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国婿TXT下载大国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国婿全文阅读

作者:天见一相     大国婿txt下载     大国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最后以笔传音送当年

    “嗯嗯嗯……”

    暖儿自己也非常喜爱这首词,直到此时情绪仍然陶醉在这首词所描绘出来的哀伤情事当中,少女心思两颊也在所难免的有些泛红,她将大幅宣纸转个面,一字一字大声念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驸马爷写得好感人……”她念完吸了吸鼻子,似是深受感动,随后说出词牌:“这首词是生查子,叫元夕。”

    这首词用词近乎白话,通俗易懂,将一段旧情难续的哀怨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首雅俗共赏的绝品之作,在场无论什么人,几乎一看便知一听即懂,也毫无疑问,在场众人在这之前没人听过这首词,众人心中自也在想,这会不会又是陈闲曾经或今日有感而发的抒情之作。其实到这个时候,已有不少人下意识里认为这多半是陈闲写的,毕竟众人之前谁也没听过这首词,而陈闲连续两幅字也表现出了足够惊人的书法造诣,能写出这样的诗词便也合情合理,至于在场众人有没人将这首词的情景与陈闲的过往经历对号入座,这便见仁见智了,反正陈闲当时书写之时,他没想那么多,也自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这首词被暖儿念出来后,坐在椅子上的叶观之等九人不免再次回味起来,当然心中也仍在思考着一些疑问。

    而坐在蒲团上的那些书院学生,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在议论这首词,议论声渐渐向外扩散,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议论。

    水怜色身旁一位当红艺妓竟已是泣不成声,大抵是曾经遭遇过词上所描绘的情景,这女子悲从心起,抹着眼泪珠子,哽哽咽咽地泣道:“你们之前是哪个说这位驸马爷没才学的?依我看……他的才学分明没人能比!”

    “唉……”水怜色目光幽深,遥望着正在书案前运笔书写的陈闲,呢喃自语道:“真叫人意想不到也难以置信。”

    这首词对于女子情绪的冲击力明显比对于男子情绪的冲击力要强烈得多,这大抵因为男尊女卑的观念已深入人心,出身卑微之室的女子贱如货物,这类女子本身自小就有随着命运逐流的觉悟了,任何一首由男子写出的追怀女子情愫的诗词,其实往往很容易成为这类女子心目中最渴望与最向往的那幕情景,水怜色是这样,她身旁七八个姐妹也是这样,与她们站得较远的羽音等一众燕雀楼的艺妓们也是这样的感受。

    “这位驸马真真是一鸣惊人……”羽音怅然叹道:“天阳大公主有此驸马,当是天下女子中第一有幸人了。”

    她身旁姐妹也很羡慕天阳大公主,当然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女子不羡慕公主。

    在竹林间的飞楼窗子口,叶轻歌虽然看不清那些字,但清楚地听见了暖儿念出来的诗词,她自小也喜爱诗词,先后听见的一诗一词,也引发了她的情感共鸣,脸色病态苍白的她,眼眸中好似有火在跳动,内心激奋而神色憧憬:“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好美的句子,好美的景象,可惜……我这一生怕是没机会看见海上生明月的景象,怕也没机会……再与人相约黄昏后。但也真好,至少照生哥……已不是当年那个才疏学浅的照生哥了。”

    其实到得此时此刻,在场也有不少人开始认为陈闲已今非昔比。

    甚至有人差不多快想明白陈闲写几幅字的真正用意,即使有些人仍然不甚明了,却也在往这个方向思考了。

    ……

    ……

    陈闲第三幅字还没写完,后排书院学生们的议论声偶尔传上前来,坐在蒲团前排的那些学生没人讲话,坐在椅子上的叶观之等九人也没人讲话,现在越是靠近书案,越是能感受到陈闲书写氛围的人,则越是沉默与心绪激荡,他们根本不需要看陈闲如何运笔,完全能联想到第三幅字也必然会震撼人心。尤其以站在书案两侧的暖儿和华福,他二人现在的表情已经足以说明这第三幅尚未完成的字,也必定能给人带来极强的视觉冲击,甚至比之前两幅更加惊人。

    珠玑和白梨花也沉浸在这种又一幅惊世佳作即将诞生的气氛中,她二人难以想象陈闲的第三幅字会提升到怎样的层次。

    在第三幅字写到结尾时,陈闲不知不觉提前回想起了某人与某些话。

    “郭兄,其实我觉得……嗯,若是我的话,写这首如鱼就不会侧重于走音,而会侧重于泛音……”

    “陈大驸马……又懂什么音律……又识什么乐理了?!”

    后来珠玑果然改过这首曲子,事实证明陈闲当日并没有说错,只因某些人在以当年的自己衡量与否定现在的自己,今日再次提起更是引来了更大的非议……什么信口开河,他没什么才学,他根本不懂弹琴……等等等等,而这些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终究是因为曾经的自己太过平庸,所以说出来的话毫无信服力,也没有参与讨论的资格。如若在这之前便已让人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的陈闲,想必当时的情况不说彻底反转,起码会很有发言权,当然,现在告诉众人自己已非当年也并不晚,说起来这也是件迟早必做的事。

    陈闲写完搁下笔,也依旧弯腰吹了口气,这次写的非常满意,转头看向身旁:“暖儿。”

    “嗯嗯……”

    已不需要多说,暖儿知道怎么做,也依旧小心翼翼地拈起大幅宣纸上边两个角,拉直向着众人展示出来。

    待在场众人纷纷举目望过来,场上顿然又是一阵哗然。

    即便众人仍有心理准备,即便早就想象到了这幅字也依然美妙绝伦,但没想到竟会好到这种程度,可以说这第三幅字不仅完美保留了前两幅字的超高水准,甚至在水准之上更有艺术层次上的升华,每一笔每一字也更具观赏性与赏玩特点了,这绝对是集艺术与潮流于一幅面上的精品之作,字字值千金大抵如此,句句入人心也大抵如此了。众人看过以后心中百感交集,第一幅字已经足够震撼了,第二幅第三幅更是一幅更比一幅好,陈闲现在给众人的感觉貌似一座看不见顶点的山峰,已无法想象出陈闲的书法功底及对字画的艺术处理已达到什么样的高度,这一刻越懂书法的人,越发自叹不如。

    叶观之和叶华庭及云老伯爷看过以后便立即收回了视线,不是不愿多看,而是看到这已经够了,他们也完全懂了。

    “暖儿……”陈闲沉声说道:“也把这幅字大声念出来。”

    坐在前排的这些人,包括珠玑和白梨花,都已默念过与咀嚼过这幅字上的诗词,这首诗词给众人带来的震撼感也一点不弱于字的本身,当陈闲说出让暖儿大声念出来,坐在椅子上的其他几人,有人发出一声轻叹,有人闭目摇摇头,亦有人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叶观之和叶华庭不自觉地目光下移,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是在等待这首诗词被念出来,或许是因为已经完全想明白陈闲写几幅字的真正用意,总之这父子二人神情极为凝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暖儿放下大幅宣纸,吸吸鼻子,抬起头念出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念完便转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驸马爷,华福不知道体会到什么信息,也转头看向陈闲,珠玑和白梨花也是一直蹙眉凝视着陈闲,在场这样望着陈闲的人不在少数,似乎正在与陈闲的本身经历对号入座。事实上陈闲在写这首词的时候仍然没去多想,他相信懂的人自然能懂,这首词是以超出人间的宏大笔触,在描绘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表面上在写天上双星,实则暗写世俗情事,似在哀怨,也似在歌颂。

    ……

    ……

    在场不乏饱学之士,这些人并不会轻易的对号入座,首先品味的会是诗词的本身。

    “唉……”

    叶观之忽然轻轻一叹,他这一叹,坐在他身旁的叶华庭不由低了低头,他知道父亲为何叹息,他也为此深感愧疚。他父子二人今日对于陈闲的种种行为,有过太多的错误理解,甚至还误以为陈闲已不是当年那个朴实善良的可塑之人,更因此对陈闲生出过心寒与失望等情绪。到现在连续三幅字,他父子二人终于明白了,陈闲虽的确变了,但不是变得让人心寒与失望,而是变得能让人欣慰与骄傲,他们为着之前的几次误解愧疚不已,也完全看懂了陈闲写几幅字的真正用意。

    陈闲注意到了他父子二人的表情变化,也注意到了叶子由的表情变化,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现在没法顾及他们。

    “郭兄……”陈闲转头看向坐在蒲团第一排的郭见深。

    郭见深似乎早就有起身的准备,也早料想到会有这一刻,他一丝也没犹豫,也没理会身旁庄志富和岳溪的眼神阻拦,他腾地站起身,一字一句说道:“陈大驸马你如今的确写得一手好字,郭某自认不如……”

    “但是……”他有他湖光书院第一才子的骄傲,无论向谁自认不如,他的情绪在这一刻都难免激动与羞恼起来,甚至于情不自禁地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着陈闲,愤然说道:“但离骚这首曲子……”

    “见深!”叶观之突然开口道:“莫要自误!”

    他这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郭见深不由浑身一颤,人还保持着张嘴欲言,急欲泼出那盆污水的愤慨姿态。

    “叶……叶公……”他嘴唇颤抖几下,立即闭上了嘴。

    在场所有人已经没再讲话,所有人都注视着站得笔直发愣的他,他脑中这时候一片空白,渐渐的才开始出现思绪,他转头看看左右之人,又转头看看坐在椅子上的那几人,最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闲,随后……他瞳孔骤然间开始放大,眼睛也骤然间渐渐瞪大,他这一刻终于回过味来,这才知道陈闲提出写几幅字,这根本不是避重就轻,也根本不是投机取巧,更加不是不敢面对离骚这首曲子的心虚表现……这些不过是自己等人的错误理解。现在看来,陈闲提出写几幅字的真实目的,这分明是在向人显示自己如今的出众才华,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在从侧面证明自己绝对有写出离骚这首曲子的才能。

    “呵,原来如此……”

    郭见深苦涩地摇头一笑,极不甘心地在蒲团上颓然坐下了,他身旁的庄志富和岳溪也已明白过来,那盆污水已没有泼出去的必要了,甚至说这污水只是自己三人所认为的污水而已,凭着陈闲今日写出来的三幅字与诗词,就算现在提及离骚这首曲子的作者问题,在场又有几个人会否定陈闲如今的才能,待陈闲的字画与诗词传扬出去,到时候相信陈闲能写出离骚这首曲子的声音绝对比质疑陈闲的声音要多得多,再者说,到现在他们三人其实已经开始觉得……离骚这首曲子也许真的是陈闲写的,那么现在再提起离骚这件事,纯粹是自讨没趣了,到头来反而会折损自身的名声与颜面。

    郭庄岳三人虽不服气,可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陈闲已非当年可比。

    叶观之这突兀的阻止有如当头棒喝,不仅敲醒了郭庄岳三人,也敲醒了在场所有人。

    众人开始将思绪一点点往回整理,首先是大家不相信离骚是陈闲写的,其次揭出陈闲老底,证实此人无甚才学,不可能写得出离骚这首曲子,而陈闲不但不提及离骚一事,反是莫名其妙提出写几幅字,最后写出来的字与诗词,众人有目共睹,为之惊艳与震撼不已,这不正是在证明自己如今的才学已非当年,间接传递出来的信息——如今有能力写出离骚。

    而心思更加敏捷的人,如叶观之和叶华庭及叶子由,他们想到的这不仅是陈闲在从侧面证明自己绝对有写出离骚的才能,也明显因为前一刻众多学子的议论与否定,所以同时在以事实告诉在场众人,他已经不是两年多前那个平庸无能的陈闲,叶家三人想到这一点,为着之前误会过陈闲而颇为懊悔,叶观之已闭上眼,叶华庭皱着眉,叶子由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在场众人仍然没人开口讲话,在这样的气氛下,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几乎都已明白陈闲写几幅字的真正用意。

    暖儿和华福为着自家驸马爷的这等巧妙心思,已然惊得目瞪口呆。珠玑和白梨花及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艺妓,包括远在竹林间飞楼窗子口的叶轻歌,这些人在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眼神望着陈闲,或惊讶或叹服等,她们之前也确实谁也没有想到陈闲竟会通过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

    楼前这片场地安静的令人窒息,长时间没人有任何动作,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已经凝固住。

    陈闲环视众人一圈,他知道他们都已经懂了。

    然而有始有终,陈闲再次提起笔,声音低沉说道:“接下来是第四幅字,也是最后一幅。”

    他说着话,动笔开始书写起来,现场依然听不见半点声音。

    有前三幅字的事例在前,在场众人自也完全能想象到第四幅字必然会更胜于前三幅字,至于超越到什么程度,在场众人则无法想象了。站在书案两侧的暖儿和华福依旧在目睹整个书写过程,他二人的表情变化也越来越明显,或者说越来越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家驸马爷写出来的,而看到他二人表情变化的珠玑,忽然忍不住走来书案前,美眸在这一刻不由泛出光芒。

    陈闲写完这最后一幅字,他没让暖儿拿起来展示,也已经不需要念出来,直接将这幅字用一张新纸掩盖住了。

    在场众人虽然很想一睹这第四幅字,但对于陈闲这个举动传递出来的意思,其实众人都心领神会。

    便是今日之事,到此已经够了。

    然而陈闲仍有话要说,他抬头看向众人:“关于离骚这首曲子……”

    在场众人神色微变,都不明白陈闲为何忽然说起离骚,纷纷望向他,等待他的话。

第十七章 即将横空出世

    “关于离骚这首曲子,若我亲自弹奏,肯定比珠玑姑娘弹得更好……”

    陈闲语气平缓说出这句话,目光左左右右扫视在场众人,在场众人皆是不置可否。

    其实在场不少人对于陈闲写几幅字的真正用意怕也仍然存在着一些误解,这些人只以为陈闲是在告诉自己等人如今绝对有写出离骚这首曲子的才能,可实际上陈闲想告诉众人的是自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那个平庸无能的陈闲。当然事到此时,无论在场众人怎样理解已经不重要,起码众人都已看出自己已今非昔比,陈闲写几幅字的目的已然达到,他现在忽然主动提起离骚,且话只说一半,自然也是一句实在话。

    若在这之前众人听到这种话,肯定会说陈闲大言不惭,免不了又要出言嘲笑陈闲。

    这个时候却没人说那种话,估计不少人能听懂陈闲的意思,陈闲便也直接为自己的话做出了解释。

    “我并不是说珠玑姑娘的琴技不够好,也并非我自大自夸,实则懂一点琴曲知识的人都该知道,琴曲特有的记载方式叫减字谱,而减字谱记载的只是曲子的指法和弦位,并未直接记载曲子的节奏和曲情等。珠玑姑娘当日拿到的只是离骚的琴谱,而拿到琴谱的第一步是解谱,根据琴谱记载的指法和弦位试着弹奏出曲子的旋律,再根据旋律揣摩出曲情,最后根据揣摩出来的曲情确定曲子的腔韵和句段结构以及节奏,可以说珠玑姑娘今日弹奏出来的离骚,只是她自己认为的离骚……”

    陈闲转过视线看向珠玑:“在不了解原曲节奏与曲情的情况下,珠玑姑娘能弹出那样的水准,已经相当不简单。”

    “陈大驸马过奖了……”珠玑微福一礼:“珠玑对离骚此曲确有许多不甚明了的地方,日后还望陈大驸马能指教一二。”

    说起来陈闲与这女子虽然是同住杏花巷的邻居,但他与这女子却是完全不熟,甚至还没暖儿知道得多,对于对方的性情和真实来历也并不了解,倒是蛮欣赏这女子的,长得好看是一回事,弹琴也的确很有一手,在这个古代世界估计少有人能与之相比。至于对方说的这些望指教的话,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客套话,陈闲则并未太当回事,若有机会指教对方也是无妨,他今日要做的事已经做完,想说的话也已经说完,琴会到现在也差不多会到此结束,今日闹这么一出也是时候该走了。

    他绕着书案走上前来,向着在场众人拱手一礼:“今日若有得罪之处,但望在场诸位海涵。”

    随后转个身分别向着椅子上的三位一一拱手:“叶公,叶师,云老伯爷……”

    这三人已经看过来,陈闲开口说道:“改日若有机会,必定亲自献弹离骚一首,今日便先告辞了。”

    三人神情各异点点头,对于陈闲提出先一步离开都并不意外,便在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与前面人群的自动分开,陈闲当先而行,暖儿和华福一左一右随在身后。

    今日这场由湖光书院发起的小小琴会到现在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最忧愁的莫过于郭庄岳这三人了,尤其以郭见深,如鱼是他多日以来的心血,他本想借珠玑之手增长才名,没想到如鱼在今日只激起了一个小浪花,接下来的形势发展他完全可以预见到,待离骚这首曲子传遍苏州城,必会掀起一股惊天巨浪,而他的心血之作如鱼,则会彻底沉于江河之底。何况同时会被传出去的,还有那三幅字和一首诗两首词,他完全可以想象到,有个人即将顶着才子之名横空出世,且会如一座山岳,压在苏州众多才子的身上,身为湖光书院第一才子的他,已深深感受到这种压迫感,他身旁庄志富和岳溪亦是如此感受。

    一曲离骚四幅字画,第四幅字虽没人看过,却也足以掀起巨浪。

    不止郭庄岳这三人这样想,如水怜色和羽音等一众艺妓,如叶观之和叶华庭及云老伯爷等人,也包括在场的其他人等,他们都完全可以想象到,待今日之事传扬开去,陈闲极有可能在不日之间超越珠玑成为苏州城新的风云人物,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很难有人与之一争锋芒,而他们今日,便全程目睹了一幅幅惊世之作的诞生,现在正目睹这位新风云人物的离开。

    叶子由自从前一刻看懂了陈闲写几幅字的真正用意后,到这时候他仍然低着头,却是想起陈闲前段时间说过的一句话。

    在竹林间的飞楼窗子口,叶轻歌也正望着陈闲离去的背影:“离骚,果然是照生哥写的。”

    ……

    ……

    自书院这座小山长长的石阶走下来,站在气派牌楼之下,陈闲向上回望一眼书院大门,淡然一笑。

    他身旁暖儿也开心地笑起来:“驸马爷,我们现在去哪儿?”

    “在附近找一间最好的酒楼,咱们大吃一顿。”

    “最好找一间有包花馅饼的酒楼。”

    “没问题,今天让你吃个够,反正暖儿做东出银子。”

    陈闲和华福已经抬脚先走,后方暖儿也迈着腿笑嘻嘻地追上来:“错了,才不是我做东出银子,是公主做东出银子。”

    “嗯……这话,也对。”

    一行三人说说笑笑地乘上马车,马车在街上徐徐行驶的这一路,暖儿叽叽喳喳地说着前一刻的事,总结起来便是驸马爷如何如何厉害之类的话,她后来又将那三幅字展示出来时,众人当时的表情模仿了一遍,最后也说起有多有多喜欢那一首诗两首词。陈闲当时并未太多的留意众人的表情变化,这时候听暖儿笑嘻嘻说起来,心中或多或少觉得这种滋味挺好,在告诉了众人自己已非当年的同时,也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人之常情之事,自也颇觉痛快。

    陈闲走后不久,琴会也便散了,那第四幅字被叶观之收走了,在场除他以外,再没人看过第四幅字。

    云老伯爷临走之时,向叶观之讨走了第三幅字,这位老伯爷似乎打算将字画装裱一番后挂在书房等地,能看出他的确非常欣赏陈闲的字。之前坐在椅子上的其他几人,也本想讨一幅字回家赏玩,后来似是觉得难以启齿,主要因为陈闲那几幅字几乎无可挑剔,以他们的先见之明,若陈闲一旦声名鹊起,那几幅字的价值也必然会水涨船高,不说价值连城,说那几幅字乃珍品墨宝也毫不为过,他们不是云老伯爷,与叶观之也没那么深厚的交情,最后这几人只得悻悻然的空手而回了。

    送走了今日被邀请而来的所有人以后,叶观之和叶华庭站在书院的大门前,望着眼下长长的石阶,父子二人感慨良多。

    今日令他们最意外与最惊喜的,毫无疑问正是陈闲这两年多的变化。

    父子二人这时候往回走,叶华庭感慨道:“没想到照生如今竟有如此惊世才华,尤其是那手字,当代怕是少有人能比。”

    “嗯,为父亦是大为震撼……”叶观之忽然想起前段时间一件事,神色凝重说道:“如今看来,当日在水亭之内,照生那一语中的,则并非凑巧了。今日他又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他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陈闲陈照生,乍一看其做法稍欠妥当,其实确有这个必要,若不然……大家今后仍会像当年那样看待他,这对他不公平,他做的没错,只是,太惊人了……”

    “哈哈,但也甚好……”叶观之仰头笑起来:“有才便该大胆展露出来,这亦是一种磊落。”

    叶华庭也不由笑起来,他父子二人都乐意看见陈闲的成长,亦会为之高兴与欣慰,走着走着叶华庭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照生如今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固然是他之幸事,可话说回来,他却已贵为驸马了,倒是有些可惜了。”

    “为父懂你的意思,然而人生大小三千事,岂会事事如意,这种话多说无益,多想亦无益。”

    他父子二人在走向书房的一路上,也简单说起过前段时日关于天阳大公主意欲谋权篡位的传言,他们对此的看法其实与叶子由差不多,不相信与怀疑传言并不属实的成分居多,他们觉得这种传言来的甚是蹊跷,如果天阳大公主真有这种心思,到现在怎会传得街知巷闻,若说是不慎走漏了风声,这种说法与情况根本站不住脚,他们感觉这背后似乎有人在推波助澜。

    这些事于他们而言本不相干,若非是说起了陈闲,他们绝不会谈论这种话题。

    此时来到书房,二人将第一幅字和第二幅字摊开欣赏起来,不时讨论全幅字的妙处,第四幅字已被叶观之收藏起来。

    ……

    ……

    叶子由此时的心情仍然有些低落,并非因为陈闲今日显露出来的才华让他心生嫉妒等,仅是因为他之前几次误解过陈闲的种种行为,也曾在心中认为陈闲是借他人之曲沽名钓誉,后来也曾认为陈闲写几幅字是不敢直面问题的小人行为等,其实这些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他却因此非常难过与自责,自责于自己不该贬低自己最好的知己,更不该不相信陈闲。

    他失魂落魄地走来书房门口,甚至没抬头看一眼书房内的叶观之和叶华庭,语气低沉说道:“爹,爷爷,照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照生了,他今日已经用事实告诉我们了,离骚这首曲子是他写的,那三幅字上的诗词也是他写的,他绝没存沽名钓誉之心,他如今有这种才华,我们要相信他,我们不能误会他。”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才抬起头,书房内的两人也已转身看向他,两人对视哑然一笑。

    “子由,爹完全能明白你现在的心情,说起来……其实我与你爷爷今日也曾误会过照生的行为,像如此不信任当年之良直晚辈之生死挚友,确实不该,然而大丈夫真君子,当敢言敢行,更要敢于面对与承担,你既已在心中误会过照生,子由,你便当亲自登门致歉,顺带……也替你爹和你爷爷向照生致一歉,想必照生必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你过后也勿要再为此事而介怀不下,你可听明白了?”

    一旁叶观之捋须点头,非常赞成儿子的说法。

    叶华庭的这些话虽不是什么至理名言,有时候真正能让人受益的恰巧是这种浅显通俗的家常道理,叶子由为着今日之事心中有愧,钻进了自己竟会不相信至交好友的心理胡同,在胡同里转来转去的总觉愧对陈闲,这时听叶华庭一席话,无非是面对与承担,面对之后心中坦然,自可攻破心中之事,而非是憋在心里,他心中那个结一下子被解开,脸上也顿时有了神采。

    “那……那我这就去向照生致歉。”他兴奋地转过身,忽然想起一事便又回头说道:“对了爹,爷爷,照生前段时间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叫我可以琢磨琢磨,却叮嘱我不要想得太悲观,这句话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改变的’,我当时听后顿觉发人深省,细思极恐,不知道爹和爷爷如何理解照生的这句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改变的?”

    叶观之和叶华庭对视一眼,很自然地想到引申出来的下一句:“那如果有,只是时间还不够长?”

    “原来如此……”叶观之沉吟半晌,忽然笑起来说道:“照生这句话中所蕴含的道理,当真是大到了无边无尽,但只需十二个字便可将之尽数囊括……”

    小叶父子疑惑等待,叶观之洒然一笑道:“……时间之长,人生之短,开心就好!”

第十八章 生女勿近

    为着心中的误会而专程登门致歉,叶子由这个朋友果然值得深交。

    叶子由下午来的时候,陈闲才回家不久,待听他说明来意,陈闲顿时哑然失笑,心中各种感想也蛮多,后来邀请叶子由在二层小楼的赏景露台小坐饮茶,二人的话题就此说开。陈闲毫无责怪之意,叶子由也便真正问心无愧心中坦然了,心情自也欢喜起来。陈闲怎么可能责怪他,甚至为他专门跑来道歉之事,心下觉得很是不可思议,这样的人品品德却是从未见过的。

    “话说回来,照生你这两年多的成长委实叫人难以置信,若非亲眼所见,我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

    “相对于那三幅字和诗词,更让我惊讶的便属那首离骚了,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之音。”

    “唉,两年多未见,照生竟已一骑绝尘,胜我远矣。”

    “当然,如此也甚好,兄弟委实替你兴奋,亦为你而感到自豪,来,咱们喝……呃,喝……喝茶。”

    “哈哈……喝茶喝茶。”

    叶子由心中无事,心情好了话也便多了,二人在赏景露台饱览陈府深幽美景,下午温煦的阳光斜照而来,二人相谈饮茶。

    而下午专程过来道歉的,却还不止叶子由这一人,白梨花在前一刻也找上了门,这时候正与暖儿肩并着肩坐在杏花巷陈府大门前的门阶上。她二人在湖光书院便已达成了冰释前嫌的默契,二人见面之时并无任何的尴尬情绪,彼此为着当日的意气之争相互表达歉意,笑吟吟的举止和态度一切显得水到渠成,谁也没再计较那个赌约的事,反倒都认可对方当日说过的话。

    “你当日没有说错,离骚果然是世上最好听的曲子。”

    “你当日也没说错啊,你家小姐弹奏出来的曲子也果然好好听,尤其离骚这首曲子弹得真的好好。”

    “嗯嗯嗯……都好……都好听,那我们明早再一起出门吧,呐……我家小姐出门了,可能有事找我,那我先回去了。”

    “嗯嗯……”

    位于陈家往后的第十来家门户,珠玑从自家宅院走出来,眼眸遥望着也位于杏花巷的陈府大门,她其实并没什么事找白梨花,只不过见白梨花到陈府有一段时间了,她出于好奇出门看一看而已,她第一眼看见的虽是坐在门阶上的暖儿和白梨花,随后目光汇聚而成的焦点却是望着陈府的门匾和大门。陈闲上午写出来的字与诗词,都令得她极为震撼,甚至深受感动,尤其是当知道了离骚这首曲子的作者果真是陈闲,她极为欣赏陈闲的才华,她每天从陈府路过,今日才知道原来同住杏花巷的这位驸马,竟是这等才华横溢的人物,她此时想起犹觉意外。至于她当时说望陈闲能指教一二的话也是出自于真心的,她的确非常喜欢离骚这首曲子,也极想早日弄清楚离骚的原曲节奏及曲情等,虽想主动上门请教,但却也并不好直接上门请教。

    她一来与陈闲不熟,二来陈闲驸马身份敏感,三来她自己稍微有点男女私自相处这方面的顾虑与心理障碍等。

    她不是白梨花,性情更不似大大咧咧的白梨花,若上门找暖儿也没共同话题,请教离骚一事恐怕也只能犹豫着压在心底。

    ……

    ……

    上午自湖光书院琴会离开的人,包括从书院小山上下来的学子们,这些人在所难免的会向遇见的每一个熟人说起离骚和三首诗词的事,这些话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再被其他人陆续传开,便如一股浪潮似的开始向着整座苏州城蔓延开去,短短半日时间,传播的范围虽不至于街知巷闻,至少已成为当下较大的热议话题。

    同时被人传播开去的还有陈闲这个人,初始大多数人不知道陈闲是谁,或许会因朝廷前段时间的邸报对于陈闲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后来众人才知道,果真是前些日与天阳大公主完婚的那个定南王之后帝师之孙陈闲陈照生,众人也才知道这位驸马原来有如此才华。至于陈闲当年在书院期间的那些老底自也有人议论起,但或许因为陈闲毕竟有一层官家身份,纵然有人为此心生怀疑,也大抵担心乱说话会引来麻烦,因此质疑陈闲的声音相对来说比较量小力微。

    夕阳西下时候,金色的落日余晖映照着苏州城秀美壮丽的城池大地,有人仍在为着今日之事借酒消愁。

    湖光书院的后湖水亭之内,郭庄岳三人已是酒过三巡,却仍在推杯换盏,把酒消愁,醉笑与讥笑声在湖面上随波荡漾。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哈,哈哈……哈哈哈……”

    “他陈闲在思念谁?在思念天阳大公主吗?哈哈哈……”

    “他再怎么思念顶个屁用,他根本入不了公主的眼,他单相思罢了,哈哈……真没出息……”

    “他不仅没出息,他不知死活,你们听听……”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哈哈……不见去年人,若公主问起去年人是谁,他敢回答吗?哈哈……”

    “最……最最最可笑的是,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与公主是两情相悦?他做梦吧他!”

    “最可笑的难道不是离骚?离骚二字何解?离,别也,骚,愁也,因被公主逐离出京,故作离骚倾吐忧愁,哈哈……”

    依湖畔而建的八角水亭之内,三个原本风度翩翩的书院才子,这一刻皆是不顾斯文,放浪形骸,残羹冷炙和杯碗碟筷等散落了一地,三人衣冠散乱,脚蹬在石凳子或石桌子上,纵情醉饮讥笑,猜拳行令或逐一奚落那首离骚和三首诗词,行为举止有如市井糙汉,却不知水亭之外,早有两道冷冷的目光已经注视着这边,他三人依旧忘乎所以,自斟自饮。

    叶观之和叶华庭一张脸已然铁青,前者恼怒地袖子一甩,负手呵斥道:“大好光景,书院醉饮,你三人成何体统?!”

    这一声怒斥声若洪钟,郭庄岳三人大吃一惊,顿时酒醒一半,急忙整理衣冠,上前行礼:“叶……叶公,叶师……”

    “哼……”叶观之目中带怒斜眼瞧着这三人,深吸一口气情绪才平静下来,连续发问。

    “老夫且问你们,现今离苏杭三大书院院首之争还剩多久?”

    “回……回叶公话,不……不足两个月。”

    “那现今离来年科考还剩多久?”

    “不……不足十个月。”

    叶观之眼睛一瞪:“那你三人到底准备借酒消愁,颓然失志到几时?”

    郭庄岳三人那张脸早已惊得苍白,此时郑重长揖一礼道:“学生……学生等知错了。”

    “哼……”叶观之长袖一拂,当即转身而去。

    叶华庭走上前来看着他们三人,不急不缓徐徐说道:“为师知你三人心中不满,亦是心有嫉妒,然而仅仅因为照生一人,你三人竟失志到此等地步,莫不是你们以为你们眼前只有照生这一人?天下这么大,有多少才情卓越之士,有多少身负绝才之人,这些人中更胜于照生者比比皆是,他日若让你们得见,你们岂不每每借酒消愁一番?若真如此,只怕你们三人这一生都得忙着借酒消愁了,还谈什么进取之道?又遑论什么功名之志?”

    “叶……叶师教训的是。”郭庄岳三人已经很是后悔,此时又郑重行一礼:“学生等必铭记今日之过错,立志向前。”

    “嗯……”叶华庭点点头,看向郭见深道:“你之后去清洗一番再来书斋见我,我告诉你如鱼为何应该侧重于泛音。”

    “是……”

    郭见深拱手一礼,脸色也是陡然一变,到这个时候他才愿意承认陈闲当日并没有说错。

    ……

    ……

    入夜以后,苏州城街道上的夜景一如往日那般热火朝天,今日湖光书院琴会上发生的事,仍在这夜色之下掀起着波浪,城内有名的酒楼茶肆和青楼勾栏等地,人们议论的话题也大多是离骚与那三首诗词,此外便是有关陈闲这个人的一些事。说起来真正听过离骚的,无非只有今日琴会上的那些人,其他人都只是听人描述有多动听,但听人说的次数多了,心中自也有个大致轮廓与评价,便也极想早日听上一回,至于在哪里能听见离骚,这个答案已经被人抛出来——正是小夜半楼。

    而抛出这个答案的幕后之人,正是小夜半楼的老鸨小杜梅娘。

    珠玑今晚依旧按约来到了小夜半楼献艺,今晚可以说是真正的人满为患,天井散座和层层长廊之中,几乎站满了听客。

    楼里的温度也因此上升了不少,楼里的姑娘们也是一个比一个穿得单薄迷人。

    珠玑正跪坐在舞台中央的琴案之前,现在弹奏的曲子正是离骚,甚至这已经是第七遍了,在座的几乎没人发出半点声音,人人神情陶醉地沉寂在离骚的曲韵当中。倒不是珠玑自己想一直弹奏离骚,而是在座的众人一致要求她只需要弹奏离骚,一遍又一遍,在座的人都百听不厌,各家公子老爷们的给赏亦是铺天盖地,小杜梅娘站在楼上的栏杆前,笑盈盈地摇着团扇。

    “离骚果然比一般曲子好听太多,这位驸马真是个奇才……”梅娘媚笑着自言自语道:“不能小看这个人了。”

    水怜色等七八个艺妓也站在栏杆前听着,每听完一遍便有人幽幽一叹:“唉,可惜……我们没有离骚的谱子。”

    如果离骚这首曲子是其他人写的,她们多半早已登门求曲,偏偏这个人是生女勿近的驸马陈闲。

    倒也不是说不能接近陈闲,主要是她们不清楚天阳大公主的脾性,哪怕彼此之间清清白白,万一这位公主心胸狭隘,又恰巧出于何种目的想杀鸡儆猴,那后果可想而知。本朝太宗年间便出现过一位公主一夜间连续命人杖杀三位烟花女子的事例,勾搭驸马这种事,即便是误会一场,丢了性命也没地方伸冤,再者她们身份也很敏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明可以相安无事,何必以身涉险,她们也不可能低下头向珠玑讨要离骚琴谱,目前她们根本别无他法,只能在这眼睁睁地站着看着听着。

    在楼里最上面的暗层,阮红瘦高高地坐在栏杆上,双脚悬空晃晃荡荡,正一遍又一遍交叉看着手上三张纸。

    看纸上诗词的时候,也已听了七遍离骚,她一脸费解,蹙眉嘀咕道:“这离骚与这三首诗词真的全是那小白脸写的?”

第十九章 京都来人

    “这离骚与这三首诗词真的全是那小白脸写的?”

    阮红瘦对此很是怀疑,她记忆中对陈闲这个人的印象,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却是体弱多病与平庸无才,之前听水怜色等人说起湖光书院琴会一事,她觉得挺有趣便多问了几句,后来让水怜色把听来的三首诗词写了出来,这时候拿在手上反复交叉着看,心下始终不太相信现在听见的这首离骚和手上这三首诗词会是出自于陈闲之手。

    也自是听水怜色说起过陈闲展现出来的书法,可旁人描述与现场目睹完全是两回事,阮红瘦对陈闲的书法完全没什么体会与感觉,自也完全领会不到水怜色等人当时感受到的震撼,不过她多少清楚水怜色的眼光与才学,既然水怜色能给出当代无人能及的超高评价,说明那三幅字肯定写的极好,也似乎能说明离骚与这三首诗词可能真是某人写的。

    其实是不是陈闲写的,若真说起来其实阮红瘦不太关心这些的,无非是一时有些颠覆她的印象,她好奇而已。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这什么意思?”

    高坐在楼里栏杆上的阮红瘦,双脚悬空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眼睛看着第一张纸上这首诗,理解起来似乎颇为费劲。

    盯着看了好半晌,才勉强似懂非懂,觉得费这个劲儿没多大意思,便将纸揉成一团往身后一扔,看起第二张纸上诗词。

    “喔……这一首不错,一看便很好懂……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喔……人约黄昏后,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下两句是……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不见去年人?去年人?还泪满春衫袖?哼……好大的胆子!这小白脸居然有个去年人!”

    阮红瘦毛毛躁躁地将纸三两下揉成一团往身后一扔,然而扔完纸团不由发愣:“呃……他又不是我男人,他有个去年人这关本姑娘什么事?我有什么好激动的?”

    “嗯,不关我的事啦……”她情绪立马冷静下来,低头看第三张纸:“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她看到这便皱起眉,疑惑地眨眨眼,嘟起嘴一脸问号:“这写得什么鬼东西?还没上一首写得好……”

    于是直接跳过中间部分,念出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时候天井散座已经开始弹奏第九遍离骚,在座的众人对于离骚这首曲子的热情与喜爱却丝毫没有降低,不得不说这绝对是一大奇特现象了,甚至在珠玑连续弹奏的过程中,陆陆续续的有其他客人专为这首曲子进门,也陆陆续续的有人离开,这些人离开之后去往各处,便也自会将这首曲子的动听程度向人描述,大抵也会吹嘘一番自己亲耳听过离骚,而这些听过的人向人传递出去的信息,用简短的话语便能将其概括——离骚此曲,的确名不虚传,陈闲此人也确有惊世才华。

    在听完第十遍离骚,阮红瘦仍在纠结着最后念出的哪一句,皱着眉呢喃道:“这小白脸脑子里究竟想着些什么呢?”

    ……

    ……

    如阮红瘦这般一心一意将陈闲的本身经历与诗词内容对号入座的人倒也并不多,三首诗词在夜色下传开以后,苏州的这些文人士子们首先品味的自是诗词所表达出来的深意,至于到底是现实情感的吐露,抑或是虚幻理想的倾诉,这些事于那些并不认识陈闲的人来说其实倒不重要。不过极个别有心人或不服气的才子,大抵会四处张扬陈闲这是真情吐露,也免不了会指责陈闲这是对于天阳大公主的不贞行为,说来这本是用于鞭笞女子不守妇道的话语,如今却有人用在陈闲身上,可见陈闲的横空出世,多半也对某些才子造成了影响,这些人心中便相当介意。

    燕雀楼的老鸨绣花娘倒不介意这些诗词,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离骚这首曲子的琴谱问题。

    在燕雀楼一间环境雅致的房间内,绣花娘站在坐于镜台前的绿裙女子身后,语气微怒说道:“你说句话,你到底肯不肯上门求曲?你难道想让珠玑压你一辈子?你是我绣花娘培养出来的苏州第一乐伎,我多么辛苦才养出一个你,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才请来那八个琴师轮流教你,当时那水怜色都比不上你,你看看现在还有多少人愿意听你弹琴?客人们都跑小夜半楼去了,你真要气死妈妈呀?妈妈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肯不肯上门求曲?”

    “妈妈,你让我如何求曲?”羽音神情忧虑,她性子柔弱,此时也有些火气:“人家是驸马爷,他不是一般人!”

    “我管他什么驸马爷,你求一首曲子而已,他还能把你吃了?”

    绣花娘当年也是红极一时的苏州名妓,如今风头和生意却大半被小夜半楼抢了去,她为此早就恼怒不已,如今自家姑娘竟然弹奏不出离骚,她心情可想而知,今晚看谁都不顺眼,何况这位是她精心培养出来的第一乐伎,这是她那时候的骄傲与可以炫耀的成就,现如今……她一想起现如今更加生气。

    “再者说,就算这位驸马爷他把你吃了,这反倒是你的福气,你到时候还能跟着到天阳公主府享福,若是把天阳大公主伺候好了,这比你将来嫁给哪个人不强?”

    “羽音……”绣花娘语气变得温和劝道:“都说搭上驸马的女子没什么好下场,依妈妈看,这纯属危言耸听,即便这不是危言耸听,可你有没想过,万一这位公主她不在乎,她反倒同意自己的驸马纳妾呢?你有想过这种情况?这样岂不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话说回来,现在只是要你上门求一首曲子,也不是非要你勾搭这位驸马爷,妈妈知道你也做不来,可这位驸马能写出离骚,那想必还能写出可以与离骚一较高下的好曲子,本身琴技也肯定没得说,他如果愿意指点你,这岂不是你的一场造化?为了我们燕雀楼,也为了你自己的将来,妈妈把话说到这儿,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

    绣花娘对羽音的态度可以说相当和蔼,若不然便不是好言相劝,而是会利用强硬手段进行威逼,也到底是因为她真正重视这个女儿。早些年肯花费重金请八个琴师共同教授羽音,这便是一笔极大的投资,放眼整个苏州城,也唯有绣花娘舍得出这笔银子。当代学琴要么是拜师学艺,要么有足够多的银子,每个琴师都有自己的拿手曲子,这类似于个人的看家绝活,一般是不轻易外传的,以免出现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事,更有甚者他们只传子嗣而不传外姓人,可以说一个琴师的成就与能力的高低,抛开本身的技艺水准不谈,可完全取决于这个琴师能弹奏出多少曲子。

    燕雀楼与小夜半楼同是苏州城的两尊庞然大物,两家常年存在利益之争与名气之争,同时也争着一口气,纵然实际影响并没有说的这般严重,可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劣势,双方会觉得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便会想方设法的力争到底,如果如今弹奏离骚的是羽音,小杜梅娘的反应也多半如绣花娘这般。

    同行是冤家,何况一座山上两只老虎,猎物又是有限的,谁都无时无刻算计着想把对方咬一口。

    坐在镜台前的羽音,神色忧郁地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曾是苏州第一乐伎的她,姿色与才情自也绝佳,从来不乏风雅才子与权贵子弟追逐她的步伐,亦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然而她一直拒这些人于千里之外,说到底,虽然身在欢场身不由己,她其实并不喜欢寻欢之人们的嘴脸,自也十分抗拒讨好他人,绣花娘的一番话,她委实犹豫不决。

    ……

    ……

    云老伯爷府门前,此时中门大开,府里所有下人分为两列,站在府门外高高的门阶上,府内府外灯火通明。

    提前驱马赶来通报的人在前一刻刚到不久,正主这时候还没到来,以云老伯爷的身份地位,能劳驾他亲自出门等候与迎接的贵客屈指可数,今晚这个人不需要他亲自迎接,这老人家此时坐在花厅一张桌子前,优哉游哉地喝着茶赏着字,向叶观之讨来的这第三幅字,他是爱不释手,睡觉都想抱在怀中,花厅里就他一个人,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品赏赞叹,乐此不疲。

    没过多久,府门外人喧马嘶,老伯爷扭头望向花厅外,笑着摇摇头:“这小霸王终于到了。”

    两支轻甲骑兵在伯爷府门外停下,当先是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帘子被人挑开,一个穿装贵气逼人的少女兴匆匆跳下车。

    这少女十五六岁年纪,才一下车便提着裙摆往府里跑:“外公……外公,我又来苏州啦……”

    府里上下七天前便知道了她要来苏州,前一刻得到了准确时间,对于这位少女的到来,府里上下并不意外,沿路有的只是绝对的恭敬。少女一路跑着,髻上珠钗和白皙脖子间的金玉环佩叮叮当当的响着,她身后跟着一个衣裙相对朴实的小婢女,年龄倒与她差不多,这小婢女给人感觉有点笨拙,跑得也没这位少女轻快,根本追不上,使劲在后方喊话。

    “公……公主你慢点啦,等等我……”

    “油菜你真笨,跑也跑得这么慢……”

    正往花厅方向跑的这位少女,正是本朝的第六位公主,云老伯爷的外孙女,云妃娘娘的女儿——楚梦莲。

第二十章 京都又来人

    “外公……外公,我又来苏州啦……”

    这位公主上次来苏州是在一年半前,那年刚被当今圣上封为公主,当时返回京都后,便心心念念地想着再来一次苏州,经过长达一年半时间的乖巧表现与嘴磨功夫,她母妃云妃娘娘最终无奈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南下的这半个多月,这位公主一路放飞自我,在市井与泼妇吵过架,在浅滩摸过鱼虾,也被螃蟹夹过手,亲自上树掏过鸟巢,也用竹竿子捅过角檐下的蜂巢,还曾深入山林猎过几只野兔,直到近两日才稍微收了收性子。

    此时提着裙摆一路跑着,沿路下人们纷纷行礼:“见过六公主……”

    “免了免了,都忙去吧……”楚梦莲脚步不停,随意地摆摆手指,兴匆匆地冲进花厅。

    “外公……”

    “看你急的,没个端庄贤淑的样子,来来来……快坐下喝口茶……”

    “嗯嗯……”

    云老伯爷如今并无官位在身,长子长孙皆在北方从军,一家人很少有团聚的机会,京都与苏州又路途遥远,这老人家也没什么机会上京,至今已有三年多没见过深在宫中的女儿了,自也非常想念,这个外孙女也有一年半没见,此时第一眼看见,老人家眼睛不由陡然有些湿,很快便用笑容掩饰住。楚梦莲并没瞧见自己外公眼睛微湿的这一瞬,她放下裙摆,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小茶壶,含住壶嘴便往下喝,同时用眼打量老伯爷,嬉皮笑脸地不清不楚问出一句。

    “外公,你怎么又变老啦?”

    “你这叫什么话……”云老伯爷哑然失笑:“外公若不变老,难道还能变得更年轻?你慢点喝,当心呛着水了……”

    “嗯……”楚梦莲动作虽然率性,其实含着壶嘴一口一口喝得很慢,这时候大眼珠子忽然一瞥,瞥见桌上一幅字,她定睛看了看,不清不楚地念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什么嘛,若两情相悦,便该朝夕相处才对。”

    她拿开壶嘴,长舒一口气,笑吟吟问道:“外公,这是哪个吃不到葡萄的蠢瓜,写出来的这种酸溜溜的句子?”

    “胡闹……”云老伯爷哭笑不得,佯装微怒眼睛一瞪:“你不懂诗词便也罢了,这话可说不得。”

    “怎么了嘛?”楚梦莲两只眼睛有委屈也有疑惑,含住壶嘴继续喝水:“为什么说不得?”

    云老伯爷苦笑摇摇头:“若照你说的意思来理解,这葡萄……大抵可以指天阳大公主了。”

    “噗——”壶嘴猛地一移开,楚梦莲一满口水全喷了出来,且正巧对着云老伯爷,喷了老伯爷一脸的茶水。

    “外外外……外公,对对对对……对不起啦,对不起啦……”楚梦莲登时手忙脚乱,急忙拉起袖子替老伯爷擦脸。

    “呵呵呵……”老伯爷神情慈爱,他自己也在用袖子擦脸,脸上无来由笑开了花:“呵……呵呵……无碍无碍……”

    待把满脸的茶水擦拭干净,老伯爷依旧笑呵呵,楚梦莲尴尬地吐吐舌头,一张涨得通红的脸这才稍微变好。

    “那个……”楚梦莲瞥着外公:“外公为什么说这葡萄可以指天阳姐姐?”

    老伯爷慈蔼笑道:“因为写这首词的人。”

    楚梦莲托住下巴:“这首词,是谁写的?”

    老伯爷道:“驸马都尉陈闲……陈照生。”

    楚梦莲陷入沉默,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圈:“驸马都尉……陈闲陈照生?这个人好像是……”

    ……

    ……

    她两年前就听人提起过陈闲这个人,不过由于未曾见过陈闲,因此记忆并不深刻。

    天阳大公主与陈闲完婚的当日,由当今圣上亲自带领的皇宫中人的送嫁队伍中,楚梦莲及她母妃当时自也在场,按照历朝历代礼法规定,公主出阁,送嫁队伍只需要把天阳大公主送出宫门即可,皇室中人不需要甚至不能到天阳公主府,一是天子乃九五之尊,临场主婚于礼不合,二是为了避免拜堂时,在场有人的身份高于或等同于公主,因此当日除天阳大公主以外,在场最有身份的便是礼部尚书等人和一位负责主婚的异姓王爷。

    说起来其实楚梦莲与天阳大公主并无密切来往,甚至可以说她们其实不熟。

    当今圣上子女众多,楚梦莲在公主中年龄排第六,在圣上所有子嗣中年龄排第十二位,她上面有五个姐姐六个哥哥,这么多皇子和公主,自然不是每个人的关系都很要好,他们彼此走得近不近,一来看彼此母妃在宫中的关系怎么样,若母妃之间相互争宠暗斗等导致关系恶劣,她们子女的关系自也亲密不起来,二来看母族之间的关系怎么样,若母族之间存在利益或权势之争,她们子女的关系也自然不会太亲近,简单来说皇宫内的各种明争暗斗,直接导致了兄弟姐妹间的关系淡薄。

    天阳大公主的生母是先皇后李氏文景皇后,身为先皇后之女,又是圣上的嫡长女,十二岁时被破例提早封为了公主,十四岁那年就住进了天阳公主府,那时候楚梦莲才满十岁,当时她住在她母妃宫里。这样一来,不仅与天阳大公主很难有太多的来往与交际,甚至彼此见面的机会也不多,除非是遇上宫廷祭祀庆典或节日宴席等正式场合上能见到对方,除此之外,再就是天阳大公主以嫡长女的身份,对楚梦莲这群异母妹们进行训导与教授礼仪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在各种复杂因素的影响下,与楚梦莲交好的公主自也有,却并非天阳大公主,甚至她对这位长姐最深的印象是有些畏惧。

    她自己也不清楚对这个长姐的畏惧心理究竟起始于何时与何事,反正心里的阴影面积貌似不小。

    这时候托着下巴回忆一阵,楚梦莲终于记起陈闲这个人:“哦……这陈闲是大驸马,是天阳姐姐的驸马。”

    同时想起天阳大公主,她心下不由一寒:“噫……天阳姐姐,她眼神好吓人。”

    “你看,又胡说八道了吧……”云老伯爷眼睛一瞪:“莲儿,你在京都时有些话绝不可乱说,你现在还小,许多事……”

    楚梦莲来苏州的目的纯粹是玩闹,云老伯爷自是了解这个外孙女,却绝不会任由她为所欲为,一旦逮住机会,不管这个外孙女爱不爱听,老人家免不了须得谆谆教诲一番,或讲一讲宫廷内的诸般忌讳,或说一说为人处世的道理,老人家一开口便是喋喋不休,楚梦莲耳朵嗡嗡嗡的,伤透脑筋地挠挠头,渐渐的脑袋一顿一顿地点着头,不是深有感悟,而是开始瞌睡了。

    ……

    ……

    一曲离骚三首诗词,仍在这夜色下被人传扬或赞颂或批评,陈闲毫无疑问在一夜之间占尽了风头,此时看来也毫无疑问成为了苏州城中心被人广为议论的新的风云人物,珠玑的名气也因为一首离骚又意外的提升了一截,按照目前这个势头,二人算是并驾齐驱。至于过后的影响力,众人也完全可以预见到,珠玑依然是珠玑,陈闲的才名必会因此而确定下来,苏州城也便多了一位能令人津津乐道的驸马才子。

    第二天下起了雨,这约莫是初夏以来的第一场雨,陈闲引发的话题仍在持续发酵。

    他今日依旧起得很早,如常在赏景露台的雨檐下练着拳,昨晚倒是听外出探听情况的暖儿回来说过,外面好多人在议论自己,尤其集中在酒楼茶肆等地。陈闲昨晚特意出过门进过一间茶肆,听邻桌人议论了一阵,当时挺喜欢被人们议论与夸赞的感觉,当然这仅是他的一点小乐趣,抱着有趣的心理在看待这些事,倒不会有多在意有多认真,昨晚睡一觉今早起来,新鲜感消退以后,便开始觉得这种事也就这样了,也懒得再过多的关注这些事。

    暖儿清晨外出回来后主动与陈闲说了说今早的见闻,随后回到小楼房间开始练琴。

    露台雨檐外,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陈闲步调缓慢地练着拳,耳畔能听见暖儿时断时续的练琴声。

    他一套拳没练完,魏伯撑着一把老旧油纸伞,急匆匆走上露台:“驸马爷,来人了……那边来人了……”

    声音传上露台小楼,暖儿好奇地走出来观望,陈闲收拳站稳,微笑说道:“魏伯你慢慢说,到底什么人来了?”

    “京都……京都的天阳公主府来人了,一男一女,一辆载着衣物箱的马车还停在府门外,男的约莫四十出头,女的约莫三十出头,这二人交谈时,一人称对方蔡统领,一人称对方霍大家,说是奉了天阳大公主之命远道而来,老朽也不知他二人到底是不是天阳公主府的人,华福又恰巧出门买米粮了,老朽只得邀他二人进门,幸娘现在正在厅堂内伺候着茶水陪着说话,我二人生怕得罪了他二人,不敢问太多……”

    “没事,魏伯你先去通报一声,说我马上来,顺便叫幸娘也先退下吧……”

    “好好好……好好好……”魏伯转过身走下露台,雨下撑着旧伞的他,脚步利索地走在通往厅堂的花草路上。

    陈闲在天阳公主府才待了一天,当时看见过的人虽然不少,可都是些奴婢等人,对于这两人完全没印象,一面往露台下走着,一面问暖儿:“蔡统领和霍大家,这两人暖儿你认识吗?”

    “蔡统领?霍大家?我想想……”

    暖儿撑着伞走在身畔,仔细回忆片刻,而后瞪大眼愣在原地:“是蔡统领和霍大家!”

第二十一章 公主手书

    “是蔡统领和霍大家!”

    暖儿脚步停的太突然,陈闲多走了两步,已走出遮雨范围,反应过来便急忙钻回伞下。

    “对呀,没错,正是蔡统领和霍大家,怎么啦?暖儿你认得这二人?”

    “嗯嗯嗯……认得认得认得……”

    清凉的雨幕下,二人共撑一把油纸伞,停在露台往下的木阶上,身畔芭蕉树随着风雨轻轻地摇摆。

    暖儿絮絮碎碎地说着话,陈闲皱眉听着。

    “……这蔡统领名叫蔡力劲,曾在北威军中当过小先锋,后来被调回了京都,先后几年分别在禁军和都卫军中任过职,五年前又被调到了天阳公主府,担任天阳公主府的侍卫统领一职,领着正六品的武官俸禄。这霍大家名叫霍艳侯,是天阳公主府的第一客卿,也是教公主琴技和书画诗词的老师之一,这位霍大家可不得了,曾是名满天下的京都第一艺妓,暖儿那时候还好小,才在宫里的小掖庭学着洗衣打杂,只依稀记得这位霍大家当年经常进出皇宫。后来,大约在五年前,这位霍大家便一直住在天阳公主府了,暖儿也是那时候到的公主府,嗯……真的好奇怪,好端端的……公主为什么派这两位来苏州?”

    听完暖儿的这些话,陈闲沉吟半晌:“蔡力劲……霍艳侯……”

    随后笑笑说道:“在这儿站着想这么多没用,他们人都来了,去见一见不就知道了。”

    ……

    ……

    幸娘已经离开厅堂,此时厅堂内只剩下蔡力劲和霍艳侯这两位。

    蔡力劲是自沙场磨砺出来的勇猛武人,生得虎背熊腰,气质刚毅英武,自从任领天阳公主府侍卫统领这一清闲差事,倒是渐渐养出了一个闲得住的温厚性子,早些年若让他等人,纵然是等待当今圣上的召见,如果等得时间太长,也免不了在心里发几句牢骚,这时候却颇有几分雅士之风,沉默地坐在厅堂的宾座上,低头把玩着手上一只青瓷茶盖。

    霍艳侯出自于烟花之地,成名于烟花之地,她当年的名气相当于今时今日的珠玑,而比之珠玑更为突出的是,珠玑仅是在苏州这一地,她则是名满大江南北,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对霍艳侯这个名字念念不忘。十年前她突然销声匿迹,坊间各种传言铺天盖地,有人说她削发为尼了,有人说她饮毒自尽了,也有人说她隐居山林了……直到五年前她忽然出现在天阳公主府,众人才知道部分传言并不属实,然而在这个信息更替缓慢的时代,仍然有人以为一代绝世红颜已然香消玉损。

    不同于其他只擅长一技的艺妓,霍艳侯琴棋书画、赋歌唱曲、诗词乐舞等全艺皆通。

    其实她确实隐居过一段时间,而如今虽已不复韶华之年,却依旧有着倾国倾城的绝色风姿,相较于蔡力劲的沉心闲坐,她一直在厅堂内款款散步似的,每每走几步便停一停,那双仿佛已经看透世间繁华的明亮美眸,上下左右打量着厅堂内的一应摆设和物件。这间厅堂有些年头了,桌椅案几等早已经开始脱漆与褪色,案上的那几盆石栽盆景也尽显着沧桑与斑驳,与奢华高贵的天阳公主府自是没法相比,然而这一切在霍艳侯的眼中,似是别有一番趣味,看什么都觉清新可爱,尤其是看到陈闲爷爷亲笔书成的那一幅挂在中堂的大幅字画,她便觉得极具大家风范,情不自禁地走来条案之前举目瞻仰。

    与此同时,共撑一把伞的陈闲和暖儿,已经来到厅堂外。

    暖儿远远的认出了来人果然是蔡力劲和霍艳侯,她先一步兴匆匆跑进厅堂:“蔡统领,霍大家,真的是你们来了……”

    蔡力劲站起身点点头,目光停留在后者身上。

    霍艳侯收回视线转过身,莞尔一笑道:“多时未见,暖儿姑娘活泼依旧。”

    “霍大家也一点没变,依然这么漂亮,对了对了……”暖儿回过头时,陈闲才走进厅堂。

    其实并不需要暖儿介绍,蔡力劲已经向着陈闲抱拳一礼说道:“在下天阳公主府侍卫统领蔡力劲。”

    他简短地介绍完自己,便垂手而立不多言语。

    霍艳侯稍慢一步,走上前来微福一礼说道:“妾身霍艳侯,拜见驸马爷。”

    “蔡统领,霍大家,你们好……”陈闲礼貌性拱拱手:“听说二位是奉公主之命而来,嗯……却不知所为何事?”

    说话时眼睛来回打量着这二人。

    蔡力劲毕竟是位武人,即使性子已没当年那般热血,可一旦面临正事,作风仍如当年那样干脆果断,在陈闲刚一问出口,他便抱拳一礼,有板有眼地如实说道:“我二人十天前领公主之命,披星戴月急赶而来,自即日起,也将暂时住在贵府,至于何时返京,当另行等待公主召令。驸马爷,公主交代给蔡某人的这一趟差事是……从明日开始,将传授你强身武艺。”

    “从明日起……教我武功?”

    陈闲忽然有种自己是不是听错话的强烈感觉,但见对方神情如此认真,他肯定自己没有听错,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笑容亲和友善,给人感觉挺高兴,也没任何意见的样子。实际上他在想,自己上一世千年武学世家出身,并且已经开始重练上一世的高深武功,几乎用不着其他人来教自己,当然这样其实也好,他早就想见识见识这个古代世界的武功底蕴,这是送上门来的一个好机会。而当这些想法暂时放一边,他现在最疑惑的是,不明白这个妻子为什么要派个人来教自己武功。

    ……

    ……

    天阳大公主对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这是陈闲心中的一大疑问,此时难免想得有点多。

    一旁暖儿这时候忽然踮起脚,在他耳畔小声说道:“驸马爷,你说这会不会是公主觉得你太闲了,所以……”

    “嗯?”陈闲扭头看向暖儿,有时候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反而当局者迷,他觉得暖儿的话不无道理,那多半是这种可能。

    他沉默之时,蔡力劲掏出一封信递上前:“这是公主命我转交给驸马爷的一封手书,请驸马爷过目。”

    陈闲稍稍犹豫,伸手接住这封手书,待取出信纸,一旁暖儿也已经踮起脚好奇地看过来,然而暖儿看过以后,便立马缩回了脑袋,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她扭过脖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甚至下意识地往边上悄悄移动了几小步,似乎有种想立刻原地消失的想法。而陈闲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纸上的一行字,嘴角不由自主地小幅度扯动了几下,此外再无任何动作。

    蔡力劲和霍艳侯都没看过这封手书,自是不知道其中内容,对于眼前两人的反应很是疑惑。

    其实信上的内容非常简单,意思却非常明确,内容写在纸的最中心,一共八个字:“本宫没给你银子吗?”

    在看到这行娟秀字体的这一瞬,陈闲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当晚小夜半楼那连续十次的天阳大公主给赏,毫无疑问,这定是苏州衙门又或是其他什么人,将当晚之事禀报了天阳公主府。现在看来,这便是这个妻子对于当晚之事的处理结果了,没有痛斥,也没有降罪,简简单单的写下八个字质问自己。至于当时写下这八个字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以陈闲的判断多半不是生气,生气代表在乎自己,不在乎何来生气,那便想必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与孤傲,这才符合记忆中对这个妻子的印象。

    将信纸塞回信中,陈闲摇摇头自嘲一笑,抬头看向霍艳侯:“蔡统领教我强身武艺,那么霍大家的来意?”

    霍艳侯微福一礼抬眸说道:“我二人领公主之命,自明日开始,上午由蔡统领传授驸马爷强身武艺,下午则由妾身教驸马爷琴棋书画,晚间也由妾身教驸马爷诗词歌赋,公主之意是令我二人一日也不得休闲,希望驸马爷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暖儿眼神同情地看向陈闲:“上午学强身武艺,下午学琴棋书画,晚上学诗词歌赋?”

    她最先想到的是,早中晚不停的学学学,这哪还有时间出门,再一想,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驸马爷似乎不用学了呀。

    蔡力劲和霍艳侯显然不知道如今外面的人都在议论陈闲,也显然不知道陈闲如今也算是才名在外的驸马才子,他二人自京都星夜兼程的赶来,虽然到苏州的时候,琴会一事正巧在苏州掀起巨浪,但他二人明显未曾留意过苏州人们的议论声,若是听说过,恐怕已然没法教陈闲琴棋书画等。

    一人要教自己强身武艺,一人要教自己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陈闲看着眼前这两人,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的笑容依然给人感觉挺高兴,也没任何意见的样子,当然他也确实没什么意见,虽然也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太多学习的必要,尤其是琴棋书画,但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好说的。现在看来,这个妻子派两个人过来的真正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纯粹是认为自己实在是太闲了,闲到了不仅上青楼,还用她的名义行赏,至于这个妻子有没有因为自己上青楼而心生不满,这便很难说了,总而言之,估计今后连出门的时间都少了,更别说上青楼了。

    陈闲稍稍沉默,便开口说道:“你们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二位长途跋涉也都辛苦了,今日便由我为二位接风洗尘。”

    “明日一早……”他微笑看着眼前二人:“我们正式开始学习。”

第二十二章 第一日

    黄昏时候在府上园湖水榭置办了一桌酒宴,算是为他二人接风洗尘。

    菜品和样式都相对比较家常,取出来的酒倒是一坛色香与口感俱佳的陈年老酒,这已是陈家老宅最拿得出手的几坛好酒之一。陈闲并不好酒,从头到尾只喝了一小半,一大半喂了蔡力劲的酒肚子,这位军中出来的勇猛武人,对于陈闲的盛情款待很是欢喜,不知不觉对陈闲也便生出了几分好感,借着酒劲儿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二人关系由此拉近不少。

    霍艳侯只吃了几口清淡的素菜,喝了一小盅酒便同暖儿离开了园湖水榭,这女子言行举止温柔端庄,行事大方得体,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常年养尊处优的宫廷贵人。事实上她纵然不是名副其实的宫廷贵人,却一直是这类贵人的座上宾,常年相处下来自也受到了这类人的濡染,气质等都很接近这类人。

    水榭内两个大男人酒后掏心窝的话题,她不方便参与,便在暖儿的陪伴下游览着陈家老宅的古韵景致,两女闲庭信步的过程中,叙说着旧事,也说着些女儿家的私话。陈家老宅面积不小,空置着的楼阁房屋也有好几栋,两女差不多逛完老宅,暖儿便领着她来到了下午收拾出来的房间。

    他二人自京都带来的几个衣物箱,早被华福分别抬进了他二人的房间,暖儿在霍艳侯房间替她整理衣物箱,各种色彩与样式的女子衣物一件件的取出来,重新归纳放在房间的每个小衣柜里,霍艳侯则在整理带过来的几件雅玩和清供,无非是精美雕件和名贵字画等,一件一件的摆放和垂挂在某个地方,随后移动屏风浴桶等,重新布置这间房,伺候她沐浴也算是暖儿的分内之事,两女说说笑笑,待霍艳侯沐浴完毕,映照在纸窗上的火光熄灭以后,天色早已全黑。

    水榭内的蔡力劲,前一刻也已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呼呼大睡。

    二层小楼的灯火也已经熄灭,夜色下的书桌上摊着“本宫没给你银子吗”这张纸。

    而陈闲正坐在床上习练他上一世的独门内功,未见有头顶冒真气的奇异景观,也未见身周热浪翻腾的奇特现象,黑暗中的他便这样稀松平常地坐着一动未动,直至两个时辰以后才倒头睡大觉。他如今经过这段时间的食补与练功,身体底子已经调养得十分健康,甚至比大多数普通人都健康,只不过他外表儒雅,身子骨单薄,旁人根本看不出他身体的力量虚实。

    一曲离骚三首诗词,已逐渐自苏州城中心向外传播开,估计用不了几天便会真正的街知巷闻。

    ……

    ……

    次日清晨,朝阳升起,晨光普照而来,陈家幽深老宅生机勃勃。

    蔡力劲早在前一刻便已来到昨晚约定的小庭院等待着,他昨晚虽喝了不少酒,却也睡得尤为香甜,此时神态也已不是昨晚喝酒时那样懒散闲适,环抱着双臂站在一株老槐树下的他,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地望着眼前院与院相通的拱形门洞。陈闲穿过庭院门洞,看见对方已经在这儿等着自己,便笑着向对方点点头,蔡力劲也点点头算是问候。

    待陈闲走来老槐树下,蔡力劲开口说道:“强身武艺,顾名思义,只能用于强身健体,听闻驸马爷自小体质羸弱,若常练强身武艺必然颇有裨益,公主的心意也大抵如此。如果有朝一日真到了与人动手的时候,蔡某人以为……驸马爷还是想办法脱身为妙,切不可把强身武艺当成了与人较量的手段。”

    陈闲笑着点点头:“这个我懂,但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请教蔡统领。”

    蔡力劲摊出右掌:“驸马爷请问。”

    陈闲目视对方眼睛,倏然问道:“蔡统领练过内功吗?”

    蔡力劲皱起眉,目光打量陈闲一阵,转过身环抱双臂,望着眼前小庭院的山石池塘,自顾自地说道:“蔡某已经猜到驸马爷的心思,驸马爷心志之高,已然高到想学与人较量的真本事真功夫,然而以驸马爷如今这个年纪,练大部分的武功都已经晚了,硬练也自是能练出一些效果,但至少需要一二十年时间,如果习练内功,则何时都不算晚,且成长速度极其惊人,练成之后必将能成为高手之中的高手。可惜很遗憾,蔡某人虽然有一些内功底子,实际上这仅是这半辈子日日夜夜勤练武功,日渐积累出来的远超于常人的力道与速度而已,我们称之为伪内功,并非真正的内功,蔡某自也教不了驸马爷内功……”

    “说起内功,蔡某人也有几句肺腑之言……”蔡力劲转过身看着陈闲:“蔡某不知道驸马爷是从哪听来的内功一说,这个世界也确实存在内功,但是实不相瞒,时至今日,蔡某见到的这种高人不出只手之数,可见真正懂内功的少之又少,这类人要么隐居在山林,要么悠然在闹市,他们绝不会轻易出手,自然也没那么容易被人瞧出来,希望驸马爷不要好高骛远,也不要对内功念念不忘,还是实际些好。”

    陈闲笑着点点头:“多谢蔡统领解惑,那我们开始吧。”

    蔡力劲点头道:“那蔡某先全部演练一遍,驸马爷再一招一式跟着学。”

    槐树下,晨光照射过来,二人身脚比齐,开始练起强身武艺。

    对于这个古代世界的武学底蕴,陈闲今日总算有了大致上的了解,这与他之前的猜测倒是有些出入,他原以为这个古代世界习练内功的人应该不在少数,没想到真正懂内功的人竟然如此罕见。这么看来,如蔡力劲这样靠时间日积月累出伪内功的人,则相对于比较普遍,毕竟动辄二三十年三四十年的时间投入,力量与速度等自然远超于普通人,只是不太清楚蔡力劲练出来的伪内功,到底能展现出怎样的力道与威势。

    在午时将到之时,二人已经收招,陈闲笑着说道:“不知道蔡统领练出来的伪内功能有多大的力道,可否演示一番?”

    二人已经大汗淋漓,蔡力劲只以为陈闲纯属好奇,他抬脚走来槐树下:“驸马爷看好了……”

    “砰——”蔡力劲一拳击在腰粗的老槐树上,树身陡然一震,这一拳如果打在真人身上,一般人绝对承受不住。

    陈闲开口赞道:“好力道!”

    蔡力劲收拳转身,傲然说道:“驸马爷的夸奖,蔡某厚一回脸皮领受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待蔡力劲大步走出小庭院,陈闲抬脚走来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伸手抚了抚斑驳的树身,随后,突然抬起右手。

    “砰——”他运起内力,反手一掌拍在老槐树上。

    树身陡然一震,半黄不绿的槐树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相较于蔡力劲那一拳,他这一掌在力道上稍差一筹,陈闲已大致对比出真内功与伪内功的差距。他才重练不久,这点成就不值得炫耀,自也不值得自豪,离他上一世还差好远。对于武学一道,他的心态始终如一,从无争强斗狠之心,亦无轻狂炫技行为,纯粹是当做一种防身手段在看待,也没硬逼着自己一定要练出一个什么样的高度,全然不失真我,率性而为。

    想必这个妻子也没指望自己练出什么效果来,无非是不太想让自己出门。

    ……

    ……

    上午练出了一身汗渍,回到二层小楼让暖儿准备了水,惬意地泡了个香草热水澡,换了身衣袍吃过了饭,便又转换地点,来到了昨晚约定好的园湖水榭。暖儿对强身武艺全无兴趣,对霍艳侯教的琴棋书画等倒是极感兴趣,这时候兴致勃勃地随着陈闲来到园湖水榭,像个好好学生似的,把两个蒲团在水榭的木制地板上逐一摆好,又将一张桌案移到身前,把果盘和蜜饯盘子摆在桌案中间,在陈闲坐下之时,她也迫不及待地盘起腿坐下,一手果子一手蜜饯的吃着,笑脸上满是期待。

    霍艳侯背水跪坐在琴案之前,她身后是绿波荡漾的小园湖,远处园湖之岸是游园长廊,再远处便是小片竹林与白色院墙,陈闲和暖儿能将这种种景致尽收眼底,霍艳侯正专心调试着面前这张琴,这张琴是她自己带过来的千年老桐木所制成的珍贵宝琴,她温柔小心的动作已经足以说明她非常爱惜这张琴。

    在调试音弦的过程中,她偶尔屈指拨出一两个散音,琴声飘荡在水榭之中。

    待调试好音弦,她抬起眼眸看向面前二人,莞尔一笑说道:“那我们现在便正式开始了。”

    “嗯嗯……”暖儿嚼着果子和蜜饯,兴奋地连连点头,陈闲却忽然问道:“霍大家今日上午出过门吗?”

    暖儿扭头看向陈闲,无意识地咬一口果子,眼神初始有些迷糊,但很快已经想明白驸马爷为何有此一问,现在外面的人几乎全在议论驸马爷的一曲离骚和三首诗词,如果霍大家出过门,那必定有所耳闻,若是知道了驸马爷如今才名赫赫,霍大家多半没法继续教了。暖儿想到这一节便有些小郁闷,她其实不希望霍艳侯这么快知道这些事,因为她自己想学,想从基础开始学起,无论琴棋书画抑或诗词歌赋,她从未正规正矩的学过,现在对这些倍感兴趣倍觉新鲜,至少目前来说,她很想好好的学习一段时间,如果霍艳侯不用教陈闲了,那多半会即刻启程返京,她也便很难再碰到这种机会。

    她嘴巴有一下没一下嚼着果子蜜饯,此时看着陈闲的眼神,明显期盼着驸马爷千万别破坏自己宝贵的学习机会。

    陈闲也恰巧转头看她一眼,这个眼神陈闲能够看懂,其实也没准备说自己不用学,自也没法说自己现在如何如何了得。

    陈闲只是随口问一句,霍艳侯也不免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她按自己的理解,柔声回答道:“妾身早年也曾来过苏州,苏州美景的确令人着迷,如今重回旧地,倒也想过出门游览一番,不过眼下还是当以正事为主,重游之事改日再说吧。”

    “对对对……”暖儿连连点头:“霍大家改日想重游苏州的话,一定要记得叫上我。”

    陈闲笑着看眼暖儿,心领神会,对霍艳侯道:“那便请霍大家开始吧。”

    “请霍大家开始……”暖儿心中乐开花,伸手在盘子里摘来一枚蜜饯,眉开眼笑地递到陈闲嘴前:“驸马爷张嘴……”

    陈闲稍稍犹豫,张开嘴,一枚蜜饯被送入嘴中,暖儿笑脸灿烂,心想已经封住驸马爷的嘴。

    霍艳侯只以为眼前二人一贯如此,便并未当回事,随即十指轻抚琴面,开口说道:“琴有七弦三音……”

    她才开口,便见华福远远的正往水榭跑来:“驸马爷……驸马爷,府门外有位自称羽音的姑娘求见驸马爷……”

    水榭内三人好奇地望向水榭外,暖儿嘟起嘴,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二十三章 第二日

    华福一面大喊着,一面往水榭这边跑来。

    陈闲不知道羽音是谁,霍艳侯则更加不知道,二人皱眉神色疑惑。然而暖儿听过这个名字,她每天清早与白梨花一同出门,白梨花经常主动说起自家小姐珠玑,也说起过她们主仆刚来苏州的那时候,珠玑在小夜半楼一曲惊艳四座,当时便有人说过已然可取代羽音之类的话,白梨花和珠玑过后自然打听过羽音这个人,才知原来是苏州第一乐伎,如此暖儿便也从白梨花口中得知了羽音这个人,如今这个时候求见驸马爷,她猜测其来意多半离不开离骚这首曲子。

    暖儿好不容易用一枚蜜饯堵住驸马爷的嘴,此时竟有人跑上门来,若是让这人来到水榭,事情可想而知。

    她想到此节,立马自告奋勇站起身:“驸马爷,让暖儿先去见见这位姑娘。”

    陈闲淡笑说道:“那你去吧。”

    “嗯……我马上回来。”暖儿小碎步跑出水榭,当与华福擦肩而过时,她悄悄小声说道:“福子哥,你自己先忙去啦。”

    华福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挠挠头,不明所以地转身离开。

    ……

    ……

    陈府门外两尊小石狮子前,羽音双手相扣虚按在腹部来回踱步,不时停脚望一眼府门内。

    这女子姿色与才情俱是相当出众,性子却偏向软弱,平时也没什么主见,向来不擅长连续拒绝他人,以往拒绝那些公子哥们的邀约之时,只会学着冷漠以沉默表示拒绝,好在她不曾碰到那些死缠烂打之人,若不然她必然束手无策。在这一点上她尤其不忍心拒绝绣花娘,绣花娘这些年对她的付出与重视,她都看在眼里,这些年她一直坚持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不让绣花娘忧心发愁,为此她几乎能做到牺牲这条命。

    自绣花娘让她上门求曲,到此时已经过去一天半时间,她今日来此自是已经下定决心,甚至想过若是求不到曲子,那便绝不能就此罢休。她现在做的这一切已然不是为她自己,纯粹是不忍心拒绝绣花娘,也为了报答绣花娘也为了燕雀楼。

    暖儿自府里快步走出来的时候,她正好停住脚步望向府门内。

    两女眼神碰在一起,她曲膝福一礼说道:“燕雀楼羽音,求见贵府陈大驸马,劳烦姑娘通报一声。”

    暖儿放慢脚步走下门阶,站在她面前问道:“我家驸马爷已经知道了,请问姑娘可是为离骚而来?”

    羽音神色微讶,颔首道:“正是。”

    “那请姑娘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征求我家驸马爷的意见。”暖儿说完跑回府里。

    望着暖儿渐渐跑远的背影,羽音茫然无措地站在府门外,她现在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临来之时其实做过最坏的打算,便是试着取悦陈闲,就像自家楼里的色妓们讨好客人时那样做,嘴巴甜一些,笑容美一些,行为娇媚一些,或让人沾一沾芳泽,大抵是这样的做法,至于成与不成这是后话。纵然因此而被人认为是勾搭驸马爷,但都已经豁出去了又怎会在意这种事,可是现在连人都见不着,再有决心也没用,只能在门外等着。

    等得时间越久,她觉得希望越是渺茫,她自己想想也是,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哪有不付出就有回报的事,若自己能写出离骚这等旷世之音,也多半做不到无私的与人分享,这毕竟是一个琴师的独门独技,也是一身成就的典型代表。她几乎不考虑找珠玑求曲正是出于这一点,若有一门只有自己一个人懂的绝技,又岂会轻易传给其他人,何况这人还是同行。

    她想着这些事,已在府门外等了快半个时辰。

    在半个时辰将到之时,暖儿一蹦一跳地跑出来,将手上二十来张纸往前一递:“呐……离骚。”

    羽音一时有些恍惚,眼眸上下打量暖儿和手上那叠纸,这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你怎么啦?”暖儿疑惑看着她:“姑娘你不是来求离骚谱子的吗?怎么给你你又不要啦?这不是假的!”

    “要要要……”羽音回过神来,一把接住离骚谱子,宝贝也似的紧紧捧在心口,情不自禁热泪盈眶:“谢……谢谢。”

    “没关系啦,一首曲子而已……”暖儿冲她一笑,转身往府里跑,挥挥手道:“姑娘也回去吧,我家驸马爷很忙的。”

    “嗯……”她点头:“谢……谢谢。”

    府门外艳阳下,羽音将离骚谱子捧在心口,好长时间一动未动,她未曾想过能如此轻易的得到离骚谱子,没有三番五次的上门请求,也没有甘言媚词的多番取悦,人家更没当成宝贝一样看待,这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她委实惊喜过度,唇边的笑容也仿佛凝固住,良久良久风吹过来,她抬手捋了捋耳畔秀发,低了低眉目碎步而去,没走几步又不禁回望陈府一眼。

    “谢谢……”她呢喃道声谢,抿抿唇,身影渐行渐远。

    她拿到的谱子并非陈闲写的,而是暖儿前一刻写的,当然也征求过陈闲的意见。

    ……

    ……

    暖儿早在前段时间练习离骚的时候,便死记硬背过陈闲写下的离骚原谱,对离骚这首曲子的指法和弦位自已是铭记于心,凭着记忆随手写出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把离骚琴谱交给羽音后,便急忙回到了水榭内,依旧坐在陈闲身旁的蒲团上,耽误这么长时间,此时听着与看着霍艳侯的言传身教,她无比专心,连果子和蜜饯也顾不上吃了,生怕错过每一个环节。

    陈闲看她如此认真,忍不住笑了笑。

    霍艳侯对于暖儿之前的离开丝毫没有在意,她需要重点教授的对象是陈闲,因为在京都时便听说过陈闲以往的才学不怎么样,于琴之一道更是半点不懂,所以霍艳侯是从最基础的琴道乐理知识开始教起的,一点点由浅入深,非常正规正矩的一套她自己多年总结出来的琴道体系。

    陈闲于这些早就能融会贯通,自然全都听得懂,倒也觉得蛮新颖挺有趣,暖儿则是受益匪浅。

    下午教完琴棋书画,傍晚一桌子人吃过晚饭,天黑以后,霍艳侯准时准点来到二层小楼,站在书桌前开始教起诗词歌赋。诗词歌赋既是学问的一种概称,也是一门门能学以致用的实学,科举考试偶尔会出现这类考题,而学习诗词歌赋其实主要是学格律和用韵及意境等相关知识,这个古代无论写诗写词写赋抑或是写文章,都避不开这些知识。说起来这已经算得上高等课程,启蒙的孩子首先是学字,之后学习先贤文章,最后学习文章的思想等,到书院以后才会接触格律用韵这些。

    而熟读诗词文章,不会写也会吟,霍艳侯此时先写出一首词,然后进行讲解。

    暖儿虽然听不太懂,态度却绝对认真。

    直到街上子时的更声响起,霍艳侯才离开二层小楼,如此准时准点的结束,陈闲能想到这一定是京都那个妻子规定好的。

    ……

    ……

    次日清晨,依旧在小庭院学习强身武艺,午后来到园湖水榭。

    霍艳侯依然是背水而坐,眼前二人盘腿坐在蒲团上,她温柔地笑道:“昨日妾身已经讲过天地人三音,也讲过琴身的结构与象征等,今日起便正式教授指法了。古往今来,各家各派传承下来的指法共有上千种,而广泛运用的指法不出五十种,正常情况下一首曲子需要用到的指法,大约在十种到二十种之间不等,小手指作为禁指,自是不存在小指指法……”

    “那么指法便出自于四指……”她抬起白皙右手,一指一指点数过去:“一拇指、二食指、三中指、四无名指,左手四指亦与之相同,而这四指有单独指法,亦有组合指法,那妾身便先从最简单的单独指法开始教起……”

    她话说到这,美眸瞥向水榭之外,一道洁白窄袍身影,正往水榭这边匆匆而来:“照生……照生……”

    陈闲和暖儿闻声转过头,端庄跪坐于琴案之前的霍艳侯,垂下手双手叠放在腿上,安安静静地望着正匆忙走来的人。

    “子由?”陈闲站起身,向前迎出两步,问道:“你今天怎么来了?”

    “当日珠玑姑娘在琴会上弹奏的那曲……呃……”

    叶子由走进水榭,才看见有个天仙似的陌生女子,他话音戛然而止:“这位?”

    “霍大家……”陈闲摊手指向霍艳侯,说道:“自京都天阳公主府远道而来的霍大家。”

    “哦哦……”叶子由当即理了理衣冠,向着霍艳侯长揖一礼说道:“小生叶子由,失礼打搅了,请霍大家勿要见怪。”

    霍艳侯纤细腰肢向上用力,笔直地站起身,垂眸含笑微福一礼:“叶公子好。”

    天阳公主府来的人,叶子由虽然猜不透霍艳侯的身份,心中多少生出一些敬意,再者霍艳侯的美委实令他惊艳,他感觉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珠玑,褪去了清纯之美,饱含了媚艳之美,待惊艳与错愕之感消退,叶子由又长揖还一礼,他正准备继续说起未说完的话,却已被陈闲拉到了水榭之外,二人叽叽呱呱叽叽呱呱,暖儿好奇地眨眨眼,似是已经猜出头绪。

    霍艳侯已经跪坐下来,眼睛望着水榭外的两人,一脸不明所以。

    叶子由说完来意,便见陈闲把暖儿叫出来,在暖儿耳畔叽叽呱呱叽叽呱呱,暖儿时不时点点头。

    霍艳侯脑袋稍微偏了偏,自是不明所以。

    水榭外的人说完话,暖儿和叶子由一前一后走了,陈闲一个人走回水榭,大约过去半个时辰,暖儿才回到水榭。暖儿昨天也是离开半个时辰,今日又是离开半个时辰,霍艳侯心中虽有些疑惑,但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只当是这位驸马爷交友广泛,良朋知己甚多而已。而在暖儿离开的这半个时辰,霍艳侯自然没有等她,这时候也不可能重新讲一遍。暖儿的返回也稍稍让霍艳侯停了停,她此时便又再次抬起自己的右手掌,继续讲起右手四指的单独指法。

    “驸马爷请看妾身的食指姿势,这个指法取名叫……”

    她说到这,远远的又见华福正往水榭这边跑来:“驸马爷……驸马爷,府门外有位自称水怜色的姑娘求见驸马爷……”

    “唉……”她幽幽叹息一声,垂下手双手叠放在腿上。

第二十四章 第三日(上)

    “驸马爷……驸马爷,府门外有位自称水怜色的姑娘求见驸马爷……”

    华福一面扯着嗓子大喊,一面往园湖水榭这边跑来。

    陈闲自也不知道水怜色是谁,但想起昨日羽音求曲一事,他多少能猜到这位姑娘的来意。

    “驸马爷,你们继续,让暖儿去见见这位姑娘。”暖儿二话没说起身跑出水榭。

    她本想瞒住霍艳侯,好好的学习一段时间,没想到接二连三有人找上门,她心中郁闷不已,自也不能让这人来到水榭。陈闲完全能感受到暖儿此刻的心情,有些幸灾乐祸地微笑起来,待暖儿离开视线,他才转回头让霍艳侯继续。霍艳侯心情也颇为无奈,也更疑惑为何总有姑娘找上门,当然这种事她也仍未太在意,她的任务是教陈闲,其它事她不愿关心。

    羽音昨日求到离骚琴谱一事,纵然绣花娘在极力隐瞒,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篱笆,这件事终于在昨晚上传到了水怜色等人的耳中,她们今日上午又经过多方打听,最终确定了消息属实。这个消息给她们造成的冲击力可想而知,即使陈闲在她们眼中是生女勿近的驸马爷,可如今已经有人做了出头鸟,为了自己等人的将来,也为了争一口气,便也当即决定上门求曲。

    陈府门外两尊小石狮子前,水怜色双手相扣虚按在腹部,面朝着府门亭亭玉立。

    她身后一位小夜半楼的当红姐妹,则是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偶尔停一停,自言自语说个没完。

    “怜色姐姐,你说那羽音到底用什么法子求到谱子的?”

    “刚出来的那婢女只叫我们等着,难道羽音昨日也像我们这样站在府门外等着?”

    “她昨日也没进过门?也没见到那位驸马爷?我总觉着这不可能!”

    “不对,羽音昨日一定见到过陈大驸马,她或许还……哼,平时看她冰清玉洁,到如今她真舍得自己。”

    “怜色姐姐,你说我们姐妹待会儿见到陈大驸马了,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这女子自言自语没完没了,水怜色神情坚毅,站姿也未变过,柔声说道:“我们人既已来了,妹妹何须想这么多。”

    自从下定决心上门求曲,水怜色大抵是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她在苏州的名气虽逊色于羽音,但姿色与才情绝不比羽音差,她决定好的事情一般不会再畏手畏脚,除非事情触及到她的底线,她或许才会考虑放弃。她也不是没想过羽音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求到琴谱的,然而想来想去无外乎待会儿进门以后,那位驸马爷会提出各种要求,而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对方不顾及驸马爷的身份,或想一亲芳泽什么的。

    她想到这些情景,脸颊不自觉的泛起红晕。

    但她此时一颗心犹然坚定不移,也许只有真到那个时候才会心生出退缩之意。

    在半个时辰将到之时,暖儿火急火燎跑出府,将手上二十来张纸往前一递:“呐……离骚的谱子。”

    这一幕实在太突然,水怜色好半晌没有任何举动,她身后那姐妹也不由愣愣地停止踱步。

    “你们怎么啦?”暖儿急着回水榭:“快……我很忙的,我家驸马爷更忙,他没时间见你们的,你们不要谱子吗?”

    “要要……”那姐妹当先回过神一把接住,神色激动不已:“谢……谢谢你。”

    初夏时节的清风拂动着巷中青翠的杏花树,直到暖儿跑回府里好长时间,她二人仍然呆呆地站在府门外,自是没想过会如此轻易的到手,这一幕来的太突然,这种感觉犹如梦幻。她们一人前一刻还在苦苦思索羽音究竟用了什么好法子,为此忧心忧虑不已,没想到哪里需要什么奇招妙计,一人更是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一亲芳泽,没想到人家根本没当回事。

    “怜……怜色姐姐,我们……我们也能弹奏出离骚了。”

    “嗯嗯……”水怜色纵然生性矜持,可压在心底的情绪一旦爆发出来,忍不住抹起眼泪珠子。

    而受到她情绪的感染,她身前姐妹也不禁感怀落泪:“这位驸马爷当真与众不同,不仅才气过人,气魄更也惊人!”

    “对对……”水怜色已经激动得不知言语,感动又感激。

    两女站在府门外互相抹着彼此眼梢泪珠,顿觉难为情,羞红脸相视破涕为笑。

    若说离骚谱子乃她们梦寐以求之物也毫不为过,如若不然,她二人何至于此。

    ……

    ……

    连续两趟跑来跑去,暖儿返回水榭时,自已是又一次错过了许多环节,为此闷闷不乐地撅起嘴,随后一手果子一手蜜饯,用食物消除心中闷气,与此同时倒也听得更加认真了。霍艳侯对于暖儿的离开仍然未有太在意,也自然不可能专门为她再重新讲一遍。霍艳侯下午教完琴棋书画,待天黑以后,照常准时准点来到二层小楼教起诗词歌赋,直至离开再没人过来打搅。

    次日清晨,陈闲依旧先在小庭院学习强身武艺,午后便又来到园湖水榭。

    霍艳侯今日依然是背水而坐,不同的是今日穿着一袭红白相间的曳地绸裙,髻上珠钗也换成了金花步摇。

    陈闲和暖儿仍然坐在她面前的蒲团上,此情此景与之前两日没多大区别。

    “妾身昨日已经讲过右手四指常用的单独指法,今日妾身便将指法逐一演示一遍……”

    霍艳侯说到这儿,想起前两日这个时候发生的情景,大抵担心又会有什么人过来,她下意识地望一眼水榭外,尤其是看华福会不会出现,她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她的话音和动作都暂时停下了。陈闲和暖儿也陡然想起前两日之事,这时候顺着她的目光,转头望向水榭之外。陈闲对于这些事抱着有趣的心理,倒也真想看看华福今日会不会过来,而暖儿与他不同,暖儿是真的想安安心心的学习一段时间,这时候目光中带着愤懑,到底想看看华福今日敢不敢在那一堵庭院门洞口出现。

    过去半晌,华福并未出现。

    霍艳侯为着自己的过分敏感,心下顿觉可笑。

    “看来今日真正安静了,那妾身便开始逐一演示单独指法……”

    她红唇浅笑,抬起阔袖中白皙右手,手指掐出一个优美标准的手姿:“这个指法便是妾身……昨日……讲起过的……”

    她话到最后越来越慢,却是视野里忽然出现一道正由远及近的身影,她郁郁地垂下手,双手端庄地叠放在腿上。

    “唉……”她吐气如兰,幽幽一叹:“驸马爷真真是贵人事多。”

    陈闲已是哭笑不得,扭头望着正往水榭这边跑来的华福,暖儿腾地站起身,美眸瞪得直直的。

    “驸马爷……驸马爷……”华福十万火急地往这边跑,点着手指头数数大喊:“府门外有自称水儿、鱼儿、花儿、幽兰、奇云、锦华、慧珠……等等等等,有众多姑娘求见驸马爷……”

    陈闲哑然,暖儿已是张大嘴。

    霍艳侯亦是为之微愣,随后却温柔笑起来:“驸马爷不仅贵人事多,红颜知己也真真是多到数不胜数。”

    “这个……霍大家误会了。”陈闲也有些头疼,对暖儿说道:“暖儿你快去看看,最好一次性把事情全部解决掉。”

    遇上这等事,最为气恼的当属暖儿,华福还未跑来这边,她便已经匆忙跑出水榭。而霍艳侯虽也越来越好奇为什么接二连三的有姑娘上门求见陈闲,可好奇归好奇,这毕竟不是她的分内事,她主要任务是以教授陈闲为主,有关于这些姑娘到底因何事求见陈闲,她过后可以随时找个时间问问暖儿,待暖儿和华福离开视线,她继续演示起单独指法。

    ……

    ……

    此时的杏花巷百花争艳,陈府门外约有上百位姑娘,更有各家各户出来的马车和轿子,正陆续往杏花巷这边而来。

    水怜色昨日求到了离骚琴谱一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到今日此时为止,已几乎传遍苏州城中心的青楼勾栏等地,后又传到了不少深闺中的千金小姐们的耳中。到今日离骚这首曲子已经是街知巷闻,如今有个可以得到离骚谱子的机会,她们又怎会错过,尤其对于青楼勾栏和酒楼茶肆等地的艺妓和乐伎们来说,离骚这首曲子的诱惑之力委实大到难以形容。有的姑娘是结伴而来,有的姑娘是只身前来,更有姑娘正在赶来,众多姑娘拥堵在杏花巷的中段,莺莺燕燕的尤为壮观。

    与水怜色等人的心理相同,到如今这个时候,哪还用在乎这府内之人的驸马身份,何况现在人已是越来越多,自也越发没人惧怕驸马这一层身份的忌讳。所谓搭上驸马的女子没什么好下场,这无非是出于驸马因为公主的存在才存在的这个原因,也无非是驸马纳妾需要公主首肯,这与民间正常的夫妻地位是完全相反的,因此才会产生这一忌讳。说起来这一忌讳也不是朝廷律法,只是家事而已,而这一忌讳在民间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威慑力,仅是因为执掌家事的这个人,在这件事上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再加上她们各种臆测,如公主会心胸狭隘,会记恨搭上驸马的女子……等等等等。

    然而现在这么多人,她们自信地认为,即便公主真要追究,也未必能追究到自身。

    “我听说小夜半楼的水怜色只站在门口等了等,不知是真是假……”

    “我也听说了,后来是一名婢女给了她们离骚谱子……”

    “那我们也只需在府门外等着便好……”

    这时候陈府门口已经水泄不通,暖儿跑出府的时候不由吓一跳,身旁华福也是陡然僵住,这场面委实生平难见。

    “你们都是为了离骚谱子而来的?”

    “对对对……这位妹妹你……”

    “行了行了,你们先安静下来听我说……”暖儿高高地站在门阶上,待府门外安静下来,她大声说道:“我可没时间给你们一份一份的写,我只能把离骚这首曲子写出来,然后张贴出来,你们再自己动手抄一份回去,今日抄不到也没关系,这离骚谱子我会长期张贴在府门外,你们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抄写。”

    众多姑娘一个个欣喜若狂,暖儿便也直接动手在大幅宣纸上现场写起来,每写满一幅纸,便让华福贴在府门的院墙上。

    在杏花巷中段往后第十来家门户。

    白梨花从自家小宅院走出来,第一眼眼前阔巷中尽是五彩缤纷的各色衣裙,她不禁当场愣住。

    “小……小姐……”她转过头,朝着自家宅院内大喊:“小姐你快出来看看!”

第二十五章 第三日(下)

    “怎么啦梨花?”

    珠玑听见喊声自凉亭起身,握着古谱走出来,当迈过门槛来到门外,第一眼反应也分外错愕:“她们都是过来求曲的?”

    白梨花点点头说道:“想来不会有第二种原因。”

    其实早在昨日清晨出门,白梨花便从暖儿口中得知了羽音前日上门求曲一事,今日清晨出门又从暖儿口中得知了水怜色昨日也上门求过曲,白梨花回来以后自也及时把这些事告诉过珠玑。珠玑自是不在意这种事,她当日在琴会上弹奏出离骚,本就是为了给这首世间数一数二的旷世之作博得一个相应的地位与名气,假若真有人上门找她请教琴曲或讨要离骚这首曲子,她也绝不会拒绝,只因为大家都以为她绝无如此大度,因此这才没人上门找她。

    可实际上她于琴之一道可称得上淡泊明志,她向来信奉的是琴道自然,追求的向来是天地之音与太古之音,纵然因为生活与寻人需要银子从而被迫坠入俗流,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志趣沾染上太多的铜臭味。她其实可以不需要任何的报酬,能做到心甘情愿的与人指点琴技,也同样因为大家站在她的角度时,都很市侩的在思考这些事,因此也便认定她一定唯利是图。

    此时此刻站在宅院门口看着陈府门前众多姑娘同时上门求曲的壮观场面,身穿一袭洁白薄丝长裙的她,欣欣然绽唇一笑,两颊一对笑涡依旧无比迷人,笑容也依旧清纯而美丽动人。她非常赞许陈闲的这种做法,无形中也越加欣赏陈闲这个人了。自上次琴会之后她便极为欣赏陈闲,当时是欣赏陈闲写出来的字与诗词及离骚,而现在她欣赏的则是陈闲的品行与胸怀。

    离骚这首曲子的普遍传开,并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影响,有琴谱并不代表一定能弹奏好离骚,若不然苦练琴技还有何意义。

    珠玑不知道自己的离骚究竟弹得好不好,毕竟她还没听陈闲弹奏过,更不知道离骚的原曲节奏及曲情等。

    她这几日其实也常常在想着上门请教陈闲,可碍于心理层面上的种种原因,她的想法最终仍未付诸行动。此时眼前这一幕又令她陡然生出上门请教的念头,然而这种念头仅是稍稍冒出头,便又悄悄缩回了心底深处,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何顾虑。当日在琴会上明明很大方的与对方有过些许交流,彼此又都住在杏花巷这么近,梨花和暖儿的关系也已和好如初,按理说上门拜访应该没什么的,然而却难以做到大大方方的过去拜访。她觉得也许当日是公开场合情不自禁的交流,如今思而后行,反倒思虑重重,但真实情况恐怕是因为她不知道上门以后该如何把话说出口,她大抵是不太懂得主动地与人结识。

    她将手上古谱捧在心口,不自觉地想到这种种,顿时为着自己的犹犹豫豫,挽挽发丝羞恼苦笑。

    ……

    ……

    在杏花巷巷子口,一个该瘦的地方盈盈一握,该肥的地方丰润饱满的红裙女子,这时候保持着小口微张的讶异姿势,正被巷子中段这前所未见的超大场面一步一步地吸引而来,此女正是阮红瘦。前一刻的她原本背着手路过巷口,听见声音转头望向巷子内,看见的这一幕令她惊诧不已,身子不听使唤地便想要过来凑这个热闹,随着脚步的靠近,她嘴巴越张越大,内心莫名越来越兴奋,也越来越想弄清楚这离奇事件的源头所在。

    她来到众多姑娘的最外围,踮起脚望向这家府门,府门门匾写着陈府二字,再一看府门前有个貌似眼熟的婢女身影,正不知忙着写着些什么,她当即回想起小杜梅娘曾给她说过的驸马府门地址。

    “这里不正是城东杏子坊杏花巷的中段?”

    她美眸不由一瞪:“厉害了厉害了,这小白脸到底在搞什么鬼东西?他怕不是准备在家开楼子喽?!”

    虽然看不懂华福贴在院墙上的离骚谱子,她仍旧很兴奋地挤上前来围观,口上啧啧称奇。

    ……

    ……

    写满离骚琴谱的大幅宣纸,一张又一张被华福贴在府门院墙上。

    未经过多次裁剪的大幅宣纸虽然书写面积大,但暖儿写出来的字体也不小,写完整首离骚大约用了十张宣纸,灰白色的宣纸一面一面的依次张贴在院墙上尤为醒目。已经有笔有墨有纸的众多姑娘,也已经忙着抄写起来,其他没有书写之物的姑娘也正在想办法,或借或买,或干脆改日再来,反正谱子贴在这儿。现场仍有不少姑娘留在此处,人群中偶尔传出几句相互挤着的争吵声,但总体秩序相对不错,暖儿写完以后便跑回了府里,华福留在府门外守着,以免宣纸被人揭走。

    暖儿这一次返回水榭时心情极好,如今离骚就贴在府门外,若再有上门求曲的人,自也用不着叩门求见驸马爷了,甚至她为着自己想到的这个一劳永逸的绝佳计策而沾沾自喜,一蹦一跳跑来水榭,开开心心地在陈闲身旁的蒲团上盘起腿坐下。

    霍艳侯这个时间已经开始教起书法,现在正悬腕执笔,一笔一划写着一幅字,暖儿的返回她只是抬眸瞥了眼,继而眉目低垂,专注于书写眼下这幅字。她写完字才会开始进行讲解,这时候水榭内没人讲话。陈闲虽然没去府门外,但多多少少能想象到府门外会是一番怎样的情形,暖儿坐在身旁时笑脸得意,他能猜到暖儿多半把离骚写在府门外。

    暖儿感受到身旁驸马爷的目光,她扭头露齿一笑,用手遮住嘴巴:“驸马爷放心,这段时间都不会有人上门求曲了。”

    陈闲点点头微笑起来,倒也很想看看暖儿到底还能瞒住多少天。

    ……

    ……

    府门外有人离开,有人才刚过来,平日幽静如深谷的杏花巷,这一刻车水马龙有如闹市。

    府门外莺莺燕燕如此大的动静,在府里没什么事做的蔡力劲怎会丝毫没有察觉,这时候满腹疑惑地走出府一看,纵然严肃沉稳定力过人如他,这一刻也委实大吃一惊。这位蔡大统领虽然妻子早死,膝下也无一男半女,可并未真正独居至今,这半辈子总上过几回青楼,自也尝过不少女子的温柔滋味,见过女人却没见过这么多的女人同一时间集中在同一个地点。

    “这究竟怎么回事?”

    蔡力劲皱起浓眉,立马抬脚三两步冲下门阶,混入府门前女子群中,顺着众多姑娘们的视线,他也望向院墙上,然而他并看不懂琴曲谱子的特有写法,但能听懂众姑娘们在说些什么,待把这些听到的话稍微在脑中过一遍,再将那些不值一提的琐碎言语排除掉,最后筛选出几个重要信息。

    “陈大驸马当日在湖光书院的琴会上一共写了四幅字,他的字当代无人能及。”

    “我也听说过,遗憾的是没有亲眼目睹过那四幅字。”

    “陈大驸马不仅字好,诗词写的更好,现在早已传遍大街小巷了。”

    “陈大驸马字也好,诗词也好,离骚这首曲子写的更好,现在苏州城还有几个人不知道离骚的?”

    “现在大家都说,陈大驸马可称得上咱们苏州城的第一大才子了。”

    “对呀对呀,尤其是陈大驸马不像其他人那般气量狭小,这不……若离骚是其他人写的,会像陈大驸马这样张贴出来?”

    这些听见的被筛选出来的姑娘话语,在蔡力劲脑中久久回荡,他越想越是震惊,这已经完全颠覆他对陈闲的原有认知。京都城的人几乎都知道天阳大公主的驸马没什么才学,并且自小体质羸弱,手无缚鸡之力,全然是个非但没才没品,而且身体极虚的穷苦书生形象,那时候便有很多京都人觉得,堂堂本朝第一美人竟然下嫁给这样一个人,更有人说这不仅是在糟践天阳大公主,更是有失朝廷颜面。

    而身为天阳公主府的侍卫统领,蔡力劲自也听说过这种种言论。

    然而此时似乎有两个陈闲在他脑中对战,他一时间难以分辨是真是假,立马决定走出杏花巷问一问虚实。

    ……

    ……

    霍艳侯下午教完琴棋书画,待天黑以后,依旧来到二层小楼教起诗词歌赋。

    小楼雅室内灯火昏黄,霍艳侯站在书桌前红唇开合,嗓音轻柔讲着诗词格律与用韵,她语速总能保持舒缓温绵,举止亦总能保持不疾不徐,纵然已是夜深人静了,她神情仍然毫无倦意,偶尔放下书本,小啜一口温茶润润嗓子,随后拿起书本,面带温柔笑意继续讲授。陈闲不管有没兴趣,也不好表现出困乏的样子,不时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一口茶。而暖儿自是依旧听得很认真,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平时这个时候早已经开始做梦了,而且一旦睡着,估计滚下床了也都懒得醒来爬上床。

    蔡力劲回到杏花巷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子时,陈府门前仍有姑娘提着灯笼,在抄写贴在院墙上的离骚谱子,这多半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白天不方便出门,这个时候便让婢女提着灯笼给自己照亮,并且约莫有五六对婢女小姐的组合,其他的也有零零散散的十来个单独的姑娘身影。

    黑夜下的杏花巷,有明月当空,星夜璀璨。

    蔡力劲看到府门前这一幕感概良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叹息一声道:“这位驸马爷实在是太惊人了。”

    他下午出门直到此时,几乎跑遍了苏州城中心的每一寸土地,甚至到过苏州两个相对贫瘠的下县,他进过的酒楼茶肆至少有三四十家,青楼勾栏也进过一二十家,走在街上随口问过的人足有数百之多,这数百人中几乎有超过八成的人知道陈闲这个人,其余的像酒楼茶肆和青楼勾栏等地,也几乎每一家总有一大半客人和姑娘们在讨论一曲离骚和三首诗词,这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位驸马爷不仅有才,并且才气惊人,也毫无疑问,在京都时只是没显露才学,这才让人以为平庸无能。

    蔡力劲路过二层小楼时又下意识停住脚,望着纸窗上映着的霍艳侯的窈窕倩影,不由摇摇头。

    “真是难为霍大家了……”他苦笑自语:“幸好这位驸马爷没练过武,若不然这趟差事便是多此一举。”

第二十六章 第四日(上)

    街上子时的更声响起,霍艳侯离开二层小楼,各自回房沐浴就寝了。

    次日清晨,依旧山石池塘小庭院,百年老槐树下。

    陈闲这个时间在偏厅吃早餐,蔡力劲也仍是先一步来到了池塘边的槐树下等待着,今日的他神态虽依旧沉稳坚毅,然而严肃地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望着眼前小池塘。他前几日在陈府厅堂见到陈闲的第一面,当时仅是简短地介绍了自己,多少有些不太恭敬,其实在那之前,他的确因为受到了种种不实言论的侵染,因此看待陈闲时带有一些论人就事的偏颇心理。

    后来于当晚,陈闲在园湖水榭盛情款待了他,这才稍稍矫正了他的心理,至少在他当时看来,即便这位驸马爷没才学也没背景,也确实配不上天阳大公主,然而胜在为人真诚也洒脱,比起那些口蜜腹剑的虚伪之徒好太多,那时候起他才开始以正常眼光看待陈闲这个人。而自从昨日下午外出晚归,他现在再想起陈闲,心中或多或少会不由得肃然起敬。

    这时候听见脚步声,蔡力劲知道是陈闲来了,转过身抱了抱拳:“驸马爷早。”

    他态度未见得有多大变化,然而陈闲向来极擅于察言观色,脚步稍微一滞,便笑着说道:“蔡统领今日似乎有些心事。”

    蔡力劲看着眼前之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因为蔡某昨日出过门,至晚方归。”

    陈闲走来老槐树下:“原来如此。”

    他转过身面向眼前小池塘,继续说道:“那便请蔡统领暂时不要主动告诉霍大家,免得暖儿失去了这个难得一遇的学习机会。蔡统领也知道暖儿自小在宫里学的是伺候人的本事,从未真真正正的接触这些书本上的内容,难免一时兴起,估计用不了几天,等她这股新鲜劲儿一过,到时候我自会坦诚相告……”

    “顺便向你们赔个罪……”他转头看向蔡力劲,微笑说道:“如此便拜托蔡统领能一切随缘。”

    蔡力劲抱抱拳说道:“驸马爷能这般体恤一个下人,让蔡某意外又敬佩,赔罪一事我等可担当不起,想必霍大家知晓了这其中隐情,也多半不会计较这等小事,既是如此,蔡某人自当守口如瓶……”

    朝阳升起时,二人在老槐树下练起强身武艺。

    ……

    ……

    陈闲来到小庭院的时候,暖儿也已吃过早餐出了门,府门外这时候有不少姑娘正在抄写院墙上的离骚谱子,暖儿站在门前视野最佳处喜滋滋的欣赏了一阵自己的伟大手笔,待白梨花远远的走到近处,两女有说有笑地结伴走出杏花巷。她们近几日的话题大多是这几日的新鲜事,暖儿会主动说起自己的学习事宜,白梨花也会开口问几句,后来白梨花主动说起自家小姐,暖儿也会问一问珠玑这个时间在做什么,答案通常是正在练琴或在钻研琴谱,两女说着这些家常话,身影渐行渐远。

    走在街上的白梨花,却不知,自己出门之前的大意举动,此刻,已经引发起一场火灾。

    其时碧空如洗,杏花巷中段忽然冒起浓烟,眨眼时间,滚滚浓烟直冲向天,火势陡然猛烈起来。

    老槐树下的陈闲和蔡力劲,几乎同一时间看见了天空中升腾而起的浓烟。

    “不好……”蔡力劲皱起眉,目视空中:“失火了!”

    “走,过去看看!”

    二人也几乎是同一时间脱口说出这句话,与此同时匆忙跑起来。

    无论是哪家哪户的人如此粗心大意,这种时候自是不能袖手旁观,何况浓烟升起的距离就在眼前,若放任火势不管,极有可能四下蔓延开去,到时候也极有可能殃及到一大片杏花巷内的宅院府邸。陈闲和蔡力劲跑出府门,跑来杏花巷中央的时候,其它府门的人也陆续有人匆匆跑出门观望,神情举止大多显得慌张无措,都能想象到火势一旦蔓延开,后果难以想象。

    浓烟升起的具体地点,就在杏花巷中段往后第十来家门户,此时这户人宅门紧闭。

    “怎么回事?门上着栓,也没听见有人呼救,莫非没人在家?”

    “不用管了,直接破门而入吧!”

    “也对,救火之急迫在眉睫,此刻只能如此,驸马爷你先退后几步……”蔡力劲也随之后退两步。

    “轰——”他一脚踩下去,朱红宅门瞬间倒塌。

    当他们先后冲进这座宅院,接下来看见的一幕令二人无比诧异。

    ……

    ……

    这座宅院格局小巧,进门后也没见着影壁,而是栽种着花草盆景的雅致小庭院,庭院内有小池塘有小凉亭,也有一片青翠的瓜果藤架。庭院靠左靠右各有一间厢房,正中间是厅堂和正房,正房后方是座小后院,失火的后厨正位于小后院位置,此时仍是浓烟滚滚,火势更是越来越猛了。而在前面小庭院的白裙女子珠玑,这时候坐在瓜果藤架下方的石桌子前钻研琴谱,她对自家后厨的火势竟是全然不知。

    她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本能反应惊愕地抬起头去看,但见自家宅院门忽然倒塌下来,随后冲进来两个大男人,而其中一个居然是自己这几日犹犹豫豫,常常想主动登门拜访的那位驸马爷陈闲。这位驸马爷能主动来自己家,这固然是极好的,意味着可以请教离骚和琴技,可是可是……令她委实想不明白的是,这位陈大驸马为何要这么暴力地闯进自己家,这在她眼中,她并不知道是来救火才行色匆匆,便只以为是怒气冲冲,珠玑真的想不起自己何时得罪过对方,竟会令得对方这般恼怒。

    她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一张倾国倾城的绝美脸蛋,早已是惊得面无血色。

    她对于眼前这一幕的惊恐绝对大于惊讶,握着琴谱书籍的纤纤素手,不知不觉地加重几分力道,书籍被手捏成了圆筒形,手指指节已然发白。她美眸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盯着破门而入的两个大男人,她不敢想他们接下来准备对自己做什么,会武功的梨花又不在身边,现在没人保护自己,她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弱女子,这一幕给她造成的心理冲击力委实是大到难以形容,她神情惊恐,甚至于将被吓哭的样子,本来神貌清纯而清丽脱俗,然而整个人已然呆呆的,如是呆若木鸡。

    蔡力劲无比错愕无比意外,意外于这户人家不仅有人,而且这个人竟还悠然自得地坐在藤架下看书。

    “这?”

    陈闲也很意外,意外于这个人居然是珠玑,再看珠玑现在的表情,这分明不知道自己家后厨失火了。

    “蔡统领,你快去组织一些人过来帮忙灭火……”陈闲说话的同时,已抬脚走向珠玑。

    “没问题……”蔡力劲点点头,火急火燎地转过身跑出宅院。

    陈闲走了几步而后停下脚,抬手一指天空中密布的浓烟,他表情淡然,讲话声音也不大:“你家失火了!”

    珠玑偏了偏脑袋,不知是没听清楚,抑或是恐惧太深,总之反应不大。

    陈闲歪头叹了口气,一顿一顿地嗓音洪亮说道:“我说……你家……看见没,你家失火啦!”

    “啊?”珠玑手指一松开,手中琴谱书籍掉落在地,这下终于反应过来,回头一看自家后厨位置,碧空之下,浓烟滚滚,火势滔天,她美眸陡然间又次瞪大,火光映照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泛着微弱的红芒,她也终于明白过来陈闲二人为何会破门而入了,便提着裙急急忙忙地小碎步跑出藤架,跑来陈闲身侧偏后位置站着,再一次举目望向后厨升腾而起的火焰和浓烟。

    “这……这怎么突然着火啦?”她这个角度看得真真切切,也开始着急起来:“梨花出门之前都还好好的,为何……”

    陈闲看她一眼,很是无语摇摇头,这女子前一刻必然是看琴谱看得太入迷了,因此完全忽略了周遭发生的事,再者后厨与小庭院隔着一间厅堂和一间正房,位置又处在整座宅院的最后方,她本身背对着后厨,根本看不见。再者是后厨的结构无论是斗拱式还是穿斗式,在梁柱未被烧断之前,火焰烧的只是木质墙体,未必有多大的响动,而这个时候已经烧了一段时间了,梁柱突然间断裂,后厨屋顶轰轰轰的整面垮塌下来。

    “轰——”来自后厨方向的烟尘与灰烬及热浪,顿时扑面而来。

    陈闲下意识地往身旁闪出一步,挥起长袖遮了遮烟尘,他另只手往身旁一抓,拉住珠玑手腕:“走了,还看什么戏。”

    他拉着珠玑跑出宅院才放开手。

    ……

    ……

    此时的杏花巷中段,咚咚咚的有人敲锣叫喊:“走水了走水了,快快快……”

    越来越多的人听见锣声跑出来看,随后便急忙返回家里,再出门时或提着木桶或端着木盆,晃晃荡荡的溢满水,接二连三的跑过来,在蔡力劲的指挥下到后厨位置浇灭火势。这些人有的人是热心相助,有的人是担心火势蔓延到自家,且不管出于何种心理,在这件事上都非常卖力,泼出一盆水便急忙撤退出来,回到家中又端过来一盆水。大部分人在小庭院的那口水井或小池塘里就近取水,再有一部分人则是用其它方法在控制火势的蔓延,目前看来效果不错,主要是今日没有起风。

    陈闲背着手站在这座宅院前,皱眉看着眼前这一切,珠玑很有些难为情地站在他身旁。

    今日发生这样的事,珠玑觉得非常对不起自家附近的人家,也自是很感激这些帮忙取水灭火的邻居,当然也非常感激陈闲的及时到来与救助之恩。而这个时候她心中情绪更多的则大抵是自责与羞愧,轻轻地揉着刚才被陈闲拉拽过的右手手腕,也许是陈闲之前的举动太突然也太过用力,她右手手腕其实有些发疼,也多少有些其它难言情绪,当然比起火灾,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事出情急。她两颊略有些泛红,抬眸看了眼身旁一脸严肃的陈闲,心跳莫名有些快,也许是由于后怕。

    待她心境平静下来,立马低眉垂眼福一礼道:“谢谢……”

    “哦……”陈闲转过头看她一眼,笑笑说道:“小事而已,不用谢。”

    他抬手指了指后厨浓烟:“为什么失火才是关键问题,下次一定记得小心柴火,否则,后果会很严重的。”

    此事虽然与珠玑无关,可事情出在她家,自然是她的责任,而今日终究是庆幸的,她抿抿唇柔声道:“嗯,没下次了。”

    随后为着之前误以为身旁人而……心下或多或少觉得有点无地自容,低下头羞惭苦笑。

    而与此同时,暖儿和白梨花两女说说笑笑地拐个弯,走进了杏花巷。

第二十七章 第四日(中)

    此时的杏花巷中段,天空中的黑色浓烟已变为青烟,火势已经得到控制。

    随着浓烟漂浮至半空中的灰烬,如同黑灰色的雪花飞扬又飘落,波及到杏花巷不少人家。

    暖儿和白梨花踏入杏花巷走了一小段,便抬头看见了中段往后青烟卷卷。

    “这是怎么啦,是哪家走水了吗?”

    “可能吧,咦……梨花你看,在你家门前站着的……好像是我家驸马爷和你家小姐,坏了坏了……好像是你家走水啦!”

    “我……我家?”白梨花愕然停下脚,下一瞬便迈开步子向前跑:“小姐……小姐……”

    她一面跑着一面喊着,神情和脚步皆分外着急,珠玑平时日常生活中几乎不到后厨,自也接触不到柴火等燃物,现在自己家发生这样的事,白梨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定然是自己闯下的祸,再一想今天早上出门之前也确实到过后厨生过火,她更加肯定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至于为什么会突然引起火灾,她这时候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的大意举动,此时一心一意记挂着自家小姐有没有事,心中突然升起的后悔自责害怕及担心等复杂情绪冲击着她的身心,她大喊着的嗓音竟带着些许哭腔。

    “小姐……”

    她快步跑到近处:“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梨花……”珠玑向前迎出两步,摇头轻笑道:“梨花我没事,不用担心。”

    看着自家宅门和宅院内的惨淡景象,白梨花心中更加内疚:“小姐,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其实珠玑前一刻便已想到这多半是白梨花粗心大意造成的火灾,但她并未生气更未责骂白梨花,反过来安慰白梨花不要自责。白梨花眼中含着泪花,当看见珠玑真的毫发无损,她一颗心才真正放下一半,或许在她眼中珠玑没事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都是可以弥补的小事件。陈闲作为一个外人与旁观者,自是无权指责白梨花的过错,倒是看她主仆二人情深义重,可见一路上经历过不少考验与磨难,这大抵已是真正的生死相依,两女一人低泣愧疚,一人柔声宽慰,倒是蛮有趣的一幕场景。

    “方才多亏了身旁的陈大驸马及时赶过来……”

    此时说起陈闲,珠玑瞥了眼身旁,抿唇揉揉手腕:“若不然……若不然后果恐怕难以想象。”

    白梨花大抵能脑补出前一刻的画面,走来陈闲身前郑重地福一礼说道:“梨花多谢陈大驸马挺身相助。”

    陈闲微笑着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真正该谢的是这些帮忙灭火的邻居。”

    “驸马爷……驸马爷……”

    暖儿跑得比较慢,这时候才匆匆赶过来:“驸马爷你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陈闲淡笑看着暖儿,随后皱皱眉,却是发现暖儿腰畔好像少了件什么物饰,脑海顿时回想起琴会当日回来的路上,在街上听人说苏州境内约莫从两个多月前开始,至今日已经发生过好多桩荷包失窃案,再一想暖儿前段时日好像也曾遭遇过一次,他想到这些,便抬手指了指暖儿腰畔,随口问道:“暖儿,我记得你今天早上出门不是挂着荷包的吗?你腰畔荷包呢?”

    暖儿低头一看,顿时茫然抬头:“对呀,我荷包呢?刚买东西的时候我还付过银子的!”

    她转头看向一旁白梨花腰畔:“梨花,你的荷包也不见了吗?”

    “我的荷包?”

    白梨花被暖儿这么突然一问,还以为自己的荷包又又又又不见了,随即记起来好像没挂在腰间,便赶紧从上衣缝间掏出她自己的荷包,然后又塞回去说道:“没没……我自从上次丢了第七次以后,便没再把荷包挂腰上了,那七次我是丝毫没有察觉,今早我们一直在一起,你荷包什么时候被偷的,我也没任何感觉。可想而知,这该死的小贼顺手牵羊的功夫非常厉害,肯定不是什么普通角色,并且与上一次明目张胆的动手抢你荷包的那人绝不是同一路人,你今早遇上的,想必正是从我这儿顺走七次荷包的人,暖儿,你记得今后也别把荷包挂腰上了。”

    “嗯,真是太气人了……”

    暖儿气急败坏说道:“我以后把荷包捏手心里,哼……我看这人还敢不敢出手偷荷包!”

    她于此事可谓是耿耿于怀,到底是心疼那几颗碎银子,陈闲背着手好笑地摇摇头:“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粗心大意。”

    说到粗心大意,无论指的是后厨失火,抑或指的是荷包被偷这些小事,白梨花闻言联想到自己不免感到非常尴尬。此次失火原因完全在于她,当初荷包连丢了七次的人也是她,而看到她正为此低下头尴尬与自责的珠玑,却是温柔地低声安慰。无论是今日的火灾,抑或是前段时日的荷包连续被偷,珠玑都未曾怪罪白梨花,她二人虽是主仆关系,却其实也亲如姐妹。

    ……

    ……

    从后厨失火到得此时此刻,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火势已被彻底浇灭,所幸真正受到损失的就珠玑主仆这一家而已,一座环境雅致的小宅院,几乎毁去了近半,厅堂正房和两间厢房也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尤其前面的小庭院处处覆着灰烬和白尘,更有着不少人踩出来的或留下的泥迹水洼等,庭院小池塘所剩不多的池水已然变成了污水,整座小宅院脏乱不堪,门内门外一片狼藉与惨淡,连个干净的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宅院附近的人家倒只是受到了些影响,大抵在可容忍范围之内。

    然而这座小宅院是通过牙行租来的,宅院主人可无法容忍,很快闻风而来,后来收了银子签了宅契,兴高采烈地走了。

    若非发生这样的事,珠玑绝无可能以超过平时两倍的价格买下这座宅院,并非舍不得这笔银子,她从西境而来若没寻到人之前,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个目的地在哪儿,可能随时离开苏州,然事已至此,买宅院这等小事已不值得她主仆二人多想。此时主仆二人在杏花巷中段一家一家登门致歉与道谢,众家众人大多是表示原谅,可能因为这个人是名满苏州的珠玑。

    她二人道完歉,家里刚发生过火灾没地方落脚,便应着前一时之邀,二人移步到了陈家老宅。

    自家宅院的善后问题自也不能放手不管,这种事自然用不着珠玑亲力亲为,何况她哪会处理这种事,白梨花的生活经验虽比她丰富许多,可也不太清楚具体事宜,两女在这件事上可谓是一抹黑,在苏州也没半个熟人。后来蔡力劲得知这种情况,便主动提出帮着她们善后,于是带着白梨花出了门,跑东跑西,买石料买木材,请匠人找长工等……着手清理与重建后厨。

    ……

    ……

    珠玑和白梨花上午来到陈家老宅,待白梨花出门以后,珠玑一个人在陈家老宅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现在这个时间又不用去小夜半楼献艺,她平时白天在家不是练琴便是钻研琴谱与琴技,很少有像现在这样古琴和琴谱都不在身边的时候,但其实即使把古琴和琴谱带过来,可这毕竟不是在自己家,总不好在别人家也像在自己家时那样什么也不关心只一心沉迷于钻研琴谱琴技。她生活中少了琴乐便感觉好似人生失去了方向,现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倒是知道陈闲在偏厅用饭,暖儿也留在偏厅,她没有吃午饭的习惯,前一刻婉拒了没去偏厅。

    在还没来陈家老宅之前,甚至说哪怕是在今日早晨,她都还犹犹豫豫地想主动上门拜访与请教离骚,可当真的过来了,或许是太过于突然没任何心理准备,也到底没想过第一次踏入这座府宅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一时之间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晌午明媚的阳光照射着幽深而古雅的陈家老宅,庭院内草木巨深,楼阁旁青翠的芭蕉树叶随着清风而摇摆。

    珠玑无事可做,也没地方可去,沿着庭院小径随意地走着看着,她脚步缓慢,无意识地揉着右手手腕想着些心事,陈家老宅曲径通幽十步一景,她走着走着倒也很快乐在其中,当走到园湖位置时,远远的听见了动人的琴声,她的兴致霎时被勾起来,垂下手转眸遥望过去,琴声的传出地点就在视野之内的园湖水榭,而坐在水榭内抚琴的是个她未曾见过的陌生女子。

    但她早听白梨花说过,陈府前几日有自京都天阳公主府而来的一男一女。暖儿当时给白梨花说的时候自不可能直呼其名,而是以蔡统领和霍大家称呼的,至于因何而来,暖儿当时说的是教人武功和琴棋书画等。珠玑从白梨花口中得知的也是这些话,她已经见过蔡力劲,眼前水榭内的女子身份自不难猜。

    霍艳侯也没有吃午饭的习惯,便先一步来到园湖水榭等着陈闲吃完饭过来,她依旧是背水而坐,低着头专心抚琴,美妙的琴声四处飘散,并未注意到被琴声吸引而来的珠玑。珠玑也担心自己的脚步过重从而打搅了水榭中人的雅兴,她步子迈得极小极轻。在与水榭相距不到二十步时,霍艳侯似有察觉抬头去看,便见珠玑站在水榭外,她十指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二人无声地对视,似都为着对方的绝美容颜,眼眸中这一瞬均有着惊艳之色。

    随后霍艳侯含笑问道:“想来姑娘便是失火的那户人家?”

    “嗯……”

    珠玑反应过来稍稍犹豫过后快步走进水榭,走来琴案前微福一礼道:“正是失火人家珠玑,见过霍大家了。”

    “哦……?”霍艳侯倒有些意外对方竟然知道自己,但想到对方能够来到此间,那么会从旁人之口得知自己也便不足以为奇了,她站起身还一礼,随后又次跪坐下来,浅笑说道:“姑娘进门是客,我自京都而来也是客,你我二人皆是客,便不用太多礼数了,姑娘若无去处,不妨请坐,我也随意了。”

    她说完便再次低头抚琴,珠玑也极想留下来听听曲子,便福一礼在蒲团上面对面跪坐下来了。

    霍艳侯也很乐意有人相陪,她从珠玑的表情上已经看出这女子似乎极懂曲乐之事,霍艳侯便有心想试一试对方的深浅。这时候忽然改变曲子,弹奏的是一首流传并不广,却也称得上当世名曲之一的好曲子,而且这首曲子如今只出现在宫廷宴席等贵大场合。这首曲子来源于西境诸小国之一某个已经亡国的小国,五年前才传至本朝兴国,被大乐司和教坊收录着,有幸听过这首曲子的人极少,若是听过且能立即辨认出这首曲子的人,那要么是钻研极广的大琴师,要么是出生于天潢贵胄之家。

    “这首曲子……”

    很意外的在霍艳侯尚未弹奏完,珠玑便已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这可是西境诸小国之一雅国的振国之音……正雅?”

    霍艳侯有些惊讶,但手指并未停下,待弹完这首曲子,她抬眸笑道:“的确是正雅没错,看来姑娘非一般人。”

    “霍大家谬赞了,后学之辈珠玑愧不敢当……”珠玑挽发而笑,笑容显得有些羞涩,她已经听出来这位霍大家琴技非凡,必定是一代琴道高人,她心情难免有些激动:“这首曲子霍大家您能如此得心应手,可见霍大家是当世少有的高人,珠玑只是听得多见得多,知道的便也多了,况且……我正巧是西境人,幼年时候便曾听过这首曲子,其实……这首曲子另有下篇一首,曲名变雅,可与之相映生辉,更加振奋人心。”

    “是吗?”

    霍艳侯展眉笑道:“正雅……正雅……振国之音,顾名思义,取其之正,施雅于国,举国上正下雅,上雅下正,国之幸,民之幸,天下之幸。姑娘口中的变雅,我倒初次听闻,未知姑娘可否弹奏此曲?”

    “我……”

    珠玑略微想想,也便不再犹豫,起身福一礼道:“既如此,那珠玑……便在霍大家面前献丑了。”

    水榭外的湖面绿波荡漾,时有一缕缕湖风吹拂而来,待二人互换座位,珠玑跪坐在琴案前,短暂地酝酿与沉默小半会儿,而后纤纤素指抚动琴弦开始弹奏起变雅,刚开始可能由于此时是在别人家里,并未经过此间主人陈闲这位驸马的同意,而自己却这么随便地在人家客人面前弹琴,因此她心境或多或少有些放不开,在弹奏曲子的叙段时,稍有些失了水准,待弹奏起下一段时心境才逐渐放开,也才逐渐适应与沉醉其中。

    霍艳侯端正地跪坐在对面蒲团上,喝着茶认真地听着,唇边隐隐含着笑,时不时点点头,越往下听越是赞赏珠玑的琴技,当然这仅仅是以看待后起之秀的眼光,若说自愧不如倒还不至于。霍艳侯本身的琴技早已得到过天下人的认可,当年能与她一争锋芒的也就七弦先生和师擎这两位琴道中的奇人,如今这二人在当世依然数一数二,而霍艳侯却已隐退多年。

    当珠玑弹奏完毕,霍艳侯笑着赞叹道:“姑娘不仅琴技了得,确实见多识广,后起之秀中,姑娘当是我见过的第一人。”

    珠玑有些受宠若惊,抿抿唇笑道:“霍大家委实言过了,珠玑可不敢当,但若真要说出个第一人,珠玑以为……”

    她话音稍顿,想想说道:“这第一人……想来,陈大驸马才是……当之无愧的吧。”

    霍艳侯神色讶异:“谁?”

    此时的杏花巷,叶轻歌环抱着一张古琴坐在马车内,马车转眼将至。

第二十八章 第四日(下)

    叶轻歌近些年顽疾缠身,身子清瘦脸色也极为苍白,她这一趟瞒着叶家三人偷偷出门于她最大的挑战,无疑是车驾行驶在不平整的路面时所引发的颠簸。每一次颠簸她便一阵心跳加速,腹中也无来由的翻腾欲呕,但她的反应却是紧紧地抿着唇瓣忍受着这一切,也将环抱着的那张古琴宝贝似的越抱越紧,神情也是越发的坚毅,甚至有种不达目的死不瞑目的执着意味。

    叶子由前日上门要的那份离骚琴谱正是受她所托,她当日拿到琴谱后便立即开始了揣摩与试弹。她记忆力非常惊人,仅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便已经能做到不看谱子直接弹奏出整首离骚,她昨日不知弹奏过多少遍,每一次弹奏总有新的体会,她不断的改进不断的琢磨,对这首曲子也是越来越着迷,也越来越想弄清楚原曲的节奏和曲情等。

    而关于这些,她知道,唯有照生哥才最清楚,这个念头一出现,便不顾一切地离开了竹林飞楼,专程上门来请教照生哥。

    她身旁婢女郁郁不乐地垂着脑袋,这婢女前一时不知劝过多少次,奈何小姐偏一意孤行,拉都拉不住。

    马车绕过陈府正门,最后拐至偏门才停下来。

    马车停下后,那婢女坐着不肯动:“小姐,我们回去吧,若是老老爷和老爷公子知道小姐你偷偷出门了,肯定又要……”

    叶轻歌倔强地抿抿嘴,没理她,自顾自地将素色斗篷衣的遮风帽掀起来遮住发钗和发髻,抱着古琴扶着车厢内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而颠簸了一路,此时身体还尚未适应过来,她腿弯忽然一软,便跌坐回了裹着层层软绸的车座上,为着自己的无能与无力而羞恼红了脸,复又较着劲儿的再次站起身,后又一次跌坐回来。那坐着不肯动的婢女眼睁睁看着,貌似无动于衷,然而下一瞬却揩了揩眼角泪珠,到底是又生气又心疼,再一瞬心软下来。

    “小姐,我……我来扶你……”

    在这婢女的搀扶下叩开偏门,魏伯伸出脑袋,疑惑地问道:“请问二位姑娘是?”

    “魏伯……”叶轻歌掀开斗篷衣遮风帽:“是我……”她嗓音虚弱说道:“叶家小女……轻歌。”

    “哦,原来是叶家小姐,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照生哥在家吗?”

    “在在在,我家公子……咳,如今该改口叫驸马爷了,他这个时候想来是在园湖水榭,你魏伯这便带你过去。”

    “不不……不用了,魏伯您去忙,我……我自己过去。”

    “也行也行……反正叶小姐也不是外人,你魏伯便不带路了,说起来有几年没见了……”

    在魏伯眼中叶轻歌似乎并不是外人,或许因为叶轻歌早年常与叶子由来陈家老宅,也或许因为叶轻歌那时候很讨魏伯的欢心,这位平时话不多已过五旬年纪的将老之人,对于叶轻歌的到来甚是欢喜,滔滔不绝地说起一堆陈年往事,自也无比关心叶轻歌如今的身体状况,便不免话有些多。叶轻歌此番上门心心念念地想着到园湖水榭找照生哥,可魏伯没完没了说着话,她不好意思立马走开,心中很有些着急地又多听了会儿,随后才在婢女的搀扶下歉意地曲膝福一礼,匆匆忙忙地碎步而去。

    ……

    ……

    陈家老宅依然是当年的陈家老宅,叶轻歌虽有几年没来,却也轻车熟路。

    但当她走到园湖水榭这边时,却并未见到照生哥,反之看见的却是两个女子。她当日在琴会上虽然远远的见过珠玑,但仅仅是眼熟而已,至于霍艳侯,她却是第一次见到,她二人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两个陌生人。她匆匆而来见此一幕,有些意外有些羞怯也有些沮丧,待回过神来,脚步立马停在水榭之外,抱着那张琴侧过身子,目光反复躲闪,不太敢直视水榭内的人。

    她太长时间未有接触陌生人,因为自身身体的原因,自卑及悲观心理早已深埋她的心间,似已是不太敢与陌生之人讲话。

    她也不肯离开这儿,便这样抱着琴站在水榭外,站在湖风中姿态楚楚动人。

    而在园湖水榭内面对面坐着的霍艳侯和珠玑自从前一刻开始便都若有所思地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霍艳侯大抵仍在困惑珠玑为何认为陈闲在琴之一道上可当后起之秀第一人,陈闲的家世背景及才情学识如何,她在京都时早已是一清二楚,自是委实难以理解珠玑说出这种话的依据在哪儿。

    珠玑虽是随口一说,心下确是这样认为的,至少极有这等潜能,而此时不免为着霍艳侯前一刻的表情而好生疑惑,仅以她外人的视角来看,她并不知道霍艳侯在此教陈闲琴棋书画等,何况凭着陈闲在琴会当日展现出来的书法诗词造诣,她潜意识便已认为陈闲想来已没太多学习的必要,那么自是以为霍艳侯不仅应该很清楚陈闲的惊世才学,既然人住在陈府,那想必也听陈闲弹奏过一两首曲子,若如此应该完全能理解那些话才对,何至于那般惊疑与讶异。珠玑左手指轻轻地揉着右手手腕,她疑惑地想来想去越发不解,便只以为对方刚才没听清楚,抑或是不认同自己的话,不认为陈闲可当后起之秀第一人。

    便在水榭内她二人霍艳侯准备开口询问,珠玑也准备说些什么时,这个时候才同一时间注意到了站在水榭之外的叶轻歌。

    霍艳侯收起心中疑惑,回头笑着说道:“姑娘来者是客,我二人也是客,哪有客人排斥客人的道理,便快些进来吧……”

    “不……不用了。”

    叶轻歌低低头,目光闪躲说道:“我……我在水榭外等着就好。”

    霍艳侯无奈一笑,但见叶轻歌抱着张琴,颇觉好奇地问道:“那请问这位姑娘,却不知因何事上门找陈大驸马?”

    “我是来……”

    叶轻歌抬眸瞥了眼水榭内的霍艳侯,嗓音细弱说道:“我是来……找照生哥请教琴技的。”

    霍艳侯惊疑地皱起眉:“请教……琴技?”

    她这些日分明在这园湖水榭教陈闲琴棋书画等,这时候居然有人上门请教琴技,她也委实难以理解。

    再回想起珠玑刚才的话,她更是愈发费解。

    “这位姑娘……”

    她忍着好奇与疑惑:“湖畔风大,还是快些进来坐下再说吧,若驸马爷过来时看见了此一幕,恐怕会生出诸般误会……”

    “没关系的,进来坐吧……”

    水榭外的叶轻歌初始仍旧本能反应似的稍有些抗拒与犹豫,待得仔细一想觉得霍艳侯的话确实很有道理,这样站在水榭外确实容易给人带去误会。其实就她如今的身子也确实是弱不禁风,只在湖风中多站一会儿便已觉得头晕,她身边婢女也一个劲儿地催促她到水榭内坐,她鼓起勇气也便没再犹豫,低着头抱着琴怯生生地走进水榭,继而在一张缝着绣花垫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却也仍旧脸色发红低着脑袋,紧紧地抱着怀中古琴,犹是羞于抬头去看同坐水榭内的霍艳侯和珠玑。

    霍艳侯浅笑看着她,犹自难以置信地又次问道:“姑娘当真是来请教琴技的?”

    “是……是的……”

    叶轻歌抿唇点头,随后犹豫好长时间:“其实……其实……”

    她怯怯地瞥了眼霍艳侯,如实说道:“其实……最主要是想请教离骚曲子……”

    “离……骚?”

    霍艳侯看着叶轻歌,顿时莫名有种已与世隔绝的感觉,她蹙眉低喃:“离骚……为何我……从未听过这首曲子呢?”

    ……

    ……

    先是请教琴技,后又冒出一首离骚,霍艳侯心中可谓疑团重重,当她蹙眉陷入沉吟不再讲话,水榭内变得鸦雀无声。

    而背水端坐在琴案前的珠玑听到二人的对话,尤其当听见叶轻歌是来请教琴技和离骚的,这又不免令得她想起自己近些日犹犹豫豫始终未能主动上门拜访与请教离骚之事。她并不知霍艳侯心中的惊疑与困惑,更不知霍艳侯此时在想些什么,而她自己却是丝毫也不意外。相较于叶轻歌因为身体原因及自卑心理从而不太敢与陌生人讲话,其实珠玑自己也有着相似之处,但与叶轻歌大不相同的是,她并非因为身体原因,而是因为从小醉心于琴乐,从小沉迷于琴曲世界,导致日常生活中没闲暇接触其他人,也同样比较缺乏人际交往经验。但此时此刻看着叶轻歌,她内心对于抱琴的人极容易产生亲近感,何况对方也是个女子,此时水榭内也没其他人在场,没人讲话她接着她二人的话题说了起来。

    “如此说姑娘也极喜爱离骚这首曲子了?”

    珠玑到底是痴迷琴道之人,谈及琴乐便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她稍稍犹豫笑着说出了这些日深藏在她自己心间的想法。

    “不瞒姑娘,我没来之前也时常想着上门拜访陈大驸马和请教离骚曲子,姑娘与我算是志同道合了……”

    她笑容清纯而又明媚动人,美眸笑如弯月,两颊一对笑涡很是迷人。叶轻歌听见志同道合四个字听见这些话,好奇地抬起头看向珠玑,或许因为珠玑这些话拉近了心灵上的距离,或许因为珠玑这给人美好感觉的笑容,也或许因为当日远远的见过珠玑,更或许因为听珠玑弹奏过曲子,她一时间对这个陌生人似乎已没那么多抗拒心理,相反也还好似生出了些许亲近感。

    “既然我们都喜爱离骚这首曲子,与其在这水榭内枯坐着,我们不如聊聊彼此对离骚的见解吧……”

    “离骚的……见解?”

    叶轻歌目光胆怯,她知道珠玑琴技高超,今日这么好机会与人探讨琴技,她心中自也欢愉,便点着头:“好,好的……”

    “嗯……”

    珠玑也连连点头,琴乐可谓是她的全部,她上午刚踏入陈家老宅时还有点不知所措,没古琴没琴谱更是无事可做,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能与人讨论琴乐,她心中自是欣喜,关键彼此同为女子,面对面也不觉难为情。叶轻歌并非不爱讲话,也并非不善言辞,只因生病以致近些年很少有与人交流的机会。她这两天本也很想听听其他人对离骚这首曲子的见解,若不然何至于上门请教。珠玑也恰巧同样如此,本也一直想听听其他人对离骚的理解,直至今日才有幸遇上与自己有相同想法的人。

    当话题说起琴道与离骚,珠玑首先主动说着自己的见解。二人最开始都还相对不那么熟悉,交流上稍显得不那么顺畅,渐渐地熟悉起来,话题也才变得多起来。到后来叶轻歌的情绪也已被调动起来,心理上虽然仍有些胆怯与自卑,至少已经能大胆的说出自己的见解,再后来二人讨论的已不仅仅是离骚,甚至开始讨论起彼此对于琴之一道的心得体会。

    水榭内二人话题犹渐说开,珠玑才知道叶轻歌于琴道上造诣非浅,尤其当她发现叶轻歌的见解往往新奇无比,虽然话不多可言简意赅,极能使人受益匪浅,甚至于使人茅塞顿开,能简简单单地以一句话点出重点,这需要的不仅仅是超高的琴技底蕴,自身也需具备深厚的积累。随着两女的话题不断扩展与延伸,到最后已然是互有受益,坐而论琴俨然平分秋色的样子。

    两个勉强有着相似处的女子聊得颇为投缘,今日在此偶遇隐隐然相见恨晚。

    陈闲这个时候还坐在偏厅吃午饭,并不知晓自家园湖水榭这三个客人之间发生的事。

    而霍艳侯从听见离骚曲子起直到此时此刻,始终端庄优雅地坐一旁沉思与旁听,脸上神情一变再变,单以年龄而论,她觉得这两人已是非常的了不起。最让她诧异不解的是,这样两个已经如此出众的后起之秀,竟同时想请教陈闲,尤其当她听见她们讨论离骚时,竟都赞不绝口,她已然听出这首曲子约莫正是出自于陈闲之手,甚至这首曲子隐约有着冠绝当世的口碑。

    她越听越觉不可思议,越想越觉难以置信,忽然不由得认真问道:“等等……凭你二人的琴技与种种令人发人深省的独特见解,在当世已然是极其出色的了,如今有能力指点你二人的恐怕屈指可数,可问题是……你二人当真都想请教驸马爷?”

    两女的讨论被打断,珠玑挽挽发丝点头笑道:“我虽未曾听陈大驸马亲自弹奏过,但离骚此曲……珠玑的确喜爱非常。”

    叶轻歌也点点头表示认同。

    霍艳侯望着她二人,皱起眉久久沉思不语。

    她心中有惊讶也有困惑,幽幽地叹口气:“怎会有这样的事?”

    陈闲在偏厅吃完午饭,这个时候才准时准点地向着园湖水榭这边而来,但他才刚刚穿过庭院门洞,才刚刚看见远处的园湖水榭,忽然被身旁的暖儿拉住手臂,暖儿拉着他手臂急忙往后退,退回到了门洞的左侧,暖儿伸出脑袋望着园湖水榭:“驸马爷你看水榭内的人,完啦完啦完啦……我之前忘记给珠玑姑娘说啦……那霍大家岂不已经……这下完蛋啦……”

    陈闲也伸出脑袋远远的望向水榭内,哑然失笑道:“啧……看样子真的玩完了。”

第二十九章 日终

    今日上午邀请珠玑主仆来到陈府的人其实正是暖儿,她当时可没想那么多,毕竟人家家里发生过火灾,何况她如今与白梨花已然算得上一对关系极好的邻里姐妹,若换成其他人遇上这种事,也想必会主动邀请人家过来。这时候远远望见珠玑与霍艳侯同在水榭之内,暖儿这才记起这几日可还有桩事瞒着霍艳侯,也才记起之前忘记说,那么现在败露的可能性委实不小。

    “想必霍大家已经知道啦……”暖儿倚着门洞一侧猛地拍拍额头:“驸马爷,现在怎么办?”

    “我今早便与蔡统领说过一切随缘,既然瞒不住,那只能顺其自然了,谁叫你自己邀请别人进门却忘了告诉人家……”

    陈闲笑笑先一步抬脚穿过庭院门洞走向水榭:“暖儿,你不是总想听我弹奏离骚吗?那走吧……”

    “咦?驸马爷你要亲自弹奏离骚?”暖儿伸着脑袋往外望,眼中尽是期待与惊喜,下一瞬也急忙穿过门洞快步跟上陈闲。

    虽然暖儿很想继续瞒住一段时间继续学习一段时间,可事已至此,即便她心中为此有些小遗憾,也清楚纸终究包不住火,很快也能想开这个问题。退一步说这几日确实学到了好多东西,起码受到过熏陶与濡染,或者说已经稍稍弥补了幼年时成长过程中所留下的人生憾事。她这样乐观的一想,忽然莫名有种这几日其实已经赚到了的窃喜之感,心情自也顿时欢喜起来。

    “驸马爷,等等我啦……”她快步追上来,笑脸灿烂边走边问:“驸马爷你真的要弹奏离骚吗?”

    陈闲脚步不停,看她一眼笑道:“喔……不错嘛,这么快就放下啦。”

    “都这样啦,我能怎么办,倒是驸马爷你……咦……”在与水榭相距不到三十步时,暖儿才看清楚也才想起自己好像从未见过水榭内的第三人,她脚步稍微停顿,连忙追上来问道:“驸马爷,水榭内除霍大家和珠玑姑娘外,那位姑娘是谁呀?”

    “那位是……”陈闲回忆一阵说道:“她是叶子由的妹妹,叶轻歌。”

    “哦哦……”暖儿恍然:“原来是叶公子的妹妹。”

    其实陈闲也是走到近处之后才认出来那女子原来是叶轻歌,这时候关于叶轻歌的记忆也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记忆最开始是从十二岁那年进入湖光书院第一次见面,到后来常常一起下山游湖泛舟逛集市,再到后来这女子经常来自己家,最后这女子因为体弱多病而极少离开竹林飞楼,而那时候的自己,却是早中晚每日至少去三次竹林飞楼,两年多前在去往京都的前一夜,也曾专程到湖光书院见过这女子一面……陈闲记起这些事,他脚步不知不觉变慢了些,神情也不由陡然严肃起来。

    “原来……如此……”

    “驸马爷你怎么啦?”

    “哦,没事……”

    陈闲摇摇头抛掉这些记忆,加快脚步走向园湖水榭。

    他对此已有自己的看法,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的自己,自然也没多少必要继承这些往日情愫,何况在陈闲看来,这种青春时期因为身体反应而出现的心理委实再正常不过,当年的自己也好,眼前水榭之内的叶轻歌也罢,即使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情投意合,可彼此早就清楚一点,到最后需要遵守的依旧是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世情如此,时代如此。

    ……

    ……

    午后艳阳当头,园湖水面上波光粼粼。

    水榭内的霍艳侯已又次沉吟不语,珠玑和叶轻歌也没再讲话,其实到得此时,珠玑已隐然感觉出霍艳侯好似有些不对劲,至少很难理解直到前一刻为何相同问题一问再问,也很难理解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那般惊疑与讶异。她甚至还已经感觉出这位霍大家之前好像并不是不认同自己的话,反倒有点像是真的不知道才那么讶异。多少因她从小到大只知琴乐,常年以来,其实或多或少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也便不太确定自己的这种感觉究竟准或不准,本来犹豫着正想问问看,可还来不及发问,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叶轻歌也已听见脚步声,两女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便看见陈闲正往水榭这边走来。

    珠玑和叶轻歌又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霍艳侯此时也闻声抬头去看,随后也缓缓地站起身。

    她们三人六只眼睛看着陈闲,三人眼神和内心想法各有不同。

    叶轻歌眼神有些羞怯,或许是因为已有两年多没这么近距离看见陈闲,又或许因为她自己心知肚明的其它原因。

    而珠玑在看到陈闲的这一刻,她脑海最先浮现出来的却是琴会当日那连续三幅字和三首诗词,随之想起的是这些日总是犹犹豫豫未能请教到离骚的原曲节奏和曲情等,最后回想起的是陈闲今日上午极为暴力地破门而入的那一幕。她想起此一幕,心下依旧无比的感激陈闲今日上午的救助之恩,若不然真如她自己所言,以她当时的沉迷状态,如若不及时扑灭后厨火势,谁也无法估算究竟会酿成怎样惨重的后果与损失。

    而霍艳侯的眼神却充满迷惑,甚至说她已经开始看不清也看不透陈闲这个人,当然也因为珠玑和叶轻歌的出现,她渐渐意识到这位驸马爷可能不似自己等人以前认为的那般才疏学浅,然而她委实不敢相信陈闲拥有指点珠玑和叶轻歌的卓越才能。

    陈闲大步走进水榭,他微笑看向一旁的叶轻歌,按照记忆中的称呼说道:“轻妹也来啦。”

    “嗯,照生哥,我……”

    叶轻歌目光不自觉地闪躲,随后红着脸,抬起头直视陈闲:“我是来……向照生哥你请教琴技与离骚的。”

    “行,你先坐……”陈闲点点头看向珠玑,笑着问道:“犹记得珠玑姑娘当日在琴会上曾说过,对于离骚这首曲子有许多不甚明了的地方,也曾说……希望我能指教一二,请问是否是真心求教?”

    “嗯……”

    珠玑想也没想轻轻点头,她本就早想上门请教离骚,即便没有今日这场意外火灾,她犹豫过后也想必会主动上门求教。今日对于她来说踏入这座府宅或许有些突然,也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但既然已经身在陈府,人也已经在自己面前,且已主动问自己,这便又何须犹犹豫豫做不到主动,她确实是真的很喜欢离骚这首曲子,也真的很想早日弹奏出真正的离骚,此时心情有些激动,端庄而又优雅地郑重福一礼。

    “求教离骚自是出于真心,若陈大驸马肯指教,珠玑……感激不尽。”

    “好说,姑娘请坐……”陈闲转过视线看向霍艳侯,身旁暖儿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吐了吐舌头,陈闲笑着说道:“想必霍大家已经知道了轻妹的来意,也想必和珠玑姑娘聊过许久,也想必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此时心中也大抵是疑惑不解?”

    霍艳侯神情复杂,福一礼说道:“诚如驸马爷所言,妾身也正准备为着心中疑惑之事请教驸马爷。”

    “那正好,那我干脆把事情一次性解决掉……”陈闲走来琴案之前背水而坐,沉声说道:“我就直接弹一遍离骚吧!”

    暖儿惊喜抬头,眼中仿佛泛着光,她早想听驸马爷亲自弹奏离骚,可惜一直没这个机会,此时已迫不及待盘腿坐下。珠玑和叶轻歌倒是有些意外,她们虽想请教离骚的原曲节奏和曲情等,但只以为是自己弹奏,再由陈闲指出不足之处与讲解曲情等。而若陈闲亲自弹奏,她们自是能更加精确地听出原曲节奏等,甚至凭她们本身的造诣,其实只需听一遍真正的离骚,下一次弹奏时便会向着真正的离骚而靠近,她二人当然非常想知道自己弹奏的离骚,与真正的离骚究竟有着多远的距离。

    陈闲能亲自动手弹奏,这对她们来说当然最好不过,珠玑自从知道写出离骚的人正是陈闲后,岂止是想请教真正的离骚,更想亲眼目睹与真切感受的无疑正是陈闲本身的琴技究竟有多高超,今日此时能如愿以偿,她自无比欢喜,便立马向陈闲福一礼,继而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安静等待。叶轻歌与珠玑大抵是同一类女子,此时也别无他想,坐蒲团上一心一意准备聆听。

    “如此……确实省事……”

    霍艳侯表情变得极为凝重,也当即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她前一刻便对离骚曲子极感兴趣,到底想听听这首曲子究竟有多动听,也到底想知道陈闲的琴技已经达到什么样的高度。

    ……

    ……

    陈闲背水坐在琴案之前,闭上眼调整心境与酝酿情绪,随后睁开眼淡然一笑。

    与此同时,他右手中指忽然轻勾琴面第一弦,左手中指轻触十徽一弦,第一个音节飘荡出来。

    他下指拨弦的动作非常突兀,看起来有些急促,然而弹出来的音却是十分轻灵与曼妙,这与他此时的气势与表现出来的力道显得极不协调。可是随着叙段的往下弹奏,曲子的曲韵却始终有条不紊,一直在最标准的那条直线上往下弹奏,手臂与手指的动作幅度分明这么大,甚至肩部和脑袋还不时随着曲音的陡然转变而轻微晃动,曲韵却依旧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珠玑和叶轻歌已然听得心跳加速,心下甚为激动,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离骚。

    暖儿已经两眼发直,她不是听得两眼发直,而是看得两眼发直,为着驸马爷这种随心所欲的驾驭能力而委实震撼不已。

    此时最为惊讶的当属霍艳侯,她心底已然是波涛汹涌,她惊讶的是这首曲子的动听程度,以她的听多识广,这首曲子在当世众多名曲中绝对可名列前茅,同时她也惊讶于陈闲表现出来的超高琴技,她自问若自己弹奏这首曲子,未必能达到这种水准。陈闲已经完全颠覆了她的原有认知,自也在所难免的,令得她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而更让她心中震惊的不仅是这些,而是陈闲此时的状态,这首曲子目前分明如此压抑,陈闲的状态不仅随心所欲,嘴边也一直带着笑容,笑容从未敛去过。

    弹奏的是压抑的曲调,嘴边却带着笑,曲子的曲韵亦是依旧没受到丝毫影响。

    这完全颠覆了心境会直接影响曲调的一般性常识,炉火纯青四个字都已经无法形容陈闲对这首曲子的驾驭能力。

    霍艳侯委实难以想象陈闲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

    ……

    在曲子弹奏到一半时,叶子由忽然匆匆忙忙地往水榭这边而来,他是上门来找叶轻歌的。

    “妹妹,你果真……”他神色着急地跑进水榭,虽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叶轻歌,下一瞬却被这首虽然无比熟悉,却没想到能动听到这种程度的离骚所吸引住,再一看正弹奏离骚的人,他顿时睁大眼:“照生你……”

    陈闲手指未停,抬头看眼叶子由,面带笑容吐出一个字:“坐……”

    “哦……”叶子由连忙在妹妹身旁盘腿坐下,这种时候显然不合适出声打搅,也显然不合适责怪妹妹偷偷出门。

    开口说话与注意力被短暂转移后,仍然没有影响到曲子的曲韵与节奏,陈闲也仍然在最标准的那条直线上,有条不紊地继续往下弹奏。这时候不仅是时刻注意这一细节的霍艳侯为之难以置信,珠玑和叶轻歌也已经注意到这一细节。陈闲现在给她们的感觉,似乎心境永远不会受到影响,或者说心境已经无法干扰到陈闲的弹奏水准,无论以什么样的心境弹奏,曲子的曲韵与节奏及曲调,永远在他自己的那条直线上,未有丝毫的偏移或上下起伏。她们已经无法判断出陈闲的琴技与琴道造诣,究竟已经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这感觉似已是深不可测,她们越往下听内心越发为之震撼,也自不免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在曲子弹奏到中后段,之前出门跑东跑西的白梨花和蔡力劲也同时来到了水榭。

    因为修缮宅院一事,白梨花有事找自家小姐,这时候不明状况有些发愣,蔡力劲脚步也是有些停滞。

    陈闲手指依旧没有停,面带笑容地看向二人吐出一个字:“坐……”

    “这是离骚?哦……”白梨花反应过来在珠玑身旁坐下,也很快完全被吸引住,心中惊讶这曲离骚竟如此不同。

    蔡力劲虽然不懂曲乐之事,但他能看懂众人的表情,心下各种感想颇多,也大抵已经猜到,终究是没能瞒住霍艳侯,他知道此时的霍大家必定非常惊讶,正如他自己昨晚上回来后的心情,他转身两步,倚着水榭木柱而立,眼神复杂地看着陈闲。

    “接下来是最后三段……”

    陈闲突然敛去笑容,气势在这一瞬完全爆发出来,琴声亦是陡转而上,曲调开始由压抑与沉痛,转为痛快与豪迈,他手臂与手指的动作幅度也随之急剧加快,肩部也仍是不由自主地轻晃。此时弹奏出来的琴声一扫之前的惆怅,结合着他此时表现出来的气势与明显加大加快的动作幅度,水榭内众人情不自禁地心跳加快,顿觉酣畅淋漓。

    连不懂曲乐之事的蔡力劲也陡然觉得热血沸腾,叶子由则是用力握了握扇柄,霍艳侯等众女子不由得心神荡漾。

    这大抵是陈闲此时的状态与正在弹奏的曲子,给水榭内众人所造成的视觉冲击与听觉冲击的双重体现。

    在众人的情绪越发高涨,以为尚有一小段时,陈闲右臂突然一扬,四根手指在琴面的七根音弦上用力地一拂而过,咚咚咚的在浑厚而激荡的琴声发出来的这一瞬,他立马用双手手掌按住了琴弦的震动,琴弦的震动在这最后一刻骤然终止,响彻心扉的余音久久徘徊在水榭之内,停得如此突兀,水榭内众人一颗心如被重锤一击,皆是始料未及,意犹未尽,但众人很快懂了,这如胎死腹中一般的遗憾与惋惜之感,大抵才叫真正的离骚。

    “照生的琴技……”

    叶子由脸上有着抑制不住地亢奋与震惊,目光灼灼道:“简直……出神入化……”

    “对,真的是……出神入化……”

    珠玑也情不自禁地低声喃喃说着,她内心犹自是无比激昂,到底没想到陈闲的琴技竟然如此超然。也或者说她其实还尚未真正得出陈闲的琴技究竟有多高,此时她眼前的陈闲好似一座无人能跨越的山峰,这还是她在琴之一道上生平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若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想来如此。此时终于如愿听见了真正的离骚,她心情激昂与满足之余,心间还隐约有种说不出也道不明的奇怪情绪,这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怅然若失,她不甚明白也没多想,继而回味着曲音余韵。

    说起来若非今日这场意外火灾,珠玑至少在今日可能还犹犹豫豫做不到主动上门请教离骚,而因为这鬼使神差般的意外能亲耳听见陈闲弹奏出来的离骚,她心情终究是激动与感激的,也自无比欣喜,更好似这些日的心愿已了,也已听出自己弹奏的离骚与这曲离骚的天壤之别。叶轻歌与之珠玑是相同的感受,此时也不仅惊讶于照生哥如今的琴技之高令人望尘莫及,同时也在心中回味与铭记着这曲离骚的节奏及曲韵等,而水榭内的暖儿和白梨花等人也顿时觉得陈闲的琴技确实是出神入化。

    待得余音散尽,众人依旧看着陈闲,心中各有各的想法与感受。

    好长时间没人开口讲话。

    陈闲抬起头扫视众人一眼,最后看向霍艳侯,微笑说道:“霍大家明日出趟门吧。”

    蔡力劲转头看向霍艳侯,他忽然想起自己昨日出门时的情形,此时想起来心情仍是有些震惊,自也能立即明白陈闲为何这么说,暖儿也能立即明白过来,其他人倒只是似懂非懂。而这个时候的霍艳侯又怎会还不明白,陈闲第一日便问她有没出过门,接着不断的有姑娘上门求见陈闲,再之后暖儿一次又一次的离开半个时辰,她当时不以为意,此时想起来自己之所以后知后觉,大抵是因为没有出过门,她其实不敢想象,也莫名有些期待自己出门以后,究竟还能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震撼。

    她盯着陈闲看了良久良久,吐气如兰幽幽一叹:“妾身想……也是该出门看看了。”

第三十章 出门终见晓

    苏州城富庶繁华,城中百姓向来醒得极早。

    霍艳侯今日也起得很早,散着顺滑长发穿裙系带,坐在镜前施粉梳妆,而比她起得更早的暖儿,现在已经在房间外等着,她开门出来看见暖儿,微笑点头问好,暖儿也回之一笑。暖儿今日的任务是引路与作陪,霍艳侯则是想知道今日出门到底能看见怎样的景象,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她二人肩并肩走出小庭院,穿过一堵又一堵庭院门洞,最后走来陈府外。

    霍艳侯走出陈府便转过身,望着府门院墙上那一面一面大幅宣纸。

    此时清晨时分,朝阳才刚升起,府门外已有七八个姑娘正在抄写院墙上的离骚曲谱。

    “想来这墙上便是近日众多姑娘们所求之物了……”霍艳侯想起昨日的震撼心情:“换是我怕也会忍不住登门求曲。”

    她先一步转身向着杏花巷巷子口走,晨光直面普照而来,她神态举止静雅,心境却是恰恰相反。

    两女走出杏花巷,街上朝气蓬勃,各家铺面的门板陆续被人揭开,沿街有挑担的卖菜的,也有赶车的摆摊的,沿路小桥下有倒水的取水的,也有洗衣的洗菜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自清晨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与奔波。两女在一间相对干净的汤饼小铺吃过早餐,继续漫无目的地沿街走走停停看看,霍艳侯并未主动问起陈闲为什么让自己出趟门,也没问起究竟能看到些什么,暖儿也没主动提及这些事。

    她们就像出门散心与故地重游,霍艳侯说着自己当年来过苏州的旧事,暖儿说着自己初来苏州时的感受。

    两女说说笑笑,已走过十街八巷,脚步开始往苏州城的中心而去。

    ……

    ……

    来到苏州城中心,两女在一家名为燕雀楼的楼门前停下脚,燕雀楼这个时间并未开门迎客,却能听见楼里敞开着的窗子传出来的离骚,并且能同时听见有好几个人在时断时续的弹奏离骚,有的人才开始弹奏叙段,有的人已经弹奏到末段。霍艳侯莞尔一笑,继续前行,才走出数百步,又在一家名为小夜半楼的门前停下脚,也能同时听见有好几人在勤练离骚这首曲子,她依旧莞尔一笑,继续前行,这次走出数千步,来到了一个高门大院与气派府邸比较密集的地段。

    两女挨家挨户的缓慢而行,一路走着一路听着,平均每三家便有两家有人弹奏或读诵离骚这首曲子。之后她们几乎走遍了苏州城中心的大街小巷,每每百步之内,必定能听见离骚曲音或离骚这两个字。在中途休息的时候,霍艳侯进过三家酒楼三家茶肆,有超过一半的客人在议论离骚或陈闲这个人,她现在已经有点懂了陈闲让自己出趟门的意思,她确实惊讶。

    此时从一家酒楼出来,她止步回望一眼,不免感慨说道:“此等盛况,当是千百年也难得遇见一回。”

    一旁暖儿与有荣焉:“霍大家听见的只是离骚,可实际上还不止离骚,接下来不如由暖儿带路,叫霍大家真正见识一番,咱们家驸马爷……可不仅仅是琴技高超,他还有比琴技更加不同凡响的大才能!”

    霍艳侯已经足够惊讶,兴致勃勃笑道:“那行,便由暖儿带路,我也极想真真切切的知道这位驸马爷到底有多惊人。”

    ……

    ……

    日渐西移,朝阳变艳阳。

    两女离开苏州城中心,向着缺乏富贵景象的地段行走。

    苏州城北便是三教九流齐聚,市井糙汉与小家小户们扎堆营生的清贫地段。暖儿和霍艳侯衣裙华贵,气质与身段及容貌俱是绝佳,两女小慢步走在又脏又乱的街道上,与周遭一切显得格格不入,自也很是引人瞩目,那些挽着鸡篓子或菜篮子的朴实妇人,她们眼神中尽是羡慕与敬畏,那些推着独轮车或扛着麻袋的苦力糙汉,他们眼神中尽是渴望与迷茫,其实此时除了横行乡里的恶仆衙役,没几人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看。

    霍艳侯细心观察着身周的一切,试图找出暖儿带自己来此的意图。

    暖儿也似乎并不着急,不露声色地一路随意走着,等待着霍艳侯自己慢慢发现。

    随着她们脚步前行,眼前街面上跑过来一群衣装破旧的小孩,小孩有男有女,浑身脏兮兮的,笑容却很是灿烂,正手拉着手围在一起玩游戏转圈圈,口齿不清地念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竟夕起相思……”

    霍艳侯看着这群孩子,笑脸温柔地走过来,蹲下身问道:“你们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吗?”

    几个小孩停止游戏,有个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小男孩,鼓起勇气说道:“隔壁……隔壁的秀才爷爷说,是思念亲人……”

    霍艳侯笑容更加温柔:“那你们在思念什么样的亲人呢?”

    “思念……思念……”小男孩结结巴巴,他身旁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帮衬道:“我们思念爹爹!”

    这鼻涕男孩对于同伴的帮衬不仅毫不领情,反而觉得非常丢脸,似是为了表现自己也有与陌生人讲话的胆量,他当即恼红着脸,昂起头补充道:“我们爹爹三年前当了民壮,去了岭南,再过几年就能回来了。”

    “原来如此……”霍艳侯蹙眉低喃。

    正巧有个卖糖葫芦的从身旁路过,她站起身摘下几串糖葫芦,一串一串递给这群小孩。几个小孩咽着口水茫然对视,那鼻涕男孩当先抢过一串,其他小孩也纷纷模仿其举动,顿时吃得有滋有味。孩子们不远处的母亲见此一幕,跑来自家孩子身旁,有妇人眼中含泪连忙拜谢:“孩儿们不懂事,谢谢这位夫人……”

    霍艳侯微笑表示无妨,便继续向前走,忍不住回望一眼摇摇头:“可怜。”

    ……

    ……

    城北一带鱼龙混杂,自也不乏土娼楼子,这类价钱低贱的卖肉楼子,通常十二个时辰无间歇。窄街陋巷每隔一段路便能看见这种楼子的存在,规模大小不一,各家幡子极其招摇,或活泼或慵懒的站在门前等候客人的姑娘们,有人红袖招展,有人搔首弄姿,有人烦躁困倦,无论是何种姿态与神貌,都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过往路人自家是干什么营生的。

    霍艳侯看见这些情景,眼神与神情毫无变化,暖儿也没有太多不适,两女迈步前行。

    在路过下一家土娼楼子的时候,这家门前有两个没有客人的姑娘,正相互谩骂与嬉闹的争抢着一张纸,抢到这张纸的姑娘,一面跑着一面大声说着:“我当是什么奇珍异宝,原来是一首词,亏你日日夜夜藏着掖着不让人看……”

    “还给我……”

    “我偏不……”这女子喜笑颜开边跑边念:“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在听见这首词的这一瞬,霍艳侯心脏怦然一跳,她停下脚神情迷醉:“这首词用词浅显,却意境一流,感人至深,亦是令人回味无穷,淋漓尽致也大抵如此。真没想到……这种地方能听见这样绝好绝美的词句,写出这首词的人,若是个男子,若是亲身的情事经历,那这人……无疑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真情郎君。”

    暖儿在一旁掩嘴偷笑,然后一本正经问道:“如果这不是这人的亲身经历,那还值不值得托付终身?”

    霍艳侯笑笑继续往前走:“那至少是个性情中人,也是个殊行绝才之人。”

    暖儿嬉笑跟上:“霍大家这是避而不答,暖儿问的可是值不值得托付终身的大问题。”

    霍艳侯没把暖儿的问题太当回事,以玩笑话结束暖儿的纠缠,她笑吟吟说道:“那得看这人长得是否英俊了。”

    “霍大家不诚实,这依然是避而不答……”

    对于暖儿的再三纠缠,霍艳侯已是笑而不语向前走。

    ……

    ……

    自城北来到城东,霍艳侯发现这一路上总能听见有人议论之前听见的那一诗一词,同时也仍能听见有不少人在议论离骚与陈闲。她所听见的大多是离骚有多么动听,那一诗一词写的有多好,偶尔也能听见身旁人对于陈闲这个人的评价,大都是身负惊世才华,多么博学多才,甚至她还听见有人说过,陈闲可称得上苏州城第一大才子之类的话。

    霍艳侯初听这些话,觉得有点言过其实了,然而仔细想想,陈闲那曲离骚俨然算得上空前绝后了。最关键是她这一路已经意识到暖儿主动引路的意图,开始发觉暖儿好像是有意在引导自己听见那一首诗和一首词,至于为何这么做,原因似乎不难猜想。然而正因猜想到的这个原因,又让她委实不敢相信,那一诗一词首首脍炙人口,用意之妙深远流长,可堪称当世一流佳作了,若这真的出自于陈闲手笔,那这岂不是说在诗词上的造诣也已是超群绝伦。

    霍艳侯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想要直接开口询问的冲动,不动声色地走进一间茶肆,两女点了两份糕点和一壶好茶。

    她们从清晨出门走到现在,其实这一路上吃过不少东西,肚子并不饿,这次也权当休憩与消遣。

    她们邻桌坐着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人,其中一个书生摇着折扇,看着同桌三位友人笑道:“在下这里有一首好词,写这首词的人正是我们湖光书院的学子,三位且先听在下吟出来……”

    他喝口茶润润嗓子,慷慨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看着同桌三人,昂然问道:“三位,这首词……写的如何?可否足够胜你们寒山书院的谢大才子一筹?”

    那同桌三人相互对望,能看见彼此眼神中的震惊,其中一人摇摇头叹道:“明写天上双星,暗写世间情事,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笔触之壮阔,用词之精美,着实令人惊叹,确是一首当世少见的好词!”

    这人皱眉严肃问道:“有能力写出这首词的人,莫非是你们湖光书院的第一才子……郭见深?”

    这书生笑着摇头:“然而并不是。”

    同桌三人有惊讶有疑惑也有人怀疑,异口同声说道:“这怎么可能,你们湖光书院除了郭见深,谁还有这等才华?”

    “当然有!”这书生加重语气说道:“写出这首词的人正是天阳大公主的驸马,此人姓陈名闲字照生!”

    “此人姓陈名闲字照生……”

    邻桌霍艳侯神色微变,吃惊地看着对面暖儿。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0253/ 第一时间欣赏大国婿最新章节! 作者:天见一相所写的《大国婿》为转载作品,大国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国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国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国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国婿介绍:
新治二十二年,这个古代世界从此多一人。
他有志趣,擅弹琴,通文墨,善书法,会武功。
他有气度,识英雄,知豪杰,懂女人,辨人心。
他曾是新世纪精英青年,如今,他是驸马陈闲。
……
错综的世界,复杂的人心,江湖与庙堂的对立,刀剑与权谋的博弈。
驸马爷的人生,据说从来只是吃软饭,他当驸马爷,必定与众不同。
……
出生只是命运的开始,命运到底在于自己选择。
休闲类,也讲一讲故事,写一写人。大国婿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国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国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