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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见一相     大国婿txt下载     大国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花齐聚 第一楼

    日上三竿。

    未到午时。

    杭州知府带领着大群官差来到红杏阁主持公道,堂堂知府大人亲自出面处理这等小事,颇有点牛刀割鸡的意思,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位公主陪着到府衙揭发案事,偏又全程跟着与监督,地方官吏帽子再大也得亲力亲为,何况这位知府委实被小姑娘吓得够呛,心下也着实恼火,他必须把此事做的完美无缺,叫小姑娘挑不出刺儿。

    红杏阁大上午不是开门的时候,两名官差猛地拍开门,知府大人带头冲进红杏阁,一二十名带刀官差和府衙三名小吏先后跟着进来,陈闲和楚梦莲最后进门,站一旁看热闹。红杏阁开门的小厮看见这等阵仗不由吓一跳,待听清知府大人的来意,连滚带爬的跑去后院传唤红杏阁老鸨。老鸨这个时候才刚起床,当听说知府大人驾临,来不及多想,急忙走来前面散堂。

    “却不知知府大人带人上门……”

    “废话少说……”

    杭州知府颇有些不耐烦地抬手打住。

    “风雨楼掌柜乔美人,今早击鼓报官,告发你软禁她风雨楼姑娘冷幽幽,本府命你立马把人放了,否则,论罪处置!”

    “不是,知府大人……”

    红杏阁老鸨有点迷糊,她苦笑道:“杭州城人人皆知,冷幽幽是老身红杏阁的当家花魁,何时成了风雨楼的姑娘了?”

    围观人群陈闲笑道:“冷幽幽昨晚赎过身了,她已不是你红杏阁的人,甚至你不妨去问问,她是风雨楼的人。”

    “对啊……”

    围观人群楚梦莲气呼呼说道:“人家又不是你家的人了,你凭什么关着人家?”

    “这二位,说笑了……”

    红杏阁老鸨有恃无恐笑道:“老身红杏阁姑娘冷幽幽,她是终生死契,按本朝法令,死契之人自己赎不了身。”

    “你?”

    杭州知府听着这话,已经忍无可忍,他自问这一次已经很给红杏阁背后之人原户部张侍郎的面子,看在面子上他只让这老鸨放人,并未想过真的追究任何人的罪责,可没曾想这老鸨这么眼瞎,这么不会看事。一位驸马一位公主站在一旁看着,这知府压力奇大无比,顿时忍不住指着老鸨鼻子,勃然大怒吼道:“大胆红杏阁贱籍贱户杨氏妇人,你昨日买通户事衙门,私自窜改同籍女子冷幽幽卖身契,本府念你初犯,给你机会改过,你竟敢强言狡辩?你莫不是以为本府……”

    “大人……”

    “知府大人……”

    红杏阁老鸨突然跪下来,她已经看懂杭州知府给的面子,知道大人动了真格,也已反应过来,知府为着这点小事亲自出面肯定是头上顶着巨大压力,更已经意识到,窜改契约不仅已然暴露,户事衙门存底的契约也肯定被改回来了。到得如今这老鸨已完全明白过来,这一切定是风雨楼搞的鬼,冷幽幽昨晚说过自己赎身,赎身银子也拿出来了,老鸨没权不准半生活契的人自由赎身,不准就是无视法令,何况她还私自窜改契约,户事衙门属于枉法,她属于违法。窜改契约之罪有大有小,老鸨目前虽不是什么重罪,可真追究起来,少不了皮肉之苦。

    已经这么明显的事,若再狡辩拒不放人,岂不是给脸不要脸。

    何况。

    知府要人,岂敢不放。

    ……

    ……

    一行人来到红杏阁第三层,冷幽幽被钉死的闺房门被两名官差用刀撬开了,红杏阁老鸨和守门的青楼泼皮及四五个姑娘站在走廊一边眼睁睁的看着。老鸨面色苍白,目光呆滞,这一刻心如刀割,心疼即将失去当家花魁,更心疼损失了大笔银子。她也已经看出来,对家风雨楼告官说自己软禁对家姑娘,毫无疑问是自家花魁不知何时与风雨楼的人串通好的,若不然不可能闹这么一出。同时也已清楚,自己家花魁冷幽幽也会如醉芳楼花牡丹一样,从今往后是风雨楼的人。

    给自己赎过身的人有着绝对的自由,将去什么地方没人能管。

    冷幽幽坐在床边等着,当看到进门的官差和陈闲,她知道自己终于等到这一刻。

    她稍微愣了愣神,起身自闺房走出来,走来自家老鸨身前,沉默好半晌说道:“女儿给的赎身银子绰绰有余,足够赎我三次,今日脱离红杏阁,女儿不会带走半件物饰,留下的也足够赎我三次,女儿感激妈妈这些年的栽培与照顾,但……”

    她几次欲言又止,已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最后福一礼:“妈妈珍重……”

    老鸨闭闭眼,眼中有泪。

    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冷幽幽当花魁这些年为自己积攒的奁资若换成银子绝对是笔大数目,昔日追捧她的富家公子和老爷,赠送给她的明珠翠玉和珍奇雅玩及珠钗头饰等,她此时一件也没带走,连髻上发钗和耳坠也摘下来搁镜台上了。她半文钱也没带出来,全身看不见珠光宝气,披着一头长发走出红杏阁,穿着街走向对面的风雨楼。

    “这……这不是大花魁冷幽幽吗?”

    “知府大人亲自带人上红杏阁,究竟所为何事?”

    “冷幽幽为何素装出门?”

    “不是说冷幽幽明晚竞价卖第一夜吗?此番这却是为何?莫非是与红杏阁老鸨发生了争执?”

    自从杭州知府带人闯入红杏阁,落花街路过的人几乎全都停下了脚,知府亲临定然不是什么小事,消息在落花街传开后,到此时已差不多有大几千人围在红杏阁门前。这些人看见冷幽幽素装走出门,一个一个好奇又疑惑地让开路,都搞不懂红杏阁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人看着冷幽幽穿街而去,一时间看不出冷幽幽准备去什么地方,渐渐的终于看出来一点眉目。

    “风雨楼?”

    “难道……冷幽幽也将进风雨楼?”

    “这……”

    街上大几千人皆震惊不已,花牡丹昨日才进风雨楼,今日又多个冷幽幽,众人难以想象今后的风雨楼会有多兴旺。风雨楼此时开着门,正是为迎接冷幽幽进门而开的,乔美人红唇边噙着一抹妩媚迷人的笑意,摇着一柄金绣团扇站在楼子散堂看着等着,她此刻心情分外激动,但表面上一如平时安静。花牡丹面带笑容站在一旁,也看着等着冷幽幽走进门。冷幽幽迈着步子素装而入,走进风雨楼散堂内,走来乔美人身前三步停下脚。

    “多谢乔姐姐出手相助……”

    冷幽幽福一礼,抬起眼眸露出微笑:“如前一时的约定,自此刻起……妹妹是风雨楼的人。”

    “妹妹受苦了……”

    乔美人等待这一天大抵有些时日,此时激动的有点儿不知言语。

    ……

    ……

    昔日杭州美名并列的三大花魁,今已全在风雨楼的消息自落花街向着四周传扬开去,短短时间骤然掀起惊天巨浪。围在红杏阁门前的大几千人,大都不由自主地走来风雨楼门前,似乎都仍然难以相信红杏阁的冷幽幽真就这样进了风雨楼的门。而红杏阁老鸨昨日买通户事衙门窜改冷幽幽卖身契一事,自府衙小吏口中传出来,已在落花街一带传开,众人这才知道为什么知府大人会亲自带人闯入红杏阁,也才想明白冷幽幽为何会进风雨楼,这多半是不愿卖身而被红杏阁老鸨逼到风雨楼的。

    “哈哈哈……”

    醉芳楼老鸨站在自家门前望着对家风雨楼,这位老鸨莫名其妙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很快她的笑声成为苦笑。

    红杏阁老鸨也站在自家门前望着对家,她身旁王户事已经把一切告诉她。这王户事后来打听过当时跟着知府进门的一男一女,才知道竟是一位驸马一位公主,重点是有位公主,也难怪知府大人丝毫不给面子,这种情况原户部张侍郎当时在场也得乖乖的听话。杭州知府没追究他们一干人等的罪责已经给足了面子,红杏阁老鸨此时什么心思也没用,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风雨楼本就不是她红杏阁能抗衡的,今后这种局面将出现在生意上。

    两家青楼老鸨不自觉的隔着四五栋楼铺对望一眼,同时又不自觉的露出苦笑。

    近日由于乔美人身价与名气的提升,不仅乔美人在人眼中是江南第一花魁,连带着风雨楼在人眼中也已是杭州第一青楼,醉芳楼和红杏阁本就已经无法与其并列三甲,现如今又有两大花魁冷幽幽和花牡丹,不止这两位老鸨能看出来,现在杭州城谁都看得出来,风雨楼必将一家独大,醉芳楼和红杏阁必将衰退至第二等。这两家老鸨纵然想过等自家花魁卖身以后,再培养一批小花魁出来过渡,但这至少需要一两年时间投入,况且前提是,卖了身的花魁仍在自家形成吸引力。

    如今。

    小花魁还尚未培养出来,自家名气在外的大花魁却以处子之身去了对家,两家青楼还能拿什么与风雨楼相提并论。

    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

    冷幽幽竞价卖第一夜的消息才刚传遍整座杭州城,而忽然有个消息以更快的速度覆盖过来,顿时在全城引起哗然。

    “什么?红杏阁冷幽幽从此已是风雨楼的人?”

    “这真的假的?”

    “老爷我银子都准备好了,冷幽幽还到底卖不卖第一夜了?”

    “还卖个屁,我听说,就因为冷幽幽不肯卖身,红杏阁老鸨改了她的卖身契,这才导致冷幽幽一气之下赎身走了。”

    “啧……不得了……”

    “风雨楼有个乔美人已经够本公子魂牵梦绕的了,现在冷幽幽和花牡丹也在风雨楼了……”

    “今日之后的风雨楼,怕已是人间天堂了……”

    “好啊……”

    “昔日三大花魁齐聚风雨楼,今后别的青楼不用去了,若能抱着三人睡一宿,老爷我明早暴毙也愿意……”

    消息传开以后,最失望的是已经筹备好银子准备竞价冷幽幽第一夜的人,极富之人看这情形,都已经看出冷幽幽短时间之内绝不会卖身。但失望之余也多兴奋,因为如今最有名的三个花魁全在风雨楼,平时需跑三家才能看见人,今后只需来风雨楼就能一饱眼福,既方便又省事,兴许还有机会同时拿下三个花魁,大多数人心中这样想。

    总的来说。

    今后的风雨楼已无可比拟。

    ……

    ……

    陈闲早上把楚梦莲带出湖畔山庄,事情成了自得好好犒赏小姑娘。自红杏阁出来后,陈闲没回过风雨楼,直接带着小姑娘穿街走巷吃喝玩乐,平时没去过的好玩地方今日一天全跑遍了,还曾去过江南贡院。江南一地的秋闱是在明日起正式举行,下午的江南贡院非常热闹,陈闲带着小姑娘看了好几场热闹才离开,接着又来到杭州城最大的酒楼,最具特色的十大招牌菜任由小姑娘轮着吃,还破例准小姑娘尝了一小盅美酒,喝的并不是蒸馏酒,小姑娘却仍觉烧心辣喉咙,喝完直吐舌头。

    “呸呸呸……好难喝……”

    “哈哈……记得,回去以后,可千万别说我带你喝过酒……”

    “放心啦……大姐夫,我不会说的……”

    “嗯……也最好别说我今日带你出庄做过什么……”

    “大姐夫今日带我做过什么吗?我们一没去杭州府衙,二没去户事衙门,三没去什么红杏阁,就只玩了一天而已……”

    陈闲表情凝重起来,看着对桌楚梦莲,良久良久说道:“你长大了……”

    “莲儿快满十六岁了,当然大啦……”

    “嗯,吃完我送你回庄……”

    楚梦莲依然是爱玩闹的小姑娘,也依然是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她自小生活在皇宫,除了玩闹也只能玩闹,她从出生起注定了她这一生可以不用做任何事,可以一生享受荣华富贵。她对市井鸡鸣犬吠之物的见识非常有限,不知道怎样合理的喂食小鸟,不知道好看的蛇带有多大的毒,她在市井这方面的见识,远远不如粗茶淡饭的庶民子女。但在朝堂这方面,常年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皇宫深处的她,早已养成了近乎本能的敏锐觉察力,她在这方面远胜庶人家的姑娘。

    她第一天住在湖畔山庄时,或许看不出一些事,可这些日相处下来,小姑娘已经感觉出,二哥和二姐根本是貌合神离。

    她知道二哥母妃王贵妃近些年很讨父皇欢心。

    她知道二姐夫韩惊涛是太子哥哥的表弟,她还知道太子哥哥的母妃韩皇后与二哥的母妃王贵妃关系如同水火。

    其实只需想明白这些关系,小姑娘就能得出二哥和二姐不可能和睦,二哥二姐都藏着心思,自己也不能有什么说什么。

    “大姐夫……”

    陈闲把小姑娘送回山庄门口,小姑娘转过身嬉笑说道:“大姐夫我先进去啦,你一定记得过些日再带我去玩。”

    “没问题……”

    陈闲微笑说道:“今日也玩够了,早点歇息。”

    “嗯嗯……”

    小姑娘嬉笑着连连点头,提着裙摆飞快地跑进山庄,脖子间金玉佩环叮叮咚咚的响着。

    陈闲看着小姑娘身影拐弯消失,笑着转身而去。

    ……

    ……

    秋闱明早开试。

    陈闲回风雨楼的路上特意去见了见叶子由,叶子由已经做好明日入考场的一切准备,因为心中没底,仍不免有些紧张。叶子由这人不仅向来脸皮子薄,也分明对自己非常没信心,当听说今日一天只喝了一碗粥,这分明紧张过度,这种心理状态在号房第一场待三天,怕会直接晕过去,陈闲硬拉着叶子由来了风雨楼,他让叶子由今晚就留在风雨楼,晚上放松心情,明日一早送叶子由到江南贡院进考场。这么多年的生死至交参加秋闱这么大的事,这在陈闲看来,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

    陈闲拉着叶子由来到风雨楼雅间,叫厨房准备了一桌子酒菜,陈闲看着,叶子由吃着。

    “子由……要不今晚给你找两个姑娘?”

    “噗……”

    叶子由一口酒全喷出来,陈闲仰头大笑:“哈……玩笑话,但今晚不要想其它的,风雨楼开门后好好看看表演……”

    冷幽幽上午进了风雨楼后,才知道乔美人早已经替自己收拾好住处,便是风雨楼后方东角独院内的两间雅房之一,与花牡丹同住一个独院。由于陈闲今日一天在外陪着楚梦莲玩闹,乔美人也没其它事做,一下午陪着冷幽幽和花牡丹说着话,她三人这几年以来还是第一次三人独处,先前都只是经常看见对方或听人说起对方,今后大抵每天都有这样的机会。乔美人不会这么快透露风雨楼的背景,至少得观察两三个月,再真正招这两人成为风雨楼人。

    乔美人前一刻坐在东角独院听说陈闲回风雨楼了,二话不说撇下了冷幽幽和花牡丹,立即走来前面风雨楼第二层雅间。

    她这一整日异常兴奋的心情,早迫不及待要与陈闲分享。

    也大抵唯有陈闲,她才能毫无保留的表露心情,也大抵唯有毫无保留了,她才能完完全全释放自己内心压制住的欢喜。

    她手持团扇,匆匆走来雅间门口,看见叶子由也在,她美眸看向陈闲,平静说道:“你出来下。”

    “子由你自己吃着……”

    陈闲笑着起身走出雅间,左看右看看见乔美人已经先一步走到走廊尽头站着。

    “有什么事吗?”

    陈闲微笑走过来,乔美人站着的位置选的很好,走廊没其他人,也不会有人看见,陈闲还没走近,她已上前搂抱过来。

    “冷幽幽和花牡丹都来我风雨楼了,是我风雨楼的人了……”

    她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欢喜释放出来,抱完在陈闲嘴上一吻,随后分开一点距离,软绵绵地搂着陈闲脖子,娇媚地笑着。

    “你……”

    陈闲哑然失笑:“这……这都一下午了,你才反应过来吗?”

    “哼……”

    乔美人没好气娇嗔哼道:“一下午怎么啦,我没个人说嘛,一直等你回来,谁叫你才刚刚回来?”

    陈闲好笑说道:“已经懂了,这是我的不对。”

    “哼……你知道便好……”

    乔美人嗔怒白眼,随即又欢喜笑起来:“太好了,我风雨楼今后是有名有实的杭州第一楼了……”

    如今众人早已认为风雨楼乃是杭州城第一青楼,今晚进门的客人有不少是红杏阁曾经的老熟客,这些客人毫无疑问多半是冲着冷幽幽而来,也同时冲着乔美人而来,当然也有客人是因花牡丹而进门。目前来看有八成以上的客人是为这三人而来,只有两成是为其他姑娘而来,但最后也都只能叫其他姑娘相陪。今晚进门的也有不少来自江南各地的应试学子,郭庄岳三人等学子如今已是风雨楼的常客,大抵想着最后开心小半夜,明日静下心来迎战秋闱。

    乔美人也同样不会让冷幽幽这么快登台露面,至少得先从陈闲这儿学会凤求凰等曲子,学曲子是决定明日才正式开始。

    次日大清早。

    陈闲心中记着事早早醒过来,动作轻慢地移开乔美人白嫩手臂,穿衣下床时用被子遮住乔美人露出来的半边诱人身子。

    叶子由前一刻已从前面风雨楼来到后街院门内等着。

    他手上提着秋闱第一场这三日的吃喝和笔墨及洗漱品等装成的大包袱,物品比较多看起来有点沉重。

    “来啦……”

    “走吧……”

    二人在院门碰面,拉开院门而出,走在风雨楼后街。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心之念 皆寄于榜

    此时朝霞漫天。

    东山红日才破云露出半个轮廓。

    江南贡院位于临安街,大清早整条街水泄不通。

    秋闱无疑是杭州城本月最大的一桩盛事,本次秋闱约有三四百名应试学子,按照本朝开国以来的惯例,秋闱通常是五取一到八取一,最终有机会中举的学子也就五十人到八十人,然后这几十个中举的江南学子再汇聚于京都会试与殿试,江南学子最后能考中进士的或许最多三四十人。大叶父子对叶子由的寄望是,不论一二三甲出身,能一举高中进士就行,并未超高要求连中三元,叶子由对自己的要求也只是考中进士而已,即便到时候殿试名次垫底也没关系。

    “子由我跟你说,秋闱第一名解元是你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你看,我大清早不顾美人偷偷起床,我回去以后搞不好还要被骂,我这么大牺牲,你不考中解元,你对得起我?”

    “好了照生,我定尽力……”

    “哈哈……好,我相信你,你定然能行……”

    陈闲这一生已然无缘于科考及第,他以玩笑的方式替叶子由舒缓心情,其实本也非常看好叶子由。湖光书院第一才子郭见深的才学其实不如叶子由深厚,只因叶子由从小到大所学繁杂,才学性子皆偏向于内敛,导致他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一面。他大抵属于埋头苦学与厚积薄发一类的人,郭见深属于天赋奇高一类的人,前者后天养成,后者先天因素较多。

    秋闱主考官是朝廷委派的,同考官早在前日已进入江南贡院,在秋闱结束放榜之前,众多考官都不能走出贡院。秋闱一共三场,每一场考三日,今日早晨入场,后天日落时分才出来,接着休息一日,第二场再三日,三场下来共十一二天。陈闲送着叶子由走来贡院门前,看见了不少眼熟的人,郭庄岳和云文海及谢新书等人都早早的到场了,正排在应试学子的队伍中等待入场,口上说着谁能中举或谁能夺魁之类的话题。

    贡院门前人山人海,大多是过来凑热闹的,还能看见许多马车和轿子。

    “照生,我先过去了,你早点回去,当心回去晚了被骂,哈哈……”

    “哈哈……你能说玩笑话就对了,有时候该争取时必须争取,子由,那我预祝你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

    “好……我一定行。”

    “那我后天再过来等你出来……”

    “谢了,照生。”

    “你我还说什么谢字,去吧……”

    每一位入场的应试学子都须经过非常严格的搜身检查,进了贡院后按号进入单人号房,这三日就关在这小小号房里。

    乔美人醒过来的时候,身旁床褥早已是凉的,她昨夜听陈闲说过今早会送叶子由到江南贡院。陈闲和叶子由说的玩笑话,大抵永远不可能在乔美人这儿成为真事。她醒来后一如往日起床沐浴梳妆打扮,更换床褥等床上之物,走出香闺时,红日已变为媚阳,她今日心中也记着一件事,正是正式教授冷幽幽和花牡丹琴曲琴技一事,当然这肯定得等到陈闲回来以后。

    她坐着吃早餐时,有个风雨楼姑娘过来告诉她,说有人上门拜访陈闲。

    ……

    ……

    近日闹出的几件大事,热度至今日仍是丝毫没有减少,仍是杭州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只不过话题多了人们的议论比较分散。有人说着金玉行大掌柜一百万两买江南第一花魁乔美人第一夜的事,有人说着陈闲和花牡丹当晚只是讨论琴技因此花牡丹还是处子的事,也有人说着红杏阁大花魁冷幽幽也进了风雨楼的事,这类话题总结来说全都围绕着风雨楼,而今日倒出现个新的话题,是秋闱谁能夺魁之类的事。陈闲走在回风雨楼的路上,耳边听见的大多是这些声音。

    走来风雨楼后街院门外,陈闲屈指叩门,才叩了两三下门开了,有些意外竟是乔美人开的门,看样子早在这儿等着。

    “快快快……进来进来……”

    “搞什么这么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进了新寡的门……”

    “呸呸呸……乌鸦嘴死了乌鸦……”

    “啧……乌鸦嘴死了乌鸦?何解?”

    “不灵!”

    “嗯……不灵。”

    陈闲笑着走进门,乔美人砰的关上院门,回过身挽住陈闲手臂匆匆匆往前走。

    “告诉你,今儿有件天大的喜事儿,你先猜猜是什么?”

    “我想想……莫非,你有身孕了?”

    “噗……”

    乔美人没好气地用团扇拍了拍陈闲手臂,嗔笑着白眼道:“这才多长时日,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你说,到底什么喜事?”

    “嗯嗯……这件喜事儿是,七弦先生自今日起,将在我风雨楼登台献艺,你今后不用上台了,你说是不是喜事儿?”

    “这事不可能无缘无故吧?”

    “你说中了,所以我才这么急着等你回来,老先生此时在花厅等你,成不成你一句话的事儿……”

    乔美人挽着陈闲手臂,摇着团扇走着,喜上眉梢说着这事。

    半个时辰前上门拜访陈闲的人,正是温七弦和温贤淑这对师徒养父女,江南琴会结束以后,这二人又主持过几场小琴会,昨日才忙完琴会的事。温七弦今日上门是为着温贤淑心中一事,这女子自从当日听过凤求凰和离骚等曲子后,这些日子念念难忘,大抵做梦都想着学会这些曲子,她性子贤淑而又过分拘谨,若要她独自上门求曲,她绝对羞于开口,便于昨日才向温七弦说出心中事。老人家很了解这个义女,完全能理解温贤淑的求曲之心,老人本也想着等有空之后拜访陈闲,后来决定陪着温贤淑一起上门求曲。温七弦是个既开朗又厚道的人,前一刻对乔美人说过,如若陈闲肯教凤求凰等几首曲子,老人将代替陈闲在风雨楼登台献艺,如陈闲一样每晚弹奏十五首曲子,直至回京,直至温贤淑学会凤求凰等曲子为止。

    陈闲目前虽也是杭州城众人口中的琴道高人,将来虽有可能与温七弦齐名,但就名气名望而言,陈闲远不如老人家。

    这样一位老人肯登台献艺,对天下青楼勾栏等地来说,绝对是千金难求的大喜事。

    也绝对有代替陈闲上台的资格。

    二人将走到花厅时,乔美人自陈闲臂弯抽出手:“我就不陪你去了……”

    她问道:“你是准备答应还是准备拒绝?”

    陈闲看着她美眸,笑笑说道:“我教两个人是教,教三个人也是教,何况今后有人代替我上台,我没道理拒绝……”

    “嗯嗯……与我想的一样……”

    乔美人摆摆团扇:“那你去吧,我去找冷幽幽和花牡丹,你们过会儿可直接来东角独院儿……”

    “好……”

    陈闲抬脚走向花厅。

    ……

    ……

    温七弦和温贤淑坐在花厅宾座上等着,老人悠悠然喝着茶,把此一事看得很淡。温贤淑叠着手掌端庄而拘谨地坐着,她手边台几一盏香茶冷掉了她没喝过一口,心中时刻所想之事是能否如愿学会凤求凰等几首曲子,自是无比担心陈闲不答应。陈闲踏上台阶,花厅两人听见脚步声,老人家笑着搁下茶盏站起身,温贤淑因为担心而有些发愣,稍慢一步才缓慢起身。

    “温老先生亲自上门,晚辈早出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哈哈……陈大驸马客气了客气了,老夫不请自来,也得请陈大驸马见谅……”

    二人笑着相互寒暄说着话,温贤淑念着心中事,神色犹是过分拘谨地站在一旁看着听着说不上话。

    “贤淑……”

    寒暄完,老人把目光转向一旁温贤淑,和蔼笑道:“你所求之事,终究得你亲自开口才显得有诚意,直说无妨……”

    “嗯……”

    温贤淑走来陈闲面前,福一礼说道:“不瞒陈大驸马,自琴会听过凤求凰几曲,妾身……妾身日夜难忘,是以……”

    “没问题……”

    陈闲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想学,我教你,没问题……”

    “哈哈……”

    温七弦开怀大笑,向着陈闲拱拱手道:“那老夫这里,也多谢陈大驸马了……”

    “小事一桩……”

    陈闲笑着拱手:“不足言谢。”

    “嗯。”

    温贤淑这一刻如释重负,唇边难得露出笑意,笑着笑着脸颊有些红,反应过来才福一礼:“妾身多谢陈大驸马……”

    陈闲原本从今日起要教冷幽幽和花牡丹琴曲琴技,如今也不过是多一个温贤淑,顺路的事没必要拒绝,何况今后有老人代替自己上台,自己今后只需要教曲子而已。陈闲带着温贤淑走来东角独院,路上已经把话说清楚,将与冷幽幽和花牡丹一起学。温贤淑这些日自也听过冷幽幽花牡丹的事,她不介意对方是什么人,反倒觉得有其他人一起学更好,能避免两个人面对面独处,这女子本就非常放不开,若二人独处多半难以静下心。

    冷幽幽和花牡丹已经在东角独院等着,她二人刚从乔美人口中听说了温贤淑的事,对温贤淑也并不陌生。

    当日计划是教五十首曲子,当然最后肯定是能教多少是多少,五十首曲子倒能全部写出来,陈闲最先写的是凤求凰,这也大抵是三女最想学的曲子。离骚这首曲子早已公布出来,冷幽幽和花牡丹当初在苏州时借抄过离骚曲谱,只不过揣摩的不够透彻,对曲谱也有一二成不太懂的地方,不懂的正是离骚曲子特有的指法。可以说陈闲弹奏的每一首曲子,都或多或少有着这个古代不存在的指法,若没陈闲倾囊相授,空有曲谱弹出来,必是空有其形不具其神。

    陈闲写出凤求凰后交给三女,三女看到凤求凰曲谱这一刻,都不由得脸红心跳,梦寐以求之物难掩激动。

    “那我从第一段开始教起……”

    独院花树间设着四张琴,陈闲这张琴对着三女,他笑着说道:“教之前,我先把第一段弹一遍,你们仔细听着……”

    冷幽幽和花牡丹已经听过三次凤求凰,温贤淑只在琴会听过一次,但她三人都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听。

    曲子响起。

    三女屏气凝神听着,目不转睛看着。

    纵然曾经听过,这时候仍都不免心神荡漾。

    这么近距离感受这首曲子的魅力,这么近距离观看陈大驸马出神入化的琴技,无疑是身心上的震撼享受。

    且百听不厌,百看意犹未尽。

    三女心中不由得喟然,陈大驸马真乃神人。

    ……

    ……

    风雨楼今日如常天黑时分开门迎客,今晚进门的客人没了学子,年轻面孔倒是减少了许多,相对多了许多中年人面孔。韩惊涛和洪竞泽这对纨绔子弟这些日是夜夜光临风雨楼,无非是惦记着乔美人,可惜这几晚根本见不着人,越是如此二人心中越是满怀憧憬。楚乾律自从被乔美人拒绝后,便再没来过风雨楼,他近日似乎挺忙。楚月娇则依旧每晚过来听曲,也依旧对韩惊涛爱答不理,其实早就暗中派人监视着韩惊涛一举一动,韩惊涛这些日陪多少姑娘睡过,她一清二楚。

    温七弦今晚如约上台献艺,刚露面走上散堂舞台,楼上楼下客人诧异不已。

    “这不是七弦先生了?”

    “莫非……将代替陈大驸马献艺?”

    “好啊……”

    “如今这风雨楼当真了得,非但多了冷幽幽和花牡丹,竟连七弦先生也来风雨楼献曲……”

    凭老人的身份与名望,无论在什么地方献艺,在座人绝对欢迎至极,皆翘首以盼,今晚的风雨楼场面如火一般炽热。

    温七弦在风雨楼献艺传开以后,接下来的两天风雨楼依旧是一桌难求,风雨楼这些日照常在收入场费,未曾停止过这种模式,如无其它情况,三十两入场费将永远定下来,俨然成为风雨楼独有的一大特点。陈闲这两日没怎么出过门,从早到晚教授三女琴曲琴技,乔美人有时候过来听一听看一看,她当年夺下花魁之首全靠一张脸和一副诱人身段,琴技舞技等只能说曾经学过,沾不上高超二字的边儿,对这些也没多大兴趣,纯粹是过来看看陈闲。

    第三日日落时分。

    陈闲来到江南贡院门前等着叶子由出来,不多时叶子由如乞丐似的走出来,待在小小号房三天时间无疑是一种折磨。

    二人回到风雨楼后,陈闲立即叫厨房准备了一桌酒菜,好好替叶子由庆祝了一番,虽还不到庆祝的时候,不过叶子由这三日似乎已对自己充满信心,这种事自当值得庆祝。秋闱第一场结束以后,如今城内议论谁能夺魁中得解元的人也便越来越多了,目前来看众人最看好的当属苏杭三大书院的各家第一才子,郭见深和云文海及谢新书这三人,听说有不少富家老爷托关系找这三人,想让这三人成为自家乘龙快婿。

    状元抱得金枝叶,会元抱得美人归,解元抱得千金回,这种事历来时有发生,也历来是一桩美谈。

    然而这三人或许除云文海以外,郭见深和谢新书与韩惊涛和洪竞泽一样,这二人如今心目中只惦记着乔美人这一人。

    郭见深大抵做着美梦想着,等到自己夺魁中得解元,不信乔美人不对自己正眼青睐。

    既然比银子远不如金玉行大掌柜,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青楼女子大都对才子情有独钟,他想乔美人也必是这种人。

    谢新书也有想法。

    他在杭州城一字千金,若能中得解元,解元提笔向来价高,他大抵是想给风雨楼题字或写些什么。

    待又过一日,陈闲大清早送叶子由到江南贡院参加秋闱第二场,第三日日落时分,照常来到贡院门前等着叶子由出来,然后回到风雨楼吃喝与休息,待又过一日又送着叶子由入贡院参加秋闱最后第三场。陈闲这些日也依然没怎么出门,依然从早到晚教授三女琴曲琴技,如今他又不用上台献艺,有点已经在杭州城消失了的样子。不过这些日倒曾回过一次湖畔山庄,也并未惊动楚月娇,也没见着韩惊涛,只带着楚梦莲这小姑娘出门玩闹了整日。

    今日的日落时分。

    最后第三场终于结束,持续了十一二天的秋闱盛事,即将迎来更大的盛事,毫无疑问正是放榜日。

    应试学子能否中举能否夺魁,全看榜上有没名字。

    等到叶子由又如乞丐似的走出贡院走来面前,陈闲笑着说道:“是死是活就等放榜了,走,咱们今晚喝一整夜……”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可惜

    叶子由能顺利地度过秋闱十一二天,绝对算得上一件喜事。

    他至少没有过于担忧与紧张而在号房里晕倒,也没有闹事犯错而被逐出贡院,更没有缝着夹带作弊而被取消应试资格,也没其他应试学子故意在他衣物内藏书本等陷害他。这些没在他身上发生的事,秋闱这十一二天全部发生过,有人晕倒有人犯错有人作弊,也有人用尽心思陷害同窗,更有人在贡院号房里吞墨吞笔甚至自尽。

    十年寒窗,一朝失志。

    向来容易逼死逼疯一些寒门出身或者内心脆弱的应试学子。

    风雨楼今晚开门以后如常爆满,陈闲如今不用上台献艺,风雨楼这些日子几乎没他什么事,教授琴曲琴技也用不着时时刻刻进行。他这十一二天倒已经写出了一二十首曲子,一首一首的指点肯定没动笔写出来这么快,指点后便全看各自的练习与悟性及本身的底蕴技巧。温贤淑当日说的是只学凤求凰和离骚等三五首曲子,其它曲子她都刻意回避,并非不想学更多的好曲子,实则是坚守当日的约定,其实能学这几首曲子,她已经心满意足,一点也不贪心,也由心的无比感激陈闲的传授。

    此时天黑不久,三女在东角独院各自练习着曲子,陈闲在院中院小凉亭陪叶子由喝酒。

    “哈哈……”

    “来……子由,这一杯庆祝你顺风顺水出贡院……”

    “谢了照生,喝……”

    叶子由这十一二天可谓度日如年,接下来等待秋闱放榜,虽也或许度日如年,但最难度过的终究是在号房这些日,他心间压着的巨石已经放下一半,今晚心情自也极好。他二人喝酒的时候,乔美人每隔一会儿走来院子口远远看一眼,她并不会干涉陈闲的生活自由,自也不会干涉两个男人喝酒这种事。

    陈闲也不会真的与叶子由喝一整夜,待前面风雨楼安静下来时,凉亭酒桌也已被婢女收拾干净。

    ……

    ……

    次日。

    自从立秋以来,气温一天天转凉,现如今将过完仲秋,深秋时节将至,气温即将变冷,最多一个半月就会迎来初冬气象。如今尚是秋风送爽的好季节,早晚感觉不到寒意,晌午也感觉不到炎热,不冷不热气候最是宜人。香闺花架子床近日多垫了一张床褥,被子倒还是立秋时的厚度,二人有内功并不惧冷,再者也还没到寒冷的季节。乡试之所以又名秋闱,正因为放榜之时恰逢深秋时候,不出二十天,江南贡院必会贴出中举名榜,而自昨晚起,谁能夺魁中得解元已成为人们第一大话题。

    秋闱第一名称为解元,第二名称为亚元,第三四五名称为经魁,第六名称为亚魁。

    前六人向来最受人们关注,昨晚已有人排出前六甲,解元谢新书,亚元郭见深,然后是云文海纪日出和庄岳二人。

    叶子由这个名字暂时没人提起。

    而今的谢新书已几乎是人们认定的正科解元,听说今早上门拜访者络绎不绝,更有甚者一掷千金意欲求得未来解元的第一手字,但都被谢新书婉言拒绝了,他的字本就价格奇高,现如今更加不会轻易动笔。杭州百姓熟悉谢新书的人,必都听说过谢新书一字千金之美誉,昨晚这个话题又被炒出来。温七弦和温贤淑这二人今早来风雨楼的路上也听人说过,这对师徒养父女这些日通常大早上来风雨楼,深夜才乘着马车返回住处。

    “如众口之言,江南一地的解元多半是寒山书院的谢新书了……”

    “先生怕也十分看好谢新书?”

    “没错,为父昨日得到了此人的一幅旧作,的确写得一手奇妙非常的好字……”

    “此人在杭州有一字千金的美誉,据闻墨宝难求,先生,今夜回去后也给小女看看此人手笔……”

    江南秋闱的主考官也来自于京都,甚至与温七弦是老知己,老人和温贤淑这些日子自也非常关注秋闱一事,二人坐在马车内说着秋闱这些事,后来又说起近日学习琴曲一事。二人一路说着话,乘坐的马车停在风雨楼后街院门外,二人先后下车叩门而入,二人对风雨楼的大后院早已是轻车熟路,不需要婢女领路,一老一少径直来到东角独院,新一天的传授琴曲琴技由此开始。通常陈闲有事或来的较晚,老人没事会教些琴理等知识,老人这一点也做的非常厚道,相当于与陈闲错开授艺。

    陈闲吃过早餐如常来到东角独院,在教授琴曲琴技之前,他首先说起的是一件事。

    ……

    ……

    陈闲说起的这件事才半日时间便已传遍杭州城,绝对算得上众人期待已久的事,其实早晨就已经贴在风雨楼门前,正是乔美人这个江南第一花魁及冷幽幽和花牡丹这两大花魁今晚将同时登台露面,这个决定是乔美人昨夜在床上时提出来的,陈闲想想也的确是时候了。冷幽幽和花牡丹来到风雨楼已有十多日,乔美人这些日子也没露过面,每晚专程为她三人而进门的客人这些日子总是见不着人影,如若长期下来肯定不妥,自当趁热在风雨楼闹一闹。

    “好啊……”

    “风雨楼把人藏了这么些日,终于肯让老爷我见人了……”

    “哈哈……”

    “乔美人冷幽幽花牡丹同时登台,今晚能一饱眼福了……”

    “好……本公子早想死乔大美人了……”

    “今晚是否竞价卖第一夜?”

    “做梦吧你……”

    类似于风雨楼这种行业,最担心的可能是人气与名气的下降,当然如今的风雨楼已经站在峰顶,只需维持合理与稳当的经营,不太可能走下坡路。陈闲昨夜和乔美人说过这些,也说过今后如何合理的经营,比如入场费如无意外每日照收,比如冷幽幽和花牡丹今后最好是两人错开上台,隔个三五天同台一次,这些也肯定得根据今后的客人人数变化而适当作出调整。

    黄昏时候。

    风雨楼门前已经有千多人等着进门。

    就这等生意火到爆的场面,对家醉芳楼和红杏阁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据说这两家青楼这些日有三五十个活契的当红姑娘陆续赎身走了,也有一些是被中等青楼看中挖走的。走掉的姑娘大抵觉得与其在这两家当鸡头,还不如去规模低一等的青楼当凤首当红倌花魁。这样一来对对面两家造成的冲击可想而知,也无疑会加快这两家的衰退。

    近日参加秋闱的学子都听说过七弦先生如今在风雨楼献艺,至于陈闲久未露面,已经没多少人关注。今晚来风雨楼的学子约有一百多人,郭庄岳三人昨晚上就进过门,这三人与韩惊涛和洪竞泽相同,下午听闻乔美人今晚登台露面,迫不及待提前赶过来等着进门。谢新书这个众人口中的未来解元,今日春风得意一整日,下午推掉了十几个富贵之人的邀请,关在书房精益求精写下了一幅字,写完亲自拿去叫人装裱,此时跟着他过来的下人便拿着卷起来装在长条锦盒内的字画。

    待风雨楼开门,谢新书带着下人和字画,意气风发地进了风雨楼。

    ……

    ……

    风雨楼今晚楼上楼下又是人满为患。

    如平时一样的开场歌舞结束后,温七弦一如这些日登台献艺,而后温贤淑也如这两晚,代替自家先生献弹十五首曲子中的其中五首。老人每弹奏一首曲子下台休息半会儿,每弹奏两首曲子,温贤淑上台弹奏一首,二人每每弹奏完,楼子里满堂喝彩。老人德高望重,名气名望技艺等自不必说,温贤淑容貌美艳,有着长相上的优势,再者这女子琴技在后起之秀中都算得上拔尖的人物,乔美人和冷幽幽及花牡丹尚未登台前,客人们看着温贤淑,也能一饱眼福。

    乔美人出浴后,穿着贴身衣物坐在镜台前妆扮自己,陈闲并未到前面风雨楼凑热闹,站在香闺角落柜子前捣鼓香药。

    舞台第九首曲子是温贤淑弹奏的,她弹完这首曲子福一礼走下台。

    乔美人此时领衔走上舞台,冷幽幽和花牡丹稍慢三步走上台,楼上楼下的客人自进门后便翘首以盼,这个时候终于等到了人,欢叫声顿时爆发出来,整栋回字形结构的楼体似在轻微颤动着。乔美人三人同时登台露面,自不能只站着给人看,跳跳舞什么的属于最常见的献艺表演。乔美人自十岁练剑,舞剑完全没问题,冷幽幽和花牡丹以她为中心舞动长袖。

    “好……”

    “美人舞剑,双花舞袖……”

    “好好好……”

    “这乔美人果然比昔日更美,难怪金玉行大掌柜肯出价百万两,若本公子有大掌柜这份家业,也必敢如此阔气……”

    “江南第一花魁,今时的乔美人的确当之无愧……”

    “这风雨楼可真怪,冷幽幽也貌似比在红杏阁时更加漂亮了……”

    “对……”

    “花牡丹也比在醉芳楼时更好看……”

    “啧……乔美人,还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今晚进门的客人毫无疑问大多是冲着乔美人三人登台而来,冷幽幽和花牡丹今晚也精心打扮过自己。乔美人穿着一袭粉白色的绢丝衣裙,将肌肤衬托得吹弹可破,隐约能看见胸前肚兜映出来的鲜红色祥瑞图。冷幽幽和花牡丹则是一袭绿裙和一袭红裙,一红一绿衬一白,恍如白花和红绿叶片。乔美人三人跳着舞,楼子里客人神色陶醉,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有一半客人是只盯着乔美人一个人看,一小半客人是盯着冷幽幽和花牡丹,再一小半客人眼睛很忙,同时看三个人。

    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只看乔美人,金玉行大掌柜也只看乔美人,站第二层栏杆前的韩惊涛和洪竞泽更不必说。这两个纨绔子弟自从上次二十二万两竞价没到手,当时非常不甘心,这些日每晚准时进门却总也见不着人,大抵日夜幻想着某事。今晚终于见着了人,眼珠子紧随着乔美人的动作而移动着,二人不自觉流露出渴望神情。

    “好……”

    待舞台上乔美人三人跳完舞停下身姿站着,金玉行大掌柜笑着拍拍手掌,大声说道:“赏……九千九百九十两……”

    他话出口,四名下人抬着一只大木箱走上前来,箱子整齐码着白花花的银锭,正是大掌柜喊出来的数目。

    “大掌柜又砸银子了……”

    “哼……”

    有人惊讶张大嘴,有人不是滋味,郭庄岳三人同时冷哼:“故意不用银票,无非想说自己有几个银子,庸俗之人!”

    这三人上次竞价生平第一次被人在银子上击败,至今想起犹自不爽,对金玉行大掌柜这等巨富之人怨念颇深,说到底终究是没什么器量。谢新书与这三人有点相似,他今晚准备献出自己未来解元的第一手字,做法也无非是想博得美人正眼青睐,但他自认为自己高雅有趣味,大掌柜这叫金银俗气没情趣。

    待散堂其他给赏之人停下来,谢大才子站起身来,向舞台上乔美人拱拱手笑道:“在下也有一物给赏乔大美人……”

    “取出来……”

    他向身旁下人招招手。

    “哦?”

    乔美人看着这位谢大才子,她眼神并不期待,倒有些小好奇。

    ……

    ……

    谢新书身旁下人前一瞬宝贝似的抱着长条形锦盒,这一瞬听见话才把锦盒搁在散座桌子上。冷幽幽和花牡丹也有些好奇谢新书会送什么好玩意,看这样子多半是雅玩字画之类的,她二人突然想起谢新书一字千金的美誉,此时不由有些期待。散堂在座的客人和楼上站着的客人也已猜到多半是字画,也多半是谢新书亲笔书写的,顿时颇为惊讶。今日不知有多少人上门求字,全被谢新书拒绝了,那这在客人们眼中则无疑是未来解元的第一手字。温七弦和温贤淑今早还曾提起过谢新书的字,这二人也如众多客人们的想法,心下也都无比期待。

    “果然是一幅字……”

    下人取出盒中字画,解开系绳,面向着舞台一点点下移展开。

    谢新书指着身旁这幅字,眼睛看着舞台上乔美人,笑道:“在下用了一下午才写出这幅字,希望乔大美人喜欢……”

    他说完话坐下,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多说其它话,这绝对比金玉行大掌柜一箱臭银子贵重得多。

    “这谢新书……未来解元第一手字竟然送给了乔大美人……”

    “确是好字……”

    “难怪拒绝了上门求字的人,原来早有想法……”

    “哼……”

    “字好很了不起吗?”

    有人称赞议论,有人心中又非常不是滋味,金玉行大掌柜冷眼瞥着这幅字,满脸不屑之色。郭庄岳三人也是冷眼看着,他三人书法上远不如谢新书,或者说苏杭三大书院的学子在书法上没一个比得上谢新书。韩惊涛和洪竞泽不懂什么书法,但听得见看得见,众人的反应已经说明这幅字相当不错。冷幽幽和花牡丹早就见识过谢新书的字,但此时有些意外的是,谢新书这幅字下了大心思,比曾经看过的更加不俗,两女有点想到时候把这幅字讨来挂自己雅房。

    “嗯……”

    温七弦和温贤淑走到近处欣赏这幅字,老人捋须笑道:“谢大才子确实无愧于一字千金之美誉,老夫已然心动……”

    “谢公子好手笔,确是妙笔生花……”

    温贤淑情不自禁赞叹,美眸一字一字看着,对这幅字也很心动。

    “呵,七弦先生和温姑娘过奖了……”

    谢新书笑着站起身,拱拱手道:“先生和姑娘若也喜欢在下的笔墨,怕要等到今夜之后,而今夜这幅字……”

    他看向舞台上站着的乔美人,指指身旁下人拿着的字画:“便请乔大美人心欢笑纳……”

    “谢公子,字不错……”

    乔美人站着想想:“但……可惜,我香闺内收藏了更好的字画,挂一起恐怕不太好看,得罪了谢公子,请收回……”

    “嗯?”

    “拒……拒绝了?”

    “哈哈……乔大美人拒绝了……”

    “一字千金的谢大才子,未来解元第一手字,多少人争着抢着求字,乔美人竟瞧不上?”

    “哈哈……”

    “这……”

    谢新书顿时如遭雷击,耳边嗡嗡嗡的脑海尽是空白,他从没给任何人主动送过字,自也从未被人拒绝过,今夜这是生平第一次,甚至是当众被人拒绝,他一张脸一下子憋得通红,简直无地自容。郭庄岳三人和金玉行大掌柜及韩惊涛和洪竞泽等这些看不惯谢新书取巧献字的人都幸灾乐祸大笑起来,一个个心中说不出的痛快。而楼上楼下大多数客人则非常意外,谁也没想过乔美人竟会一口拒绝,冷幽幽和花牡丹也没想到,温七弦和温贤淑也没想到。师徒二人皱起眉,心下可惜这么好的字画乔美人竟然不收,他二人很喜欢这幅字,可这种情况也不好意思开口讨字。

    “你……”

    谢新书回过神来,他不信乔美人收藏了更好的字,且无论有没有,这个面子也得找回来。

    他沉着一张脸,冷冷说道:“既然乔大美人香闺之内有更好的字画,那何不妨取来,叫我等瞻仰一二?”

    “好,等着。”

    乔美人无所谓,心想一幅字而已,转身走下舞台而去。

    在座的和楼上的客人看着乔美人走远的背影,都在想到底有没更好的字,温七弦和温贤淑也这么想,心中有些期待。

    冷幽幽和花牡丹最先想到的可能是某名师鸿儒的墨宝,或者是更早以前的书圣等大人物。

    然而很快。

    她二人感觉可能都不是,想着想着脑海在这一瞬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影。

    “陈大驸马?”

    两女惊诧地对望一眼,对的,陈大驸马就在院中院乔姐姐香闺内,若陈大驸马提笔,必定,更胜谢新书。

第一百三十九章 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夜空。

    繁星闪烁。

    香闺内灯火昏黄。

    陈闲仍然站在柜子前捣鼓香药,他对这些事物的兴趣说不上有多浓烈,纯粹是没事做给自己找些事消磨时间而已。他前一刻能听见前面风雨楼传过来的欢呼声与吼叫声,想想也知道定然是乔美人上台后惹出来的声音,也完全能想象出楼子里一千多客人当时的精彩表情,自也清楚客人们的心理。他身为男人怎会在意这等小事,江南风雨楼是乔美人受命的基业,登台露面很正常,这么多人追捧,若反过来想,其实未必不值得高兴。

    这一刻已然听不见半点声音,他想应该是乔美人下了舞台,看样子很快会返回香闺。

    “砰——”

    他正想着可能马上回来,乔美人火急火燎地推开了香闺雕花木门。

    “快快快……快写幅字儿。”

    乔美人快步走来书桌子前,急忙喝一口茶,然后用茶水磨墨,抬起美眸连声催促道:“快啦快过来,我急着用……”

    “你这又是玩哪出?”

    陈闲微笑着走过来,走来书桌前提起笔。

    乔美人三两下磨好了墨,放下墨条抚了抚手掌,勾着身子媚笑着在陈闲左脸上一亲。

    “辛苦啦……”

    乔美人又急急忙忙走来铜镜子前坐着,照着镜子抬手扶了扶髻上珠钗,而后拈起唇纸放在唇间轻轻抿住添了添红彩。

    “我该写些什么好?”

    陈闲提着笔,看着镜台前坐着的粉裙背影,乔美人向后摆摆手指,摘掉唇纸说道:“你随意,是字儿就行。”

    “那行……”

    陈闲笑笑话不多说,拽起袖子果断下笔。

    乔美人打开自己妆匣,挑选出一对绿珠耳坠,照着铜镜更换耳坠,说着刚发生的事。

    “今晚有个叫谢新书的,也便是今儿众人口中的未来解元,哦……你当初在院首之争见过他的。他呀,刚向我送一幅字,还说是用了一下午才写出来的,赏银子倒没什么啦,毕竟是风雨楼的正常收入,可字画,我怎么能要,何况他送字的心意众人皆知,我更不能领情了。本来嘛……我也向来不收银子以外的玩意儿,管它什么奇珍异宝,其他男人送的,我才不稀罕。所以呢,我拒绝了他送的字画,理由是……我香闺收藏了更好的字儿,这摆明是真事儿嘛,我又没骗他是不是……”

    她换好耳坠扭过头问道:“写好了没?”

    陈闲搁下笔,看了看没问题,弯下腰吹了口气:“好了,拿去用吧……”

    “嗯嗯……速度好快。”

    乔美人急忙起身,走来桌子前卷起这张中幅宣纸跑出香闺,没看字好不好,也没看写的什么,她对陈闲一万个放心。

    ……

    ……

    风雨楼原本的表演在乔美人离开后并未继续,楼上楼下的客人现在对其它表演恐怕也没什么兴趣,在众人眼中,乔美人拒绝笑纳未来解元谢新书的字画才是今晚最好看的一出戏。尤其对于今晚进门的郭庄岳三人等一百多位学子来说,秋闱还尚未放榜,今日不仅众人都说谢新书必定夺魁中得解元,谢新书本人也俨然把自己当成是江南一地的解元,学子谁不想夺魁中解元,自都非常看不惯谢新书的做派,巴不得看到谢新书当众出丑。

    其他客人则大多是看热闹看好戏的心态,当然也不乏想看谢新书丢脸的人。

    楼子千多客人都安静地等待着乔美人取字回来,谢新书站着未动,脸色依旧很难看,他今日有些得意忘形,本也是个怀才自负的人,面子自是难以搁下。温七弦和温贤淑站在舞台一旁,时不时扫一眼风雨楼后门,也时不时扫一眼谢新书身旁下人拿着的字画,二人期待乔美人取出更好的字,也依旧觉得不收谢新书这幅字颇为可惜,他二人认为这幅字真的相当不俗。

    “来了……”

    “乔美人取字回来了……”

    散座客人发出声音,其他人闻声转头去看。

    乔美人拿着卷成圆筒形的中幅宣纸,一步步走上舞台,走来冷幽幽和花牡丹中间面向客人站着,托起手上的这幅字。

    “谢公子,这只是我收藏的其中一幅……”

    她面向自己展开这幅字,低头看着不冷不热说道:“我才得到没多长时间,所以来不及装裱……”

    “嗯……”

    她自己看过后,红唇边露出一抹欢喜的笑意,她的这种笑意,从来不会对陈闲以外的人表露出来。她此时看着这幅近乎完美的字,恍如看到陈闲站在自己面前,她无比满意与自豪,才会不自觉的流露出欢喜的媚笑。她看过一眼后敛去笑意,抬起头看向在座的客人时,神情又如前一刻一般平静,甚至略带着些许若有若无的冷淡。

    “给你们看看这幅字……”

    她拈着中幅宣纸两个角,向众人展示出来。

    “哗……”

    “这……”

    楼上的客人或许看不太清楚,散堂在座的客人却看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引起满堂哗然。

    “这字……”

    “美……竟比人还美……”

    “好……好字啊……”

    “不简单呐……写出这幅字的人,绝对不简单……”

    在座的不由自主出声惊叹的其实是些不通书法的外行人,他们只看出这幅字非常好看非常优美,由此得出写下这幅字的人绝非寻常人,他们由心的称赞,大抵以欣赏美人的眼光欣赏着这幅字,却说不出这幅字具体有多好。而懂书法的人却都沉默地看着,如在座的众多学子,如郭庄岳三人,他们在看见这幅字的第一眼不由睁大眼睛,内心皆震撼不已。他们因为懂,因为清楚这幅字有多好,才已感觉出自己等人与写出这幅字的人之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

    谢新书在这一瞬脸色陡然苍白起来,他虽不愿承认,可事实自己的字与这幅字比起来,有点像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嗯?

    “这幅字……”

    “这……”

    温七弦急匆匆走上舞台,走来乔美人身前站着,瞪起眼一字一字研究面前这幅字,神色尤为震惊。

    “先生……”

    “当真匪夷所思……”

    温贤淑稍慢一步也走上舞台,走来老人身旁站着,细细地赏看眼前这幅字,越看越发吃惊,也越发觉得这幅字惊艳非常,甚至她眼眸中有些骇然之色,大抵真的难以置信。她生平从未见过这般美到极致的字,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碰了一下急忙缩回手,似怕自己的素手染脏了或惊吓了这些绝美的字。她对这幅字已爱不释手,或者准确来说,因深爱而不忍破坏。

    “此人用墨与留白……堪称一绝!独到之极也!”

    老人研究好半晌,忍不住赞叹:“就这幅字,其意境之高,当世能写出这手字的,只怕不出三人。”

    “小女……”

    温贤淑犹是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幅字,她喃喃道:“小女深以为然……”

    ……

    ……

    陈闲的字本就无可挑剔,就连江南数一数二的书法大家叶华庭都曾给出过超高的赞誉,众多客人和温七弦及温贤淑有这种反应也便再正常不过。老人家无疑是精通书法的人,一句话点出了陈闲这幅字的两大特点,用墨与留白。这两点并不是硬功夫,若只靠练习笔法根本练不出来,这全然属于一个人内心的意趣反映,通俗化讲这是一个人艺术层面上的境界体现。这需对各种笔法炉火纯青,然后自身的底蕴积累与对人对物对世界的感性感悟,才可能达到的一种极致境界,这种东西学不来,也练不出来,陈闲随手写成的这幅字,也绝没人能临摹出来。

    文字的诞生最早是用于记事,文字的进化也是方便于记事,而书法的诞生是人对美的感悟,是对艺术层面上的感悟。

    老人看到的是艺术境界,同时看到的是写出这幅字的人在书法上的非凡造诣。

    温贤淑也是深谙书法的人,单个字浓墨与淡墨的美让她倍感惊艳,全幅的奇妙布局亦令她深受震撼。

    “一笔一划,无丝毫斧凿痕迹……”

    “此人必是飞笔运墨,一气呵成,高……实在是高……”

    师徒二人目不转睛继续欣赏着这幅字。

    散堂在座的仍有人赞不绝口,但也有人冷哼着转过视线,郭庄岳三人这时候已认出这手字是谁写的。

    “哼……”

    三人闷闷不乐地转头冷哼:“这厮……真是阴魂不散!”

    他三人对陈闲的字可谓是恨之入骨,盯着看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辨认不出来,他三人肯定这幅字绝对是陈闲这厮前段时间写的,也只有陈闲这厮,才写得出这么惊艳的字。谢新书对陈闲的字也同样是恨之入骨,当日院首之争上,书法这一项陈闲一个人上场赢得了九枚胜筹,他记忆犹新,这时候也已认出这是陈闲写的。

    “哼,走就走了,还留什么字……”

    谢新书无比恼怒,他有自知之明,陈闲这些日没个人影,他自然以为陈闲已离开风雨楼,若不然他绝不会当众献字。

    站在乔美人身旁的冷幽幽和花牡丹也认得出这手字,她二人前一刻已经猜到乔姐姐必定会请陈大驸马提笔,此时结果已一目了然。她二人当时在院首之争上对陈闲一个人写的三对六幅字钦佩至极,犹记得当时众多评委瓜分六幅字的情景,此时看着这幅字,想起当日情景,犹觉震撼人心。她二人倒清楚这一切,可楼上楼下大多数客人却并不清楚这回事,但知道谢新书送给乔美人的字,远不如乔美人回房取来的这幅字,现在不仅众人这样认为,温七弦和温贤淑也早就这样认为。

    “香闺内收藏了更好的字画,挂一起恐怕不太好看,得罪了谢公子,请收回……”

    “哈……”

    幸灾乐祸的人想起乔美人前一刻的话,都不由大笑起来。

    “两幅字相比起来,挂一起确实不像话……”

    “一字千金虽然只是一种说法,但我看这幅字,真真正正的一字值千金,谢新书的这幅字,顶多一字值一百两……”

    “差远喽……”

    楼上和散堂客人们或低声或大声议论,谢新书听着这些声音,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现在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心下尴尬又恼怒。而散堂众多学子却觉痛快不已,郭庄岳三人虽因为这幅字是陈闲写的而颇为不爽,但能看到谢新书丢脸丢人,终究是一件值得人开心的事,如是他三人一会儿不爽一会儿开心。温七弦犹自欣赏着陈闲这幅字,对其它声音恍若未闻,对谢新书的那幅字已经毫无兴趣。温贤淑对谢新书的字也已没什么兴趣,此时回头看一眼,倒有些同情谢新书,她的这种同情是因为两幅字真的没法比。

    温贤淑回头一眼后又继续赏看陈闲这幅字,看着看着忽然惊诧道:“先生,您看这幅字的内容……”

    “哦?”

    老人快速地扫一遍字,顿时老眼一亮:“此乃……诗句?”

    “诗句?”

    乔美人拿着这幅字展示这么长时间,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注意看陈闲写的什么,她急忙把手上的中幅宣纸翻转过来,一字一字看着,一字一字默默念着。她看着念着,美眸忽然短暂地略显呆滞,随后娇媚而欢喜的浅笑起来,她嘴唇无意识的微动低喃,心中叫着喊着这挨千刀的怎么怎么,如果陈闲此时在她面前,她定控制不住亲近陈闲。

    “给你们看吧……”

    她敛去笑意,将中幅宣纸面朝在座的众人转过来。

    “写的什么?”

    少数客人前一刻已经在心中默念过,而前一刻未曾注意内容的人,这一刻又都望向舞台上乔美人展示出来的这幅字。

    散堂内有人默念,有人大声念着。

    温贤淑和冷幽幽及花牡丹同时看着字,同时轻声念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北方有佳人……”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冷幽幽和花牡丹反复念着,每念一句抬头看眼乔美人,她二人虽不知乔美人出生北方,却知道陈闲住在乔美人香闺。

    “好句子……”

    “哼……”

    同样有人赞叹有人心中不爽,这不爽之人无疑又是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温七弦默念几遍,点着头捋须微笑起来,此时再看陈闲这幅字,越看越觉叹为观止,也越来越喜欢。温贤淑也是越看越喜欢,尤其她也出生于北方,对内容也无比着迷,可如此完美甚至如此珍贵的一幅字,她知道没人愿意割爱转送他人。况且她感觉这幅字可能是某位书法名家专为送给乔美人而写的,她纵喜欢这幅字也开不了口,依旧目不转睛非常入迷的看着。

    “咦?先生……”

    她看着看着神色忽地大变,伸出中指用指腹触摸纸上的字,随后吃惊地抬起头看向乔美人。

    “墨汁……”

    她惊讶说道:“墨汁……尚未干透?”

第一百四十章 可笑 荒谬之极

    墨汁尚未干透。

    说明写出来没多长时间。

    散堂在座的数百客人相隔较远,谁都没有看出来。

    若不是温贤淑心细察觉到这一点惊讶出声,站在近处只顾着赏字的温七弦也不曾留意到这一点,他闻言急忙用指腹触摸纸上的字,指腹传来些许湿意,墨汁果然尚未干透。老人这一瞬也无比吃惊,抬头看向乔美人,似在用目光询问这却是怎么回事,也在询问若真是刚写出来的,那么写出这幅字的人究竟是谁。后者才是老人和温贤淑最关心的问题,他二人非常想知道能写出这手字的人是谁,然后或上门拜访,或请教书法,或也求得一幅墨宝。

    师徒二人看着乔美人,乔美人摇着头笑而不语,摇头并非不知道,也并非不愿透露,而是过会儿再说。

    温七弦和温贤淑心领神会,笑着点点头走下舞台。

    乔美人回香闺取字只是一个婉拒谢新书赠送字画的理由,字已经取过来,楼上楼下的客人也都看了的确更为惊艳不俗,谢新书已无话可说,这件事自当就这么揭过去了。想看热闹看好戏的客人已经得偿所愿,谢新书送字没送出去,今晚丢人丢这么大,哪还有脸继续留在风雨楼,不知何时带着下人悄悄走了,没人注意他什么时候走的,其他客人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近子夜时分。

    老人和温贤淑弹奏完今晚的十五首曲子,下台后第一时间找到乔美人,三人一道向着后方院中院走着。

    “乔姑娘,未请教今晚这幅字……”

    “对,乔姐姐,请问这幅字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这个问题压在二人心间这么长时间,二人早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

    “嗯……”

    乔美人摇着团扇,回回头说道:“是陈闲写的。”

    “哦不……”

    她忽然意识到直呼名字似乎过分亲密了些,干笑改口道:“陈大驸马写的。”

    “陈?”

    “陈……大……驸……马?”

    温七弦和温贤淑停下脚步,停在假山花树一旁,二人不免为着这个答案而倍感吃惊与意外。老人对陈闲的琴技本已是推崇备至,为着陈闲这等年龄,有着这等超凡脱俗的琴技而钦佩不已,此时才知原来这样一个绝对够能力取代师擎成为当代大琴师的年轻高人,一个已经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竟然有着比琴技更加出色的才能,如此人物委实罕见。温贤淑不自觉回想起凤求凰和离骚等这些一次又一次震撼过她的旷世之曲,她知道这些曲子都是陈闲亲手写的,她这些日对于陈闲的琴技已有非常清晰的认知,她觉得陈闲是个琴道奇才,却没想这样耀眼的奇才,竟还拥有近乎冠绝当代的书法造诣。

    一个今年还未满二十一岁的人。

    她难以想象这个人为何能将琴技和书法练到并绝当世的超高境界。

    ……

    ……

    院中院阔室香闺。

    香闺敞开着的门窗透着昏黄的灯光,陈闲站在书桌前,右手随意而洒脱地一笔一划写着字,温七弦和温贤淑安静而激动地站在桌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美人为避开这二人察觉到自己与陈闲的关系过分亲密,她前一刻去了冷幽幽和花牡丹同住的东角独院,香闺内现在就陈闲和这对养父女。这二人前一刻来到香闺,毫不犹豫都开口求一幅字,这对陈闲来说小事一桩,便这样才有了此时此刻陈闲写着字,二人看着的这一幕情景。

    “好了……”

    陈闲微笑着移开刚写好的这一张大幅宣纸:“这幅是温老先生的。”

    “有劳……陈大驸马了……”

    “老先生客气了……”

    陈闲又铺上一张大幅宣纸,落笔写第二幅。

    温七弦一字一字观赏着刚写好的属于自己的这一幅字,尽管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这一瞬笑容可掬开心的像个孩子。老人此时心情如获至宝,以免扰乱陈闲书写时的心境,老人笑而不出声,独自看着这幅字自赏自玩,连连点头心下啧啧称奇。而温贤淑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看着陈闲正为自己写的这幅字,她心跳没来由砰然加快,两颊略微的有些泛红,因为激动也因为视觉上的震撼。她这种心情人很容易发热,何况她心性本身过于拘谨,额上不由得布满细细的汗光。

    “好了……”

    陈闲笑着搁下笔,摊着手掌指了指桌上这幅字,他说道:“这幅是贤淑姑娘的。”

    “谢……谢谢……”

    温贤淑动作温柔而小心地拿起这幅字,回过神来福一礼:“妾身多谢陈大驸马。”

    “一幅字而已,何足言谢……”

    在陈闲眼中虽确实只是一幅字,但在温贤淑眼中却如奇珍异宝,待墨汁干透以后,她小心翼翼地收卷起来捧在怀抱中。

    马车内。

    温七弦犹是笑容满面观赏着自己的这幅字,嘴上连声称赞:“吏部徐尚书号称本朝书法第一人,圣上对其墨宝赞赏有加,满朝文官也皆众口交赞,此时看来,陈大驸马的书法可谓是独具一格,俨然可开创新一派了,或许百年之后,有可能留下第二书圣之名,这才是最难得的,也是最惊人的。须知,书法诞生至今数百年,早已过了百花齐放与百家争鸣时候,再想留下书圣之名,非是大成就者,断无可能!驸马陈闲……有此潜能!”

    “唉……真叫人不可思议……”

    老人收起字画,忽然喟然长叹道:“京都人言,驸马陈闲无德无才,配不上天阳大公主,殊不知,皆虚妄之言尔……”

    “可笑,荒谬之极!”

    老人笑着不再把京都人言当回事。

    “嗯。”

    温贤淑若有所思点着头,她从出门上车直到此时,始终抱着怀中字卷,爱不释手。

    ……

    ……

    次日清晨。

    乔美人醒来后搂着陈闲多睡了会儿,随后轻悄悄坐起身,快速地穿上肚兜穿衣穿裤下床。她今日一反常态竟然没泡香浴而是直接穿裙打扮,能令她破例的一定不是小事,也一定是她非常在意与欢喜的事。她打扮好自己,拿着一幅字开门而去,正是陈闲昨晚写下的那幅字,她对字的喜爱倒很一般,真正令她欢喜的是这幅字的诗句。她拿着这幅字来到文墨行,找了技艺最好的匠师,用金丝线镶边装裱这幅字,轴柄用的是千年老檀香,两端镶了名贵的珠玉,单这些装饰可能值二三万两。

    她拿着装裱好的字画回来时,陈闲早已经起床也吃过了早餐。

    她仍是一反常态的没第一时间更换被褥等,踩着小凳子将这幅字悬挂在书桌后面。

    然后。

    她退出来看着墙上字画,一步步后退,不同距离欣赏这幅字。

    陈闲全程站一旁笑着,时而看看乔美人,时而看看挂墙上的字,忽然笑道:“一早上就做这事,你还真够新鲜的……”

    乔美人眼珠子一瞥:“你过来一下。”

    陈闲笑着走过来,乔美人余光瞥着陈闲,待陈闲走到三步处,等待多时的她突然嬉闹起来,扑过来紧紧搂住陈闲脖子。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娇媚笑着轻轻咬了咬陈闲嘴唇,得意又开心,却又没好气嗔怒问道:“你老实交代,北方佳人是我还是其他女子?”

    陈闲好笑说道:“字你都挂墙上了,还需要问我指的是谁?”

    “嗯嗯……”

    乔美人无非是因为这两句才喜欢这幅字,才这么新鲜大清早跑出门找人装裱,她心中早有答案。其实也并非真的很在乎这个答案,她觉得北方佳人也能同时指天阳大公主,反正都出生在北地,具体指谁不那么重要。待陈闲去东角独院教授琴曲,乔美人才忙着更换被褥等床上之物,然后一面一面关紧门窗,今早起床没沐浴,这时候没事做自当好好补回来。

    ……

    ……

    未来解元谢新书昨晚献字被乔美人拒绝的事,此时已经在杭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昨日上门向谢新书求过字的人这一刻心情分外复杂与纠结,其实这些富贵之人仍想上门求字,可又感觉有件事如鲠在喉,大抵因为谢新书主动献字对方没要,自己等人再上门求字,多少有点失了身份。传来传去已经没人再提未来解元的第一手字,这第一手字有点儿已胎死腹中的意思,当然若谢新书真的中了解元,届时上门求字的人绝无心理障碍。

    乔美人取出了更好的字是在同一时传开的,但旁人描述与亲眼所见天差地别,此事倒没多少人在意,只当是珍奇墨宝。

    今日上午还传出了几首没头没尾的词句,听说是昨晚进过风雨楼的应试学子的即兴之作。

    “乌云遮,桂花雨。”

    “满城飘香,琼楼有美更芳香。雨未停,香依旧。百里晴空,半缕情思破云空……”

    “这几句是谁写的?”

    “不清楚……”

    “楼内美人楼外郎。卷珠帘,笑盈盈。隔窗再看楼外郎……”

    “啧……”

    “秋霞湖波碧月收,清鸣破晓暮日鼓。晚来风雨说美人,千种风情道不绝。待梳妆,倾人城。摇曳生姿……”

    “哦……听说这几句是郭见深写的。”

    “这郭见深不错,江南一地的解元兴许是郭见深,此人是向乔美人表达爱慕之意?”

    “就如今乔美人这等风光,这得气死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

    才子佳人向来是人们认为的天造地设的一对人,类似于写诗写词追求佳人也便再正常不过,何况在秋闱放榜之前还能借此博得一个名声。写出今日这几句词的人,未必人人是真心实意的追求乔美人,即便真有此想法,可想起如今的乔美人,大抵觉得遥不可及,那便只求一个名声。而郭见深这人却真想着用自己的才华吸引乔美人正眼青睐,但可惜他想多了。乔美人午时听茶梅说起这些词句,左耳进右耳出,到最后没记住一句,更没记住任何人的名字,本也懒得搭理这回事。

    ……

    ……

    陈闲吃完午饭,来到东角独院继续教授琴曲,现在讲着今日这首曲子的特殊指法,冷幽幽和花牡丹这两个好好花魁学生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或一个画面。而温贤淑从今早过来直到此时,始终是心不在焉,她今日的注意力全放在陈闲这个人身上。陈闲讲着曲子,她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陈闲的脸,脑中想的是凤求凰和离骚等曲子,想的是陈闲冠绝当世的书法造诣,她仍沉浸在昨晚的情绪当中,昨晚也似乎没睡好。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贤淑端庄地坐在琴案前,貌似聚精会神地听着,其实想着些不相干的事。

    温七弦今早没来风雨楼,老人心情与乔美人非常相似,大早上亲自拿着字画找人装裱,回来后一上午坐在厅堂欣赏着,下午甚至叫人请来了朝廷委派的秋闱主考官,老人相交半生的老知己……元岁公。这元岁公年近古稀,乃当代礼学大家,也是新学派理学大家,原先任过国子监祭酒,如今任职礼部左侍郎,是北地学术界的泰斗人物之一,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温兄,这幅字……可当真是天阳大公主的驸马,陈闲陈照生亲笔所写?”

    元岁公当然相信老友温七弦不可能说假,可因为太震惊委实难以置信。这位老人坐椅子上端着这幅字,约莫有点儿近视,眯着眼睛仅与字画相距不过半尺,一个字一个字地瞧着仔细研究着,看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委实惊奇不已,也已爱不释手。两位老人共赏一幅字,研究与品赏了一下午,元岁公甚至还动笔临摹过,可惜神韵相差甚远,根本天差地别。

    陈闲这幅字绝没人能临摹出来。

    谢新书因为献字被拒绝,如今大抵不好意思再来风雨楼,今晚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喝闷酒,心中想着等自己真的中了解元之后,一定来风雨楼找回面子。郭见深和庄岳二人今晚倒又来风雨楼了,郭见深表达爱慕之意的词句已经传开,他大抵是想看看乔美人有何反应。今晚虽没看到乔美人露面,但他郭见深也并不着急,心中也美滋滋的想着等自己中了解元后,再开门见山直抒心意,他认为到时候应该没多少女子会拒绝一位解元。

    如此过去七八日。

    这些日谁能中得解元也仍是人们的第一大话题,总结来说就两个人,谢新书和郭见深,叶子由这个名字仍没人提起。叶子由这些日一有时间就来风雨楼,白天旁听陈闲教琴曲琴技,晚上看看舞台表演什么的。冷幽幽和花牡丹这前后近二十天进步奇快,至今日城内仍有人议论她二人也来风雨楼了的事,也有人议论乔美人这个江南第一花魁。温贤淑这女子心绪约莫已经平静下来,但对陈闲这个人却越来越好奇,她不喜欢问人,喜欢自己一个人想事,她总觉着陈闲的才情可能还不止如此。

    次日黄昏。

    晚上有深秋灯会。

第一百四十一章 江湖因一人正青春

    江南一地素来因手工艺发达而富庶繁荣长盛不衰,如瓷器如织物如茶叶等制造皆为当世之最。

    而杭州花灯工艺则为江南之最,也便毫无疑问为天下之最。

    杭州城每年大约举办二三十场大大小小的灯会,或花灯作坊联合举办,或逢年过节杭州府衙出面举办。深秋灯会属于较大型的季节灯会,地点位于西湖南畔整条街,天黑以后各种样式和各种色彩的花灯点缀在星空之下,整条街犹如一条绚丽多彩的长龙,深秋灯会算得上一场花灯盛事。

    此时天黑不久。

    陈闲牵着乔美人白嫩的手掌,二人自街头方向出现,一步步进入灯会区。

    风雨楼如今有温七弦和温贤淑上台献艺,陈闲晚上没什么事做,冷幽幽和花牡丹今晚会同时登台,风雨楼也用不着乔美人操心,乔美人也没什么事做,二人这才决定过来逛一逛深秋灯会看一看热闹。其实二人的性格都不是爱凑这种热闹的人,但却是陈闲首先提出来的,他觉得同床共枕这么些时日,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与时间,正正经经的逛一逛玩一玩也是应该的。陈闲身为男人,何况向来心细如发,可能多少会有意识的考虑到这些生活或感情细节,而乔美人女子心性,注重与享受的是与自己男人相处时的快乐,逛灯会也好,逛庙会也罢,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能一起走一走逛一逛,她自无比欢喜。

    “喏……鲤鱼花灯……”

    “我小时候最爱这种灯,当年没银子买,只能看着人家小姑娘提着玩儿……”

    “当年羡慕死我了……”

    “后来有银子了,大概十三四岁时,有一次出门遇上灯会,我一口气买下了十只鲤鱼花灯,挂杏树上看了一宿……”

    “如今嘛……不喜欢这些了……”

    二人走在街上灯会区,街畔木架子上挂着的数不清的彩灯散发着各色灿艳的光芒,身前身后恍如白昼。灯会整条街人来人往,卖灯卖吃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乔美人右臂挽着陈闲左臂,左手穿过来与陈闲十指紧扣,因为担心被人认出来,乔美人脸上蒙着一块白色轻纱。身旁其他人逛灯会,手上或提着花灯或吃着小食,他二人什么也没买,一路上走走停停看看。

    灯会整条街到处是热闹可看,有人猜灯谜有人猜对子,还有许多江湖杂耍,平均每走十多丈远,必能看见有人喷火有人吞剑或耍猴或表演刀枪不入的硬功夫。这种场合往往围着一层又一层的观众,有人拍手喝彩有人赏银子。陈闲和乔美人每路过这种场合,停下脚看一两眼,随即笑着转身而去,继续随意地走着逛着,说说话看看灯,或无意识地看一看身旁路过的人。

    此时有一群颇为奇特的人进入视野,之所以奇特,可能由于这群人与陈闲和乔美人相同,出现在灯会却对灯没多大兴趣,这群人给人感觉像是误入了灯会。而最为奇特的是这群人的组合,走在最前面的约莫是为首之人,是个相貌寻常的清瘦中年雅士,雅士身旁是个眉眼间透着清冷之意的黑裙女子,女子年轻貌美,非常引人注目。而黑裙女子身后还有一位年龄与之相仿的绿裙女子也非常引人注目,这两个女子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黑裙女子神色清冷,绿裙女子眉眼灵动,美眸左顾右看,时不时啃一口左手白馒头。这馒头姑娘身旁走着一位年约三四十岁的漂亮道姑,道姑背上负着一柄剑,左臂托着一杆拂尘。这群人最后是一个手持医幡的五旬男子和一个背着阔刀的中年大汉,一行六人都格外与众不同。

    陈闲和乔美人不约而同停在街中,看着这群人一步步走过来。

    这群人为首之人似乎正想找个路人问问,这时候看见前面站着一对貌似新夫妇的年轻男女,便毫不迟疑笑着走过来。

    “这位小老爷……”

    为首的中年雅士向着陈闲拱手,笑颜温厚问道:“我等初入贵地,走错了路,请问西子茶楼如何走?”

    “西子茶楼在西湖北畔街……”

    乔美人审视着问路的中年雅士,伸手指指说道:“西行二十余丈,过福禄巷,然后沿着湖岸向西走。”

    “哦……”

    中年雅士看一眼路,回过头弯腰拱手道:“多谢这位小夫人。”

    这群人除这为首之人,其余五人都带着兵器,一看就知是江湖中人。中年雅士问过路,便又笑着拱手一礼,先一步抬脚而去,他身后人随着他擦肩而过之时,都多少向陈闲和乔美人表示出了谢意。神色清冷的黑裙女子轻轻点头致谢,手持医幡和背负阔刀的两个中年男子则是抱拳致谢,漂亮道姑浅笑着单掌行礼致谢,绿裙馒头姑娘啃着馒头,不清不楚说了声谢谢。

    “啧……”

    陈闲转身看着这群人背影,微笑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懂礼数的江湖中人!”

    “这三男三女六个人,可不是一般的江湖中人……”乔美人挽着陈闲手臂,站在街中蹙眉看着这六人背影:“其他人我印象不深,暂时记不起是谁,但向我们问路的中年人,眉浓眼小,貌不惊人,身形清瘦,神态儒雅,恍若一中年雅士,对的,此人样貌和我曾经看过的画像有九成相似,问路的人必定是……”

    “是谁?”

    陈闲好奇皱眉。

    乔美人表情凝重道:“扶山河!前朝余孽诛兴盟盟令主,天下八大宗师之一扶山河!”

    ……

    ……

    扶山河虽然相貌平平,却是个武学奇才,江湖上曾有传言,他是最不可能被取代的八大宗师,他八大宗师地位稳如磐石,甚至有人认为他能居于八大宗师之首。此人来杭州似乎与人有约,也似乎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他问过路后脚步加快不少,其余四人也都不自觉的加快脚步。啃馒头的绿裙姑娘却是一步一回头,一步步落后众人,这女子回头是因为发觉陈闲和乔美人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等人,并且好像正议论自己等人,她发觉到这一点,秀眉微皱啃一口馒头,然后小跑着追上前面的人。

    “师父……”

    馒头姑娘跑来漂亮道姑身旁走着,匆匆回头看一眼说道:“那二人好像认出我们了。”

    道姑淡笑着说道:“不用管。”

    边上手持医幡的五旬男子看一眼馒头姑娘,捻须笑道:“那二人看样子也是江湖中人,能认出咱们盟令主也便不足为奇,咱们此行之急,是确认消息是否属实,若咱们赵姓前朝宣明太子当年被姓楚的狗皇帝处斩前,真有留下一男半女,那咱们诛兴盟可有正统之主了,哈哈……此乃天大喜事一桩。”

    六人说着话拐入福禄巷,身影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视野中,馒头姑娘走入福禄巷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街中两个人。

    前朝皇帝姓赵,国运四百八十年,一百八十年前,前朝炀帝昏庸残暴,地方王侯纷纷自立为国,其时三十六王争霸天下。本朝兴祖约在一百三十八年前于江南一地起兵,二十年时间荡平了江南其余八路诸王,兴祖独霸江南一地,自封为兴王。其时前朝炀帝已死,新帝登基,然而国之将倾,纵有呕心沥血之心,也根本无能为力,便以朝廷名义,册封本朝兴祖为兴王。

    本朝兴祖病逝后,其嫡长子继任兴王之位,是为本朝高祖皇帝,高祖深入岭南和云贵等地征战三十年,期间无数次拒绝了前朝皇帝的任何封赏。高祖死后本朝太祖继位,太祖南征北战二十年,结束了最后九王争霸的局面,于五十八年前率兵攻破了京都皇城,前朝由此覆灭。当时太祖年近五十岁,次年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兴国,年号为永泰。

    本朝三四代人打下江山,开国至今已有五十七年,将满五十八年。

    太祖在位十五年,传位太宗皇帝,太宗在位二十年,被迫传位于第五子当今圣上,当今圣上即位至今已有二十二年。

    本朝开国数十年虽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然而太祖皇帝当年攻破京都皇城时,却因大意而留下过一个后患,这个后患便是当年年仅三岁的前朝最后一位皇帝正顺小皇帝。这位小皇帝当年被一群文官武将护着逃出了京都,成年后创建了诛兴盟,取自诛灭本朝兴国之意,可惜这位小皇帝死的有点早,生前只有两个子嗣,一个是庶出子,一个是嫡出子,嫡出子正是诛兴盟人口中的正统之主宣明太子。可惜宣明太子在新治二年,也便是二十年前,落在了当今圣上手中,没多久被公开处斩了。

    宣明太子死后,诛兴盟大权旁落,如今是前朝正顺小皇帝的庶出子代王和代王世子共掌诛兴盟大权。

    扶山河上个月收到消息,说当年与宣明太子同时被处斩的其中一名女子,乃是与宣明太子私下缔结良缘的妻子,据说这女子姓叶,却不知是何方人氏。但叶姓女子被当成前朝余孽抓住之前,刚生下过一个孩子,据消息是女婴,也有可能是男婴,且无论是男是女,皆是宣明太子之子,正顺小皇帝之嫡孙。扶山河身为前朝遗臣后人,身为诛兴盟盟令主,他有责任确认与找出宣明太子之子,哪怕是女孩,也可以公主之身继承诛兴盟正统之位,若是男孩当然最好,可名正言顺继承诛兴盟大业。

    诛兴盟的存在近乎无人不知,陈闲记忆中也曾听人说过,今晚倒第一次看见诛兴盟的人。

    而乔美人非常了解诛兴盟,一是因为各地风雨楼收集而来的消息,二是因为阮红瘦受命潜伏在苏州小夜半楼也便是诛兴盟。乔美人这些日对陈闲说过很多她自己的事,也提过天阳大公主的一些事,但有关诛兴盟,乔美人并不想多说,今晚只当是一场陌生人的偶遇而已,她并未放在心上,也没必要放心上。她很清楚这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真正该为诛兴盟这些事操心的是当今圣上是朝廷,她只负责接受公主的命令行事,无需自作主张做任何事。

    “走啦走啦……”

    乔美人拽了拽陈闲手臂,二人继续逛着灯会。

    ……

    ……

    陈闲也没再想诛兴盟的事,说到底这与自己又没半毛钱关系,他也只当扶山河等人是些问路的路人。

    杭州和苏州等富庶之地从无宵禁,深秋灯会至少持续三个日夜,今晚第一夜人最多也最热闹。陈闲和乔美人自街头走到街中段,逛了近一个时辰,身周路人仍是密密麻麻来往不绝。二人对街摊上卖的东西大多没什么兴趣,乔美人遇上珠钗和胭脂等这类女子用品倒会停脚看一看,但纯粹是看一看,街摊上的品质她看不上眼,后来倒买了一把卖相与工艺及材质都不错的香木折扇,这也是二人唯一买的一件物品。乔美人左手摇着香木折扇,右臂挽着陈闲左臂,二人一路笑着逛着说着话。

    “喏喏喏……莲花河灯,这也是我当年喜欢的……”

    “哇……当年可想放一只河灯了,那时候五岁……刚被人卖进青楼,因为每天被人打骂,所以想放只河灯许个愿……”

    “你猜……我当年想许什么愿?”

    “希望打你骂你的老鸨和姑娘全部……暴病身亡?”

    “噗……当年才五岁,哪有小姑娘这么狠?”

    “那你说说,你当年什么愿望?”

    “嗯……当年愿望是,希望老妈子和那些姑娘打我时……下手能轻一些。”

    “哦……那咱们放个河灯玩玩?”

    “好啊……”

    二人在街摊买了两只莲花河灯,西湖南畔有座渡头,渡头附近有数百人放着河灯,南畔湖面漂浮着的河灯犹如夜空中的繁星。陈闲和乔美人用十两银子租了只小船,亲自动手划着船来到南畔湖心,陈闲收起船桨,自船尾走来船头蹲着。璀璨星空之下,小船在湖心中随着水流而摇曳,二人点燃河灯灯芯放入水面,两只被红线连起来的河灯,一摇一晃地随水漂浮远去。

    夜空闪着星光。

    湖面漂浮的河灯闪着火光。

    小小船只顺水飘荡,二人躺在船舱木板上看着浩瀚星河。

    乔美人轻声问道:“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世界和平。”

    “噗……胡说八道。”

    “哈……我其实没许愿,你许的什么愿?”

    “我呀……我今后就一个心愿,无论你陈闲陈照生这一生有几个女人,我只希望我在你心目中永远有个地儿。”

    “那你这是跟我讲情话了,话说,你这心愿也太小了点,问你,你当初传书给公主,就没问过她给不给你名分的事?”

    “呐呐呐……我乔美人才不要什么小妾名分,公主主动给我,我也不会要的。话说回来,你说我心愿小,我这叫通情达理好不好?你好歹是个文武双绝的七尺男儿,一些个比你差远了的男人都妻妾成群,你嘛,一个两个有点少了,当然,我可没鼓励你找其他姑娘,我根据世情实话实说而已。何况你这人吧,唉唉唉……心这么真这么实,虽是好事儿吧,但我瞧你这样儿,估计很难接受其他姑娘,总之我随你,也相信你一定懂得平衡,哇……这样说来,我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问我,我也问你,你和公主拜堂后,你们没同房吧?”

    “没……”

    “噗……”

    乔美人翻过身,绵软身子压在陈闲身上,莫名欢喜不已:“那我岂不是赚大啦?”

    陈闲盯着她美眸,好笑问道:“你赚什么赚大了?”

    “呐……你在我之前没碰过其他姑娘是不?也就是说,嗯……你破了我的身子,我也破了你的身子,是不是这理儿?”

    “……?”

    陈闲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好半晌他笑起来说道:“姑娘才称为破了身,男人准确来说……不能叫破了身。”

    “嗯?”

    乔美人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那你们男人叫什么?”

    “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好奇嘛,快啦……快说来听听。”

    “好吧,男人叫……”

    船只摇曳着顺水漂流,缓慢地移动着飘向更远的地方,说笑声也缓慢地越飘越远。星河依旧璀璨,月光依旧皎洁,各种样式的河灯烧尽了灯油,在夜色下一盏一盏熄灭,湖面一点一点失去星火,船只也已在眼前黑暗的湖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这只小船什么时候靠的岸,或在什么地方靠的岸。这只小船的主人收了十两银子,十两足够买下这只小船,船主人一时半会不在乎这只船回不回来,三天后才在西湖东畔找到这只小船,船上犹有余香。

    如此便又过去十一二天。

    ……

    ……

    这天中午。

    陈闲吃过午饭来到东角独院教授琴曲琴技,他前后这些日抽空写出了五十首曲子,曲谱就存放在东角独院一间书房内,方便冷幽幽和花牡丹有时间自己揣摩。陈闲到今日已经指点了二三十首曲子,当然仍需冷幽幽和花牡丹自己练习,她二人如今是轮流登台献艺,每隔两三日或三五日才同台一次,风雨楼一如往日夜夜爆满,每晚流入风雨楼的真金白银得用箱子才装得下。温七弦和温贤淑还尚未回京,老人信守约定照常每晚登台献曲,温贤淑也依然没学凤求凰和离骚等以外的曲子,她想学的曲子已经练的非常熟练,陈闲也特意为她指点过这几首曲子。

    乔美人泡完香浴,坐镜台前梳妆打扮。

    茶梅叩门而入,自腰间掏出一枚小小筒状物,匆忙走过来说道:“乔楼主,公主紧急传书。”

    “念吧……”

    “加封了……”

    “哦,那放下吧……”

    “是……”

    茶梅放下筒状物转身走出香闺,雕花木门被关上时,香闺光线陡然暗淡下来。

    加封的传书需要用到非常精致小巧的特殊工具才能拆开,这种工具只有乔美人才有,也只有她才懂得如何取出传书,且仅仅是懂得取出传书还不够。乔美人搁下小木梳,用钥匙打开镜柜最下面一个抽屉,自抽屉内取出工具拆开筒状物,自筒状物内抽出来一张非常特殊的纸,纸上看不见一个字。她站起身,走来存放香药的柜子前,蹲下身在柜子最下层取出一包朱红色的药粉,将药粉洒在装满清水的小木盆内,最后浸入这张材质特殊的传书。

    传书纸上一个一个浮现出深褐色的字迹,这些字是用一种粉末状的药粉写的。

    “哇……”

    “这一会儿哑巴,一会儿话唠的公主,这一次居然写了这么多字儿,一二三四五六七……”

    乔美人颇为新奇地数了数共有多少字,才细细看着传书内容,低声念道:“日前,红瘦传书,扶山河前些日到苏州小夜半楼亲口传下密令,据诛兴盟真实消息,前朝幼帝正顺之嫡子宣明,被处斩前有一子遗落民间,此子是男是女,尚未可知,按时间推算,已年满二十岁,诛兴盟正极力打探此子下落。故命风雨楼寻找此子,如有蛛丝马迹,及时传书回禀本宫。”

    “难怪那天晚上那么巧会遇上扶山河……”

    “不得了,不得了……”

    “假如宣明这个前朝太子真有儿子或者女儿的话,那这岂不是说,前朝嫡系一脉尚未断绝?诛兴盟有正统君主啦?”

    “但……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这要我怎么找?看来只能指望阮红肥这个潜伏探子了……”

    传书加封是为防止被人截获走漏了消息,天阳大公主紧急传下来的命令,乔美人不可能一个人寻找,她还得传达给江南各地的风雨楼。然而人海茫茫,目前来说相当于没任何线索,宣明太子被处斩至今日,准确时间已有二十年零七个月,其子肯定至少已满二十岁。乔美人用了一下午时间传书给江南各地风雨楼,最后还给苏州城北铁器铺送了一纸传书,她在找人这件事上,只能靠阮红瘦在诛兴盟中获得更多的线索,若不然能上哪儿找。

    深夜来临后。

    待婢女换好池水走出香闺,乔美人洒着香药笑道:“我们那晚遇上的诛兴盟人,原来他们要找他们的正统主子……”

    她心中虽记着找人的事,但并未太当回事,因为很清楚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陈闲听着这些话,只当是日常闲话而已。

    二人洗了睡。

    次日。

    秋闱放榜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奈何不信自己信鬼神

    清晨。

    红日才将将露头,杭州城几条主街已是人喧马嘶。

    此时至少有两三万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有人乘车有人坐轿有人步行,街巷宽度有限,人们争着抢着都想先行都不愿让路,马车和轿子相互拥堵着滞留在街头或巷尾,各种低俗或恼怒的谩骂声与呵斥声远远近近的传开。这种现象越是接近江南贡院越是严重,而贡院门前大约站着上万人,其中有不少人昨夜就在这儿等着,对应试学子来说,是死是活就看今日。等待贡院放榜的学子,平时冷静的人这一刻也不免心急如焚,大多焦急地搓手挠耳或相互安抚情绪。

    秋闱放榜无疑是件大事,引来数万人围观很正常。

    叶子由昨夜在风雨楼留宿,他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觉,天还没亮就爬起床,跑来风雨楼大后院看花看水看山看楼。陈闲当时还没起床,叶子由一个人在大后院转圈转到了天亮,可见他心情是多么的紧张与难安。好在陈闲今日天刚亮就醒来了,穿衣下床时惊醒了乔美人,乔美人知道陈闲今早将陪着叶子由到贡院看榜,睁开眼睛看了眼陈闲,翻个身继续睡了,睡了一小觉也起床了。乔美人泡完香浴,梳妆打扮好了走出香闺,看见陈闲和叶子由竟然没去贡院,二人面对面坐在亭子里。

    “今儿不是秋闱放榜吗?”

    乔美人颇为纳闷地走进亭子:“你俩使着劲儿在这儿坐着干嘛?”

    陈闲微笑着指了指叶子由:“你问他……”

    陈闲原本决定陪着叶子由到江南贡院看榜,然而叶子由却不敢去,或者说不敢去看榜,便这样二人一直在亭子里坐着。

    “哎哎……你这真是……”

    乔美人听说原因后连连摇头,随后说道:“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叫个人过去看榜。”

    “多……多谢乔姑娘……”

    叶子由尴尬地笑着连忙拱手,乔美人摆摆手指转身走出亭子,对叶子由这人大抵已经无语。乔美人并不关心秋闱谁夺魁谁中举,在她眼中与自己男人陈闲无关的事那便不算事儿,她找到茶梅叫茶梅去贡院看榜,然后便不再关注这些事,吃过了早餐来到前面风雨楼账房里算着上个月的支出与收入等。

    此时红日已褪去色彩,散着白色刺眼的光芒,陈闲和叶子由坐在亭子里等待消息。陈闲毫无压力,好笑看着叶子由,叶子由却是如坐针毡,每隔半会儿倒一杯茶大口喝下,石桌上一壶茶喝完了婢女又送过来一壶茶,现在喝的已经是第三壶茶。陈闲一杯茶还没喝完,叶子由喝了将近三壶茶了,婢女送过来的早餐一口也没吃,大抵早就喝饱肚子了。陈闲记忆中还是第一次见叶子由这么紧张,可见叶子由对于秋闱中举有多在意,这种情况陈闲也不好说玩笑话。

    他现在只希望叶子由成功中举。

    ……

    ……

    秋闱放榜通常选择吉日吉时,今日正是黄道吉日,吉时在上午九时许,而此时已经接近这个时间。

    “唉……”

    “怎么还不放榜……”

    “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请保佑子孙高中……”

    “先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我……我能中……”

    贡院紧闭着大门,贡院之内由主考官元岁公领头与主持,正举行着隆重的谢恩仪式,一谢天恩二谢地恩三谢皇恩四谢至圣先师,这属于秋闱一众考官们的事,与门前等待放榜的人毫不相干,而两幅榜单虚榜和正榜早已经准备好,贡院只等吉时开门放榜。贡院门前人山人海,场面乱哄哄的,有人沉默而焦急地等待,有人神神叨叨地烧香烧纸,还有人口中念念有词,众学子平时满口圣贤至理,这时候却不信自己信鬼神,到底因为担忧过度。

    轰隆声响。

    贡院朱漆大门缓慢地敞开,门前数万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这一刻所有人全都望着贡院大门,场间安静的有些诡异。

    一名身穿官袍的考官走出来,转过身朝着贡院内唱道:“吉时已到,请……榜!!!”

    贡院首先贴出来的是虚榜,虚榜不能有自己的名字,因为虚榜也叫落榜,若虚榜有自己名字意味着三年后再来。虚榜贴出来后,一对一对眼珠子看着榜上下左右移动着,有人看见自己名字登时晕了,有人没看见自己名字登时也晕了,高兴过头晕的。也有人流泪恸哭或喜极而泣,还有人对虚榜没兴趣,根本没过来看。如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及云文海和纪日出等对自己有信心的人,他们只看正榜,相信自己绝对能中,看重的是正榜名次,实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想,虚榜上没他们名字。

    “哈哈哈……”

    “我中了我中了……”

    “唉……三年又三年,无望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正榜是直接覆盖住虚榜,正榜才六七十个名字,字体比之虚榜大很多,隔很远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

    “我竟然……”

    正榜贴出来以后,仍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按说榜上有名已经值得兴奋,但看重名次的人却高兴不起来。庄志富和岳溪盯着正榜上自己的名字,二人目光呆滞,好半晌回不过神,他二人前些日被人排在前六甲,自认为自己绝对没问题,然而此时看见的事实,他二人不仅没进前六,甚至连中等名次都没进,二人名字排在正榜末位。云文海和纪日出倒开心地笑起来,他二人同是经魁,第四名和第五名。而郭见深的脸色却非常难看,他不仅不是解元,也不是亚元,甚至只是第六名亚魁。

    “这不可能……”

    “我怎么……”

    谢新书脸色也非常难看,他放榜前被人认定是未来解元,然而现在事实是,他只是第三名。

    “还真叫人意外……”

    “一二名居然不是谢新书和郭见深……”

    “这一二名是……?我为何从未听人说过这两人?”

    “非谢新书,也非郭见深……”

    “解元是谁?”

    “亚元又是谁?”

    贡院门前站得太远的人被身前人群堵着过不来,都伸长着脖子瞧着正榜左首第一名和第二名,但只隐约能看见名字的部分笔划,却看不清具体什么名字。正榜贴出来后,谢新书和郭见深的名次已经在人群间传开,这些天看好这二人的人都诧异不已。尤其是看好谢新书的人,今日更是领着自家闺女过来的,只等谢新书夺魁中得解元,然而结果非常可惜。众人这时候最关注的无疑是第一名解元和第二名亚元,都想知道到底是两个什么人压了谢新书一筹。

    谢新书两只眼直勾勾看着正榜第一名,郭庄岳三人也直勾勾看着第一名,表情皆无比意外。

    “竟是……他?”

    云文海和纪日出也非常意外地看着榜首名字,在这之前谁也没想到第一名竟会是这些日子从无人提及到的名字。

    第一名。

    解元。

    叶子由。

    ……

    ……

    杭州百姓大都不知道叶子由是谁,苏州百姓对叶子由这个名字却绝不陌生,即使没听说过叶子由,也绝对听说过叶观之或者叶华庭。叶家书香门第,二三百年来代代出进士,大叶父子在江南一地声名远播,尤其是叶观之中年时候还曾担任过吏部侍郎。叶子由夺魁中得解元的事传开以后,整座杭州城大多数人非常意外,不清楚叶子由来历的人还以为是某个寒门子弟。但当叶子由的家世传开后,众人才知道原来是苏州叶家人,苏州叶家比叶子由这个名字响亮得多,大多听说过苏州叶家。

    “喔……解元郎原是苏州叶公的孙子……”

    “苏州叶公乃何人?”

    “叶观之……”

    “太宗先帝在位时当过吏部侍郎,当年吏部徐尚书还只是吏部主司……”

    “唉……若非新治二年叶公因为痛失爱女忍受不住打击辞了侍郎一职,只怕早已是吏部尚书了……”

    “叶公女儿病逝的?”

    “对……尚未出阁病逝了,已有二十年了,可惜……也可惜了叶公……”

    “苏州叶家满屋子进士老爷……”

    “叶公之孙,叶师之子,也难怪叶子由能中得解元……”

    “谢新书……”

    “郭见深……”

    “哈哈……”

    叶子由响亮的家世传开以后,众人再看待他中得解元一事也便觉得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名门之子家学渊源。而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却犹自不敢相信正榜上自己的排名是真的,他四人仍然站在贡院门前愣愣地看着眼前正榜。他们心中并未不服,本也承认叶子由绝对有夺魁的可能性,可委实太意外也委实太失望。他们这些日对自己期待太高,尤其谢新书和郭见深这两个众人口中的未来解元,他二人这些日都有些得意忘形,这时候一时间难以接受很正常。

    而叶子由一时间也是难以置信,他对自己的期待只是中举而已,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夺魁中得解元。

    “茶梅姑娘,我……我真的是正榜榜首?”

    这已是叶子由第十次这样问,茶梅很有耐心地点头说道:“对的,叶公子,我绝对没有看错……”

    “子由……”

    “哈哈……”

    陈闲到江南贡院亲眼看过后,还未走回亭子便大笑起来:“茶梅没看错,你真夺魁中了解元……”

    叶子由呆呆地转过脑袋。

    随后。

    他本能反应似的起身冲出亭子,疯了似的向外跑,跑出院中院,跑来风雨楼后街,向着江南贡院狂奔。

    好半晌。

    他大汗淋漓地跑回来,跑回院中院停下脚,用袖子抹着汗,嘴边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笑容。

    陈闲站在亭中,微笑看着他:“喝酒去!”

    “嗯!”

    叶子由抹了抹蒙住眼睛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沉沉点头道:“不醉不休!”

    ……

    ……

    贡院报喜送书的差役晌午时候到过叶子由暂住的客栈,没见着叶子由的人,差役把东西交给了同住客栈的湖光书院学子。叶子由秋闱夺魁又经过一下午时间的广泛传播已是人尽皆知,这一下午不知有多少人到处寻找叶子由,湖光书院的学子找叶子由是要恭喜他,家境富庶的老爷找叶子由,或求得解元第一手字,或意欲结成儿女姻缘。凭叶子由优越的家世和如今获得的功名,完全可以看见前途一片光明,有各种各样想法的人自然多不胜数。

    叶子由夺魁绝对算得上大冷门,温七弦听说后也颇为意外,但当听说是叶观之孙子,老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叶侍郎之孙,难怪……”

    老人与叶观之并无私交,但老人和叶观之都与现任吏部徐尚书是老交情,老人常听徐尚书提起叶观之,因此比较熟悉。

    风雨楼天黑开门后如常爆满,但却少了几个熟客身影。

    庄志富和岳溪因为郭见深没来便也没来风雨楼,三个人这时候坐在一家酒楼喝着闷酒,酒桌上三人相互安慰,却也越想越不是滋味。郭见深当日还曾做着梦想着等自己秋闱夺魁后,不信乔美人不对自己正眼青睐,前些日又是写词又是夜夜捧场,他所认为的换一种追求佳人的方式,到今日才知不过是一场美梦,他对自己已经暂时失去信心。同样已对自己失去信心的还有谢新书,此人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喝闷酒,想着中解元来风雨楼找回面子,现如今只能寄望于会试或殿试。

    风雨楼散堂内喝彩声不断。

    陈闲和叶子由在第三层雅间关着门喝着酒,满满一桌子全是最好的菜,喝的也是风雨楼最好的陈年老酒。

    “哈哈……”

    “来……喝……”

    “喝……”

    “子由,喝……你看我身旁坐着的人,我把风雨楼最漂亮的姑娘都请过来陪我们了,喝……”

    “好……喝……”

    二人一杯接一杯喝着酒,乔美人没吃也没喝,摇着上次深秋灯会买的那把香木折扇,没好气地瞪着陈闲。

    “喝喝喝喝喝……”

    她摇着香木折扇,瞥着眼嘀咕:“也不知说点其它话儿,开嗓子只听见喝喝喝喝喝……哼!”

    “哈哈……喝……”

    “喝……”

    “喝……”

    “真是有毛病……”

    乔美人美眸瞥着桌前两人,摇着扇哭笑不得。

    叶子由来到杭州城已有近两个月时间,今日绝对是他这两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他心间压着的巨石已完完全全放下来,对于接下来的会试和殿试,他对自己已充满信心。他在今日之前根本不相信自己,初来杭州时还曾到庙里烧高香请神问佛,但今日的他无形之中已经自信起来,他相信自己能行。陈闲则是纯粹为叶子由而高兴,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出叶子由的心态有所转变,成功能使人自信,经此一事绝对是种成长,好事一件该当庆祝。

    “喝……”

    “喝……”

    “对了对了……照生照生……”

    叶子由醉笑着,扶着桌沿站起身:“明日……等明日鹿鸣宴结束后,我……我先回苏州……”

    “没问题,来喝……”

    “不……不喝,喝不下了……”

    叶子由噗通一声坐下来,趴桌子上动也不动。

    “这……好吧……”

    陈闲搁下酒杯,看向身旁坐着的乔美人,乔美人憋着笑娇嗔道:“喝喝喝喝喝!没得喝了,你叫人收拾,我走了!”

    这时候已将近子时,风雨楼散堂还坐着一半客人喝着酒,陈闲叫人过来收拾雅间,送着叶子由到第四层雅房休息。叶子由不是第一次睡在风雨楼,楼子里的人都已经熟悉叶子由,不需要陈闲过多叮嘱,自会细心照料。陈闲今晚虽喝了不少酒,但酒桌上的兴奋情绪平静下来后,思绪依旧非常清醒,他走回院中院香闺推门而入,乔美人站在浴池边洒着散形香药。

    “喝喝喝……”

    乔美人冷着脸没好气嗔笑。

    陈闲笑笑回身关住门,转身走来时,乔美人神色恢复如常道:“温老先生临走时说,秋闱主考邀请你参加鹿鸣宴。”

    “我知道……”

    陈闲走来浴池边,乔美人好奇地问道:“没人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鹿鸣宴(上)

    “我怎么知道的?”

    “你想想我什么身份。”

    “你……喔,也对也对……难怪你知道。”

    “但也只是猜的啦,若没人送帖子邀请你,你还能厚着脸皮自己去不成?”

    待得夜深人静,四处寂静无声,香闺花架子床也陷入了安静。

    本朝的鹿鸣宴是沿袭了历朝历代的礼制,即秋闱放榜后第二日宴请中试的新科举子。鹿鸣宴是由秋闱主考和杭州知府共同操办与主持,杭州辖内官吏和江南一地学官及众多考官都会到场赴宴,鹿鸣宴同时还会邀请地方清贵之人陪同赴宴,如曾在朝为官的或有爵位在身的皆为清贵。陈闲身为当今圣上大女婿,如今正巧在杭州城内,鹿鸣宴不能不邀请他这个清贵之人。何况秋闱主考官元岁公自从上一次看了陈闲送给温七弦的那幅字,这位老人早想找个恰当的时机见一见陈闲。

    鹿鸣宴办宴地点在江南贡院,时间选在日落时分。

    陈闲早晨起床吃过饭,教了一上午又半个下午的琴曲琴技,下午四时许准备到江南贡院赴宴。这个时候刚刚洗了个澡,换了身绣着祥图的洁白衣袍,布靴的选择也偏向于白色,束发冠是银色的镶了枚耀眼黑珠。乔美人站在陈闲面前帮着整理衣袍衣角,乔美人性格或许不属于贤惠一类的女子,但在穿装打扮上,她绝对非常有经验有心得,对于是否好看的挑剔程度与欣赏眼光绝对已经高到没边了。陈闲也算是个颇为注重个人形象的人,但远远不及乔美人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讲究与挑剔。

    时间还很充足,陈闲一点也不急,微笑着伸展着手臂站着没动,任由乔美人来回拨动。

    “嗯……我再看看……”

    乔美人后退三步,美眸上下看着陈闲,随即欢笑起来:“嗯,可以啦……”

    她打扮陈闲也因一时好玩与新鲜,嬉闹着走上前柔柔地环住陈闲脖子:“嗯……真俊!”

    “好啦……”

    她媚笑亲了亲陈闲嘴唇,放开手忙着去收拾浴池边的衣物:“你去吧……”

    “行,那我走了……”

    陈闲笑笑拉开门走出香闺。

    叶子由今早起床后回过一趟客栈,自昨日到今日给他送过贺礼的人有近五十人,各色装饰大大小小的锦盒全堆在他房间。他今日一上午加一下午,忙着按照府门地址叫人退回这些贺礼,其他上门求字的或说姻缘的,他没考虑一概婉拒。他一直应付到近日落时分,才有空走开身,这时候火急火燎地跑来风雨楼,一面哭笑不得说着客栈情形,一面和陈闲走向江南贡院。

    ……

    ……

    本次鹿鸣宴大约有一百二三十人赴宴,新科举子有六十七人,此时已有一半人到场就坐了,未到场的人正乘车坐轿的赶过来。今日的贡院门前和门阶下站着四五十个官兵,停着的也大多是官轿或官家马车,三五十人说说笑笑踏着台阶进入贡院,脚步绕过门内一堵影壁便是鹿鸣宴的举办场地。场地白石铺地,一张一张低矮桌案依照入座者的身份地位和正榜名次有序地排开着,什么官职什么身份什么名次坐什么位置,并不需要人指引,以左为尊右为次,两人一桌数着坐。

    陈闲和叶子由来到贡院宴席场地,主动凑过来说话的人多不胜数。

    有人恭贺叶子由夺魁,有人称赞陈闲琴技等,二人到场后分开着被一群人围着,其实大多是些过来混脸熟的生面孔,熟面孔就湖光书院几个与叶子由关系不错的学子。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等人也都早早的到场了,站在席间与人谈笑风生,目光时不时瞥一眼陈闲和叶子由。就郭庄岳三人的器量,即便过来恭喜叶子由,也绝对不是出自真心,何况他们没过来。云文海和纪日出倒过来恭喜过叶子由,云文海后来还主动过来与陈闲打过招呼,陈闲对云文海这人印象不错,可能因为背景关系。

    云文海是楚梦莲姑表哥,他爹他哥都在天阳舅父麾下为将,陈闲听说过这些关系,京都妻子的舅父不也是自己的舅父。

    “陈大驸马……”

    “哦,温老先生,贤淑姑娘,你们好你们好……”

    “哈哈……”

    陈闲听说过老人身上有三个闲职,其中礼部一职领着正四品的俸禄,温贤淑是老人义女属于家眷,在宫里大乐司有个小小的乐师官职。老人刚进贡院第一时间找到陈闲,一是这些日已经算得上相识一场,二是老人昨日受老友所托,今日要为老友引见陈闲这号人物。老人的这位老友正是江南秋闱的主考官,礼部三品左侍郎元岁公。

    “哈……老夫这些日可谓久仰陈大驸马之名……”

    “不敢当不敢当,元侍郎过奖了……”

    陈闲当初与京都妻子拜堂时是礼部尚书主持的礼仪,他见过礼部尚书,没见过这位礼部侍郎。温七弦帮忙引见后陪着说着话,大多是些日常寒暄话,并未提及琴曲书法这些。陈闲和两位老人家站在席间笑着说着话,温贤淑站一旁沉默地听着,这女子性格不太爱讲话,本身也非常保守与守礼,义父在这儿她绝不会走开,义父与人讲话她绝不会插嘴。她虽不讲话,却喜欢一个人想事,好比如她觉得陈闲今日有些不同,貌似比往日更加洒脱还是更加英俊什么的,这种感觉她说不上来。她这些日总爱观察与分析陈闲的每一言每一行,大抵试图找出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为何能将琴技和书法练到并绝当世的原因。

    她很想弄清楚陈闲是如何达到如今这般成就的,可能出于学习心理,也可能出于好奇心理等。

    而更让她难以想象的是,她总觉着陈闲这个人还不止如此。

    “大姐夫,嘻……你果然也来了……”

    “哦,六公主……”

    “献王殿下和二公主也来啦……”

    “哈哈……照生……”

    “姐夫,有些日没见啦……”

    “嗯……有时间一定回湖畔山庄……”

    湖畔山庄三个人是杭州知府今日亲自上门请过来的,他三人属于压轴到场。陈闲上次回去请楚梦莲出庄帮了个忙,前后这些日回过三次湖畔山庄,三次都没让楚月娇碰上,他对楚月娇现在是有多远避多远,委实不愿卷进这二姨妹和韩惊涛的私人矛盾中。楚梦莲有些天没见着陈闲,今日见到人非常开心,楚乾律一如平时态度亲和,楚月娇眼神与笑容倒有些难以言喻。韩惊涛如今看见陈闲如看见仇人,楚月娇这么长时间仍没准他进入寝房,他对陈闲的怒火早已忍无可忍。

    ……

    ……

    鹿鸣宴开始后。

    杭州知府和元岁公共同主持,二人坐在中间主桌,楚乾律一个人坐在左首第一桌,楚月娇和楚梦莲坐在左首第二桌。陈闲很巧的是与韩惊涛同坐左首第三桌,二人到现在没讲过一句话,陈闲倒笑着表示过友好,韩惊涛喝着酒当没看见,这之后陈闲也便不再搭理这个人,只当自己身旁坐着空气。边上左首第四桌是温七弦和温贤淑,陈闲向他二人各敬过一盅酒,挨着坐这么近老人很开心,歪着身子和陈闲说着话,陈闲也歪着身子与之笑谈。一老一少谈笑风生,两人同桌的人却沉默地坐着听着,韩惊涛听着冷哼喝酒,温贤淑刚一盅酒已经喝红了脸,安静坐着不敢再喝了。

    鹿鸣宴主要宴请的是新科举子,依照历朝礼制,由叶子由这个新科解元带头,众多学子共唱鹿鸣歌,此时便唱了起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此刻夕阳西下,众学子齐声唱着,不管唱的好不好,在座的人都笑着听着,陈闲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唱完鹿鸣歌,还得请出一人写出来,这个人选通常是解元,但今日有人有点小私心,这个人想亲眼看看某人飞笔运墨。

    “陈大驸马……”

    元岁公和蔼笑着,看向左首第三桌陈闲:“陈大驸马书法奇高,老夫厚颜一回,请陈大驸马代写鹿鸣,可好?”

    “嗯?”

    温贤淑莫名欣喜美眸一亮,期待地目光看向陈闲,她对陈闲写的字爱不释手,早想再次看陈闲动笔。

    “哈哈……”

    温七弦捋须大笑起来,他很清楚老友的小心思。

    “这个……”

    陈闲微笑着站起身,迟疑半晌拱拱手道:“元侍郎相请,却之不恭,那便献丑了。”

    “好……”

    元岁公大喜起身,吩咐道:“速把纸板抬过来!”

    鹿鸣共有一百零三个字,普通的一张纸写出来字太小,很难体现出书法二字。元岁公命人抬出来的是贴着大幅白纸的木板架子,板面高约半丈,纸幅宽约一丈,沉重的木板架子被四个人抬来主桌元岁公的背后搁着,无论是坐在左首席位还是右首席位的人偏过头就能看见。元岁公和杭州知府以免挡住了席间人的视线,二人离座站在了木板架子一旁看着。杭州知府在院首之争见过陈闲的书法,这位大人记忆犹新,此时很是期待。楚乾律见过不止一次,笑着看着这一切。叶子由和湖光书院少数学子也很期待,而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等人却是沉着一张脸,自斟自饮喝起闷酒来。

    “请他写,他写的很好吗?”

    在座大多数没见过的人都不免心生疑问,如韩惊涛非常怀疑,楚月娇倒很期待这姐夫的一手字究竟写的是好是坏。

    ……

    ……

    陈闲走来木板架子前,二话不说提笔蘸墨下笔书写。

    鹿鸣属于启蒙诗歌,上过书院的学子都烂熟于心,陈闲记忆中十二岁就背诵过鹿鸣,一个个字滚瓜烂熟,运笔写起来毫不费力。他按这个古代世界的书写顺序,从右到左,自上而下,一个字一个字时快时慢地写起来。他的快给人感觉飞一样,他的慢给人感觉也很快,整体书写速度非常快,写下的每一个字都鲜活无比,每一个字都恍如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这正是叶华庭当初给过的点评,陈闲一幅字拆开来,每个字都具有观赏性与赏玩特点。

    陈闲飞笔运墨,在座的一百二三十人如看着一面黑白荧屏,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已有不少人不由得惊讶地张开嘴。

    “这……”

    “好笔法……”

    更有人情不自禁地低声惊叹,元岁公和杭州知府站得最近看得最清楚,捋着须啧啧称奇。

    “好了……”

    陈闲写完转身搁下笔,笑着走回左首第三桌坐下来。

    席间鸦雀无声。

    这时候根本没人去看陈闲,也没人理会陈闲,更没人在意陈闲已经写完走回原位,在座所有人全盯着板面上的字。

    楚月娇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视觉上的震撼已令她一颗心砰然狂跳,她听曲或许只凭感觉,但书法上她非常懂。她见过很多名人名师的字画,无论是书圣的珍奇墨宝,抑或是本朝书法第一人吏部徐尚书的墨宝,她见过太多太多,却没有一幅能令她如此时这般震撼这般震惊。这与其说是一幅字,倒不如说是一幅画,全幅字用心之巧妙一字一字看得清清楚楚。字的浓与淡相映成趣,每个字都像一幅小画映在纸上,全幅字就像一百零三幅小画拼凑而成,近乎极致的艺术美感。

    “这厮……”

    韩惊涛也很惊讶地看着,他不懂书法,但附庸风雅见识过不少字画,凭眼睛多少看得出写的有多好。

    但对于他来说,陈闲越是出众,他心中则越是恼怒。

    “驸马陈闲竟有此等造诣……”

    “好字……”

    “我看这手字未必不如吏部徐尚书……”

    “就这幅字,当真是匠心独运,字也独具一格……”

    “全幅一百零三字,能写成这样的,我生平倒是头一回看见,委实匪夷所思……”

    “的确罕见……”

    在座的人不免称赞起来,陈闲听着这些声音笑而不语,而他的笑看在某些人眼中似乎是种得意,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等人便很不高兴,便又闷闷不乐地喝起闷酒。曾经见过陈闲书法的人,这一刻越来越叹服,一百零三个字可不同于十三个字,而陈闲把一百零三个字写出了十三个字的空间美感,字的水准没丝毫的偏差与下降,这若非超高功底与造诣根本做不到。温贤淑看完字看向陈闲,她两颊泛着酒红,感觉陈闲像个怪物,真的是深不见底。

    在座其他人也有不少人收回视线看向陈闲,目光都或多或少带着些许震撼与难以置信,觉得这位驸马很是惊人。

    温七弦依然欣赏着板面上这幅字,老人奇思妙想着若能把这幅字带回家,这绝对是奇宝一件。

    可惜难度有点大。

    因为写在木板纸上已不可能装裱悬挂,拿回家只能当屏风搁着,但老人还真有这种想法,元岁公也有这种想法。

    这么好的字放在贡院实在糟蹋,元岁公已经决定明日启程回京时,把这木架子也一并运回京。

    “哈哈……”

    元岁公这样想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这幅字是他请陈闲写的,江南贡院如今由他做主,那这幅字自然归他所有。

    “陈大驸马好书法,多谢多谢……”

    老人不说有劳却说多谢,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走回原位端起小酒盅,笑道:“老夫敬陈大驸马一杯……”

    他随后对着湖畔山庄三人说道:“献王、二公主、六公主,请……”

    最后对着在座人:“诸位也请……”

    “请请请……”

    在座人笑着向邻桌人举杯,一百二三十人或浅尝小口或仰头喝下整杯。

    楚月娇一小口一小口品着杯中美酒,一张脸却朝着邻桌陈闲,她目光炙热中带着少许暧昧之色,她现在越发觉得这样的人物才配当自己驸马。她的这种念头最开始或许有些冲动,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她这些日问过自己无数次,她这种念头已是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理智。她此时很冷静,也反而越来越不着急,因为她清楚这不是一件小事,须得用心从长计议。

    她喝着酒看着陈闲,很有些引人注目。

    韩惊涛眼睛一瞥正巧撞见这一幕,楚月娇立马收回视线转正脑袋,自斟自饮一点也不心虚。

    “原来……”

    “如此……”

    韩惊涛看看邻桌楚月娇,看看身旁坐着的陈闲,他已经看懂这一切,已经看懂楚月娇为什么不准自己踏进寝房半步。

    他的直觉告诉他,楚月娇并非是嫌弃自己不如其他驸马,而是早已喜欢上身旁坐着的陈闲。

    唯有这一种可能才能解释这些日的事。

    “哼……”

    韩惊涛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仰起头一口喝下,他搁下酒盅时一嘴的冷笑。

    他已经知道如今若只证明自己也有过人之处已然毫无作用,因为楚月娇已不可能因此接受自己,这便只能更狠一些。

第一百四十四章 鹿鸣宴(下)

    在第三者眼中。

    陈闲和韩惊涛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韩惊涛根本没理由向陈闲发难。

    当然。

    韩惊涛如今心中想做的事,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

    鹿鸣宴从日落时分进行到此时黄昏时分已差不多接近尾声,秋闱礼宴向来没女子歌舞等表演可看,席间话题大多离不开文人雅事。时不时也仍有人称赞陈闲代写的一百零三字鹿鸣,或许大都没想到驸马陈闲不仅琴技上有望与七弦先生齐名,书法竟也有望与吏部徐尚书比肩,这倒令得在座众人颇觉匪夷所思。此时话题说起诗词,在座的新科举子有人赋诗有人写词,一百二三十人喝着酒,每有学子吟出一首诗词,杭州众多官吏和众位考官不免交口点评或品赏一番。

    “夜西湖,静西子……”

    “十八九颗星斗,五六株白露……”

    “三分秋色天外仙……”

    “好……好……”

    “叶解元这首词笔触细腻,气势也分外浩渺……”

    写诗写词并非叶子由的专长,他平时或许不好意思当众写词,如今他对自己挺有信心,无论写的好不好权当一种娱乐,全然是娱人娱己的洒脱心态。在座的大多是文人雅士,宴上能听见学子们的即兴诗词,无疑是一道佐酒下肚的好菜,众人听着喝着,品赏与谈笑。楚月娇倒不由自主回想起当初叫人收集的陈闲在苏州写过的诗词,她想着这些不免扭头看一眼邻桌坐着的陈闲。然而很不巧的是又与韩惊涛看过来的目光对上了,韩惊涛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笑起来,楚月娇神色冷漠地收回视线。

    “呵……”

    韩惊涛冷冷笑起来。

    陈闲自不清楚自己身旁坐着一个心思极度危险的人物,他和邻桌温七弦歪着身子,二人有说有笑。

    “说起诗词,老夫倒忽然很想听听陈大驸马的诗词写的如何……”

    “诗词……诗词我就不献丑了……”

    “哈……陈大驸马委实太过于谦逊了些,老夫觉着陈大驸马你的诗词定也不俗……”

    “没有没有……”

    “也罢……哈哈,那便再陪老夫喝一杯……”

    老人肯定陈闲一定能诗会词,他这种直觉与温贤淑有点相似,一个书生出身书法境界奇高的人,写诗写词想必不成问题,但既然陈闲不愿写,老人也不好强人所难。温贤淑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着他二人对话,当听见诗词二字突然有些失神发愣,她只一直想着陈闲可能不止琴技和书法并绝当世这么简单,却未想到诗词这一块,老人倒点醒了她,她也莫名感觉陈闲的诗词定然与众不同,此时很想听一听,可老人都没再多说,她更不可能说回这事。

    “大姐夫……”

    “嗯?”

    陈闲和老人说着话时,忽然听见邻桌传来楚梦莲的喊声,他转过头笑着问道:“怎么了六公主?”

    “大姐夫你看……”

    楚梦莲指着对面右席刚吟出一首诗坐下的学子,她嬉笑说道:“他们都写诗写词了,大姐夫你也写出一首嘛……”

    陈闲哑然失笑。

    温七弦和温贤淑听着这话却是面露欣喜眼睛一亮,目光如火似的一眨不眨盯着陈闲看。

    “哦?”

    元岁公也陡然来劲,笑问道:“六公主之意,陈大驸马亦懂诗词?”

    “当然啦……”

    小姑娘瞧着正中主桌这位老人,理直气壮说道:“大姐夫可是苏州第一才子,这可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苏州……第一才子?”

    温贤淑一颗心砰然一颤,委实出人意料,若此话属实,这等美誉份量有多重谁都掂量得出来,温七弦和元岁公也不免愣住陷入沉默,杭州众多官吏和众位考官也都诧异地相互对望,楚乾律笑着喝着酒,楚月娇笑着不言不语,韩惊涛目中带怒仇视着陈闲。话是从一位公主口中说出来的,无论在座人心中怎么想,都不会当面说出来。众人把目光全部转向苏州湖光书院和太苍书院的众多学子,试图从这些学子脸上找出不屑或不承认的表情。

    然而。

    非常诡异。

    苏州众学子竟都面无表情。

    沉默不语。

    ……

    ……

    将近三十个秋闱中试的苏州学子,竟没一个人开口讲话,甚至有人惭愧地低下脑袋。郭庄岳三人心中倒有些羞怒,也因被人看得有些恼怒,但他三人纵然非常非常不乐意承认,可琴技书法和诗词根本比不过陈闲,他三人想证明自己比陈闲有才也没这个能力,便也都闭着嘴不说话。同时有些诡异的是,谢新书等杭州寒山书院的学子竟也大多低头沉默,这些学子经历过院首之争,他们书院与本次院首失之交臂,说起来到底因为陈闲这个人,他们在院首之争时就不服气,可事实不服不行。

    温贤淑看着众多学子集体沉默,真假如何已无需多说,这一刻心下无比吃惊。

    温七弦和元岁公大抵没想过竟会出现这等情形,两位老人颇为惊诧,在座的其他人和其它小书院的学子也都多少觉得难以置信,却是从未见过一个人压得三大书院这么多优秀学子同时无话可说的诡异一幕。而陈闲自己也挺意外,也没想过这些学子这么抬举自己,他摇摇头淡然一笑,不会因此而骄傲或自豪,他觉得自己与在座学子一样,并无不同。

    “照生……的确才气惊人……”

    席间短暂地沉默过后,叶子由语气平缓说起陈闲,在座的所有人全听他说着。

    “过去太久的往事没什么好说,就说苏杭三大书院院首之争吧。照生在院首之争上,曾以一人之才为我们湖光书院赢得了二十四枚胜筹,其中书法一项和琴曲一项,照生是单人上场,每一项都是九枚胜筹。一个人赢二十四枚胜筹,史无前例,我们湖光书院能夺得院首,照生一个人占据大半功劳……”

    “如若没有照生,我们湖光书院不可能成为院首,照生写出来的诗词,每一首都脍炙人口,都曾轰动苏州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首诗气魄宏伟,用情至真至深,难得一见的佳作……”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这首诗是照生当时反击师擎造谣所写,非常之巧妙……”

    叶子由一首一首说着,一首一首点评,在座一百二三十人俱都沉默地听着,有人神情凝重,有人满脸吃惊,也有人难以置信或神色陶醉。温贤淑美眸一眨不眨,眼瞳略显无神地坐着,耳畔听着这一首一首诗词,恍如听着一首一首美妙动听的好曲子,她思绪跟着诗词飘摇远去,沉浸在诗词的美好世界中如坠云雾。她内心的震撼已无法言喻,想象过陈闲的诗词定然与众不同,却未想过竟这般与众不同。她对陈闲的印象最早来自于凤求凰等曲子,她觉得能写出这种曲子的人,定与世俗男子大不相同,后来看到陈闲写出来的字画意境,她肯定陈闲极有趣味,此时听着这些诗词,她已懂了陈闲是个什么样的人。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三首词好似烙印在温贤淑心间,她脑海尽是这三首词描绘出来的景象以及陈闲这个人的形象。

    在座的一百二三十人都曾听说过轰动杭州城的蒙面琴师正是驸马陈闲,前一刻写下的一百零三字鹿鸣,此时想想仍觉震撼人心,而诗词造诣竟也如此出众。在座人都已经理解众学子为何沉默,这样一个人也着实能令人沉默。温七弦和元岁公听着诗词看着陈闲,两位老人眼神说不出的复杂与钦佩,难以想象陈闲这么年轻竟有此等惊世才华。

    韩惊涛也沉默听着,眼睛却盯着邻桌楚月娇,他似乎已经找到这个女人为何喜欢上陈闲的原因。

    他承认自己才学远不如陈闲,但他心中一万个不服。

    楚月娇感受着对面在座人看向陈闲时的惊艳目光,她莫名与有荣焉,好似众人在看她,她笑着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

    在她眼中能令男人低头的男人才是真男人,这样的男人应该是自己的驸马。

    天色将黑时,鹿鸣宴结束。

    临走时最后传入陈闲耳中的是小姑娘的声音:“大姐夫,咱们说好的,我明天在山庄门口等你……”

    ……

    ……

    入夜后。

    贡院已关上朱漆大门,前一时热闹,这一时静悄悄。

    出席过鹿鸣宴的人早已各回各家,温七弦和元岁公住在同一座府院,两位老人是同坐一车一起回府的,木板架子也被老人当宝贝似的运回了府。元岁公明日将启程回京复命,温七弦明日也将一道回京,眼前这么沉重宽大的木板架子运回京都,肯定得费一番劲儿,北上两三千里路,还要避免日晒雨淋。运输难度虽大,两位老人却意志坚决,甚至越看越喜欢这幅字。

    “一百零三字,字字重千斤,值千金,就这幅字,或可为天下奇观……”

    “温兄所言是极……”

    两位老人站在府院厅堂内,犹自乐此不疲欣赏着板面上的全幅字,内心亦犹自震撼不已。

    “只以为天阳大公主才情卓越,今日才知,其驸马陈闲竟更胜一筹……”

    “京都人言当不提也罢……”

    “是啊……”

    温七弦感慨良多,看着字忽然皱眉说道:“我反倒有点担心……这陈闲过于出色了……”

    “温兄话中之意……”

    元岁公看一眼厅堂之外,压低声音问道:“担心是因为……近些年已传遍各地的天阳大公主意欲谋权篡位的谣言?”

    “没错……”

    老人捋须点头。

    天阳大公主意欲谋权篡位是从三年前传开的,三年前在京都曾引起过一阵恐慌,当年有不少人因为议论此事断送了性命。后来京都城内再无一人敢提此事,再后来京都人也便没再把这些话当回事,谣言最后传向大江南北,到今时今日大概早已传遍全天下。天下之地众人如何议论谁也不清楚,京都已经没人议论这些谣言,但却都深深的记着想着看着。而在两年多前,一位来自苏州的穷酸书生上京,京都人貌似看见了当今圣上对于天阳大公主的敲打或者说制裁与警告,给本朝第一美人嫡长女天阳大公主找了个家道中落的穷驸马,当今圣上这么做是何用心,表面上似乎一目了然。

    而众人也只能看到表面,温七弦和元岁公看待这件事,自也只能根据表面观察出来的圣上用意进行推测。

    “唉……”

    “说起来,天阳大公主这些年从未离京,多半是为自证己心吧……”

    “元兄此话不无道理,这却是一段谣言困死了一位嫡公主,想人言可畏,莫过于此了……”

    两位老人欣赏着字,话题却越说越远。

    府院雅房内。

    温贤淑明日一早也将随着老人返京,但她此时还并未收拾自己的行装和物品等,或者说她收拾了一半又放下了这些事。雅房内两只大木箱周围散落着她各色的衣裙和衣饰等,本该藏得非常隐蔽的肚兜亵裤什么的,有的已经放在箱子内,有的却落在箱子外,大大小小物品堆在地上,雅房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她把自己关在雅房,没收拾应该收拾的衣物,却站在书桌前运笔写字,她每写一笔,瞥一眼手边的字画,然后再写一笔,再瞥一眼。

    她在临摹陈闲前些日送给她的这幅字。

    她每晚都会临摹一幅,这已近乎是她的生活日常了,她每临摹完一个字,用手背拭一拭白皙脸颊,墨渍染在了脸颊上,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依旧聚精会神地运笔临摹,甚至眼睛好长时间才眨动一下。她无比热衷于陈闲的这手字,非常非常想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字,可她这些日却从未向陈闲讨教书法,不问问陈闲如何运笔用墨,也不问问陈闲运用的笔法。她独自一人每晚一字一字的分析与临摹,分析陈闲这个字是从什么角度下的笔,扭转笔锋与收笔又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等等等等。

    她临摹完今日的这一幅,两幅字对比后摇摇头,将字画小心收卷起来,动笔写起鹿鸣宴上听见的诗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每一首都很喜欢,写起来非常用心。

    她写完这些诗词,已是深夜时分,待得墨汁干透以后,她一幅一幅收卷起来,把这些字画单独装在一只小木箱里。她没去管地上散落的衣物,最先收拾好的也是字画,这几幅字画对她来说宝贝似的,想着回京以后再装裱悬挂。她收拾好字画等才动手收拾地上衣物,一件一件捡起来叠好,整整齐齐码在衣物箱内。

    她沐完浴上床睡觉时,已近五更鸡鸣。

    ……

    ……

    次日。

    叶子由大清早收拾好衣物自客栈来到风雨楼后院,他还记得前晚醉酒后说过的话,鹿鸣宴结束后将先一步返回苏州。陈闲也记得这回事,今日特意早起送着叶子由到杭州南城门,挥手目送着叶子由乘车走远。陈闲再过些日也会回苏州,同一个地方的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辞别的话好说。等到马车在道路上跑没影,陈闲转身进城,回到风雨楼大后院。

    温七弦和温贤淑在花厅等着陈闲,二人也是来辞行的,陈闲前些日听老人说过,在花厅见面后并不意外。

    “小女贤淑能学会凤求凰几首曲子,老夫此番再次多谢陈大驸马倾囊相授……”

    “温老先生委实客气了……”

    “哈哈……”

    “今日一别,京都再见,陈大驸马届时可别忘了,定记得来老夫府上走走……”

    “绝对,温老先生纵不请我上门,我到时候也一定登门叨扰……”

    “哈……老夫求之不得……”

    老人在风雨楼登台献艺是到回京之日为止,昨晚老人便没登台,风雨楼如今有冷幽幽和花牡丹补上琴曲这一块,陈闲今后也照常不用登台献艺。陈闲和老人这些日相交一场,老人平时话比较多,此时此刻话更多。二人说说笑笑,温贤淑如常站在一旁听着,眼眸看着陈闲侧脸,脑中想着这些日的种种画面,也想着关于陈闲的琴曲琴技和书法及诗词等这个人的一切。

    “贤淑……”

    老人笑着转头看向身旁温贤淑。

    “嗯……”

    温贤淑对着陈闲福一礼:“妾身……妾身也再次多谢陈大驸马传授琴曲琴技,告……告辞!”

    她垂下目光,随老人走出花厅。

    陈闲微笑着送了几步,站在花厅檐柱中间,看着二人背影走出院门。

    吃过早餐。

    陈闲也出门了,是回湖畔山庄。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五个人手持木棍

    “大姐夫,我等了你好长时间啦……”

    “是吗……哈,那走吧……”

    “嗯嗯嗯……”

    楚梦莲今日天还没亮就爬起床,饿着肚子坐在山庄门阶上一直等到现在。小姑娘最爱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玩闹,尤其是野林子和野湖泊这种最有市井乡俗气的地方,对繁华之地反倒没多少兴趣。陈闲上次带她钻过几处野林子,教她认了些野生野长的动物,也在野湖畔钓过鱼。今日也纯粹是由着小姑娘的性子,带着她到她爱玩的地方。

    “大姐夫,二哥说,再过半个月就要回京了……”

    “二哥明天起会带着我好好玩一玩……”

    “大姐夫,我回京后会想你的,等你也回京都了就来皇宫找我玩好不好?我叫我母妃宴请你……”

    “我可不能随便进宫,何况是后宫……”

    “也对哦……那……那我到时候出宫找你玩……”

    “嗯……我叫我母妃在京都最大最大最大的酒楼,给大姐夫你摆一桌好大好大好大的洗尘宴……”

    “哈哈,好啊……”

    陈闲带着楚梦莲从早晨玩闹到日落时分,小姑娘时不时说起将回京都的事,语气中颇有些恋恋不舍,但多数时候嘻嘻笑着还是很开心的。陈闲送着小姑娘回湖畔山庄时,在山庄门口正巧遇上了外出回庄的楚乾律一行人。楚乾律最近不知忙着些什么私事,今日大抵是他这些日回来的最早的一天,他听山庄侍卫说过陈闲好几次带着楚梦莲出庄玩过,他自不会多问这种小事,这时候前后脚回庄,这一定又是出庄玩过刚回来。

    “来到杭州后这么多日,多亏了照生你陪着小十二游山玩水,照生不是外人,一家人本王也不说什么谢字了。若照生你仍打算在杭州多留些时日,却又无事可做的话,明日不妨随着本王和小十二走走看看长一长见识,也算是杭州城一桩盛事吧,江南剑会,却不知照生可有兴趣?”

    “江南剑会?”

    “大姐夫,陪我和二哥去看看嘛……”

    “呵……好。”

    “那咱们就这么说了,照生你明日定记得早点过来……”

    “没问题……”

    当初来杭州时的路上,陈闲记得楚乾律说起过这个剑会,当时并未多问印象不深,江湖上的盛会陈闲自是极有兴趣。

    他黄昏时候回到风雨楼,等到风雨楼开门以后,楼上楼下的走着看着。他主要是看进门的客人有没因为温七弦和温贤淑的离开而有所减少或减少了酒菜等消费,同时也在观察对家醉芳楼和红杏阁的生意状况。结果一切如意,冷幽幽和花牡丹完全能替补自己上台,也完全能代替温七弦和温贤淑,对家生意一如这个月冷清。全新的格局已差不多进入稳固阶段,风雨楼已经走上雄霸杭州城青楼业的正轨,而对面两家大抵如同枯竭的江河,再难翻起什么大浪。

    韩惊涛和洪竞泽这两个纨绔子弟如今是夜夜给风雨楼送银子,今晚二人又来送银子了,在楼上雅间关门商量着某事。

    “听六公主婢女说,那家伙明天会跟着去江南剑会……”

    “我们干脆这样……”

    “然后……”

    “到时候……”

    二人坐桌子前商量完鬼主意,随后才叫四个姑娘来雅间作陪,二人开开心心地喝起花酒。

    深夜。

    院中院香闺门窗紧闭,床畔和浴池畔各燃着一盏迷蒙灯火。

    陈闲刚洗完澡坐在床头。

    乔美人裹着长发浸泡在小浴池内美背倚着池壁,右手一块白帕轻慢地抹着白皙项颈,听完陈闲的问题,她柳眉微蹙。

    “江南剑会?”

    “对……”

    “哦……听过听过,但我一次也没去过。江南剑会好像是一年还是两年举行一次来着,是苏杭剑堂举行的,其它地儿也有其它地儿的剑堂。天下剑堂有可能比诛兴盟稍强一些,两个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庞然大物,江湖曾有传闻,得剑堂可一统天下,听说这话儿还是从好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剑堂是正是邪不太好说,总堂好像在西境雪峰还是什么地儿,有位宗师坐镇,便是天下八大宗师之一的剑圣。剑堂可不好惹,你明儿去看看也行,但记住千万不要上擂,看看热闹好了……”

    乔美人出浴后站在池畔擦拭身子。

    待吹熄了浴池畔这盏灯火,她走来花架子床前解下裹住长发的布巾,搁架子上上床睡觉。

    ……

    ……

    第二天。

    陈闲清早来到湖畔山庄,余徒等一二十个侍从牵着马绳已经准备好出发,待楚乾律兄妹走出庄,三人乘坐马车而去。

    苏杭剑堂只是天下剑堂其中一座分堂,庄院地点位于杭州城内剑堂园,江南剑会大约持续十天半个月。剑会的性质说到底属于剑堂以自身的江湖号召力发起的一场江湖人士的聚会,由剑堂请客做东,宴请各路江湖人士,用不着剑堂邀请,无论是不是江湖人士,任何人都可以进门。剑会上或上擂切磋武艺,或各路人探讨武学,或结交其他江湖人士等,总之是一场谁都能过来吃喝玩乐的江湖盛会。天下剑堂财大气粗,其在江湖上几乎无与伦比的名望,大抵是通过这种方式树立起来的。

    可即便每年举行盛会,即便剑堂光明正大站在人眼前,江湖中人却仍觉得剑堂非常神秘。

    没人能说清楚剑堂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也没人能解释为何会流传得剑堂可一统天下这句话,目前只知剑堂源自西境。

    剑堂园庄院门前。

    陈闲三人下车进门,不用递帖子也没人过来迎接,进门的大多是江湖中人,也能看见少数儒士或书生模样的人,这类人想必是进门看新鲜的。进门后大都站在庄院阔地上,相互自报江湖名号或熟人引见结交,这种地方绝没人报官面上的身份,除去陈闲三人以外,真正官面上的人物也大抵不会过来参加江湖盛会。

    苏杭剑堂的主人也只专门迎接相熟之人,或者迎接背景比较大的江湖人物,普通江湖人士都自由自便。

    “陈大驸马?”

    “哦?”

    陈闲进门后倒还遇见一个熟人,这个熟人有点巧正是天青山庄的秦二爷秦铸。

    “原来是秦二爷,你好你好……”

    “陈大驸马居然会出现在江南剑会……哈哈,着实叫秦某人我大感意外……”

    “呵……我就过来看看热闹……”

    “话说回来,自老伯爷府黄昏宴上一别,已有半年没见了,秦某至今记得陈大驸马曾说有空来我天青山走一走……”

    “结果……”

    “哈哈……实在对不住,在下事情有点多,待回到苏州,若有空暇,定然登山造访……”

    “好说,秦某随时恭候大驾……”

    秦铸笑着把目光转向楚乾律,好奇问道:“这位公子是……陈大驸马好友?”

    “他……”

    陈闲笑容变得有趣起来,目光来回打量秦铸和楚乾律,在他眼中这二人怎么可能不认识。当初四个身穿天阳公主府侍卫服的人护送着名剑青雀剑来到苏州,一路上故意泄露是奉了天阳大公主之命招揽江湖势力天青山庄,后来楚乾律来苏州为余徒打造一把与青雀剑各项尺寸一样的剑,若说这些只是巧合。但在来杭州前,当日准备带着楚梦莲到天青山去玩时,亲眼看见楚乾律领着余徒等一群侍从走上了天青山,那这二人不可能不认识。

    陈闲心中好笑,权当看一场戏,笑着摊掌指一指楚乾律,介绍道:“这位是楚公子……”

    “哦……楚公子,幸会幸会……”

    “秦二爷是吧,幸会……”

    二人笑着相互抱拳,陈闲站一旁微笑看着。

    ……

    ……

    剑会这种江湖聚会不存在繁文缛节的仪式或开场,任何人想来就来,若觉没意思想走就走,庄院门前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庄院内擂台之上正在进行自由比武,不限制兵器,也不限制身份,谁都可以上场,但生死自负,这该是最正宗的江湖比武。秦铸与苏杭剑堂的主人有些交情,在擂台西侧要了四把茶椅,陈闲坐在楚乾律和楚梦莲中间,秦铸坐在楚乾律左手边。这二人前一刻不认识,这一刻好似老相识,各种话题有说有笑,聊得非常投缘,甚至楚乾律都没工夫搭理楚梦莲。

    陈闲喝着茶,看着擂台比武,耳边听着身旁二人说笑,他心中也觉好笑。

    “好剑法……”

    “楚公子这位名叫余徒的随从,左手剑法可谓已臻化境……”

    “秦二爷说笑了,远不及天青山庄……”

    此时擂台比武的是余徒和某位江湖中人,余徒已经连败七人,七人皆受伤流了血,仍有不少人为江湖名声争先上擂。

    陈闲当日推测过余徒的左手剑法,今日一见与他推测相同,余徒出剑尽是刚猛而迅速的杀招。若对上余徒这样的左手剑高手,陈闲自问虽有信心将之击败,但没多少把握毫发无损,多少会遭受几处剑伤。他看着擂台比武,喝口茶转过目光,忽然瞥见擂台东侧椅子上坐着一个眼熟的人,正是深秋灯会街上向自己问过路的诛兴盟盟令主扶山河。

    扶山河当夜确认消息属实后,第二天去过一趟苏州小夜半楼,后来想必还去过其它地方,也应该已经传令天下诛兴盟人全力寻找前朝宣明太子之子,可能同时也在打听当年与宣明太子私下缔结良缘的叶姓女子究竟是何方人氏,这毕竟是非常关键的线索。昨日扶山河一行人路过杭州,正逢剑堂举行的江南剑会,便过来看看热闹。在座的可能没几人能认出这位天下八大宗师之一,若不然想必不至于是如此寻常的待遇,他一个人坐椅子上,身旁身后站着当夜一起的两男三女五个人。

    陈闲对扶山河一行六人记忆相当深刻,他尤其觉得吃馒头的姑娘很有趣,此时看向馒头姑娘,馒头姑娘又在吃馒头。

    “呵呵……”

    陈闲忍不住笑起来。

    可能是他的目光有些炙热,绿裙馒头姑娘一对眸子察觉到了他。

    二人目光对碰。

    陈闲礼貌性微笑点点头,馒头姑娘一口一口啃着馒头,若有所思美眸一眨不眨看着陈闲,忽然记起这张脸。

    “师父……”

    馒头姑娘急忙对身旁漂亮道姑说道:“师父你看,那人好像我们在灯会问过路的人?”

    道姑转头看向陈闲,淡笑说道:“没错,是他。”

    这师徒二人气质与长相不俗,馒头姑娘可能因为自小习武的原因,或许带着点乡野之气,但举止有着贵家小姐的气度,貌似非常活泼非常爱笑,也非常不惧与人对视。陈闲不移开目光,她也不移开目光,她眼中含着笑意,脸上却没笑意,吃着馒头紧盯着陈闲看。馒头姑娘的师父漂亮道姑一身的华贵气质,这道姑隐隐浅笑,也同样紧盯着陈闲看,她当夜问路时没发觉,此时看着这年轻人,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好似从这年轻人身上看见了一位故人的身影,她颇觉新奇。

    师徒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闲,扶山河和身后站着的两个五旬男子专注地看擂台比武,站在椅子边的红裙女子此时好奇地顺着师徒二人的目光看向陈闲。这女子与馒头姑娘年龄相仿,神貌气质却截然相反,女子神色清冷,眼眸幽亮而妖媚,大抵平时不怎么爱笑。她看过一眼后,并不记得陈闲这个人,便收回视线继续看擂台比武。

    “今天还真是碰到对手了……”

    陈闲被道姑师徒二人看得有点尴尬,苦笑着主动认输收回视线。

    道姑笑笑也转过目光。

    馒头姑娘却是无比执着,啃着馒头依旧盯着陈闲。

    ……

    ……

    日落时分。

    马车停在西湖南畔街。

    陈闲不回湖畔山庄,便在这儿下车,他下车后楚梦莲伸出脑袋问道:“大姐夫,你明日还去剑堂园玩吗?”

    “没事肯定去……”

    陈闲笑道:“我记住地方了,去的话会直接过去。”

    “嗯嗯……”

    小姑娘嬉笑着挥手放下车窗帘子,陈闲站在街边看着马车和骑马侍从走远,随后转身走向落花街。

    西湖南畔街挨着落花街,陈闲没走多远已走到落花街,落花街中段有一条串街阔巷,巷子走到尽头就是风雨楼后街。陈闲还尚未进入巷子,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人跟踪自己,他在一处街摊前停下脚,手上挑选着花钗,眼角余光左右观察着周围街上走动的行人,果然有五个人非常可疑。这五个人明显不善于伪装,或者说根本没有伪装,人手一只大头木棍,跟着陈闲走到附近停下脚,五人目光就没离开过陈闲,甚至脸上表情一股子干劲儿,傻子也能看出这五人心怀不轨。

    陈闲已经注意到这五个人,这五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五人其实跟着陈闲一整日了,是从今早湖畔山庄时开始跟的,由于楚乾律侍从太多没法动手,此时才等到陈闲落单。

    陈闲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走进巷子,耳朵听着身后脚步声,心中分析着这次却是为何。

    自从上一次遭遇了梅花帮人的连番伏击后,陈闲现如今对此很敏感,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日这五人多半不是江湖中人。上次梅花帮人伏击自己时,一路上又是乔装又是隐藏又是暗刀又是暗箭,今日这五人却完全不懂隐藏自己,并且手上拿着木棍而不是刀剑。就心理上来说,若要动手杀人,刀剑分明更容易得逞,在这个古代世界拿刀拿剑走大街再正常不过,绝不会引人注目,当然也不排除这五人准备乱棍子打死自己。

    陈闲吊着这五个人走来风雨楼后街,一路上观察得很清楚,除这五个人以外,再没其他可疑人物。

    那么对手就五个人。

    此时的后街行人不多,扶山河等六人正巧路过这条街,馒头姑娘一眼看见陈闲,同时也已看见身后五个手持木棍的人。

    “师父你快看……”

    馒头姑娘指着街对面陈闲,漂亮道姑转头去看,顿时皱起眉:“被人盯上了吗……”

    可见这五人多么不善隐藏自己。

    当然。

    也因这五人无比自信,因为他们背后指使者告诉过他们,目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以为是猫 原来是虎

    “是咱们被人盯上了?”

    “可这附近……好像并无官差身影?”

    “不……不是我们,我师徒二人说的是街对面那个青年公子。”

    “街对面,喔……五人尾随一人,居心叵测。”

    此时落日已沉入西山,扶山河三男三女一行六人停住脚,手持医幡的五旬男子还以为是自己等人被官府盯上了,原来说的是其他人。六人看着街对面这一幕,扶山河突然记起陈闲约莫是自己当夜问过路的那位小老爷,他眉头不由皱起来,他身旁两个五旬男子对陈闲也有点印象。神色清冷的红裙女子仍记不起陈闲这张脸,她眼中看见的是对街五个手持木棍的可恶之人意欲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下手,她生平大抵最是见不惯以多欺少和恃强凌弱之事,眸子中隐有厌恶与恚怒。

    “师父,我过去帮帮他吧……”

    馒头姑娘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着走向对街。

    但才走出三步,馒头姑娘左肩被一只素手摁住。

    “我去吧……”

    神色清冷的女子三两步越过馒头姑娘,但也才走出三步,扶山河忽然道:“瑾儿,且慢,他似乎知道有人跟踪自己。”

    五个嘴脸奸恶手持木棍貌似心怀不轨的三旬男子,尾随一个身形单薄貌似书生模样的二旬青年,扶山河等六人没去问也没多想其中缘由,仅凭一对眼睛判断出青年人处于弱势将是受害之人,六人皆有侠义心肠,遇见不平则欲出手相助。然而扶山河目光锐利如鹰,看见了身旁五人尚未看出来的内情,他从陈闲表情上看出了陈闲处在防备状态中,这多半已经知道身后有人,却不露声色地继续走着,那这多半是有恃无恐。

    其余五人听扶山河这么一说,感觉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便都收住脚站在街畔看着。

    此时。

    后方五个人对视一眼,举着木棍忽然跑动起来。

    十丈。

    八丈。

    五丈。

    三丈。

    距离在相隔三丈时突然拉近,五人如同豺狼虎豹,散开举着木棍自身后袭击而来。

    而陈闲忽然转身,视野下是跑过来的五个人,他稍稍停顿选择一个先手目标,瞬息后拔腿向着其中一人迎面冲过去。

    “砰——”

    此人木棍还没砸过来,陈闲已先一步一跃而来,身影高高跃起,腾空一腿扫在此人左脸颊,此人痛叫一声侧飞躺地。

    “这……”

    其余四人举着木棍短暂地有些愣神,根本没想过目标书生竟会忽然转身冲过来,也没想过书生会先动手,更没想过这书生身手这么好,但事已至此已经收不住手,四人惊住一瞬,举着木棍自四面袭击而来。陈闲的出手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止,解决掉第一个目标立马转向第二个目标,接着第三个目标第四个目标第五个目标。

    “砰——”

    “砰砰砰——”

    手中木棍飞落在地,眨眼间主动袭击的五个人已全部躺在地上挣扎痛呼,一掌一个或一腿一个,没一个有还手之力。

    “内功?”

    扶山河皱眉自语:“好霸道的内功!”

    他六人皆是内功高手,用的是真内功还是伪内功一眼就能看出来,甚至出手时掠动的风声都能听出来。他六人站在街畔看得一清二楚,陈闲用的不仅是真内功,且是内敛而又异常霸道的真内功,此等年纪有着一身如此浑厚的内功,这六人大抵生平未见。除去内功以外,本身身手也十分了得,出招收招冷静而随心自如,他们肯定陈闲定然是自小习武,身经百战之人。

    “厉害,真一点也看不出,这人武功原来这么好!”

    馒头姑娘颇为诧异,她师父漂亮道姑淡笑道:“如此年轻的武学高人,想是某位前辈的亲传弟子吧。”

    “江湖之深,当真处处卧虎藏龙……”

    “走吧……”

    扶山河当先抬脚而去,两个五旬男子紧随其后,道姑临走时笑着看了眼陈闲,馒头姑娘却是一步一回头不住的去看。

    神色清冷的红裙女子最后转身走在最后面,此时又不由回头望一眼街对面。

    她脸上虽然没多少表情,却已深深记住陈闲这张脸。

    ……

    ……

    陈闲想不起自己来杭州后这些日无意之中得罪过什么人,他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对自己下手,他出手只用了一二成内功并不至于死人。此地与风雨楼后院门相隔不到十丈,地上五个人有三个已经晕过去,其余两个半死不活躺地上痛呼,其中一个很没骨气的哭着喊着叫大爷饶命。陈闲暂时没管地上这五个人,回到风雨楼大后院,乔美人听说这事后恼怒不已,按陈闲的话,命人将地上五人抬回了风雨楼,且为防止这五人记住后院门,给这五人脑袋上一人套了一只布袋。

    天黑以后。

    风雨楼如常开门迎客,陈闲和乔美人却都没有露面。

    位于风雨楼的正后方共有七八座院子,除乔美人一个人住在院中院,其它院子住着的也大都是真正的风雨楼人。大后院西角一座小院属于风雨楼的重地,这座小院有一处隐藏在楼屋内的地下空间,地下存着江南风雨楼收集而来的情报宗卷,地下还有一间暗室是专门当成地牢用的,前一刻被抬回来的五个人正关在这黑暗的地方接受逼问。

    五个人被绑在木架子上,昏迷的人已醒过来,睁开眼只能看见脑袋上的布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内心很是惶恐。

    “大爷饶命……”

    “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十几口人等着小人养活,小人不想死……”

    “大爷饶命……”

    “小人……小人也不想死……”

    五人一个比一个没骨气,被绑架子上后不停的哭喊。

    “说!”

    茶梅呵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是受何人指使?如有半句假话,你们五个一个也逃不掉,全剁了喂狗!”

    “我说我说……”

    “小人叫张三,今年二十八,上有老母八十八……”

    “闭嘴!谁爱听你这些废话?”

    “说重点!”

    “是是是是……”

    五个人鬼哭狼嚎,争着抢着出卖背后指使者,陈闲和乔美人站在暗室门外听着。正如陈闲动手之前的判断,这五个人并非江湖中人,都是洪府的普通下人,洪竞泽平时带出门耀武扬威的狗腿子。陈闲并不知道什么洪府洪竞泽,听身旁乔美人说过后才知道洪竞泽竟是当朝太子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陈闲听到太子妃弟弟已经猜出一半原因,后来又听见韩二驸马这个人,那这事已经很明显,对自己下手的毫无疑问正是这两人。

    准确来说是韩惊涛借洪竞泽的下人为自己做事,具体吩咐是打断陈闲两条腿。

    韩惊涛留陈闲一条命其实用心更毒,他设想的是要让陈闲苟延人世,最主要还想看看楚月娇喜不喜欢一个残废书生。

    也多少是借此报复楚月娇。

    ……

    ……

    院中院阔室香闺。

    婢女刚换好浴池的水走出门,乔美人过来关门关窗,同时问道:“有点儿头绪了吗?洪韩二人为何对你下手?”

    “这事与洪竞泽无关……”

    陈闲坐在圆桌子前,皱眉说道:“绝对是韩惊涛的主意……”

    “这么肯定吗?”

    乔美人端着盛放香物的木盘子走来浴池边,浸着香包问道:“既然并非无端猜测,你说说怎就惹了韩惊涛了?”

    在陈闲看来自己与洪竞泽面都没见过,洪竞泽无缘无故有什么道理对自己下手,两人取一那这事肯定是受韩惊涛主使,何况陈闲已经分析出韩惊涛对自己下手的原因,无非是卷进了韩惊涛和楚月娇的矛盾中。楚月娇当日让自己当其驸马,后来韩惊涛怒气冲冲跑过来叱问自己,这二人闹矛盾的根本原因,陈闲懒得去多想,仅仅是楚月娇想让自己当驸马这一个念头,其实已经足以成为一个导火索,也足以解释韩惊涛为什么对自己下手,这正是把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拿自己出气。

    “哼……这么说,这二公主楚月娇还真是……心理有毛病!”

    乔美人浸完香包,沿着小浴池走着,洒着散形香物,嘴上问道:“那这便是遭遇无妄之灾了,你准备怎么做?”

    深夜。

    洪府厅堂。

    韩惊涛和洪竞泽等到此时仍没等到五个人回来,前者颇为恼怒问道:“你的人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不见人?”

    “不急不急……我的人绝对信得过……”

    洪竞泽喝着酒醉笑道:“陈闲一介书生而已,他跑不了,可能是我的人还没找到下手的好时机……”

    他看向韩惊涛:“韩兄……你若急着回去可先回去,明日来我府上听好消息……”

    “行。”

    韩惊涛仰起头喝完杯中酒,搁下酒杯说道:“那我回庄了。”

    他虽然有些着急,但半点也不担心,五个人对付一个瘦弱书生而已,在他眼中此一事绝对万无一失。

    ……

    ……

    次日清晨。

    五个脑袋上套着布袋的人颤颤巍巍地走在风雨楼后街,走到昨日动手袭击陈闲的地方停下脚,布袋被一只一只地摘掉,这五个人终于重见天日,但心情犹是说不出的惶恐。五个人急忙转过身,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好半晌一个一个站起身,一步一步向着前方而行。五人心情之沉痛脚步之沉重,犹如即将去往刑场,而身后驱使这五人行走的青年人,便如同恶鬼修罗。

    转眼洪府已到。

    “轰——”

    陈闲运起内力一脚踩踏下去,整座朱红府门向内轰然垮塌,府内传来阵阵惊叫声与怒骂声。

    “你……”

    “你是何人?你可知道洪府是什么地方?”

    “你竟敢擅闯洪府……”

    “你好大胆子……”

    “太子妃……当朝太子妃乃洪府千金……”

    “来人……快来人……”

    “拦住他……”

    陈闲单人赤手空拳闯入洪府,洪府上下顿时鸡飞狗跳,其实他一没打砸二没杀人,只不过出于自我防备,出手打趴了过来围攻自己的洪府下人。他一路向着洪府深处走着,身后躺了一路虾米似的下人,沿路婢女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惊慌逃窜或躲在墙角瑟瑟发抖。昨日袭击陈闲的五个人仍在前面带着路,这五人已经吓得快走不动路,昨日或许没看清楚,此时才知这目标书生一身好武功是多么的强横勇猛,一路五六十个下人无人可挡。

    洪竞泽听说有人闯府,连忙穿衣下床,恼怒地跑出房间,他昨日派出去的五个下人这时候刚好迎面走过来。

    “你们五个……”

    他正想问昨日之事,突然看见五个人身后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此时推开五人走上前来。

    “陈……闲?”

    洪竞泽在风雨楼见过陈闲,此时一眼认出来。

    “洪竞泽洪兄是吧?”

    陈闲一步步走来,洪竞泽下意识后退一步,稳住神冷笑说道:“是我没错,你想怎样?”

    “你敢把我怎么样?”

    洪竞泽突然加大声音张狂笑道:“我姐是太子妃,太子登基以后,我姐就是皇后,你区区一个驸马,你敢动我?!”

    “哈哈……”

    他说完得意又狂妄地放声大笑。

    陈闲微笑着,像看傻子似的看着眼前这家伙,果然如乔美人昨晚所言,这洪竞泽是个典型的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自己还没把这家伙怎么样,这家伙先报出了一系列背景,生怕外人不晓得多么有背景。如这种人这种话,陈闲见得多了也听得多了,他本也没打算把这家伙怎么样,若只因为这家伙嚣张挑衅,自己陪这种酒色脑子的货色玩命,这岂不是太傻。

    “洪兄笑够了吗?”

    陈闲看着眼前人,微笑说道:“若笑够了我问你两个问题,我身边五人可是洪兄你府上的人?”

    他指着身边站着发抖的五个人。

    “没错……”

    洪竞泽冷哼道:“的确是本公子府上的下人,这又如何?”

    陈闲继续问道:“也便是说……指使你府上这五个下人想要打断我两条腿的人正是韩惊涛了?”

    “没错……”

    洪竞泽冷笑道:“但又如何?”

    “告辞……”

    陈闲懒得和这家伙废话,他主要是确认主使者是不是韩惊涛,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便只需回湖畔山庄解决根本问题。

    “哼……”

    洪竞泽看着陈闲转身而去的背影,鄙夷冷哼道:“以为有多大的胆量,原来不敢把我怎么样!”

    “轰——”

    洪竞泽话刚说完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定睛一看只见眼前一座好好的亭子轰然垮塌下来,正是陈闲路过亭子时,全力一掌拍在了亭子木柱上。洪竞泽不由吓得张大嘴,一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这完全颠覆了他对一个人力量的认知,脸色陡然苍白起来,大抵此时才知道陈闲这个人有多么可怕。而待陈闲走远,他府上五个下人急忙跑过来,说出昨晚为何失手,说陈闲上门时一脚踩踏了府门,说陈闲一路走来此处,府上五六十个下人都挡不住,意思是想告诉自家公子,这个人一点也不好惹。

    “这……”

    洪竞泽听着这些话,吓得唇齿直哆嗦,也才知道自己刚才简直是在玩命。

    陈闲路过亭子时,并非因为被激怒了才出手拍垮亭子,他始终很冷静,这全是他临来时的打算。

    下一个要找的是主使者韩惊涛。

第一百四十七章 武力开路 道理随后

    旭日东升。

    陈闲来到湖畔山庄门前时,余徒等侍从牵着马绳等着楚乾律出门。

    “咦?”

    楚梦莲出来时看见陈闲走过来,顿时惊喜不已。

    “大姐夫,你昨日不是说已经记住江南剑会的地点了吗?今早过来还是要和我们一起去剑堂园玩吗?”

    “照生来啦,竟然过来了那便上车出发吧……”

    “不……我今天不去剑会了,献王和六公主你们自己去吧,我回山庄有点小事……”

    “为什么不去剑会嘛大姐夫?”

    “既如此,那照生你随意,小十二,走了,随二哥上车走吧……”

    “不了,大姐夫不去剑堂园我也不想去了……”

    “小十二?”

    侍从已全部骑上马等待着出发,楚乾律这么长时日以来,未曾陪着小十二这个妹妹好好玩玩,他接下来这些日是想在回京之前尽一尽兄长的义务,但他去江南剑会大抵有着他自己的目的,小姑娘不愿意去,可他是非去不可,甚至还颇有些着急,既然如此只能留下妹妹一个人去了。楚乾律临走时叮嘱楚梦莲勿要独自出门胡闹,随后又托陈闲若没什么重要事,便陪一陪楚梦莲,他一番话交代完了才乘上马车,余徒等一二十个带剑侍从护着马车浩浩荡荡地沿着湖路渐行渐远。

    “嘻……大姐夫,你回庄有什么事嘛?”

    “一点小事而已,你不去剑会玩,跟着我……唉,好吧,等事完了我带你去玩……”

    “嗯嗯嗯……就知道大姐夫最好啦……”

    清晨的山庄朝气蓬勃,处处是鸟语花香,山亭水榭小溪环绕,十步一景曲径通幽,越是往山庄深处而行,四下越是空旷寂静,恍如与世隔绝的世外梦乡。沿路侍卫和婢女三三两两地行走着或忙碌着,或远或近向着二人恭敬地福礼或驻足行礼,小姑娘迈着欢快的步子,笑嘻嘻随着陈闲的脚步进庄,走着走着越走越觉不对劲。

    “大姐夫,你来二姐住的地方做什么?”

    “我找韩惊涛有点事。”

    “哦……原来是来找二姐夫的。”

    小姑娘不以为意,雀跃地跟着陈闲走着。

    楚月娇的寝房位于一座小庭院内,韩惊涛自己的房间也在这座小庭院,二人房间窗对窗门对门南北相望。韩惊涛这些日子晚上大多是在外寻花问柳,过后趁着天色没亮跑回山庄房间,装作一晚上没出过门的样子,天亮以后跑来楚月娇寝房门口等着,等到楚月娇洗漱走出房,磨动嘴皮子花言巧语。韩惊涛或许未必有多看重自己驸马身份,可毕竟已是二公主驸马,闹成这样面子上过不去,何况这位仁兄这么长时间没碰楚月娇,即便他几乎夜夜有女人陪着睡,可心理上却觉得憋了好久。

    陈闲和楚梦莲走来小庭院时,韩惊涛正站在楚月娇寝房门口,楚月娇正巧冷着脸开门出来。

    “姐夫?”

    楚月娇这个角度刚开门正眼看见陈闲走进小庭院,她嘴边不自觉露出笑容。

    “陈闲?”

    韩惊涛闻言急忙转身去看,看见陈闲完好无伤,这种情况何须多说,显然是昨日没成功,顿时咬牙切齿怒瞪着陈闲。

    陈闲面无表情停下脚。

    楚梦莲也跟着停脚,好奇地看看陈闲又望望韩惊涛,发觉气氛不太对,疑惑问道:“大姐夫找二姐夫究竟为什么事?”

    “姐夫这么早回庄来找小妹……”

    楚月娇倒未察觉气氛脸色有何不同,她笑盈盈走下门阶,韩惊涛稍慢两步也跟着走向陈闲。

    便在四人相距三十步。

    陈闲脚底忽然运起内力,两脚连续跺地奔跃而来。

    他身影轻巧如飞絮,脚步快到难以置信,恍如在水面之上跑动,眨眼间已冲来韩惊涛面前。

    这一幕突兀又意外甚至无比诡异,楚梦莲只感觉身旁一阵微风拂过,然后大姐夫好似在原地消失似的,待回过神来去看,只看见大姐夫的背影已向前跑出二十步,而这二十步只是眨眨眼的时间而已。陈闲现如今运起内力早已达到踏雪无痕的轻功境界,他给人感觉身影飘逸落地无声,甚至眼睛若跟不上他的移动速度,根本看不见他脚步落地,只感觉奔跃速度飞快。

    “大……大姐夫?”

    楚梦莲呆在原地,使劲地揉揉眼睛,吃惊地张大嘴巴:“大姐夫也会杂耍?”

    这一幕委实如梦如幻,楚月娇前一瞬笑盈盈说着话,这一瞬只见陈闲三五步已来到眼前,她当场愣住惊愕地睁大眼。

    “砰——”

    陈闲冲过来在韩惊涛身前停住脚,撩起腿一腿扫在韩惊涛左脸上。

    “你……”

    韩惊涛感受到左脸疼痛,此时才反应过来,本能反应一颗心惊慌狂跳,他没想到陈闲竟然身怀武功,急忙出手反击。

    ……

    ……

    韩惊涛的被动反击非常仓促与狼狈,他毫无心理准备,他怎么可能有心理准备,他根本不知道陈闲身怀武功,或者说在他眼中陈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绝不可能懂武功。他到此时此刻仍没完全回过神来,脑海中千丝万缕一片乱麻,反击只是出于本能反应,也因为陈闲突然爆发出来的主动进攻带来的压迫感,导致他思绪也一直处于紧张与慌乱状态。

    “砰——”

    “砰——”

    “砰砰砰——”

    庭院内两人拳脚相击,楚月娇仍旧睁大着眼睛,她眼睛一眨不眨,眼神涣散已经失去焦点,但两人交手的画面在她视野里闪动。她一颗心随着拳脚打出来的响声一阵一阵地颤动着,她此时思绪也仍处于慌乱甚至惶恐状态,陈闲超乎寻常速度忽然冲过来的那一瞬,至此时仍在她心间引起着震荡。她内心的震惊与意外已然无法言喻,仅有的半点思绪是姐夫居然会武功。

    楚月娇呆呆的站着,楚梦莲也呆呆的站着。

    小姑娘已经震惊得张口结舌,她此时已反应过来也已看明白,大姐夫这不是杂耍是武功。

    韩惊涛这时候终于完全回过神来,虽然仍旧非常吃惊,但已肯定也已明白陈闲这厮真的身怀武功,也明白了昨日为什么会失手,更已明白陈闲为什么一见面二话不说直接对自己动手,这无疑是已经知道自己是主使者,大清早回庄是过来寻仇的。韩惊涛想明白这些后,思绪陡然清醒过来恼怒不已,反击时也不那么匆促。

    但只能说是心理上不那么仓促,韩惊涛的反击动作总比陈闲慢上好几手,他完全是被陈闲逼着压着打根本喘不过气。

    “砰——”

    “砰砰——”

    庭院就四个人,两人交着手,两人呆呆地站着看着,看着陈闲递肘撩腿出拳劈掌,看着韩惊涛格挡格挡中招中招,这根本不是两人交手,而是一方压着另一方打。楚梦莲依旧张着一张小嘴,楚月娇一对眼睛也依旧涣散无神,她二人不仅意外于陈闲居然身怀武功,且一身好武艺远远超出寻常人,韩惊涛竟完全不是对手,她二人都不明白为何一见面会打起来。

    韩惊涛的痛哼声时不时传入耳中,楚月娇无意识看着这些画面,此时才回过神转头去看。

    “姐夫!”

    楚月娇失声大喊:“手下留情!!!”

    楚梦莲听着这一嗓子喊声也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几步焦急喊道:“对对……大姐夫,手下留情!有什么话好好说!”

    ……

    ……

    韩惊涛这人不能有事,如若打死或者打残了韩惊涛,毫无疑问会惹来天大的麻烦,起码卫国公和韩皇后及东宫太子这三人绝不会坐视不理,恐怕天涯海角也绝不会放过陈闲。而陈闲岂会这么傻,他自然考虑过这些问题,他若真想打死或者打残韩惊涛,岂会当着旁人的面动手,他今日是来讲道理的。但讲道理之前,必须先显露自己过人的武力,只有当武力震慑后,讲出来的道理才是道理,若不然那不是道理,而是低三下四的请求,陈闲要拿出强硬的态度要占据主导地位,先打一顿再说。

    “砰——”

    陈闲最后一拳打在韩惊涛胸口,韩惊涛脸色煞白被震退三步,早已经被打得没半点脾气。

    “轰——”

    陈闲收手后,貌似非常恼怒地全力一掌拍在身旁腰粗的大树上。

    “轰——”

    枝繁叶茂的大树轰然一颤,树叶哗啦啦震落下来,这一掌引发的巨响,令得楚月娇和楚梦莲及韩惊涛心下猛地一颤。

    陈闲收回手掌,身旁老瘤斑驳的树杆留着一个深约三寸的掌印。

    掌印。

    触目惊心。

    如此骇人听闻的一幕也大抵分外恐怖,楚梦莲不由失声惊叫一声,楚月娇不由得瞪大眼睛,韩惊涛面如死灰,亦是身心俱颤。三个人六只眼睛,震惊地看着树杆上这个掌印,这一掌的力道有多么雄厚,任何人仅凭一对眼睛绝对能真切感受到,若是拍在普通人身上肯定必死无疑。能一掌打出这等恐怖力道的人也毫无疑问绝非寻常人,三人已经看出来陈闲不是一般人,他的武功也不是一般的武功,也已看出来陈闲从一开始就手下留情了,若不然只怕韩惊涛不知死了多少回。

    “我刚和你交手,我没用半点内功……”

    陈闲站在大树底下看着韩惊涛,说道:“你今天受的只是一点皮外伤,我若哪怕只用一成内功,你现在不可能站着。”

    “韩兄,想必你心中应该很清楚,我今天为什么回庄找你……”

    庭院内就陈闲一个人说着话,其余三人依旧目不转睛盯着树杆上深约三寸的掌印,耳畔听着陈闲的声音。

    “你昨日指使洪竞泽府上的五个下人跟踪我,说让这五人打断我两条腿,幸好我有武功护身,若不然我现在躺在床上。你叫人打断我两条腿没成功,今日反倒被我找上门打了一顿,我想韩兄你此时恨不得把我陈闲千刀万剐,但值得吗?韩兄我问你值得吗?你我同为驸马,你我之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着一点心中之气,你就拿我发泄情绪?今日是我上门,你现在不服气,明日换你上门,那我也不服气,如此你一回我一回,冤冤相报,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他加重语气说道:“我并非是睚眦必报的人,但我可能是个一旦决定做了,便多半会做到永绝后患的人!”

    “你现在还能站着听我说话,说明我对你还没这种念头,我希望韩兄你能理智一点,若只为了这么点事,非要闹得你死我活,那我不得不再问你一句,值得吗?你我之间有何深仇大恨,值得韩兄你豁出一条命也要置我于死地?你若非要置我于死地,我可以把话说清楚,我上门跟你讲道理这种事只可能发生一次,下一次……韩兄你肯定比我先死!今日之事,你若就此罢休,昨日之事,我也不再计较,明日,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一笑泯恩仇,有的没的,一切仇怨,一笔勾销!如何?”

    陈闲直勾勾看着韩惊涛,韩惊涛垂着目光默不作声。

    好半晌。

    陈闲笑笑说道:“沉默……我就当韩兄你点头答应了,但愿韩兄你能信守今日之言,告辞!”

    他自大树底下走出来,转过身向着小庭院门口位置缓步而行,他故意放慢脚步,等着韩惊涛是沉默答应或出声拒绝。

    直至走出庭院,并未听见半点声音。

    楚梦莲才知道陈闲和韩惊涛之间发生过这种事,她愤怒说道:“二姐夫,是你不对!若大姐夫出事了,我定然找你!”

    小姑娘愤然留下这句话,急匆匆转身追上陈闲脚步。

    ……

    ……

    湖畔山庄一如临来时那般平静而井然有序,侍卫三三两两地走动巡视,婢女三三两两地走动忙碌,或远或近看见陈闲和楚梦莲路过,侍卫婢女立即驻足行礼。这些人没人知道陈闲回山庄做过什么,也没人知道小庭院内发生过什么事,或许过后有人无意中发现小庭院树杆上不规则的掌印,但凭山庄婢女们浅显的眼界见识,想必难以相信是人为造成的。

    “大姐夫,你真好厉害,太太太太太厉害啦……”

    “竟连二姐夫也不是你的对手……”

    “原来大姐夫是文武双绝的大姐夫,哇……简直太太太太太厉害啦……”

    “哈哈……”

    “好了好了,你任意选个地方,我带你去玩……”

    “嗯嗯……”

    “大姐夫最好了,武功又高,我以后不用担心被人欺负啦……”

    “有人敢欺负你吗?”

    “有啊……有些不长眼的人嘛……”

    陈闲如今在楚梦莲看来大抵是个完美的人,小姑娘现在一点也不害怕陈闲,反倒觉得跟着陈闲,由身至心都非常安全,无形之中也有点越发依赖陈闲,反正大姐夫样样出色样样好。陈闲这一次被卷进来遭遇这等事,他的做法绝对理智成熟,算是主动退一步,他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像乔美人昨夜说的,这个矛盾一旦剧烈升级,将会牵扯太多太多人进来,若能遏制住最好是遏制住。因此陈闲上洪府也只是显露武力,本也懒得为着这点事动洪竞泽这个太子妃弟弟。

    洪竞泽在陈闲没走多久,匆忙来到了小庭院,这位仁兄大抵是心系韩惊涛的安危。

    “韩……韩兄……你……你没事?”

    “没事最好,没事最好……”

    “哼……陈闲那厮,那厮……真他娘的藏而不露,分明有一身好武功,却装他娘的瘦弱书生……”

    “他今早去过我府上,我府上一座亭子,被这厮一掌拍垮了……”

    “府门也被这厮踹坏了……”

    “咦……”

    “韩兄这树……好奇怪?这他娘的……这不手掌印吗?难道也是陈闲那厮……用手拍的?他娘的这厮是畜生吧?”

    洪竞泽一个人在小庭院走来走去,时而恼怒时而惊诧地自言自语,韩惊涛站在大树底下仍没动过,他虽也是纨绔子弟,但绝对比洪竞泽会考虑问题,他此时在考虑的正是陈闲临走时的话。在韩惊涛眼中,自己女人楚月娇现在是喜欢陈闲,陈闲不太清楚这回事,认为只是小事,而事实上这件事本也可大可小。但韩惊涛认为这不是小事,因此他才对陈闲动手,然而却没想陈闲有着一身足以横行无忌的好武功,不仅是好武功,这武功还非常非常诡异,韩惊涛生平未见。

    他有点咽不下这口恶气,但心中认为陈闲的话确有道理,且不论陈闲这一身武功,他需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伤到陈闲,单单就彼此背景而言,他这口气不能不咽下。他敢叫人打断陈闲的腿,却绝不能让人知道是他做的,他明面上绝不敢把陈闲怎么样,因为陈闲是驸马不是普通人,背后站着的是天阳大公主,还有其舅父燕东郡王,以及先皇后的旧势力。他也清楚事情一旦闹大,彼此背后的人必然会站出来,那这个局面对他韩家非常不利。

    有些事洪竞泽不清楚,他韩惊涛却一清二楚,表哥太子的地位根本不稳固,姑母韩皇后在宫中的地位也早已衰落。

    近些年最受宠的是楚乾律的母妃王贵妃。

    他韩惊涛很清楚这二皇子一直惦记着太子之位,他姓韩的一旦遇事,楚乾律必会趁机落井下石,届时将腹背受敌。

    甚至可能还不止腹背受敌,三皇子和四皇子及五皇子有哪个不想当储君。

    总地来说。

    主要还是因为陈闲这一身他韩惊涛看不透的奇异武功,等闲之辈不可能伤到陈闲,他有什么道理不咽下这口恶气。

    韩惊涛想通这件事,便咬咬牙不再多想。

    楚月娇站在庭院没动也想了许多事,此时醒过神,瞥向韩惊涛冷哼道:“哼……没半点脑子,回京!”

    她看向洪竞泽:“还有你,给你半个时辰回府收拾,然后随本公主回京!”

    “我……我是杭州城人,我回什么京?”

    洪竞泽很纳闷,随即想想莫名大喜:“对对对……回京回京,多谢二公主带我回京!”

    这位仁兄早想上京快活,若非因为他姐太子妃不准他上京,他岂会老老实实留在杭州城,随同上京正是个好借口。

    午后。

    在山庄留守的宦吏和婢女眼中,二公主和二驸马临时决定启程回京非常突兀,山庄内所有人出门相送。一列一列侍卫骑着马簇拥着马车而行,韩惊涛和洪竞泽骑马走在前面领头,前者心情有些低落,后者心情愉悦欢天喜地。楚月娇坐在马车内,心情也是说不出的兴奋,她从未见过有人琴技和书法及诗词皆为当世一流的同时,竟还有着一身超出寻常人的高深武功,她自不免更加认为,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人,该当是她楚月娇的驸马。

    “呵呵呵……”

    她笑起来:“姐夫,小妹在京等你……”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秋去冬回又一季

    “二公主回京了?”

    “晌午走的?可有说因为何事而着急回京?”

    “二公主没说,奴婢不敢多问。”

    “行,你退下吧。”

    楚乾律日落时分从剑堂园返回湖畔山庄,听婢女说楚月娇和韩惊涛已匆匆回京,这位皇子不由疑惑多想。到底在想这二人是不是因为已经达到自己尚不清楚的某种目的才匆忙回京,这个目的日后又是否会对自己形成不利等,他的关注点仅是这类问题,对其它事毫不关心,甚至说这个二妹是死是活他都半点不关心。

    他把此事想的越复杂,越觉二妹二人匆忙回京非常可疑,也非常值得提防,他也决定尽早回京。

    陈闲带着楚梦莲玩闹到黄昏时分才送着小姑娘回庄,楚乾律立马找到小十二这个妹妹,旁敲侧击问了问楚月娇匆忙回京的原因。小姑娘自上午出门玩到此时回来,才知道二姐二姐夫回京了,她哪晓得具体什么原因,能猜到的原因仅是二姐夫被大姐夫教训了一顿。但这个原因小姑娘不会说,她自从看出二哥二姐貌合神离都藏着小心思,她如今早已不是有什么说什么。

    好比如大姐夫武艺高强的事,小姑娘觉得这种事烂心里也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当秘密似的守着。

    深夜。

    香闺花架子床上两人说着夜话。

    “我觉着韩惊涛应该会就此罢休,谁会这么傻招惹一个不知武功深浅的人?未知才最可怕,除非他不要命了……”

    “他罢休最好,反正话我已经说清楚了,话说……遇上这种人这种事也真是头疼……”

    “好啦,别头疼了,来来……我帮你按按……”

    次日。

    陈闲起床后没回山庄直接去了江南剑会,在剑堂园见到楚乾律和楚梦莲,听说二人将提前至五天后回京,小姑娘越发依依不舍,今日形影不离跟着陈闲,说让陈闲最后陪着她玩五天。陈闲现在除了教授琴曲琴技也没其它事,便并未拒绝小姑娘,第二天楚乾律去剑会,陈闲回到湖畔山庄带着小姑娘出门,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日玩到夜晚才送着小姑娘回庄。小姑娘如今是越来越亲近陈闲这个大姐夫,在小姑娘心目中,陈闲大抵比哥哥姐姐更有份量,总之大姐夫好的没话说。

    如此过去五六天。

    陈闲今早特意回山庄送行,小姑娘恋恋不舍坐进马车,脑袋伸在车窗外,看着陈闲站山庄前挥手的身影一点点变小。

    待大群人马离开视野,陈闲回庄收拾自己的物品。

    他也准备过些日回苏州,他走出山庄后,山庄这些日的五个主子至今日俱都人走楼空。

    ……

    ……

    这些日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气温骤然变冷,陈闲大多以教授琴曲琴技为首要事。楚乾律兄妹离开杭州后,陈闲也曾去过几次江南剑会,看看热闹看看江湖中人比武切磋,从中能吸取不少经验,起码对这个古代世界各门各派的武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若记性与领悟能力都很好,还能记住不少武学招式,陈闲便记住了好多招式,回去后和乔美人对练过。乔美人在受训营学的也是真内功,但比陈闲的内功差一截,两人不用内功,只以拳脚切磋,招式上能相互制衡,计较胜负则没什么意义。

    江南剑会结束后又过去十来天。

    陈闲原定于等半个月后的一场大型庙会结束后再回苏州,这半个月也能多陪陪乔美人。

    清晨。

    今天已是庙会日。

    近日杭州城气温变化巨大,每过两三日就能感觉到温度有明显下降,香闺外的落叶也明显每日越扫越多,香闺花架子床盖上了迎冬的薄絮棉被。乔美人这半个月可能由于陈闲即将回苏州,她每天醒来后越来越不想先起床,今日醒来后也一如这些日,两条白皙手臂搂着陈闲睡着醒觉。等到陈闲睡醒以后,陈闲先穿衣起床,她随后才起床沐浴与梳妆打扮,然后更换床被床褥或亲自动手清洗下香闺木板地面等,最后坐一起吃吃早餐。

    这半个月大抵每日是平淡中又如影随形的相处,乔美人自第一夜直至今日,她对陈闲的依恋之情不仅丝毫未有减少,且对陈闲似乎永远能维持如胶似漆的心理状态,同床共枕这么些时日,她总能如最初时那般新鲜与热情。陈闲明日将启程返回苏州,这最后一日也依旧决定好好陪一陪乔美人,二人吃过早餐出门,来到大型庙会的举办地点。这一次与深秋灯会不同,二人不是只逛街看热闹,街摊上各种精美的小吃食吃了一路,后来自山下走来山上寺庙,在寺庙附近看了半天热闹。

    近黄昏时候一场冷雨笼罩全城。

    陈闲和乔美人并未带伞,自山腰跑下来才在街摊上买了把花纸伞。

    今日来庙会游玩的人大多被淋成了落汤鸡,山下整条街人们冒着雨跑来跑去或挤在檐角下避雨,街上还有人不慎摔倒爬起来继续跑,整条街一时间乱糟糟的。乔美人挽着陈闲手臂走在街上看着身周这一幕一幕,小趣味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却不知她自己刚也淋了雨,衣裙长发皆半干半湿。陈闲撑着伞走着,看见路人狼狈摔倒也觉得挺好笑。

    “噗……看看又摔了一个……”

    “哈哈……”

    “哇……还别说,这雨真的很滑,你当心点,别带我摔倒了……”

    凭二人的武功与反应速度,走路摔跤不大可能,真摔一跤也不会有多大事,仅是担心被人看笑话。杭州这场庙会大约持续三日,陈闲明日走后,乔美人对庙会肯定没半点兴趣。今日庙会第一日虽遭遇了一场雨,其实街上并没多少人回去,即使回去了又撑着伞来了,天黑后的庙会更加热闹,只因灯火稀疏看不出气氛,街上也多少有点脏乱。陈闲牵着乔美人的手,特意避开人多的地方走着,二人出门至此时已一整日,已走遍山上山下。

    “时间还早,咱们接下来去哪儿逛逛?”

    陈闲转过头笑着问身旁乔美人,乔美人低眉垂眼想想,抬起眼眸甩了甩陈闲手臂,轻声道:“回家。”

    她眼神娇羞,笑意涩然,陈闲看着她美眸,点点头道:“好……”

    ……

    ……

    陈闲明日要回苏州了,这句话乔美人今日虽半个字也没提过,其实这句话无形之中就像一座山压在她心间,每每想起情绪总不免有些低落。她自小到大固然经历过许多次离别,却还未曾经历过把自己给了一个男人后再与这个男人分离,第一次总是难忘与不舍,她也是女人,最难过的也莫过于与自己男人第一次生离。她这种情绪今日并未表现在脸上,逛庙会时始终眉开眼笑,乍一看与往日并无不同,实际上她自己清楚。而陈闲也清楚,看得见听得见也能感受到,他太了解乔美人了。

    就现在这个时间。

    远不到二人平时睡觉的时间,今天算是个特殊日子,二人自庙会回来后,香闺门窗紧闭,三面窗子看不见半点火光,睡得比平时早一两个时辰,或者说也会睡得比平时更晚。乔美人心中的不舍情绪多少会随着她甜腻嗓音的每次停止而短暂地有所消减,但这种情绪不可能完完全全消失,只能说是她搂着抱着身心感受着而短暂地失神忘怀而已,当两颊红晕褪去,她思绪中的不舍又会多少浮出脑海,当然情绪已不像白天时那种低落,起码尚有一夜时间,明日事明日说。

    “陈闲……”

    “嗯?”

    “你回苏州后,想必过不了多久,公主便会召你回京了……”

    “嗯,可能吧……”

    “进京后,记得,勿要惹恼了公主,公主的性格其实和你有三四分相似,公主非常非常温柔,但若恼怒起来……”

    “恼怒会怎么样?”

    “这可难说了,看为什么事儿,总之吧,别惹公主生气……”

    “公主这人你别以为她不爱讲话,我告诉你吧,她能一天不说一句话,也能一说连着说一整夜……”

    此时大概将近子时三刻,这个时间才是二人平时洗澡睡觉的时间,今日的此时已经做完平时的事。香闺外静悄悄的,香闺内黑漆漆的,花架子床垂着地的床幔纹丝不动,陈闲仰面躺着,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泛着微弱的光泽,左手搂着乔美人,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着乔美人光滑的背沟。乔美人身子朝着陈闲侧躺着,两条手臂环着陈闲脖子,蜷着的左腿搁在陈闲小腹,在陈闲耳畔轻言细语说着天阳大公主这个人,被子里非常温暖,床幔内弥漫着醉人的香味。

    乔美人说着,陈闲认真地听着,他对京都妻子的性格认知仅仅是出自于判断,此时听着才知与自己的判断存在偏差。

    这一夜。

    说起来漫长也很短暂。

    床上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把想到的话题尽数说了遍,时睡时醒迷迷糊糊到天亮。乔美人睁开眼看一眼窗外天色,枕着软枕搂着陈闲继续睡觉,她还不想叫醒陈闲,或者说她此时什么话也不想说,陈闲多睡一会儿,她能多感受一会儿。陈闲醒来后也没立马起床,他能感受到乔美人心脏的跳动,他知道乔美人醒着,也完全理解乔美人此时的心情。身为男人照顾一下女人的心情是应该的,自己回苏州又没什么急事,多睡一会儿也没事。

    香闺门窗自昨晚关上后直至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此时已接近中午,二人平时这个时间早就起床了。

    “喔……窗子太阳这么刺眼了……”

    “快中午了吧?”

    “睡过头了……睡过头了……”

    “该起床出发了……”

    陈闲装作才刚睡醒的样子,乔美人也装作才睡醒,抬起头看一眼窗子面,没好气嗔道:“你怎么这么晚了才睡醒?”

    “快快快……”

    她松开搂住陈闲的手,连推带拍的催促:“赶紧起了,再晚点的话,你天黑之前就赶不回苏州了……”

    “行,这就起来……”

    陈闲撑着身子坐起身,不紧不慢地穿着衣袍,然后下床穿靴系带,时间上他算得很好,骑快马回苏州用不了一下午,再说也未必非得天黑之前赶回苏州。陈闲穿戴整齐后在盆架子前洗漱,乔美人侧躺着睡在床上,手臂紧紧地拥着被子,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脑海回想起这些日的画面,心情陡然有些低落,她这一刻不想讲任何话。

    “好了……”

    陈闲洗漱完,微笑着走来花架子床边,看着床上人说道:“那我回苏州了,你再睡会儿吧……”

    “嗯……”

    乔美人抿着唇点点头,两只眼睛看着陈闲转身,看着陈闲步步走向雕花木门,看着陈闲开门出门,看着陈闲关上门。

    这一刻。

    她泪珠子哗啦啦的往下流。

    ……

    ……

    乔美人一颗心平时无疑非常非常坚强,甚至向来骄傲自负,可在陈闲面前她一颗心无比脆弱。她此时其实很理智,也很清楚迟早有分开的一天,她昨日一晚上已经有心理准备,今日拖了一上午已非常满足。但毕竟第一次经历这种离别,她这种情绪根本控制不住,泪珠子也根本控制不住。她用被子蒙住脑袋,这不是伤心,并没半点哭声,而眼泪却止不住的流。其实这种泪流下来非常痛快,大抵每一滴泪便能抵消一点不舍,她止不住泪水,泪水湿透被褥,心情不知不觉已好转许多。

    “喂……”

    她忽然听见床畔响起一个声音,急忙掀开被子去看,陈闲微笑着坐在床边。

    “你……你怎么回来啦?”

    她满脸泪水看着陈闲,陈闲笑笑说道:“我回来看你哭会儿。”

    “你……噗……”

    乔美人恼着脸忍不住笑出声,她坐起身没好气地瞪着陈闲:“你这挨千刀的……”

    她赤身坐床上,恼着脸瞪着陈闲,唇边却带着笑,眼中泪水已一点点止住,她流泪流到此时心中难舍也已尽数流空。

    “啧……这么快哭完了,没得看了……”

    陈闲笑着用拇指拭了拭乔美人眼梢泪珠,乔美人依旧恼着脸瞪着陈闲,越想越觉好笑,忍不住的笑。

    “那我这次真的走啦……”

    陈闲收回手看着她,她笑脸稍愣,伸开双臂抱过来,柔声说道:“嗯……回吧。”

    她流泪流了这么长时间,陈闲忽然回来也算小小的惊喜,流泪原本只是控制不住的情绪释放,当情绪释放过后,她此时心情已差不多平静下来,纵然心中仍有些失落,但这不是一时半会也不是流泪能够消除的。陈闲因为懂才回来,此时可以放心走了,他抚了抚乔美人背弯,笑着松开手起身而去。乔美人拉起被子遮住身子,再一次看着陈闲走向雕花木门,看着陈闲开门出门,最后看着陈闲关上门,她这一次,唇边略有笑意。

    陈闲骑着一匹快马冲出杭州城,去往苏州一路并未停顿。

    他在杭州唯一的牵挂只有乔美人这一人一事,其它事已经用不着担心,风雨楼有冷幽幽和花牡丹代替自己登台,风雨楼日后的经营模式也已经告诉过乔美人,如无意外风雨楼没有哪家青楼可以撼动可以与之争锋。他想着杭州城这些事这些画面,胯下马匹急速地奔跑,路旁景致飞快地向后掠过,这条路当日来杭州气温尚有些热,此时回苏州迎面吹来的风有点冷。

    来杭州是初秋,回苏州已是初冬。

    秋去冬回又一季。

第一百五十章 大雁往南 人将往北(二)

    苏城大地进入冬季气象后,也迎来了大雾的多发季节,清晨的老宅白雾蒙蒙,吸入鼻中的空气都带着浓浓的湿意。老宅的树木枯黄了近半,常青的花树也已褪去了昔日红艳的色彩,三亩菜园子翻耕了两亩地等待着来年开春。老宅人这个时候都已经起床,暖儿的身影在大雾下跑动,噔噔噔的跑上二层小楼的露台,推门钻入房间,进来后怕雾气浸入,急忙回身关上门。

    “呐呐呐……驸马爷,你听我说……”

    小丫头刚进来便又说起昨晚的话题,恐怕这一夜都在想今天说些什么话才能令驸马爷答应。

    陈闲刚穿衣下床,他衣袍还是深秋时候的厚度,并未感觉到冷意,何况也还没到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暖儿倒已经穿上仲冬时候的衣裳,三层上襦三层裙裳,花花绿绿层层叠叠看起来很有厚度,提着热水一路跑过来,颊畔发丝凝着滴状雾珠。陈闲在盆架子前刷牙洗脸,暖儿站一旁递齿刷递牙粉递毛巾,嘴上仍不依不饶。

    “就说年底吧,驸马爷你看,府上杂事越来越多啦,两三个人一天到晚根本做不过来……”

    “府上什么事忙不过来?幸娘魏伯两个人能顶你们几个,两老把你家驸马爷我抚养长大,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幸……幸娘年纪大了嘛,驸马爷,天一冷身子骨也不怎么利索,幸娘前段时间还病过一场,清奴姐姐还过来帮忙照顾过几天呢。魏伯……魏伯五十好几了年纪更大啦,这半年都做不动粗活啦,全是福子哥一个人在做。粗活有福子哥做,可细活就幸娘一个人做,我又不会做饭什么的,清奴姐姐心灵手巧,做出来的饭菜可好吃了。驸马爷……幸娘年纪大啦,你刚也说了是幸娘把你养大的嘛,你让清奴姐姐做幸娘的活儿,幸娘不就能安享晚年啦?驸马爷……你替幸娘想想嘛……”

    “幸娘无儿无女,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幸娘很辛苦的啦……”

    “后半辈子也只能指望驸马爷你能稍微尽一尽儿女孝心了,若驸马爷总是让幸娘操劳,哼哼……驸马爷太坏了……”

    陈闲穿戴整齐洗漱好了走出房间,迎着白雾自露台的直通木梯走下小楼,暖儿跟在身旁喋喋不休,这小丫头话锋从昨晚的撒娇卖萌讲道理,到今天已经变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闲微笑走着听着耳边这些话,发觉暖儿这三个月确实成长挺大的,其实仔细想想也比较正常,十六岁的姑娘也该是学着懂人情世故的年纪了。姑娘心思细腻,远比男儿懂事更早,暖儿大抵正处于观察人事与学习为人处世等人生道理的成长阶段。

    吃着早餐时,陈闲仔细看了看幸娘,微笑着像是自言自语说道:“幸娘这些年辛苦了……”

    “哎,公子怎能说这种话?”

    幸娘表情上有些不乐意,其实心底非常高兴也非常欣慰。

    陈闲五岁时母亲病逝,幸娘接养一个五岁的孩子,这十多年的辛酸可想而知。

    在幸娘眼中这个孩子虽有点特殊,但她如这孩子病逝的母亲一样,也把这孩子当成了亲生子。

    ……

    ……

    吃过早餐待浓雾散尽,陈闲独自出门去了城北千艺帮,暖儿跟着出门去了原珠玑主仆的宅院。

    珠玑曾经住过的这座宅院格局虽然不大却分外清幽雅致,但自从清奴一家人住进来后,宅院早已不复清幽与雅致。珠玑住这儿时顶多种种花草种种瓜果,且仅是玩赏悠闲的心态,清奴一家种瓜种果种菜却是用来吃的,且由于地方不够,挑土填平了小水池,小水池成了一亩田地。庭院从闲情高雅变成了乡野气十足的农户大院,晾晒衣物和腊货及葫芦与酱菜的竹竿子一根根横七竖八,晾着的衣物大多是灰白两色布料很差,院子还养了两条狗,三四群五六十只鸡,陌生人进门顿时鸡飞狗叫。

    “清奴姐姐……”

    暖儿进门后猫着腰穿过一根根竹竿子。

    清奴的衣裳在她一家人中最华丽,做工和布料等也最好,毕竟曾在天阳公主府做过婢女。但衣裳有明显褪色的痕迹,大抵全是早年的旧衣裳,穿在身上也明显裹得有点紧不太合身了。暖儿在院子角找到她时,她正喂着一群才三四个月大的鸡崽,她近日似乎正想着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赚银子补充家用。可实际情况她一介弱女子,抛头露面找活儿做本就容易被人误会,何况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织布绣花不懂其它技艺,在这个古代世界想赚钱养家几乎难如登天。

    “暖儿妹妹你……”

    她听完暖儿的话,回过头愣了愣,继续洒着剁碎的菜叶喂鸡。

    “驸马爷当初没追究我的过错,还肯原谅我,便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暖儿妹妹你别再缠着驸马爷替我说话了……”

    “什么嘛,他看过你身子的,让你回去当婢女是应该的……”

    “你……暖儿妹妹你……”

    清奴愣愣地回头看了眼,不免难为情地红了红脸,很快镇定下来低声问道:“暖儿妹妹……你为何知道这件事?”

    “嘻……我就昨晚自己发牢骚,这么瞎说了一句,结果……”

    “哼哼……所以说,驸马爷太坏啦,这都不准你回去当婢女,清奴姐姐你等着,我一定说到驸马爷答应为止……”

    “暖儿,此事怪不得驸马爷,是我自己……”

    “什么嘛,还不是梅花帮柳牧那个坏人逼的清奴姐姐你……”

    “哼……等驸马爷回来了,我再找他说……”

    “暖儿……”

    就清奴目前一家人的生活境况来说,她能赚些银子自是能帮家里分担很多生活压力,她自己虽也想再回陈家老宅当婢女,可心理上,她其实有点不好意思面对陈闲,说起来也无非因为她当初做过的事。她当初故意穿衣敞露,故意在陈闲房间里沐浴,她这么做固然是因为被逼的,也固然是因为出于当时的目的,可与此同时也如她自己说的,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问题。柳牧当初威胁她做事,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牺牲自己身子给陈闲看,然而当初周记米粮铺的掌柜用她家人的性命威胁她时,她当时在一时之间却不愿牺牲自己身子,同样是威胁,一者愿意牺牲,一者却不愿意牺牲。

    其实原因说起来非常简单。

    因为陈闲年轻英俊,且是一位驸马,而周记米粮铺掌柜年老丑陋。

    这是两者的区别,也正是她自己的问题所在。

    当然。

    正常情况下谁也不愿这么糟践自己清白之身。

    ……

    ……

    陈闲当初不知道清奴背后是柳牧的时候,他只以为清奴是奉了京都妻子的命令故意引诱自己,毕竟伪造的手书上写着同床共寝亦不无不可,他自不免想到这一层内情。他当时是以一种看人演戏的眼光看待清奴,因此当时从未主动吩咐过清奴做任何事,自也多少有些不信任清奴这个人。好比如他当时从不让清奴单独跟着自己出门,有什么事是直接忽略清奴找暖儿,当时对清奴是可有可无不冷不热的态度。

    他至今并未觉得自己当时对清奴的态度有何不妥或不公,毕竟当时的清奴确实存在问题。

    暖儿昨夜说起让清奴回来当婢女,陈闲昨夜其实没怎么考虑,不过今日他觉得暖儿有一点说的很对,幸娘的确年纪大了,也是时候该颐养天年了,陈闲已经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去城北千艺帮的一路上也在考虑这些事。他去杭州这么长时间,回来后最关心的是城北这块地有没其它帮派涉足挑衅,也比较关心千艺帮的近况。

    “咚咚咚——”

    陈闲屈指叩门,院门被人打开,开门的是羽音。

    “咦……陈大驸马?”

    “呵……羽音姑娘,好久不见……”

    “快快快……陈大驸马请进……”

    “单兄和虎兄都还好吧?”

    “嗯……都很好,陈大驸马是何时回的苏州?”

    “昨天回来的……”

    陈闲和羽音说着走着来到花厅,随后单在野和虎山汉笑容满面地过来了,他们都知道陈闲去过杭州,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四个人坐花厅叙了叙旧,后来陈闲问起正事,三个人把这些日城北的事说了遍。城北这块地还算相安无事,雄巨帮信守承诺并未闹事,倒是城北的小帮派在照生盟的两成地盘上闹过几回事,后来是千艺帮出面打着照生盟的旗号把事情解决掉的。小帮派之所以在照生盟的地盘上闹事,全因照生盟当初在苏州帮派之间传得太夸张,有些帮派不相信,便过来试一试照生盟的深浅,由于陈闲这个帮派人口中的内功高手当时不在,便有帮派觉得照生盟不过如此。

    而照生盟两成地盘的收入情况也依旧非常可观,单在野也依旧帮着记在照生盟的账本上,陈闲并未问银子的事。

    总地来说。

    城北这块地仍旧是照生盟做主,千艺帮出面打理。

    但也由于照生盟被人传得太夸张,某些小帮派挑拨离间,单在野前日收到风声,有人挑拨城东大帮派涉足城北。

    据说城东这个大帮派也有内功高手,且还是个女子,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无人得知。

    单在野只知这女子人称红姑娘。

    “红姑娘?”

    陈闲听着单在野说起此女,想必与自己武生面具人一样,也是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人。

    “那行……”

    陈闲最后临走时说道:“若这红姑娘真来城北闹事,羽音姑娘你第一时间来我府上通知我,我来会会这红姑娘。”

    ……

    ……

    千艺赌坊门前。

    阮红瘦一如这三个月以来,今日也准时准点走进赌坊,然后来到二层擂台周围下注,每次下注最多五两银子,押对了喜笑颜开笑一笑,押错了愁眉苦脸骂一句,便这样她一个人玩得津津有味的或笑或骂。她表面上虽是诛兴盟的人,这些日子却并未打探什么前朝宣明太子之子的下落与生母,她把此一事已经传书告诉天阳大公主,接下来只等诛兴盟的人寻找到更多的线索,然后她再继续传书告诉公主,她自己是懒得做找人这种无聊事的。

    相较于寻找宣明太子之子,她更关心寻找武生面具人,然而这些日每天来千艺赌坊,仍没见着武生面具人露面。

    “哼……”

    “混蛋武生面具人不会真的离开苏州了吧?”

    她每次从千艺赌坊出来,总会不由自主嘀咕这么一句,这些日已近乎成了她的口头禅。

    “唉……”

    “好无聊,吃碗面吧……”

    “小二,面一碗,少辣放葱,加两块熏肉。”

    她的身份注定了她大多数时候一定比较无聊,她不可能与诛兴盟的人敞开心扉说半句交心的话,纵然相交也只是交人不能交心。如扶山河和神色清冷的女子以及漂亮道姑和馒头姑娘等人,她每一个都认识都很熟,但仅是表面相熟而已。她不喜欢考虑问题,因为她这个身份面对的问题一旦认真考虑起来,会让她觉得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心底的孤独与寂寞,她无法向任何人述说。像这样什么也不想,独自一人走走玩玩,吃碗面让自己开心岂不挺好。

    她吃完面又开始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遇见热闹过去看一看热闹,这也能令人开心起来。

    “嗯……有点意思……”

    她看完热闹退出人群,抬头看眼天色,时间还早继续逛。

    “上次那人说……”

    “小白脸去了杭州……”

    “不会是……到杭州陪乔丑人去啦?”

    “哼……不害臊的乔丑人。”

    她到杏花巷打听过陈闲去向,这些日时常嘀咕这事,她每每想起便情不自禁笑起来,因为她知道乔美人一定很开心。

    当知道乔美人过得很开心。

    她也跟着开心。

    陈闲下午回来时,暖儿捧着下巴坐门阶上等着,陈闲还未走到门前,暖儿忽地站起身跑过来,然后继续说起让清奴回来当婢女的事。陈闲走着她也走着,陈闲耳边嗡嗡嗡的恍如千百只苍蝇飞来飞去,暖儿时而撒娇卖萌,时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闲一路上半句话也不说,微笑听着这丫头到底能说多长时间,二人将到二层小楼时,暖儿跺着脚停下来,说起其它话。

    “哼……我待会儿再说,驸马爷,冯大人在厅堂等你……”

    “有这事你不早说?”

    陈闲立马转身向着厅堂方向而行,暖儿站在后方吐了吐舌头。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雁往南 人将往北(三)

    “驸马爷……”

    “冯大人好久不见,请坐……”

    冯延祚正式接任苏州知府一职至今已有两个月有余,新官上任烧了三把火位置已经坐热,他今日上午得知陈闲回苏州了,忙完了府衙公务立马坐着轿子过来了。幸娘魏伯和华福曾在他当县衙门住过一段时日,三人对冯延祚很熟悉,冯延祚接任苏州知府的第二日,还曾特意来过一趟陈家老宅,也曾告诫过府衙属吏等人,今后陈家老宅的事即是苏州府衙的事。

    这意思不仅让苏州府衙全力关照老宅,甚至有点像苏州府衙今后隶属于老宅。

    冯延祚今日上门,主要还有件不大不小的事问问陈闲。

    “昔日梅花帮一事时,燕雀楼的羽音姑娘常在驸马爷身旁出现,此女有帮派背景,驸马爷与千艺帮的关系是否极好?”

    “没错……”

    陈闲微笑道:“千艺帮上下皆重义守信之人,皆忠实良善之辈,皆安分守己之民,劳烦冯大人今后能暗中照拂一二。”

    “驸马爷放心,下官今日正是为确认此一事而来,既然驸马爷开了口,下官纵是上刀山下火海……”

    “哈哈……冯大人,你如今与我品秩相等,再以下官自称,委实不妥了……”

    “驸马爷什么话,若没驸马爷,下官能有今日?无论下官今后多大的官,在驸马爷面前,下官永远是下官……”

    冯延祚这些话或许还有一层意思,若没陈闲的父亲陈元慷慨解囊,他当年未必能挨到科考。他如今能坐上知府这个位置,全因为梅花帮也因为陈闲,他对陈闲可能还有种比较特殊的情感,陈闲的名和字是他取的,他虽不会告诉陈闲这些事,但很多事他都记在心里。好比如他当年给陈闲取了名和字的时候,陈元身旁身怀六甲的夫人好像说过名和字可以反过来用之类的话。冯延祚不太理解此话何意,这么多年记在心中偶尔回想起当年住在京都陈府的情景,每每想起不免唏嘘。

    陈闲对冯延祚也算比较了解,他知道冯延祚出身寒门,知道冯延祚与自己父亲陈元一样都是新治二年参加的科考。

    他也一直挺信任冯延祚这个人,若不然当初不会托冯延祚替黄攻略重造户籍。

    冯延祚留在老宅吃过了晚饭才走,陈闲走出门送了送。

    ……

    ……

    晚饭后天色阴沉下来,苏城大地刮起了北风,气温又有明显的下降。

    二层小楼早早点燃了灯火,暖儿走到窗前关上了向北的窗子,而后在木柜内取出一床棉褥,给陈闲床上多垫了这么一层棉褥。小丫头忙着垫床,嘴上也仍说着让清奴回来当婢女的事,陈闲站在书桌前随手写着字,微笑听着小丫头唠叨。陈闲已经在考虑这些事,只是尚未决定而已,倒也多少想听听暖儿到底还能说些什么大道理出来。他一面听着一面写着字一面因这场北风而联想起了京都,也不由自主地会想,京都妻子是否已经派人南下或已经送出手书书信什么的。

    如今算起来离过年只有两个多月,北上进京骑马可能速度快点,马车若遇上恶劣天气可能至少得半个月。

    次日。

    昨晚降温后今日又下起小雨。

    雾蒙蒙的天空压着古老而繁华的城池大地,小楼瓦檐淅淅沥沥流淌着雨水,古代冬季下雨天出门大抵是找罪受,陈闲只好待在家里,写写字或练练功或弹弹琴或补个觉。他一天不点头答应,暖儿是一天没完,今日又是从大早上开始说起,坐椅子上说,坐门阶上说,站书桌前说,说渴了喝口茶润润嗓子,说饿了掏出坚果等边吃边说,待说完了话,果壳瓜子壳一满地,然后第二天又从早上说到天黑回去睡,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日复一日。

    如此过去七八天。

    京都妻子尚未派人过来也未送来手书,城东红姑娘也没来城北闹事。

    午时。

    太阳不错。

    陈闲吃过午饭准备出门晒晒太阳,暖儿直至今日这个时候仍在说着让清奴回来当婢女的事,她这几日已经说完了肚子里的话,从五天前开始便一日日重复说着老话。陈闲这些日已经听够了,也已考虑清楚,心中已然决定如了小丫头的意愿,但口头上还尚未表态。此时刚从老宅出来,有点巧,清奴正巧从陈府门前路过,左臂挽着一个老旧掉漆的食盒,右手牵着一个男童的手,身旁男童牵着一个年龄与身高更小些的女童,三个人大手牵着小手,小手牵着更小的手,一步步迎面走过来。

    “清奴姐姐……”

    “暖儿……”

    清奴牵着侄子侄女走来陈闲面前,低着头曲膝一礼:“驸马爷……”

    “巧……”

    陈闲打量俩小孩,笑笑问道:“这是你兄长的一对儿女?”

    “嗯……”

    清奴拽了拽男童的手:“柱子果子,叫驸马爷……”

    俩小孩衣裳单薄而又破旧,吸着两条鼻涕虫,抬起脑袋目光胆怯地看了看陈闲,讷讷喊道:“驸……驸马爷……”

    陈闲微笑点点头。

    暖儿掏出一把果脯,嬉笑着分给两个小孩:“来……柱子果子……”

    “谢……谢谢暖儿姐姐……”

    “嗯……乖……”

    待清奴牵着俩小孩走远,暖儿使劲地摇晃陈闲手臂,撒着娇说道:“驸马爷……你看,你就答应了嘛好不好……”

    “好!”

    陈闲笑着吐出这个字,抬脚先一步向杏花巷巷口而行。

    “驸马爷……”

    暖儿欣喜若狂地看着陈闲背影,回过神后急忙追上来。

    “驸马爷你真的答应了吗?”

    “对对对……”

    “嗯……驸马爷太好啦,驸马爷最最好啦……”

    “啧……知道改口了?你这些天起码说了一千遍我最坏……”

    “没啦没啦……驸马爷最好……驸马爷最好,那我从现在开始,说一千零一遍驸马爷最好,嗯……驸马爷最好……”

    “哈……你说,我数着……”

    “……驸马爷最好……驸马爷最好……”

    陈闲午时出门,晚饭时才回来,暖儿说了一下午驸马爷最好,何止一千零一遍,陈闲拦都拦不住,能看出这小丫头真的是开心坏了。暖儿回杏花巷后,老宅的门都没进,直接去了原珠玑主仆的宅院。清奴午时替着近日染了风寒的嫂嫂,带着侄子侄女到码头去给兄长送饭,这个时间早已经回来了,正蹲在厨房前忙着给嫂嫂熬药,待听见暖儿的话,她不由愣住好半晌。

    “驸马爷他……”

    清奴用蒲扇扇了扇药炉,因为意外与高兴而不太敢相信的重复问道:“驸马爷当真……肯让我回去?”

    “嗯嗯……驸马爷真答应了,嗯……驸马爷最好了……”

    暖儿嬉笑着说道:“清奴姐姐,那我回去等你,你熬好了药,就立马过来……”

    “好。”

    清奴笑着点头。

    笑容和心情皆有些复杂。

    ……

    ……

    陈闲吃着晚饭时听暖儿说清奴已经过来了,吃完晚饭走回二层小楼时,清奴面朝木梯跪在房外露台上等着,暖儿站在一旁陪着。陈闲还清楚记得这好像是清奴第三次向自己下跪,第一次是清奴在自己房间沐浴出来后,第二次是自己从苏州牢狱出来的当日,清奴在羽音的陪同下过来认错,这第三次却是重新进门,其它的如当初以跪姿伺候自己穿靴穿袜便不计算在内。

    而无论是跪姿伺候,抑或是下跪认错,意义不同区别也不小。

    当初的清奴在老宅做婢女时,弯下腰就能看见胸前景象,当然自从出了老宅后,她的穿装已是她自己,今日也是她自己。清奴此时的心情尤为复杂,她当日就感激陈闲网开一面,此时则感激陈闲不计前嫌,她一直知道自己不对,也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曾经对不起人,或将永远记着这些事。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说些什么话,或者说这一跪可能是最好的语言。

    陈闲走上露台走来面前,低头说道:“过去的事……过去了便无需多想,起来吧……”

    这其实也是陈闲自己想对自己说的话,既已做出这个决定,若还计较过去的事,这又何必做出这个决定。他想事深思熟虑,却绝不优柔寡断,做出决定后,他会尝试以不带任何色彩的正常眼光,重新看待与接受清奴这个人。

    天黑以后没了暖儿的叨唠,二层小楼终于恢复了清静,倒是直到此时,暖儿仍时不时说句驸马爷最好,甚至比往常更加殷勤了,主动端茶递水,主动嘘寒问暖,主动敲腿揉肩,陈闲享受到的是与前些日完全不同的高级待遇。第二天早晨看到的也是暖儿嬉笑的脸,而不是前些日气呼呼或闷闷不乐的脸色。清奴昨晚回去后,是从今日正式开始重新做老宅的婢女,幸娘也挺高兴,一是因为有人分担些细活,二是因为幸娘貌似挺喜欢清奴这女子,可能由于当日生病时,清奴在床头照顾过几天。

    自从入冬以后,几乎下一场雨降一次温,今日又下起了小雨。

    幸娘平时的细活如今有一大半是清奴接手了在做,洗衣做饭也是清奴在做,这女子做出来的饭菜不比幸娘差,不过会做的菜有点少。幸娘早年住在京都,来苏州又生活了二十余年,地地道道的南北菜会做上百种,近日便在厨房一点点传授清奴。清奴算得上心灵手巧,每天学习三五道菜学的很快,在厨艺方面也挺有天赋,幸娘每每尝过一道菜后总是赞不绝口。

    陈闲这些日吃的也是清奴做的饭菜,他也觉得挺合自己口味。

    而陈闲近日还多关注到了一些事,清奴重新回来当婢女后这些天话很少,多数时候是埋头做事。犹记得这女子当初主动揽活,主动揉肩伺候沐浴,每日大清早过来清扫房间与烫熨衣袍等,而这些天却从没来二层小楼。其实这种心理,陈闲稍微想想就能明白过来,这无非是避嫌。清奴当初来自己房间,是因柳牧的要求寻找自己写出来的诗词琴曲这些,而今不过来是为避免这一点。陈闲看在眼里,却不会多说什么,这其实大抵是个好印象,说明有悔过自新。

    如此便又过去七八天。

    京都妻子仍尚未派人过来,也仍尚未看到手书书信之类的,城东红姑娘也仍然没来城北闹事。

    陈闲回到苏州已经半个月有余,他对京都妻子召不召自己回京一点也不急,城东大帮派不来城北闹事当然最好不过。

    他过自己的日子,若不用进京就去杭州。

    ……

    ……

    今日又是雨过天晴的一日,陈闲上午准备出门时,忽然从魏伯口中听见了一则不太好的消息。

    “魏伯说的叶家小姐……是叶轻歌吗?”

    “正是正是……驸马爷,你赶紧去看看吧,叶家小姐……她不是外人。”

    “行行行……魏伯你先冷静点,我这就去湖光书院。”

    “华福……华福,马车……”

    陈闲三天前还曾见过叶子由,六天前也曾去过湖光书院,倒未曾去看望叶轻歌,没想到一转眼叶轻歌病情忽然加重,甚至魏伯说已然病入膏肓,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这已非常非常严重。陈闲坐在马车内不自觉地皱起眉,不知为何莫名有一点心痛,也可能是惋惜与伤感,大抵是记忆中犹自念着曾经与叶轻歌的这一段情。陈闲当初在自己家园湖水榭看见叶轻歌的第一眼时,他就已经清楚这类似于这个古代世界的一种日久生情的初恋,未曾有过表白与追求,两人默契地开始了一段情。

    “唉……”

    陈闲想着这些往事,不由叹出一口气。

    他当日自从知道有叶轻歌这个人后,其实心中一直避着这个人,也避着这段青梅竹马的初恋。

    他当时便曾想过自己未必需要继承这段旧情,今时今日他同样不太想也不太敢,说到底思绪委实有些复杂也很模糊。

    湖光书院。

    山阶下此时停着十数辆华丽马车,每一个下车后往山阶上走的人脚步都非常匆忙,远处还有马车或轿子正赶过来,赶来的人都非富即贵,也大都是叶观之和叶华庭这对父子的知己好友。陈闲乘着马车过来的时候,看见云老伯爷正火急火燎地往山阶上跑,冯延祚和苏州下县县令等官府的人竟也来了,大抵是因为听说叶轻歌病入膏肓而来,毕竟叶家在苏州城不是普通人家,叶观之叶华庭也都不是普通人。陈闲下车后看着这一幕,才发现自己知道的有点晚。

    “华福,你在这儿等着吧……”

    “好的驸马爷……”

    华福拉着缰绳坐车上,陈闲一步步走向书院山门。

    飞檐楼阁。

    云老伯爷和冯延祚等每一个闻讯赶过来的人,此时全站在楼阁院子内等着,叶轻歌尚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除大夫以外的男子都不方便上楼,都只能站着等着,或等着听见喜讯,或等着听见噩耗。院子内的人心情都分外沉重,没人讲其它的话,也没人开玩笑,陈闲过来的时候,冯延祚也没拍马屁或说玩笑话,走过来沉默地站在一起。叶家三人就叶子由一个人站院子内,大叶父子不知在楼上还是在什么地方,叶子由眼眶有些红,脸色也有些白。

    “子由……”

    陈闲走来身旁。

    叶子由转过头来,嗓音有些嘶哑道:“照生……”

    “勿担心……”

    陈闲抬起头望着飞檐楼阁第三层窗子面,神色怅惘说道:“会好起来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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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婿介绍:
新治二十二年,这个古代世界从此多一人。
他有志趣,擅弹琴,通文墨,善书法,会武功。
他有气度,识英雄,知豪杰,懂女人,辨人心。
他曾是新世纪精英青年,如今,他是驸马陈闲。
……
错综的世界,复杂的人心,江湖与庙堂的对立,刀剑与权谋的博弈。
驸马爷的人生,据说从来只是吃软饭,他当驸马爷,必定与众不同。
……
出生只是命运的开始,命运到底在于自己选择。
休闲类,也讲一讲故事,写一写人。大国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国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国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