争抢对方地盘,他话已经说过,但总觉得当晚的阮红瘦好像有点不对,没事做便想着过两日到城北看一看。雨停后陈闲来到城北千艺帮,一切正常并无问题,单在野也似乎因为担心赤龙帮总这样约战,昨日其实接触过赤龙帮。

    阮红瘦是苏州城诛兴盟人中武艺最高强的人,她都打不过陈闲,小杜梅娘也只好就此罢休。

    “这样最好……”

    陈闲从单在野口中听了两帮洽谈的结果后,才真正放下心来,他之所以来城北看看,是感觉自己可能随时会离开苏州。

    他这种感觉这两日非常强烈。

    此时回到杏花巷,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当看到自己家门前停着好几辆载着货物的马车,他这种感觉,感觉将成为真实。

    “驸马爷……”

    “公主府派人送来好多过年物什,有布匹有成衣有……”

    陈闲还尚未走到家门前,暖儿兴高采烈地围着马车打转,一样一样清点着送过来多少东西。

    “驸马爷,此乃公主亲笔手书一封,请驸马爷过目……”

    “好,诸位远来辛苦了……”

    陈闲接住手书并未拆开,站门前笑着问了问这些押送过年物资的人是什么时候从京都启程而来的这类小问题,他并非关心这些问题,纯粹因为这些人这么远过来,出于礼貌寒暄几句。这些人并非第一次来苏州陈家,上次过来是三个月前,陈闲驸马身份,京都天阳公主府为确保老宅人包括陈闲在内的人衣食无忧,这些人本就是专门负责给老宅运送财物的人。

    陈闲让华福好生招待这些人,清点物什也用不着他,便拿着京都妻子的手书走回二层小楼。

    手书上字迹依旧娟秀可爱,整张纸自上而下写着十一个字。

    “年关将至,请驸马回京团聚……”

    陈闲坐在书桌前一遍又一遍看着这十一个字,初始神色有些复杂,随即笑起来:“原以为会去杭州,原来是要回京。”

    既如此。

    那便上京。

    他不会再有其它想法,今日还有半天时间准备,他决定明日一早启程北上。

第一百五十六章 青春向北(第一卷完)

    午后。

    冬日雨过天晴。

    城还是三日前那座苏州城,城中人却未必如三日前那般。

    至少阮红瘦这三日心境大不相同,今日来城北不吃不喝不玩,梦游似的走街走巷。

    或许对她来说三日前晚上那张脸真的像一场梦,想起来犹觉好不真实。

    陈闲三日前未想过自己今日会接到京都妻子的手书,事情的发生只需这一瞬,这一瞬即会改变一个人的方向。

    而陈闲,也顺其自然地接受这个方向。

    午饭过后。

    陈闲今日第二次来到城北千艺帮,这次却是告诉单在野和虎山汉及羽音,自己明早将启程上京,起码得过完年才回苏州,也或许需到殿试结束后才回来,他临走时告诉他们若千艺帮遇上事,不妨去府衙请冯延祚帮忙。待婉拒了单在野的宴请,陈闲接着来到苏州府衙,为着冯延祚关照千艺帮而道了声谢,同样婉拒了冯延祚的宴请,然后来到湖光书院。

    叶家三人对陈闲上京并不意外,叶子由过不了多久也会上京参加科考会试和殿试。

    陈闲在苏州自己老家并没太多牵挂,这些日以来真正有些担心的可能就叶轻歌的病情问题,他这些日也照常每天过来看望叶轻歌。叶轻歌现在仍然下不了床,身子也仍然有些虚弱,庆幸的是气色和精神稍有好转。叶观之和叶华庭这些日每天出门拜访老友,四处托人寻找隐世的活神医或寻求祖传秘方之类的医疗手段,能看出已然下定决心不遗余力医治好叶轻歌。他父子也仍在拜托秦铸打听西境剑堂总堂的具体位置,总之已撒出去这么多网,如今只盼着能有收获,也盼着叶轻歌能好好的。

    “公主来信,我明早将动身前往京都……”

    陈闲最后来到飞檐楼阁,坐在闺楼床边看着叶轻歌,笑笑说道:“你好好喝药调养身子,争取早日像当年那样……”

    “嗯……”

    叶轻歌露出笑:“照生哥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陈闲微笑着站起身,走向楼梯口,最后回望一眼床上叶轻歌,快步下楼而去,快步走出楼阁院子。

    ……

    ……

    三日不见,如隔一世。

    阮红瘦此时在街上偶遇她眼中的小白脸时,感觉这个人就像是从梦中走出来的人,当晚交手的情景不自觉浮现出来。才华横溢的小白脸和武艺高强的武生面具人,两个原本不可能叠合的人物在她脑海重叠在一起,逐渐变成眼前这个人。这个人个子不算高,体魄也不够壮,为人亲和而又富有趣味,本是一介单薄书生,体内却蕴含着强横而霸道的好内功,有着一身以一敌百的真功夫。她难以想象这个人究竟是如何成长起来的,再见时犹自觉得匪夷所思,犹自觉得震惊,无比真实的震惊。

    “巧啊……”

    陈闲正愁不知上哪儿找这位赌友,没想这么巧在卖花灯面具的这条街偶遇上了,他觉得自己与这位赌友挺有缘分的。

    “巧……”

    阮红瘦背着手站在街摊旁,美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陈闲,她看着这个人单薄的身形,想着这个人写诗写词写字弹曲时的儒雅模样;看着这个人单薄的身形,想着武生面具人第一次打擂时就表现出来的高强武艺,也想象着这个人武力一面的勇猛姿态。她站着看着想着,这三日后的真实相遇,她如梦初醒,原来小白脸竟是这么厉害这么超乎寻常的人物。

    街上人来人往,两人站着未动。

    陈闲不知道这位赌友想着些什么心事,他笑笑问道:“千艺赌坊?”

    阮红瘦回过神不由笑出声:“好啊……千艺赌坊。”

    她笑罢敛去笑容,思绪又次沉入这三日的情绪,犹自想着小白脸怎会有这么好的武功。

    陈闲上京前该交代的事已经交代完,剩下的时间他也想随意走走玩玩,他一直觉得红姑娘这位赌友很有意思也很够意思,好比如自己当日遭遇伏击,这位赌友毫不犹豫舍身而出。他当时说过请这位赌友吃饭,后来由于事情太多,也未再遇到这位赌友,既然今日这么巧相遇,也该报一报上次的相助。

    “嘻……赢了赢了,哈哈……”

    “呃……输了,好吧……”

    “哇……又赢了又赢了,哈哈……”

    “十把了十把了……”

    “哇哇哇……厉害了……厉害了,赢了三百五十两了……”

    阮红瘦欣喜若狂地数着银票,赢了银子的她大抵会忘记很多事,此时不由竖起拇指:“你赌运还是这么好,厉害了!”

    她话出口才想起身旁不仅是才气惊人的小白脸,同时还是武艺高强的武生面具人,她每每想起总不免觉着这小白脸真让人吃惊。其实也能想明白,擂台押胜负赢多输少,这不仅是赌运亨通,也因为过人的眼力与判断能力。她此时也才知道,原来当初押胜负其实与今日相同,身旁人靠的不完全是运气,大抵是五分运气五分眼力。

    “好了差不多了,我上次还欠你一顿饭,就今天去不去?”

    “当然啦,有人请客做东,我不吃白不吃……”

    “哈哈……够爽快……”

    “走吧走吧……”

    二人自千艺赌坊出来,脚下这条街正是陈闲当日遭遇伏击的这条街,陈闲主动说起当日之事,也再次道了声谢,顺带简单说了说后来对付梅花帮的事。阮红瘦当初是全程参与着这件事,陈闲当时不知道而已,阮红瘦听陈闲说起,才知陈闲从始至终并未隐瞒武功,也只是阮红瘦当时没看见而已。

    二人来到苏州城最大的酒楼,陈闲也主动说了说自己明日将启程上京,至于为何上京倒未多说。

    阮红瘦也并未多问,她自然猜得到其中原因。

    ……

    ……

    黄昏时候。

    陈闲吃完饭回来,回来后又次坐在饭桌子前。

    老宅今日的晚饭非常丰盛,清奴是按照年夜饭的菜样做的,南北菜共有十八道,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老宅人今日喝的是存放多年的桂花酿老酒,也大抵是过年时才会拿出来喝的酒,而今晚这顿饭对于老宅人来说相当于年夜饭。清奴因为曾被逐出公主府,自不好跟着上京,魏伯和幸娘年纪大了,身子骨禁不起折腾,两老也不会上京。暖儿华福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他二人上京相当于回家,自午时听说明日回京,暖儿和华福兴奋又激动,到现在都还忍不住笑。

    “驸马爷……驸马爷,这个要不要带上?”

    “你自己做主……”

    “嘻……驸马爷,驸马爷,这个呢……这个要不要带上?”

    “随你……”

    天黑以后二层小楼灯火摇曳,陈闲坐在书桌前,暖儿忙着收整行装,不知从哪儿翻出来大堆衣物,使劲往木箱子里塞。

    “驸马爷,完啦完啦……箱子装不下啦!”

    “唉……装不下你就少装点,咱们又不是搬家,带几件衣物就够了,你难道还担心去了京都没得用没得穿?”

    “空着手上京都行,你少带点东西,多了马车走不动的。”

    “只带几件衣物不够啦,京都这时候很冷很冷的,比苏州冷好多好多……”

    “北方气候而已,我知道……”

    陈闲除了衣物以外,没其它东西需要收拾,若非暖儿和华福也跟着回京,他一个人简简单单一只小包袱一匹马就能北上两三千里。他坐在书桌前,右手指头轮着叩着桌子面,桌上摆着京都妻子总共写的三纸手书,脑海不免回想起曾经与这妻子的两次交流,也想着当初在京都时的种种画面。他对上京并无抵触,也无惧于住公主府,但还是那句他自己不会主动上京。

    既然即将上京,他不免会回忆京都种种,也不免会提前设想自己进京后该如何待人待物。

    他这一夜想的全是京都事。

    ……

    ……

    次日。

    冬月初二,即十一月初二。

    华福扛着衣物木箱走出老宅放马车上,然后替马洗刷毛发与活动马腿经络。魏伯幸娘站门阶下叮嘱陈闲一些事,暖儿和清奴面对面牵着手,清奴苦笑着安慰,暖儿掉着眼泪珠子,这丫头送人时哭,自己走时也哭,泪珠子比什么都不值钱。陈闲如当年第一次进京时那样,笑着听着魏伯和幸娘的叮嘱,待该说的话说完,陈闲坐进马车,暖儿抹着泪在身旁坐下。

    “驸马爷,一路平安……”

    “不用担心我,送到这儿可以了,外面天冷风大,你们回府去吧……”

    “公子保重……”

    魏伯幸娘和清奴送到杏花巷巷口停下脚,站在原地看着马车驶入街中渐行渐远。

    马车到达城门处,城门整条街站着的全是官差身影,街上无一个普通路人。冯延祚今日大清早亲自带人过来等着送陈闲出城,专门等陈闲过来才打开这座城门,整条街就陈闲坐着的这一辆马车,街上路人全站在街边,站在官差身后看着,都很好奇这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出城,竟会劳驾知府大人亲自相送。待马车行驶到近处,冯延祚才下令开城门。

    马车出城而去,冯延祚站在城门外大喊道:“驸马爷一路好走!!!”

    他看着马车晃晃荡荡地跑远,城门外就他最开心,也就他一个人提着嗓子最后喊道:“驸马爷……回京喽——!!!”

    他笑着,流着泪低语道:“陈元兄,你儿子回京了。”

    ……

    ……

    阮红瘦背着手站在城墙上看着马车走远,她喃喃道:“小白脸保重!”

    她这几日睁眼闭眼脑中想的全是陈闲这个人,大抵仍是无比惊讶无比意外,也仍是难以相信陈闲竟有着一身高深武功。同时也在一点点回忆当初梅花帮一事时,陈闲从中起到的作用,她已经能想象出陈闲当时不仅是出谋划策,不仅是掌控全局,也还一定冲在最前面亲自出过手。好比如当日对付墨县三个分舵时,她过后出来看见陈闲抱着累晕过去的乔美人,看见地上一地的梅花帮人尸首,她此时想起这些,能肯定当晚一定是陈闲及时赶过来出手救下乔美人的。

    也好比如梅花园当晚,陈闲无缘无故受了极重的内伤,她第二天听乔美人说,是因为小白脸在梅花园乱跑被人拍了掌。

    她此时想起这些,也能肯定当晚一定不是乱跑,那便绝对是遇上了对手。

    “哼……”

    她想着这些想起某个人,不由得有些气恼:“乔丑人一定早知道小白脸身怀武功,哼……居然骗我,真不要脸!”

    “但也好……”

    她随即笑起来:“乔丑人遇上这么好的男人,肯定很得意很开心,估计下巴也比平时仰得更高了……”

    “哇……”

    她莫名如释重负,心情无比愉悦,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中,她长舒一口气,心喜笑道:“原来小白脸武功这么好……”

    这可能是她这几日第一次这么大声说出来,也是这几日第一次这么开心。

    “文武双绝,小白脸进京肯定没事……”

    她望向北方天空,仿佛看见天空中一张绝美的脸,她恶趣味笑道:“公主,文武双绝的小白脸来了哦,看你怎么办!”

    ……

    ……

    天色将黑。

    北风夹带着雨气与寒意。

    一匹来自杭州的枣色快马冲进苏州城,骑马上的是个女子,女子风姿绰约,身形婀娜柔美,身上衣裙光鲜亮丽一尘不染,衣外还披着一件雪花斗篷衣。女子骑着马来到城东杏子坊,问过人之后又骑马来到杏花巷,牵着马走在杏花巷,一家一家数着向前走,待走到杏花巷中段,看见匾额陈府二字。女子系好马绳,急匆匆走上门阶,屈指叩响朱红大门。魏伯把门开出一条缝,伸出脑袋疑惑地打量这女子,女子拉下遮挡灰尘的面纱,露出倾国倾城的脸,红唇微动问了些话。

    魏伯点头而后摇头回答几句,女子愣住好半晌,黯然地转身走下门阶。

    “这确是陈大驸马的府邸,姑娘并未找错门,但我家驸马爷今日一早启程去了京都,请问姑娘找我家驸马爷有何事?”

    “我很想他……”

    女子简单而直接的这四个字回答,令得魏伯当场愣住,到此时忘记了关门,依旧愣愣地看着门外女子身影。

    女子骑上马,牵着缰绳却一时间不知道去哪儿。

    她很想他,可惜迟了一天。

    她坐马背上不想走,或者说不愿意离开这个她能闻到自己男人气息的地儿,但也很清楚只好回杭州。

    她掉转马头准备走时,忽然瞥见阔巷内一道非常熟悉也非常亲切的红裙身影正一步步走过来,她坐马背上等着阮红瘦。

    ……

    江湖正青春,因人正青春。

    第一卷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荷包小贼也进京

    冬月十八。

    京畿地下着鹅毛大雪。

    京都城南华门外等着进城的百姓与守门士卒发生了些许冲突。

    “天子脚下,你等凭什么不准百姓进京?”

    “对……没错,一没张榜告示,二没巡城营传令,南华门无缘无故增设关卡,阻碍良民,还有没王法了?”

    “各位城门官爷,行行好,老儿小女病重,急需进城寻医,老儿求官爷们放行了……”

    “小人连日贩货北来,急着进城做买卖,求官爷们放行……”

    “闭嘴!都给老子闭嘴!你们吵什么吵?你们求什么求?南华门有说不准你们进城吗?啊?都竖起耳朵听清楚了!告诉你们,无论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无论你们有何急事,自今日起,但入京都城者,排队严查,搜车搜货搜轿搜身!劝你们最好规规矩矩,如不然,造次者杖五,闯关者杖十,重则当即杖杀!”

    “听清楚了没?都站好了,排好队,一个一个逐一搜身进城!谁再敢张嘴瞎嚷嚷,立处!绝不轻饶!”

    “唉……”

    “连日连夜降温降雪,天这么冷,人还这么多,这排队进城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算了算了……”

    “使银子也没用,老老实实等着吧……”

    南华门是京都城十座城门之一,京都十门除天子门和正华门以外,其余八座城门如无特殊情况,通常每日每夜准时开门准时关门。南华门外此时大约排着二三千人,长龙似的弯弯曲曲排得远远的,上空大雪纷飞,人们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或搓手顿足,或瑟瑟发抖,一点点向前挪步,焦急地等待进城,某些脾气急躁的人不免牢骚或低声谩骂,或催促前面人快点。

    华福赶着马车停在队伍的最后方,伸着脖子望了望城门位置。

    “驸马爷,这会儿可能进不了城了……”

    “为什么呀……”

    暖儿起身掀开车帘子,看着前方大雪下黑压压的密集人影,她闷闷道:“该不会运气这么差劲,正巧遇上严查了吧?”

    “究竟什么情况,问问不就知道了……”

    陈闲掀着车帘子跳下车,暖儿想想也跟着下车,二人布靴陷入雪地。这辆马车一路行至京都城外,已经半个月有余,这一路越是往北,越是感觉气温越来越寒冷,每次住客栈早起赶路,衣裳每天不知不觉加厚。此时目光所及之处,背后山林和眼前城池及附近平原,皆白雾朦胧白雪茫茫。陈闲站在车旁雪地上,天空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肩上头上,他正想找个人问问,正巧有个身穿甲胄貌似城门守将的人按着刀一步步走来,正是冲着陈闲和这辆覆着雪花的马车而来。

    “你们三个,还有这辆马车,进城严查,到后面排队去……”

    “我家驸马爷也要排队搜身?”

    暖儿嘀咕着只是发句牢骚,她声音虽然不大,可城门守将已经听见,此人刚想转身而去,听着这话急忙收住脚。

    “这位将领大人……”

    陈闲笑着拱拱手问道:“在下尚天阳大公主驸马都尉陈闲,请问今日究竟因为何事而设关严查?”

    “天阳大公主……驸马陈闲?”

    城门守将半信半疑,目光上下打量陈闲,暖儿急忙从荷包内掏出公主府令牌和印绶,往前一递道:“你自己看。”

    “这是……”

    守将接住令牌和印绶,左翻右翻仔细看了看,态度顿时好起来,恭敬地递回令牌印绶。

    “原是大驸马爷,末将有眼无珠,请大驸马爷恕罪……”

    “将领大人言重了……”

    陈闲笑着指了指排着进城的长龙队伍,好奇问道:“我三人自苏州来,将领大人是否方便透露,今日为何严查?”

    “此事……”

    守将迟疑好半晌,左右看了看,附在陈闲耳畔说出了原因。

    “原来如此……”

    陈闲皱起眉头,拱拱手说道:“有劳相告……”

    “小事……”

    守将抱抱拳笑道:“既是陈大驸马回京,末将可不敢让陈大驸马排队,便请随末将而行,末将为陈大驸马开路。”

    “多谢多谢……”

    陈闲微笑着拱拱手,转身坐回马车,暖儿在身旁坐下后嬉笑问道:“驸马爷,那位大人刚说了什么?”

    “圣上昨日冬猎遇刺,密令严查京畿一地……”

    这便是城门守将刚说出来的原因,暖儿听说后不由吓一跳,甚至下意识缩紧了脖子,脑中第一念头这却是株连九族的滔天重罪,第二个念头是贼人当真胆大包天,第三个念头是这种事与自己又没什么关系,这样想想便不再关心这些事,不一会儿开心笑起来。有城门守将开路,华福只管驱着马车跟随,马车从队伍后方来到队伍前方,路上畅通无阻,更没搜车搜身。

    马车自南华门进入京都城。

    ……

    ……

    京都是从上个月开始下起的雪,近月以来几乎没怎么消停,今年雪比往年更大,气温也比往年更冷。如今还尚未进入隆冬腊月,整座京都雄城已然是冰天雪地的极寒气象,街巷地面和屋瓦上覆着层层厚厚的白雪,街铺檐廊下倒挂着的冰凌,有的甚至长约两尺。京都城作为天下最为富庶繁华的城池,面积之大近乎是苏州城的八倍,城池格局与历代相同,也是四重套城格局,即城中套城,由内而外分别是宫城、皇城、内城、外城,四重套城等级森严,身份划分非常明确,有些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有些买卖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做,皇城内便不允许存在青楼勾栏等地。

    宫城是皇宫所在地,皇城大多住着皇亲国戚和达官显贵,六部衙门集中在皇城,其它衙门或在内城或在外城。

    天阳公主府位于皇城天水街,马车自南华门而入,穿过外城进入内城,穿过内城进入皇城。马车进入内城以后,街上景象完全不同,有专人清扫街道积雪,一栋一栋酒楼客栈等建筑比外城气派很多,街上行人穿装打扮也比外城看起来华丽得多。马车进入皇城后,景象则比内城更加气派,街道更宽楼屋也更宏伟,街上行人倒比内城和外城少很多。

    华福驱着车不敢走太快,车轮碾着雪粒缓慢前行,暖儿撩着车窗帘子,伸出脑袋望着街上熟悉的景致。她在苏州时还好,近日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口鼻呼呼吐出来的热气在寒风中飘散,对她来说回家的感觉,她自忍不住欣喜若狂。陈闲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内,心中倒想着自己才来京都,当今圣上竟这么巧遭遇行刺,但随后也觉得这种事似乎与自己没半毛钱关系。

    天水街。

    马车停在天阳公主府门前。

    陈闲从车上下来,稍微抬起头看着高高的门阶,看着两层飞檐式的雄伟府门,看着匾额天阳公主府五个大字。

    “快一年了吧……”

    他虽已不是当初的他,但当初是从这座府门走出来回苏州的,心情总不免有些复杂。

    “驸……驸马爷?”

    府门侍卫看着门阶下方这个人,稍稍想想已经认出这张脸。

    “快,告知刘府令,驸马爷到京了……”

    天阳公主府的侍卫还是比较有素养的,起码表面上没人瞧不起陈闲这个驸马,自也没人刁难或怠慢陈闲。陈闲踏上门阶迈入公主府,他第一个接触的人正是刘府令,他记得这个人,年约五十来岁,此人身份地位类似于公主府第二管家,掌管着府上部分财货出入和文书往来,也管着普通侍卫和普通奴婢的薪俸发放及公主府田园之类的杂务。此人有说有笑在前面领路,陈闲不快不慢地走着,沿路打量着整座公主府,也在一点点回忆起当初住这儿时的情景。

    公主府面积宽阔,景致尤为独特,是院子套院子的重院格局,可分为内院和外院,侍卫和普通奴婢都住外院。

    内院则是天阳的生活起居之地,也可以说是天阳最私人最私密的地方,住在内院的要么是天阳的近婢,要么是公主府的一等婢女,要么是公主府的女官,除这三种人以外,其他奴婢都不能擅入内院。府上侍卫甚至包括刘府令在内的府上男人,若没天阳或内院女官的允许,也都不准擅自踏入内院,轻则杖十,重则可能死罪一条。而陈闲是唯一的一个可以自由进出内院的男人,他住的地方也在内院,是唯一住在内院的男人。

    刘府令在内院石拱门前止步,陈闲笑着道声谢,脚步不快不慢进入内院,暖儿目光四处寻找曾经相识的婢女。

    “咦……暖儿……”

    “嘻……花颜姐姐……”

    “暖儿吗?暖儿回京了呀,驸马爷也回京啦,婢子见过驸马爷……”

    “辛苦了……”

    “不用过来行礼了,你们忙……你们忙……”

    内院也是冰雪的世界,同时也是女子身影的世界,沿路看不见其他男子的身影。院中小溪围绕着亭阁,水榭坐落于冰湖,陈闲和暖儿走过一座石桥,又走过一座木桥,石桥木桥一座又一座,附近花园梅花开得正香,四周尽是梅花色和梅花香。曾经的陈闲未必会留意这些景致,今时的陈闲倒很喜欢这种山石亭阁梅花雪景,他微笑走着,每走几步停下脚看一看,看一看内院的雪景,也看一看内院走动的婢女身影,更有点好笑的想着会不会正巧遇见妻子从这儿路过什么的。

    不过没看到。

    ……

    ……

    这个北方比陈闲记忆中的北方要冷很多,以他的身子感受,今日气温起码零下二十度,他午时进的天阳公主府,这个时候天将黑,气温明显仍在下降。他进门到现在,还没见到天阳这个妻子的人,他也没问这个妻子在做什么之类的问题,他在内院走了几圈后来到了外院,是受邀来到外院的,此时正坐在蔡力劲的外院屋子里吃着火锅喝着酒。蔡力劲下午出过门,回府后听说陈闲已经到京了,二话不说置办了一桌酒席,立马差人请陈闲过来,算是兑现当日在苏州老宅时请客吃饭的承诺。

    “看驸马爷气色,身子似乎健朗许多,哈哈……莫非是蔡某教的强身武艺起的神效?”

    “哈哈……也多亏蔡统领昔日教授的强身武艺……”

    “来……喝,蔡某再敬驸马爷一杯……”

    火锅的热气弥漫开去,蔡力劲这间屋子非常温暖,火锅暖心烈酒暖胃,两个人笑容满面关在屋子里叙旧闲扯喝酒吃肉。

    夜色来临后。

    暖儿陪着霍艳侯敲开门进来了,霍艳侯一下午也大抵是有事,这个时候才脱开身,她在公主府的身份有点特殊,是府上客卿也是老师,她与天阳之间的关系也似乎非同寻常。陈闲在公主府也就蔡力劲和霍艳侯这两个说得上话的熟人,这两人昔日住在苏州陈家老宅时,对陈闲印象很好。蔡力劲第一时间为陈闲接风洗尘,霍艳侯也是第一时间过来敬了杯酒,顺带说了说天阳下午已经知道陈闲来京了,陈闲并未多问,这个时间也不好主动过去求见什么的。

    这顿酒一直喝到深夜才结束。

    陈闲回到内院自己寝楼,准备洗澡睡觉,他这栋寝楼与天阳寝楼门对门窗对窗,一条石路连通着两栋寝楼,路中间是一座小桥,石路两旁有山石亭阁有过水长廊。连接两栋寝楼的这条路和这座桥,大抵有着夫妻恩爱和睦以及心连心之类的象征意义。但由于身份不同,两栋寝楼规模大不相同,陈闲这栋驸马寝楼是三级石阶,天阳的公主寝楼是六级石阶,面积比陈闲这栋寝楼大两倍,这代表着身份与等级,反正吃饭睡觉都是分开的。

    夜空下着雪。

    天阳这栋重檐寝楼内外灯火通明,寝楼内金碧辉煌的装饰反出来的灯光都泛着金光,金色的灯火照着门前洁白的雪地。

    此时已过了子时,陈闲洗完澡站在自己寝楼窗子前看着雪景,目光不知不觉看向对面。他从蔡力劲那儿喝完酒回来时就发现对面妻子的寝楼总有婢女进进出出,现在这么晚了仍有婢女身影进出,其中一个走在寝楼内侧檐廊下的婢女还抱着一只白瓷坛子,看坛子口的泥封好像是酒。

    “啧……”

    陈闲看见这一幕不由笑起来:“这么晚了不睡觉,竟还想着喝酒?难道是心情不愉快,大晚上喝闷酒?”

    “唉……”

    陈闲好笑摇摇头,关上窗子准备睡了。

    他这栋寝楼灯火熄灭后,对面天阳的寝楼仍是灯火通明,有个婢女跑出来看了眼,看见驸马寝楼熄灯了,便匆匆跑进天阳寝楼,也不知是这婢女自作主张地观察,抑或是天阳让这婢女观察对面驸马寝楼。陈闲一如往日先练功再睡觉,黑暗中寝楼安安静静,保暖性非常好,并未感觉到有多冷,他闭目练着内功,睡在外室的暖儿说梦话似的,叽叽喳喳不清不楚说着些什么。陈闲准确来说是睡在寝楼内室,暖儿回公主府也睡寝楼,她身份睡在外室,内室外室隔着墙也隔着门帘。

    “驸马爷你睡着了吗?”

    “我跟你说,就下午嘛,我陪府上一个好姐妹上街,哼……气死我了……”

    暖儿睡的外室也是房间的布局,她裹着厚厚的棉被只露着一颗小脑袋,眼睛看着内室门帘,气呼呼说着下午的遭遇。

    “苏州偷荷包的小贼,驸马爷还记得吗?小贼也来京都啦……我荷包又丢了,太气人了……”

    “哼……”

    “我一想起来就睡不着觉……”

    “好气人,这小贼简直目无王法,竟敢在天子脚下行窃,我哪天非得……”

    外室暖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寝楼渐渐地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估计暖儿说着说着睡着了。陈闲自然记得苏州荷包小贼的事,当时还听冯延祚说过共有好几十起荷包失窃案,后来好像还在往上增加,他在杭州时也听过荷包失窃案,感觉这多半是江湖中人所为,也多半是轻功极好之人,若不然不可能这么久抓不到人。

    陈闲听着暖儿这些话权当闲话,并未在意这等事。

    次日天刚亮。

    陈闲在睡梦中被暖儿叫醒:“驸马爷,驸马爷,快起床啦,到时间啦……”

    “到什么时间了?”

    “驸马爷你忘记了吗?昨天才回来不算,呐……从今日开始,驸马爷你每天早中晚要向公主行三次常礼的……”

    “嗯?”

    陈闲登时坐起身,好半晌很有些头疼地晃了晃脑袋,他还真忘了常礼这回事。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连日宴 驸马好忙

    “咚—嗡———”

    远处钟楼敲响晨钟,钟声荡荡悠悠传遍京都。

    新的一天随着报时的钟声而拉开序幕,洁白的冰雪覆盖着城池大地,天空白茫茫看不见霞光。

    公主府内院婢女向来起得极早,至少比陈闲起得早很多,陈闲站在盆架子前刷牙洗脸,暖儿站在身旁递着毛巾等洗漱物,着急地一个劲儿催促陈闲动作快点快点再快点,生怕耽误了早晨这一趟常礼时间。天亮后下了一整夜的大雪也停了,内院五个婢女手持扫帚清扫着两栋寝楼间这条石路和石桥上的积雪,陈闲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了从自己寝楼出来,走向对面寝楼。

    “驸马爷早……”

    “早早早……你们忙着,不用行礼了……”

    陈闲踩着石路走过小小拱形石桥,下桥后又走过小段石路,走来妻子天阳的寝楼门阶下等着。

    暖儿在身旁陪着,悄悄问道:“驸马爷,你还记得怎么行常礼吗?”

    “当然记得……”

    陈闲有些头疼地皱起眉,暖儿提醒他行常礼之后,他才回忆起自己驸马身份的一些禁忌和各种规矩。好比如任何时候都不能擅自踏入妻子天阳的寝楼,好比如自己每日的膳食不能比妻子的膳食丰盛,而早中晚三次常礼需持续到这妻子天阳生下一男半女为止。最让陈闲头疼的可能就常礼这一条,等这妻子生下孩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

    内院吹过来的风冰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暖儿脸颊冻得红红的,陈闲有内功气色如常,主仆站门阶下盯着天阳寝楼的门。

    好半晌。

    天阳寝楼的门才被人打开。

    这个时间是天阳起床洗漱与梳妆的时间,寝楼门开后只走出来一个女子身影,陈闲曾经见过这女子,稍稍回忆能记起这女子叫郁欢。郁欢今年也就二十岁的样子,跟着天阳已有十年之久,此女是公主府的女令,亦是天阳的随行女官,身份地位在刘府令之上,管内院一切大小事务。郁欢出来后朝着寝楼内侧檐廊站着等着,没等多久一行婢女排着队碎步而来,前三个婢女端着热水和洗漱物等,中间三个婢女端着华贵的孔雀尾长裙和珠玉凤钗等衣物头饰,最后三个婢女端着碗罩罩住的早膳。一行九个婢女按顺序一个接一个迈入寝楼,楼内时不时传出极轻柔的说话声,窗子面十几个人影晃动,却并没多大响声。

    “暖儿……”

    陈闲看着寝楼门,偏头笑着问道:“公主起床一直都这么大阵仗?”

    “对呀……”

    暖儿点头说道:“公主可是嫡公主,圣上所有的成年公主里面,就公主一人能以本宫自称。”

    “这我知道……”

    陈闲低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还要等多长时间?”

    “很快的……”

    暖儿揉了揉冻红的脸颊,嘻嘻一笑道:“最多最多还等一个时辰。”

    “嗯?”

    陈闲转头看着这丫头:“这也叫……很快?”

    茫茫积雪中这种气温若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再等一个时辰,曾经的陈闲哪怕不至于冻晕过去,也只怕会冻得嘴唇乌黑四肢发软头晕眼花。今时的陈闲虽无惧于严寒,可不免觉得这常礼真叫人脑壳疼,若一日三次都这么折腾,那这日子真没法过,也恐怕没时间做其它事。而天阳这个时候其实才刚下床,当听说陈闲在寝楼门外等着行常礼,第一时间让郁欢出来传话。

    郁欢自寝楼走出来,走来陈闲身前福一礼:“驸马爷有礼了,女令郁欢,传公主殿下话,驸马爷身子弱多休息,回府后一切繁礼从简,驸马爷从今往后可以不用过来行常礼,早中晚皆免礼,驸马爷请回楼用膳。”

    今后不用行常礼绝对是天大的好事,陈闲求之不得,他向着天阳寝楼长揖一礼笑道:“谢公主善解人意,陈闲告退!”

    他说完转身走向对面自己寝楼,暖儿稍慢几步嬉笑着追上来。

    郁欢倒有些发愣,感觉这位驸马爷好果断,也好像与当初判若两人,为人处世等老练沉稳了好多。

    ……

    ……

    陈闲并不注重吃喝住,更不会主动去妻子寝楼,如今已经不用行常礼,这么一来身心几乎完全自由,与在苏州时便并无太多不同,他顿时觉得浑身自在,心情也不由得大好。他回到自己寝楼,膳房送什么过来就吃什么,并不挑剔也没额外要求,一顿早饭吃得非常香。吃完早饭生活差不多变回苏州时那样,他没什么事做决定出门转一转,暖儿昨日还曾说起过,不知道珠玑和白梨花还在不在京都,如果还在的话,花些银子应该能住在京都内城,那到内城有可能找到人。

    陈闲决定去内城走一走,但才从内院走出来,刘府令拿着一张帖子正巧迎面走来。

    “驸马爷……七弦先生差人送来帖子,邀驸马爷过府一聚。”

    “哦……是吗,有劳刘府令了。”

    陈闲昨日回京了并不是什么秘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温老先生竟这么急着邀请自己过府,他还记得自己当日在杭州时说过到京后定然上门拜访,既如此改日不如今日,他揣好帖子只好暂时放下去内城找珠玑主仆的事。温七弦是宫里大乐师,府邸也在皇城之内,老人义女温贤淑在宫里的大乐司有个乐师官职,温贤淑在宫城内有个住处,但多数时候住在义父的温府。

    暖儿自然听过七弦先生这个人,却不知道自家驸马爷是何时认识的这种大人物,小丫头很有些吃惊。

    “驸马爷好厉害,怎么会认识七弦先生的?”

    “是在杭州时认识的……”

    “嘻……难怪,驸马爷,七弦先生这个人可不简单了,好多年来每逢祭祀等大礼或大朝礼,定是这位老人家奏乐……”

    暖儿欢天喜地跟着陈闲走出公主府,说着她自己对于温七弦这个人的了解。陈闲对老人这些事也曾有过了解,按他的理解方式,温七弦在这个古代世界类似于国宝级的第一乐师,算是曲乐这一块最顶尖的人物。这样一位人物常常出席庆典祭祀等活动也便再正常不过,也无疑是个经常进出皇宫的人,在京身份完全可以想见。

    陈闲和暖儿并未乘坐马车,沿着天水街一路说笑走着,扑面吹来的寒风有些冷,天气也不是很好,时断时续的大雪天。

    温府。

    陈闲才刚走到门前,一顶官轿也正巧停落下压,下人撩起轿子布帘,一位老人走出来,正是元岁公。

    “哈哈……陈大驸马……”

    “哦……元侍郎,真巧真巧,你好你好……”

    陈闲和元岁公面对面地停下脚,笑容满面地拱手问好,暖儿跟过来扯了扯陈闲袍角:“驸马爷,这位老人家又是谁?”

    “这位……”

    陈闲摊着掌指了指笑道:“礼部左侍郎……”

    “竟……竟是侍郎大人?”

    暖儿表情无比意外无比惊讶,回过神来连忙福一礼:“侍郎大人好,我叫暖儿……”

    “好好好……暖儿姑娘好,哈哈……”

    元岁公对个小丫头可没什么谈话兴趣,老人非常亲切地携住陈闲的手,二人踏着门阶向着温府而行。

    “哈哈……陈大驸马,老夫跟你说,上次那幅鹿鸣,老夫和温兄费了好大劲儿……”

    二人说笑上阶。

    暖儿微张着小嘴站在原地看着二人背影:“侍郎大人好好好好亲切,不对……驸马爷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侍郎大人?”

    “我才三个月没跟着驸马爷,驸马爷竟结识了好些大人物……”

    小丫头不免觉得自己错过好多好多事。

    元岁公是温七弦请过来的陪客,而事实上这位老人当初回京时便与温七弦说好的,他日请陈闲过府,也定记得请自己过来坐一坐,能看出这位老人是有心结交陈闲。温七弦坐在自家厅堂主位上等着,温贤淑站在一旁陪着,待陈闲和元岁公被下人领着走过来,温七弦立马搁下茶盏,笑哈哈上前迎接。温贤淑稍慢几步才跟着上前福一礼,随后叠手站一旁听着三人闲谈,她唇边噙着与往日不同的笑意,举止也比当初放松自然很多,可能因为这是在自己家,也可能因为在京都又见到陈闲。

    她笑容很开心,美眸不自觉观察陈闲。

    ……

    ……

    陈闲酒足饭饱从温府回来时天刚黑,天黑以后气温陡降,夜空中又下起雪。

    公主府内院雪花落地无声,婢女轻盈行走脚步亦无声,两栋寝楼无声之中面对面矗立,寝楼间的小桥山石雪景犹是壮美。天黑后两栋寝楼亮起灯火,陈闲这栋寝楼灯火稀疏,对面天阳的寝楼灯火通明,进出走动的身影也比陈闲这边多很多。陈闲今日一天在外,回来后看见对面灯火这么亮,感觉这个妻子好像没出过门,也有可能出过门回来的很早。

    陈闲洗完澡坐内室床上练功,暖儿睡在外室自己床上,叽叽喳喳说着话,小丫头睡着后整栋寝楼彻底安静了。

    深夜过后。

    陈闲练完功睁开眼,目光透过窗户纸看见窗外依旧照着灯火光芒,他走过来打开一扇木窗,对面妻子寝楼仍灯火通明。

    “每天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忽然有些好奇这个妻子一天到晚忙着些什么,没多久又看见婢女抱着白瓷小酒坛走进对面的寝楼。

    “这是借酒消愁,还是?”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妻子的行为,当然纯属好奇而已。

    第二天。

    不用过去行常礼,陈闲起床后直接出了门,他今日去的是元岁公的侍郎府。这位老人昨日是拉着陈闲硬要邀请陈闲今日过府一聚,陈闲没事做自然不会拒绝。元岁公并未邀请其他人,老人侍郎府的客人也就陈闲和温七弦及温贤淑,陈闲过来后陪着两个老人在府上或走一走欣赏雪景,或到书房喝喝茶谈谈字画。陈闲在老人府上看见了自己当日写下的一百零三字鹿鸣,木板架子还被老人装饰得漂漂亮亮,看起来尤其壮观,也听老人说过当初把这玩意儿运回京的难度,大抵有够困难的。

    陈闲最后临走时在元岁公书房写下了两幅字,权当宴邀自己今日过府的谢礼。

    ……

    ……

    今日回来又是天黑时分,内院山石小桥白雪皑皑,不过对面妻子的寝楼黑漆漆的,可能出门没回来。

    天黑后内院婢女差不多忙完所有事,大多会早睡明日接着早起,内院天黑后往往很安静,尤其天阳没回府的时候更安静。天阳有近二十个近婢,暖儿曾经也是天阳的近婢之一,如今则是陈闲的人。天阳的近婢大都和暖儿关系极好,其中花颜和花貌这两个专门伺候天阳梳妆的近婢与暖儿亲如姐妹,暖儿回京后这三日,这两姑娘一有空就跑过来。但由于暖儿整日跟着陈闲出门,便只能等到天黑回来后,暖儿和花颜花貌三个姑娘坐在寝楼外室的桌子前吃着东西嬉笑聊天。

    “暖儿,苏州好不好玩?”

    “好玩啊,你们将来如果有机会来苏州的话,我能整日带你们吃喝玩……”

    “好好……你到时候可别反悔……”

    三个姑娘的话题围绕着苏州一些事,终究是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玩的,或苏州老宅住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或暖儿在苏州平时做些什么。陈闲这栋驸马寝楼虽比天阳的公主寝楼小很多,但一应俱全,面积至少比陈闲在苏州老宅的二层小楼大四五倍,寝楼除了内室和外室,还有正厅和偏厅及书房,整栋寝楼三面开门四面开窗,布局非常巧妙。陈闲在书房无聊地翻看书架上的藏书,时不时能听见暖儿外室这边咯咯咯的欢笑声和嬉闹打趣的声音,具体聊着些什么话题倒听不太清楚。

    “暖儿暖儿……驸马爷好伺候吗?”

    “嗯……好伺候啊,驸马爷最好伺候了,这么长时间还从没发过脾气……”

    三个姑娘坐在桌子前,面前果壳一个比一个堆得高,此时话题转向陈闲,大抵会问问陈闲平时做些什么或有什么爱好。

    “不说驸马爷了,暖儿暖儿……我问你个事儿……”

    “问吧问吧……”

    暖儿嬉笑剥着干果,花颜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嘻嘻问道:“驸马爷有叫你暖床吗?”

    “你……”

    暖儿两颊一红,羞恼地怯声声道:“你问的什么呢?我……我还小呢……”

    “哇……你这还小吗?”

    花颜打趣着上下瞥着暖儿:“你哪里小?才十一个月没见,你现在比我们大好多了。”

    “哼哼哼……”

    暖儿红着脸,很有些得意地笑道:“我在苏州吃得好住得好睡得好,平时还没什么事做,尽长身子当然长得快啦……”

    “倒也对……”

    三个姑娘话题转的很快,这时候便又说起回京后的事。

    “暖儿,我看驸马爷回京后每天出门,你也每天跟着出门,你们出门到底做些什么啊?驸马爷好像没什么事做的吧?”

    “才不是呢,驸马爷很忙的好不好,驸马爷在苏州时就很忙,回京都后还更忙了……”

    “驸马爷能忙些什么?”

    “忙着会友赴宴,呐……我们第一天刚到,凳子还没坐热,蔡统领请驸马爷喝酒……”

    “哦……蔡统领……”

    “嗯……第二天了,我们本想到内城转一转,结果七弦先生差人送来帖子,宴请驸马爷过府一聚,一天又过去了……”

    “哇哇……七弦先生……”

    “呐……今天第三天了,大早上去了礼部元侍郎的府邸,才回来,一天又过去了……”

    “哇……礼部元侍郎……”

    “驸马爷竟然认识这两位大人,那驸马爷明日没地方去了吧?暖儿暖儿……我们明日去外城玩好不好?”

    “不行,没时间,驸马爷好忙的,明日又有地方去……”

    “难道明日……还有人宴请驸马爷?”

    “有啊……”

    “那……那明日该谁了?”

    “六公主母妃云妃娘娘,我们刚回来时,刘府令说,云妃娘娘明日在八仙楼摆洗尘宴,请驸马爷赴宴。”

    “哇……云……云妃娘娘?八仙楼为驸马爷摆洗尘宴?”

    “对呀,驸马爷好忙的。”

    暖儿说起这些时觉得很正常,毕竟驸马爷平时真的好忙,花颜和花貌却很有些吃惊,尤其最后云妃娘娘竟会在宫外设宴替驸马爷接风洗尘。其实陈闲也是在今日回来路过外院时,才听刘府令说宫中云妃娘娘下午差人来过,并说明日在八仙楼宴请自己。陈闲对此并不意外,犹记得当时在杭州带着楚梦莲玩闹时,这小姑娘曾说过会叫母妃在京都最大最大最大的酒楼,摆一桌好大好大好大的洗尘宴。陈闲当时只以为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小姑娘还真这么做。

    洗完澡熄灯。

    陈闲照常坐在床上练功,今晚倒并未听见外室暖儿的说话声,他也没注意对面妻子寝楼的灯火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

    驸马寝楼安安静静,暖儿裹着棉被睡在床上,眼珠子盯着内室门帘,红着脸想着小小心事。

    “我……真的不小了吗?”

    暖儿眼珠子溜溜溜转,羞怯又得意地轻声问自己,她小不小她自己看得见,这种事想起来终究是得意的。

    次日。

    陈闲洗漱完毕走出寝楼,正巧看见对面寝楼也才开门,他看了眼,继续向着内院院口走着。

    他脚步看起来颇有些匆忙,郁欢看着他背影,疑惑地自言自语:“驸马爷每日早出晚归的做着什么呢?莫不是瞎逛?”

第一百五十九章 桌前两人 帘后众女

    今日已是冬月二十一,陈闲到京后的第四日。

    他这四日只在公主府内院吃过一顿早膳,然后每天早晨出门,天黑后才回府。

    府上内院婢女和外院奴婢侍卫等人每天看见这位驸马爷早出晚归,都不免心想驸马爷真是个闲不住的人。

    今日此时又看见驸马爷走出内院走出公主府。

    八仙楼坐落于京都内城太上湖北畔,绝对称得上本朝规模最大最奢华气派的酒楼,也大抵是酒菜最好最贵的酒楼。这家酒楼的主人姓宋,乃本朝第一富宋家的人,宋家人生意做到这种程度,在京在朝的各种人脉关系与眼界等自不必说。宫中贵人在八仙楼摆酒设宴,宋家人早已习以为常,今日也按要求不招待其他客人。

    陈闲乘坐马车自皇城来到内城,刚到内城就和暖儿下车了,让华福先自己回公主府,他想在内城走一走看一看,天这么冷活动活动筋骨,也顺带找一找珠玑和白梨花。其实在街上找珠玑主仆是不抱什么希望的,纯粹是看有没这种运气碰到人。陈闲对京都还算熟悉,沿路走着看着,脑中能生出些印象,记忆中曾去过八仙楼,步行过去也算轻车熟路。

    八仙楼门前守卫森严。

    远远的能看见楚梦莲这小姑娘站在第三层栏杆前,正伸着脑袋左右眺望整条街,也在街上寻找陈闲人影。

    “大姐夫……”

    “大姐夫……”

    “这儿,我在这儿……嘻,大姐夫……”

    楚梦莲在楼上嬉笑挥手,陈闲抬起头去看,微笑着挥挥手,大步走进八仙楼。

    八仙楼掌柜笑呵呵亲自出门相迎,亲自领着陈闲一步步走上楼,每层楼梯的拐角处都站着四名侍卫,除此外再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楼上第三层开着四面窗子,能将内城第一湖太上湖的雪景尽收眼底,亦能俯瞰小半个京都内城。整个第三层只摆着一张能坐下十多人的紫檀八仙桌,桌子旁站着四名宫女和两名宦官,云妃娘娘坐在桌子前喝着茶,含笑看着楼梯口位置。

    “大姐夫,我好想你……”

    “哈……是吗……”

    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迎上来,拉着陈闲往八仙桌这边走,陈闲笑着拱手一礼:“微臣陈闲,拜见云妃娘娘。”

    云妃浅笑抬抬手:“陈驸马无需多礼,请坐……”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陈闲本人,不免好奇地上下打量陈闲,更想看看这个人像不像女儿说的不仅才华横溢且武艺高强。

    若如此。

    那这位驸马便绝非是池中之物。

    ……

    ……

    陈闲今日返回公主府时又是天黑时分,夜空中又次飘起一场小雪。

    内院大小两栋寝楼隔着曲形小池塘南北相望,寝楼间小桥白雪十五六株梅树,寒风吹拂而过,浓浓梅花香随风弥漫。

    天阳寝楼内外又是灯火通明的景象,仅楼外檐下至少挂着二三十盏灯笼,楼门前左右各竖着一尊鹤形铜灯,寝楼内极尽奢华与华贵。花颜和花貌自天阳寝楼跑出来,看见对面驸马寝楼亮着灯火,两姑娘这个时间没事做,便踩着雪面石路,兴匆匆地跑来对面驸马寝楼。暖儿也没事做,也早等着花颜和花貌,三个姑娘又坐在外室圆桌子前,吃吃喝喝笑嘻嘻地聊着天。

    “暖儿暖儿,你们今日去过些什么地方?都吃过些什么好吃的?”

    “嘻……好多好多,多得数不过来啦,呐……我们先在八仙楼吃了一桌洗尘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共有好几十道菜。然后然后……我们下楼上了云妃娘娘的楼船,在太上湖游了大半日,还找湖上的渔船买了好些鱼虾,还吃过太上湖的大螃蟹,八仙楼的厨子在船上做的,还有还有好大一条烤鱼,嘻……好好吃,我现在想起来还想吃……”

    “哇……暖儿你有福了,听你说起来我也好想吃……”

    “那驸马爷明天真没地方去了吧?暖儿……我们三个说好,我们明日下午一起去外城玩……”

    “不行,我没时间啦,驸马爷好忙的……”

    “什……什么嘛?暖儿你难道想说……明日又又又又又有人宴请驸马爷?”

    “对呀对呀……你说中了,但这一次请驸马爷的人,连驸马爷自己都觉得好奇怪……”

    “能有多奇怪?明天到底谁宴请驸马爷?”

    “是燕东郡王的世子……”

    “哇哇……燕东郡王的世子,咦……燕东郡王世子?不是公主的表弟吗?”

    “对……公主的表弟……”

    陈闲对此的确感觉有点奇怪,其实无论是蔡力劲,还是温七弦和元岁公,抑或是楚梦莲和云妃娘娘,他对这些人宴请自己都毫不意外,毕竟都多少有过一段交情。唯独这个燕东郡王世子,陈闲去年与对面妻子拜堂时,就只见过此人一面,记忆中半句话也没说过,自然不可能存在什么交情,但对此人倒并不陌生。陈闲前年和去年在京时,听说过这位世子表弟的名声,记忆中是个如韩惊涛和洪竞泽之流的超级纨绔子弟。

    陈闲今日回来时才从刘府令手上接过此人送来的帖子,说明日在燕东郡王府为自己接风洗尘。

    他自不会拒绝,不管怎么说是对面妻子舅父的儿子,也算得上自己的表弟,他也想会一会这个纨绔表弟。

    即便真合不来就当吃顿饭而已,他并未太在意,也并未多想这些事。

    ……

    ……

    每当夜深人静时,天阳这栋公主寝楼才逐渐熄灯,两个婢女用灯叉取下楼外内侧檐廊下的灯笼,一盏一盏吹灭再挂上去,次日天黑后再取下来点燃挂上。楼外走廊熄灯后,楼内犹是灯火通明,通常持续到深夜过后,寝楼灯火才尽数熄灭。每当熄灯之时,天阳的二十个近婢只有一半走出来,剩下的一半会留在寝楼睡觉,郁欢每夜都睡在天阳寝楼,若再加上一半近婢,天阳这栋公主寝楼差不多住着十二三人。

    陈闲这些日晚上偶尔会站在自己寝楼窗子前观察这些,今晚又看见抱着白瓷小酒坛的婢女进入对面寝楼。

    “这若不是借酒消愁,那便肯定是很爱喝酒,看来酒量还不小……”

    “有意思……”

    他不由笑起来,随后关上窗子,走回床睡大觉。

    其实陈闲每次练完功睡下后不久,每次酒坛婢女进入天阳寝楼后不久,天阳寝楼也会逐渐熄灯,睡觉时间只比陈闲稍晚小半个时辰。两栋寝楼都熄灯后,夜空中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飘落在两栋寝楼之间越积越厚,小桥小池塘逐渐覆上雪变为白色,内院安安静静地听不见半点声音。等到天色将亮,才能看见一两个婢女出现,而后婢女身影一个个增多,雪地上到处是脚印,婢女或忙着扫雪,或忙着擦洗寝楼走廊和门窗及楼柱等,公主府内院新的一天,也便是从婢女们忙碌的身影开始。

    天色大亮后,东边云彩透出了霞光,看来今日大抵是难得的雪过天晴。

    天阳这栋寝楼每天开门时间非常准时,每天开门的人也固定是郁欢,郁欢每天开门后第一件事是等着其余近婢过来。

    今日与往日相同,但也有些不同。

    郁欢站楼门前等着婢女过来时,目光下意识看向对面驸马寝楼,今日又次看见陈闲貌似匆忙地出门而去。

    “每天这么早出门到底干嘛呢?”

    郁欢有些纳闷,皱着眉自言自语道:“这大冷天的出门闲逛,也总该休息一日半日的吧?莫不是有事?能有什么事?”

    她委实想不通这位驸马爷为何总这么新鲜这么有兴致,这感觉甚至像遵循某人命令似的,非得出门不可。

    “哇哇哇……”

    花颜和花貌从寝楼出来,看着陈闲和暖儿背影,两女目光很有些羡慕。

    “驸马爷又出门了……”

    “暖儿也跟着出门了,真好……”

    “驸马爷真是个大忙人,一二三四五……哇,今天已经第五天了,还不知会持续多少天……”

    郁欢听着这话不由皱起眉,根本听不懂这两个丫头在说什么,尤其驸马爷真是个大忙人这句,她更不明白驸马爷怎就成了大忙人了,她本想开口问问的,但送热水和洗漱物及衣裙头饰等物的婢女过来了,此时也已到了天阳起床洗漱梳妆的时间。郁欢一天到晚有非常多的事要做,不仅是公主府内院一切大小事务,还有些包括花颜和花貌等近婢都不知道的事。

    等到一行九个近婢一个接一个地迈入寝楼,花颜花貌也跟着进了寝楼。

    ……

    ……

    燕东郡王府只与天阳公主府相隔两条街,燕东郡王乃先皇后亲弟弟,祖上也是开国功臣,嫡子世代承袭燕东郡王之位,也世代掌管数十万北威军。燕东郡王本人常年镇守北疆,其麾下强将若干,强兵多如牛毛,可以说燕东郡王在北疆跺一跺脚,只怕北疆大地也会跟着颤抖起来。北疆州府属于燕东郡王的封地,这位郡王一年之内只能回京三次,家眷和嫡出子女若没圣上的准许,是不得擅自离京的。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制衡手段,历朝异姓王皆如此,燕东郡王一对子女便类似于留京质子。

    郡王世子名叫李北野,今年还未满二十岁。

    这位不能出京没事做的超级纨绔子弟,对于京都中事的消息向来非常灵通,昨日听说云妃娘娘在八仙楼摆酒设宴,宴请自己表姐的驸马,后来得知前两日也有人宴请表姐的驸马。这位世子对此颇为好奇,他记忆中自己表姐驸马只是个家道中落且平庸无才的落魄书生,他想不通这些人凭什么宴请这么一个表姐驸马,他邀陈闲过府,纯粹是他想会一会这个表姐驸马。

    燕东郡王府,厅堂之内。

    一张桌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人面前一壶酒,除此外没杯子没碗没筷子也没菜。

    陈闲这些日受邀赴宴每一次都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这一次整张桌子面却只放着两壶酒,身旁也没个下人伺候,甚至整间厅堂除了暖儿和对面坐着的李北野以外,再看不见第四个人。暖儿气呼呼地站在陈闲身旁看着,在心中想着这位世子这位公主表弟也真够小气的,即便不让自己陪坐吃饭,也至少得吩咐厨房准备一桌子菜吧,就两壶酒算什么宴请。

    而陈闲很清楚这不是小气,这明摆着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他心中不由想着这纨绔表弟今日闹这么一出究竟是何心理。

    “我该怎么称呼你?”

    李北野下巴仰得很高,挑着眉问道:“陈闲?还是表姐夫?”

    陈闲笑笑说道:“你该称呼我表姐夫。”

    “噗……”

    厅堂内忽然响起女子的笑声,陈闲皱起眉看向暖儿,暖儿连忙摇头表示不是自己。

    其实陈闲已经听出笑声传出来的具体位置,他只是怕自己听错才看向暖儿,此时目光看向厅堂东侧挂着的珠帘后方,果然有女子急忙躲避的身影,他不由笑起来,这才知道这间厅堂不止自己等三个人。他听觉非常敏锐,厅堂东侧珠帘后方女子的笑声绝不止一人,还能听见女子窃窃私语的声音,珠帘后方至少有三个女子。而实际上远远不止三个,躲在珠帘后方偷偷看着厅堂的女子共有十三四个,这群女子是以燕东郡王的女儿李烟儿为首,其他十余个也大多是朝中大臣的女儿或孙女。

    厅堂两人坐桌子前,大群官家小姐偷看。

    李北野顺着陈闲目光看眼珠帘,他当然知道妹妹躲在帘门后。

    “你还真不客气……”

    他看着陈闲,冷冷地反问道:“我们才见面……你就让本世子喊你表姐夫?你不觉得你太会占便宜了?”

    陈闲摇头笑笑:“你话不能这么说……”

    “是吗?”

    李北野挑眉:“我有说错?你只是驸马而已,而我是郡王世子,你身份比我低,却让我叫你表姐夫,你觉得这合理?”

    “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

    陈闲笑起来,他能看出来这纨绔表弟没什么坏心,今日纯粹是言语刁难自己,也大抵想压一压自己,让自己服软而已。

    面对这种人这种话,陈闲倒也想反过来刁难一下这纨绔表弟。

    他故意说出了一句非常装腔的话。

    “世子表弟,你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因为给你面子,我才让你叫我表姐夫的!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

    “你?”

    李北野陡然目瞪口呆。

    “噗……”

    “咯咯咯……”

    珠帘门后顿时传出来一连串笑声。

    陈闲说完后自己也大笑起来,身旁暖儿更是忍不住嘻笑起来。

    李北野邀陈闲过府,却不叫厨房准备酒菜,他自己跑到酒房抱出来两壶酒,还叫妹妹请来一群官家小姐过来看好戏,他小心思是想给陈闲一点难看,也想会一会这表姐驸马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究竟有什么能耐,竟能连日来令得好几人相邀过府。这位世子此时才知道,表姐夫居然这么厚颜无耻,比自己脸皮还厚,他虽有些恼怒,其实心底觉得这表姐夫蛮有意思的。

    “表姐夫是吧?”

    他故意冷笑道:“府上厨子正巧生病了,今天没美味佳肴招待表姐夫,咱们现在就一人一壶酒,喝干为止,怎么样?”

    陈闲听得懂,这是要跟自己拼酒。

    他一身的霸道内功,身体素质远超于寻常人,何惧于一壶酒。

第一百六十章 她(上)

    桌上两个酒壶造型精美,外观分外独特,没壶把手也没壶嘴,壶肚子像小西瓜似的,瓶颈细长壶口也不大。就这一壶酒未必比小酒坛装得少,壶口尚有泥封,像这种用瓷壶封存的酒,看起来就不像普通酒。这两壶酒其实是北疆最烈的酒,酒名叫半壶醉,是这位纨绔世子他爹燕东郡王自北疆捎回来的。酒名半壶之意是指喝半壶必醉,当然没这么绝对,大抵因人而异。

    桌前两人同时扯掉壶口泥封。

    李北野拎着酒壶壶颈,看着对面坐着的陈闲:“表姐夫你进门是客,我敬你,你先喝,请……”

    他摇了摇酒壶,面带恶趣味笑意坐着不动。

    “好,那我先干为敬……”

    陈闲无所谓笑笑,右手拎起壶颈,左手托着壶肚,仰起头咕咕咕往下喝。

    他喝下第一口就已经尝出这壶酒虽然是发酵酒,但酒的度数远远超过了普遍发酵酒的最高度数,想来是运用了特殊的酿造技术,已近乎接近蒸馏酒,他一面换气一面喝,喝得并不快。陈闲向来不好酒,他上一世自小习武,身体强健本身酒量也很大,酒量这种东西虽带不过来,但至今习练了将近一年的独门内功,这样一壶烈酒喝进肚子并不会有事。

    他一口喝完,笑着倒转酒壶,半滴酒也不剩,对面李北野早已经睁大眼睛张大嘴。

    “咚——”

    陈闲沉沉地搁下酒壶,笑着拱拱手道:“多谢世子表弟厚情款待,告辞!”

    他说完起身而去,暖儿回过神嬉笑追上来。

    李北野犹是愕然地坐着,看着桌子对面喝空的酒壶,他妹妹李烟儿等十三四个官家小姐个个吃惊地自珠帘后方走出来。

    “哥,表姐夫好能喝……”

    “对对对……噗,讲话还很风趣呢……”

    “嘻……也挺英俊的……”

    “都说天阳大公主的驸马无德无才,还是个病弱书生,看样子不像嘛……”

    “对呀……半点也不像,反倒像个身强体健的武人……”

    “这绝不可能……”

    李北野忽然醒过神来:“他一定是装的,装作没事而已,这么大壶半壶醉喝下去,他不可能没事,我追上去看看……”

    陈闲自燕东郡王府出来后去了内城,想着到内城碰运气找一找珠玑和白梨花。他刚一壶烈酒喝进肚子,此时感觉全身无比暖和,甚至走着走着有点发热,迎面吹拂而来的寒风也觉分外温煦,也多少有点头晕脚轻,但在内城走了几圈后,便什么感觉也没了。李北野从自己府上追出来,直到此时依旧悄悄地尾随着陈闲,他就想看陈闲会不会醉倒,或会不会吐出来。然而跟着陈闲走了一天吹了一天的冷风,他自己冻得直哆嗦,也没看见陈闲醉倒或呕吐。

    “这家伙是人吗?”

    李北野跟到天阳公主府对面巷子口看着,亲眼看见陈闲好好的迈入公主府,他惊讶不已不由啧啧称奇。

    ……

    ……

    陈闲今日回来时又是天黑时分,夜空中倒并未下雪。

    虽未下雪但气温很低,大抵典型的北方干冷天,两栋寝楼间的小桥路面冻着厚厚的冰雪,内院婢女用铲子都很难铲动。桥下小池塘更是从水面上冻结到了水底下,满满一池水成了一池冰块,好在今晚没有起风,待屋里靠近暖炉比较温暖。花颜和花貌这两个天阳近婢,今晚又是第一时间跑来驸马寝楼,三个姑娘又坐在寝楼外室桌子前吃喝聊天。

    “暖儿,你今天跟着驸马爷到郡王府吃了些什么?”

    “哼……提起来就生气……”

    “噗……郡王世子就只摆了两壶酒而已?”

    “嗯嗯……驸马爷一口喝完就走了,然后我们到内城逛了大半日,再然后就回来啦……”

    “那驸马爷明日岂不没地方去啦?我今早和花颜还打过赌呢,说肯定还有其他人宴请驸马爷,哇……好可惜……”

    “嘻……不可惜不可惜,其实明日……还真又有人宴请驸马爷……”

    “哇……真的假的?是谁?”

    “你们先猜一猜……”

    “兵部侍郎?”

    “往上猜……”

    “户部尚书?”

    “再往上……”

    “都尚书大人了还再往上?哦哦……明天又是六公主?”

    “不是六公主,是二公主!”

    “二?”

    花颜花貌吃惊地对望一眼,两女转头目光透过窗子望一眼对面天阳的公主寝楼,压低声音道:“真的是二公主?”

    年龄排行一和二的两个人似乎向来容易令人倍觉敏感,何况二公主楚月娇也是有驸马的有夫之妇,竟会单独宴请姐姐的驸马,这在任何人看来都多少会觉得有点不合适。然而楚月娇却真这么做了,她下午命人送来帖子,明日在八仙楼宴请陈闲,她没提姐姐天阳,就只宴请陈闲一人而已。陈闲回来时从刘府令手上接到帖子,当时就已经考虑清楚,一位公主相邀,若是不去不太好,但即使去了也会立马找借口走掉,或者去了干脆不露面,叫暖儿上八仙楼说自己生病了来不了。

    陈闲可不想再次卷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中。

    ……

    ……

    两栋寝楼熄灯后,内院静悄悄的,小桥池塘冰雪泛着白光,池边梅花树在雪中怒放。

    第二天。

    犹是雪过天晴好天气,东边霞光穿透云彩,普照着内院地面上的冰雪,但气温依旧太低,冰雪在阳光下也难融化掉。

    郁欢今早又是准时开门出来,她第一眼却是看向对面驸马寝楼。

    “难道今日也照常出门?”

    她话才刚出口,果然又看见陈闲和暖儿走出寝楼而去,她纳闷不已:“每天早出晚归的究竟干嘛呢?”

    “你们看你们看……驸马爷又出门了……”

    跟着郁欢走出天阳寝楼的并非花颜花貌,而是天阳的其他近婢。

    “驸马爷每天出门,好忙好忙的样子……”

    “噗……我猜是逛大街。”

    “我也觉得……”

    “不,才不是逛大街……”

    花颜和花貌闻声走出寝楼,两女学着暖儿的语气,嬉笑道:“驸马爷很忙的好不好,都没时间休息!”

    “喂喂……我看你们每天去找暖儿,那你们一定知道驸马爷每天做着什么,快快快……说来听听……”

    “嗯嗯嗯……驸马爷之所以每天出门……”

    “行了,公主起床了……”

    “哦……”

    花颜花貌正想说说驸马爷为什么每天出门,此时一行九个近婢端着洗漱物和衣裙头饰等走了过来,闲谈时间也到此结束。九个近婢一个接一个迈入天阳寝楼,郁欢和花颜花貌等其他近婢也跟着进了寝楼。近婢有一套须得遵守的规矩和礼数,没事做时无论怎么聊天都行,做着事时绝不能乱讲话,这是尊重也是礼节。因此天阳每天起床的阵仗虽然不小,其实寝楼内往往非常安静,即使时而有些声音,也大多是天阳的声音,或是郁欢的声音,再或是洗漱时的水响声。

    天阳这栋公主寝楼格局也非常巧妙,富丽堂皇而又大气奢华,寝楼木板地面不同地方铺着色彩形式不同的绣花毛毯。

    霞光照着寝楼自窗而入,光线照着地面毛毯,寝楼内室珠帘之外站着十五六个近婢,却听不见半点声音。珠帘之内有水响声,随后负责伺候天阳洗漱的三个婢女先一步走出来,端着早膳的三个近婢在这个时候才走进珠帘之内。先洗漱再吃早膳,吃完早膳再洗漱一次,然后再梳妆与穿裙,这向来是天阳的生活习惯,近婢都很懂,也都会按照顺序进出珠帘。

    珠帘内是天阳的寝地,亦是整栋寝楼最私密光线也相对较暗的地方,但却是整栋寝楼面积最宽阔也最华贵的小天地。

    哗啦啦。

    珠帘长串珠子相撞传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天阳身穿着一套洁白的寝衣走出来。

    ……

    ……

    自寝地走出来,梳妆台光线有些亮,冬日晴天总能令人心情愉悦,天阳有些开心地露出笑意。她穿着洁白寝衣坐在梳妆台前,花颜和花貌是专门负责替天阳梳妆的近婢,两个姑娘梳着天阳一头乌黑顺滑的及腰长发。负责洗漱和早膳的近婢这个时候会做其它事,或到珠帘内天阳的寝地收拾床上被褥,或倒掉盆中洗漱过的水,或端着吃剩的早膳走出寝楼。而端着衣裙衣饰和头饰的近婢,这个时候全站在天阳身后等着。

    郁欢站在梳妆台一旁,她是天阳的心腹之一,她知道很多其他近婢不知道的事,比如她知道风雨楼也知道刺客门等。

    同时。

    她也很了解天阳,她知道天阳这个时候心中想着什么,但她从不会主动去做。

    “郁欢……”

    天阳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想起来心中就有些开心。

    郁欢倒有些无奈地苦笑,转身而去用小玉杯倒来一杯酒,动作小心地用双掌捧着这杯酒递到天阳面前。

    花颜和花貌梳顺了天阳的长发,然后换成小木梳替天阳挽着发髻,两姑娘动作熟练,半披半堆式的发髻不一会儿已出现雏形。天阳两根玉指拈着小玉杯,一小口一小口品着杯中美酒,起床后是大晴天,杯中酒如往日一样好喝,她心情很好,但她即使笑起来,也从不会露齿,安静的美好的淡淡的笑。她的近婢对她早中晚喝酒早习以为常,从不会觉得奇怪,但公主府有一个人总爱劝天阳少喝酒,这个人在公主府的地位还不低,正是天阳的乳娘。

    何乳娘今早也准时地走进这栋寝楼,走来梳妆台这个地方,看见天阳端着酒杯,如郁欢一样无奈苦笑。

    “公主,你是女子,怎能像男子似的贪念杯中物?”

    “嗯嗯嗯……乳娘来啦……”

    类似于这样的话,天阳这些年不知听过多少遍,虽铭记在心中,可是忍不住。何乳娘也知道自己说了好多遍,但她其实说归说,并不会真正的计较,她只希望天阳自己能够做到少喝酒。若做不到她能有什么办法,她不可能严厉要求甚至命令天阳少喝酒,反倒时间长了看得次数多了,她自己都觉得喝酒好像挺正常的,但劝还是要劝,这大抵已经是何乳娘的一种习惯。

    “郁欢……”

    天阳喝完杯中酒,把玉杯递给一旁郁欢,眼神和笑意都已经表露出再来一杯。

    “我的公主……”

    何乳娘已是哭笑不得。

    “乳娘……”

    天阳嗓音和语气起了些变化:“我再喝最后一杯。”

    “行行行……”

    何乳娘无奈走去一边。

    天阳如愿以偿有些开心,回过头道:“谢谢乳娘。”

    她嗓音天生甜软而不娇腻,后天养成带着淡淡的威严,她正常情绪语气向来平缓一致,吐字非常清晰。面对近婢和乳娘等人,她几乎从不发怒,对待这些人向来亲和友善,若对待其他人,态度自当不同,到底因人而异。她大抵属于比较典型的有江南女子的温柔,也有北方女子的豪迈,她很少借酒消愁,早中晚喝酒仅是因为爱喝酒,最爱喝烈酒,或可能千杯不醉。

    ……

    ……

    郁欢又倒来一杯酒,天阳拈着小玉杯,小口小口品尝,越喝越觉好喝,或喝完后还想再喝一杯,但她懂这是最后一杯。

    “郁欢,他……”

    天阳想起自己驸马陈闲,心中多少有点陌生感,话音稍顿继续问道:“驸马回京之后在忙些什么?”

    她这些日虽并未时刻关注陈闲的一举一动,其实知道陈闲每日早出晚归,她有时候会在心中设想陈闲整日出门做着什么,她对自己驸马终究是有些好奇的。而此时站在梳妆台这个地方的近婢,也都很想知道驸马爷为何总是早出晚归,好像很忙很忙的样子,原本前一刻就很想听花颜和花貌说说,这一刻听见公主主动问起,这些近婢一个个竖起耳朵准备听听。

    可郁欢自己也是憋在心里纳闷多日,她哪知道陈闲在忙些什么,她稍微迟疑,看向花颜花貌:“你们知道你们说……”

    花颜花貌替天阳梳着妆,闻言看着铜镜中的天阳,天阳轻笑颔首道:“说出来听听……”

    “是,公主……”

    两姑娘得到天阳准许,话匣子一开顿时如江河倾泻:“公主,驸马爷每天好忙的,都没时间休息!”

    “呐……驸马爷回京第一日,凳子还没坐热,蔡统领便邀驸马爷到外院喝酒;第二日,驸马爷本想出门转一转,可七弦先生差人送来帖子,说邀驸马爷过府一聚;第三日,礼部元侍郎在府上设宴,也邀驸马爷过府一聚;第四日,第四日是六公主和云妃娘娘在八仙楼摆酒设宴,说替驸马爷接风洗尘;第五日,郡王世子……”

    郁欢和身后站着的近婢听着陈闲这几日事,都不由得惊讶不已,她们以为陈闲只是出门闲逛,此时才知这也太忙了吧。

    更让她们吃惊的是,除蔡力劲以外,每一个都不是普通人物,尤其是六公主还有云妃娘娘。

    天阳小口尝着玉杯中的美酒,她听着这话也有点意外,但最先思考的可能是这些人为何宴请自己驸马的原因。

    “那……”

    天阳喝完最后一小口酒,把玉杯递给郁欢,嗓音甜软问道:“那今日这第六日,又是谁宴请驸马?”

    “是……是……”

    花颜花貌看一眼铜镜中的天阳,神色有些担心与畏惧说道:“今日……是二公主!”

    “二公主?”

    郁欢和身后近婢这次更吃惊,脸上也多少有些吃惊以外的表情,也都不由或通过铜镜或侧面等角度看向天阳。

    天阳很安静地坐着,但却略微蹙着眉。

    她或许意外也或许惊讶,但同样她最先思考的会是个中缘由,她虽未必想到原因,但很快笑不露齿。

    她的这种笑,没人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

    ……

    花颜和花貌替天阳梳好了发髻,佩戴好了发钗和头饰,两姑娘退到一边恭敬地站着,天阳站起身稍微走出来一点,两个端着衣裙和衣饰的近婢走过来伺候天阳穿衣穿裙。天阳伸着两条手臂,前一刻身穿白色寝衣的她,这一刻身穿华丽的长裙,近婢替她理着衣裙衣角,替她缠戴丝带衣饰,她站着未动,眼睛目视着前方,思绪陷入在思考当中,想着些不大不小的心事。

    近婢替她穿戴好了衣裙衣饰,她再次坐回梳妆台前,两个近婢替她做最后的打扮。

    她其实可以不用任何妆扮,她本朝第一美人和京都十二国色之首的美誉并不只是后宫嫔妃们无聊时候的话题,若说人无完人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没有绝对完美的人,那么人的外表绝对有可能接近完美,天阳正是个外表接近于完美的女子。她温柔如水而又豪情万丈,她有着完美的脸蛋,有着完美的五官,有着完美的肌肤,有着完美的身段,她有着让世间女子羡慕的美,也有着让世间男子着迷的美。她的美并非刺眼的美,也并非震撼的美,而是当你看过一眼后,温润而永恒的美。

    她任何时候都有着完美的美,她梳妆打扮,打扮的不是外表,打扮的是她的身份。

    她髻上三支珠玉凤钗,身穿暗红色与深绿色相交的孔雀尾曳地长裙,这代表的正是她的身份地位。

    本朝能佩戴凤钗的女子屈指可数,宫里就韩皇后和王贵妃能佩戴不同等级的凤钗,本朝能穿孔雀和凤凰祥瑞绣图的女子也屈指可数。而天阳可以头戴凤钗,身穿孔雀和凤凰,甚至她的衣裙和绣鞋等内外衣物还能有少量的明黄色,明黄色向来是历朝历代圣上和皇后的专属衣色,其他人除非得圣上赐色,否则一律视为谋逆之罪。可以说天阳她承继了她母后文景皇后的遗泽,她胸前的孔雀展翅绣图正是明黄色,她后颈长发遮掩住的肚兜系带也是明黄色,她衣色和绣图及头饰,便是她的身份。

    她就是天阳,本朝第一美人,一个脸蛋与五官及肌肤与身段都接近于完美的女子。

    她穿戴整齐了走出寝楼,楼外灿艳的阳光斜照而来,在冰天雪地上行走,广袖及地长裙曳地,这一刻的她也雍容华贵。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她(中)

    冬日阳光温和。

    寝楼外冰天雪地泛着晃眼的亮光。

    内院婢女看见天阳走过来,停在小桥边曲膝福一礼。

    天阳平时可以说很忙,也可以说很闲,她从出生就注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终生养尊处优相夫教子即可。她性格虽也或许是个偏向于相夫教子型的女子,但有些事不是全由性格决定,她身份虽然无事可做,可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她每次出门之前若心情不错,若无重要事,会习惯性先去两个地方,先到内院的洗笔书斋,或写一写字,或描一幅画,她未必会写完整幅字,也未必会描完整幅画,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才写完一幅字才描完一幅画也很正常,这仅是修心养性而已。

    歌舞曲乐她也擅长,女红刺绣她也学过,但近些年很少做这些,因为近些年私事越来越多,也因为何乳娘经常劝止。

    何乳娘认为歌舞女红等都有失公主尊贵身份,像这样写写字或画画画才不失身份。

    “公主午膳想吃些什么?告诉乳娘,乳娘我也好早点传达膳房。”

    “嗯……乳娘做主吧。”

    “行行……老身替公主做主。”

    洗笔书斋是天阳寝楼外的第二间书房,面积比寝楼内的书房大很多,书桌书架的样式和大小都超出一般规制。

    天阳站在书桌前运笔写着字,一笔一划写得很慢,神情很投入也很仔细。何乳娘站在书桌一旁欣赏,这位乳娘欣赏着纸上好字,也欣赏着天阳这个人,她向来疼爱天阳,当年抱着刚出生的小天阳就无比喜欢。她这些年看着小天阳一天天长大成大天阳,无论何时何地好似永远看不厌,也总时常在心中感叹世上有如此完美的人儿。

    她是天阳乳娘,哺乳天阳长大的人,多数时候是她伺候天阳沐浴,她同时也是女人,以她过来女人的视角,想来没人比她更清楚比她更懂单论身子和外貌天阳是多么完美。这位乳娘付出的是母亲般的情感,有时候会想世上根本没有哪个男子配得上公主,也没哪个男子配拥有公主,甚至包括已经是驸马,住在驸马寝楼的人也不配。她这种想法自私也无私,主要因她向来把天阳当成心肝宝贝似的呵护,她不忍看见天阳被任何人糟蹋被任何人伤害,她有时只假想天阳被人伤害便觉心痛。

    “乳娘,我出门了……”

    “好好好……天冷地滑,公主走路当心,也别让寒风刮伤了脸,记得午膳前回府……”

    “记着了乳娘……”

    天阳缓步走出洗笔书斋,郁欢和近婢们左右随行,何乳娘站在书斋门前目送着天阳背影。

    外院奴婢看见天阳走出内院,也都或远或近止步福礼,天阳出门前习惯性来的第二个地方正是外院虎园,虎园内养着两只老虎。这两只老虎是天阳四年前出京游山,从两个猎人手上救回来的,当时这两只老虎还是幼虎,后腿都被捕兽夹夹出了重伤,腿伤两年前才完全愈合。天阳这四年看着这两只幼虎长成大虎,她自己也从十六岁满了二十岁,虎园两只老虎是她唯一喜爱的动物,还很喜欢听老虎洪亮的吼叫声。这两只虎是蔡力劲每日照料,天阳经常过来看一看,每次看见后心情很好。

    天阳偶尔还会叫人打开虎园的铁栏门,然后走进宽阔的虎园内,近距离看一看这两只虎。

    此时倒只走到铁栏门前停下脚,她唇带笑意看着虎园内两只老虎,两只趴雪地上的老虎也看着她。天阳髻上是凤凰,裙上绣彩是孔雀,如同孔雀和凤凰看着老虎,也如同老虎看着凤凰和孔雀。天阳的任何一件衣裙做工都非常精细,就身上这件代表她身份的曳地长裙,宫中绣女需要两三个月才织出这么一件,而她孔雀与凤凰绣彩绣图的衣裙共有一二十件,可以说寸衣寸金。她这身衣裙裙幅虽长,下裙三层相叠却并无厚重感,腰肢如身穿夏裙时一般纤细,上裳合身而无比饱满。

    她安静地看着,静静地欣赏着百兽之王的雄姿。

    她向来认为女子应该是温柔的,而男子则该如百兽之王,虽未必需要拥有虎一般强壮的身躯,至少要有强大的内心。

    她喜欢虎也或许崇拜虎,她大抵温柔之余,也有如虎一样的气势与胆魄。

    ……

    ……

    天阳每次出门只带六个近婢,侍卫是由蔡力劲挑选三十人,蔡力劲平时也担当车夫,通常天阳还未走出公主府,蔡力劲就已经把车驾准备好。郁欢则是每天固定跟进跟出,天阳出门郁欢必定寸步不离,若天阳不出门,郁欢也会单独出门。公主府侍卫皆训练有素,府门前侍卫看见天阳出门,如往日一般肃然起敬,绝没人流露出半点非分眼神。

    蔡力劲牵着马绳站在车驾旁等着,天阳小慢步自门阶上走下来,当走到车驾旁,目光瞥见街上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天阳表姐,等等……”

    “北野?”

    皇城天水街的行人向来稀少,李北野独一人匆忙跑过来尤为显眼。

    “天……天阳表姐……”

    “每次见你都这么冒冒失失的,这次却又为何事慌张?”

    “这次是有急事,表姐你听我说……”

    天阳很少因为一件事而着急而失态,除非生气或者发怒,如不然言行向来温柔平缓。她自记事起就在母后文景皇后的教导下学习各种宫礼,她母后教她的是一国公主该有的仪态,用膳时的吃姿,落坐时的坐姿,就寝时的睡姿,走路时的步姿等,文景皇后对她无比严苛。也正因为文景皇后在世时的教导,才有了如今无论何时,都向来注重自己女子仪态的天阳。

    李北野大喊大叫匆忙跑来,说完话逃命似的跑了,天阳蹙着眉站在车架旁,随后不自觉笑不露齿。

    对于天阳来说,李北野这些话算个好消息。

    车驾包着锯齿铁皮的防滑木轮缓慢地滚动起来,车驾在雪地上行驶很慢,二三十名带刀侍卫簇拥着马车,郁欢和六个近婢贴着车驾而行。天阳独自坐在厚重而华贵的车驾内,并着腿端庄而坐,右手搭着左手,两手虎口相扣。她髻上凤钗看起来有点沉,玉珠时而轻微晃动,她习惯了凤钗头饰的重量,无论珠子如何晃动,她端庄坐着纹丝不动。

    “……急事,表姐你听我说,我昨日在府上宴请陈闲这家伙……”

    “我本来想着……”

    “表姐你猜后来怎么样了?这家伙竟然一口气喝下了整壶半壶醉,他喝完居然没醉,我跟了他一天……”

    “比喝酒,我彻底服了……”

    “都说这家伙是个病书生,表姐,我现在想起这话只想骂人……”

    “这哪像病书生?”

    “天阳表姐,我看你都未必是陈闲的对手……”

    “是吗?但这却是好事……”

    “还有……你左一句陈闲,右一句陈闲,上一句这家伙,下一句这家伙。北野你记住表姐的话,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外人如何议论他,无论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或关系是否融洽是否和睦,他都是你表姐夫……”

    “好……我,我记住了,表姐你有事先忙,我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

    天阳很爱思考问题,无论大小任何事总爱再三思考,她每次思考问题会很入迷,美眸很长时间才眨动一下。

    她此时想起自己驸马陈闲这个人,其实心底终究有种陌生感,这时候再三回想起这些话,她仍不免惊奇地蹙起眉。她爱喝酒只是兴趣而已,并非不良嗜好,其实向来很有分寸,她从来不会多喝,也不会把自己喝醉,更不会计较是不是谁的对手,也不可能为着这点事与人较量。但整壶半壶醉喝下去居然没醉,她多少有些惊讶有些好奇,也正如她自己说的这是好事。她大抵因为她自己的爱好,潜意识希望自己驸马是个也能喝酒的人,最主要因为这能说明,驸马如今身体调养的很好,甚至远超其他男子,其实这也大抵是她希望,自己驸马是个身强体壮的伟丈夫。

    她想着这些事,其实也有点疑惑。

    半壶醉有多烈她很清楚,陈闲是病书生的说法她也听过,但她并未多想这个疑问,只当是自己驸马在苏州调养的很好。

    她今早起床后心情就很不错,此时想来心情更不错,若现在有杯酒的话可能心情还会更好。

    她想到酒也并不是非要喝,她撩起车驾帘子看了眼窗外酒楼,街畔站着的男女行人有的眼神惊艳或有的表情茫然。住在京都皇城内的人没人不认识这辆车驾,自也能一眼认出撩起帘子的人是谁。天阳看了眼酒楼,看见客人热热闹闹同桌对饮,其实这就够了,她放下车驾帘子端庄而坐,不一会儿又陷入思考。

    她每天其实有不少事,像今日雪过天晴,她会回一趟皇宫,陪着皇祖母说说话,午膳之前定准时回府,用过午膳会忙些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然后下午会再出一趟门,或选择个好的地方,看看冰湖美景和雪山丽景,或找个时间去些同样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地方。她也偶尔去内城的妙音阁坐一坐,妙音阁并非青楼而是乐坊,是全京都规模与名气最大的乐坊。

    京都没有风雨楼。

    却有妙音阁。

    ……

    ……

    陈闲今早去了内城后并未上八仙楼,只让暖儿上楼向楚月娇说了声,之后在内城转悠了大半日,在内城并未碰到妻子天阳的车驾。再之后看见天空雪云遮住晴空,也突然起风降温了,陈闲见天气不太对劲,立马和暖儿掉转方向往皇城走。他二人这些日都是天黑时分才回来,今日回来时比往日至少早一个时辰,只因天色不太好看不出来。

    今日半天阳光照射,公主府内院的冰雪却并未融化,寝楼间的小桥路面依旧覆着冰雪,桥下小池塘也依旧能够走人。

    陈闲和暖儿还尚未走到内院,很巧的是天阳这个时候也才刚回来,一行人稍慢几步也正向着内院这边走着。陈闲和暖儿听见身后方传来行礼的声音,停下脚转身去看,暖儿立马远远的向着天阳福一礼,郁欢和六个近婢也远远的向着陈闲福一礼。陈闲站在内院拱门外,看着天阳小慢步一步步走过来,这还是他回京以后第一次看见这个妻子。他当初在京时只见过这妻子两面,此时算是第三面,因为曾经见过,他心中对这个妻子的美并无太多的触动,他本也向来认为这个妻子的脸蛋五官和身材等无可挑剔,确实看不厌的美。此时这么巧一起回来,都准备进内院,他身为男人也身为驸马,公主妻子先行很正常。

    “公主……”

    相隔二十余步,陈闲微笑着长揖一礼。

    天阳这也是陈闲回京以后第一次看见陈闲,也是第三次看见陈闲,她对此次这么巧相遇稍有些意外,但最先思考的反倒是二妹楚月娇为何单独宴请自己驸马陈闲。温七弦等人宴请陈闲,天阳能猜出其中原因,她至今记得霍艳侯当初在苏州陈家老宅时写给她的书信。她知道自己驸马陈闲其实并非平庸无能的书生,也知道驸马琴技超然,更知道驸马诗词不俗。她听霍艳侯回京后弹过离骚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很好听,她也很喜欢听,也听霍艳侯念过陈闲的一首诗和两首词,诗词写的很好,她至今想起犹觉绝好。她唯独没见过陈闲书法,只听霍艳侯说驸马书法登峰造极,饱学之士奉以为稀世墨宝,她想象不出究竟有多好,但想来定然写的极好。她自这之后已然清楚京都人言不实,已然知道自己驸马是有才华的人。

    蔡统领因旧交款待驸马,七弦因好曲宴请驸马,元侍郎因好字宴请驸马,六妹因交情宴请驸马,表弟因好玩宴请驸马。

    以上。

    正是天阳想到的原因,她唯独不解二妹是何原因宴请自己驸马。

    她很了解自己二妹,她知道二妹自小样样喜欢与人攀比,也总想着样样胜过其他人,她还知道二妹尤其爱与自己比较。

    天阳很多事喜欢自己先反复思考,她此时一步步走向陈闲,犹自想着心中事,她眼睛不是会说话的眼睛,也不是爱笑的眼睛,而是一双爱思考问题的眼睛,思考起问题习惯性一眨不眨。当然她也清楚二妹单独宴请自己驸马其实未必是多大的事,也未必需要理由,或者说理由有千千万万。她知道二哥和二妹及六妹都去过苏杭,那便多半是在苏杭认识的,因此她真正思考的,可能是自己驸马和二妹楚月娇的关系。

    这种问题她不会直接问,她想着这个问题,走来陈闲面前三步处停下脚,曲膝微福一礼:“驸马……”

    陈闲揖礼,她福礼。

    平平常常的公主与驸马相见后的问候礼。

    陈闲笑着拱手还一礼,稍稍往边上挪动一步:“公主先请……”

    天阳抿唇,右手广袖负于身后先行,擦肩而过时她眼眸依然看着陈闲,可能仍在思考心中事,待迈入内院才转正视线。

    她同时已经看出,驸马如今气色果然比当初好很多,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也已感觉出好似有点不同。

    陈闲依旧站在原地,微笑闻着阵阵衣香。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她(下)

    自下午雪云遮住晴空,天黑后又下起雪。

    北风呼呼呼的卷着雪花飘落,积雪又覆上厚厚的雪,转眼间内院已尽是皑皑雪白。

    南北相望的两栋寝楼一如这些日,朝南灯火通明,望北灯火稀疏。

    暖儿和花颜花貌又坐在驸马寝楼外室吃着坚果聊着天,聊着今日做过些什么和明日有没去处之类的话题,内院其他婢女这时候或已经去歇息,或也三三两两坐屋里闲聊,近婢则大多待在天阳的寝楼随身伺候。花颜花貌坐了半个多时辰,到时间后起身去了对面天阳寝楼。暖儿收拾好桌上果壳和茶水等,走过来关住驸马寝楼的门,等到陈闲洗完澡,暖儿也洗了睡了。

    驸马寝楼熄灯以后,对面寝楼灯火依旧。

    陈闲准备睡觉时,习惯性走来窗子前看一眼,果然又正巧看见婢女抱着白瓷小酒坛进入对面妻子寝楼。

    “不可能每晚都借酒消愁吧?哪这么多烦心事?那这是爱喝酒?”

    “啧……”

    他不由笑起来:“不仅喜爱喝酒,还养着两只猛虎……”

    他前日听见过几声虎吼,本以为是从其它地方传过来的,后来才知道外院有个虎园,也听蔡力劲说过这妻子很喜欢这两只虎。他当时不免觉得这妻子的爱好真奇特,不爱小猫小狗这些,却偏爱大型猛兽,就潜意识心理而言,这大抵是心有猛虎。他对此纯属好奇,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喝酒也很正常,低度发酵酒而已,普遍十度左右,最高不过二十度,纵然有特殊的酿造技术,只怕二十五六度顶天了,只要不日日夜夜往死里喝,这种酒其实反倒具有非常好的养生功效。

    陈闲站着看了会儿,关上窗子回床睡了。

    ……

    ……

    天阳每天起床时间和就寝时间向来很有规律,内院近婢通常先伺候她沐浴睡下后,才逐渐熄灭寝楼内外的灯火。这个时间差不多到了天阳沐浴的时间,近十个近婢站在寝楼梳妆台这个地方等着,花颜和花貌正替天阳摘掉髻上的凤钗等头饰。寝楼外起风下着雪,梳妆台这边灯火最亮,十余人安安静静站着,此处也最暖和,摆设物饰皆纹丝未动,感受不到楼外寒风。

    “暖儿说,驸马爷今日没上八仙楼,只让暖儿上楼转告二公主,说驸马爷染了风寒……”

    梳妆台这边偶尔响起轻微说话声,现在说话的是花颜和花貌,其余近婢依然安安静静地站在身后听着。寝楼近婢天黑后都看见花颜和花貌去过对面的驸马寝楼,也肯定问过暖儿今日出门做过些什么,这些近婢因为连日来这么多人宴请驸马爷,因此对陈闲一举一动充满好奇。但只会在私下里聊起这些话题,花颜和花貌也绝不会当着天阳的面主动说起这些话,她二人这时候之所以说起,并非因为天阳问了才说的,其实是郁欢问的。

    郁欢非常了解天阳,她回内院时就知道天阳在思考什么,定然在思考二公主和驸马爷之间的关系。

    “染了风寒?”

    天阳从思考中回过神,铜镜中她的表情略有些诧异,而后浅浅地尝了口玉杯中的温酒,她再抬眸看向铜镜中自己的脸,不自觉地笑而不露齿。她虽想知道自己驸马和二妹的关系,但她纵然要问只会光明正大的直接问陈闲,这种事她不会背地里通过婢女之口得知,更不会派婢女过去套问驸马具体做过些什么。若郁欢没有问起,她仍会在心中自己想着,想不通就放下或留意这些事,或许只有当感觉很有问题,她才会挑明问陈闲。她现在已经懂了,驸马是不愿赴宴的,那彼此关系想来寻常。

    她思考这个问题大抵是担心自己驸马和二妹的关系不寻常,若如此这件事后果非一般的严重。酒能令人心情好,天阳此时心情很好,也大抵因为问题已经不是问题,已经不用思考问题。她心情好或很好或非常好时,其实言行举止不会有多大的变化。她不会因为心情很好或非常好而失态大笑出声,也不会笑得眯起眼眸,她只在心中笑,唇边平静而淡淡的笑。

    郁欢主动问起也因担心对面驸马爷不明事理惹出什么大事来,当得知陈闲借病没去也终于放下心。

    “那明日可还有人宴请驸马爷?”

    “有,听暖儿说,二皇子献王殿下明日也在八仙楼宴请驸马爷。”

    “献王?”

    郁欢皱起眉。

    站身后的近婢只以为郁欢是因为惊讶,这些近婢也很惊讶,没想到这么多人排着队宴请驸马爷,明日后已经连续七天。

    天阳拈着小玉杯陷入沉思,随后一口饮尽杯中温酒,露出笑自言自语道:“驸马人缘真不错……”

    花颜和花貌及其余近婢也都觉得驸马爷人缘很好,唯独郁欢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她知道青雀剑等一切事,她看来自家驸马爷最不该和楚乾律走在一起。而天阳倒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毕竟驸马不清楚一些事,她不怪自己驸马和二哥走得近,或许在她眼中,她更担心的可能是自己驸马和二妹走得太近,反倒不担心驸马和二哥的关系。也正如她自己说的,她觉得自己驸马人缘真的不错,这些日这么多人宴请驸马,相当于已经从侧面证明驸马的人缘和人品等,她想起来其实感觉挺好的。

    天阳是个无论喝多少酒无论喝多烈的酒都不会红脸的人,生气或者发怒时也不会红脸,甚至说一般人看不到她红脸。然而很奇怪的是,她沐浴时近婢若只看她一眼,近婢立马就会看见天阳脸颊泛起红晕。由于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多了,每晚伺候天阳沐浴的近婢会很自觉地避开目光,甚至会主动竖起屏风遮挡住,这大抵已然成为天阳沐浴时的规矩。

    其实近婢们常在心中好笑想着,千杯不醉千杯不红脸的公主,竟会因为沐浴被婢女看一眼而红脸,近婢觉得不可思议。

    寝地内温池的水已经备好,花颜花貌替天阳摘掉了凤钗等头饰,天阳起身稍微走出来点,两个近婢替她脱掉了外裳外裙和绣鞋,天阳身穿寝衣披着长发走向珠帘之内的寝地。四个近婢在寝地的温池边伺候天阳沐浴,其实不需要多余的伺候,只需用四面屏风遮住温池四面即可。寝楼外纵然天寒地冻风雪再大,寝地内小天地却温暖如春,此地最为私密,保暖性和封闭性也都极佳,温池冒着热气,天阳完美的身子被四面屏风挡着。

    天阳沐浴时间比较长,通常她进入温池沐浴后,寝楼外的灯笼会逐一熄灭。

    ……

    ……

    寝楼内外灯火尽数熄灭后,已是深夜过后,飞雪悄无声息一直未停,直至第二日天色将亮才停雪。

    次日。

    陈闲在自己寝楼洗漱完吃过早膳出门,他昨日也是回来后才听刘府令说楚乾律宴请自己。这个人他倒无所谓,反正真心相交是不可能,今日出门无非走一走或吃一吃饭,随时随地可以找个说法走掉。他出门暖儿自也跟着出门,这丫头不清楚楚乾律这个人和青雀剑一事,只以为这次出门又有好吃的和好玩的,跟在身后出门心情说不出的美好。

    他二人走出寝楼而去时,郁欢正巧从天阳寝楼走出来,她看着陈闲雪中走远的背影,不由皱起眉。

    “其实公主殿下与献王此人……”

    她无奈自语,她大抵很想说出来,可没天阳的命令,她不敢自作主张把楚乾律这些年暗中针对天阳的种种事告诉陈闲。

    端着热水洗漱物和早膳及衣裙头饰等一行九个近婢一如往日按顺序迈入天阳寝楼,天阳今日也如常准时起床,也如常在寝地吃过早膳才走出来,她自寝地出来后告诉郁欢今日不出门,郁欢也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独自出门而去。郁欢其实也是从受训营出来的,她认识乔美人,认识阮红瘦,也认识司徒飘雪等人,她也是内功高手,武功不比乔美人和阮红瘦差。

    天阳无论是出门还是不出门,她都向来不会素衣素妆,凤裙凤钗腰饰头饰等不会缺少一样,即便一个人独处时也不会,这也是她自小学来的公主仪态,长期下来已然是种生活习惯。她穿戴整齐后,走出寝楼在内院看了看雪景,也到外院虎园看了看,等到郁欢出门回来,她回到寝楼,随后她一整日都将忙她自己的事。

    她的寝地是她最私密的小天地,这不仅是因为寝地是她沐浴和就寝的地方,其实寝地内还隐藏着一个宏伟壮阔的天地。

    寝地地下宫殿。

    宫殿入口是一堵机关墙,机关设置非常巧妙,整座公主府没几个人懂得开启,也没几人知道有这么个地下宫殿。宫殿面积将近小半个内院,走下来后共有八条暗道纵横交错,却只有一条路是对的,其余七条路皆九死一生。宫殿每间宫室内或有价值连城的宝物,或有无比珍贵的物饰,而其中最具价值的却是一张一张纸和一纸一纸传书,也便是来自各地风雨楼的情报消息。天下风雨楼收集而来的消息最终会全部汇聚于地下宫殿,郁欢每隔三五日单独出门,正是将京都各个联络地点积存的传书带回府,天阳则每隔三五日一纸一纸阅览传书,比较重要或有用的情报,她还会摘抄记录下来。

    若是遇上紧急传书,她自会及时做出处理。

    ……

    ……

    在这个古代世界若想知道外面各地发生过什么事,最快的途径毫无疑问是掌握一张遍布天下的情报网,各地风雨楼正是天阳手中的这张网。风雨楼是以自给自养的方式收集当地信息,然后选择可能有用的消息传书过来,或持续关注当地发生的某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有些传书可能来自于某个角落的州府,内容可能是地方官吏欺上瞒下或贪赃枉法,有些传书来自于西境诸小国,内容可能是某小国诞下皇子皇孙,也有些传书来自于北离族部落或南境小国。

    因风雨楼的存在,天阳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这一刻的她非常安静,她也依旧注重自己的仪态和坐姿,端庄地坐着阅览一纸一纸传书。她左右两面墙竖着一座座卷宗木架,她身后一面墙绘着一幅天下地图,各国疆域版图全在这一幅地图上,地图上还画着各类标记符号。她身前这张桌子非常大,桌子面几乎堆满了尚需整理与补充的宗卷,再者是数百张来自于天下各地的传书。她看传书时,偶尔回头望一眼身后天下地图,也偶尔陷入长时间的思考,或动笔摘抄传书内容,或写出下一步指示,或告诉身旁郁欢出去后及时传书过去。

    她身在京都,看的是天下局势,虽说谈不上掌控天下局势,但若想引发天下动荡,想来没有问题。

    这三四年传遍大江南北的她意欲谋朝篡位的谣言,她未曾站出来为自己说过话,也从未针对谣言给出反击,她沉默有她自己的考虑。其实若可以,她倒希望维持如今这个局面,她幼年时候虽经历过一些事,其实本身不愿走到那一步,可有些人有些事终究不如她所愿,好比如她二哥楚乾律,也好比如谣言的出现。

    当年她意欲谋朝篡位的谣言传开以后,当今圣上给她选了个家道中落的驸马,她当年生气,生气并非因为驸马家道中落,其关键在于家道中落这四个字,她看见的是自己父皇对于自己的不信任甚至是制衡。这想来哪怕是普通家室的女子,对自己父亲这种做法也多半会感到失望甚至心寒,但天阳没失望也没心寒,她只是生气而已,因为她清楚自己是帝王家子女,并非平民子女。其实时间一长,她能体谅父皇用心,然而仅仅是体谅而已,心中已经形成的些许芥蒂,或可能永远都无法消除。

    她懂君不可无防臣之心。

    她是女儿也是臣子,但顺序定是先臣后女。

    谣言出现至今已有三年多时间,当年的天阳考虑问题虽也成熟,今时的她肯定比三年多前更成熟。

    她的身份地位所处之环境无比复杂,她所想和所虑之事多不胜数,各种外来人为恶劣因素也多不胜数。她去年同意完婚,给人感觉有点像敷衍或假意,其实这是她自己对自己驸马的选择。既已拜过天地拜过堂,无缘无故没道理休掉驸马,她把陈闲当成自己驸马看待,但固然已是夫妻,她看重感情,她也向来看重人与人的感情,如若没有感情,她永远不会命人点亮她寝楼前的同心灯,寝楼前同心灯造型如同一座小小的阙楼,同心灯亮起来是召驸马入寝的示号。

    她偶尔想想,其实但愿能与驸马产生感情。

    她也希望有个称心如意的好驸马。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女子当爱夫(上)

    天黑前。

    北风如刀,刮着大地冰雪。

    陈闲裹挟着满身寒气踏入公主府,回内院前还特意去问了问刘府令。

    明天没人宴请自己,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回京这七天也当然是陈闲自己想出门走一走转一转,但若没有连日来的宴请,他可能未必每天出门。他近两日几乎走遍了京都内城,今日午时和楚乾律分开后,还到外城转了转,当初在京都两年多的记忆已经差不多尽数回想起来。他出门也主要是熟悉京都城加深些印象,顺带不抱多少希望找一找珠玑主仆,但没什么下落,他感觉有可能已经去了其它地方。

    “没帖子,这下好啦,明天没地方去了……”

    “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你不总想着和花颜花貌去外城玩?”

    “话没错啦,但……没好吃的了嘛……”

    “你这是吃惯嘴了……”

    “嘻……”

    “哈哈……”

    陈闲和暖儿有说有笑走回内院,他二人这些日整天在外吃喝玩乐,正事没有也没找些正事,倒是好吃的吃了不少,好玩的玩了不少,回京后的生活相当惬意,每日心情自也极好,那么明日没地方可去,生活也大抵会如苏州时一般平静。他二人踩着雪路走向驸马寝楼,暖儿当先推门而入,陈闲进门前下意识望了眼对面妻子寝楼,天没黑已经亮起灯火,如往常般热闹。

    两栋寝楼间除去小桥池塘和梅树及石凳石桌等,并无大型亭阁或大树,寝楼对望视野尤为开阔。

    陈闲迈入寝楼时,天阳正巧从自己寝楼出来,正巧看见陈闲走进门。

    郁欢和近婢陪在身旁站着,目光也都望着对面驸马寝楼。天阳半个时辰前才从地下宫殿出来,刚用过晚膳出门看看雪景养一养眼也醒一醒神,她手中是温酒小玉杯,也没准备走太远,此时这么巧看见自己驸马回来,她不由自主停下脚看着对面寝楼,也不由自主想起驸马这个人。这大抵是下意识的思考,也大抵是下意识的正视驸马这个人。由于这些日这么多人宴请陈闲,也由于陈闲如今就住在对面寝楼,相对来说天阳想起自己驸马的次数也稍微多了些,她平时往往是不经意间想起驸马在苏州,或偶尔被一些事触动了脑海会浮现驸马身影。

    也正如她去年拜堂时的想法,她是把陈闲当成自己驸马的,可拜堂只是夫妻名分的成立而已,说到底感情才是第一步。

    何况天阳是个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好的感情才是恩爱与互动的基础,若建立不起感情,平民夫妻也非真夫妻,有驸马也可能等同于没驸马。她近日想起自己驸马陈闲这个人,其实感觉还不错,并非平庸书生其实文采斐然,人缘人品等也还貌似不错,感觉虽然不错,可因为不熟悉,心中有陌生感再正常不过,那这种情况也不可能存在感情。

    天阳平静地看着,想着心中事,时不时浅尝一口杯中温酒,看一看梅花看一看雪景,寒风吹过她完美的脸,神清气爽。

    她眼前小阙楼造型的同心灯在这儿已经好几年,每一位成年公主建造公主府时会同时建一座同心灯以备后用,她寝楼这座同心灯至今还没点亮过,灯檐覆着厚厚的积雪。天阳除沐浴时被婢女看见身子觉得尴尬而脸红外,她其它时候从不会羞怯脸红,胆怯这个词也离她很远,像毒蛇或恶犬这类女子可能害怕的动物,她看见后像没看见完全没感觉。她自小也无惧于接触任何人,如有必要她还会变得很主动,但自去年至今有个例外,正是住在对面的陈闲,她不会很主动接触自己驸马。

    “公主,外面天冷,怎在门口站着?可别冻伤了,快回暖阁……”

    “乳娘,没事的……”

    “公主……”

    “好啦乳娘,我回暖阁……”

    何乳娘自楼外内侧走廊急急忙忙走过来,看见天阳站在楼外吹冷风,仿佛天大的事一般。天阳言行虽很温柔,其实身子一点也不弱,自十岁起至今也就生过三五次小病,她气质也并无半点柔弱之感。她今天待在地下宫殿大半日没讲过一句话,出来站会儿吹吹冷风醒醒神而已,她一杯温酒喝下去也并不觉得冷,只是这乳娘心疼她。

    ……

    ……

    次日天降大雪。

    陈闲今日用不着赴宴便不太想出门,起床时间也比这些日稍晚一些,他吃过早膳出来时,对面妻子寝楼已经开了门,郁欢和一二十个近婢在楼内楼外走来走去的忙着。内院婢女每天起床后上午事情最多,像冬季这种大寒大雪天气,仅各处走廊和亭阁等地扫雪除冰已经够忙活的。陈闲大闲人一个,独自在内院转悠,他在公主府除妻子寝楼不能擅入,其它如后花园和书房外堂等地倒没什么关系。他随意地走走看看,沿路总有忙碌的婢女过来行礼,他感觉自己这么闲,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便掉转方向往回走,将至自己驸马寝楼时,看见一栋二层楼屋,看了看匾额上的字,他稍稍犹豫走进了这栋楼。

    匾额名字洗笔书斋。

    他推开门顿时一阵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他闻得出来这是妻子身上香味,墙上挂着的和桌上铺着的到处是妻子的手迹。

    “不错……”

    “这幅字写得不错,这画也很好……”

    书斋面积宽阔布局雅致,他四面走着看着,不自主连声称赞。

    他看见匾额走进来,也正是想看一看字画之类的,倒有些意外这会是妻子在寝楼外的书房,出于尊重他没动任何物品。

    然而当看见书斋第三张书桌上这幅字,他一时间无比意外不由愣住,随后笑起来。

    “海上生明月……”

    他笑着念着,这幅字上就这五个字,他对这五个字可谓非常眼熟,犹记得这正是自己当初在湖光书院的琴会上写的,珠玑弹奏过离骚之后写的,时间已将近大半年,一曲离骚三首诗词这正是其中一首。他想想也能猜到,这肯定是霍艳侯当时回京之后念给自己妻子听的,然后这妻子不知什么时候在这儿写下的这五字上句。他站在书桌前欣赏着妻子天阳写下的这幅字,书法字迹和传书字迹稍有些不同,这五个字娟秀中蕴含着大气势,而陈闲的字则是气势中蕴含着飘逸。

    若论观字看人,天阳大抵是外柔内刚,陈闲大抵是外刚内柔。

    陈闲看着这幅字下面的空余纸幅,他稍稍想想笑起来,果断提笔在空余的纸幅上写下了下句五个字。

    “天涯共此时……”

    他搁下笔,转过身去其它书桌前看了看,饶有兴致地继续欣赏书斋内其它字画。

    他刚离开的这张书桌,纸幅上旧字新字一共十个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

    ……

    今日又下起这么大的雪,天阳也并未出府,起床穿戴整齐后一上午待在寝楼暖阁内,这时候才从寝楼出来。她寝楼内侧走廊连通着内院八条游廊,无论雨雪多大,在内院走动几乎用不着雨伞。她走在去往洗笔书斋的游廊内,何乳娘和郁欢及近婢跟在身后左右走着,天阳不讲话时,近婢们绝不会主动讲话,郁欢没什么紧急事也很少讲话。何乳娘平时话比较多,她大抵是与天阳日常对话最多的人,也是个能够与天阳齐步而行的人,按说何乳娘与天阳齐步这其实属于越礼行为,郁欢和近婢都会稍慢一两步或六七步。天阳自己虽很注重自己的仪态等,其实她不太约束下人礼数,除非行为很过分,若不然则没关系。

    “老身听说宫里的……”

    “嗯……若明日雪停了,我陪乳娘去一趟皇宫……”

    游廊宽约丈许多,雨雪飘不进来,天阳步姿端庄而优雅地走在前面,何乳娘走在身旁说着话,郁欢和近婢走在左右听着,大都是些日常话题。这条游廊四周其它游廊内偶有婢女走动的身影,天阳偶尔看一眼远处走动的婢女,她身为这座公主府的主人,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多少会留意一下婢女们的行为。这时候倒看见侧面一条游廊内有个熟悉的身影,她脚步未停多看了眼,也不免又思考起这个人,这个人身份上是她最亲近的人,却是公主府内,她最陌生的人。

    她知道陈闲今日没出门,却不知道自己驸马一上午在做什么。

    这种生活小事她说关心也关心,说不关心也不关心,并未多想驸马这些事,继续向着洗笔书斋而行。

    她来书斋通常会先继续上一次没完成的字画,有空有心情过来写一写,没心情时有时候十多日也未必来洗笔书斋。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书斋内其中一张书桌前写着字,何乳娘如常陪在身旁看着,两个近婢站在书斋门外,其余近婢在书斋内整理一些字画,郁欢时不时指挥近婢一两句,多数时候走走看看。

    “这谁写的?”

    郁欢突然有些气恼,她清楚记得这张书桌上的这幅字只有五个字,此时却有十个字,那这定然是某个大胆的下人写的。

    “我看看……”

    何乳娘也颇为恼怒地走过来。

    在书斋内整理字画的近婢都不敢出声,也都可以想见在公主字画上乱写乱画必定会受些惩罚,这虽不是府上铁规,却是尊卑问题,任何一个懂规矩的下人绝不会这么做。天阳依旧平静而专注地写着字,写字心境并未受到影响,这点小事本也用不着她处理,她一向不过问府上下人们犯错之后的惩罚等事,公主府共有大小好几个属吏,府上小事自是由这些人处理。

    “下人虽然大胆了些……”

    何乳娘过来时非常恼怒,但当看见下面五个字,颇为吃惊说道:“但这字……写的……意境奇高。”

    “好像……”

    郁欢也消了些气,点头说道:“是写的挺好看的。”

    “乳娘……”

    天阳写着字,嗓音甜软说道:“拿过来给我看看。”

    何乳娘拿着这幅字走来这张书桌旁,把字幅铺在天阳正在写的这幅字边上。天阳此时正写着的这个字还差几笔,她并未立马看边上这幅字,待她写完这个字,柔柔地搁下笔,而后看向铺在边上的这幅字。她看向下五个字的第一眼时,美至完美的眸子闪过一瞬间的惊艳与意外,第二眼时她眼神有些入迷,第三眼时眼神已趋于平静,而后安静地看着字,唇边不自觉地流露出美美的笑意。她思绪在这一瞬想起自己驸马,想起霍艳侯曾经说的驸马书法登峰造极,她想府上能写出这五个字的人,只怕只有自己驸马陈闲。她唯独没见过陈闲的书法,此时看见后无来由心情好。

    “确可堪当当世一流……”

    天阳看着字,抿唇而笑说道:“隐隐有新一派的书法气象,这五个字……想必是驸马写的。”

    她说完转过视线,拈起笔继续写着她自己的这幅字。

    “驸马爷写的?”

    何乳娘和郁欢都有些诧异,但既然天阳这么说,那想来定然是驸马爷无疑。她二人拿着这幅字走去一边,犹自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下五个字,二人时不时低声议论两句,她们都只听说陈闲是个学疏才浅的病书生,委实没想到一手字如此好,既然这五个字是驸马陈闲写的,也便用不着追究过错。

    天空雪停后。

    天阳才从洗笔书斋出来,接着来到外院虎园,身姿玉立站在铁栏门前看着园内两只虎,她眼睛看着虎,却想着心中事。

    总地来说是些开心事,她今日亲眼看见自己驸马书法,看见驸马书法造诣之高,她心中是高兴的,也隐隐约约深感为荣,也终于直观地看清楚自己驸马的书法有多好,更好似了却了一桩埋在心间已久的心事。她虽因为最看重感情,因为时刻谨记着文景皇后的一句教诲,因此她从未要求驸马多么有文采有才华,但若驸马有文采自然极好,这对她来说大抵是意外惊喜。

    天阳走回内院自己寝楼时,在迈入寝楼前,她停下脚看了眼对面的驸马寝楼,而后才迈入她自己的寝楼。

    陈闲从洗笔书斋返回寝楼后,便没再踏出过寝楼门。

    “驸马爷,今天是我们回京的第八天了,驸马爷可还记得第十日有什么事吗?”

    “记得……”

    “哦……我还以为你忘了。”

    暖儿兴匆匆而来,兴匆匆而去,陈闲站在寝楼书房书架子前,津津有味地翻看着一本书。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女子当爱夫(下)

    天黑后。

    夜空又下起雪。

    陈闲上午在内院转悠,在洗笔书斋欣赏字画,下午在寝楼书房消磨时间,晚饭时去外院找蔡力劲喝了喝酒。他回京后喝下的酒可能比在苏州和杭州时加起来都多,或许是连日赴邀喝开了胃,也或许是京都气温太低,喝点酒比较暖和也比较精神。他回到内院后如常洗了练功,睡觉前习惯性走来窗子前看一眼对面妻子寝楼,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次日雪停了,隐然是个好天气。

    陈闲起床洗漱吃过早膳,走出寝楼看见对面妻子也正巧盛装出来,看阵仗是准备出门,他等自己妻子先一步走出内院后才后一步跟着出内院。他上午并未出门,在外院转了半日,也在虎园内转了转,近距离看了看妻子养着的两只虎,随口问了虎园饲养人几个小问题,才知道妻子经常进入虎园内,也才知道这妻子胆量不小。其实想想也清楚这妻子绝非胆小的女子,手上又是风雨楼又是刺客门,或许还有更加庞大的势力,与妻子比起来,陈闲好笑觉得自己照生盟盟主好像有点不够看。

    他吃过午饭后也出门转了转,晚饭前回来时有点巧。

    天阳华丽的车驾恰巧在府门前停下来,郁欢托着天阳白玉般的手掌,天阳左手兰花指提着裙幅,绣靴踩着车凳走下车。

    “公主……”

    陈闲站在府门门阶下微笑揖礼。

    “公主请……”

    他揖完礼摊掌挪一步。

    天阳抿唇福一礼,踏上门阶时爱思考的眼睛多看了陈闲几眼,而后踩着门阶向着府门而行。今日又这么巧看见自己驸马,她看见了总不免不由自主的多想,也不免回想起昨日看见的下五个字,想起来犹觉驸马的字是真好。而她今日还多发觉到两点,她发现驸马爱笑,笑起来给人感觉春风般亲和,眼神与昔日相比也截然不同。她照镜子时喜欢看自己眼睛,平时观察人也往往会先看对方眼睛,她觉得眼睛能看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她眼中驸马的内心想来明净。

    她小步子迈入府门,不自觉平静而淡淡的一笑,随后没再想这些事。

    今晚并未下雪,隐然是个好夜晚,陈闲练完功临睡前走来窗子前,没多久果然又一次看见酒坛婢女走进对面妻子寝楼。

    “好酒……”

    “明天我也喝……”

    他笑笑走回床睡大觉。

    ……

    ……

    第二天。

    陈闲回京后的第十日。

    今日相对来说是个有点特殊的日子,但也能说谈不上特殊,今日属于公主府的日子,与公主府以外的家室不相干,与公主府内的其他人也不相干,只与公主府的公主和驸马有关。简单来说是为促进公主和驸马恩爱和睦而诞生的其中一项礼规,十日同膳十五同寝,今日则是十日同膳礼规日。礼规日的起始是以驸马入府的天数归零计算,但是否遵循礼规日,全由公主单人做主,若公主和驸马感情融洽,自也可以每天都是礼规日。

    陈闲当日把自己驸马身份的禁忌和规矩等记起来后,同时也记起了这礼规日,陪妻子吃顿饭而已,他没当成什么大事。

    昨日没下雪今日也没下雪,陈闲走出寝楼时看见郁欢独自出门而去。

    随后他一整日没看见对面妻子露面。

    日落西山时分。

    夕阳余晖照着内院积雪,皑皑白雪泛着红云光泽,天阳这个时候才刚从寝楼出来,或者准确来说才从寝地地下宫殿出来。昨晚何乳娘还曾问过她是否遵循十日同膳礼规日,她记得自己点过头,可能由于今日传书数量有点多,她在地下宫殿时,思绪全放在传书这些事上,地下看不见天日,只能感觉大概什么时辰。她阅览完所有传书,神思放松下来后才忽然记起今日是十日同膳,便急忙从地下宫殿出来,时间上稍微晚了点,她出来后步子比平时快了些,但步姿依旧端庄,稍有点赶而已。

    同膳礼规日的菜非常丰盛,这可能是陈闲在这个古代世界见过的最为奢侈的一桌菜。

    他等妻子过来时仔细数了数,大碟小碗共有五十道菜,每只碟碗的大小和形状及釉色花纹等各不相同,碟碗的质地也不相同,有瓷质的有木质的有金质的有银质的有玉质的,这桌菜的食材也不寻常,他只认得出一二十道菜。妻子还没过来,他按礼站在椅子前等着,堂内十多个婢女分散着安安静静地站着。

    天阳过来后走向对面,她的坐位是朝向门外,便走来婢女拉开的圈椅前,她落坐之前曲膝福一礼。

    “驸马请坐……”

    “公主请坐……”

    陈闲微笑着揖礼,毫不迟疑坐下来。

    他坐下后才发现前一刻只顾着数多少菜,却没看自己面前的筷子,竟然有三双筷子。

    天阳并着腿挺着纤腰端庄坐着,抬眸看见自己驸马貌似为难的看着筷子,莫名有点想笑,而后嗓音甜软提醒如何用筷。

    “大筷是礼筷,夹菜用的,中筷是分食用的,小筷是自己用的……”

    “哦……”

    陈闲恍然道:“多谢公主提醒……”

    “嗯……”

    天阳抿抿唇不再讲话,率先拈起大筷夹菜,随后用小筷夹起食物送入唇齿间,一下一下轻而慢咀嚼,听不见半点声音。

    甚至她咀嚼时,唇间几乎没有缝隙。

    ……

    ……

    今日这还是两人自去年拜堂以来第一次同桌吃饭,也是第一次看见对方吃饭时的样子。

    堂内婢女大多站着没动,也没人发出声音,婢女帮着夹远一些的菜时也很安静。陈闲和天阳面对面坐着自己吃着自己的,再没讲过半句话,然而眼睛却都悄悄地观察着对方,心中也都在分析着对方这个人。陈闲原有印象一直觉得这个妻子性情冷漠而孤傲,后来听乔美人说这个妻子平时非常非常温柔,他当时其实不以为然。然而此时此刻他看得清清楚楚,这妻子是真温柔,吃饭举止如温水般温柔,轻嚼慢咽的吃相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但可能由于见面次数委实太少,他至此时仍然感觉这个妻子冷漠而孤傲,他没见这妻子笑过,心中才会出现这种判断。

    他不了解天阳,天阳又何尝了解他。

    天阳最早觉得自己驸马性情木讷而忠厚,后来觉得自己驸马为人轻浮,甚至于有点放浪,她这种判断来自于陈闲当初在小夜半楼以她名义行赏而来。她当时认为自己驸马很不争气,更没有半点书生骨气,上青楼不说还用自己名义行赏,很有些可恨。她当时其实是生气的……本宫没给你银子吗,这八个字是生气的语气,陈闲当时读起来当成是冷漠质问。但天阳并未因此降罪陈闲,她派霍艳侯和蔡力劲去苏州,让这二人日夜轮流教陈闲强身武艺和诗词琴曲等,正是让陈闲没时间上青楼。

    后来。

    她听霍艳侯回京后说起陈闲的为人和品行等,说起陈闲的一曲离骚和三首诗词,她这个时候才感觉,自己驸马可能是故意隐藏才华等。她每次不经意间的想起自己驸马时,包括这些日以来,其实是在分析陈闲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如陈闲没来京都前,也时常分析自己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二人相互分析对方的品行性格等,其实得出来的结果都不正确。

    说起来可能正如乔美人当日说的,他二人性格上或有三四分相似。

    ……

    ……

    二人安静吃着饭,陈闲并未刻意改变自己平时的吃相,该大口时大口吃,该小口时小口吃,他并不注重这些。

    “当初我,遭遇梅花帮危机……”

    陈闲微笑看着对面人,他说道:“来京这么多日还没说声谢谢,多谢公主派人解危……”

    “此事……如我当日传书,驸马此祸,本宫或亦有责……”

    天阳说的是她当年命人斩断师擎两根小手指的事,这件事说起来至今已有三年多,当时正是她意欲谋权篡位的谣言才刚在京都传开的时候,也正是她当时最生气的时候。她因为谣言心中烦闷,恰巧师擎当时也在京都,便想着听曲舒缓一下心情,也顺便见一见这位当代琴道高人,便命人请师擎来外院水亭献曲。后来师擎眼神冒犯,还想行为冒犯,这本足以死罪一条,断两根手指已经格外开恩。这种事只是不值一提的陈年往事,当年的天阳还未满十七岁。

    然而没想到三年后,也便是半年多前,师擎竟会出现在苏州。

    天阳当时不知道是梅花帮,也不知道师擎是梅花帮大帮主,她接到阮红瘦传书,下令风雨楼和刺客门杀无赦。

    梅花帮一事结束以后,乔美人传书给她,她才知道是师擎是梅花帮,后来她传书苏州说或亦有责。

    再后来。

    有个人来到京都,带着梅花帮宝藏投靠天阳。

    此人正是柳牧。

    柳牧出卖梅花帮葬送了梅花帮所有人,独吞了梅花帮三十余年掠夺而来的金山银山来京都投靠天阳,按他当时的想法,他是江南一地的大才子,有着位极人臣的潜力,若天阳是惜才之人必定接受他,何况他还带着梅花帮宝藏,岂会因为一点私人恩怨而如此鼠目寸光。他给天阳金山银山,他只需天阳扶持他官路畅通,那他将来自然是天阳在朝中的力量,他认为天阳没理由拒绝自己。可事实上他的想法存在非常大的逻辑错误,因为天阳根本不需要培养新的朝堂力量,天阳不是皇子是公主是女子,即便朝臣全部举荐天阳,当今圣上也不可能把皇位传给天阳,天阳也不可能在正常情况下,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

    因此天阳没资格参与夺嫡,也因此不需要培养新的朝堂势力,若如此只会给自己招惹更多的嫌疑。

    天阳若真想登上皇位,她唯一的一条路只能是拍桌子造反,除此外绝没第二条路。

    天阳当时根本没考虑柳牧的主动投靠,也没去约定地点见柳牧,甚至当得知柳牧的来历后,天阳只对郁欢说了六个字。

    此人绝不能留。

    后来郁欢领命带人去约定地点是直接动手杀人,柳牧因为自己盲目的自信,因为自以为很有远见的判断与想法,当日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大抵也是为防止意外情况,当时带了包括高赞在内的二三十个好手,结果却害死了最忠心的随从高赞,也害死了二三十个好手,他在高赞拼死的突围下重伤逃走了,至今不敢露面。

    天阳暗中经营与拥有的力量,根本不是梅花帮这种江湖恶龙能够比的,她所拥有的财富也不是梅花帮金山银山能够比的,百个柳牧也不及其一毫。天阳不用培养新的朝堂势力,她也不缺少金山银山,自不可能接受柳牧,何况柳牧是个与驸马有仇怨的人。天阳把感情放第一位,同时也看重自己和驸马的感情自然发展,至于最终能否建立起感情,或感情能发展到何种程度这都是后话,甚至说这个驸马最终会不会是自己点亮同心灯的驸马也是后话,但在此之前,她不会人为的干扰感情发展。

    她不可能接受柳牧。

    柳牧过来投靠天阳纯粹是自寻死路,他只以为天阳野心勃勃,自以为看得懂天阳。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

    天阳永远谨记着文景皇后的一句教诲。

    女子当爱夫。

    ……

    ……

    也正如天阳当日对李北野说的,无论陈闲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外人如何议论陈闲,无论她和陈闲之间的感情或关系是否融洽是否和睦,也甚至于无论陈闲这个驸马是不是她点亮同心灯的驸马,她眼中只要陈闲一天还是自己驸马,便当遵循母后的教诲,便当爱护驸马。她自问自己这一点绝无疏漏,也从未不把陈闲当驸马。

    天阳说起梅花帮并未多说多余的话,只简单说了说当年因何斩断师擎小手指,也只简单说了说她并没答应柳牧的投靠。

    “这么说……柳牧重伤逃走了是吧?”

    “嗯……”

    “哦……我懂了……”

    陈闲倒真没想到这柳牧竟然会来京都投靠自己妻子,他完全能脑补出郁欢当时带人过去后的情形。

    桌前二人没再讲话后,堂内又次陷入绝对的安静,婢女们帮着夹菜时也都走路无声。陈闲沉默地吃着喝着,心中考虑着柳牧这个人,他对这个人一点也不陌生,更知道此人心狠手辣无情无义。陈闲皱着眉思考着问题,天阳举止温柔地夹菜,轻慢而无声地抿唇咀嚼,一对美至完美的眼眸时不时看一眼陈闲,她对陈闲这个状态深有体会,她知道自己驸马在思考某些事。

    她看着陈闲想问题,她自己也想着些事。

    待看见自己驸马眉头舒展开,貌似已经走出思考状态,天阳才柔声说道:“驸马,父皇明日将补赐回宫宴,记得早起。”

    “好……”

    陈闲笑笑:“定记得早起。”

    回宫宴是公主大婚十日后带驸马回宫,圣上赐宴称之为回宫宴,陈闲当时拜完堂启程回苏州时才婚后第二日,并未等到十日回宫。天阳说起回宫宴后,不由自主想起当初第二天就让自己驸马回老家的事,她觉得驸马当时肯定很不高兴,换成其他人也一定如此。此时提起回宫宴,驸马也应该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这件不高兴的事,那么神情应该会出现变化才对。然而她并未看见自己驸马表情有任何变化,甚至脸上笑容依旧,她不免有些惊奇,也不免心有感触,爱思考的眸子多看了陈闲一会儿,没有不满自然最好,她收回目光,用大筷夹菜,而后换小筷吃菜。

    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期间还发生过不少事,陈闲哪还计较这种事,天阳也没想过说出个中原因。

    或者说天阳现在不想说出她当初让陈闲回苏州的三层原因,她对陈闲还是很陌生,很多事还不能真正确定,好比如不能确定能否建立起感情,更不能确定这个驸马是不是自己一生的驸马,因此说出原因没什么必要,若以后熟悉了话多了再说出来也不迟。她稍稍想想这些事,不一会儿又把这些事沉回脑海,今日同桌用膳,她想的最多和观察最多的始终是驸马的性格。

    十日同膳礼规日,深意本也是促进互动。

    二人第一次同桌用膳话都不多,多数时候观察对方,陈闲对这妻子印象加深不少,也已认可乔美人说的这妻子真温柔。

    然而陈闲看着对面妻子才这样想,他下一刻看见的却是稍微有些不同。

    郁欢这时候忽然行色匆匆地走过来,走来天阳耳畔窃窃私语一阵,天阳蹙起眉动作轻柔地搁筷子。

    “砰——”

    稍有些响声,天阳搁筷子到最后是变成轻轻拍下去的。

    非常非常明显,天阳生气了。

    她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目中带怒,更没有怒目圆睁或红脸,她完美的脸蛋和五官也依旧美至完美,气质也没多改变。

    然而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她现在很生气。

第一百六十五章 驸马可敢 有何不敢

    “驸马慢用,本宫有急事,先走了……”

    “无妨,公主请便……”

    陈闲搁下筷子起身揖礼,直起腰摊摊手掌。

    天阳低眉垂眼福一礼,抬起眼眸目视门外快步而去,可能由于事情确实有点严重,她步子比平时大很多,走路也比平时快很多,身后长裙曳地,身影掠过之处香风阵阵。她右手广袖负于背后,走路虽快身姿依然端庄,背部挺得笔直无丝毫弯曲。即使急着赶路,也本能似的注重着仪态,本也无需刻意收腹挺胸,她纤腰犹自细柔,对襟华丽上裳包住的依旧浑圆而无比饱满,会思考的眼眸一眨不眨看着前路,已在急速思考应对和解决之策。

    她穿过游廊走向自己寝楼,沿路婢女止步行礼,都很少看见公主如此匆忙,婢女们好奇对望。

    “啧……”

    陈闲无奈苦笑,站在桌前看着满桌子菜,心中有些好笑的想着,这妻子生气时好像更美,想归想很快有些忧虑地皱起眉。这毕竟是拜过堂的妻子,究竟因为何事而生气退席,他还是很关心的,但显然不好多问,若这妻子真想让自己知道,想来会直接说出来。既然这妻子生气走了,自己一个人在这继续吃喝似乎不太像话,他稍稍犹豫半会儿,也转身走了出去。

    西山晚霞红艳似火,卷着冰雪气的寒风扑面而来,陈闲想着心中事随意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已然走到自己驸马寝楼前。

    “你们难道不认识本世子?”

    “让开!”

    “我有急事找我表姐,事关生死,快让开!”

    “请世子勿要为难婢子,此乃公主殿下寝楼,任何人不得擅入,更严禁其他男子踏入……”

    “废话!”

    “我当然知道这是公主寝楼,但我有急事大事,你们懂吗?”

    此时天色将黑,寝楼内外已点燃了灯火,李北野被七八个近婢拦在寝楼门外,这位世子心中又气又急。他大抵是唯一的一个可以闯入公主府内院而不会受到处置的人,他当然也清楚这是因为表姐不怪罪自己,自也清楚表姐的寝楼只有驸马这一个男人可以进。但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听见风声第一时间赶过来,他有急事大事顾不上规矩。

    陈闲站在自己寝楼前看着这一幕,他正愁不清楚妻子因何事而生气,这世子表弟这么急,看来貌似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世子表弟,巧啊……”

    “嗯?”

    “来来,过来过来……”

    陈闲面带着笑容,隔着小桥池塘大喊招手。

    ……

    ……

    驸马寝楼外堂。

    李北野坐椅子上喝着茶,嘴上犹是恼怒地骂骂咧咧,过来后就没停过。

    “哼……若让本世子知道了是哪个混蛋设计陷害我表姐,本世子一言既出说到做到,定把这混蛋抽筋剥皮!哼,本世子长这么大,除了因为敬重与敬爱表姐,有点害怕表姐以外,还从没怕过其他什么人!管他什么人,本世子不把他当回事,他什么也不是!真当本世子是泥塑的,若本世子发起火来,天王老子也压不住!若我表姐这次因此下狱,本世子必然……”

    陈闲站在外堂门口看着对面妻子寝楼思考问题,听到最后这句,转过身皱眉问道:“你必然怎样?”

    “必然……”

    李北野这一刻出奇的严肃,他低沉说道:“逃京往北!”

    “你想多了,想法也不够沉稳……”

    陈闲转身望向对面妻子寝楼,皱眉说道:“你是留京世子,你私自离京与造反又什么区别?你想法也未免太冲动……”

    “是你不懂而已……”

    李北野捧着茶盏望着外堂门外,望着对面天阳寝楼,他表情出奇冷静。

    “我在京都这么多年,都把我当成纨绔子弟,但我李家祖训之下,岂真有纨绔子孙?我不装成纨绔子弟,圣上会对我李家放心?当然我也承认,我这些年的确养成了一些纨绔心性,但没关系,我时刻记着我李家祖训,我也仍然有我李家男儿的血性。我从小就喜欢我表姐,你不要误会,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我也不会跟你抢我表姐,我从来只把表姐当表姐。你自己也看得见,我表姐很美非常美,是个美的没有半点瑕疵的女子,在我眼中,我表姐的美与温柔令我疼惜,我曾发过誓,要爱护我表姐一生一世,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表姐,哪怕只是伤一根发丝,我也……坚决……不允许!”

    “你说我冲动,你说我不够沉稳,我承认……”

    李北野忽然一字一句说道:“但我为我表姐,我造反又如何?我愿意!”

    陈闲转过身来,表情凝重地看着李北野,此时才知道这纨绔表弟其实并不那么纨绔,甚至还很英俊,也还很重情重义。

    “你爱护你表姐,我自没话反驳……”

    陈闲说道:“但这件事未必如你想象的那么坏,你也不要着急,更要记得……千万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放心,我又不傻……”

    “这就好……”

    陈闲点点头转过身,再次望向对面灯火通明的妻子寝楼,他目光深远笑笑自语道:“泄露?这个词用得很有讲究……”

    李北野之所以火急火燎地过来找表姐,原因在于他前一时听见的风声,这件事说起来已经有些日,也正是陈闲进京当日,当今圣上冬猎遇刺一事。听说目前已经捉住其中五个刺客,而这五个刺客全部关押在刑部大牢,经过两日时间的严刑逼供,这五个刺客今日终于松口招供了背后指使者……天阳大公主。然而直至此时,却并没刑部或大理寺的人来公主府,甚至当今圣上也没派人过来传召天阳,而这五个刺客的招供,是从刑部大牢泄露出来的。

    消息只是泄露,并非公开消息,这一点无比关键。

    陈闲思考过后觉得这种时候绝不宜做多余事,他感觉是有人故意泄露招供内容,那么一定有人盯着对面妻子一举一动。

    他看来这个人有可能是当今圣上,是想看自己妻子有何反应或举措,若不然为何不传召妻子进宫。

    既是如此。

    可以待在屋里想保全之策,但最好是当成不知道。

    静观其变。

    ……

    ……

    这两日都是雪过天晴的好天气,天黑以后澄净的夜空出现了星月,月光照着内院洁白皑皑的雪地,三三两两婢女脚步落地无声,整座公主府分外安静而祥和。李北野回去后,陈闲仍然站在外堂门口望着对面妻子寝楼的动静,他感觉自己妻子也一定在考虑这件事,他现在希望的是这个妻子不要轻举妄动,站这儿观察这么长时间,对面妻子寝楼如同往日并无异常。

    “当做不知道,静观其变这样最好……”

    陈闲到底来说感觉自己可能有点过于担心,他能看出来这个妻子很会想问题。

    天阳寝楼内一切如常,十余个近婢有说有笑地忙着自己手上的事儿,然而寝楼内却不见天阳和郁欢的身影。天阳这个时候其实在寝地地下宫殿,站在墙面上绘着的巨幅天下地图前,她身姿玉立而身形傲人地站着一动不动,髻上珠玉凤钗和耳坠也纹丝不动,她站这儿看着地图已经小半个时辰,正在思考非常严峻的问题。而每当她思绪过于投入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一个动作,轻轻咬着右手拇指指甲。她咬着指甲看着地图,眼眸一眨不眨,非常入迷非常投入。

    她前一时从郁欢口中听见的其实不止一件事,刺客的招供仅是其一,其二是来自西境,其三是寻找宣明太子之子一事。

    最令她生气的是来自于西境的这件事,她最先思考与处理的也是这件事,她前一刻已经把对西境自己人下达的命令写在传书上。郁欢揣着她的亲笔传书,是从地下宫殿的密道出去的,这条密道直接通向公主府外墙,这也是地下宫殿唯一的出口,但这条密道只能出不能进,地下宫殿入口只有天阳寝地这一处。她此时看着地图,是在回想前一刻下达的命令是否有遗漏,这条命令事关重大,关系着她在西境势力的扩张与西境一个小国的存亡,她站着仔细想了想,并无遗漏才放松垂下手臂。

    关于寻找宣明太子之子一事并无任何进展,反倒出了些小问题,她为此并不生气,也并未多想这件事。

    她生气主要因为西境这件事,再一小半是因为五个刺客招供她是幕后指使者。

    其实。

    她冬月十七晚上当得知父皇遭遇行刺后,她当晚就曾想过此一事最终会不会指向自己,结果果然如此。

    她生气也觉可笑。

    甚至由于类似矛头出现多了,她心中可笑多于生气。

    她也清楚招供内容是人故意泄露,父皇也并未第一时间传召自己,更未第一时间派人过来捉拿自己,那此事尚有余地。

    自不宜轻举妄动。

    ……

    ……

    夜深后除寝楼这个地方,内院其它地方几乎看不见婢女走动,天阳自地下宫殿出来走出寝地后,楼内近婢也都安安静静不再讲话。她们伺候天阳这么些年,对天阳的性情了如指掌,对天阳的情绪变化也分外敏感,天阳生气时固然平平静静,可近婢们都能感觉出来。她们知道公主回寝楼时很生气,虽不清楚具体原因,不免担心公主失态发怒,言行都非常小心谨慎。

    郁欢前一刻已经回来,此时陪在天阳身旁,何乳娘也寸步不离陪在身旁站着。

    天阳站在自己寝楼前吹冷风,右手指拈着温酒小玉杯,左手习惯性柔柔地托着右手手腕,她眼眸看着小桥白雪,看着冰块池塘和梅树,闻着梅花和冰雪的气味。她眼眸时而看左时而看右,时而也仰起白皙项颈,望一望夜空明月疏星,心中却一直在思考着五个刺客供认自己是指使者一事,她想起来还是有点生气,也仍然有种不太当回事的淡然心理。

    “郁欢……”

    她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把玉杯递给一旁郁欢,柔声说道:“再斟一杯……”

    郁欢接住玉杯转身进入寝楼。

    何乳娘却有点不依,她因知道天阳心中生气才会站这儿陪着吹冷风,平时她一定会劝天阳回暖阁,今晚喝酒也已超量。

    “公主,今晚已经比平时多一杯了,再喝可就是四杯了……”

    “乳娘……”

    天阳转眸看着何乳娘,何乳娘也看着她,到底心软也心疼,连连点头:“好好好……喝酒可以,当心气坏了身子……”

    “嗯……”

    天阳说话语气其实任何时候都或多或少带着淡淡威严,她喝酒自然无需经过何乳娘的同意,仅因她看重乳娘哺育之恩。

    郁欢走出寝楼送来第四杯酒。

    这只小玉杯装酒并不多,顶多一满口而已,天阳每次只浅尝一小口,然后看一会儿雪景,十五六口才喝完一杯酒。她左手兰花指托着右手小玉杯站在寝楼门前,眼眸看雪看梅花,这时候无意间望见对面驸马寝楼亮着稀疏灯火,她脑海这一瞬放下刺客供认一事,想起自己驸马,想起日落时分的十日同膳,也忽然想起明日的回宫宴。

    “郁欢,回书房……”

    天阳率先转身迈入自己寝楼。

    下一刻。

    陈闲看着自己妻子让郁欢送过来的这张纸,纸上字迹如传书字迹娟秀可爱,内容是五个刺客供认妻子是行刺当今圣上的幕后指使者一事,并问陈闲明日还敢不敢陪着进宫。其实陈闲也早想过这个问题,也曾担心过圣上今日不传召自己妻子,也不派人捉拿自己妻子,是想等明日进宫后才动手。他当时觉得不无这种可能性,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可能性很小,这妻子意欲谋权篡位的谣言传了三四年都没什么事,当今圣上若真想动手,何必等到今时今日或明日,如此想来进宫未必有事。

    天阳站在寝楼门前等着郁欢走过来,然后她看见这张纸的背面是自己驸马写下的四个字。

    “有何不敢?”

    天阳平静地看着这四个字,笑不露齿喃喃道:“驸马好气魄……”

    她敛去笑容,其实心底也多少有点担忧。

第一百六十六章 手挽手

    第二天。

    犹是雪过天晴的好天气。

    阳光照着路面积雪,车驾和侍卫缓慢前行。

    陈闲身穿白靴白袍骑着白色健马,拉着缰绳贴着车驾而行,今日到底来说其实不排除进宫赴死的可能性,当然可能性非常非常小,小到几乎不可能。这种情况事实上也不能不进宫,总地来说还是在于招供内容只是泄露出来的,做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必定会招来嫌疑,包括假装生病甚至摔断腿不进宫也绝对属于惹人怀疑的多余举动。泄露出来的消息关键在于不能知道,若知道就表示在暗中关注这些事,也表示朝中有人,甚至可能表示有二心。

    陈闲今日可能比任何时候都要慎重警惕,到底是从未经历过朝堂上这些明争暗斗。

    郁欢和近婢们也贴着车驾走着,天阳并腿叠手端庄地坐在车驾内,婚后补赐的回宫宴她穿装比平时更加庄重,衣裙头饰等也看起来稍显厚沉。经过一夜时间的沉浸,她心情已然平复下来,今日起床也比平时稍早,出门前还到外院虎园看过养着的两只虎。她的身份地位在京在朝这么多年什么场面什么争斗没见过,她还算比较了解自己父皇,尤其非常了解朝堂局势。

    她自温柔如水,然心有猛虎,岂何惧于虎。

    她心中装着五个刺客构陷自己的事,其实此时思考的反倒是她自己的其它事,她每日每夜需深思熟虑的事或多不胜数。

    有时间又有闲心就想一想,没心情就想些开心事,她的温柔并非无来由,除心性以外更懂自我调节。

    放下心事其实心情挺好。

    ……

    ……

    车驾和侍卫沉默地行走在雪路上,不一会儿已抵达宫城门外,穿过宫城门向皇宫而行。

    而在宫城门阙楼之上,四个衣装华贵的青年注视着下方行驶的车驾。

    “那骑白马的,便是本太子的妹夫陈闲?”

    “对,正是陈闲……”

    “但本太子听人说这陈闲只是个才疏学浅的病书生而已,看身形也不够健硕,就这样一个人,其武艺当真高深莫测?”

    “我当初也这样认为,但当我……”

    “韩兄说的没错,我也亲眼见过,这厮分明能文能武,却假装他娘的无能病书生……”

    “既如此,当前不宜多树一个不知深浅的强敌,惊涛、竞泽,你二人今后也勿要再招惹这个陈闲,本太子这妹妹一介女子而已,谋权篡位称皇称帝还轮不到她,她也翻不起多大浪花。等本太子他日登基以后,随便定几桩罪,一道旨意便能杀了,此二人不足为惧。倒是二弟楚乾律,哼……王贵妃在后宫处处针对本太子母后,这二弟言行也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把本太子当大哥、当储君,二弟才是心腹大患,其次是三弟和四弟,你三人日后之急是助本太子除掉这三人,记住没?”

    “我记住了……”

    “我……我也记住了……”

    “如此最好……”

    太子楚乾维看向身边第三个青年人:“你可记住了?没本太子命令,不可自作主张。”

    “殿下放心,我柳牧……向来最懂分寸。”

    “甚好,便如当日之约,本太子登基后必定给你想要的一切……”

    “多谢殿下……”

    “行了说正事,昨日收到风声,说当日是本太子这妹妹派人行刺父皇,父皇会防着这妹妹,但绝不会相信这种事……”

    “那么定然是其他人派人行刺父皇,此人不可不防……”

    楚乾维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他准确来说是当今圣上的第四子,天阳三个早夭的亲哥哥都比他出生早,他如今虽是圣上长子,但其实非嫡非长,储君之位想来并不牢固。楚乾维望着下方驶向皇宫的车驾说着话,韩惊涛和洪竞泽认真地听着,柳牧也认真地听着,心中却想着其它事。他当日决定投靠天阳,本也是对陈闲的一种调戏,他当时设想的是,让陈闲眼睁睁看着自己进出公主府,却还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他第二个用心是近水得月,他投靠天阳其心思半点不纯,相反一肚子用心。

    天阳当时虽未必看得出这些意图,其实也不需要看出这些,只需知道这是个曾经要杀自己驸马的人,过后却来投靠自己,其用心便不可能单纯,甚至于还有可能为师父或为梅花帮报仇,这样一个人自然不能活着。柳牧当日也正是防着怕会是自寻死路,因此才会带上二三十个好手,他毫不在意高赞和二三十个好手的死,甚至对于他来说,高赞这些人就是用来死的,也是用来出卖与换取更多名利和更高地位的,他心中的记恨与恼怒,仅是因为他心思落空而已。

    但他现在不会乱动。

    他很清楚只要把身旁太子扶上皇位,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

    ……

    ……

    车驾进入宫城以后直线而行,眼前已是宏伟壮丽的皇宫,宫城作为皇宫的保护层,住这儿的主要以禁军为主,其次是在宫城内当差或劳役的人。国库和各物仓库及皇狱和部分内宫衙司等地也全在宫城,还住着些罪奴和低等的太监宫女等人,宫城内并无寻常百姓。简单来说宫城的存在是为保护皇宫,也是为皇宫提供与储藏各种吃喝用物的地方,也相当于皇宫外墙。

    按礼按律除当今圣上以外,任何人都不得乘坐车轿进宫,天阳车驾在皇宫正合门前停下来。

    郁欢和近婢及公主府侍卫都进不了皇宫,只能在正合门外等着。陈闲坐在马背上左右观察了几眼才跳下马,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但见正合门内外这么安静,皇宫守卫也没什么异常,感觉自己好像过于担心。郁欢站在车驾旁托着天阳白玉手掌,天阳从车驾内出来时,眼眸也有意识地左右观察,她昨日直至此时此刻,对于刺客构陷一事的应对及心理反应,几乎与陈闲一模一样,或者说陈闲与她一样,二人性格确有相似处。

    陈闲下马后站着等着,天阳下车后走近自己驸马陈闲,然后也站着等着,还犹豫着迟疑着。

    身旁妻子站着不动,陈闲纵然是驸马,他没当今圣上传召,他一个人也进不了宫,此时只以为这妻子是因担心而迟疑。

    “已经来了,何须多想……”

    他低声提醒像是自言自语,其实天阳稍微迟疑并非仅此一事。

    “嗯……驸马此话有理……”

    天阳不再犹豫,迈出一小步靠近陈闲,左臂柔柔地挽住陈闲右臂,她嗓音甜软说道:“驸马我们走吧……”

    “哦……”

    陈闲稍有些意外,随即淡然一笑,感受着右臂的温柔与温度,他心中自也清楚可能也就今日此时,这妻子才会主动挽住自己的手臂。既然是带驸马回宫,两个人分开走肯定不太好看,手挽手这举动已经算得上非常亲密,也是第一次肢体接触。天阳长这么大除小时候碰过当今圣上以外,她再没碰过第二个男人,心底或多或少有些羞意,但不至于脸红,也不至于表现在完美的脸蛋上,只是在挽住陈闲左臂的那一瞬,她一颗心有过砰然一跳,这之后已逐渐平静下来,也已当成很寻常的事。

    二人挽手进入皇宫,走在去往天和殿的路上,沿途侍卫都无异常举止,领路太监也很正常。

    天阳步姿柔美而缓慢,挽着陈闲稍微隔了些距离,礼貌性的距离也是女子心思的距离,是为避免胸侧触碰到陈闲臂膀。

    陈闲出于礼貌也刻意避着这一点,步子就着妻子的步子在走。

    ……

    ……

    这个时间早朝早已经结束,圣上正坐在天和殿批阅奏章,身旁只站着一位六旬太监,这位太监自不是普通太监,乃是宫内监的总领大太监,宦官中此人最大,此人甚至可以说是圣上兴帝的左手。兴帝楚昭然今年才四十七八岁,乃先帝太宗皇帝的第五子,可称本朝开国以来一代明君雄主,勇武胜过太祖,贤明胜过太宗,神貌沉稳而内敛,气色红润精神极佳。

    天和殿门阶下。

    领路太监小慢步上阶入殿通报。

    陈闲和天阳站在门阶下,天阳左看右看两眼,柔声说道:“驸马勿担心,我了解父皇,已经不会有事了,今日过后也不会有事,你在这儿等待父皇宣见,云裳先去德寿苑了……”

    “没问题,公主先走……”

    “嗯……”

    天阳抿唇抽出手臂,福一礼转身而去,她担忧的心也才完全放下来,心情自也不免好起来。正如她说的她很了解兴帝,自宫城入皇宫,走到这儿没什么事,这之后便不会再有事,刺客构陷她一事也不再是事。她这些年每当面对类似事件,其实多数时候是处于被动状态,朝堂争斗无比复杂,争斗筹码不仅是势力,更需绝对冷静与绝对明智的心理。她不是不能主动,可一旦主动起来,将会是覆水难收的局面,这其中需要考虑的人和事数也数不清,局面能维持现状总是好事。这件事能这样过去,她心中是开心的,当放下这件事,其实也不免会想这一路挽着自己驸马的手臂走过来的情景,若今日入宫出事,那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挽着驸马的手臂,纵然还没有感情,纵然还是很陌生,但驸马却会因自己而死。

    她这样想想,不免感觉在正合门前挽住自己驸马的手臂时,那一瞬的犹豫有些对不起驸马,若只是挽手下次不该犹豫。

    天阳温柔之余也绝对是个体贴入微的女子,这一件小小的事,她往往会考虑到很多事,她也绝对谨记着文景皇后女子当爱夫的这句教诲,若不然她不会因此而联想到自己驸马,她懂关心人也懂关心人的感受,尤其是驸马的感受。回宫宴按礼她不需要见父皇兴帝,只需要把自己驸马带过来就好,然后她可以先去回宫宴的举办地点德寿苑,去见些后宫妃子和妹妹们。

    陈闲站在天和殿门阶下等着。

    随后听见太监声音:“宣,尚天阳大公主驸马都尉陈闲,觐见……”

    陈闲抬起头,踏着殿阶一步步往上,走来殿门门槛外停下脚,弯腰揖礼道:“微臣陈闲,叩见圣上。”

    “平身吧,不用这么多礼。”

    兴帝笑着走出来,打量陈闲几眼,笑着说道:“走,陪朕走走……”

    陈闲今日这是第三次见到当今圣上兴帝,记忆中这位皇帝为人相当随和,但陈闲很清楚这只是表面而已,历朝历代一国之君大多有虎狼心性,如不然何为伴君如伴虎。陈闲也很清楚自己和兴帝之间,绝不可能如同民间的翁婿关系,他只会记着自己现在是臣子,不考虑其它关系,言行举止都绝对小心。

    兴帝背着手,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他一个人有说有笑,走到廊桥中间停下脚,扶着廊桥栏杆,笑着说起些陈年往事。

    “……岁月如梭,转眼你也快满二十一岁了,你可能未必知道,朕与你父亲陈元,其实曾是儿时玩伴,亦有着忘形之交的深厚情义。犹记得朕小时候,时常出宫找你父亲,当年才十来岁,贪玩,有一次玩火险些烧了你家府宅。哈哈……十五岁那年,朕被先皇封为禹王,搬出皇宫住进了禹王府,自这以后,朕与你父亲近乎整日形影不离,一起读书,一起出游,还曾一起偷偷摸摸上青楼找姑娘,你父亲当年见着姑娘面就脸红,哈哈……常被朕拿来取笑。后来你父亲出京下江南游学去了,之后有几年没见,再后来,朕登基成了新帝,你父亲也游学回京了,不久还成亲了,朕当时国事繁忙,但朕记得,派人送过一份贺礼。朕即位的第二年,你出生了,你父亲高中了状元,可惜……你父亲也病逝了,朕……失去了一位玩伴。”

    “这一年……”

    兴帝目光惆怅,喟然说道:“这一年新治二年,发生了很多事……”

    他望着廊桥下景致稍稍陷入回忆,回过身看向陈闲,笑问道:“奏章上梅花帮你也有功劳,说说,希望朕赐些什么?”

    陈闲想也没想,微笑说道:“为民除害为国分忧乃臣子本责,些许功劳不足以赏……”

    “哈哈……”

    兴帝仰头笑笑:“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可别记恨朕没给赏赐……”

    “圣上说笑了,臣怎敢记恨圣上……”

    “行,去吧,去德寿苑,记着今后好好疼爱天阳,朕这个女儿有点好强,你无事多劝劝她相夫教子,做个好贤妻……”

    “臣定铭记于心,臣告退……”

    陈闲长揖一礼转身而去,走下廊桥时也没回头去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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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婿介绍:
新治二十二年,这个古代世界从此多一人。
他有志趣,擅弹琴,通文墨,善书法,会武功。
他有气度,识英雄,知豪杰,懂女人,辨人心。
他曾是新世纪精英青年,如今,他是驸马陈闲。
……
错综的世界,复杂的人心,江湖与庙堂的对立,刀剑与权谋的博弈。
驸马爷的人生,据说从来只是吃软饭,他当驸马爷,必定与众不同。
……
出生只是命运的开始,命运到底在于自己选择。
休闲类,也讲一讲故事,写一写人。大国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国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国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