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国婿TXT下载大国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国婿全文阅读

作者:天见一相     大国婿txt下载     大国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二章 伸向她的 背后的手

    “驸马爷……”

    “这一张琴和一封信,到底是谁叫人送过来的?”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公主府门前这条街向来行人稀少,近日连夜降温降雪,街面覆着厚厚冰雪,天寒地冻都不愿出门街上行人更少,视野也相对开阔许多。陈闲左看右看,看见过来送琴送信的小女孩跑向对街一条阔巷不见踪影,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小女孩口中的姐姐多半就在这条阔巷内。但既然选择让陌生人代劳,想来是不愿露面也不愿相见,自己又何必主动找过去相见。

    “走,我们进去吧……”

    陈闲摇摇头收回目光,先一步踏上门阶迈入公主府,他隐隐已经猜到托人送琴的人是谁。

    天黑以后夜空又下起雪,内院灯火如旧辉煌。

    如今离过年还只剩十二三天,天气不好天色黑得也早,若盛夏这个时间顶多日落时分,而今不燃灯伸手不见五指。天阳用过晚膳走在游廊内一路散着步走回寝楼,她如这些日习惯性看一眼驸马寝楼,看见驸马寝楼已亮起灯火,想来驸马府宅今日也无事发生,她抿抿唇迈入自己寝楼。寝楼一众近婢围上前来,或解下雪狐斗篷衣,或送上小手炉,偶尔响起轻微说话声。

    驸马寝楼内室,桌上芯火跳动。

    陈闲和暖儿站在圆桌子前看着琴看着信,纸上就“此生不再抚琴,望君珍重”这几个字,琴匣内这张琴却非常不简单。

    单陈闲的眼力能看出这张琴造价不菲,其工艺之精湛也委实罕见,琴面木材绝对是千年以上的梧桐木,琴底木材也想必是千年以上的老梓木,用这两种木材制琴很有讲究,琴身不易损坏,最主要有利于琴的发音与扩音,可以说这是最佳的制琴木材。最难得的是,这张琴的琴面泛着包浆似的光泽,珍奇古玩经过常年的摩挲与把玩才可能出现包浆,这张琴可能有二三百年的历史,音位嵌着的是一枚一枚极品玉石,琴穗系着的这块玉也无疑是极品白玉。

    “好漂亮的琴,看起来好贵重的样子……”

    “岂止贵重,这张琴可能是传家之宝……”

    “哇……”

    暖儿不由张大着小嘴,直勾勾地看着这张琴:“驸马爷什么时候认识的这样一位姑娘,竟舍得把传家之宝送给驸马爷。”

    “这位姑娘暖儿你也认识……”

    “我?我也认识?驸马爷你说的是谁呀?”

    “珠玑……”

    “珠玑姑娘?”

    “对……若不然还能是谁?我们还认识其他会送琴的姑娘?”

    “但珠玑姑娘她……”

    暖儿脑瓜子有点转不过弯,也不太相信托人送琴的会是珠玑,到底觉得这根本没来由,便试图在这张琴上找出反证据。

    陈闲转身走去椅榻那边坐下来,端起热茶喝了口,他在京都真正相熟的女子半只手数得清,这还包括肯定还在京都的珠玑在内,而擅琴的也爱琴的就珠玑和温贤淑。他前些日在宫门外还曾见到过温贤淑,这女子无缘无故没道理说出此生不再抚琴这种话,因此他觉得这只有可能是珠玑。当初与珠玑在苏州分别,时间已经将近半年,珠玑主仆应该早就已经来到京都,这近一个月也没听见这二人的消息,更没看见这二人半个人影。他前些日还以为珠玑已经找到哥哥贺兰无缺,或者在京都城没找到人,有新的行踪下落又去了其它什么地方寻找。

    如此看来他感觉这多半是出了什么事,如不然何至于如此坚决。

    ……

    ……

    他坐着喝茶想着这些事,暖儿站在桌子前翻转琴身,仔仔细细地寻找反证据,没多久确实找到了证据。

    “驸马爷,这……这还当真是珠玑姑娘的琴……”

    暖儿拽着琴穗系着的这块玉,莫名着急地说道:“驸马爷你快过来看,这块玉上面刻着好小好小的‘珠玑’两个字……”

    “不用看了,准没错……”

    “但珠玑姑娘好好的呀,她为什么把自己的琴送给驸马爷?还说此生不再抚琴……”

    “驸马爷……你说珠玑姑娘是不是出什么事啦?”

    “没事,少胡思乱想,早点洗了睡……”

    “噢……”

    暖儿张张嘴走向寝楼外室,她思考问题虽未必如陈闲这般迅速,却已隐约意识到有点反常有点不对劲,当然她希望自己是多想,半点也不希望曾经认识的人有什么事。而陈闲百分百肯定珠玑在京都这段时间一定经历过某种变故,若不然委实没理由相隔远远的却不过来见自己,更不可能不再抚琴。当然他也希望是自己多想,也希望珠玑身上发生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但愿是能迈过去的人生小事。他洗完澡坐床上练功,并未多想珠玑决然断琴的背后原因。

    寝楼内室黑漆漆,寝楼外室水响声停止后也熄了灯。

    暖儿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想着珠玑为何送琴,也很想和陈闲讨论这个问题,可一想起昨晚不由得脸颊泛红。

    “哼……驸马爷太坏了,说话就要过去睡,我还这么小嘛,虽然也不小啦,但我就不说话……哼。”

    “暖儿?”

    “嗯?怎……怎么啦驸马爷?”

    “你冷不冷?”

    “不不不不不冷,一点也不冷,还感觉好热……”

    “这就好,早点睡……”

    “噢……”

    内室陷入寂静,暖儿心脏砰砰砰的跳动,莫名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她此时也确实有点热,但却是被惊得全身发热。她躺床上不敢再动,更不敢再自言自语,屏气凝神听着寝楼内室的动静,当没再听见说话声,她一颗心才终于平静下来,也终于感觉不到热,也才稍微敢轻轻地翻一下身。她红着脸胡思乱想好半晌,思绪不知不觉转而想起珠玑和白梨花,想起曾经在苏州时的欢乐日子,她觉得珠玑一定没什么事,一定是不想弹琴了才把琴送给驸马爷的,她想着想着很开心,开心地睡着了。

    夜空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

    对面寝楼檐下挂着的灯笼被近婢们一盏一盏取下来逐一熄灭,此时也到了天阳喝温酒沐浴的时间。

    ……

    ……

    次日。

    腊月十八。

    昨夜一场雪下到天亮还没停,府宅的修缮除非下雨才会短暂停工,下雪倒没多大影响。府宅修缮至今日已经半个月,推倒重建的楼屋楼阁的地基已经尽数完成,今日起则会正式重建,重建反倒是小工程,梁柱和斗拱的各种组件早已经全部做好,直接竖立与安装上去就好,楼屋骨架出来后接下来都只是些小工程。而只需要修缮的楼屋等,最开始修缮的是屋顶,屋顶早已经完工,刮风下雨也能在室内继续修缮,住些人也不成问题,府宅造园则等到最后才做。

    府宅修缮一日不完工,陈闲身为主人自不能不去监工,风雪再大照常出门,照常坐着马车去内城。

    今日是陈闲来京后的第三十天,还同时是十日同膳和十五同寝礼规日,两个礼规日每隔三十天碰在同一天,这也大抵是制定礼规日的巧妙用心,两人如有任何的隔阂,有这样一个能够交流与和解的机会。但这对陈闲来说,就是早点回来陪妻子天阳吃一顿饭,他不会有其它多余的想法,也只把今天当成是十日同膳。暖儿坐车厢内坐在身旁,提醒陈闲今日是特殊日子,随后又说起珠玑昨日托人送琴一事,可能心中还是有这个事儿。陈闲倒没再多想这些事,即便珠玑身上真发生过一些事,但既然不愿过来相见,他能有什么办法,纵然有心关心,却也没法关心,想太多毫无意义,若某一日还能见面,再说也不迟。

    暖儿自言自语,陈闲想着其它事。

    马车行驶到内城后又堵住了,街上同时有好几国的使臣队伍入城。这些日是各国使臣进入本朝京都的高峰期,无论路程有多么遥远,最迟接下来五天之内百国来朝会全部到齐,也会全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安排下住在内城。街上看热闹的人们很多,看这些各种奇装异服的他国之人,暖儿也爱看这种热闹,掀着车窗布帘看得津津有味,怕是早已把珠玑送琴一事抛之脑后。

    寒风刮着大地,小茶摊冷冷清清。

    陈闲新一天的监工日子又从坐在小茶摊开始,心中装着珠玑这件事,脑中想的是郁久闾楼兰此人当日为何来自家府宅。

    ……

    ……

    他如常坐这儿监工,天阳新的一天从装扮身份开始,祥凤绣彩的衣裙佩饰,精巧展翅的金凤珠钗。

    天阳很少用胭脂水粉和唇纸这类梳妆用品,终究来说她的美本也用不着这些,偶尔用一些也只是为衬托衣裙而添些妆彩,或看将去什么场合什么地方,若回皇宫则会稍稍用一些胭脂之类的。她昨日想起今天是礼规日,却只以为是同膳礼规日,起床后才听郁欢说,今日也同时是十五同寝礼规日。她自然知道两个礼规日每三十天碰一起,后来心中算了算,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驸马已经回京三十天了,时间过得很快,彼此的了解却有些缓慢。

    她还并不知道昨日有人送琴给陈闲,知道了也未必会过多关心这种事,若真有将来也恩爱和睦,夫妻间自会无话不谈。

    无话不谈才是夫妻关系融洽与恩爱的最基本体现,若需事事去问则必然是貌合神离,感情到了时候到了成了真夫妻自无保留。她这一个月很少关注陈闲的私事,关注点多在于陈闲这个人,这属于主次问题,先是人然后才是事。她今日将去一趟妙音阁,昨晚沐浴前就听郁欢说过,指使捕快在府宅杀人的幕后主使者有线索了,须得亲自过去听一听。昨日已经得知血衣香毒,也已经知道杀人者乃西境血衣教人,捕快背后之人大抵才是她近日最关心的,也是唯一的一桩还没能弄清楚的事。

    天空飘着零星小雪。

    车驾在内城妙音阁门前停下来,郁欢托着天阳白玉手掌扶下车,雪风吹拂而过,她脸颊胜雪般白嫩,也透着些许润红。

    “此女……”

    “……天阳公主?”

    “你这是废话,咱们一路跟着车驾过来的,还……还能看错了人不成?”

    “啧啧啧……”

    街摊好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注视着天阳走下车,少数人看见天阳或许走不动路,这几人则表现得更加明显,讲话结巴甚至说不出话,生怕错过一眼,眼睛都一眨不眨。他们站在街摊边,远远的看着天阳下车,看着天阳完美的脸蛋和身段,看着天阳如水般的温柔举止与柔美的仪态。也不知他们这几人从什么地方来的,身上穿装其实都不错,甚至隐有富贵气,却像从未见过女人似的,也或许是他们看见的这个人美得太过分,直至天阳进去妙音阁好半晌,这几人才回过神来。

    “我曾无数次想象这个天阳有多完美,原来……还是超出我的想象……”

    “真美,美的没半点瑕疵,天阳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若真能做成这一番壮举,呵呵呵……可谓一举三得……”

    “我之前还在犹豫,这么做会不会牺牲太大……”

    “呵……现在,可不惜一切……”

    “没错,即便此一举仅此一得,但这得到的可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本朝人虽也认为天阳是天下第一美人,但与人说起来只会说天阳是本朝第一美人,因为本朝兴国天下最大国力最富最强,本朝即天下。街摊这几人不说我朝第一美人,想必并非本朝兴国人,穿装却是本朝人模样。他们从天阳车驾进入内城一直跟到妙音阁这儿,谈话中好像天阳本身只是其次,当亲眼见到人后,反倒成了主要,但主要也好其次也罢,此五人图谋不轨。

    天阳来妙音阁是为自己驸马府宅捕快杀人指使者一事,她在妙音阁并未待太久,此时步子比平时稍快些走出来准备回府。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她知道 她因何决然

    零星小雪断断续续下了大半日。

    陈闲今日比平时差不多早一个时辰回公主府,他回来时府宅的修缮还尚未结束,也还特意进府宅转了转,今日也风平浪静无事发生,临走前叮嘱了匠人杂役们几句,才安安心心地坐着马车回来。此时虽飘着小雪花,其实天空还很明亮,离天黑至少还有近一个时辰。陈闲回来的早,天阳上午出门后午膳之前回来的,用过午膳在地下宫殿待了近两个时辰,此时走出自己寝楼,正巧看见驸马背影迈入对面寝楼。她上午去妙音阁已经得知捕快背后主使者的线索,也准备过会儿同膳再告诉驸马。

    此时离同膳还有些时间,陈闲已没什么事,天阳也没其它事做,各自记着同膳等待用膳。

    陈闲在内室更换外袍,桌上珠玑送过来的这张琴没人动过,偶尔瞥一眼想想这些事。天阳走在游廊内准备去观鱼水榭看一看烟儿表妹等人,她出来时何乳娘怕她冻着手,硬把小手炉塞给她捧着,也硬给她披了件更厚的雪狐斗篷。李烟儿等人已经学会凤求凰这首曲子,但弹奏水准自是有高有低,学曲子大抵只是出于喜欢而纯属自娱自乐,心不大能学会已经心满意足。

    内院重檐同心堂。

    各色样式的大碟小碗五十道菜已摆上桌,伺候用膳的婢女站在堂内各个地方。

    陈闲这次也是先一步过来等着吃饭,天阳也并未错过时辰,把小手炉和雪狐斗篷递给堂外近婢们,走来对面的圈椅前。

    “驸马请……”

    “公主请……”

    天阳福一礼陈闲揖一礼,二人相视一眼同时落坐。

    堂内鸦雀无声,陈闲落坐时稍微有些声响,天阳落坐时轻而柔半点声音也听不见,二人坐下后不约而同不自觉露出一笑。并非是看见对方而笑,也并非是看着对方而笑,甚至坐下后眼睛都并未去看对方,纯粹是今日这已是第三次同膳而笑。第一次同膳完全是个陌生人,第二次同膳不那么陌生,这第三次同膳已有些熟悉,至少已经清楚对方平时言行举止和吃饭时是什么样子,性格上也已有了些了解。二人也没再通过观察对方从而分析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差不多已经清楚对方的外在,内在或内心这些,眼睛观察不出来,这只能靠日积月累的相处和交流,才有可能了解到对方的内心,或走进对方的心里。

    陈闲有心了解这个妻子,天阳也有心了解自己驸马,说起来自是因为已把对方当妻子或当驸马,若不然何必试着了解。

    ……

    ……

    婢女偶尔走过来帮着夹远些的菜,桌前二人安安静静地各吃各的,随后才断断续续说起些话。

    “公主这几日可有查清楚指使捕快在我府宅杀人的幕后指使者?”

    “嗯……有线索了,本也准备和驸马说的,但此前,驸马对三名匠人身中之毒也挺好奇吧?”

    “公主也已经查清楚三名匠人所中之毒?”

    “嗯……名为血衣香毒,此奇毒乃西境血衣教的秘传,在驸马府宅杀了匠人捕快的郁久闾楼兰想必是西境血衣教的人。”

    “西境……血衣教?”

    “这也就是说,三名匠人死于血衣教人之手,十名营缮司的杂役死于捕快之手,最后这五名捕快又死于血衣教人之手?”

    “嗯……”

    天阳挺着纤腰端庄坐着,柔声软语说完这些话,抬眸瞥了眼对桌驸马,她看出自己驸马好像在思考某些问题,便并未急着说出捕快背后指使者这些事。陈闲的确在思考问题,他对江湖中事的兴趣远远多于朝堂中事,今日第一次听说西境血衣教,感觉这多半是江湖门派,用毒手段如此之高明,看来绝非普通的江湖门派。他又不禁联想起自己照生盟,目前已知这么多威名赫赫的江湖势力,而自己照生盟却还尚未展露头角,顿时感觉压力巨大。

    他从思考中回过神,笑着用大筷夹一口菜,已下定决心等府宅修缮完,立马着手经营照生盟。

    “至于捕快背后的指使者,线索出了些问题……”

    “是吗?公主请说……”

    “嗯……”

    桌前二人用大筷夹菜换小筷吃菜,当不需要再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其实此次同膳倒有几分温馨之感,也隐隐然有一二分夫妻和睦的感觉,言行也相对家常与自然了许多。陈闲吃着菜安静地听着,时而点点头或皱皱眉,天阳嗓音甜软语气平缓,时而看一眼对桌驸马,或抿唇咀嚼话音稍顿,待轻而慢咽下食物,用大筷夹菜时,继续说起捕快背后指使者一事的线索。

    她说起的正是上午去妙音阁从范西湖口中听来的话。

    范西湖派出去的人确实已经查到线索,查到以张五龙为首的这五名捕快的各一箱银票来自于京兆府的一名段姓捕头,这五名捕快在三名匠人身亡的当天夜晚见过这段姓捕头,已经非常确定行凶捕快的银子正是这段姓捕头给的。然而当范西湖派出去的人找到这位段姓捕头的家院,这捕头竟于前一日死在了床上,死因是暴病而亡。后来她们继续寻找线索,但在刚刚有了些线索还不敢确定的时候,前夜又突然听见了这名怀疑对象自尽的消息,此人还是京兆府的正四品府尉。

    朝中消息是这位京兆府尉指使捕快行凶杀人,因为恶行败露而畏罪自杀的。

    ……

    ……

    先是段姓捕头,而后是京兆府尉。

    这两人在这种时候突然死掉,其实说正常也正常,说不正常也不正常。正常是因为捕快杀人案必须有人出来顶罪和替死,那这两人则很有可能死于朝堂争斗。不正常是因为这两人可能都死于被灭口,京兆府正好借着这府尉之死,给了个畏罪自杀的说法,那么此一案也算彻彻底底完结了,再没人能拿捕快杀人一案兴风作浪。多数人或许会相信这种说法,可天阳却并不相信,首先已经很肯定行凶捕快的银子是段姓捕头给的,而这段姓捕头不可能是幕后指使者。若说京兆府尉是幕后指使者,这倒有几分说服力,可此人其实也不太可能,且无论是或不是,线索已经断了是事实,还尚未完全查清楚此一事也是事实。

    “听公主这么说……这件案子又死了一位捕头和一位府尉?”

    “嗯……驸马也仍无需为捕快主使者一事而操心,云裳已经让人继续彻查此事,总会查清楚的……”

    “哦……有劳公主了……”

    “应该的……”

    桌前二人对话停止后,这栋同心堂又陷入了安静,堂门外站着四名近婢,半黑的天空飘着零星小雪。陈闲换着筷子夹菜吃菜,眼睛时不时瞥一眼对桌妻子天阳,看着这妻子动作温柔地轻嚼慢咽,他越发觉得这妻子真的没得挑。就捕快在自家府宅杀人这件事,虽然说是针对自己,可陈闲觉得此事真的相当复杂,正四品府尉说死就死,相当于这件事已经触及到这一层,再查下去不知还会查出什么人物。他当然也想弄清楚捕快背后指使者是谁,但也多少会想这妻子会不会操心过度什么的,他感觉自己这心理好像有点莫名其妙,也还有点奇怪好像有点心疼这妻子,他瞎想一阵好笑摇摇头。

    无论捕头还是府尉,未曾听这二人亲口承认是主使者,那么在天阳看来这件事还没完还存在疑问。她想做的是尽力查清楚这一切,最终能否查清楚是一回事,若明知没完而不查则又是一回事。她执着于此不仅是给驸马一个交待,同时她也给自己一个交待,驸马有事她没有袖手旁观,没有不管不顾,她尽自己最大能力,也谨记着母后的教诲,这是她要给自己的交待。

    “公主……”

    堂内又安静半晌,陈闲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抬起头认真问道:“公主可曾听说过贺兰无缺这个人?”

    “贺兰?无……缺……”

    天阳柔柔地搁下小筷,稍稍回忆不自觉地点点头,柔声问道:“驸马问的可是江湖人称天下八大宗师之一的贺兰无缺?”

    “没错……”

    “嗯,云裳听说过此人,但想来……此人或许死了吧。”

    “死……死了?”

    陈闲不由皱起眉,他问天阳是否听说过贺兰无缺这个人,并非出于这妻子手中有江湖势力,仅因为珠玑来京都寻找哥哥贺兰无缺,那么贺兰无缺必定曾经来过京都,他想到这些才有此一问,答案却委实令人意外。天阳看见自己驸马皱起眉,她并未问陈闲为何问起贺兰无缺这个人,她只把自己知道的有关贺兰无缺的事说了说。

    这件事发生至今已有将近四年,当年的贺兰无缺才被江湖中人列为天下八大宗师,此人当年一人一刀行刺圣上兴帝,却不料兴帝身边高手如云,后来行刺失败重伤潜逃,再后来被飞龙门人活捉了,关进了飞龙门位于宫城内的皇狱。这件事当年并未传开,天阳之所以认为贺兰无缺或许已死,正因为她很清楚哪怕贺兰无缺当年并未因为刺驾而被处斩,可一旦关押在飞龙门的皇狱,任何人即便当时没死,也会被一点点折磨致残致死,皇狱内的重犯即便活着也最多只剩半口气。

    “原来如此……”

    陈闲听完这些话短暂地陷入沉默。

    ……

    ……

    珠玑来京都寻找哥哥贺兰无缺,若无变故不可能托人送琴也不可能不再抚琴,陈闲已经明白珠玑在京都这段时日遭遇的变故想必正是得知哥哥贺兰无缺之事。他越来越肯定珠玑前日绝对在公主府对街的阔巷内站着,之所以不愿意过来相见,看来因为自己是对桌妻子天阳的驸马,因为自己是当今圣上的女婿,这无形之中虽未必带着仇怨,可毕竟有这样一层连带关系。

    “皇狱?”

    陈闲忽然回忆起前些日,搁下筷子说道:“初八深夜,三十余名潜入皇宫行刺圣上的刺客,行刺前好像先去了皇狱?”

    “嗯,的确……”

    天阳稍稍想想,她知道自己驸马话中之意,抬眸轻言细语说道:“驸马是想说,当晚这三十余名刺客其实是想救出贺兰无缺,许是因为得知贺兰无缺已死,这才转而入宫行刺父皇,嗯……驸马如此想也不无道理。驸马可能还不知道,其实当晚行刺父皇的这三十余名刺客正是西境血衣教的人,其中一位还是西境血衣教的圣主,他们西境人救西境人,合情合理。”

    “对,多半是这样……”

    陈闲垂下眼沉思半晌,抬起头疑惑问道:“公主可知道贺兰无缺为何行刺圣上?”

    “类似的问题……云裳记得当日也曾与驸马说过的,无论是何人行刺父皇,皆天底下最大的事,也多避不开朝堂或天下,很少只因为单纯地复仇两个字。贺兰无缺行刺父皇,想来两种原因各半,其实贺兰无缺并非江湖天下八大宗师这么简单,此人实际上是西境诸多小国之一雅国的太子,而雅国……亡于我朝大军铁骑之下,也相当于亡于父皇之手吧。至于父皇为何唯独对西境雅国出兵,这个问题……云裳,我也尚且存疑。”

    “原来是为国为家……”

    陈闲笑起来,笑容有些复杂,他已经弄懂这一切,也已经知道珠玑或者说贺兰珠玑的出身背景,贺兰无缺乃雅国太子,珠玑则无疑是雅国的公主。其实陈闲一点也不意外,他当初便不认为珠玑会是寻常女子,有西境第一美人之称,有个天下八大宗师之一的哥哥,一个在西境无人不知的女子,岂会是寻常人家出身,可惜雅国已然亡国,好一身高强武艺的哥哥也死了。

    同心堂门外天色将黑,天空依旧无声无息地飘着片片雪花。

    桌前二人同膳已有半个多时辰,这次比前两次同膳说得话多很多,说话时也相对自然许多,也不再像好似与陌生人讲话,偶尔沉默也只是因为说完话才沉默半会儿,但此时的沉默则有些不同。陈闲心中想着珠玑这些事而沉默,天阳因为感觉自己驸马在思考某些事而沉默,同时她心中也在思考着一件事。她至此时也没问驸马为何这么关心贺兰无缺的事,正如她自己的看法,如若真有将来,夫妻间自会无话不谈,驸马不说她不会问,也不会为此多想,只当自己驸马好奇而已。

    今天同时是同膳同寝两个礼规日,天阳不知道自己驸马心中是如何想的,她会观察驸马表情,却不会去问也不会说起。

    天黑后同膳结束。

    天阳想着心中事先一步起身走出同心堂,堂门外雪风迎面吹拂而来,近婢连忙给她披上雪狐斗篷,她捧着精巧暖和的小手炉穿过游廊走回寝楼。陈闲稍慢一步走出同心堂,他这顿饭吃得非常饱,也吃得非常满意,甚至吃得很是高兴,当然这顿饭也令得他心情颇为复杂。他散着步走在游廊内,走向自己驸马寝楼,寝楼已亮起灯火。

    “驸马爷……”

    “嗯……”

    陈闲回到寝楼路过外室,暖儿坐在桌子前吃着零嘴,转过身笑嘻嘻地说道:“驸马爷记得看公主寝楼的同心灯哦……”

    “呵……”

    陈闲笑笑在桌子前坐下来,表情忽然严肃起来说道:“暖儿,我有些话对你说……”

    “对……对我?”

    暖儿口中嚼着零嘴,不知想起什么,目光躲躲闪闪,没来由小脸通红,结结巴巴说道:“怎……怎么了嘛驸马爷……”

第一百八十四章 哭与笑交织的夜晚

    “什……什么?”

    “驸马爷你是说……珠玑姑娘的哥哥……死啦?”

    “对……死了。”

    陈闲说完这些事,起身走向寝楼内室。

    “为什么……会是这样?”

    暖儿原以为驸马爷会说某事某事,没曾想竟是珠玑的哥哥贺兰无缺的当年事。她当初虽与白梨花走得很近,却从未听白梨花说起珠玑的出身背景,此时才知道珠玑原来是亡国公主,哥哥原来是亡国太子。也才知道珠玑自西境远道而来一直在寻找的哥哥贺兰无缺,竟在四年前犯下过刺驾的滔天大罪,结果还没能远走高飞被抓下狱了,那这怎么可能还有命活着。

    “难怪……珠玑姑娘会把自己的琴送给驸马爷,还说此生不再抚琴……”

    “原来是……死了哥哥。”

    寝楼外小雪飘飘北风呼呼,寝楼内外室内室灯火昏黄。暖儿如遭雷击似的站在桌子旁喃喃低语,脑海不自觉回忆起当初在苏州时的欢乐日子,和白梨花一起上街一起回来,和珠玑一起住在湖光书院,有说有笑地一起走出杏花巷,有说有笑地一起走回杏花巷,经常相互串门与嬉闹。她想着这些画面莫名难过,不知不觉为着珠玑哥哥之死泪流满面。

    她站在外室桌子旁抹着眼泪珠子,陈闲坐在内室桌子前看着桌上这张古琴。前一时总算已经清楚这一切,犹记得白兰花之事,珠玑当场晕了,日日夜夜哭得撕心裂肺,如今又经历哥哥之死这么大的变故,能改变一个人也正常。一个从小痴迷琴曲琴技的人,连后厨失火都毫无察觉的人,遭此变故而此生不再抚琴,可见多么决然多么悲痛,怕也有着深深的痛悔。

    “可事情已经这样了……”

    陈闲皱眉摇头:“贺兰无缺……也死得挺可惜。”

    他曾了解过天下八大宗师,也曾了解过贺兰无缺这个人,他对这些人物纵然了解得不够详细,此时想来也颇觉不值得。

    江湖人称的天下八大宗师无一虚名之人,八个人皆实至名归,此八人所在地域有些分散,八人的具体姓名也非人尽皆知。贺兰无缺被列为八大宗师之时,当年才二十六七岁,这样的人物毫无疑问绝对算得上武学奇才。他当年在西境已近无敌,尤其刀法冠绝当世,被人称为西境刀圣,他所学刀法正是雅国贺兰刀法。他成为八大宗师是因为挑战血衣圣主,当年的血衣圣主虽已过了全力时期,但当时却也是八大宗师第七人,后来败给了贺兰无缺退到了第八位,贺兰无缺取而代之列为第七位。

    江湖自从诞生八大宗师这一称号以来,历来八大宗师皆是年长之人,贺兰无缺的出现纯属特例。

    而实际上还有个更加出众的特例,此人比贺兰无缺还要年轻得多,也正是目前天下八大宗师最年轻的一位,此人被江湖中人称之为南国左手剑圣,以一手左手剑法冠绝当世。此人与贺兰无缺一样,也是个千百年难得出现一个的武学奇才,此人出生于南境武国,也成名于南境武国,四年多前挑战贺兰无缺,后来赢得了八大宗师第六人的地位,而此人当年才十八岁。此人与贺兰无缺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没其他任何一位八大宗师的年龄大,而八大宗师年龄最大的一位如今已将近百岁高龄。

    西境刀圣贺兰无缺和南国左手剑圣,此二人可以说是江湖上的两大奇迹人物。

    ……

    ……

    陈闲对于天下八大宗师的了解来自于乔美人之口,对于贺兰无缺行刺当今圣上失败重伤潜逃被抓也毫不意外,他听说过皇宫也好像有位大宗师。其实想想也再正常不过,最强国一国之君,身旁怎么可能缺少高手护驾。他这些日也听说过飞龙门,当日在自家府宅还曾见过飞龙门的人过来传达捕快杀人的证据,他能看出来当日飞龙门过来的人全是一流高手。他只是为贺兰无缺这个人而深感惋惜,也多少觉得珠玑这个哥哥当年委实有点年轻气盛。

    “血衣教……”

    “他们西境人救西境人,合情合理……”

    陈闲想着珠玑和贺兰无缺这些事,忽然想起同膳时妻子天阳的这些话,这无疑已经说明,珠玑现在和血衣教人在一起。

    “不再抚琴,你到底想做什么?”

    “唉……伤脑筋……”

    “血衣教,血衣……”

    “血?”

    桌上灯火摇曳,陈闲看着眼前古琴,右手指头轮着轻叩桌面,顿时联想起一些事不由皱起眉头,急忙从怀中掏出在自家府宅捡到的这块龙纹血字白玉腰佩,他看着玉面上的篆体血字,忽然感觉此事好像有点蹊跷。血衣教人郁久闾楼兰,当日为何在自家府宅出现,他隐隐已好似有点明白过来,但仅是些完全不能百分百肯定的猜测。他略微想想,暂时并未太当回事,但却能肯定一点,自己捡到的这块白玉腰佩想来很不简单,既如此那等某一日有机会弄清楚这块白玉腰佩的来历再说。

    他收好这块腰佩,转头看向内室门帘。

    “暖儿,洗了睡了……”

    “暖儿?”

    他喊了几声没人回应,皱眉走向外室。

    “你……”

    陈闲走来外室一看顿时哑然失笑,暖儿仍然站在桌子旁哭得稀里哗啦,哭得可怜兮兮,眼中泛着泪光,眼梢挂着泪珠子,白里透红的颊畔流着两行清泪,时不时抬手抹一抹下巴泪水。她看见驸马爷走出来,一对幽亮的泪眼望过来,她泪兮兮望着驸马爷,这一瞬更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她无声地望着,无声地哭泣,好半晌才哑哑开口。

    “驸马爷……”

    “珠玑姑娘死了哥哥……”

    “她哥哥,又不是你哥哥,你……好吧,你多哭会儿……”

    陈闲转身走回自己内室,他对暖儿的哭虽然有些无奈,其实也早习以为常,本也一直清楚这丫头心软善良,也非常容易与人产生情谊,也很容易被人感动被事触动。其实想想这并非坏事,这至少能说明暖儿重情重义,说明自己这个外室是个好姑娘。陈闲与珠玑也曾相识一场,彼此也有些情谊,他当然也关心这些事,若不然他不会去想这些事,可如今珠玑不愿露面,事情也还涉及到国与国之间的立场问题,更还有着一层连带式的家国仇恨,他想关心也无法关心,更为此觉得头疼。

    暖儿这种哭法不知何时罢休,陈闲也只好自己动手提水沐浴。

    ……

    ……

    今日同膳又同寝,如此特殊的日子,除驸马寝楼的两个人,内院其它楼屋的人都比较关注公主寝楼前的同心灯,也包括天阳寝楼的近婢们在内。若平时这个时间这么冷的雪天,内院大多数婢女早洗了睡了,此时各个楼屋的窗子却依旧亮着火烛之光,婢女们三三两两还在悄悄讨论这种事。天阳寝楼的近婢们虽然安安静静,其实在心中想着公主会不会命人点亮同心灯。

    雪风吹拂着内院积雪,小桥池塘雪景美如画,寝楼内的灯火斜照出来,更添雪景壮丽美感。

    驸马寝楼门还开着,其实平时这个时候早已经关上门,今日由于关门人还在哭鼻子,不关门给人感觉好像在等待某事。

    站在天阳寝楼门内的四个近婢看着驸马寝楼这一幕,四个人不由相视而笑,随后看向刚从珠帘后面走出来的公主。

    天阳从寝地出来又款步去了书房,她今日一天心情不错,心中虽然为着些事操心,其实刚同膳时心情也挺好。她今晚不会命人点亮同心灯,并未考虑过点灯或者不点灯这种问题,若换位思考,她虽也清楚或许有点对不住自己驸马,可她心中想要的,并非一个因为觉得对不住或愧疚等情绪从而被迫点亮同心灯的驸马,她也永远不会被无关情绪胁迫,她想要的是自己深爱的,自己心甘情愿点亮同心灯的驸马。然后正如她自己所想,接下来的一生一世,她必会百般偿还,也必百般体贴自己驸马,到时候自也会解释清楚这一切。而在这之前,她希望这会是自己将来点亮同心灯的驸马,也自然希望驸马不要有不满等情绪,更不希望因此而出现隔阂。她在这种时候她其实没法去直说,只能在心中默默记着,或观察一下驸马的行为情绪等。

    天黑后雪并未下太久。

    陈闲自己动手提水洗完澡,寝楼外雪也停了。

    他只会把今日当成是十日同膳,并没想过什么十五同寝,他自从看懂这妻子有原则也看重感情,其实完全能够体谅。本也认为这妻子没得挑,因为乔美人是这妻子准许的,暖儿是这妻子从近婢中挑选出来的性格最好也最漂亮的外室。这一点已经能证明这妻子的胸襟,自也能够证明这妻子对自己这个驸马的好与度量。

    他没想过看什么同心灯,洗完澡走来外室,发现暖儿还站在桌子旁哭鼻子。

    “行了行了,别哭了……早点洗了睡吧……”

    他路过外室,走来外堂关住寝楼门,走回来又路过外室,无奈摇头走来桌子旁,给小丫头抹了抹泪珠,多安慰了几句。

    “好了,早点睡……”

    他转过身走回内室,吹熄灯火坐在床上练功。

    驸马寝楼关了门也熄了灯,站在天阳寝楼门内的四个近婢诧异地相视一眼,天阳从书房出来路过门内时也看见了自己驸马寝楼关了门熄了灯。她停下脚多看了眼,而后平平静静地笑不露齿,对此感觉很好也很舒心挺开心。同心灯的点亮时间是在亥时,若亥时至亥时一刻还没亮起来,则表示不召驸马入寝,而现在还没到亥时,换句话说还没到点亮同心灯的时间,而驸马寝楼却已经关了门熄了灯,多少意味着驸马似乎不等同心灯亮。天阳有种直觉,自己驸马这次也没在意,这便再好不过。

    她莫名的还好似如释重负,说起来到底是女子当爱夫的教诲与她本心看重感情的一场心理交战。

    ……

    ……

    深夜。

    冰天雪地万籁俱静。

    陈闲刚练完功准备睡觉,有点不放心外室的暖儿,还特意下床走来门帘位置看了看,待看见小丫头裹着棉被睡在床上,他这才走回床睡觉。他对暖儿绝对尽心也绝对负责,这小丫头毕竟是自己的人,他这近一年多数时候只是引导暖儿知事懂事,并不会强行灌输使其成长的思维或眼界。他对暖儿的性格也算非常了解,为着旁人之事伤心难过哭鼻子并不会持续太久,第二天又会变回天真活泼,但今夜可能会有点难过,他不会为此多劝不会过多安慰。

    暖儿的确很难过,到此时眼梢还凝着泪珠,也还时不时抽泣一两下,脑海也总回忆起珠玑和白梨花的笑脸。其实她同时也很清楚,贺兰无缺是行刺圣上,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其罪本就当诛灭九族。她会想原因,但却也为此难过,也清楚珠玑不愿露面,肯定多少因为驸马爷是圣上的女婿,一时间难以面对也很正常,她伤心难过也大抵因为感觉好像失去了两位好友。

    她睡梦中有个小小的心愿,希望珠玑还是珠玑。

    次日。

    腊月十九。

    雪过天晴。

    东边天际日出时的霞光穿透云彩,照着公主府内院洁白的冰雪,早起的婢女已经开始忙碌,膳房也已着手准备早膳。暖儿一如往日准时准点醒过来,稍微发呆回回神,伸出光裸的白净手臂从床边摘来衣物,在被子里穿好内面的上裳,然后掀开被子穿外裳和厚裙,穿好衣物后下床洗漱与梳妆。她心情比昨晚上好很多,想起来也不再觉得有多难过,笑容倒没平时灿烂,可能也由于才刚起床。她洗漱好走来内室,伺候陈闲起床与洗漱,吃过早膳也如往日一般跟着出门去内城的府宅监工。

    “昨晚哭了一个多时辰,泪水都哭干了吧。”

    “哼……驸马爷真坏,还取笑我……”

    二人说着话走出公主府,陈闲微笑着说了几句玩笑话,暖儿也大抵觉得自己委实有点爱哭鼻子,多少觉得有点难为情。

    马车来到内城,然而今日有点奇怪,先到的匠人杂役们竟然没进去开工,都围在府宅门前。

    “这……这才安稳了几天?”

    “没想到又死人了,还他娘的死在门前……”

    百多人围在陈府门前七嘴八舌,他们这些先到的不敲门,府内住着的五十名公主府侍卫也不知道府门外发生过什么事。

    听他们的说话声,府宅门前貌似躺着一具尸首。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七尺男儿 三尺气概

    “怎么回事?都围在府门前做什么?”

    “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陈大驸马,你来的正是时候,你赶快过来看看……”

    “究竟怎么了?”

    “府宅……门前死人了。”

    “嗯?”

    此时日出东方,马车停在对街小茶摊前,陈闲和暖儿先后跳下车,眼前百多人身影把府门前这块地堵得水泄不通。陈闲加快脚步穿街而来连声发问,在此监工的工部营缮司员外郎急忙迎上前来说明情况。当听说有个人死在自家府门前,陈闲眉头陡然皱起来,脚步一再加快。百多名匠人杂役看见陈闲走过来,都立马自觉地停住了嘴,如潮水般退去两边让开了道路。

    现如今无论是陈闲,或是这些匠人杂役们,对府宅死人都非常敏感,类似的事件也极其容易牵动这些人的人心。陈闲匆忙走来府宅门前,身周匠人杂役们一个比一个沉默,其他才刚过来准备开工的匠人杂役们见此一幕,待问过了身旁人,也俱都脸色陡变或摇头陷入了沉默。陈闲站在六级门阶下方,看着自家门檐下的这具青年尸身,样貌大约二十一二岁,灰色外袍和黑色布靴等穿装整齐并不破旧,发髻也不凌乱,衣上有些灰渍,脸上有几块淤青,尤其左眼淤青发黑,脸颊伤势有点严重。

    此人很年轻,也绝不像乞丐,四仰八叉躺在关着的府门门槛外,背部有根用青布裹着的长条物,隐隐露出来剑的剑柄。

    “剑?江湖中人?”

    陈闲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青年尸身,皱眉自语:“被人打死的?”

    府门前这些匠人杂役们也认为这个人多半是被人乱棍子或乱拳打死的,此人死状虽然不惨,甚至髻发乌黑发亮剑眉如墨,眉眼唇鼻尤为立体分外英俊,可左脸右脸青一块紫一块,可见被人打得有多惨。暖儿站在陈闲身旁看着这具尸身,她这次也并未害怕,可能是这人死得不够触目惊心,也主要因为她还没从昨晚情绪走出来,脑海还偶尔想一想珠玑的事。陈闲倒已经没再想珠玑这些事,他有心关心却也关心不到,何必想那么多事,心底倒是为珠玑和贺兰无缺而颇觉惋惜。

    “陈大驸马,你看这……报官吗?”

    站在身旁的工部员外郎等着陈闲做决定,其他匠人杂役们也有人陆续开口,也大多主张报官,可又似乎信不过京兆府。

    “这种事还是……”

    “嗯?等等……”

    陈闲忽然注意到这个人的胸口好像有细微起伏,他屏气凝神仔细去看,随后笑起来:“这不是死人,在这儿睡觉而已。”

    “睡觉?”

    工部员外郎瞠目结舌,其他匠人杂役们面面相觑。

    ……

    ……

    其实在场包括陈闲在内,由于府宅前些日连日出现死人事件,众都对此过于敏感与紧张,何况此人还带着伤势,躺这儿一动不动也确实像个死人。今早最先过来的匠人杂役们看见这个人的第一眼,想也没想看也没看,直接断定这是个死人。随后过来的匠人杂役们受到这些先到之人的情绪与心理影响,更加没想也更加没上前来看这个人到底死没死,就这样都断定府宅又死了人。何况这天寒地冻的,哪怕门檐下没有积雪,可谁又能想到会有人在这种天气睡在这种地方。

    “这王八羔子……”

    “竟然躺这儿睡觉,老子还以为是个死人……”

    当也看出这负剑青年人果然有呼吸,门前匠人杂役们顿时有种被人戏弄了一场的恼怒感觉,同时也才知只是虚惊一场。

    “咦?”

    躺在门檐下睡觉睡得正香的负剑青年人这时候才被众多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睛扭头去看,他躺着的视角满眼全是竖着的人影,也才发现自己睡个觉居然被这么多人围观了。他不由得当场愣住,愣住好半晌,匠人杂役们也愣愣地看着他,大群愣着的人看着这一个愣着的人,府门前鸦雀无声。陈闲面带微笑站在众人最前面,看着这个鼻青脸肿的负剑青年人,他忽然感觉这个同龄人很有意思,仅凭第一眼的印象与好感,隐约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天亮了吗?抱歉抱歉……”

    负剑青年人回过神来坐起身,挠挠头苦笑说道:“睡过头了睡过头了……”

    “打搅了诸位……”

    他笑容满面站起身,向着府门前站着的百多人连忙抱拳道歉,百多人没人回答他,他笑着毫不介意,道完歉走向对街。

    “店家,能赊一碗茶水五个馒头吗?”

    “没事了没事了,没死人……”

    “众伙进去开工吧……”

    “唉唉……虚惊一场,进去了进去了……”

    负剑青年人走向对街小茶摊,陈闲和工部营缮司的员外郎同时吆喝匠人杂役们进去开工,府门前前一瞬恍如静止的画面在这一瞬活动了起来,街上门前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匠人杂役们有说有笑,间或一两句玩笑式的笑骂说着负剑青年人,同时接二连三地跨入陈家府宅,随后分散着去往府内的各个修缮地点。

    陈闲对着工部员外郎叮嘱了几句,转过目光看向对街小茶摊,看见店家正在驱赶想赊账的负剑青年人。

    “府内一切还是有劳张大人了……”

    “陈大驸马言重了……”

    “行,如有问题来小茶摊找我……”

    陈闲又多叮嘱了几句,转过身快步走向对街小茶摊,人还没走进茶摊布篷,声音已经传过去:“他吃喝算我账上……”

    ……

    ……

    陈闲在这儿监工半个多月,在这间小茶摊一坐坐一天,隐然是个财大气粗的老熟客。这店家也早知道他的驸马身份,这些日丝毫不敢怠慢,无论茶摊客人多或少,他经常坐的这张茶桌绝对会给他留着,桌凳也绝对被擦洗得最干净。他和暖儿在这儿吃的喝的,包括府内匠人杂役们午后的茶水糕点等供应的支出,全单独记在他的账上,待府宅修缮完了一次性结清,他开口说话了,吃喝自然没问题。店家笑脸殷勤地领着他们三人坐在茶桌前,转身送过来一壶好茶三盘包子三碟糕点。

    “哇哇……真是睡醒了遇贵人……”

    “多谢这位兄弟……”

    鼻青脸肿的负剑青年人独自坐一方,看着桌上丰盛的早餐,抬起头来抱抱拳,笑着问道:“请问这位兄弟尊姓大名?”

    “姓陈名闲,你呢?”

    “晏子武。”

    “哦,慢用……”

    “那我不客气了……”

    名叫晏子武的负剑青年人咽了咽口水,倒并未急着狼吞虎咽,先喝口茶润了润嗓子,才慢慢吃起来,吃得也并不着急,俨然是个很有风度的人。陈闲和暖儿出门前都吃过早膳,二人同坐一条长凳上看着。暖儿盯着晏子武淤青发黑的左眼,莫名有点想笑,这丫头昨晚哭得稀里哗啦,至此时已渐渐活泼起来。陈闲微笑喝着茶,可能由于看出对方是江湖中人,感觉也挺不错,多少有些想与对方聊一聊,萍水相逢,请吃请喝这都是举手之劳。

    “子武兄好像是江湖中人?”

    “没错,陈闲兄……是这栋宅院的主人?”

    “对……”

    “昨晚在贵府借宿了一宿,多谢多谢……”

    “噗……”

    暖儿忽然没忍住笑出声,心中想着这人还真客气,昨晚分明睡在门外。

    桌前两个同龄人的对话被笑声打断,陈闲瞥了眼身旁暖儿,晏子武吃着包子也看了眼暖儿,两人笑脸如常继续说着话。

    “这么说子武兄是外地人?”

    “对对对……第一次来京都,哇……这京都比我想象中冷好多,昨晚睡觉冻醒了好几次,真的太冷了……”

    “哈哈……你睡在门外面当然冷了,难道子武兄一直这样居无定所也身无分文的漂泊?”

    “居无定所和身无分文,陈闲兄这话其实对也不对,我昨天上午还有三文钱的,只不过花掉了今天没了。本来江湖中人嘛,家院钱财这些乃身外之物,这话我师父说的,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可惜我师父已经死了,我守孝满了三年,才继续出来游历江湖的,守孝三年也是有家的。江湖中人行走江湖,天为被,地为床,其实一人一剑够了,饿了找吃的,渴了找喝的。若需要些银子更换衣物,或想吃顿好的,这也简单,到码头做做工,在街头卖卖艺,或替人跑跑腿,总能赚些银子,混口饭吃。我一个大活人,反正饿不死,大江南北走走看看,随遇而安……”

    “子武兄果然江湖人说江湖话……”

    陈闲笑着非常认同这番话,感觉这好像还是自己在这古代世界遇见的最纯粹的江湖中人。

    “子武兄你这脸上……”

    “哈哈……让陈闲兄见笑了,昨天傍晚实在是太饿了,天这么冷街头卖艺都没人看,后来偷了几个包子被人打了……”

    “嘶……”

    晏子武咀嚼着糕点,摸了摸自己脸颊伤势,苦笑说道:“那几个家伙,下手还真狠……”

    “子武兄既是江湖中人,没还手?”

    “没没没……没还手,我偷包子本来也没道理还手,他们打我一顿,正好一笔勾销……”

    “哈哈……倒也对……”

    “对……哈哈,原本陈闲兄仗义好施,我没理由提出额外恩惠,但若我今晚没地方睡,还来你这儿借宿,不知可好?”

    “没问题……”

    “哈……那先谢了……”

    “小事……”

    陈闲微笑着点一点头,自家这栋府宅尚未修缮完成,府院内外什么物品也没有,他当然一点也不介意。其实坐下来聊到此时,他越来越觉得今日遇见的这个纯粹的江湖中人,其为人和品行等其实相当不错,也还貌似挺投缘的,说话也挺投机。他坐小茶摊监工又没其它的事做,难得遇上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江湖中人,坐下来聊一聊问一问江湖中事,权当是种消遣娱乐。

    茶摊外阳光普照冰雪,桌前暖儿捧着下巴看着听着,陈闲和晏子武继续聊着些江湖话题。

    ……

    ……

    内城小茶摊内有说有笑气氛欢愉,皇城公主府内也有说有笑气氛欢愉。

    内院观鱼水榭时不时传出凤求凰琴曲,如今这首曲子在内院可以说是绝没人陌生,婢女们纵然弹奏不出来,却几乎都能哼出凤求凰曲调。也都已经听说这首曲子出自于驸马爷之手,私下里自也不免讨论这是不是驸马爷向公主示爱之类的话题。李烟儿等众多官家小姐从腊月初一来公主府学习凤求凰,至今日腊月十九已经半个多月了,妙音阁的乐女倒才学五六天。近五日有几个官家小姐并未过来,这曲子已经学会了,本也用不着过来了,也因为在各自府上教其他人没时间来公主府。

    凤求凰已然在京都城越传越开。

    今日雪过天晴,但风有些大也还是很冷,走在外院雪地上迎风而行,风吹过来冰刀子似的掠过天阳雪嫩润红的脸颊,她前一刻刚从洗笔书斋出来,这一刻刚转身走出虎园,车驾已经停在府门前准备出一趟门。昨日对于她来说,除同膳同寝以外,除心中记着些事以外,对于其它小事情的发生并未在意也并不知情。好比如仍然没想过去问自己驸马为何问起贺兰无缺,或是不是与这人有什么关系,这在她看来没什么好问的,对于贺兰无缺这位天下八大宗师之一的死也没太多的感想。也自然不知道昨晚上自己驸马寝楼内还有个人为此哭鼻子,她平平静静地坐在车驾内,心中想的是些其它事情。

    同一条路相同的时间。

    她的车驾昨日上午去妙音阁有危险尾随,今日这一路貌似风平浪静,五个因为她美至完美的美而惊叹的人也不见踪影。

    妙音阁的后院雪景尤其幽美,天阳莲步轻移走在藏书楼内,范西湖陪在身旁说着西境自己人送过来的重要消息。

    “血衣圣主死后,血衣教到今日并没值得注意的举动,反倒应该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血衣教内部争端,我们的人说他们血衣教好像分裂了,分裂成了血衣圣女一派和血衣圣子一派了。而且……并非是血衣圣主死后才分裂的,是早在上半年便出现的分裂,听说原因在于血衣圣子想继承血衣圣主一位,可血衣圣主好似并不同意,因此才引起的教内争端。甚至于,这血衣圣子还曾偷袭过血衣圣主,血衣圣主在夜闯皇宫行刺圣上前,本就身负无法痊愈的极重内伤,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听西湖说来,原来还有这一层内因,也难怪血衣圣主会不要命了……”

    “其实想想也好,他们血衣教内部争端,想来是不会有所举动了,西湖……捕快背后主使者可有新的线索了?”

    “还在查……”

    “嗯……好。”

    虽然捕快背后主使者没有新的线索,其实天阳今日心情很好,她二十天前与驸马同膳时,西境那件令她生气的事已经解决了。此时又听见血衣教内部争端,她关心的血衣教动向也已不是问题,如此看来西境至少一段时间内不会出现过大的乱子,这自是极好的事。她如今心中最关心的,仍是指使捕快在驸马府宅杀人的背后之人,她给驸马交待给自己交待,一天没查清楚,一天没亲耳听见有人承认是幕后主使者,那她便不会如此罢休。

    妙音阁也位于内城最繁华的地段,此处与陈家府宅只相隔两条街,而陈家府宅往东则是玄武大街,也是八仙楼坐落地。

    八仙楼最上层栏杆前。

    宋如故端着一杯酒遥望着陈府方向,他冷笑道:“就先这样吧,今后有的是机会……”

    “此事你做主……”

    他身旁站着的是京兆府尹的儿子朱辛社。

    其实飞龙门也调查过行凶捕快背后的指使者,但此一案在兴帝眼中,他需考虑的与人不同,正四品府尉的死已经够了。

    兴帝这些年真正最关心的一件事只有季殊此一人最清楚,偶尔想起此事会随口问问季殊。

    “季殊……”

    “老奴在……”

    “贺兰无缺是不是仍然不愿透露他们雅国世世代代坚守的秘密?”

    皇宫仁和殿刚议完事,五位重臣刚退出仁和殿,仁和殿此时就兴帝和季殊这两个人,正说起的正是西境刀圣贺兰无缺。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他他一拍即合(上)

    贺兰无缺并没有死。

    甚至在兴帝眼中这个人绝不能死。

    西境雅国是个古老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城墩小国,据翰林太学院史册记载,雅国偏安西境一隅已有千年岁月,但这么多年却从未扩张版图,更未发展国力,亡国之前举全国之力,将不过十余,兵不过三万。雅国也曾是本朝兴国的藩属国,与西境诸多小国一样,年年派遣使臣过来向本朝进贡,但在十五年前却突然没派人过来进贡,而这其实出自于兴帝的谋划。

    当年兴帝便以雅国对本朝宗主国不敬为由,向雅国出兵三十万,最终导致了雅国的灭亡。

    兴帝之所以谋划对雅国出兵,相传雅国贺兰家族世世代代坚守着一个惊天秘密,至于具体是何秘密虽没人清楚,但历朝史书各国正史皆有迹可循,隐然是个相传已久的古老传说。兴帝为获取这个秘密才唯独对雅国出兵,然而当年却并无收获,他这么多年也从未放弃,可以说已经动用一切力量在全天下搜寻这个秘密。

    直至六年前,贺兰无缺这个人忽然在西境声名鹊起,兴帝这才知道原来雅国当年还有漏网之鱼,便立马派出了飞龙门上百人远赴西境生擒贺兰无缺。当年的贺兰无缺初露锋芒正游走西境各国挑战各路高手,真正令其名扬四海的一战正是挑战血衣圣主,也由此树立了天下八大宗师第七人和西境刀圣这两大江湖称号,他原是雅国太子的身份也因此才被众人知晓与传开。

    可以说当年的贺兰无缺不仅是江湖上的奇迹人物,也还同时是当时名震大江南北的风云人物,当年无人不知这个名字。

    飞龙门奉命来西境生擒他,由于他游走各国,行踪飘忽不定,飞龙门的人当时并未找到他。后来在四年多前,贺兰无缺的行踪消息又一次传了出来,这次传出来的却是贺兰无缺生平第一次战败,败给了与之同样是武学奇才当年却还未满十八岁的南国左手剑圣。南国左手剑圣的横空出世与成为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给当年锋芒正盛的贺兰无缺泼了盆冷水,他的风头才因而被短暂地压了压,他也因此销声匿迹了将近半年。

    当时飞龙门在西境已经寻找他一年多,正当以为不知还要寻找多久的时候,贺兰无缺突然单人单刀来到了本朝京都城外,并在兴帝车驾出游途中,如猛虎似的陡然爆发起刺驾,后来不敌飞龙门众多高手的联合围攻,身负重伤逃走了,但半个月后还是被飞龙门生擒了。这对兴帝来说是主动送上门的人,他没道理让这个人死,当年不仅没有公开处斩贺兰无缺,甚至飞龙门皇狱内囚禁的贺兰无缺其实只是一个有着贺兰无缺随身物品的替身而已,真正的贺兰无缺根本没有进皇狱。

    兴帝给贺兰无缺找个替死鬼是为掩人耳目,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为何对雅国出兵,皇狱内贺兰无缺的尸首也自然是假的。

    现如今这具假尸首早已经化为白骨,飞龙门一群生理和心理都存在残缺的阉宦之人看管的皇狱向来有如人间地狱,从来不会有人清理皇狱内的尸首。但贺兰无缺当年刺驾并非秘密,替身被押入皇狱时也有好多人亲眼目睹,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是假的。行刺兴帝却并未被公开处斩,这一点本身就存在问题,当然并没人深想这个问题,众都以为贺兰无缺已死在皇狱。

    何况刺驾这种罪在天下人眼中无论是谁不可能还有命活着,但旁人若知道了兴帝为何对雅国出兵,绝对会有新的想法。

    “呵……是吗?已经快四年了,贺兰无缺还不肯说出他们雅国坚守的秘密?”

    “回圣上话,老奴前日还曾去问过,半句话也不答……”

    “不答话可以,那便关到他老死为止,他若觉得自己比朕年轻,还比朕活得久,这有什么关系,他一定比朕早死……”

    兴帝其实也时常去看望这个曾经藩属国的太子,近四年时间也被骂够了,对仍守口如瓶已然不以为意。

    他想起贺兰无缺随口问问,问完话走出仁和殿去了天和殿。

    ……

    ……

    午时。

    鼻青脸肿的负剑青年人晏子武早已经离开小茶摊,临走时说准备再到外城看看热闹看看新鲜,毕竟第一次来京都总是充满热情与好奇。陈闲和暖儿刚在附近酒楼吃过午饭,这时候在自家府宅各处走着巡视修缮工程。暖儿已经没再想珠玑这些事,本身也不认识贺兰无缺,若非贺兰无缺是珠玑的哥哥,她才不会关心这个人死没死,伤心难过哭鼻子也只是因为曾经相识之人死了哥哥,其实仅此而已。当这些情绪消退以后,暖儿已如往日般活泼,背着手雀跃地跟在陈闲身旁满院子转悠。

    “见过驸马爷……”

    “你们好……你们好,都辛苦了……”

    公主府五十名侍卫也时不时在府宅内走一圈,他们这些日其实还偶尔帮着做些重活儿。

    陈闲巡视完了走出来,坐在小茶摊吹冷风,监工的日子说枯燥也枯燥,说不枯燥其实也不枯燥。他本向来坐得住也沉得下心,近日偶尔也能看一看这条街的热闹,还偶尔能看见一些长得不错的异国女子,当然纯粹是欣赏眼光看一看,毕竟女子再美也不过自己妻子天阳。这条街经常有使臣队伍路过,街上还有好多不怎么会说本朝雅言的异国人,各种家乡话叽里咕噜。

    日落时分。

    府宅今日也平安无事,陈闲临走前最后巡视一圈,安安心心地乘坐马车回皇城公主府。

    他走回内院时,天阳正巧从寝楼出来走在内侧走廊准备去吃晚膳,像这样的偶然看见其实近些日时有发生,发生的也并不刻意,倒好似已经成为天阳的一种下意识习惯。她每次走出寝楼或迈入寝楼,下意识望一眼对面自己驸马寝楼,看见驸马表情和举止一切如常,多少能判断出驸马府宅想必没出什么事。有时候看见陈闲貌似很高兴的回来,她不自觉也会想想驸马因为什么事而高兴,想肯定想不出来,纯粹是在脑海一闪而过的小小好奇心理。

    在不同膳的情况下,几乎很难说上一句话。

    陈闲吃饭是在自己寝楼外堂,天阳则是在同膳的同心堂,换句话说同心堂本就是天阳用膳的地方,而陈闲十天去一次。

    ……

    ……

    第二天腊月二十,犹是雪过天晴的好天气。

    陈闲今天起得比平时早半个时辰,也没等早膳送过来,穿戴整齐洗漱好了走出内院,然后乘坐马车去内城。这时候天色刚亮不久,街上还没多少行人车马,马车一路行驶畅通无阻。暖儿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眼神颇为幽怨地瞥着自家驸马爷,她自然知道驸马爷今日为什么这么早出门,想着待会儿一定要大吃特吃。陈闲特意早起源于昨日晏子武说若没地方睡觉,会再来陈家府宅借宿,他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今日这么早出门,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人昨晚在不在自家府宅借宿。

    “陈大驸马……”

    马车刚停在小茶摊前,工部员外郎急急忙忙跑过来说道:“昨天那家伙又死了,不不不……不对,是又在府门前睡觉!”

    “哈哈……没事,我去叫醒他……”

    此时时间还早,大多数匠人杂役们还尚未过来,府门前才站着十余人身影。

    “子武兄,天亮了……”

    “嗯?”

    “哈哈……天亮了……”

    “咦?陈闲兄,原来是你,天亮了吗?哦……抱歉抱歉……”

    “行了,先到的人进去开工吧……”

    陈闲叫醒晏子武,笑着转身走下门阶,匠人杂役们跨入府宅进门开工,进门前都还好笑地看一眼鼻青脸肿的晏子武。他们都不知道晏子武昨日说过没地方睡觉还来这儿借宿,对于这样一个这么冷天睡在门外的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些看法,这至少是个无家可归的野浪子,心软的人觉得颇为可怜。晏子武刚醒过来兴致还不是很高,坐在门阶上晃着脑袋回神,他早已经习惯风餐露宿,也向来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对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从来是一笑置之,隐隐有种超越一般人的洒脱与心胸格局。

    “哇……真冷,昨晚也冻醒了好几次……”

    晏子武晃晃脑袋站起身,已经完全回过神,笑容灿烂走下门阶:“陈闲兄……早,昨日赚了五两银子,今日我请客……”

    “正好,我今天出门也还没吃早饭,那我二人不客气了……”

    “当然不用客气,你请我我请你,义气之所在……”

    “哈哈……走。”

    陈闲和晏子武笑着走向对街小茶摊,暖儿已经先一步跑来常坐的这张茶桌前坐着,她早已经饿得不想讲话,无论是自己出银子还是旁人请客,她毫不在意,先吃饱肚子再说。茶摊有包子有糕点还有面饼,隔壁小面摊有面片有长面还有猪头肉等佐菜,大多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做法。晏子武这个以天为被地为床的江湖中人非常豪爽,五两银子都没准备留一些,更没考虑下一顿怎么办,茶摊各种吃的不算,他还让隔壁小摊把最好的佐菜端过来。五两银子虽然不多,可在小摊绝对属于豪客,至少足够吃撑十个人,他们三个人一桌子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各种吃的,暖儿已经饿得不行,吃着面片的同时吃着包子吃着佐菜。

    “陈闲兄,来来,吃吃吃……不用客气……”

    “好……请……”

    “请……”

    陈闲和晏子武同时动起筷子,二人小口吃或大口吃,同时说着些话。

    “子武兄常年行走江湖,到过很多地方吧?”

    “当然当然……但这三年由于师父老人家过世了,守孝三年在故乡待着没出过远门,三年前倒曾去过不少地方。犹记得第一次出远门,哈哈……其实是被师父赶出门的,师父叫我游历江湖,大江南北走一走看一看,我当年才十三岁。哇……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坐渡船晕晕乎乎地掉水里,坐驿站马车还坐错车,坐了官家县令的马车,还曾把青楼当成是客栈住了一宿……哈哈。记忆最深刻的应该是在西境了,当年虽然第一次看见沙漠,可因为走错了方向,一个人在沙漠走了七天,那次差点饿死我,后来我运气好,走到了一片有人居住的绿洲,这才没死。还有一次记忆比较深刻,当年更小,才十六岁,是在江南,哇……江南真是个好地方,尤其风景真好看。而这次下山是直接来了你们兴国京都,我差不多快走遍天下了吧。”

    “哦?听子武兄这么说,难道不是我朝人?”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你们兴国人,我是南国人,南境武国人。”

    “哦……原来如此……”

    “我听说你们武国好像是以武立国,人人习武是吧?”

    “男女老少都会点武功吧,但练武之人加起来肯定远远没你们兴国人多,我们武国太小了……”

    “这倒也是……”

    茶摊外朝阳才升起来,温煦的阳光照着茶摊布篷,桌前暖儿自顾自地吃得津津有味,陈闲和晏子武吃着喝着谈笑风生。

    ……

    ……

    陈家府宅三百多匠人杂役们这个时间都已经陆陆续续地过来,府宅修缮场面已是热火朝天,各种吆喝时不时传出来,各种材料搬运进去或搬运出来。街上行人车马来来往往,小茶摊这个时候就陈闲这一桌客人,远远的能听见谈笑声。暖儿忙着吃喝也说不上话,陈闲说的话有时多有时少,多数时候是听桌子对面这个鼻青脸肿的同龄人说着江湖经历。在这监工能听一听江湖中事,对于陈闲来说,是种消遣也是种享受,更能增长一些江湖见闻,也已看出晏子武不仅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也还是个言行非常洒脱的人。陈闲本身也是类似的人,志趣相投或许还说不上,倒很喜欢接触这种性格的人。

    “哇……失敬了,原来陈闲兄是位驸马。”

    “哈哈……但也是闲人一个……”

    “我也一样啊,除了行走江湖和习练武功,我也没做过任何正业……”

    “子武兄来京都也只是单纯的游历江湖?”

    “对呀,走走看看,不得不说你们京都城是真繁华,比我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繁华都要热闹,真不愧是宗主国的皇都。但有点不好,实在是太冷了,甚至比更北方的北离还要冷,不对,我当年去北离的时候是盛夏,哈哈……忘了,我没经历北离的冬天。但我感觉你们京都确实很冷,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南境武国四季如春,我短时间内有点适应不过来……”

    “哈哈……那你晚上还睡外面?”

    “说的也对……哈哈,我这完全是自找的,看来今日得多赚些银子,争取今天晚上睡一回客栈……”

    “我看没必要花银子睡客栈,子武兄若不嫌弃我这栋宅院前些日死过人,修缮好的楼屋你任意选择一间,我待会儿过去跟府内住着的侍卫们说一声,你今晚过来随便住,住多久没关系……”

    “陈闲兄此话当真?”

    “当真……”

    “那我今晚便不客气了,哈……终于能睡一回屋里了,多谢陈闲兄!”

    “小事……”

    陈闲就着桌上熏肉佐菜吃着包子,毫不在意让人住下来这等小事。他昨日同意晏子武在自家府宅借宿,本也有着一层相当于同意让人住在府内的意思,没想到晏子武口中的借宿,却仍是睡在府门外。昨日没直说是一回事,这让陈闲也有点不好意思,何况这个鼻青脸肿的负剑同龄人,有五两银子就请人吃饭,他觉得此人真的相当洒脱也相当豪迈,最关键是挺谈得来。

    晏子武虽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其实也仍然非常英俊。

    他五两银子花出去已身无分文,在小茶摊吃饱喝足了,笑容满面地起身抱拳而去,为着一日之生计而走街串巷走江湖。

    陈闲来自家府宅巡视时,告诉侍卫们说晏子武晚上会来借宿,随后开始了新一天的监工日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他他一拍即合(下)

    率性,纯真。

    天为被,地为床。

    随遇而安。

    陈闲虽未必完全了解晏子武,其实能感觉出这是个被江湖洗尽铅华的人。

    年龄虽不可能越活越年轻,但人心却可以越活越年轻,或者说有人越活越老,有人越活越年轻,也或者说有人年轻时活得像老人,有人年老时活得像小孩。晏子武十二三岁被师父赶出门游历江湖,当年是个不谙世事的真小孩,近十年过后的今时今日,成长之余心性如初。以陈闲的自身感受,他感觉这个同龄人已好似有种返璞归真的人心境界,他的判断是否准确他不敢确定,但有一点能够肯定,他觉得晏子武的师父绝非寻常人,晏子武这人也不同一般,至少胸怀若谷有大气象有大格局。

    冷风刮着京都城池大地,府院湖泽冰雪洁白,街上人来人往,人们笑谈时口鼻中呼吐着热气。

    日渐西移。

    阳光自刺眼与温煦逐渐变为余晖与清寒,日落西山时候天穹降下了寒潮。

    陈闲今日的监工也是从坐小茶摊开始,结束于最后一圈巡视府宅,出来后也如这古代世界的人们日落而归。马车自内城回皇城一路上堵了四五次,日落以后才抵达公主府,宽阔而平缓的门阶有人上有人下,飞檐式的雄伟府门有人进有人出。外院外出过的奴婢等人这个时候才回来,内院学曲子的人也是这个时候才回去。外院人多杂事也多,总能看见三两人进进出出,如今离过年只剩十天,公主府已着手购置年节物品,通常一车一车的停在府门前,刘府令再叫人抬进府。穷人们过年杀几只鸡或宰一头猪或添几件新衣差不多足够了,富人们过年乘着马车带着婢女小厮出门赶集,公主府过年更是大加操办与购买。

    陈闲若在苏州或许还得为过年买什么不买什么而做些决定,在公主府则是完全与他无关,进门时没人过来问他任何事。

    “东西先放下,驸马爷回来了,让让路……”

    “没事,刘府令你们先进……”

    “好好好……来,继续……动作都快点……”

    等到奴婢等人把东西抬进府,陈闲笑笑跨入公主府,不快不慢走向内院。

    他每次回来的时间也很巧,通常这个时间,天阳或者外出已经回府,或者已经从地下宫殿出来,又或者准备去同心堂吃晚膳,近日几乎每一次回来都能看见人。天阳今日心情似乎很好,郁欢和近婢跟在身后走着,她和表妹李烟儿走在前面,说说笑笑走在游廊内散着步。其实笑声只能听见李烟儿的笑声,天阳笑不露齿笑不出声,甜而不腻的好听嗓音说话倒说得最多,李烟儿多数时候听着或嬉笑说几句,隐约能听见她们好像说着燕东郡王,约莫是燕东郡王即将回京过年。

    她们走在对面游廊看见陈闲迈入寝楼,李烟儿莞尔笑道:“天阳表姐……快看,表姐夫陈闲回来了……”

    “嗯……”

    天阳停下脚去看,笑不露齿柔声道:“嗯嗯,你表姐夫陈闲回来了……”

    她看着自己驸马背影。

    看来驸马府宅今日也同样无事发生。

    ……

    ……

    次日。

    腊月二十一。

    府宅先到的匠人杂役们今日没有看见晏子武睡在门外,都还反倒颇为纳闷,更有人左右张望四处寻找,最后确定晏子武没睡在附近某个角落,更没死在附近某个角落,匠人杂役们这才拍门进入府宅开工。然而进门后才从侍卫口中听说,这无家可归的野浪子昨晚居然睡在府宅内,睡的还是侍卫们腾出来的东院厢房,也才知道是宅院主人陈大驸马安排的。晏子武前日睡在府门外被当成是死人的这一场闹剧,其实在匠人杂役们心中留下的印象不浅,无论他们如何笑骂与看待晏子武这个人,心中却都颇为关注晏子武的去向,当得知晏子武睡在府内,有不少匠人杂役为此笑起来。

    陈闲今日也早早的坐着马车过来,如往日般先在府宅各处巡视一圈,最后来到府宅东院,晏子武这时候正巧开门出来。

    “哈哈……陈闲兄……早啊。”

    “早,昨晚睡得可好?”

    “睡得太好了,一晚上没被冻醒过,哇……果然还是屋里暖和,也果然还是睡床上睡得更舒适……”

    “这个当然……”

    “走,陈闲兄,我昨日赚了十五两银子,今日还是我请客,午饭我也请了……”

    “今天不行,今天我请客……”

    “不不不……我请……”

    “我请……”

    “我请……”

    “那好吧,今天你请,明天我请……”

    “那好吧,今天你请,明天我请……”

    “……”

    “哈哈……无所谓了,你请我请一个样儿……”

    “倒也对,走吧……”

    陈闲昨日吃过对方一顿早饭,没道理让对方连续请自己,谁请谁吃饭本也是件小事,二人为此推让几句,最后其实想法和说出来的话相同,心性也都不拘于这等微不足道的小节,更没半点占便宜这种心思。陈闲本就为人随和,心性也相对淡泊,对大多数事情看得比较淡,遇见合得来的人也不妨结识结识,如若话不投机也合不来,则不会多说半句话,更不会主动。其实晏子武这一点与陈闲有些相同,他行走江湖这些年几乎没结交过什么人,大多因为合不来,或者遇上的人心思不纯。他也并非一个会主动与人结交的人,他说话行事完全是看人,他交君子而不交小人,也向来只与他自己认为不错的人敞开心扉说些话,否则他不会多说半句。陈闲觉得晏子武这人的确不错,晏子武也觉得陈闲这人真不错。

    他二人看人虽未必说百分百毫无偏差,但绝不会看得太过走眼。

    ……

    ……

    午后。

    早饭在对街小茶摊吃的,午饭在附近酒楼吃的。

    暖儿早饭吃得太饱,午饭还吃得有点撑,从酒楼回来后坐小茶摊不太想动,她跟不跟着去府宅巡视向来看当时的心情,陈闲也不会硬拉着她进府宅。暖儿一个人坐在小茶摊,陈闲去了自家府宅,晏子武也陪着进了府宅。晏子武早上在小茶摊吃过早饭去了外城,午时回来还是想请客吃午饭,这一次都没有推让,一顿午饭吃下来还喝了点酒。晏子武来京都纯属游历,本也无事可做,吃完午饭陪着来府宅转一转,其实也相当于一种短程游历,他昨晚在这儿住了一晚并未在府内大范围走动过。

    “哇哇……不得不说,陈闲兄这栋宅院修得真够气派,还没修缮完已经这么漂亮了……”

    “哈……确实,我也这么觉得。”

    “真不错,这应该比京都绝大多数宅院好看多了,面积也真够大的,陈闲兄祖上想来很不简单吧……”

    “祖上还行吧……”

    府宅各处的修缮进行得热火朝天,陈闲和晏子武随意地绕着圈。

    “子武兄这两日一直在外城走?”

    “对……我是十天前左右来京都的,你们京都虽然很大,但这些日也差不多走遍了各个地方吧,外城、内城、皇城、宫城……都走到了,就差没进皇宫。皇城人不是很多,宫城更没什么人,内城外城人最多也最热闹,但形形色色的新鲜热闹这些日也看够了,该见识的也见识到了。至于接下来……我一时间也不太清楚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师父叫我去的地方我都去看过了,没叫我去的地方我也去了,京都是我师父临终前才叮嘱我一定要来看看的地方,现在……看完了,同时也懂了。”

    “懂了?子武兄是懂了你师父叫你游历江湖的初衷?”

    “我认为应该是的,人心并非无根之浮萍,岂有终生漂泊之道理,走过了山,走过了水,终究要择一处安定之所……”

    “用以身心体会至理,看过繁华与喧嚣,一切终究归于平静,原来如此……”

    “哈哈……陈闲兄不出门,竟也是体会至深之人……”

    “但我心走得远,一样一样……”

    “哈哈……”

    府宅的楼屋等建筑修缮已差不多接近尾声,接下来最大的工程可能是重新造园,府内有些地方的积雪还是很厚,有些地方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陈闲和晏子武沿着庭院小湖而行,话题没断过。陈闲没判断错,身旁这个同龄人心中有大气象,也的确是个不同于一般的同龄人。晏子武也觉得陈闲不同于人,他遵循师父的教导游历江湖,如今师父死了已无牵挂,并未想过回南境武国,若继续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行走江湖自不无不可,但因为懂了师父的初衷,他反倒想稳定下来,也想做些正事,至少应该有些理想与目标。他觉得这也应该是师父让自己游历江湖的初衷,入世漂泊而后安定,安定自当做出番大事业。

    ……

    ……

    陈闲和晏子武一路巡视一路闲谈,走到一座角亭坐下来,晏子武此时忽然颇为意外。

    “原来,陈闲兄也是江湖中人?”

    “哈哈……我最多最多算半个江湖中人吧,倒未曾想过涉入太深,不过近些日倒想做些江湖事……”

    “江湖事?”

    “对……”

    “正好,不妨说来听听……”

    晏子武江湖中人对江湖事极感兴趣,他的话题也多半是江湖中事。陈闲最近本也一直在琢磨等府宅修缮完了着手经营照生盟,此一事目前对他来说可大可小,也并非什么急事。照生盟成立至今有大半年了,当时一半出于兴趣一半出于好玩心态,陈闲对江湖中人也向来以照生盟主自称,说起来也相当于半个江湖中人。至今日知道照生盟的人还非常少,陈闲提起照生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然是看人说话,他觉得晏子武这人合得来,才说说自己照生盟的事。

    “照生盟?”

    “对……照生盟,目前就我一个人。”

    “日出东方,普照众生,莫非是这个意思?哈……其实我也曾想过开山立派,陈闲兄若不嫌弃,那我加入你吧……”

    “子武兄若愿意,这自然没问题……”

    “哈哈……如此正好,陈闲兄你当盟主,我当副盟主,我们一起把照生盟做成江湖第一大帮派……”

    “要做当然做最大……”

    “此话正合我意,要做当然做最大。”

    角亭附近时不时传来修缮时的敲打声,陈闲若着手经营照生盟,到时候肯定得拉些人入照生盟,也最好是意气相投的人,他觉得晏子武属于这类人,心中倒也想过邀请晏子武加入照生盟,现在晏子武主动提出来,这自然最好不过。其实晏子武三年多前曾经想过建立一个江湖帮派,但后来想想觉得有点无从下手,一是因为他当时正遵循师父教导游历江湖,二是因为行走江湖如无根之浮萍,三是因为心性自由惯了不愿为帮派中事而殚精竭虑。

    陈闲觉得晏子武是个意气相投的人,晏子武也觉得陈闲是个意气相投的人,他同时还看见了陈闲比自己适合经营帮派。

    既然决定做那便把照生盟做成天底下最大的帮派,这本向来是陈闲的初衷,晏子武主动加入照生盟成为副盟主,自也有这种决心。两人在这件事上一拍即合,坐角亭内坦诚相见,说说笑笑说着自己以往的经历与出身背景。两人闲谈半个多时辰,晏子武才知道陈闲原来曾是书院的书生,陈闲也才知道晏子武游历江湖不仅仅是游历这么简单,同时也在全天下挑战各种各样的江湖高手。或者说晏子武的师父让他游历也同时是挑战与成长,陈闲听着这些事,表情忽然出现变化。

    “子武兄……你是南宫子武?”

    “南宫子武也对,也是我的名字。”

    “你背上的剑是子午剑?”

    “没错,是子午剑。”

    陈闲问完这两个问题陷入了短暂地沉默,沉默过后不由大笑起来。

    “哈哈……”

    鼻青脸肿的晏子武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照着亭外积雪,偶有冷冷的风吹拂而过,角亭内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笑着,意气相投的笑,同时也是心领神会的笑。陈闲在杭州时曾听乔美人说起过名字有子武二字的某个人,前日听见晏子武这个名字,他对子武两个字记忆非常深刻,当时自然不知道,却没曾想石桌对面坐着的晏子武竟然是南宫子武。其实晏子武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姓名,他共有三个姓,他是晏子武,也是南宫子武,也叫万俟子武,但由于出生原因,他非常不喜欢后面的两个复姓,因此他随他师父姓晏。

    他背上青布裹着的剑名为子午剑,正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子午剑。

    他其实正是天下八大宗师比贺兰无缺还要年轻的那位,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南国左手剑圣……南宫子武。

    如今。

    他是照生盟副盟主。

第一百八十八章 驸马因何开心

    “驸马爷进去好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出来……”

    冬日午后阳光虽好,俗话说化雪总比下雪冷,雪地上风吹过来,街上行人缩着脖子搓着手,茶摊布篷浪花似的轻微起伏。暖儿枕着手臂趴在茶桌上,眼睛望着对街的陈家府宅,府宅门前匠人们时进时出,扛着修缮材料的苦力杂役们大声地喊着号子扛进扛出。暖儿在这儿坐了快一个时辰,仍未看见驸马爷走出来,她无聊地嘀嘀咕咕,倒没想过进去找一找驸马爷。

    府宅角亭内依然笑声不断,时不时响起二人的说话声。

    “哈哈……”

    “子武兄还真让人意外……”

    “哇……别别,陈闲兄千万别说这种话,说的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哈哈。本来我也不在乎什么江湖称号,老实说,我当看懂了师父叫我游历江湖的初衷,在陈闲兄没说起照生盟之前,我当时其实短暂地有过迷茫,继续游历江湖也不是不行,但真的已经游历够了。陈闲兄说起照生盟,也相当于给了一个让我安定下来的决心与理由,最关键是还有目标与理想。我觉得我和陈闲兄你很合得来,真的,陈闲兄你虚怀若谷,气度非凡,待人处世潇洒和善,是我生平最欣赏的一种人。从此,陈闲兄你为照生盟盟主,我为照生盟副盟主,你我二人志同道合,共同做一番大事业,岂不快哉?”

    “对,志同道合最重要……”

    陈闲和晏子武的结盟一拍即合,除意气相投或志同道合以外,也其实像合伙做生意,先确定合作然后深入洽谈与了解。

    晏子武出生于南境世家小国之一武国也成名于武国,他三个姓代表着他的出生,但并没多少人知道他姓氏背后的小故事。他师承南境第一剑道高人晏剑心,四年多前游历江湖在西境打败了贺兰无缺,当年未满十八岁的他,成为了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他正是那个比贺兰无缺还出众的特例,与贺兰无缺一样也是个千百年难得出现一个的武学奇才,与贺兰无缺并称为江湖自古以来的两大奇迹人物。他左手剑法当世第一,江湖人称左手剑圣,剑法自也当世数一数二,绝没第三个人能和他比。

    他三日前偷了临街刁顽摊主的包子,以他的身手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当然轻而易举,但他并没这么做,主动被人打一顿一笔勾销。他前日下午街头卖艺赚了些银子,过后把包子钱还给了刁顽摊主,然后把这毫不讲理的刁顽摊主也打成了熊猫眼,这也是一笔勾销。诸如此类的芝麻绿豆的小事,在他眼中反倒是件乐趣,他这些年行走江湖经常与市井泼皮厮打,却不会动用内功,更不会拔出背上子午剑,他师父曾说被打也是种成长,顽强的心性和铜皮铁骨并非天生的,而是磨砺出来的。

    “哈哈……”

    角亭内二人谈笑风生,晏子武这时候转过话题笑道:“陈闲兄,我还不知道你武功怎么样,不如……我二人切磋切磋?”

    他想到切磋已然迫不及待,先一步起身走出角亭,笑脸灿烂说道:“来……陈闲兄,我们只切磋拳脚功夫,我不出剑。”

    “不……”

    陈闲走出来说道:“我们比剑!”

    “比剑?”

    晏子武负剑而立抱着双臂,好半晌,熊猫眼仰望天空说道:“说句不好听的话,陈闲兄你是不是觉得……你血有点多?”

    他随即垂下手笑起来:“哈哈……玩笑话,陈闲兄勿要当真。”

    “玩笑归玩笑……”

    陈闲分腿沉腰摆出对战架势,微笑说道:“我最近皮痒,也早想找个人挠挠。”

    “好,哈哈……”

    晏子武大笑着转过身来。

    ……

    ……

    其实即便晏子武不提切磋,陈闲也绝对会主动提出来,如今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早想试试这个武学奇才,想试试这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的武功究竟有多厉害。陈闲说比剑也当然只是玩笑话,左手剑本就非常难练,练成以后近乎剑剑杀人,练左手剑的对手也非常棘手,何况晏子武人称左手剑圣,江湖公认的左手剑法第一人。陈闲不可能和晏子武比剑,晏子武也不会对陈闲出剑,二人相隔二十余步摆出对战架势,这一刻都无比认真。

    “陈闲兄,我来啦……”

    “来吧……”

    晏子武拔腿先动,陈闲随后而动,二人的距离陡然间拉近,陈闲面对如此高手毫不犹豫,直接运起十成内力全力以赴。

    “砰——”

    “砰砰——”

    亭外雪地罡风阵阵,陈闲和晏子武皆气势如虹,有如猛虎与猛龙的冲撞与爆发。二人的交手没有太多炫目刺眼的光芒,却隐隐的仿佛地面在颤动,地上积雪也好似加快了融化,身周隐有些许热浪,这正是霸道内功的实质化形态。陈闲在此之前,碰到的最强劲的对手是半疯半癫的师擎,他一日千里的成长速度,今时今日的他早已不是当时的他,如今若再对战师擎,他有绝对稳胜的信心与实力。此时和晏子武交手,能真切地感觉出这比师擎不知强多少,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确实实至名归。

    “哇……陈闲兄,好一身霸道的内功!”

    “你内功也半点不差……”

    “再来……”

    “好……来……”

    陈闲和晏子武两人的内功都分外霸道,也都分外精纯浑厚,旁人眼中的伪内功高手或普通内功高手,在他们的话题中不可能出现,或者说他们的境界与眼界,早不讨论什么伪内功或普通内功。晏子武很强,不是一般的强,陈闲在这个古代世界习练内功才近一年,他的成长速度在人眼中绝对是个怪物,以他如今的实力,全力以赴竟然没有丝毫的优势,甚至隐隐处于下风,这还只是比试拳脚而已,而晏子武的厉害之处显然在于左手剑。陈闲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个武学奇才,他自也清楚自己如今绝不是晏子武的对手,若晏子武使出左手剑,他估计自己撑不过三十招,必输甚至必死无疑,这不是假的天下八大宗师。

    这也是陈闲第一次和八大宗师交手,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技不如人或打不过有多丢脸,晏子武又不是外人更不是敌人。

    亭外。

    照生盟主与照生副盟主的对战仍在继续,江湖从此真真正正的多一盟。

    是为照生盟。

    ……

    ……

    从上空鸟瞰冰雪洁白的京都雄城,四重套城恍如大框子套着小框子,小框子又套着无数个更小的宅院框子,街巷河流如蜘蛛网似的纵横交错,行人车马则如蚂蚁似的来来往往。陈家府宅三百多匠人杂役也如四四框框内的蚂蚁,或敲打或挖土或扛着木材走动或用独轮车运着砖石瓦块等,他们忙碌活动的速度与角亭外的两条身影对比起来显得慢之又慢。陈闲和晏子武在冰天雪地上打得大汗淋漓,也打得非常痛快,二人实力上虽有不小的差距,可顽强与坚韧谁也不输给谁。

    “话说……陈闲兄你练的内功功法真的很不简单,就你这功法,一般人没法练,否则时间长了必定经脉寸断而亡……”

    “哇哇哇……我从七岁开始习练内功,至今练了十四五年了,陈闲兄……你真的才练了不到一年而已?”

    “对啊……还不到一年。”

    “陈闲兄也该有如此出众的潜力,若不然,照生盟主该换人了……哈哈哈。”

    “甚好,陈闲兄,明日开始,就由我这个照生盟副盟主出面,我先把京都的武人馆和城中帮派全部挑战一遍再说……”

    “啧……八大宗师欺负人了,但该当如此……哈哈。”

    “这当然了,我们照生盟第一次露面,怎能没有动静,至少要让京都的江湖人全知道,江湖有照生盟!”

    “对……有道理。”

    陈闲和晏子武进入府宅已有一个多时辰,这时候才说说笑笑地走出来。暖儿正想进门找一找,在门口与驸马爷相遇,但见驸马爷和鼻青脸肿的晏子武这么高兴,令得小丫头看得一脸懵,跟在身后叽叽喳喳不断发问,也想跟着开心开心,结果听见了一句大人们的事小姑娘掺和什么。暖儿哼哼几声,小脸一甩先一步走回小茶摊,闷闷不乐地坐着,随后竖着耳朵听身旁驸马爷和桌对面的人对话,结果也并未听见半件值得高兴的事,无非是些无趣的江湖话题。

    回到小茶摊没坐多久到了晚饭时间,今日可以说是照生盟迎来一位副盟主的大日子,陈闲身为照生盟主自当为此庆祝。

    今日没回公主府吃晚饭,便在附近酒楼大吃大喝了一顿。

    “来,子武兄,这杯我敬你……”

    “好,陈闲兄,请……”

    “哈哈……痛快,今后照生盟有你我二人,陈闲兄,假以时日,我们照生盟必会成为江湖第一帮派……”

    “这个当然……”

    酒楼雅间二人说笑喝酒,暖儿半句话也说不上,但坐在身旁吃得很开心。她如果还记得大半年前在杏花巷曾给驸马爷帮派取名字的事,那她多少能听懂二人的对话,可惜她早已经忘记了,对照生盟三个字半点记忆也没有。她眼前现在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她忙着吃忙着喝,根本不关心陈闲和晏子武的对话内容,她十六岁半,其实身子已完全长开,却也好似还没停下来,隐隐朝着更加丰满的方向在发展,向来爱吃也胃口极好。

    陈闲和晏子武相识三日一拍即合,意气相投心愿一致,陈家府宅则是照生盟最好的居所,也能作为照生盟的盟地所在。

    府宅还尚未修缮完,等修缮好了自会添置家什和用物等。

    晏子武常年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纵然不再游历江湖,也并不注重享受与衣食住行等。

    ……

    ……

    日落西山,天色将黑。

    这个时间路过公主府外院仍能看见为着过年而来返忙碌的奴婢等人,外院辞旧迎新的过年氛围一日比一日浓烈,通常是外院筹备好年节一切所需物品,小年过后直接送来内院,内院一如往常还感受不到过年的气氛。这两日白天阳光不错,夜间会降下寒潮,早晚温差很大,寒冬也大抵即将过去。内院寝楼间小桥池塘的冰块隐有融化的迹象,但深夜还是会被冻结住,积雪倒已被婢女们趁着阳光清扫到角落等地了。陈闲和暖儿在酒楼吃饱喝足了才回来,两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走回内院。

    “嘻……果然还是酒楼的菜好吃,驸马爷……你说说嘛,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

    “你猜……”

    “哼哼哼……驸马爷最坏了。”

    “哈哈……”

    陈闲在前面走着,暖儿在后面追着问,内院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二人今日很是高兴。

    他二人今日回来的比平时稍晚一些,天阳这个时间刚吃过晚膳,是和表妹李烟儿一起吃的。李烟儿学曲子这些日很少留在公主府吃晚饭,其他官家小姐更不会留下来吃饭,她们平时本也只吃早晚两餐,午后会在水榭吃些糕点等。天阳的身份比她们尊贵太多,关系再好也不好经常一起用膳,除非是在公主府外面,即便是在外面,也不会坐同一桌。官家小姐都自小学过这些最基本的常礼,李烟儿自也学过,向来很少和表姐同桌用膳,今日也是天阳留她,她才留下来陪表姐用膳。

    她们表姐妹的关系自小极好,李烟儿娘亲死得早,燕东郡王又常年镇守北疆,郡王府缺少一位长辈教导。天阳这些年多少充当了郡王府长辈这一角色,李烟儿的知书达理其实多半归功于天阳,有这么温柔这么注重仪态的表姐,李烟儿多少会受到这些好的影响,在李烟儿这儿,天阳的温柔则如一种感染力。天阳近日已不用担心血衣教的动向,西境也没再发生其它事,天下风雨楼或自己人也没紧急传书,刺客门一如既往在江湖上行事,她目前就自己驸马府宅捕快杀人背后主使者这一桩事。

    她的生活一如往日,或看看以往传书卷宗,或去洗笔书斋写写字,或到虎园看看虎。

    “表姐……”

    “嗯……”

    她们如昨日在游廊散着步,今日也正巧看见陈闲回来,看见陈闲迈入对面寝楼,远远的还能听见陈闲非常高兴的笑声。

    “表姐夫今天好开心……”

    “嗯……好像……是挺开心的样子……”

    冰冰凉凉的晚风掠过这座游廊,掠过天阳完美的脸,她静静站在游廊廊柱旁,抿着唇略带笑意地望着自己驸马背影。她知道自己驸马很爱笑很亲和,笑起来温润儒雅,倒却是第一次看见驸马笑得这么开心。她不自觉想驸马为什么这么开心,也自然想不出其中原因,但却觉得挺好,驸马是自己相公,驸马开心就好,开心说明心中无忧无愁,说明府宅今日也平安无事。

    “我们走吧……”

    天阳继续迈开步子,向着下一座游廊而行。

    她自然猜不到陈闲高兴是因照生盟有了副盟主,这副盟主还是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

    ……

    ……

    夜幕来临以后,寒潮浸入大地,内院池塘在无声无息之中被冻结。

    天亮。

    腊月二十二。

    陈家府宅的建筑修缮即将全部完成,三百多人修缮至今日已近二十天,这样的速度说不上快,却非常仔细甚至精细。陈闲来到自家府宅第一件事如常巡视,如发觉有问题会及时指出来,身旁工部员外郎也会及时传达然后做出调整,总体而言没任何问题。他巡视完了来到府宅东边院落,晏子武开门出来后,二人说笑走出来,他二人和暖儿坐在小茶摊吃早饭。

    吃完早饭。

    陈闲如常坐小茶摊监工,晏子武则开始为照生盟扬名,去逐一挑战京都所有武人馆或市井帮派或这一地的江湖高手等。

    此时太阳才升起来。

    公主府内院婢女们来来往往早已忙碌起来,伺候天阳起床洗漱和穿衣穿裙的九个近婢已迈入寝楼,寝楼梳妆台这个地方站着一二十个女子身影。近婢或端着衣物或端着佩饰头饰等站在身后,天阳安安静静地端坐在梳妆台前,花颜花貌站在身旁替她梳发挽着发髻。梳好发髻佩戴好凤钗等头饰,天阳起身穿裙,随后又坐回铜镜前。花颜花貌每天最需注意的是天阳后颈位置明黄色的肚兜系带有没掖进衣领之内,这自是绝不能让人看见。

    天阳身上的明黄色衣物不止这一件,她绣靴也有少量的明黄色,这是身份也象征富贵。

    “郁欢……”

    天阳把小玉杯递给郁欢,这次并不是再斟一杯,郁欢心领神会接住小玉杯,把玉杯搁在一旁绣花桌上,随后出门而去。

    今日是看传书的日子,郁欢单独出门后,天阳款步走出寝楼,长裙曳地珠玉轻摇,衣物衣饰亦一丝不苟完美无瑕。她步姿端正走在游廊内,随行近婢跟着来到洗笔书斋,随后又走出书斋跟着到外院虎园。郁欢通常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带回传书,天阳在虎园走走,再回内院走走,待郁欢回来以后,接下来的一日午膳和晚膳才会露面,寝楼近婢都早习以为常。

    午时。

    天阳自地下宫殿出来吃午膳,陈闲也坐在府宅附近的酒楼吃午饭。

    吃过午饭。

    天阳散完步回地下宫殿继续看传书,陈闲继续坐在小茶摊监工,晏子武在小茶摊坐了坐,继续去挑战京都城各处高手。

    京都内城和外城武人馆多不胜数,市井帮派也不少,各个角落各种武师数也数不清,江湖高手自也非常多。京都城可以说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但这种说法仅是对于其他人,而对于城中的这些藏龙卧虎们来说,恐怕晏子武才是真正的龙与虎。晏子武八大宗师第六人是四年多前得到的称号,今时的他已不是当年可比,他一上午以照生盟副盟主之名挑战了八家武人馆,还没拔过一次剑,八家武人馆的武师在他面前走不了十招,更有两家武人馆听他报出晏子武这个名字,立马想到了南国左手剑圣南宫子武。晏子武的三个姓并非秘密,只不过听说南宫子武的人比听说晏子武的人多很多,但大多知道这是同一个人。

    南国左手剑圣来京都了的消息已经小范围传开了,令众人意外也疑惑的竟已是什么照生盟的副盟主。

    “你们可听说过这个照生盟?”

    “没……没听说过。”

    “南宫子武竟然只是照生盟的副盟主,照生盟的盟主又是何许人?”

    “听都没听过什么照生盟……”

    “不过……今日听说了,这照生盟看样子来头不小……”

    这些年自有很多江湖门派和个人势力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与代价邀请晏子武入伙,甚至可以说天底下没人会拒绝晏子武的加入,八大宗师第六人若想要荣华富贵与地位易如反掌。江湖中人从来只听说晏子武拒绝加入任何门派任何势力,从来只听说南国左手剑圣独来独往无门无派,此次在京都露面竟是以照生盟副盟主之名,那这毫无疑问南国左手剑圣已加入照生盟。

    晏子武的出现在京都这片江湖之地有如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短短大半日时间就已经传遍京都内城。

    江湖中事也向来是天阳的关注点之一,她手中有刺客门等江湖势力,远远近近的江湖消息也经常以传书的形式被送到她的面前。京都城这么近距离发生的事,自有人第一时间把消息送来公主府,郁欢听说此一事后,也第一时间来地下宫殿告诉了天阳。天阳端庄坐着摘抄着重要的传书内容,完美的脸蛋神色专注而平静,她轻而慢地执笔书写,耳畔听郁欢说着晏子武挑战京都各门各派各个武人馆的事。她对天下八大宗师并不陌生,自也听说过南国左手剑圣,多少也希望自己手上有着这样的顶尖高手,但她不会去拉拢任何人,或者说她不会去拉拢任何男性加入自己的江湖势力,无论这个人武功多高只听听就好。

    她听着听着,书写动作微僵,转眸看向郁欢,嗓音甜软好奇问道:“照生盟?”

    “没错,南宫子武是以照生盟副盟主之名挑战众家……”

    “嗯,哦……”

    天阳略微想想,蘸蘸墨水继续摘抄传书,她对照生二字自是无比熟悉,自己驸马陈闲字照生,她听见照生盟有点想笑。

    驸马的表字,竟同时是他人盟名。

第一百八十九章 女不祭灶 来人生事

    日落时分。

    天阳自地下宫殿出来吃晚膳,陈闲也正在府宅附近的酒楼吃晚饭。

    昨日今日连续两日都没回公主府吃晚饭,暖儿觉得这是因为驸马爷高兴,至于驸马爷因为何事而高兴,她已经不关心也不再追问。她眼中驸马爷高兴才好,若不然自己哪能每一餐都跟着坐酒楼吃吃喝喝,公主府内院膳房做出来的菜虽也很好吃,可酒楼口味不同,花银子吃饭吃起来感觉也不同。她沉浸于满桌子好菜吃得津津有味,对陈闲和晏子武的对话听而不闻。

    人心并非无根之浮萍,岂有终生漂泊之道理。

    正如晏子武自己说的这样,他决定安定决定做番事业,如今遇上个志同道合的人,做的又是感兴趣的事,他投入的是绝对郑重其事的态度,也自会付出全部的精力与心血。他决定做的事向来一丝不苟,何况是照生盟的大业。他今日一整日挑战了十五家武人馆,下午也仍没出过一次剑,他的真实实力哪怕是对战其余的八大宗师,胜负或生死或许往往只在一瞬之间。昨日和陈闲的切磋说起来可能纯属游戏,陈闲本也清楚晏子武若认真起来其实有着近乎碾压自己的实力。

    他二人相交纯粹出于意气相投,并不重视武功高低,何况晏子武看得见陈闲出众的潜力,假以时日定能跻身八大宗师。

    “来……陈闲兄,请……”

    “请……”

    “那今日就先这样,明日一早我继续……”

    “其实不急,可以慢慢来……”

    “陈闲兄此话有理,京都这么大,三五天挑战完了就没了……”

    “哈哈……”

    他二人昨日还曾争着请客吃饭,而今后则毫无疑问二人同吃一碗饭,也包括将来的照生盟人,吃的都将是照生盟的饭。暖儿这个照生盟以外的人,坐在桌子前犹自吃得开开心心,她能听出说的是些江湖话题,但对二人的谈话内容其实不以为意。她小小的世界不存在江湖两个字,听也听不太懂,驸马爷又不肯解释,与其绞尽脑汁去想,倒不如吃个碟空碗空,吃饱喝足回去睡个好觉,反正爱吃也吃得开心。她的身份跟着陈闲,其实注定一生一世衣食无忧,此生也只需服侍陈闲这一人而已。

    单以婢女出身这层身份来说,暖儿算是绝对幸运的,当然也因为驸马爷是陈闲这样的人才幸运。

    ……

    ……

    明日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小年过后百无禁忌,意指无论嫁娶或动土等不需要择日子。小年也称之为祭灶日,即祭祀天神灶王爷,祈求第二年家室平安或财运亨通等。家家户户早在今日就会备好祭祀品,但公主府却不会准备这些。陈闲和暖儿乘着马车回来时,公主府外院的刘府令和奴婢等人仍然只在为年节诸事而忙碌,没人准备小年的祭祀品。陈闲驸马身份相当于入赘公主府,妻子天阳才是公主府唯一的主家人,过年任何事都不需要陈闲操心,小年自也和他无关。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公主府不准备祭祀品不祭灶正是因为公主府是女子当家,在公主府虽然不能祭灶,天阳明日则会回皇宫远瞻小年祭祀。

    陈闲和暖儿今日也比平时回来的稍晚些,他二人回来时黄昏时候,内院早已燃起灯火,天阳也早已用过晚膳。李烟儿等众多官家小姐已经学会凤求凰,李烟儿这两日倒偶尔过来看一看,其他官家小姐陆陆续续的倒没再来了,妙音阁的乐女也差不多已经学会凤求凰,今日也都没再来公主府。凤求凰这首曲子在公主府内院被人弹奏了二十余日,至今日才真正安静下来。天阳这些日在内院散步总能听见驸马的凤求凰,今日虽在地下宫殿看传书,午后散步时倒曾有过忽然好安静的感觉,今日李烟儿不在身边更安静。四通八达的游廊内偶尔响起轻微的说话声,天阳和郁欢说着些内院的杂事,也说着年节的各项准备。

    “嘻……驸马爷,我们明日还上酒楼吃饭吗?”

    “你猜……”

    “哼……驸马爷太坏了,这种事也让我来猜?”

    “哈哈……”

    陈闲先一步推门迈入驸马寝楼,暖儿叽叽喳喳地随后跟着进门。

    对面游廊内的说话声短暂地停止住,近婢提着灯笼照亮着身周这片地,郁欢疑惑地皱起眉看着驸马寝楼,可能委实想不通驸马爷这两日怎就这么高兴。天阳也不知自己驸马今日这又为何如此高兴,她抿着唇平平静静地站着,倒没去想驸马因为何事而高兴,高兴的原因或有千千万万,想肯定想不出来,本也不是件值得多想的事。驸马今日回来也没叫人送膳,也想必是在外面吃过了才回来的,她自也不在乎驸马用银子或用多少银子这种事,换句话说陈闲的吃穿用度本就仰仗着公主府账房。

    正常情况下仅公主府的银子就用不完,除非很过分很过分,过分到日日一掷千金,夜夜花天酒地。

    ……

    ……

    陈家府宅的建筑修缮昨日已经完工,今日二十三过小年,府宅开始重新造园,即是修整府宅的草木山石和池塘园湖等景观造型。造园通常是有讲究也有象征,这归为开辟府宅的山水地貌,换句话说等同于风水格局。而早在起建的时候,风水格局已经出现雏形,造园则是更进一步的体现风水格局。陈闲对风水这种说法向来模棱两可,有则有无则无,这与他不讨论鬼神之说的态度相同。他对自家府宅的造园只要好看就行,在这一层基础上一切按照工部员外郎的想法。

    近日天气很好,今日也同样是大晴天。

    陈闲今日也早早的坐着马车过来,在小茶摊和晏子武吃过早饭,晏子武说笑两句随后起身而去,继续去为照生盟扬名。

    晏子武做着照生盟的事,陈闲也有自己的事,府宅造园必须在府内监工,任何问题可及时指出来。

    府宅这边忙着造园,公主府内院则为天阳进宫而做着准备,今日小年不同往日,进宫远瞻祭祀须得沐浴。天阳起床第一件事正是沐浴,她寝楼门开过一会儿此时又关住了,即便内院全是女子身影,即便寝地关住窗子后一条缝隙也没有,即便温池四周还有屏风挡着,然而女子沐浴向来最私密,何况金枝玉叶也完美无瑕的天阳。她沐浴时寝楼四面所有门窗会全部关住,夜间睡前沐浴倒不需要人守着,白日沐浴寝楼四周都能看见婢女身影,近一个时辰以后,寝楼门窗才被人一面一面地推开。

    天阳已经沐完浴也已梳妆穿戴整齐,郁欢和六个近婢簇拥着她出门,她走出寝楼下意识望了眼自己驸马寝楼。皇宫或朝廷大小任何祭祀都与陈闲毫无关系,天阳回宫是以臣子和女儿身份,她今日单独回宫不免想起两次带驸马回宫,稍稍想想又把这些画面沉回脑海,收回目光走出内院,走出公主府乘坐车驾向着宫城而去。

    午时。

    宫城小年祭祀结束于前一时,天阳在皇宫吃过午膳,出宫后直接去了妙音阁。她的车驾今日在这条街也没有危险尾随,当日那五个为她完美之美而惊叹的异国人也似乎不见踪影,整条街风平浪静一如往常。而今日的妙音阁非常热闹,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全是人影,生意比平时好数倍,还能看见不少奇装异服的异国人,也还有些貌似非常有身份的人。妙音阁并非花天酒地的地方,生意再好也绝不吵闹,客人们听曲赏舞,喝点小酒或喝喝茶聊聊天,气氛向来和谐而美好。妙音阁是天阳的,每年能赚不少银子,她自妙音阁楼内走廊走过去,看见生意这么好,心情自也有些开心,却也只是平平静静的在心底开心。

    范西湖先一步来到后院拱门下等着,远远看见天阳款步走来,远远的曲膝福一礼。

    “公主……”

    “嗯……西湖,捕快背后主使者可有新的线索了?”

    “还没……”

    “哦……”

    天阳走来拱门前,范西湖陪着走入院内,二人轻言慢语说着捕快事也说着其它事。

    ……

    ……

    京都城内的任何市井消息,通常是由妙音阁收集然后送去公主府,范西湖身为妙音阁主,消息经由她筛选然后指派一人送消息,如昨日晏子武挑战京都各门各派各处武人馆的消息,正是她派人送去公主府的。今日一上午自也又有新的消息,同样是晏子武挑战众家的消息,这类事不需要天阳特意吩咐,范西湖自会派人查得清清楚楚。她昨日便已派人去打听照生盟,结果并未收集到这个照生盟的具体来历,这感觉好似忽然从天而降的一个江湖帮派,没有半点的过往可以调查与参考。

    “南宫子武昨日挑战了十五家武人馆,今日上午倒收敛了些,只挑战了两个市井小帮派而已。据西湖所知,这个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南国左手剑圣经常挑战江湖各门各派,却未曾听说他有门派,他师父老左手剑圣晏剑心也是个无门无派之人。此人这三年恍如失踪,如今却是以照生盟副盟主之名义重出江湖,照生盟有此人,看来江湖从此必有照生盟一席之地……”

    “嗯……南国左手剑圣是副盟主,想来盟主也不简单吧,照生盟……照生……”

    午后走在幽静的小院内,天阳对照生盟的过往来历未必有多么在意,对南国左手剑圣这些事也只是听听。可说起照生盟三个字她总觉得怪怪的,可能与自己驸马表字相同的缘故,脑海也总不免浮现出驸马的身影。她想想觉得好笑,待走入小院藏书楼,便再未想照生盟这些事。她今日来妙音阁属于日常中事,与范西湖说完正事也会说些闲话。这栋藏书楼有二十余座大型书架,天阳行走在书架间,随手摘下一本书翻一翻,时而转眸说说话,光滑洁净的木质地板倒映着她完美的身姿。

    “对了西湖,妙音阁近日生意想来极好吧?”

    “百国使臣差不多都到京了,确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却也有人过来生事,像今日这么多人其实大都是过来看戏的……”

    “有人在妙音阁生事?”

    天阳转过头,略微想想蹙起眉柔声问道:“是何人生事?”

    “南境琴仙南春翁……”

    范西湖笑笑说道:“此人在南境诸多世家小国之中家喻户晓,据闻此人琴技超然,门内高徒数十,在南境有琴仙之名。此人昨日来我们妙音阁听曲,说我们妙音阁乐女不懂抚琴,弹奏的曲子不堪入耳,还说这么差劲的曲音脏了他的耳朵,更说泱泱我朝没一个擅琴之人。此人陪同南国使臣而来,气焰之张狂,不仅是冲着我们妙音阁,甚至欺我朝无擅琴之人。我昨日让此人今日再来,前一时邀了七弦先生父女前来坐镇比琴,此时情况如何了,我也尚不清楚……”

    “哦……嗯。”

    天阳轻轻点头,范西湖接着笑道:“公主驸马好像琴技入化,若七弦先生寡不敌众,西湖倒想请公主驸马试一试……”

    “驸马他……”

    天阳合上手中书籍,垂眸想想平静一笑道:“驸马府宅即将完工,想来此后多日……应该挺忙的吧。”

    陈闲确实很忙,他从今早到现在还只出过两次府宅,其中一次还是出来吃午饭,同时听晏子武说了说上午挑战城中帮派的事,吃完饭走回来的一路上,也谈了谈照生盟今后之事。随后二人在府宅门前分开,晏子武继续走街串巷去寻找挑战对象,陈闲继续来府宅内监督与指挥造园,他这之后再没出来过。造园是府宅最后一项工程,假山和观赏石的添加与变动都需陈闲点头,园中花树的砍伐与栽种也需陈闲点头,池塘园湖的改动等同样需要陈闲点头。他满院走动站一旁指挥,偶尔参考工部员外郎的想法,其他人则按照他二人的说法做,府宅从修缮建筑到今日挖土种植或填湖敲石等,工程场面依旧是热火朝天。

    府宅三百多人忙到日落时分,众人才各回各家吃小年晚饭。

    陈闲今日也是在酒楼吃过了晚饭才回来,回来时正是黄昏时候。天阳早在下午已经回府,此时正坐在内院的小花轩陪着一个人喝着茶说着话。公主府下午来了三位客人,其中两位倒经常过来,第三位一年之内来不了几次,但此人每一次来,天阳纵有再多事也会暂时搁下。如今日来的有点突然,倒不怎么意外,天阳前日还和表妹说起过此人,坐小花轩说话心情很好。

第一百九十章 两辆马车 三个人

    “驸马爷你看,公主府好像来客人了。”

    “有吗?”

    “呐呐呐……那十几人穿着重甲,这不是公主府的侍卫。”

    “好像……是来客人了。”

    公主府门前停着三辆载货马车,车上货物皆是年节各类物品,府内奴婢等人忙着卸货忙着抬货进府,门槛位置人们身影来来往往。府门前和府门内的带刀侍卫如往日般肃然站着,进出的身影有点多,若不仔细去看很难看出来,公主府侍卫身后还站着其余身披重甲的侍卫。侍卫性质不同穿装不同,穿重甲的侍卫多半来自于皇宫或者兵营,能带领这类侍卫出门的人通常手握重兵。陈闲和暖儿跨进府门才看见这一幕,陈闲看不出这些侍卫的来历,暖儿倒有些印象。

    “对了对了……驸马爷,可能是舅王爷回京了。”

    “舅王爷……燕东郡王?”

    “嗯嗯……”

    “哦……”

    陈闲点头笑笑,他和暖儿脚步未停,路过外院向着内院而行。

    公主府下午上门的三位客人正是郡王府李家三人,李北野和李烟儿这对兄妹是其二,第三位则是李氏文景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北疆之主燕东郡王李章叙,当今圣上兴帝的小舅子。李家乃本朝开国第一功臣,兴帝能从太宗第五子登上皇位,今时的朝臣可能未必知道,当时的朝臣一定清楚,正因为有李家当年的拥戴,也因为兴帝还是禹王时有个好王妃文景皇后。文景皇后可谓千古一后,其时真正的母仪天下恩泽四方。天阳承继了母后的教诲与本性等,内外各方面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燕东郡王手握数十万虎狼之师,如无恩准一年只可回京三次,此次回京正是过年和子女团聚。

    此人也是个非常护短的人,自从天阳出生后多年以来一向疼爱关心天阳,天阳母后死后,他的关怀近乎无微不至,他们李家的传统大抵都有点护短。天阳母后就这一个弟弟,对于天阳来说,这是个很好很好的舅父,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若说天阳如水一般的温柔与柔美仪态等出自于文景皇后的谆谆教导,那么她心有猛虎与爱虎及认为男子该如百兽之王等豪迈心性则可能多少受自于舅父燕东郡王和姑姑长公主的影响,也可以说天阳的成长有这三个人的影子,母后和姑姑及舅父。

    文景皇后和兴帝妹妹均已薨逝多年,燕东郡王又常年不在京都,天阳近些年早已有了她自己进一步养出来的完美心性。

    舅父回京过来看望自己,天阳自是高兴,七八年前或许还会像小女孩一样高兴,如今是平平静静的在心底高兴,本来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能说的话自是不少。舅父这层身份无疑是个能使人感到亲切的人,燕东郡王的外貌等也多少有着文景皇后的影子。天阳看见舅父会想起母后,舅父的到来也令她想起了自己驸马,用膳时曾想过舅父在这儿,若驸马回来了不过来见一面未免有些不敬,她前一刻来小花轩时已让郁欢在驸马寝楼前等着。

    陈闲此时走回内院走来自己寝楼,郁欢上前福一礼笑着说道:“驸马爷,燕东郡王来了,公主有请驸马爷移步小花轩。”

    “哦……”

    陈闲点点头交代了暖儿几句,转过头微笑说道:“有劳郁女令带路……”

    他其实并不意外,妻子舅父来了,朝堂地位比自己高,辈分也比自己高,妻子若不请自己过去,自己也不好主动过去。

    ……

    ……

    此时落日已沉入西山,小花轩位于天阳寝楼后方的花圃林,倚着花圃假山赏石而建,前面是亩小池塘,弯弯曲曲的石子路通向花轩。花轩比亭子高大很多,东西两面封着墙开着窗子,南北两面挂着丝竹垂帘,花轩外站着十余名近婢,晚霞的光芒照着此间,余晖与灯笼相映成趣。清风拂动着丝竹垂帘,说笑声时不时传出来,多数时候是天阳甜而不腻的嗓音和燕东郡王洪亮的笑声,李北野和李烟儿说话不多,兄妹坐在花轩内的小桌案前。

    花轩地面铺着名贵的毛毯,四个人三张桌案,李北野时不时看一眼外面,好似在看陈闲有没过来。李烟儿吃着果子,好半会儿才笑着说一两句话。花轩内气氛很好,如一场小型家庭聚会,这本也是一家人。燕东郡王武人出身,但绝不是糙汉子,曾也是郡王世子,年轻时非常英俊,如今中年内敛了些,神态也坚毅了些,常年在战场上征战的人,目光锐利如鹰。

    陈闲曾经见过燕东郡王一面,当时和妻子天阳拜堂时正是这位舅父主婚的,他来小花轩的一路上已经回忆起这个舅父。

    郁欢在花轩外停住脚,近婢掀起丝竹垂帘,陈闲拾阶而上,三两步迈入小花轩。

    “公主……”

    “嗯……驸马回来啦……”

    “见过表姐夫……”

    “好……表妹你好,世子表弟你也好……”

    陈闲大步而入随后停下脚,天阳和李北野及李烟儿先后站起身,燕东郡王随后缓慢地站起身,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陈闲。

    “甥女婿陈闲……”

    陈闲微笑着揖一礼,想想措辞说道:“拜见舅岳父……”

    “嗯……”

    燕东郡王目光审视陈闲:“一家人不用多礼,随意……”

    他说完话自顾自地盘腿坐下了,他对面李北野和李烟儿也同时坐下了,陈闲左看右看随即听见妻子嗓音。

    “驸马来我这边坐……”

    “好……”

    陈闲微笑着抬脚向前,走来妻子天阳身边盘腿坐在矮案前。

    他回京后在公主府还是第一次和妻子挨着坐,原本除先后三次同膳和一次在内院门口相遇以外,在府内还从未有过其余的近距离接触,在府内也就同膳时候说过些话,今日倒说得上突发情况。天阳到底来说也与陈闲相同,舅父过来了不请驸马过来露个面自是不好,她倒并未为此多想。她端庄地跪坐着小口小口品着茶,陈闲盘腿坐着也端起茶盏喝了口。四个人的家庭聚会由于陈闲这第五人的忽然加入,小花轩突然陷入了沉默,李北野在燕东郡王面前向来老老实实,他纵有一肚子话想说也只好憋着,李烟儿也没话题。他们不说话陈闲也没话说,燕东郡王直至此时仍在打量陈闲,此时不由皱起眉头。

    “你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燕东郡王皱眉问出这句话,李北野和李烟儿不明所以看向陈闲,天阳端着青花茶盏,也好奇地转眸看向身旁自己驸马。

    “我……”

    陈闲低头看看自己,这一刻不由哑然失笑。

    ……

    ……

    燕东郡王这个问题也就他自己不知道问题答案而已,天阳知道自己驸马是从陈家府宅回来的,李北野和李烟儿也知道这表姐夫这些日忙着修缮府宅,那多半是从府宅回来的。燕东郡王不清楚这回事,他现在看见的是陈闲白色的外袍有细条细条的绿色污渍和黑色污渍,袖口和袍角位置还好似有点点的泥浆印,这给人感觉像是滚大街回来的。老实说燕东郡王对陈闲印象很差,或者说对陈闲印象向来不好,他也曾听说陈闲是个平庸无能的病书生,他觉得陈闲配不上自己外甥女天阳。但如今二人终究已经完婚一年,过去的事他对此没什么好多说的,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也越来越觉得不般配。

    他眼中这外甥女生得比姐姐更好,李家如今上下三代最好看的人儿,有着近乎完美无瑕的美,身旁坐着的人虽相貌堂堂,可身上委实太脏不成看像,也简直不成体统。燕东郡王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李北野和李烟儿沉默地看着,前者一脸恶趣味笑容,后者掩着唇偷笑。陈闲看看自己外袍又看看自己袖口,然后又转头看向身旁妻子,妻子天阳肌肤胜雪细嫩润红,衣裙纤尘不染裙香醉人,他不由有些小尴尬,他平时绝对很注重外表,可今日这么突然没办法。

    天阳完美眸子看着自己驸马,看了会儿也有点想笑,反应过来搁下青花茶盏,及时说出了自己驸马为何这么脏的原因。

    “舅父有所不知,驸马近日为修缮老宅而操劳,云裳请驸马过来有点急,这才来不及更换衣裳……”

    “对……的确如此……”

    陈闲微笑着拱拱手道:“来时匆忙不及更换,今日在舅岳父面前失态了,望见谅……”

    “原来是这样……”

    燕东郡王沉默下来,他在这一瞬忽然感觉这甥女婿好似应变自如,言行举止也似乎隐有大气度,倒不太像平庸病书生。

    他收回视线,眉头也才舒展开,忽然站起身笑了笑道:“那你们自己聊,我就不掺和了,我自己走走……”

    “嗯……”

    天阳站起身来柔声说道:“舅父请便……”

    “请便请便……”

    燕东郡王背着手打着哈哈,神态其实有些不正常的在掩饰内心,满不在乎地走出小花轩。

    天阳听得懂自己舅父随意走走的话中之意,李北野和李烟儿也知道自己爹自己父王随意走走的意思,他兄妹二人对此从来是沉默态度。花轩内唯独陈闲不理解这舅父在这内院随意走走是何意思,这么突然这么明显,其实能看出来肯定有问题,他并未多想这种事。燕东郡王走后不久,花轩内四个人也没继续待着。像今日这种情况,天阳本也主要是陪着舅父说会儿话,请驸马过来也只是过来见一见,和驸马的谈话或互动属于二人的私事,她不会因为旁人看法影响到自己对驸马的判断,也不会当着旁人的面说起自己和驸马之间的话题,那在花轩内坐着自是没太多话好说。

    她和表妹李烟儿在花圃林散步,陈闲和李北野已经绕到寝楼前面,正向着驸马寝楼走着。

    舅父自己走走,二人一人陪表妹一人陪表弟。

    ……

    ……

    公主府内院已稀稀疏疏地亮起灯火,天阳纵然不在寝楼,她寝楼灯火也依旧最亮,近婢走进走出忙着手上事。驸马寝楼如常安静,花颜花貌前一刻才离开,暖儿这一刻在寝楼内走着转着,或摆弄些物件,或除一除灰尘等,欢乐地哼唱着小曲调。陈闲和李北野走来寝楼外堂坐着,暖儿听见说话声走出来看了眼,看见是驸马爷和世子表弟,便又拿着鸡毛掸子进去了。陈闲听这世子表弟说起来才明白难怪这么些日没露面,原来是燕东郡王回京,每次回京第一件事是考这表弟的骑射和武艺。

    “你平时不也经常练习骑射和武艺?有必要临时抱佛脚整日不出门?”

    “唉……表姐夫你是不知道我父王老爹有多么苛刻,我昨日开了八百八十弓,你看看我两只手,淤青起泡了看见没?”

    “啧啧……你这也够惨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反正也已经不在乎了……话说,表姐夫你府宅修缮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快完了……”

    “那正好……最近太阳不错,山间积雪也应该融化掉了,等你府宅完工,我们约个时间出城比试射猎……”

    “好啊,没问题……”

    自从上次在自家骑射场看见陈闲小试身手十箭全中,李北野这些时日也就只记着和陈闲出城比试箭法这一桩事,近日疯狂练习射箭,不仅因为燕东郡王回京以后会考他,也想着到时候能够稳赢陈闲。李家父子父女三人今日来公主府,一是过来看一看,二是燕东郡王自己想随意走走,这位郡王每次回京,当天绝对来一趟公主府,近十五年来向来不隔夜,也绝对是在处理完回京诸事后第一时间过来,但燕东郡王每次随意走走最多只走小半个时辰。

    独在北疆十五年日夜思念,只为每次这小半个时辰看一眼或说两句话,天下痴情之人或多不胜数,燕东郡王可当第一。

    他不续弦不纳妾,此生唯爱一人,心结也在此一人。

    入夜。

    西北风裹挟着寒意吹拂着大地,内院楼檐下的灯笼随风轻摇,李家父子父女三人已离开公主府回到郡王府,内院一切变回了原样。除近婢以外的婢女大多已经洗了睡了,内侧走廊时不时能看见近婢们走动的身影。陈闲刚洗完澡坐在床上练功,外室响起轻微的洗浴声,不一会儿又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随后外室也熄灭了灯火,驸马寝楼内外一片漆黑。对面寝楼倒仍然灯火通明,待抱着白瓷小酒坛的近婢迈入天阳寝楼,天阳寝楼楼外不一会儿也关门熄灯了,楼内没多久也熄了灯。

    第二天腊月二十四。

    晴。

    内院婢女今日比平时起得更早,按习俗今日须得掸尘迎年节,内院楼屋楼阁众多,平时虽然每天除尘清洗,各个地方几乎一尘不染,可今日毕竟是习俗日子,内院每个角落都必须扫一扫洗一洗。驸马寝楼也自有婢女过来洗门洗窗清扫除尘等,这些事倒用不着暖儿动手,她要做的只是伺候陈闲生活起居等。陈闲今日又将是忙碌的一天,府宅的造园也仍需亲自指挥与监督,他已经一再让人加快速度,预计今明两日应该可以全部完工,今日也是大清早乘坐马车过来,吃过早饭来到府宅指挥。

    晏子武吃过早饭又继续去为照生盟扬名,昨日已经放慢挑战速度,毕竟名气与影响力也需众口传播,这种事也急不来。

    燕东郡王是昨日早晨回京的,天阳昨日下午才知道,身为晚辈自也该上门拜望舅父,她往年也会在第二天上门。至今日离过年已没几天,公主府内院也有了过年氛围,婢女们忙碌的同时说说笑笑,看见天阳款步走出寝楼走过来,婢女们远远近近地福一礼。天阳笑不露齿走着,偶尔转眸四处看一看,阳光很好气氛很好心情自也美好。

    她乘坐着车驾去郡王府,内城陈家府宅有两辆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来,两辆马车下来三个人,范西湖和温七弦及温贤淑。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二十年 贴窗花

    “对对对……”

    “搁这儿搁这儿……”

    “轻点轻点,动作都小心些……”

    “驸马爷驸马爷……有人找……有人找你哦……”

    冬日阳光底下的造园工程如同昨日般热火朝天,敲击、吆喝、说笑和喊号子等各种声音混成一片,三百多人情绪高涨的忙活场面,仿佛令得府宅内的气温高于府宅外。众人大多衣装单薄,甚至有人光着膀子露着结实的臂膀,府内地面积雪早已融化掉,这场面给人感觉恍如夏日。园湖水畔围着四五十人,水边有人清淤或清理杂草水草,有人挑土垒堤或挖土疏通府宅水流,有人叉着腰或背着手站着,一块一块半人高的观赏石被人运过来,究竟搁在湖畔什么位置什么角度更具观赏性,众人或指挥或皱眉商量。陈闲站在湖畔人群间,身周站着工部员外郎和营缮司的普通小官小吏。

    “驸马爷,有人找你……”

    暖儿雀跃地跑过来,小小身影穿来穿去乱入人群,喊了好几嗓子才看见驸马爷闻声回过头。

    “是什么人找我?”

    陈闲转身离开后府宅造园如常继续,他并不认识范西湖,但既然是和温七弦和温贤淑一起过来的,便当成是半个熟人了。范西湖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见公主驸马,她并未透露她和天阳的关系,这本是不可告人的秘密,除她们自己人以外,再没其他人知道天阳和妙音阁和范西湖的密切关系。范西湖有内城第一美人之称,经营着京都城最大的乐坊,除开她和天阳的关系,她自己在内城也绝对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她在京在朝的人脉关系来自于天阳早些年的暗中铺设。她这些年自己也交友众多,若不相识也不可能凭着一两句话请动温七弦来妙音阁坐镇,今日过来找陈闲,正是为南境琴仙生事一事。

    其实提出过来请陈闲出马相助的人并非范西湖,反倒是温七弦,这正合范西湖的本意,她本也说过想请公主驸马出面。

    对街小茶摊茶水冒着热气,陈闲等五人围坐在茶桌前,温七弦说着为何而来,陈闲面带微笑地听着,时而点点头。范西湖总共只讲过三句话,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位公主驸马,她若不透露她和天阳的关系,在旁人看来二人今日第一次见面本就不应该认识陈闲,自是不好多说太多话。南境琴仙南春翁在妙音阁生事一事其实已经不是单纯的藐视妙音阁,温七弦昨日在妙音阁坐镇和南春翁比琴,也并未分出一个高低,反倒使得这件事升级成了南境与本朝在琴之一道上的巅峰较量。这好似隐隐关乎本朝宗主国的国体与国威,事件的升级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南国使臣也说本朝无一擅琴之人,这本就是一种挑衅。

    南国使臣说本朝无擅琴之人已经在京都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至今日所引起的反响可想而知。

    有人说这小国夜郎自大,也有人说这小国坐井观天。

    可这种事好比如两军对阵,光凭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终究得看真本领,后来共同提议两国坐而论琴比琴斗技。

    温七弦过来找陈闲,正是邀请陈闲加入本朝这一方参与两国的琴道较量。

    “好,没问题……”

    陈闲听完温七弦这些话,笑着说道:“时间是后天腊月二十六是吧?地点妙音阁,没问题。”

    “哈哈……好……”

    温七弦捋须大笑起来。

    他身旁温贤淑和独坐一方的范西湖也笑了笑,这件事如今不仅是妙音阁的事,也还是本朝的面子问题。但两国比琴斗技全然属于半民间半官面较量,朝廷不可能为着这点事专门操办一场琴技比拼,这也不属于朝政中事。纵有官面上的人出面,也就大乐司和教坊出些人,礼部也可能会来个人主持一下。而温七弦在大乐司和礼部都挂着闲职,他能同时代表民间和官面。

    他三人乘着马车离开以后,陈闲又回到了自家府宅继续监督与指挥造园。

    ……

    ……

    午时阳光温暖,京都城大街小巷热热闹闹,城内每个角落都能看见辞旧迎新的喜庆氛围,家家户户掸尘清扫屋院,小孩提着玩具蹦蹦跳跳地穿街走巷。百国使臣至今日已尽数到京,这些异国人要么有自己的应酬对象和杂事,要么整日吃喝玩乐。近些日大量外地人涌入京都城,给本就人口密集的城池造成了不少的堵塞,尤其是外城这等无身份限制的鱼龙混杂之地,已近乎是人满为患。内城街道上也是行人车马密集如网,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马车没人喝道几乎没法前行。

    天阳在郡王府吃过午膳,回了趟公主府后此时又来到了内城,正准备去妙音阁,她的车驾行驶在街中一路上畅通无阻。

    车驾同样是在这条街,今日也同样没有危险尾随,那五个惊叹天阳之美的异国人也同样不见踪影,街上一切平静得好似当日那五人从未出现过。妙音阁的生意向来极好,这些年生意上未曾有过大起大落,这归功于范西湖的合理经营。天阳每次来妙音阁,范西湖绝不会当着旁人露面,她们在人面前素无交际。而天阳去妙音阁后院是先上楼再从暗层下楼,有时候是单独去后院,有时候是郁欢陪着一起去,此时则是她独自一人向后院走着。

    范西湖也早先一步站在院口拱门下等着,等到天阳款步走过来,随后陪着走向院内。

    “昨日南春翁在此生事结果如何了?”

    “结果越闹越大了,闹成了两国坐而论琴比琴斗技,于后日在我们妙音阁举行……”

    “两国坐而论琴,比琴斗技?”

    天阳停下步子,停在院子的小池水车旁,她平平静静的心底倒有些意外,轻声细语说道:“那这岂不关乎我朝颜面了?”

    “确实如此,但南国使臣挑事在先,倘若置之不理,便正应了他们自己的话,我上午陪七弦先生去邀请过公主驸马了。”

    “驸马他……”

    天阳略微想想,抬眸柔声试问道:“驸马他答应了两国坐而论琴?”

    “对,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

    “嗯……哦。”

    天阳垂下眼眸想着这些事:“其实……也好。”

    “对……驸马他……他琴技出神入化,想来是……并无问题吧……”

    她反复想想自己这些话,感觉好像应该没什么问题,好半晌抬起眼眸笑不露齿,完美的脸绽放出来的抿唇笑一瞬即逝,心间终究是装着这件事,却并未再去多想,先一步转身迈着步子继续走向藏书楼。范西湖稍慢一步陪在身旁,说完两国坐而论琴,然后又说起捕快背后主使者,自从上次线索断掉后,至今日仍然没有新的线索,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掩盖这一切。但无论什么时候有线索,天阳一日没说停止,范西湖则一日不会懈怠,每天都在通过不同的关系和渠道调查这件事。

    这件事在天阳心中一直是件大事,每次过来顺便问一问,问过后又说起些其它事。

    晏子武仍在挑战各门各派各处武人馆的消息,此时又次在天阳耳畔响起,她听着听着又因照生盟而联想起了自己驸马。

    ……

    ……

    南国使臣说本朝无擅琴之人这种话已经传入兴帝耳中,也差不多已经传遍京都,朝中大臣自也都听说过这种话,私下里也会嘲讽南国使臣一两句,更有国子监的学生在酒楼茶肆等地为此口诛笔伐,三三两两坐一起讨论得唾沫横飞。这种话无论是南国使臣说的,还是南境琴仙南春翁说的,都并不是在庄严的场合上说出来的,换句话说只是在市井之地说的,也是在市井之地传开的,这不能说对本朝宗主国大不敬,但这可以说是很温柔的一刀。

    朝臣们为此恼怒也好,觉得是种羞辱也罢,最终也只能凭借琴道真本事说话,不可能因为这点事而向南境出兵。

    南境世家小国也挡不住本朝千军万马。

    本朝与众多藩属国向来和睦,南境多少兵多少将,兴帝清清楚楚,若想违背太祖盟约踏平南境,其实轻而易举。

    “呵呵……”

    “说朕的大兴朝无一擅琴之人?区区蝼蚁弹丸之国,疆域虽小,口气倒不小……”

    兴帝午后散步站在廊桥上俯瞰着小半座皇宫,他把这种话当成笑话而已,但心中自也很是介意,也自然会关注此事结果。后宫众多嫔妃也有不少人谈论此事,对此话大多是嗤之以鼻,也有人为此恼怒,如皇太后就颇为恼怒,却不可能为此把南国使臣拉过来斩了,到底还是并没当着本朝文武百官或兴帝的面说出这种话。后宫诸人为此谈论为此恼怒也只能如此而已,干政或干涉宫外之事皆属后宫之人大忌,哪怕皇太后也从不会在兴帝面前谈论国事,对于坐而论琴比琴斗技都只能关注结果。

    此一事往大了说确实关乎本朝颜面,朝堂上下大都对此非常关注,温七弦这一日忙得不可开交。

    ……

    ……

    陈闲倒并未把这种事太当回事,他自己这一日也忙得不可开交,府宅的造园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以改造进展速度奇快,若说修缮建筑是细致活,造园则大抵是抽象活,也大抵是艺术活。从昨日到今日的日落,这两日时间府宅的景观已经初具规模,不需要动的地方依旧保持着原本的景致。陈闲等到所有人回去以后才走出来,他出来时晏子武早已经回来坐在小茶摊。晏子武今日走得比较远,他所做也就照生盟这一桩事,其它事兴致来了随口问两句或说笑几句。

    在酒楼吃完饭回公主府已是黄昏时候。

    今日掸尘习俗日,驸马寝楼内外已被婢女们擦洗得一尘不染,连窗子缝隙也绝看不见半点灰渍污垢,整栋驸马寝楼给人感觉焕然一新,仿佛空气都比今早出门前清新了些。公主府内院经过这一日,年节气氛愈来愈浓,走动的婢女们还有人端着新剪的窗花窗纸这些,待明日二十五才能贴上新的窗花窗纸,今日只是做着清点与准备。陈闲和暖儿回到寝楼没多时,有几个内院婢女过来找暖儿,让暖儿挑选驸马寝楼的窗花样式,这小丫头也爱新鲜爱挑选。

    “驸马爷你也出来看看嘛……鲤鱼跃门的窗花好不好看?”

    “随你了……”

    “那……金鸡报晓的窗花要不要呢?”

    “你看着挑……”

    昏黄迷蒙的灯火,暖儿欢天喜地在寝楼外堂挑选窗花,陈闲从自己内室出来,路过外室路过外堂,走出寝楼准备去外院找一趟刘府令。府宅明日可以完工,他后日也没时间,世子表弟也还等着他有时间出城比试射猎,府宅修缮完了肯定需得添置些桌椅家什之类的,反正妻子天阳上次开过口,若需银子可以直接去找刘府令,他没时间亲自购置,这只好交给刘府令。

    陈闲从寝楼出来时,天阳正巧散完步带着近婢们走回寝楼,远远的看见驸马身影,她不免想起自己驸马将与南国人坐而论琴比琴斗技。此一事没人能预知结果,能压住对方一筹自是极好,可若一旦不如南国,这便有损本朝宗主国的颜面,到时候或有人因此不悦,甚至或因此发难。天阳考虑问题向来考虑得很远,她看见自己驸马身影,停下步子站在寝楼前,晚风拂着及腰长发,吹动着髻上凤钗珠玉,她不自觉想着这些事,心中自是盼望有个好的结果,过多的担心毫无意义。

    “公主,你快进来看一看,这些等到除夕当晚要不要……”

    “嗯……乳娘,我看看……”

    天阳站在寝楼门前短暂地想了想坐而论琴,听见何乳娘声音,便转过身迈入寝楼,她近日得开始为年节诸事做些决定。

    富丽而又灯火通明的寝楼,近婢身影时进时出,轻言软语的说话声持续了半夜。

    次日。

    腊月二十五贴窗花。

    陈家府宅从初三修缮至今用时二十三天,各项工程已终于尽数完工,沉寂了二十年的京都陈府,在这一日恢复了色彩。

    陈家。

    百年开国功臣。

    十余位文臣武将。

    定南王。

    太宗年间吏部尚书。

    新治二年科举状元。

    这一幅一幅画像,一段一段事迹,一缕一缕先魂,都在向人们述说着,陈家……曾经辉煌过,京都陈府也曾高朋满座。

    今年,京都陈府也能贴上新剪的窗花。

第一百九十二章 她听见了

    寂静的夜。

    夜空悬着半轮残月,晚风吹动着云朵。

    内院人少如往日安安静静,外院人多也如往日热热闹闹。

    今日可以说是陈闲最忙的一天,府宅的造园结束于下午的申时,他这之后回过一趟公主府,按习俗也给自家府宅每一面窗子贴上了窗花,红艳艳的窗花看着很喜庆。昨晚交代刘府令购置府宅的桌椅家什等,今日下午陆陆续续的运过来了几批,主堂和花厅已经摆上桌椅条案,府宅已有了几分人住的气息,至少进门的人不至于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工部营缮司的人全部离开了,他们的各种工具器械等也被带回去了,未用完的修缮材料等也早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来。公主府五十名侍卫是在下午完工以后一起回来的,府宅突然少了这么多人,一下子变得空旷而又幽静,仍然住在府宅的也就晏子武这一个人。陈闲回来后刚又去外院找过一趟刘府令,问了问购置家什用具这些事,临走时顺便提了提,让刘府令明日请些高僧老道过来在自家府宅做一场法事,除晦气也主要告慰先灵,这也好像是旧宅翻修后的民间习俗。

    这些小事陈闲全交给了刘府令,他从外院回来后洗了澡上床睡了,暖儿今天跟着他来回跑动也很累,也早早洗了睡了。

    喜庆而疲累的一天静悄悄的如此过去。

    次日。

    腊月二十六,杀猪割年肉。

    离过年已越来越近,公主府内院外院的婢女近日一天比一天起得早,往往天还没亮就能看见婢女们在薄雾下忙碌走动的身影,欢乐的笑声远远近近的时不时传过来,气氛已很是热闹。陈闲还没起床,睡在温暖的寝楼内,天阳也还没到起床时间,睡在温暖而又私密弥漫清香的寝楼内。城内城外养了猪的家院会在今日煮水杀猪,公主府从来没有猪这种动物可以杀,外院也就养着两只虎和马厩的马匹,公主府的年肉只能从集市上买回来,这都是外院刘府令的事。

    待太阳升起来。

    驸马寝楼如常响起了暖儿欢快的声音。

    “驸马爷,起床啦……”

    “起来了……起来了……”

    今日将去妙音阁参加本朝与南境的坐而论琴比琴斗技,陈闲心中自是记得这件事,昨日听说此一事吵得沸沸扬扬,终究来说关乎本朝宗主国的颜面问题。温七弦昨日来过两次陈家府宅,能看出这位老人很在意这件事,也貌似有些外来的压力。陈闲倒并未感觉到多大压力,该尽力时自当尽力,最终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不至于忐忑难安。他昨晚一觉睡得很香,起床后穿衣穿靴洗漱出门,来自家修缮好的府宅走了走,府宅尚有些许小问题不急着处理,随后坐小茶摊和晏子武一起吃早饭。

    “陈闲兄……今日要参与坐而论琴?”

    “对啊……”

    “哈……倒也合情合理,陈闲兄本是书生出身,那我祝你大挫南国傲气!”

    “啧……子武兄怕是假的南境人吧?”

    “哈哈……”

    陈闲和晏子武吃过早饭各走各的,陈闲带着暖儿步行着去下下条街的妙音阁,晏子武背着子午剑继续去为照生盟扬名。

    ……

    ……

    南境几个世家小国多年以来向来不分彼此,南境南国仅是称呼上的不同,地域上彼此互通相连,国与国之间几乎没什么分歧,像跨国为官、跨国经商、跨国娶妻等在南境这块土地再正常不过。它们在外是本朝藩属国,在内则是兄弟之邦,像跨国迎娶邻国重臣千金或邻国公主等也再正常不过,南境武国独掌大权的万俟皇后则曾是邻国的长公主,晏子武的第三个姓万俟姓,正是出自于这位武后,此事并非秘密。倘若真细分出来,南国使臣和南境琴仙南春翁其实并非同一国人,但在本朝人眼中他们南境是一家,他们这些小国的使臣也都相互认识,前些日也是一起抵达本朝京都的。

    南国使臣和南春翁说本朝无擅琴之人,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这些话,本朝人会将之归为南境这块土地。

    那么今日则相当于是本朝和南境世家小国的坐而论琴。

    今日的妙音阁非常热闹,这条街本就处于内城最繁华的区域,平时车水马龙已经足够拥堵的了,此时更是有一眼数不清的马车和轿子陆陆续续来到这条街。马车轿子停在妙音阁门前,下车下轿的人们接二连三的走入妙音阁,这些人其实大多非富即贵,普通人也住不进内城,内城的普通人也不会来妙音阁这么高消费的地方。今日还有不少西境和北离的异国使臣过来看好戏,这一个个则大抵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南境其它小国的使臣等人也都过来了,南国使臣和南春翁也早已经来到妙音阁。

    妙音阁的内部是圆筒形结构,此时圆形的楼层栏杆前已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楼中央的一座舞台也是圆形,舞台上坐着二十个人。本朝和南境一边各十人,二十人面对面坐在琴案前,一人面前一张琴一盏茶,二十人二十张琴案二十张琴。陈闲坐在本朝这一边的最前面,他身旁坐着的是温七弦和温贤淑,他不认识本朝其余七人,想必也是温七弦邀请而来的人。对面是南境琴仙南春翁,此人年近七十岁,既有琴仙之名,琴道造诣自不会太差,此人身旁身后坐着的是他调教出来的九个高徒。

    圆形舞台的周围坐着五六百人,楼层栏杆前站着二三百人,还有不少陈闲比较熟悉的面孔。

    “坐而论琴比琴斗技事小……”

    “可若压不住南国,有损我朝颜面可就事大了……”

    此时在妙音阁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的本朝人,大多在心中这样想,或交头接耳低声讨论。元岁公和几个老友坐在舞台的周围,几人神情凝重,时而低语几句。楚梦莲和自己母妃云妃娘娘站在栏杆前,也时不时低语几句。楚月娇和自己的官家好姐妹也站在栏杆前,笑盈盈地看着舞台上坐着的陈闲,时而与身旁人说几句。李北野和李烟儿也来了,甚至燕东郡王也在场,他三人坐在舞台周围的桌子前喝着茶,李北野是因为陈闲在场才来的,李烟儿是喜爱琴曲,燕东郡王则是因为南国使臣的话而来,他倒要看看南国使臣凭什么说出这种话,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陈闲竟也坐在舞台上。

    “这么大的事,他真的能行?”

    这位郡王很有些怀疑,尽管李烟儿说过无数次表姐夫琴技超然,可燕东郡王始终不太相信。

    ……

    ……

    代表本朝上场的这十人到底行不行,也同时是在场的所有本朝人最关心的问题。前一刻都听舞台上的二十人自报过家门,他们对温七弦这个人自然并不陌生,自都认为绝对有资格代表本朝上场,温贤淑在京都的名气也不小,何况是温七弦唯一的亲传弟子,众都认为温贤淑也有资格上场。可其余人的名声一个比一个小,更有人甚至名不见经传,更更有一人根本没道理坐在舞台上,这大抵指的是陈闲。陈闲只是个平庸无能病书生的说法,曾被京都太多人拿来谈论,也不怪他们有如此想法。

    妙音阁内虽然有上千人,其实场面非常安静,绝听不见半点喧闹。

    坐而论琴和比琴斗技是两回事,顺序自是先坐而论琴,然后再比琴斗技,舞台上坐着的二十人此时便开始了坐而论琴。

    “请教伍缘兄,乐,为何物?”

    “古人曾云,乐,乐也,自当为乐。”

    “先古曾有一国,名为商,商君征战四野,曾作一曲,名为浩,请教贵国莫云先生,商君作浩,所图为何?”

    “所图之物乃天下。”

    “错。”

    “何错之有?”

    “错在先生没分清楚天下与民心,商君志在天下没错,但作浩是为民心,其时,民不聊生,商君作浩曲安抚民心……”

    圆形舞台上二十人坐而论琴,实际上就是围绕着琴和曲进行唇枪舌战,本朝和南境一对一的轮流问对方问题,直至对方无言以对。这较量的是对方人的学识与底蕴,代表的自然是自己这一方这一国,若肚子里没点东西,可能会被对方人问得面红耳赤,两方人问出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都搜肠刮肚的意欲难倒对方。两方人在舞台上激烈地辩论,其实没半点的火药味,舞台周围坐着的和楼层栏杆前站着的人都没发出半点响声,沉默而表情凝重地听着,无论听不听得懂,颇觉气氛紧张。

    妙音阁门前。

    车驾缓慢地停下来,郁欢托着天阳白玉手掌扶下车。

    今日这条街上行人车马委实太多,车驾纵然有侍卫们左右开道,可前面堵着也没法过来,内城这一段路大约堵了三四回,此时才赶过来。天阳前日昨日心间就装着坐而论琴这件事,她希望今日有个好的结果,一是在乎本朝颜面,二是不愿看见因为不如南国从而招惹来一些针对自己驸马的无端责备。她下车后步子比平时稍微匆忙了些,耳坠和髻上珠玉随着步子轻摇,抿着唇神情倒如常平平静静的。妙音阁早有人在门前等着她过来,范西湖也早在楼内最边缘的隔间等着。隔间是专为天阳平时过来在楼下听曲而搭建的,天阳不过来时,隔间也不会对其他人开放,这是天阳私人的楼下雅间。

    妙音阁舞台周围坐着数百人,天阳走在楼内走廊看着这一幕,眼眸一转也看见了坐在舞台琴案前的驸马。

    隔间门被人左右推开,迎进来完美无瑕的天阳,后又立马被人合拢。

    “西湖,坐而论琴开始多久了……”

    “才开始,公主请用茶……”

    “嗯……”

    隔间如一间茶室,木质地板正中间铺着绣花毯子,毯上放置着一张造型古雅的低矮茶案,整间隔间弥漫着天阳的裙香。

    ……

    ……

    两国坐而论琴比琴斗技备受朝堂上下的关注,许多人不方便亲自过来,妙音阁今日便还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眼线,有些眼线来自于权贵府院,有些眼线来自于王公豪贵之家,更有来自于皇宫内的眼线。这些人有的坐在舞台周围,有的站在楼层栏杆前,自不同的角度注视着圆形舞台,听着舞台上二十人的唇枪舌战。天阳刚来就已经全神投入,端庄地坐在低矮茶案前,左手托着茶盏底部,右手兰花指拈着小茶盖,安安静静地听着隔间外传过来的辩论声,她不仅专注地听着,同时也在思考着若是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对方问出来的问题。她刚问过范西湖,自己驸马还没讲过一句话,没错过便觉庆幸也觉舒心。

    “……治定功成,礼乐乃兴,何解?”

    “国无乐,则国不兴,百姓受乐,因而乐,乐可感化也可教化人心……”

    “先古五帝三王,各有不同乐曲,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得以同欢喜,共勤劳,今帝即位,也曾命人作太武三曲……”

    “请教贵国夏青兄,音之起始何在?”

    “音在于人心,音随人心而变,人心随物而变,音也在于物,音或激昂,或欢喜,或悲愤,或愤怒,皆为物所变……”

    “有趣,你一说人心二说物,根本答非所问,自相矛盾……”

    “我话未必如此……”

    “怎见得?”

    妙音阁内直到此时除了舞台上有声音,其余地方仍旧非常安静,纵有人讨论也只是窃窃私语。坐而论琴已经进行小半个时辰,到现在仍没人点名陈闲问出任何问题,他面带微笑地听着也思考着,这些问题他几乎都有自己的回答,他没说话坐在舞台琴案前颇为悠哉。对于在场的大多数本朝人来说,没人问陈闲问题或许是件好事,到底觉得陈闲可能回答不出来。燕东郡王也如此想的,他一不相信陈闲的琴技,二更不相信陈闲有如此深厚的学识底蕴。其实到现在李北野和李烟儿也这么想,这坐而论琴委实说的太深,他兄妹好多问题根本听不懂。

    在场听不懂的何止他兄妹二人,楚梦莲是完全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她母妃云妃娘娘也只是勉强能够听懂三四成辩论。

    “下国南春翁……请教宗主上国的陈闲陈大驸马,何为曲?”

    “问我?”

    “正是。”

    “那我想想……”

    “不急,陈大驸马慢慢想……”

    圆形舞台上南境琴仙南春翁突然向陈闲发问,或者说突然向陈闲发难,妙音阁内不少人听着这个问题眉头陡然一皱,所有人这一刻全部看着陈闲。何为曲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简单,但同时也非常非常难,曲可以理解为声音,那么任何声音都可以是曲,人的说话声可以是曲,动物的叫声也可以是曲,天地之音皆可为曲。这个问题有无数种回答,或者说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回答,但南春翁问出这个问题,他要的显然是唯一的答案,这个问题难在这无数种回答已经算不上回答,除非有一种答案能够涵盖这无数种答案,那么这才是这个问题唯一的完美答案。

    妙音阁内所有人此时都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这个完美答案,随后却有很多人摇头叹息,或有人低声议论这问题委实太难。

    ……

    ……

    陈闲右手指头无意识地轮着叩击着琴案,仍在心中急速地思考着这个完美答案,他身旁温七弦和温贤淑也在思考,本朝其余七人也同样陷入着沉思,脸色都不由有些难看起来。南春翁无疑是南境这十人中学识最为渊博的人,也是他们中琴道造诣最高的人,他作为他们南境的领头,他不对着同样作为领头的温七弦发问,却向陈闲使出这杀手锏似的难题,其用意不言而喻。本朝大多数人心中很是气愤,燕东郡王也沉着一张脸,他身旁李北野和李烟儿皱着眉头。

    “何为曲?”

    天阳已陷入最投入的思考状态,她略微蹙着眉,唇齿轻轻咬着右手大拇指指甲,安安静静地坐在隔间,眼眸一眨不眨。

    “若说……天地之音皆为曲,也好似并非最佳答案……”

    “若……曲为曲呢?”

    她反复思考着自己想到的答案,却感觉这些答案也能被人反驳,能被人反驳的答案则不是唯一的答案。她不免也觉得南春翁这个问题的确很难,她习惯性地思考这个问题,其实也清楚,即便自己想到了完美答案,也帮不了自己驸马,坐而论琴的规则是只能由被问者回答问题,其他人回答不算数。她稍稍想想这个问题,垂下手来端起茶盏,没有喝茶,也仍蹙着眉。她此时想的是,若自己驸马答不出这个问题,那么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把这一切责任推到自己驸马身上,后果已完全可以想见。

    “但愿……驸马能想到答案……”

    她平平静静地坐在茶案前,屏气凝神听着隔间外的动静,其实也只能坐着听着等着驸马的好答案。

    在女子当爱夫的深深教诲下以及天阳她自身体贴入微的温柔心性作用下,她任何时候都会偏向于自己驸马,即便还没有深厚的感情,也还没有很深入的交流,可其实已经不算陌生了。她把驸马当驸马,把驸马的事当成是自己的事,把驸马的难题当成是自己的难题,也会为着驸马遇上的不好的处境,出现担忧生气等情绪。今日此时为本朝颜面也好,为驸马自己也罢,她不希望自己驸马一句话也说不上,但哪怕驸马最后无言以对,她也不会觉得自己驸马没用。

    其实陈闲已想到何为曲的答案,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他笑着说出答案后,天阳坐在隔间也听见了自己驸马的完美答案。

    “好巧妙的答案……”

    天阳端着茶盏,平平静静的,心底却很是意外也很是惊喜。

第一百九十三章 树 知道自己是树

    “油酥饼子喽……”

    “某家祖传的油酥饼子喽……”

    妙音阁外车水马龙,人们头顶阳光正盛,各种喧嚣远远近近地传过来。妙音阁内外恍如两个不同的世界,至少人们此时关心的问题不同,街上行人关心的是生计或玩乐等,妙音阁内的人关心的则是本朝颜面问题。在陈闲还尚未说出答案之前,妙音阁内鸦雀无声,楼内上千人或仍在思考着何为曲的问题,或担心着答不出来所引发的问题。

    本朝人众都觉得陈闲才疏学浅,或可能是本朝十人中最没资格代表本朝上场的人,对于南春翁忽然问出如此刁钻的问题,心下大都为此颇为恼怒,甚至隐然看见了本朝会因为陈闲此一人而有失颜面,这正是所谓成事在一人,坏事也在一人。其实有这种担心的人绝不在少数,燕东郡王和他身旁的李北野李烟儿也有这样的担心,楚梦莲和云妃娘娘及元岁公等人亦如此。

    而圆形舞台上坐着的二十人则相对想得更多,温七弦和温贤淑及本朝其余七人,他们心中的担心更甚于在场其他人,他们至此时仍然皱着眉在思考南春翁的问题。而坐在对面琴案前的南春翁等南境十人则是人人面带不怀好意的笑,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急,耐心地等着,等着陈闲想不出这个问题的完美答案。何为曲这个问题每个人或深或浅都有着自己的答案,可这些答案并非此时需要的答案,此时需要的是能涵盖这无数种答案的答案,换句话说能被人反驳的答案在此时则并非答案。

    “何为曲……”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陈闲从思考中抬起头,右手指头停止叩击琴案,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对面南春翁等人,说出来的答案令这十人脸色陡变。

    “曲,听也……”

    “先听,而后知道是曲,听得见,天地之音皆为曲!”

    “若听不见,天地无声,何来曲?”

    “因此,曲,听也!”

    “好!说得好!”

    “我怎就没想到这个答案……”

    妙音阁内无论是坐在舞台周围的抑或是站在楼层栏杆前的人,在此之前都只围绕着曲这一个点或扩散思路或深入地思考,因而一时之间忽视了曲的本源事理,可当答案出来以后皆恍然大悟。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却在事理之中,其实没人能反驳这个答案,这个答案自也囊括了全部答案。妙音阁内短暂地有些喧闹,也有人楼上楼下走动,但大多数人还是很安静,人们目光有惊诧有意外也有掩饰不住的欣喜。温七弦点着头笑着,温贤淑转过头看着陈闲而笑,本朝其余七人也都终于长舒一口气。

    陈闲微笑着看着对面人,南春翁等南境十人脸色颇为难看,却已无言反驳。

    “哈哈……不错,是这个道理……”

    燕东郡王大笑起来,他身旁李北野和李烟儿也带着笑,嘴上不住地称赞这表姐夫还真行。他三人前一刻还担心陈闲答不出来,这一刻很有些意外,燕东郡王也才知道这病书生甥女婿其实好像似乎还不算太差劲,起码想问题比人想得更远也更中核心。元岁公和身旁老友们也开怀笑着,在座的本朝人也大多对陈闲刮目相看,却也有人认为不过如此,到底觉得这个答案原来这么简单。这答案是简单没错,可问题是没其他人想得到,这即是非常人之所想,云妃娘娘对此颇为赞赏。

    “一语掐中问题本源,好……”

    “嗯,好……”

    天阳小啜一口茶,笑不露齿地笑着,心情也因此变得分外美好。

    环境雅致的隔间内只站着或坐着三五个女子身影,煮茶的茶香和天阳的裙香弥漫此间,天阳不说话时隔间内鸦雀无声。她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与回味当中,驸马并没有无言以对,坐而论琴也没因为自己驸马而有损颜面,担心已不再是担心,她自是开心的。心中也在想原来有这么简单而完美的答案,或许给些时间也有人能想到这个答案,可这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想到的,她看见的是自己驸马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因而觉得驸马思维很妙。

    圆形舞台上坐而论琴仍在继续,隔间外此时又传来声音,天阳忽然听出好像是自己驸马的声音,驸马在向南春翁发问。

    “哦……驸马也发问了……”

    她兰花指拈着红釉小茶盖,专注而平静地倾听,她对驸马提出来的问题充满好奇,也跃跃欲试准备思考驸马这个问题。

    然而问题也好简单,却也好难好难。

    ……

    ……

    陈闲前一刻没人向他发问,他看似悠哉地坐着喝着茶,其实早已经酝酿出一个问题,发问对象也早已决定对着南春翁。

    “琴是什么?”

    这个问题被陈闲问出来,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妙音阁此时忽然变得有些喧闹,已有不少人交头接耳地展开讨论。这个问题何止是简单,甚至比南春翁提出来的何为曲更加简单,或许三岁小孩也能回答出来,琴是一种乐器,琴是用来弹奏琴曲的,可此时绝没人认为这个问题真就如此简单。楚梦莲不相信大姐夫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李北野和李烟儿也不相信表姐夫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燕东郡王和元岁公及云妃娘娘和楚月娇等人也不相信陈闲问出的问题这么简单,那这定然暗藏着玄机。

    陈闲问出这个问题后也半点不急,他身旁身后温七弦和温贤淑等本朝九人自也不急,都还在心中思考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妙音阁渐趋安静下来了,众人都看着楼中央的圆形舞台,等待着南春翁说出答案。南春翁身旁身后坐着的他的九个高徒表情凝重地皱着眉,他们也都认为这个问题不会如此简单。坐而论琴能令发问者无法反驳的答案才是最佳的答案,即便短时间内想不出最佳答案,也能和发问者进行辩论,直至对方人无言以对为止。

    “琴……乃乐。”

    其实南春翁近乎想也没想说出答案,他有信心和陈闲进行辩论甚至有信心诡辩。

    “琴乃乐不对。”

    “为何不对?那你说琴是什么?”

    “琴就是琴……”

    陈闲微笑着端起茶盏喝口茶,笑容中有着步步引诱的笑,他对面南春翁尚不知情,笑着问道:“琴……为何非得是琴?”

    “因为……”

    陈闲笑笑说道:“因为琴知道自己是琴。”

    “噗……”

    “哈哈……”

    发出笑声的并非南春翁,当然南春翁自己也在笑,只不过他的笑声没在场其他人的笑声大。众人听见陈闲这番话感觉像听见了一出笑话,妙音阁楼上楼下上千人几乎都忍不住发笑,也有人和身旁人窃窃私语。楚梦莲笑得很开心,坐在舞台周围的暖儿也笑得很开心,嘴上还说着驸马爷真会说笑。但也有人笑过之后皱起眉,如元岁公等比较了解陈闲的人,他们听得出陈闲不是在说笑话。天阳如今已是有些了解自己驸马,若在驸马没回京之前,她或许会当成是笑话,此时并不这么认为。

    “荒谬……”

    南春翁笑罢摇摇头道:“琴非人,琴如何自知是琴?”

    陈闲笑容灿烂:“你又不是琴,你怎么知道琴不知道自己是琴?不怕你笑,不仅琴知道自己是琴,树还知道自己是树!”

    “噗……”

    “哈哈哈……”

    妙音阁内上千人顿时哗然大笑。

    ……

    ……

    妙音阁外阳光灿烂,行人车马密集如织,有正巧路过的行人听见妙音阁内传出来的笑声,当然并不会太好奇。若陈闲这番话被街上人听见,想必也会有很多人捧腹大笑,甚至可能会有人认为这是典型的傻人说傻话。妙音阁内就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傻话,也仍有人由于这番话笑得前仰后合。天阳听着自己驸马这些话,听着隔间外传进来的哄笑声,她也在笑,平平静静笑不露齿的笑,当然并非是当成笑话而笑,是才发觉自己驸马很风趣,话中有着深意的同时还能引人发笑。她的笑也多少有点看不出的难为情,在驸马话刚出口的这一瞬有过一瞬的难为情,终究是这种话非正常人说出口的话。她其实也因此隐隐感觉自己驸马非常人,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在有些了解这个人的情况下,这自不是傻人傻话,或可能大智若愚。

    陈闲一句话引得楼内哄堂大笑,笑声好半晌才逐渐变小,温七弦和温贤淑等本朝九人也笑过,笑后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树……还知道自己是树……”

    “呵……呵呵……”

    南春翁并不了解陈闲,这种话在他耳中是笑话是傻话,却也感觉这句话不简单,他倒想听听陈闲究竟何意。

    “这更加荒谬……”

    “荒谬?”

    陈闲笑着搁下茶盏,抬起头说出了一番令在场所有人全体哑然的话,也令得包括南春翁在内的南境十人顿时面红耳赤。

    “那我问你,树若不知道自己是树,那它为何长得是叶子?它怎么不长银票出来?杏树因为知道自己是杏树,它没长出银票,更没长出槐叶;槐树因为知道自己是槐树,它没长出柳叶;柳树因为知道自己是柳树,它没长成枣树;枣树因为知道自己是枣树,它长得是枣子,它没长出西瓜;西瓜因为知道自己是西瓜,它没有长成南瓜;南瓜因为知道自己是南瓜,它没有长成冬瓜;冬瓜因为知道自己是冬瓜,它没有长成苹果;苹果因为知道自己是苹果,它没有长成橘子;橘子因为知道自己是橘子,它没有长成葡萄;阁下因为知道自己是人,而没有长成……”

    “你……”

    “哈哈……因此……”

    陈闲快速说完这番话,低下头抚了抚琴弦,同时说道:“琴因为知道自己是琴,它发出来的是琴音,而非是箫笛之音。”

    他抬头笑道:“你若觉得我的话不对,那便不妨解释解释,琴若不知道自己是琴,那它为何不发出箫声?”

    “琴是琴,箫是箫……”

    “所以!还是因为琴知道自己是琴,对不对?你能说它不知道?那你试着拨一下你面前这张琴,你看它发不发出锣声!”

    “你……”

    对面南春翁顿时张口结舌。

    ……

    ……

    陈闲从问出琴是什么这个问题,他之后的每句话都暗藏玄机,或者说这些话就像一层一层不断加深的圈套,一步步把人绕进这个圈套。他层层铺设设下这个逻辑谬论的陷阱,他先一步站在了制高点,他说琴之所以发出琴音,是因为琴知道自己是琴,因为琴知道自己是琴才发出的琴音。因此他提出的问题琴是什么,他反驳的答案,因为琴知道自己是琴所以琴就是琴。

    南春翁若要反驳陈闲,他便需要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

    求证明。

    琴不知道自己是琴。

    琴若不知道自己是琴,那它为什么发出琴音,若说因为琴本身是琴,所以琴才发出琴音,那这也不能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若说琴是没有生命与思维的人造物件,它不可能知道自己是琴,那它为何发出的是琴音,而不是发出箫声,这同样不仅不能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这个疑问反而又回到了原点,如此不停的循环。南春翁已经深深的陷入陈闲设下的这个逻辑陷阱,他额头不由冒起冷汗,端着茶盏的手微微的颤抖,脸色也无比难看,他身旁身后九个高徒满脸茫然,也一个个目瞪口呆。这九人连陈闲说琴知道自己是琴、树知道自己是树这个问题都还没捋清楚,更别想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

    陈闲前一瞬一番话语速很快,和南春翁的辩论也只在这一瞬,舞台周围坐着的和楼层栏杆前站着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呵……”

    “竟连琴是什么都不知道……”

    陈闲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可能给南春翁思考时间,毫不犹豫地站起身。

    他手指着南春翁:“温老,你自己看看,就这样一个连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你还邀请我过来坐而论琴、比琴斗技?”

    他言语故作不悦,拱拱手道:“你们聊,告辞!”

    “嗯?”

    陈闲说完话甩手就走,走下舞台穿过人群,头也不回走出妙音阁,整座妙音阁上千人,短暂地都有点懵。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他为什么走

    陈闲就这样甩手走了,没有留下半句多余的话。

    至少在这短暂地小半会儿时间内,还没人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说走就走。

    妙音阁内楼上楼下上千人还保持着前一瞬的神态和心情等,他们仍有人为着陈闲说琴知道自己是琴和树知道自己是树而忍不住笑,也仍有人疑惑陈闲为什么说出这种话,还有人为着陈闲西瓜是西瓜冬瓜是冬瓜这些话而表情迷惑,大抵是被这些话绕晕了,尚未捋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再有些人则是深陷陈闲的逻辑陷阱,绞尽脑汁地思考着琴若不知道自己是琴为何不发出箫声这个问题。如元岁公和身旁老友就在思考后面这个问题,李北野和李烟儿则是疑惑着表姐夫怎么不顾坐而论琴就这样走了,如他兄妹二人这样想的人很多,前一刻好好的在辩论,忽然甩手而去,在人看来大抵莫名其妙。

    但当妙音阁内众人都反应过来,无论众人前一瞬是什么表情,这一瞬皆一点点变为了震撼,陈闲临走时的话响彻脑海。

    “……温老,你自己看看,就这样一个连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你还邀请我过来坐而论琴、比琴斗技?告辞……”

    “就这样一个连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好!”

    “绝!”

    “此话委实绝妙!”

    妙音阁忽然间沸腾了起来,更有人拍着桌子连声叫好叫绝,整座妙音阁仿佛在颤抖,此时比门外大街还要喧哗。也有人还不太理解此话用意,连忙询问身旁人,当众都明白过来后,人们的情绪在这一瞬不由自主地爆发出来,或震惊或兴奋或欢跃等,各种各样的声音鼓荡着此间。陈闲已经事了拂衣去,感受不到这种气氛,若在场也大抵只是笑笑而已。在场本朝人回过神来才知陈闲已走,他们的称赞与赞叹没有目标,这些人到底都很在乎本朝颜面,想必已没人再小瞧陈闲这个人。

    而今日来此看戏的异国人也为着陈闲的奇思妙论而啧啧称奇,更有人在心中惊叹不愧是宗主国的皇都,当真人才济济。

    ……

    ……

    陈闲坐而论琴中途甩手而去出人意料非常突然,然后是反应最快的人明白过来拍桌子叫好,再然后是隔间外人们的沸腾与喧哗声。而天阳在这之前,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前一瞬,她在思考自己驸马向南春翁提出来的问题,随后在思考驸马说出来的杏树因为知道自己是杏树和西瓜因为知道自己是西瓜这些话,直至她听见自己驸马说走就走的说话声,思绪立刻回过了神,她心温柔也向来敏捷,无需旁人解释,在这一瞬也立刻明白了自己驸马为何甩手就走。

    “公主驸马真是……好生让人吃惊!”

    范西湖陪着坐在低矮茶案对面,她也是在一瞬间明白过来的,情不自禁地很有些惊讶。

    “嗯……”

    “驸马他……他真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天阳深受文景皇后的严苛教导,她自小就才情卓越,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各方面的天赋也非常非常高,记忆力更是超乎寻常的好。她很小时候就学会了独立思考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此长期以来自然而然养出来的心智远远超于寻常人,应变能力也非寻常人能及,她体贴入微的敏感心性观察事物的发展轨迹也向来或多或少有着先见之明,可她此时其实非常意外。她在自己驸马走后才恍然明白驸马为何要走,在没走之前竟是一丝迹象也没察觉出来,她也才恍然明白自己驸马为何唯独问南春翁琴是什么这个问题,原来这一切全是驸马早就酝酿好的计谋,问南春翁琴是什么,目的却是为了让南春翁不知道琴是什么。

    问人问题却是为把人困在这个问题之内。

    在陈闲没走之前,在场没人察觉出他的这个动机,当他说完话走后,妙音阁上千人才恍然明白过来。而南春翁这一刻还仍在苦思着如何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当他听见舞台周围在座人的喧哗,当他反应过来陈闲已走,当他回想一遍陈闲临走时的话,老脸顿时有如死灰一般苍白,甚至差点晕厥过去,他身周九个高徒眼疾手快急忙过来扶住他。他们南境十人也都已经明白这就是陈闲层层设下的陷阱,其用心之刁钻竟是让自己南境这方人不知道琴为何物。

    南春翁和他们南国使臣说本朝没一个擅琴之人,那么陈闲用事实传递出来的意思是,你南春翁还连琴是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

    “我朝人起码还知道抚琴,你们南境人却连琴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抚琴?还比琴斗技?”

    “还是先把琴是什么弄清楚了再说……”

    妙音阁内在座的本朝人都觉得非常解气,甚至觉得大快人心,南国使臣和在场南境人的脸色却无比难看。燕东郡王也还忍不住为着陈闲这等巧妙用心而痛快地拍过一次桌子,到底也才知道这甥女婿还真有两下子,纵然是个病书生,至少看来很有智谋,也至少有些强项,还不至于百无一用。他身旁李北野和李烟儿自也很是意外,其实在场没人不感到意外或惊讶。而最高兴的则无疑是舞台上温七弦和温贤淑等本朝九人,这样一来也终于松口气。陈闲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两国琴道较量,其实道理很简单,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比琴斗技亦是文人文事,除非像院首之争非要用胜筹分出高下,如不然不可能分得出高下。

    人与人的欣赏眼光不尽相同,人们欣赏琴曲的眼光自也各不相同,以这种方式证明南境不如本朝,到此为止岂不正好。

    ……

    ……

    陈闲到此为止的这层心思倒并没多少人在意,众都只为着本朝压住了南境而喜不自胜。可天阳不同于这些人,她一向心细如发,她隐隐感觉出自己驸马有着这层心思,也因此感觉出自己驸马想来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她曾担心本朝在此一事有失颜面,曾担心驸马因而受人指摘承受无端的责备,当这两种情绪全部消散,她心情自是极好。驸马因此一事想必会多少颠覆京都人原有的印象,最重要也想必会颠覆父皇的印象,可事关朝廷颜面之事,驸马挺身而出是为朝廷挽回颜面。

    天阳并未多想兴帝这一层相连因素,她步子比平时稍快走出隔间,看见楼内人们的笑脸,她为自己驸马此一举而舒心。

    她走出妙音阁,坐姿端庄而柔美地坐在车驾内,好奇地想着驸马去了什么地方。

    陈闲离开妙音阁后步行着来了自家府宅,刘府令此时也在,府宅此刻正做着一场法事,此事是陈闲昨晚交代给刘府令的,花了不少银子请了三位高僧,法事办得非常热闹,还请来了些凑热闹的人,听说这样做是为久不住人的府宅增添人气,或者说增添阳气消除阴晦之气。陈闲面带笑容站在边上看了看,完事后在府宅内走了走,等到晏子武回来了二人又坐在小茶摊。

    “坐而论琴比琴斗技结果如何?胜了吗?”

    “应该胜了吧……”

    “哈哈……恭喜恭喜……”

    “啧……你果然是假的南境人,哈哈……”

    两国在妙音阁坐而论琴一事的结果在日落之前已传遍内城一地,每一个听说这个结果的人自都觉得扬眉吐气。到底还是南春翁和南国使臣说过的话委实太过于狂妄,今日却一下子落下个不知琴为何物的笑柄,不仅本朝人对此添油加醋地大加嘲笑与嘲讽,连西境和北离两地的诸国使臣也将之当成笑话传来传去。人们谈论此一事终究绕不开陈闲这个人,也都知道了让南春翁不知道琴是什么的人正是陈闲,众都对于陈闲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记忆中是个苏州来的平庸书生,天阳大公主的驸马。

    “他若真是个平庸无能的病书生,那今日怎么可能……”

    “也可能没才华是真,却极善于诡辩……”

    “倒也对,树若不知道自己是树,那它为何长得是叶子?它怎么不长银票出来?哈哈哈……倒还真是歪理谬论……”

    这些人自是不懂陈闲话中深意,或许一生到死也永远不会明白这些事理,大多当成是玩笑话说说而已,并不会去深思这些问题。人生大小三千事,其中困惑多如牛毛,总有人活得清楚,也总有人活得糊涂,眼界不同地位不同观念不同想法不同。兴帝无疑是个明事理之人,他今日派人来过妙音阁,此时坐在殿内批阅奏章刚听完此人的禀告,他觉得陈闲的话很有趣,却也并没过多的思考,他思考的是陈闲竟能凭着一张嘴令得南春翁不知道琴是什么,他思考的是结果并非过程。

    “陈闲……真让朕意外……”

    兴帝坐在桌案前,手上拿着奏章,他眼睛望着殿门外,或许此时唯独身旁的季殊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季殊绝不会多嘴。

    “也罢……”

    兴帝搁下奏章笑起来:“天阳还算懂事,陈闲此次也立下了大功,为朕大兴朝大振声威,有功当赏……”

    皇宫内今日可不止兴帝这一人派出过眼线,后宫诸多妃子如韩皇后和王贵妃等也派人去过妙音阁,她们听见结果后也多少颇为高兴,可当听说是因陈闲此一人而胜了南境南春翁等人,便都在各自的寝宫内沉默了下来。她们可不是心思单纯之人,都很会联想出一些潜在的问题,说到底是不愿看见其他人比自家人强。她们的自家人指的是自己的本家和自己生下的皇子或者公主,其他妃子其他皇子公主,在她们眼中可能只是不相干的外人,这大抵是利益与势力的争斗下产生的极度自私心理。

    但皇宫内倒有一人是为此真正的开心,正是住在寿春宫的皇太后。

    “好……呵呵呵……”

    “没曾想陈闲竟以一个人一张嘴压住了南境人的嚣张气焰,真个真刀真枪一般锋利的好嘴,这定得赏些什么才好……”

    这位皇太后曾为着南国使臣说本朝无擅琴之人而恼怒过,此时此刻老人家心花怒放。

    她对陈闲这个孙女婿本也印象极佳。

    ……

    ……

    黄昏时候西山晚霞如火。

    公主府内院外院的人犹自在为年节诸事而忙于走动,三三两两的身影走在花园内,或走在小桥上或走在檐廊下游廊内。内院婢女有说有笑,惊叹着自家驸马爷仅凭一人压住南境琴仙南春翁等十人的非凡壮举,两国琴道较量的结果早在下午就传来了公主府,公主府上下所有人都与有荣焉,都为此津津乐道,至此时无论走在公主府什么地方,都能听见夸赞陈闲的声音。

    “原来驸马爷不是平庸病书生……”

    “当然不是了,你难道忘记了凤求凰这首曲子了?”

    “对对对……”

    “驸马爷不仅琴技出神入化,还能说会道,西瓜不是西瓜,冬瓜不是冬瓜,噗……”

    “喂喂……公主……”

    “见过公主……”

    “嗯……”

    天阳刚用过晚膳,此时在内院花圃林散着步,她自妙音阁回来后再没出过门,下午也断断续续为着年节事宜在内院走动做些决定。她一下午总时不时听见婢女们对自己驸马的称赞,众口称赞一人这种情况在公主府还是第一次发生,她听着其实也不免觉得舒心,此刻想起来也仍觉自己驸马今日之举确实惊人。她下午闲下来时,也曾推演过琴不知道自己是琴这个难题,她至此时仍没想到如何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她目前感觉这好像没法证明,或者说还尚未想出证明之法,也或者说驸马设下的这个难题,可能只存在琴知道自己是琴,而不存在琴不知道自己是琴。她也认真思考过什么树因为知道自己是什么树这个问题,她想着想着觉得自己驸马的思维好奇特,她偶尔想想这些也感觉挺有趣。

    天将黑之时。

    她散完步走回自己寝楼,迈入寝楼时下意识望了眼驸马寝楼,可能由于觉得驸马思维奇特,她觉得驸马这人也好奇特。

    陈闲从自家府宅回来时天色早已全黑,他此时还尚不知道,已有好多人给他准备了贺礼。

第一百九十五章 爆竹声响 心中有数

    天阳也给自己驸马准备了贺礼。

    陈闲当时在自家府宅,自不清楚这回事,自也不知道这妻子还想着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这个难题。天阳觉得驸马思维奇特,尤其是能令得南境家喻户晓的琴仙不知道琴为何物,她本也爱思考问题,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解开驸马这个难题,倒并未时时刻刻的思考,此时回到寝楼后和何乳娘等人讨论着年节诸事的安排。她今早去妙音阁之前也讨论过这类事,离过年还只剩下三四天,公主府内外院相加数百人,再加府外的庄园农户等家室,这么多人的过年问题自要尽快安排好。她自己一些不急的事会暂时放一放,端坐在铺着绣花布的圆桌子前,看着何乳娘等人列出来的一张张清单,时不时轻言软语做出安排。

    寝楼内讨论的问题核心终究是如何让这么多人开开心心地过个好年。

    这类事和陈闲没什么关系,跟着妻子天阳过年就好,他寝楼灯火才亮起来,郁欢穿过小桥池塘过来转告他一些话。陈闲昨日考虑过府宅修缮完了应当庆贺庆贺,今日午时从妙音阁出来后在自家府宅也对刘府令说起过此事,让刘府令派人向熟人发出邀请帖,明日在自家府宅庆贺修缮完工。陈闲邀请的大多是当初宴请过他的人,如温七弦和元岁公等人,本来也曾想过礼尚往来宴请这些人,但在公主府肯定不好做东宴客,妻子天阳才是公主府主人,请过来的客人还肯定得先拜见妻子,在外院宴客也不太像话,如今自家府宅正好修缮完了,实实在在的第三个家,请些人过来热闹热闹也正好。

    天阳下午听说自己驸马明日在府宅宴客庆贺完工,便命郁欢准备了一份贺礼,她让郁欢过来转告驸马的也只是些小事。

    “行……有劳郁女令了……”

    “驸马爷客气了,那什么……西瓜不是西瓜,冬瓜不是冬瓜……”

    “……”

    “怎么说来着?噗……忘了,驸马爷早些歇息,郁欢告退了……”

    陈闲觉得公主府的人今天都貌似有点疯,他刚从外院回到内院这一路上,满院子西瓜不是西瓜类似的话语,暖儿一下午叽叽喳喳也没停过嘴,他听着这些话颇觉无语,想起来也觉挺好笑。郁欢过来转告陈闲的是上上次同膳时天阳说过的话,等府宅修缮好了须得安排些人按时除尘与养护。天阳大抵是怕自己驸马忘了,便让郁欢过来提醒一下,这想来她心中也还一直记着这么小的事,府宅昨日才修缮完,今日去妙音阁经历了两国坐而论琴这么大的事,回来后就叮嘱了郁欢等驸马回来提醒驸马,她记忆力好是一回事,也还要心中有这些事才能记得住。

    至此时天黑以后,差不多全京都人都在谈论陈闲在妙音阁大败南春翁一事,也就他自己没当回事。

    温七弦邀请他,他过去参加了,然后事了拂衣去,回自家府宅张罗着明日的完工宴,此时洗完澡一如往日坐床上练功。

    天阳与何乳娘及郁欢等人讨论年节事宜直到深夜才结束,何乳娘等人走出寝楼回各自住处,天阳也到了就寝时间。她沐浴前坐在镜台前饮酒时会习惯性回想这一日过眼的大小事,如今日最值得回想的可能是妙音阁内发生的事,也或者说是与驸马有关的事。此时尝着玉杯中美酒,不知不觉又想起驸马设下的难题,稍稍想想这些便又联想起驸马这个人。其实今日是有收获的,她觉得是这样的,最起码今日更进一步了解了自己驸马的内心,好比如驸马心思细腻,才华和智谋也还真的很惊人。

    问人问题却是一步步让人深陷问题当中走也走不出来,她想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驸马……或是个奇人。”

    她两指拈着小玉杯,眼眸看着铜镜中她自己完美的脸蛋,她在心中有些开心这样想,其实希望能与驸马有深厚的感情。

    深夜过后。

    寝楼外熄了灯,寝楼门窗被关得半点缝隙也看不见,天阳在自己寝地温池内沐浴。

    ……

    ……

    腊月二十七赶集日。

    公主府今日也会有人去集市购买年节物品,天还没亮就有二十余人赶着马车出发,大多是昨晚天阳交代给何乳娘和郁欢,然后她们二人来外院又交代给其他人去办的事。赶集买回来的物品,天阳几乎一样也用不到,她的衣物衣饰和发钗头饰等全来自于皇宫,是按她身份做出来的,日用物也大都来自于皇宫,或者是异国进贡之物。公主府赶集除去香烛灯油等日用品,其余的物品全是给下人们买的,到时候会当成一种慰劳赏赐全府。

    京都城大街小巷大清早已是拥堵不堪,陈闲早早起床去自家府宅,马车堵在内城好半会儿才前行一段路。

    “这人还真多!”

    “当然啦,今天过年赶集,驸马爷你不知道吗?要买爆竹、要买香烛、要买纸钱、姑娘还要买头花……”

    暖儿坐在马车内坐在身旁一样一样数着,马车一路走她一路说,说完还又滔滔不绝说起昨日坐而论琴比琴斗技一事。小丫头觉得自家驸马爷真的好能说,竟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没有的事说成有的。陈闲擅于诡辩一说也大抵已在京都城内传开,据说南春翁昨日回去以后,仍在思考如何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其实思考这个难题的何止这一人,对此感兴趣的大多在琢磨这个难题。其实要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并不难,当然这只有陈闲自己才知道如何证明,他没事也不会自己拆自己的台。

    今日府宅完工宴客。

    陈闲还邀请了工部营缮司的员外郎等小官小吏,昨日法事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府宅内四处干干净净,除少数房间还没床没桌椅等家什以外,主堂和花厅都布置得漂漂亮亮,家的感觉愈来愈浓了。此处作为照生盟的京都盟地所在,目前还只住着照生盟副盟主晏子武这一人,他本也不在乎住什么地方,衣食住行对于他来说,要求低到了有就行。他一个人住这儿开开心心反倒自由自在,他的洒脱与气度等丝毫不亚于陈闲,他和陈闲意气相投,也近乎性情相同。

    晏子武初来时候不适应京都严冬,也因他衣袍一向单薄,这些日早已经适应过来,按他的话说睡大街也不会再被冻醒。

    “……早啊……陈闲兄……”

    “早……”

    “子武兄今天不用出门了,就在家里吃吃喝喝……”

    “好哇……反正已没人应战了……”

    “哈哈……”

    此时旭日东升,陈闲乘着马车来到自家府宅是晏子武开的门,两人说说笑笑走向院内。照生盟在京都这片江湖已是无人不知,正如晏子武自己说的,昨日上午已没多少人应战,下午更是一个出声的也没有,街巷等地的武人馆看见晏子武过来都直接关门。最初敢应战的大抵是想试试晏子武的身手,或许还有人想着打败这个天下八大宗师第六人,最后没想到晏子武这么猛,连着四五日挑战各门各派各处武人馆,背上子午剑都没拔过一次,众人也便知道了晏子武的江湖称号绝对是实至名归。

    陈闲从公主府带来了不少厨娘和奴婢等人,酒菜等也用马车运了过来,此时已各自忙碌起来。

    ……

    ……

    天阳没准备来驸马府宅,她怕自己到场后客人们太拘束,起床后已让郁欢把贺礼送过去。

    陈家府宅没多时已无比热闹,温七弦和义女温贤淑及元岁公这三人来的最早,两家三个人三份贺礼,其次是工部营缮司的员外郎等人,这些人也没空手过来。暖儿站在府门前负责迎客收贺礼,小丫头收得开开心心,随后郁欢也带着天阳的贺礼过来了,郁欢倒并未久留,她走后不久蔡力劲也带着贺礼过来了。府宅今日收了十多份贺礼,还有来自云妃娘娘和楚乾律及楚月娇的贺礼,这大抵是收到了风声,或者说关注过陈闲的人,应该都知道陈家府宅修缮完工了,旧宅翻修送贺礼也很正常。

    “哈哈……陈大驸马好一张嘴,竟是让南春翁不知道琴是何物了……”

    “温老过奖了,说起来……我昨日临走时语气有些不敬,虽是故意的,但温老见谅……”

    “哎……陈大驸马太见外了,昨日那等情形,你骂老夫一顿又何妨?”

    “哈哈……温兄说的对,老实说,老夫昨日也没想到陈大驸马你会来这么一出,着实是惊老夫一颤,委实是高……”

    “哈……元老也过奖了……”

    陈闲陪着温七弦和元岁公在庭院内走着欣赏景致,他和这两位老人几乎是平辈相交,这二老自也是同等态度,他们话题离不开昨日坐而论琴,终究来说昨日都很意外,也才发觉陈闲真的很善于诡辩。他二人这样认为自然是褒义,看见的是陈闲出众的智谋,再结合起本身对陈闲才情的认知与认可,他二人又不免觉得陈闲是个奇才,对昨日之事赞不绝口,总之都感到非常痛快。他三人两老一少有说有笑,温贤淑说不上话只陪在身旁走着。

    府宅今日还放过爆竹,挂竹竿子上点燃的十几响爆竹,其实就是鞭炮的前身,纸筒填火药串起引线,工艺还比较粗糙。

    李北野是最晚过来的客人,送的贺礼却最大最重,暖儿根本抬都抬不动,后来还是李北野叫四个人合力抬进门的,这世子表弟当真是礼重人意重,想法也颇为奇特。他今日除了受邀前来祝贺修缮完工,同时也提起了他一直记着的事,他约陈闲明日出城比试射猎比试箭法,陈闲早就答应过自是没意见。李北野过来后,府宅内开始了酒宴,五桌子人吃吃喝喝很是尽兴,公主府跟过来的奴婢等人也有口福,吃完后得清洁整座府院,这是天阳的安排,今后会定期过来除草剪枝或清洗门窗等。

    京都陈府上一次宴客是在二十年前,准确来说即将二十一年,今日倒也算得上高朋满座。

    ……

    ……

    南春翁不知琴为何物在今日也仍被人津津乐道,尤其公主府的人乐此不疲,西瓜不是西瓜冬瓜不是冬瓜,每每说起也不免称赞自家驸马爷,有个这么厉害的驸马爷,也自为此而感到骄傲。燕东郡王今日日落时又来到了公主府,这次却是一个人过来的,他来的时候,天阳正好闲下来,此时陪着舅父在游廊内散步,随行的近婢远远的跟在身后。燕东郡王和天阳的话题多数时候是些家常,或者李家一些事,也偶尔谈一谈朝堂中事。天阳十五岁就能和舅父说些朝政上的见解,五年过去见解自是更深更微妙。燕东郡王若和天阳聊起朝堂中事,向来如平辈似的,他当然了解天阳,有时在心中感叹奈何是女子身。

    燕东郡王如此感叹,终究是认为天阳有着帝王之才。

    他聊着聊着不由想起坐而论琴,忽然笑起来:“平时真看不出来,云裳……这陈闲竟能让南春翁不知道琴是什么……”

    “哈哈哈……做到这一点,很不简单,舅父我昨日想了一下午,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怎么证明琴不知道自己是琴……”

    “云裳,你这驸马颇有计谋……”

    “嗯……驸马他,智慧过人……”

    “行……”

    燕东郡王在游廊尽头停下脚,转过面严肃道:“舅父看得出你心中有数,你二人的事舅父不掺和,舅父自己走走……”

    “嗯……好。”

    天阳轻轻应声,在游廊尽头停下步子,看着舅父背着手走远穿过庭院门而去。

    夕阳余晖映照着天地,天阳回过身往回走,步姿轻盈绣靴落地无声,髻上凤钗随着步子轻摇。她今日上午回皇宫见过皇祖母,也听皇祖母夸奖过自己驸马,还准备赏赐驸马,她下午在地下宫殿整理以往传书,处理她自己的事,此时又听舅父夸奖驸马,她抿着唇笑不露齿。正如燕东郡王说的,她心中有数,她自然一直心中有数,她自己会看会想,会用心感受与面对。

    陈闲回来时天已黑,今日对他又是悠闲而尽兴的一天。

    他明日要和世子表弟李北野出城比试箭法,而明日腊月二十八其实又到了十日同膳礼规日,也是他来京都的第四十天。

第一百九十六章 巧 城外是谁

    次日。

    腊月二十八。

    天色微亮,薄雾笼罩着京都城池,公主府内院外院已升起袅袅炊烟,灶台前有火光,房间内有烛光,新一天的活力在此时已跃然于眼前。至今日气温依旧很低,内院婢女们点着灯穿衣起床,三五人一起烧水洗漱,或烧水送往其它房间,洗漱完泼出门的热水烟雾与薄雾混合。楼阁和山石景致掩映在雾气当中隐隐约约,内院季花开得正盛,雾中看不见高大树木的树梢,倒偶尔能听见一两声清脆的鸟叫,却也看不见鸟儿的踪影。

    “快快快……起床啦……”

    “天快亮啦……”

    “今日好多好多事情要做,公主殿下和驸马爷的同膳,还要准备明日的家宴酒菜等……”

    “嘻……”

    还没起床的婢女相互催促着起床,已经起床洗漱出门的婢女三三两两在楼前在廊间穿过雾气快步行走,说笑声和嬉笑声回荡此间,开心而又喜庆的一天由此拉开了帷幕。快过年了众都心情说不出的欢喜,大清早点灯起床没人觉得困倦,每个人都精神饱满,笑脸上充满朝气。内院婢女年龄大些的十八九岁,年龄小些的十五六岁,她们四处走动忙碌的同时,笑嘻嘻说着除夕夜的赏赐和压岁钱等令人更加开心的话题。今日十日同膳五十道菜在日落之前一定要做出来,明日二十九全府数百人的别岁家宴也得提前做好准备,平日的杂事也不能扔下不管,内外院婢女们今日的事自是非常多,近婢们倒相对轻松很多。

    天亮后众婢女已忙碌了小半个时辰,驸马寝楼此时才开门,暖儿跑进跑出几趟又关上了门。

    “驸马爷……起床啦……”

    暖儿自己洗漱好了准备好了热水才来内室叫陈闲起床,她和内院婢女们一样想起马上过年就欢天喜地,昨日在陈家府宅吃得开心也玩得很开心,帮着拆开一份一份贺礼时更加开心。如今府宅已经完工,也不用再跟着去小茶摊吹冷风了,驸马爷今日要出城射猎,她昨日就说过今天不跟着出城,陈闲出城射猎也不方便带上她,她昨晚就和花颜花貌约好今日出门逛集市做新衣买头花,全然是过大年的欢乐心情。她伺候陈闲起床洗漱后,还得等到花颜花貌伺候天阳梳妆打扮好了才能一起出门。

    待得朝阳升起来,笼罩公主府的雾气才渐渐消散。

    陈闲独自走出内院走来外院,在马厩选了匹上等好马,和蔡力劲说笑了几句,然后骑着马从公主府侧门出来,准备先去一趟内城。他骑马出门,郁欢如往日一般准时拉开天阳寝楼门,端着衣物头饰和洗漱物的一行九个近婢一个接一个迈入寝楼。天阳今日也大抵会有点忙,公主府昨日赶集买回来的十余车东西,她需到外院过一过眼,明日全府的别岁家宴得安排些事或做些小决定,下午有些她自己的小事出门,过后得去一趟郡王府看望染了轻微风寒的李烟儿。

    燕东郡王昨日说李烟儿身子不适,当然只是小问题,如不然李北野不会约今日射猎,他不仅爱护表姐,也极疼爱妹妹。

    ……

    ……

    李北野已经在约定地点京都十门之一的北华门等着陈闲过来,他骑在马背上并不着急,他身周郡王府带出来的二三十名随从也骑着马,还有两辆空着的载货马车,这便是准备把射获的猎物运回来。陈闲坐在自家府宅对面的小茶摊,正和晏子武吃着早饭,盟主和副盟主两人讨论着照生盟的发展大计,其实只是日常随口聊聊这些事。晏子武自由惯了懒得过于操心,他本也认为陈闲比自己适合经营帮派中事,陈闲随口说起来,他也随口说说自己的想法,想去更远些的地方继续为照生盟扬名。陈闲倒觉得其实不急,安安心心过完年再说,也不差这三五日。晏子武发觉也对,反正没事做便决定去敲一敲武人馆的门。

    “也好……那子武兄你去敲门,我出城陪世子表弟射猎去了。”

    “没关系,陈闲兄你去吧!”

    “那行……”

    陈闲吃过早饭骑上马,自内城来到外城北华门,远远的已看见李北野和身周大群骑马随从。

    “早啊世子表弟……”

    “早在这儿等着你了表姐夫,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大显身手了。”

    “哈哈……那走吧,出城!”

    “咦……等等……”

    李北野拉住马匹缰绳,看见街中貌似一大群眼熟的人。陈闲回过头也看见了,但只认得出其中两人,他习惯性露出礼貌性笑容。北华门街道非常宽阔,街上行人车马来来往往,人们或进城或出城,一二十个背着弓箭的公子哥骑着马迎面而来,也大抵是准备出城射猎。其中两人正是韩惊涛和洪竞泽,其余的是些官家子弟和富家公子,这几乎全是京都城内的纨绔子弟。而京都城最大的纨绔子弟当属李北野,他除了没见过洪竞泽等少数几人,其余的每一个都认识,但他并非真正的纨绔子弟,与这些真正的纨绔子弟没多少交际,甚至有时还闹得不怎么愉快。

    但这些纨绔子弟不敢把李北野怎么样,他们出身不如李北野,武功更不如李北野。

    “韩兄,看前面……”

    “看见了……”

    他们这群人大都看着前面的李北野,也只认得出李北野,韩惊涛和洪竞泽却看着陈闲。他二人对陈闲有怨恨,每次看见陈闲便不由自主回想起陈闲当日表现出来的高深武艺,想起来也不免心有余悸。正如陈闲当日说的,彼此并无深仇大恨,他二人不会这么傻再来招惹陈闲,或者说他们有太子作为靠山,待太子登基成了新帝,到时候何须自己等人多事。其实韩惊涛回京后过得还挺幸福,他花言巧语又进了楚月娇的房,可他并不知道,楚月娇早已经对他失去兴趣,时不时与他同房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男人而已。或者说楚月娇本身也不是个守得住自己的人,更不是一个一生只对韩惊涛这一个男人感兴趣的人。

    韩惊涛对于这一切却全然不知,骑着马穿过街上人群来到近处有说有笑。

    “世子李兄,巧……”

    他转过目光看向陈闲,嘴边笑容不由变淡:“陈兄也巧……”

    “呵,韩兄你好……”

    陈闲面带微笑拉着缰绳,他表面态度好似当日之事不曾发生过。

    李北野看出韩惊涛等人也貌似准备出城射猎才停下来,他自然不会和这些人混迹在一起,是想先划分各自的射猎林地。

    ……

    ……

    北华门外山林众多,京郊近处零零散散有几座村落,再往北则是荒无人烟的山林。城外村落人大多以捕猎为生,李北野选择的射猎地点是避开猎户,往更北方的无人山林,路途虽远也没关系。骑马上划分好各自的地点,陈闲和李北野先一步出城而去,身后二三十名骑马随从和两辆空着的载货马车陆续跟着出城。韩惊涛和洪竞泽看着陈闲背影,这二人不约而同冷哼一声,他们身后纨绔子弟骑马上前,神态一个比一个倨傲不可一世,这些人脑子里也就装着吃喝穿住和玩乐女人等。

    “和李北野一起出城的那个姓陈的什么来头?”

    有个纨绔子弟点着下巴问韩惊涛,韩惊涛回回头,目光复杂冷然说道:“陈闲……”

    “什么?陈闲?”

    骑在马背上的众多纨绔子弟人人表情惊诧,随后表情一个比一个愤怒:“原来这个家伙就是陈闲!我去他娘的臭书生!”

    这全是当初做梦都想成为天阳驸马的人,京都城也大抵没人不想当天阳驸马。早在天阳才十五岁时,当年就有好多官家子弟和富家子弟各种找人托关系求人向兴帝举荐,好似驸马为畏途在天阳这儿根本没有的事。当年不仅有朝臣向兴帝举荐天阳的驸马人选,更有不少后宫妃子也曾举荐过,结果谁也没有如愿以偿,京都大多数权贵子弟对陈闲的怨念可不是一般的深。

    但若用何乳娘当年的话说,就这些纨绔子弟连看公主一眼都不配。

    ……

    ……

    巳时。

    即上午九时三刻。

    陈闲和李北野骑着马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射猎地点,他二人这一趟跑得有点远,四周尽是连绵不绝的山峦野林,层层叠叠的高山矮山,河流蜿蜒其间,山间积雪早已融化掉,山上山下花草树木黄黄绿绿的煞是好看,眼前望不到尽头的野树林才是狩猎地点。头顶阳光灿烂,四野隐然有不少猎物出没,自大多是恒温动物,冷血动物都在窝里冬眠。

    “就这儿了,咱们先把规矩说好了,我和表姐夫你一人各五十支箭,我用黑色箭羽的箭,表姐夫你用红色箭羽的箭……”

    “没问题……”

    “我们射猎过程中不能下马,身后各有十人跟着我们,他们会帮我们捡回猎物,射中猎物的箭也不能拔出来……”

    “还有最最最最重要一点……”

    李北野转头看向身旁陈闲继续说道:“射出来的箭若没射中猎物,这支箭不能再用,最后看谁五十支箭射获的猎物多。”

    “可以……”

    “那我往东,表姐夫你往西,你们十人跟着我,你们十人跟着表姐夫,其余人在这儿等着,走了……”

    李北野拉着缰绳掉转马头先一步向东走了,身后十人也骑马跟着进了野树林,他对比试射猎可谓胜券在握。陈闲倒不怎么在乎结果,他对今日纯属是出城游山玩水,也还是回京后第一次出城。他在原地看了看,骑着马向西而行,看看野林山水景致,时不时射出一两箭,试一试自己箭法怎么样。他运起内力开弓非常轻松,射出去的箭威力远比一般人的大很多,十余丈之内近乎点对点毫无偏差,除非猎物动的太突然才出现射空,如不然往往一箭致命或两箭致命,跟来的十人连忙捡回猎物。

    晌午过后,陈闲的五十支箭还只剩下七八支,射获的猎物已有小半车二十多只。

    他低头看了看挂在马鞍旁的箭囊,随后回头看了看马车上的猎物,感觉差不多已经足够了,笑着掉转方向往回走。他沿着来时的野林小路不快不慢地骑马走着,同样的路过去时没注意,此时回来才看见野林远处的空地上有人生火。他拉住马绳好奇地去看,远处野林内的空地上不仅有人烧水煮饭,还能看见一顶一顶简陋的帐篷,帐篷紧密地围成一圈,其中几顶帐篷的边上堆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他看这些人衣装貌似不像本朝人,帐篷和箱子等也带着些许异域标识和色彩图样。

    这些人给陈闲的感觉像是在野外扎营的异国商旅,他对此并未太在意,无非好奇多看几眼,此时拉拉马绳继续往回走。

    ……

    ……

    李北野早上出城时心情非常好,然而下午回城时却一句话也不想说,若说闷闷不乐倒还不至于,可心中不服气,非常的不服气。他觉得这陈闲表姐夫真让人匪夷所思,众人都说是个平庸无能的病书生,然而却能一口喝下整壶半壶醉,喝完还半点事也没有,琴技出众也还善于诡辩,这说明有奇谋也能说会道。他现在想起病书生这个说法就想骂人,这表姐夫分明不像个书生,更加不是病书生,当日十箭全中不说,今日五十支箭居然射获了三十只猎物。

    “唉……输了。”

    他们二三十人骑马自北华门入城,身后两辆马车载着被青布遮盖住的猎物,李北野颇有些郁闷地自言自语。

    “哈哈……”

    陈闲倒是开心地笑起来,随后微笑着说道:“输一次又没什么关系,我们下次约时间再比,我这车猎物送给你了……”

    “好!”

    李北野登时来劲,连忙说道:“这可是表姐夫你自己说的,我们下次约时间再比,我就偏不信我下次还输!”

    “这就对了……”

    陈闲笑着又安抚这世子表弟几句,出城射猎纯属游戏,他自是记得今日是十日同膳礼规日。回到皇城时时辰已经不算早,李北野带着大群随从和两车猎物回郡王府,陈闲骑着马回公主府,如出门时一样还是从公主府侧门进的门。今日的公主府忙得不可开交,内院婢女到此时才有空稍作休息,陈闲回内院时暖儿出门还没回来,对面妻子寝楼的门开着却没什么人走动。他回京这么长时间,早知道这妻子平时事情不少,何况正逢年节,他走回自己寝楼,在野外大半日身上有点脏,回来后第一件事自己动手提水洗澡,洗完澡在内院走走看看等着同膳吃饭。

    他先一步回来等着吃饭,天阳上午忙着安排明日别岁家宴的相关事,下午出门去过妙音阁,这时候在郡王府看望李烟儿。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0253/ 第一时间欣赏大国婿最新章节! 作者:天见一相所写的《大国婿》为转载作品,大国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国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国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国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国婿介绍:
新治二十二年,这个古代世界从此多一人。
他有志趣,擅弹琴,通文墨,善书法,会武功。
他有气度,识英雄,知豪杰,懂女人,辨人心。
他曾是新世纪精英青年,如今,他是驸马陈闲。
……
错综的世界,复杂的人心,江湖与庙堂的对立,刀剑与权谋的博弈。
驸马爷的人生,据说从来只是吃软饭,他当驸马爷,必定与众不同。
……
出生只是命运的开始,命运到底在于自己选择。
休闲类,也讲一讲故事,写一写人。大国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国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国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