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妖人
仙山依云海,雪域连天堑。
群峰纵横百万里,危崖竦峙千丈冰。
万山之祖——昆仑虚。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
“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遥遥雪原之中,一道影子翩然而至,依稀传来道门金光咒的颂唱声。
歌者是一位体态清癯的灰衣道人,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双目炯炯有神,年约三十出头,下颌处一缕长须微微向前而翘,倒是与这名意气风发的道者极为搭调。
灰衣道人用以裂空风行的坐骑,则是一条红头黑背、长约五丈的飞天蜈蚣。此虫背脊宽达两尺,节肢黝黑发亮,肋下前后各附双翼,凌空翱翔之姿好生凶猛。
不过,若定睛凝视这条飞天蜈蚣,会发现其而非真实肉身,竟是由菁纯至极的灵气所化。
真乃天地奇术!
灰衣道人驾驭飞天蜈蚣看似漫无目的在丛山峻岭之中遨游,当一大片浓云出现前峰时,他毫不犹豫没入其中,就此无踪。
离云海百十里开外,绝壁之中,两山夹峙之处,出现一片繁花似锦的世界。
灰衣道人竟已悄无声息潜行至此,他面色凝重,驾驭坐骑贴地而行,之前飘逸轻松的样子居然只是他刻意营造的障眼之法。
这是一段铺满了五彩斑斓细碎石块的斜坡,坡面青草依依,清冷冷的流水就在草地和碎石间汩汩流淌,顺流而上,一座仅丈许高的浑圆巨石横亘于前。
石上有洞,仅手指粗细,流水就是从石洞中溢出。
灰衣道人见了此泉眼,面皮抽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可他犹不放心,重新驱使飞天蜈蚣在附近盘旋了数圈,见周遭毫无异状,这才将坐骑收了去,双足稳稳当当落在大石之巅。
“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灰衣道人低声将余下颂词唱完,从其体内冒出晃眼金光,犹如凭空多出来一件护体盔甲。
从灰衣道人的种种做派来看,他绝对是个谨慎之人,先是故布迷阵,以云雾匿踪,行动之前又先将自身防护做到极处。
随后,他双手结印,对着身前虚空处打出一个个法诀。
很快,天幕之中如凭空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缝隙之内绿茵茵一片,好像别有洞天。
灰衣道人在缝隙前停顿片刻,见一切如常,不由一喜,身体往缝隙内一扑,就此消失不见。
野地沉沉,寂阒无声。
但这份安静仅仅存在了数十息时间,一个细小的黑点闪电般朝大石附近急速窜来,悬停在大石之前,扑闪着翅膀,从其细小的身体中冒出一丝丝黑气。
这个突然出现的黑点虽只蜂鸟大小,却并非鸟类,而是一只长相极其丑陋的怪兽,有着一对苍蝇般复眼,背生一双长满绒毛的肉翅,浑身呈节肢动物状,甲壳上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刚毛,而在其如破麻袋一般的腹部末端悬着一根冒着寒光的尾针。
此兽在大石前逡巡不去,好像锁定了此处一般。
“小宝贝,你可真是有用,嘻嘻……”
蓦然,一个原本粗哑的男声响起,到了话音结束之时,却又变成了娇滴滴的女声,诡谲之状,如雌雄同体。
灰衣道人并不知晓自己被跟踪了,他此刻正穿梭在一片洞天福地之中。
但见芳草萋萋,流水潺潺,雾霭蒸腾,如同仙境。
灰衣道人站得笔直,双手负在后背,其轻飘飘御风而行的样子,极为洒脱,尤其是其眉眼中精光四射的同时,还蕴含着一抹难掩的兴奋之意。
须臾,前方传来隆隆的激流声,灰衣道人一甩袖子,身形骤然加快,只几个闪动间便已站在一道飞射而下的瀑布之前。
一堵高逾百丈的断崖耸峙前川,流水如漫天飞花,飞泻而下,落入下方深潭,发出万马奔腾般的轰鸣。
这一面断崖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水流冲刷,断崖光滑若壁,按理应无物可以附着,可中流之处,白练被某个突起一分为二。
这是一片叶子,形如宝盖,仅巴掌大小,散发出琉璃色泽。
叶片之下,一果朱红似火,就跟点着了的一盏小小油灯。
那片叶子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保护此果,亦可见此果之弥足珍贵。
此果名为“传灯”,是灰衣道人苦苦寻找了十年才找到的一味天地奇药。
他找到此果时,果子尚处于青绿之色,没有成熟,若将此果摘下,药效尽毁,若移植别处,则花费了数百年时间才长出的一颗果实无法存留。
如此一来,他有限的寿元也无法等到传灯再次结果,便身死道消。
所以,他围绕传灯仙果生长之地,不惜消耗大半身家,隐形匿踪数次,才在此峡谷中搭建起一座隔绝大阵。
此后的二十年间,他的神魂被传灯仙果生生拽住了,心无所属,神无所定,唯恐竹篮打水一场空,个中滋味,唯人自知。
“终究早来了两个时辰,哎……”灰衣道人立在断崖对面,目光落在朱果之上就没舍得离开,如凝视一件稀世之珍。
来早了,等一等便是,何故叹气?
因为这是在昆仑虚,中土各大宗门和仙家宗派中的顶级好手集中寻宝之地,危险不仅来自秘境中的意外,也可能来自其他寻宝者的攻伐,连绵不绝的雪域高原无处不是战场,亘古以来,谁也不知道这皑皑雪原埋葬了多少风云人物。
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灰衣道人自打进入昆仑虚,便不敢保证自己没有被盯梢,而一旦在此逗留太久,难免行迹暴露,徒增无穷变数,这种经验是由无数前人鲜血凝练而成的。
好在,两个时辰并不长。
灰衣道人再是患得患失,只要熬过这两个时辰,将传灯仙果收入囊中,就此一去不返,便算大事已定。
他双手掐诀,激发法力,重又唤出飞天蜈蚣后,立于此兽背部,整个人如一柄出鞘利剑,守护传灯仙果成熟。
一个时辰过去……
又是半个时辰流逝……
附近的天地灵气汇聚成泉,一滴一滴落在传灯仙果上,那朱红如豆的果子渐渐膨胀至杏子大小,色泽越发璀璨,散发出熠熠宝光。
灰衣道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在紧张和兴奋的双重作用交织下,鬓角和鼻尖渗出细密汗珠。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快了,快了……
灰衣道人一遍一遍在内心安抚自己,只有等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刻,传灯仙果从枝头自行掉落,收货的仙果才能最大限度保存灵力。
这时,灰衣道人眼皮一跳,猛然目注身后某处,暴喝道:“什么人?”
“呵呵,高州师兄,别来无恙啊……”
笑声起,前半段一个粗哑的男声传来,到了后面一截话语时,又变成了女声,且嗓音软糯,娇滴滴的似能滴出水来。
但见三十丈外,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袍修士出现在那儿。
乍看之下,难辨此人男女,面如敷粉,黛眉圆眼,顾盼之间风情流露,也不知是天生长相如此,还是男生女相。其打扮也介于男女之间,披挂在身的袍子衣衽并未收紧,就那么松松垮垮的系了根带子在腰际,乃至露出了胸前一条细腻白肉。
“妖人!是你?”这名叫高州的灰衣道人顿时色变。
第2章 人兽合体
“师兄何以这般见外,一见面就口出妄语,这可不像有道之士。”
来人说话的言语,听起来软绵绵的,神情举止却无半分柔弱之意,眼瞳中寒芒激射。
“师兄的称呼,贫道可不敢受,你还是留给阴兽门的那些牛鬼蛇神吧!”高州冷笑道。
“师兄也太不近人情了,可真是无趣。”来人掩嘴嬉笑道,“你我认识经年,师兄但凡怜香惜玉一点,赵紫没准就和师兄成其好事了,哪像现在这般一见面就势成水火呀?”
这名自称赵紫的修士见高州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反倒装腔作势卖弄起风情来,如果有谁被其表现所迷惑,那是嫌自己命长。
高州当然对赵紫的言行举止完全免疫,对方越是刻意迎合,他内心愈是警惕,因为口蜜腹剑是此人的招牌手段。
修仙界中和高州同一等阶的聚元境修士群体中,无不流传着赵紫的邪名。
此人并非生来就雌雄同体,而是实实在在的男修,只因所修功法出了岔子,导致病变,成了这副雌雄难辨的样子。
赵紫的真名实姓究竟是什么,除了他的同门,外人无从知晓,从其出现在修仙界开始便一直以此名行走江湖。
假名和他外在的假皮囊很是相配,借此迷惑了不少不明就里的修士,乃至身死道消,而赵紫亦借此得了偌大好处。
久而久之,赵紫很享受这种男扮女装的便宜,言行举止亦越来越女性化,在修仙界中混出了偌大名声,诸修无不谈虎色变。
不过以高州的出身,无论旁人对赵紫如何忌惮,他却并不畏惧。
高州是唤灵宗修士,赵紫是阴兽门修士,同为中土八大上古宗门,甚至所修功法也有雷同之处,如果非要区分二者所习功法的分别,则唤灵宗为阳,以自身功法凝聚本命神兽,神兽战斗时多以阳刚的火系功法为主;阴兽门为阴,获取阴兽的方式其中之一为进入师门秘境驯服阴兽为自己的本命阴兽,阴兽战斗时以水系演化而来的冰系为主;也正因为如此,双方互指对方为旁门左道而自己才是正统,久而久之,两个宗门为了正统之争大打出手,势成水火,双方门派弟子一旦相遇几乎不死不休。
当然,到了聚元境之后已经属于高阶修士,自知修行不易,宗派恩怨已经算不得什么,若非必要,轻易不会动手,更不会随意生死相搏。
只不过,眼下有一颗聚元境修士人人欲得的传灯仙果近在眼前,这一战无可避免!
高州凛然说道:“妖人,你的花言巧语对贫道无用,识相的话,滚远一点!”
“啧啧……”赵紫伸出纤纤细手,手指尖挑逗般在胸部露出的缝隙处由上往下一划,含笑道,“师兄,奴家的身材好着呢,你真不想看看?”
高州冷笑,出于好奇的将头一偏,目光凌厉的朝其衣衽露出的一抹白肉看来,赵紫胸前平平如野,何来的好身材?
“不好!”高州内心暗道,突然纵身一跃,离开了飞天蜈蚣后背。
几乎是同时,一头浑身冒着黑气,长达两丈的古怪阴兽出现在高州之前的位置。
此兽背生一双长满绒毛的肉翅,浑身呈节肢动物状,甲壳上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刚毛,有着一对苍蝇般复眼,而在腹部末端悬着一根冒着寒光的尾针。
此兽正是赵紫用来追踪高州的那只“蜂鸟”,很显然,此兽不仅可变化大小,且具有匿踪潜行的能力,若非高州反应快,差点被其偷袭得手。
但是,高州这一让出身位,等于将传灯仙果暴露在阴兽之前,而赵紫的目的正是在此。
只见阴兽口器一吐,一团蓝色冰系光圈朝传灯仙果包裹而去。
那头飞天蜈蚣乃精气所化,且已通灵,又岂会无动于衷?只一晃便横在阴兽之前,喷出一团烈焰来,抵住了光圈。
随后,二兽各自展开神通,斗在了一起。
“可惜……”赵紫妩媚的面颊露出懊恼之色。
“妖人!今日贫道顺天行道,收了你这祸害!”高州大怒,一张口,喷出一把造型古朴的巨剑。
巨剑整体呈青色,剑身足有巴掌宽,长五尺,血槽深半寸,剑体光华闪烁,发出冷冽的寒芒。
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剑体透出,血槽亦随之显现出乌红之色。
赵紫本来是借势直扑高州的,才至半途,猛然见到此剑,心中一寒,赶紧收敛身法,但其嘴里仍不逊道:“师兄是要收了奴家做二房吗?奴家倒是求之不得……”
高州懒得搭话,一掐剑诀,巨剑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了一般,悬浮在他后背并迅速涨大至丈许,剑光愈发璀璨,伸缩不定,再一晃,犹若长虹贯日,朝赵紫直搠而去。而高州的身形也如金鹏展翅一般,紧随巨剑之后,从架势来看,其一出手就动了杀招!
眼看着传灯仙果成熟在即,高州不敢耽搁,只有迅速歼灭来敌,为摘取仙果争取时间。
赵紫对传灯仙果同样势在必得,露出了其身为男修的彪悍气质,叱道:“来得好,赵某倒要看看,今日鹿死谁手!”
话毕,一柄乌黑发亮的鹰爪迎向巨剑,同时一杆撑开的兽皮伞的将赵紫团团护住。
二人战意昂然,如两堵一往无前的巨山撞在了一起,飞天遁地,呼啸来去,电光石火间已经各自出了数十招,皆是以快打快,激荡的真气在峡谷中难以瞬间消散,以至于双方的交手如同炸雷般响起,且此雷声从一开始就持续不断。
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裂缝在峡谷两侧崖壁上显现,山石成片成片的剥落……
巨剑的血腥气浓得如化不开的墨汁,煞气凌身,赵紫只觉遍体生寒,稍不留神便被剑锋剑气在面孔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敢伤我,去死!”赵紫好像对自身容貌很是在意,竟如泼妇骂街般厉叫起来。
与此同时,她脱离战团,瞬息之间往后退开十丈,那一头阴兽亦幻影般出现在了她身后。
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赵紫平坦的胸部因阴兽靠近,居然突然高耸起来,而且丰满异常,其未系拢的衣襟露出了一抹深幽的春色沟谷。
哪怕高州见多识广,见状也有些错愕,随即鄙夷道:“以前只是觉得你不男不女,今日才知晓,原来是受你的阴兽影响,嘿嘿,还真是人面兽心之徒!”
“哼,你且逞口舌之利,赵某送你去见道祖!”赵紫咬牙切齿的,朱唇中发出一道迷糊难懂的咒语。
那头相貌奇丑的阴兽就跟得了指令一般,朝赵紫身后一扑。
黑气萦绕中,一头体型更显庞大的异形怪兽出现在半空之中。
此兽依稀是阴兽增大一倍之后的样子,离奇的是其居然有了性征,胸前毛茸茸的隆起,奇大无匹的复眼之下赫然是人的口鼻与脸庞,就像是阴兽与赵紫合体在了一起。
而在异兽撑开的肉翅之上,又多出两只利爪来,右手利爪握着那柄鹰爪法宝,而其左爪却拿着一杆撑开的兽皮伞,在其形如蚂蚁臃肿的腹腔中部,赫然伸出几条瘦骨嶙峋的细足,那一尾闪着寒光的骨针却是消失不见了,想必是藏进了腹中。
高州见状,轻视之心尽去,眼皮一阵狂跳。
正在对峙的高州和赵紫都没有发现,就在秘境之上,那一片幽蓝深邃的苍穹之顶,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
无上妙法,幽寂空灵,一片片的花瓣如有生命一般,向着广袤的天宇之下慢慢打开……
第3章 尘封之眼
这一朵莲花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没有谁知道。
好像它本来就生长在寥廓天宇中,氤氲云雾,明暗交织,勾勒出花瓣清晰的线条。
莲花在绽放,不停的从莲心向外翻转,此莲的体型随之无尽膨胀……
高州和赵紫的恶斗仍在持续。
合体后的赵紫被包裹在一团不停挥散的黑色阴气之中,气息大涨,法力呈指数级增大,且来去如风,犹如鬼魅。
他丑陋而诡谲的身影,一会出现在高州头顶,下一刻却又现身在他脚下,每一招每一式皆凌厉异常。
高州手中巨剑固然威力奇大,但此时却落在下风。
他倒也并不慌乱,不与赵紫正面硬抗,而是依托灵动身法采取了游斗的姿态,同时驱使飞天蜈蚣和巨剑远程御敌。
而一旦赵紫试图提前去摘取传灯仙果,则必然遭遇巨剑和飞天蜈蚣的双重夹击,赵紫虽自持变身后神通强悍,也不敢硬受二者的围殴。
“哼!堂堂唤灵宗高阶修士,就是如此脓包么,连跟赵某正面打上一回合也不敢?”赵紫激将。
“妖人,休狂!待你合体完结之时,看贫道如何将你大卸八块!”高州不怒反笑。
赵紫和本命阴兽合体后,固然神通大涨,高州难缨其锋,可惜此术是有时效的,一旦解体,他自己和阴兽都将进入一段时间的萎靡期,还真不是高州敌手。当然,赵紫并非没有办法克服不利,一是以秘术配合丹药延长合体的时间,二是解体后强行二次合体,但两种方法皆有损害,若非万不得已,不可轻易使用。
除此之外,赵紫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立即脱离现场,高州不敢追也不会来追,可他又怎舍得传灯仙果?
“真不知死也,赵某拼着元气大伤,也要活剐了你!”赵紫气急,取出一颗血色丹药往口器中一吞,其身体之外萦绕的黑气中透出丝丝血气。
显然,赵紫这是以丹药激发潜能,试图毙敌于一役。
高州神情冷峻,赵紫合体状态下他本就不敌,而今对方气息愈发强大,他若稍有疏忽,后果难以逆料,可为了传灯仙果,拼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硬顶。
“拿命来!”赵紫叫嚣,张开的双翼遮天蔽日,朝对方俯冲而去。
高州知晓,自己一味游斗绝难摆脱对方人兽合体并激发潜能之后的进攻,唯有破釜沉舟,方可打开局面。
“看剑!”高州咬破舌尖,对着巨剑喷出一口鲜血,此剑吸血后发出丝丝尖鸣,如有神智一般显得极度兴奋,剑身更是赤红如烙铁。
数道影子,如一连串晃动的魅影,以极速撞在了一起,又以极速分开。
赵紫只有一招,其臃肿腹部之下深藏的尾针探了出来,粗逾一寸,长约三尺,针尖还挂着一滴青绿色的毒液。
飞天蜈蚣矫健的身姿被尾针一击而灭!
高州本命神兽被毁,受了暗伤,脸色一白,赶紧将一面护盾抵在身前,
这面凝厚的护盾同样被洞穿了一个窟窿,尾针扎破了高州的护体金光,在他腹部蛰了一下。
血色巨剑也没落空,阴兽腹部一条瘦骨嶙峋的细足被一斩而断,脱离本体,飞了出去。
高州冷哼一声,面色惨白,从储物袋中取出丹药吞下的同时,伸手朝腹部一抹,伤口顿时愈合。
不过,外伤易愈,毒液难除,只是这会他无暇祛毒,只能以真气封闭附近血肉,强压着。
赵紫却无甚大碍,合体之后连身体机能也发生了变化,只眨眼间,一条全新的细腿又长了出来。
“哼,赵某这就送你一程!”赵紫人兽难分的丑脸上露出戏谑之意,正要作势再扑。
也就在这时,那片琉璃色宝盖叶片下,汇聚成泉的灵气骤然断绝。
传灯仙果光华一闪,从枝头掉落,直入瀑布下方深潭。
赵紫和高州无心恋战,双双如离弦之箭,朝传灯仙果掠去!
悬崖之上,流水湍急,深潭之中,白浪翻滚。
传灯仙果有一个特性,一旦和五行相遇,必然没入其中,无迹可寻。
这一面幽蓝的深潭和潭底泥沙碎石,一为水,一为土,皆为五行之一。
赵紫和高州此时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在仙果入水前,抓住它,否则一切付之东流。
他们毕竟是高阶修士,即便对传灯仙果再是渴望,对于潜在风险仍不缺乏感知。
二人双双到了水潭之上,已经飞临至水潭中央,猛然发现自己似乎游离在天幕中,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拓印在水面,那种无与伦比的冲击,让两人心惊胆战,遍体生寒。
无论传灯仙果有多么难得,终究比不过迫在眉睫的生死重压,几乎是下意识的,两人一左一右,朝水潭外的石崖狂飙而去。
高州仰头望去,看见了当空之上那朵纵横百里的巨大莲花法相。
这一刻,高州觉得自己孱弱如一只蚂蚁,在仰望九天雷霆,那种发自心底的渺小,无法言喻。
二人没有察觉到,就在此刻,幽潭之下的水波缓缓流动,仿佛翻开了尘封千年的帷幕,一只同样硕大无朋的蓝色眼睛睁开了,瞳孔如橄榄,赤红!
就在这只巨眼打开的刹那,以合体姿态仰头望天的赵紫好像遭遇了某种不可抗力,浑身筛糠般抖动,他竭力抑制,却毫无用处,惨叫一声的同时,就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拽住了,将其兽体和人身生生撕裂,一分为二!
解体后的赵紫尙惊魂未定,那只丑陋阴兽则更是不堪,战斗形态瞬间消散,化成了一只蜂鸟大小的飞虫,贴在自己主人前胸的同时将口器扎入他胸腔,吸食起了精血。
“呃……”赵紫痛苦万状,一把捂住胸口。
此等变故,对于赵紫而言不啻变生肘腋,对于憾失传灯仙果的高州来说,却是报仇雪恨的天赐良机!
“妖人,受死!”高州人剑合一,凌空飞渡。
也就在这时,那一面幽潭碧波如沸水般狂暴激射,粗大的水流冲腾而起,扬起滔天巨浪。
与此同时,秘境瞬息崩塌,地底如隐藏着一头洪荒巨兽将脱困而出,飞沙走石,山崩地裂!
一股不可描述的无涛巨力,从地下涌出,扬起漫天烟尘。
高州和赵紫在骇然中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身体一轻,一股轻微的眩晕感过后,只觉朔风凛冽,竟然不知自己处身何处。
连绵无数里的巨大山峦好像被某种不可描述的伟力赋予了生命一般,形成了一条庞然无匹的土龙,无数山石翻滚掉落的同时,气势浩然,蜿蜒飞腾。
二人惊魂未定,各自寻找地点,躲避飞射的乱石,这才有暇遥望更远之处,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中天之上,昆仑虚连绵起伏的皑皑群山匍匐于下!
这脚下的土地是什么?
高州和赵紫哪还有心思一决生死?各自强忍住心中狂跳,祭出护身法宝,展开身法,试图脱离此未知地域。
说时迟那时快,飞腾的山峦前端,突现突现一个巨大的波纹银环,犹如打开了天门,二人身不由己被土龙携带者进入了超出他们所能理解的隧洞中……
第4章 大泽孤岛
这是一个奇诡且穷妙极巧的世界!
无数蓝色波纹所形成的圆环,一漾一漾,编织成一个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圆筒状隧道。
从圆筒之上又伸展出数不尽的有形乱流,似闪电,盆根错节。
这些乱流看似轻飘虚幻,然而一旦其与土龙上延绵的山峦相遇,哪怕是极细小的一丝,也能将一块磨盘大的坚石化为齑粉!
事发突然,高州和赵紫二人即便纵横一世又何曾有过此等匪夷所思的境遇,早就罢了争斗。
仓皇中,他们只来得及各自抓住一块山石,拼死运转护体真气,将身体尽力贴着山石,以免被乱流撕裂。
土龙在隧洞中穿梭的速度越来越快,初始时尙可见物,随即越发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片交织的光影。
更大的危险接踵而来,在巨大离心力的拉扯下,坚实的山崖与山体纷纷如龟甲般开裂、松动,随后大大小小的剥离成块,骤然向身后砸去,且无章可循,一旦被砸中必成肉酱!
这延绵千里的群峦竟无可容身之处!
赵紫大骇之下,也顾不得之前的仇恨了,传音道:“高兄,可有办法逃离此地?”
高州道:“没有,你呢?”
也就在这时,足有七八块行如小山的巨石,翻滚着,隆隆向二人席卷而至。
眼看着巨石愈发逼近,赵紫无奈之下,强行采用了合体之术,以抵御山石的冲击,与此同时,为缓解仓促使用合体术而导致的后遗症,丹药一把接一把的往嘴里塞。
也不知这头阴兽究竟遇到了什么难以抗拒的阻力,赵紫的合体之术仅仅维持了十息时间,就再度消散。
他固然躲开了巨石压顶之势,护体真气却难以抵挡乱石的切割,一时之间,他白色的袍服上显现出十数道血痕,鲜血顺着大腿往下淌。
“啊——”
赵紫发出痛彻肺腑的惨叫,又塞了一颗丹药入腹,强行合体。
他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也许是自己彻底迷失人性,又或者豢养了数百年的阴兽报废,最好的结果也是自己元气大伤,甚至掉落境界,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一身神通绝大部分都在阴兽之上,若脱离此兽必然殒命在此。
他再度往高州之前藏身所在看去时,已不见对方身影,分散在了乱局中。
高州死了吗?
赵紫无暇去想,因为更多细小的碎石密密麻麻如流星一般朝后方激射而来!
“福生无量!”赵紫心中默念道号,他感觉到了生死之危,放出兽皮伞护在身前。
只几个眨眼间,这面珍惜的护身法宝被洞穿了数个窟窿,破败不堪。
飞乱的山石没有一刻止歇,在急速之下,一粒蚕豆大的碎石也具备了开山裂金的强悍冲击力!
当赵紫的合体术再一次解除时,他已然遍体鳞伤,面对那仍如流星般扑面而来的碎石,强行激发最后一丝法力,以真气护体。
可他清晰的知道,这一丝法力凝聚的护身真气几同于无,绝望中,他喃喃而道:“我命休矣……”
也就在这时,他眼前豁然开朗,满天星斗,竟已处身在一片被夜色包裹的浩瀚大泽上,泽中有岛,就像一只巨大的禽鸟匍匐在汪洋中。
若是目力足够,会发现在那片葱茏碧翠的岛屿上依稀有火苗跳动,显然这并非无主之地,只是岛屿上的原住民们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生活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
那条蜿蜒的庞然土龙却正朝岛屿附近急速俯冲,同时将表面所有的山石、树木尽数抛洒!
赵紫总算脱离了土龙的控制,身心为之一松,可他来不及高兴,无数座小山纷纷脱离依附的主体,暴风骤雨一般朝着他砸来。
“拼了!”赵紫心中呐喊,一把抓住胸前的飞虫,再度使出合体术。
几乎是同时,他头疼如裂,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一块直径达两丈的巨石,就在他头顶上,带着毁灭的力量,下坠……
大泽,名云梦。
烟波浩渺,横无际涯,水润之下物产无数。
泽中有岛,奇峰突起,林木繁茂。
山水相连处筑有一原始形貌的寨子,多以石灰岩加黏土混合砌房,树皮与蒿草做顶,名灰石寨。
寂夜之中,就在土龙出现在这一方穹宇时,灰石寨的一个地坑中发出一声惊呼,一个腰扎兽皮,赤裸着上半身,且体型格外健壮的年青男子睁开了眼睛。
他浑身大汗淋漓,好像是被噩梦惊醒的,坐起身后大口喘气,然后一把拉开门,如一头猎豹般蹿了出去。
月光如水,此时的寨内静悄悄,月华照亮了他披散头发下棱角分明的脸。
他站在房门外略有犹豫,怀疑自己于睡梦中所见的遮天蔽日的土龙应该就是个实打实的梦境而已,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朝寨子城墙方向走去。
当他路过一联排修整还算规整的吊脚屋时,刻意放缓脚步,蹑手蹑脚的,以免惊动了屋内的主妇们。
他之所以如此小心,是因其地位决定的。
灰石寨遵循母系氏族体制,女性地位高于男性。
吊脚屋为正值生育年龄或为族人繁衍作出巨大贡献妇女所住之地,在族内享有崇高地位,而他只配住在仅有遮雨功能的地坑中。
在这一大片吊脚屋中,有一座较为特别,进门前的楼梯前摆放着两个土陶罐,点缀着两丛石楠花。
花是十来年前种下的,可屋子的女主人最终并未属于他,这两丛特别的石楠,埋葬了他的美好梦想与回忆。
正当他望着紧闭的门扉有片刻失神时,那扇门突然“吱呀”一响,却是有人要出来。
他吓了一跳,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惊慌失措同时又极为迅速的飞奔开去。
门被推开了,一位披散着乌黑头发的丰腴妇人探出半边身子,她约莫二十四五岁,有张圆圆的脸和一对饱含风情的丹凤眼。
她听到了那微弱远去的脚步声,同时也看到了对方模糊的背影,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了,不由莞尔,同时又有些讶然的嘀咕:“姬兴?”
姬兴没想到自己会被妇人瞧出端倪,他此刻已经爬上寨子外围那座三丈来高的夯土城墙,正朝睡梦中奇景发生的方向遥遥眺望。
星斗尙近,微弱蓝光映照的天空一片澄净,哪有什么异状发生?
倒是城墙下的田亩里,或远或近的亮起五六双小灯笼,这是夜间出来觅食的豺狗。
它们大概是嗅到了人的气味,陆陆续续的朝姬兴这边靠拢而来,排前的一头豺狗离他仅十丈左右。
这么晚被无端的梦境惊醒,总要有点收获,姬兴唇角一撇,浮出一丝冷笑,手摸向了腰间用藤条捆扎的石质匕首。
姬兴是灰石寨公认的勇士,奔跑胜过灰兔,能徒手猎杀灰狼,投掷梭镖之技几乎百发百中,宰杀一头豺狗,自是手到擒来。
就在他躬着身体,全神贯注等待第一头豺狗抵近至可击杀距离时,他猛然感觉到侧身位似乎有什么人站在那儿。
“是谁?”姬兴一凛,喝问。
第5章 大祸临头
城墙为依山而建,与山崖勾连处漆黑一片。
姬兴这一声喝,吓跑了田亩中逡巡的豺狗,惊飞了林中的夜枭。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影子缓缓移动,随即传来微弱的“叮叮”声响,似拐杖敲击墙砖。
于是,姬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赶紧迎了上去,还未接近来人就抢先抱拳施礼道:“惊扰了主母,主母勿怪。”
“兴,这么晚不睡觉,跑到城墙来做什么?”一个苍老的嗓音传来。
月光朦胧,微光映照出一个人的轮廓。
这是一位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鸠面老妪,面部满是皱纹,眼睛只剩下一条细微的缝,头顶发环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禽鸟羽毛。
老妪手执一柄骨质拐杖,最惹眼的是其裸露在外的手指,枯瘦干瘪,指甲锋利异常,手背处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鳞片,竟然如鹰爪一般,整个人弥散着一股蛮荒时期人兽混杂的半兽人气息。
姬兴道:“禀主母,听到城外豺狗叫,就起来看看。”
“哦?你这耳力这般灵敏吗?”鸠面老妪眼缝中突然精光四射。
“起床如厕,碰巧听到的。”姬兴不敢说实话,他从小就具备某种特殊能力,只是时灵时不灵。
当年他母亲尚在世,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异于常人,是透过房屋的墙体看见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在草丛里游动,当时吓得不轻,哭着喊着跑去告诉母亲。
当母亲听明白儿子哭哭啼啼的讲述后,却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带到了无人的角落里,神情紧张的一再叮嘱他不要告诉其他人,任何人问都不可说。
母亲的话他当然听从,从此未与人说起,随着年龄增长,此能力的好处逐渐体现,有时表现在感知能力上,反应比一般人敏锐,外出狩猎时他借此躲过了多次性命之危。
“是么?”鸠面老妪淡然道,眼缝盯着姬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几番。
就在此片刻间,姬兴只觉遍体生寒,就像浑身被鸠面老妪的目光穿透了一般。
忽然,鸠面老妪笑了起来,道:“难道不是趴在鹊姐儿房门外,被她发现了再跑来这里的么?”
“呃……”姬兴语塞,不想那尴尬一幕被鸠面老妪发现了,一时涨得面孔通红,顿了顿,又问道,“主母,听说在我们部族北边,有一个被神树庇佑的地方,叫做织衣部,是真的吗?”
“你打听这个……莫非是想……”
“嗯,我想去织衣部走婚。”
“为什么不去附近部族?这样回来也方便……”
氏族男女婚配为走婚制。故到了春季,与灰石部较近的鹰岩部、长石部等几个小部落的青壮劳力时常结伴而来,以寻求生命中的归宿,繁衍生息。
若得蒙妇人垂青,诞下子女,便是完成了短短人生中的一件头等大事,正常情况下其盛年之内,便得全心全意为灰石部服务直到子女成年。
到了这时,走婚的男性有两个选择,一是返回原部落,为本族的生存发展发挥余热,绝大多数人都会这么做;二是继续留下来直至生命终结,氏族人淳朴,绝不会因为其是外姓人而区别对待。
如果姬兴就近走婚,每年闲暇之时倒是可回灰石部看看。
鸠面见姬兴欲言又止,顿时明白了他心中所思,若想彻底忘记某些人,原是要走得越远越好,不由叹息:“哎,也确实苦了你……”
“主母,听说织衣部很富庶,也不知我会被姐儿瞧中不?”
“你长得仪表堂堂,孔武有力,武技超群,怕是会被姐儿黏糊得一塌糊涂。”鸠面老妪呵呵笑道,“也罢,待老身回去后,以巫神之术为你占卜。”
“多谢主母。”
“嗯,你且回去歇息吧。”
姬兴再次施礼,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跃下城墙,向着自己的地坑方向而去,临拐弯时还回头露出个笑脸。
鸠面老妪一直目注姬兴背影,待他消失在眼帘的刹那,忽露出凝重之色,喃喃道:“你可真让老身意外啊,好在你并无异能……”
在此之前,她正在钻研巫神之术,忽觉有些心神不宁,便以此为卜,确定方向后才过来看了看,没想到姬兴竟比她还抢先一步。
这般晚了,族人都已安睡,姬兴自然不会无端跑来这里,且方向拿捏得与她的占卜方位一般无二,天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鸠面老妪思虑至此,不再耽搁,纵身一跃便下了城墙,稳稳当当落地,其身手之矫健比年轻人也不逞多让。
寨子中心靠东侧,有两座用泥石堆砌成的硕大土丘,既是祭祀之所同时也是鸠面老妪的住处,平时此处没有任何人敢靠近。
鸠面老妪一扬手,泥石堆砌的土丘露出一扇暗门来,眼前赫然是一座石灰岩天然溶解而成的溶洞,入口狭小,而里面却别有洞天,一根根的钟乳石或倒挂金钟,或平地林立,蔚为奇观。
溶洞中间位置突兀的存放着一直径三丈左右的巨大龟壳,她手一掐诀,指尖弹出一拳头大火球,直入龟壳中,轰的一响,龟壳内顿时亮堂了,她毫不犹豫闪身走进。
龟壳中心处却有一占地三尺的火塘,火塘八个角上分别刻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
鸠面老妪在火塘边跪下,口里念念有词,随后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臂,左手手指在右臂上一划,一滴殷红的鲜血落入火塘中。
瞬间,火苗窜起三尺来高,摇曳之状,似被无形之力牵引。
随后,她起身走向储物架,看了看,找到一块刻画着图案的小龟壳捧在手中回到火塘前,有条不紊的念起祈词,大意是祈求神明与先民指引之类的。
这一套流程做完后,她开始目注那不停跳跃的火苗,好像能从中发现什么一般。
不一会,她淡淡一笑,念叨:“倒是机缘不错,会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咦,只有一个孩子么,这倒有些强差人意了……”
氏族部落的头等大事便是繁衍生息,只有一个孩子,在鸠面老妪看来自然是不完美的,也就在这时,那摇曳火苗突然膨胀,就像是火塘中的全部能量瞬间释放一般,炎炎之火,散发出熠熠白光,炽热之势,似可熔金化铁!
鸠面老妪身体朝后一仰,堪堪避开,那爆裂之火却已骤然熄灭。
她惊魂未定中,伸出布满了鳞片的枯瘦右手往火塘中一探,火塘冰冷如斯,就像之前燃起的烈焰是一个假象。
与此同时,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冰冷雾霭在此巨大的龟甲中漂浮并蔓延……
“祈请恕罪,老身无意窥探天机……”鸠面老妪吓得魂不附体,拜服在地,叩头不止。
一时之间,这巨大龟甲中只听到头磕在地上的“砰砰”声,那蔓延的雾霭逐渐稀薄,萦绕四周的阴寒亦随之消散。
鸠面老妪颤巍巍从地上坐起,寻思自己并非第一次通过巫神之术给族人占卜,从未如今日这般惊心动魄,犹如触犯绝对禁忌。
“男孩……”鸠面老妪醍醐灌顶般明觉,有种大祸临头的惶惑,可她马上警觉,一把捂住口鼻,以致这一声嗫嚅如被掐断了咽喉般,戛然而止。
第6章 有女魅惑
艳阳高照。
寨外阡陌中,一年约十九,身高八尺的青壮男子在青帐中穿梭,似乎是在清除田埂边的杂草,正是姬兴。
他散乱的披发有些碍事,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不时迷住了眼睛,他只能擦了又擦。
他没有婚配,也就没有妻子为他束发,束发是氏族女性家庭权力的彰显,他不能逾越这个铁打的规矩。
想到妻子,他不由叹息一声,在十四岁即算成年的氏族内,他已经属于超龄未婚了。
于是,他手中用以除草的石锄挥动得更频密了,想用繁重的劳动将这份不合时宜的念想忘却。
可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正不经意间悄悄潜至。
寨子大门口,一个略显丰满的身影娉婷而立,一阵左顾右盼后,于重重青帐中发现了姬兴的存在,不由轻笑一声,风情笼上唇角,见四下再无旁人,便朝他缓缓走了过来。
姬兴常年与凶兽搏斗,不知多少次闯鬼门关,那种命悬一线的生死搏杀也使得他身体机能与直觉异于常人,这突然出现的细微动静哪能瞒得过他的耳目,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眼角抽搐,忙低下头去,装作不见。
可不一会,木屐与地面的踢踏声还是由远及近,一声声往姬兴耳朵传来,直到他垂下的头颅前露出一双裸脚。
野地里,静悄悄。
微风轻漾,拂过植株结穗的顶端,如一层层的绿色波浪起伏不定。
风里夹杂展望采摘成熟硕果的欲望,熏冶着最原始古朴的人伦气息。
“兴,你没看见我过来吗?”女人问。
“二舅娘,我刚一直在忙,没注意。”姬兴抬起头来。
眼前的女人有一对饱含风情的丹凤眼,略显皮肤略黑,兔绒包裹下的胸部与臀部鼓涨饱满,大腿健康结实,浑身散发着难以掩盖的雌性风韵。
“真的?”女人又问。
“是……是的。”
“那你怎么都不正眼看我?”女人噗呲笑了。
“怎么会?不知二舅娘有何事召唤?”
“别总舅娘舅娘的,我有那么老吗?你原来怎么叫我的,八姐,鹊姐儿,为什么不叫了?”女人嗔道。
女人名叫姜鹊,她住处的石楠就是姬兴种的。
按照氏族大家庭惯例,女性与舅舅为尊,亲生母亲与同辈妇孺的亲疏之别并不大。掌管氏族部落的当家人无论年龄大小,称为“主母”,其余长幼有序,按照出生排行称呼。姜鹊与姬兴同辈分,按照女性为尊原则,姬兴称其为姐或直呼其名以示亲昵,原是最正常不过。
“哼,翅膀硬了,拿你二舅来压我呢?”姜鹊佯怒,显得有些不自然,忽又笑了起来,“昨儿晚上是不是你在门外偷看?”
姬兴忽觉面孔发烫,道:“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是吗?要不,你再叫声鹊姐儿,姐姐有好处给你。”姜鹊见姬兴只顾着忙活,白了他一眼,揶揄,“也不知是谁光着腚那会屁颠屁颠围着我转呢,鹊儿鹊儿的叫得可欢了,还说什么长大了要来爬楼子的……”
姬兴一愣,那些陈年往事不由涌上心头,一时手足无措,忙道:“姬兴不敢……”
那是姬兴无法忘却的往事。姜鹊是族内一枝花,从小就长得出众,有些大人喜欢逗弄年幼的姬兴,唆使他跟在她后头屁颠屁颠叫“鹊儿娘子”,若姜鹊置之不理,他就越得意,喊得愈发大声,甚至说自己长大了要跟她生娃。当然,无一例外的是,他要被年长好几岁的姜鹊摁在地上使劲捶屁股,被揍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事后,他能从那些心满意足的教唆者手中分得一小块干肉或是一个山桃,在啼笑皆非中心满意足的吃下去,以弥补挨的一通打。
姬兴五岁的时候,山里发大水,娘和妹妹被大水冲走,他和很多氏族孩子一样,完全由氏族抚养,倒也并不孤独。姜鹊是一众孩子的王,不论是上山采野果或者是下地摸田螺,都是由她领队。若是缝制兽皮衣服什么的,很多时候也由她代劳,她是他们的大姐姐,也像半个娘。
在姬兴年幼时的感知里,对姜鹊既有尊敬,也不乏依恋,但往事不可追,只能成为记忆里无法触碰的过往。
姜鹊接下来的话语,打断了姬兴的思绪,只闻她嬉笑道:“那什么是你敢的?我喜欢你,你敢不敢喜欢我?”
氏族内的婚姻为走婚制,是否婚配本来就以男女双方自行决定,晚合晨离也是再自然不过,她的行为并不违反规矩,氏族的道德规范也没深入至此。
如果是多年前,姬兴或许会欢呼雀跃,但如今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山峦,他只能默不吭声。
姜鹊既然到了这里,显然不会因姬兴没有回应就善罢甘休,摇摆着腰肢,靠了过来,一把抓住他手臂。
他正要挣开,她反而双手环抱住他,火热的身体也紧靠了过来,同时腻声道:“不要动,我有话跟你说……姐姐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我,你都老大不小了,还不知女人是什么滋味,要不……你抱我去那边树林……”
语毕,她那对丹凤眼直勾勾的瞅着姬兴,就像看着一条煮熟的鲜嫩小鱼。
一瞬间,姬兴呼吸急促起来,狠盯着她的同时,有血直冲脑门,额头处因充血而经脉毕现,整个人就如一头野兽,只需一点点星火就会扑人噬。
姜鹊几乎能闻到来自他身躯里散发出的血腥味,那正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只是,在姜鹊如狐的眼眸中,这个血性男儿如火山般即将喷发的刹那,其滚烫的手臂却在趋于冷却,渐渐的,他眼神中的那一丝迷乱不见了。
“松手!”姬兴几乎是牙咬切齿地说出了这两个字,有力的手握住了她圆润的手肘,将她从身边生生扯开。
随后,姬兴有些失神的后退两步,扭转身去,对着田亩外的树林狂奔而去,只几个闪跳间便不见踪影。
姜鹊愣住,脸色有些难看的苍白,冲着姬兴消失的方向定定出神。
良久,她叹息道:“你终究是有些记恨我么?”
第7章 事出有因
田亩,小路,灌木丛,青岩……
一切影像风一般从姬兴耳际刮过,锋利的长蛇草划伤了皮肤他没有感觉到,尖利的碎石刺青了脚板他也不觉得疼,脑海里那个魅惑的影子不断蚕食他原本坚毅果决的心智,他害怕自己鬼使神差又折回去,一旦发生了,他这辈子都将无法面对一个人,一个对他恩重如山的人。
他一路奔跑,不断奔跑,将那个疯狂的念头生生甩在了脑后,直到清爽的微风拂掠,渗入汗水浸润的毛孔,他眼前出现一条碧波荡漾的小河,他便毫不犹豫的一头扎了进去。
“噗通!”
偌大的水花四溅,就像在河面猛然投下了一块千斤巨石。
“诶哟,我的鱼呀!这是哪个天杀的?”
河滩上下有一二十余名灰石部的族人在捕鱼,男女混杂,其中不乏身强体壮手执竹制梭镖的青壮年,捡拾新得鱼获的半大少女,还有赤条条的男女孩童在乱石中寻找虾蟹和鼓捣些他们认为好玩的事情,妇人和上年纪的老人则在树荫下用石刀解剖鲜鱼,场面极为热闹。
姬兴这个不速之客的介入,打破了原来的秩序,一个个或大叫或嬉笑起来。
骂人的大喊来自一名披发少年,年约十六,正望着手中光秃秃的竹制梭镖心疼不已。他在这片水域折腾了许久一无所获,好不容易弄了条足以让年轻妇人刮目相看的大鱼,还想着炫耀一番的,就因为吃了一惊,手一抖,鱼没了。他心里的苦水与愤懑,顷刻间也似这涛涛河般络绎不绝。
“天杀的,给你舅老爷赔鱼来!”少年再度大吼,一把擒住了正把自己全身浸泡在水中的姬兴。
姬兴狂乱的心绪在冷水浸泡下总算有所缓解,从水里站起身来,见有人满脸怒容正对自己嘀咕什么,因耳朵里灌了水,没听得清楚,但想来也无甚好话。
“姬阳,给舅爷我闭嘴!”姬兴道。
姬阳眼珠子一转,定睛瞅了瞅姬兴,道:“诶哟,你这样子面红耳赤的不对劲啊,我想想,莫不是被鵲儿撩了?嘿嘿。”
“你怎么知道的?”姬兴大惑不解。
“族里想撩你的女人不少,但真敢撩你的不多,能把你整这么狼狈的,也只有她了。”姬阳一副深得女人心经的模样,摇头换脑的说道:“鵲儿,哎鵲儿,好鵲儿呀……”
“去你丫的!”
“鵲儿挺好的呀?”姬阳一脸无辜。
“没大没小,她是我二舅娘,她是姬云之妻!姬云!”姬兴正色道。
“是,姬云,姬舅爷!”姬阳再滑跳,听到这个姓名也严肃起来。
姬云,曾经的灰石部第一勇士,尤善狩猎,族内年青一代无不是在姬云言传身教之下学来的狩猎技能与经验。
在食物稀缺的冬季,那些年都是姬云带着青壮们出门围猎,获得的肉食与皮毛,使族内一众老小挨过了多少个瑟瑟发抖的长夜。这份活命之恩,天高地阔,族内众人无不铭记于心。而他现在断了一只手,也是在一次领队冬征中被猛兽咬掉的。
虽然物竞天择是族内不成文的规矩,可姬兴不愿当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那怎么办?你不想早点诞下子女?”姬阳问。
话刚落音,从旁边走来一尚未成年、满脸稚气的半大女孩,虽然于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可也俏皮的说:“姬兴哥,只要你愿意,我给你生孩子。”
“去去去,也不瞧瞧自己,瘦的跟竹竿似得,兴哥能看中你?”姬阳一脸嫌弃状,“就是给阳哥我生孩子,我还得等个两仨年呢。”
“你?切!”女孩屁股一扭,走了。
“姬阳,你父亲常说他年轻时去过有神树庇的织衣部,难道真有这样的地方?”姬兴突然问,随后他直视蓝天白云相间的远方,似想穷尽所有目光,将那传闻中的神佑之地看个究竟。
“要不,我们明年去织衣部看看?”姬阳也来了兴致,“就是很远呢,我老爹说要走很远……”
氏族人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形成了共识,反对血缘亲近者婚配,即同姓不可婚配,避免痴呆后辈出现。每隔几年,族内总有壮年男性征得族内主母同意后,按照古老相传的传统,结伴外出,穿越狼虫虎豹之地,去往鹰岩、长石等部落寻觅自己归属,甚至远涉他乡一去不返。在寨内无良配的情况下,姬兴亦将不得不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寻找掌纹烙印中冥冥注定的那个女人。
灰石寨内,姜鹊踩着木屐站在自己的吊脚楼前,有些踌躇,面庞上更有一丝凝重。
终于,她吸了口气,扭动腰肢,走上木梯,步入屋门。
屋内采光不是很好,显得有些阴暗,陈设也极其简陋。
屋内有人,正襟危坐于草席上,斑斓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模糊不清。
在此人附近,有大小三个光屁股的孩童正在玩耍,天真烂漫的脸上满是欢悦。
姜鹊的出现,引得三名孩童一股脑涌了上来,嘴里喊着娘亲,原是想膝下承欢的,却一个个被其母揪着耳朵撵出了屋外。
屋内之人仍旧一动不动,姜鹊径直走上前去,在他对面坐下。
这时才可见对面之人约莫四十岁,满头花白头发束于脑后,络腮胡,赤裸上身,仅腰间系一张兽皮,最显眼的是其右手臂仅延伸至肘部,没有手掌。
此人有几分憔悴,可眉宇下的狭长双目却精芒四射,不怒自威。
姜鹊一改先前挑逗姬兴时的孟浪,妖娆的身姿这会也端庄起来,只是定睛看着他,不说话,好像怕惊扰对方的沉默。
终于,对面的男人对姜鹊深深鞠了一躬,道:“娘子,委屈你了……”
“夫君莫要这样说,夫君对我的恩惠,毕生难以偿还,区区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姜鹊回礼道,“若非当年夫君舍命相救,哪还有我的今天,早喂了熊了。”
“那,事情可成了?”姬云嗫嚅着问。
姜鹊摇头。
“这是为何?莫非娘子瞧不上姬兴?”
“怎么会,姬兴一如夫君当年,少年英武,原是挺让人艳羡的。”姜鹊亦不掩饰内心真实所想,直言直语。
“莫非是他看不上娘子?这不可能啊……娘子是我们族内一枝花,他没道理拒绝的,他是怕娘子一时兴起吧,故不愿纠缠。”姬云沉吟片刻,“若此,我今晚便搬出去住,你晚间叫他过来。”
“夫君,他这是因为你呀,你搬不搬出去都一样。”
“那便如何是好?此子颇具智慧,体魄强健,得了我一身技能,且更胜之,必能守护族群二十春秋,族内诸子概不能比!这两年他总有意无意打听织衣部风土人情,怕是动了远足之意。”姬云双眉紧蹙,说道,“这要是让他入了别族,必得重用,一去难返,无论如何娘子还需竭尽全力,务必将他留下,此子关系我族兴衰啊!此事若成,姬云对娘子感恩戴德,没齿不忘。”
“夫君莫要这般言重,鹊知道的。”姜鹊哽咽,“这两年冬猎,都是姬兴领队前往,斩获颇多,皮毛肉食皆可保所需,族内无有饿殍冻死者,不管是基于你的一番苦心还是为族内长远计,鹊责无旁贷,定不负君所托。”
“娘子如此想就好,如此甚好……”姬云双眼在姜鹊身上仔仔细细注视片刻,眼光忽然黯淡下去,有种英雄末路般的萧瑟,沉声言道,“我已经形同废人,这些年可是苦了娘子了,就连蔽体御寒的兽皮,也没法满足你……”
姜鹊摇了摇头,伸手抓住姬云独臂,将脸埋了进去,轻轻摩挲,良久,才柔声说道:“夫君,即便是吃草根,我也愿意与你一生相伴。”
虽然灰石部为母系大家庭制,生产生活资材共同所有,平均分配,但是在狩猎中作出贡献的男性,在分配时享有优先权,且往往能多得些许,这也是族内为这些时刻面对危险的人给予的奖励。姬云几年来没有出门狩猎,自然没法为自己的家庭争取更多物资,而早先年储备的兽皮之类也在漫长的冬季里用以果腹了。
姬兴感念姬云的恩德,曾试图回馈恩师,可被姬云拒绝了。因为姬姓为灰石部大姓,所有人都沾亲带故,姬兴额外所得物品相较于这个庞大的家庭而言不过杯水车薪,给了这个给不了那个,难免生隙。此外,一个曾经的强者沦落到需要他人救济过活,对于其心志的打击,更是毁灭性的,他不愿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姬云目视妻子良久,叹息:“若姬兴存有他意,不如试试姚家那位……”
姜鹊猛地抬头,说道:“夫君曾私下与我有言,姚猛虽骁勇无匹,却具狼顾之相,心毒且贪婪,性狠,常怀杀人取物之心,莫非忘了不成?”
“那年冬天我与姚猛一同狩猎,偶遇鹰岩部一支三人队伍,他们猎得两头野猪,姚猛建议我杀人取物,被我否决了,所以才有此言。”姬云抬首望天,“鹰岩部与我们灰石部往来密切,不少青壮在灰石部落地生根,可他毫无顾念,由此可见其性情……不过他生于灰石部,长于灰石部,成年来一直守护部落,并无异心……”
“夫君,不要再说了。”姜鹊摇头。
“是啊,姬兴一表人才,心地淳厚,知恩知礼,技击更是我部一冠,姚猛固然骁勇,可疏于亲情,凉薄寡恩,原是比不上他,也难怪娘子拒绝……”
房间内陷入沉默。
不知何时,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门口一暗,鸠面老妪走了进来。
显然,她之前一直站在门外,对于二人的言语都听在耳里。
“主母!”姬云和姜鹊双双躬身行礼。
她站在门首处,目注姬云,说道:“孩子,这些年主母感谢你的付出,但姬兴的去留,听天由命吧,不要强求,他自有一番际遇,或许对我们灰石部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
“姬兴的际遇又是何指?”
“今日我以此子占卜,得吉卦,天地冥冥,自有其所指。”老妪说完,以杖柱地缓缓出了房门,临转身时,她灰蒙蒙的眼缝里忽然闪出一抹精光,盯住姜鹊,似有话说,可终究无言,最终隐去了身影。
姬云和姜鹊面面相觑。
鸠面老妪离去前锐利的目光,使得姜鹊心底有些惴惴不安,仿佛全身衣裳被剥得干干净净一般,乃至能无端牵引出灵魂深处隐藏的污秽来。
半晌,她媚然一笑,道:“夫君,主母有言在先,你的心该放下了吧?”
“主母德高望重,巫神之术具神鬼莫测之能,我岂敢不听嘱咐……但愿一切如主母所言吧……”
第8章 人鱼之斗
迢迢斜阳,金丝万丈,一片火烧似的云蔓布在寥廓苍穹,临近暮归时分。
“兴哥,今天这鱼获很少啊……”姬阳瞅着水面,一脸的无奈,嘟哝:“奶奶个腿,鱼都到哪儿去了。”
“是很奇怪!”姬兴盯着平静的水面,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这一下午,也不过用竹标叉了两尾草鱼,且鱼的个头不大,加在一起不过四五斤,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
这片水域是灰石部的传统渔场,是族内众人花了偌大力气在水流冲积出来的滩涂上刻意修葺起来的回水湾,水域面积近十亩,是鱼类最喜欢地觅食之所。可今天,平素水草中随处可见的大鱼竟突然没了影子,这着实出乎意料之外。
“你们那边抓了几条鱼?”姬兴冲远处来自长石部的三名姓妘汉子吼了一嗓子。
“打汤喝都不够……最近这几天不晓得出了么子鬼,鱼一天天的少了……”一精壮汉子回道,他似乎又有所担心,回首朝岸上瞅去。妘姓是长石部大姓,可到了灰石部走婚后,毕竟寄居他族篱下,而其妻就在身后清理鱼获,鱼获不充裕就意味着今晚将填不饱肚皮,他内心惴惴不安就在所难免了。
河滩边,有一两尺见方的圆型沙盘,周围划出十二道画痕,沙盘中间立着根短小的树枝,却是一用来计时的简易日晷,这个时辰是该收拾东西回寨子了。
日晷旁边坐着的老嬷嬷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因为新捕捞上来的鱼都已剖洗干净。她看起来约莫五十岁,在条件恶劣的氏族中已经算是高寿了,见多了生死,也深知年景、时节等等对人造成的诸多灾难,对一时之保暖也未放在心上,她干涩而花白的头发下,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注视着河滩上的年轻人,目光柔和且慈祥。
但她身边一位正值生育妙龄的女人却不乐意了,望着妘姓汉子斥道:“嘿,肚子都填不饱你还挺有能耐啊,今晚睡地坑去,别来烦老娘!”
“哟,十六姐,这么快就撵人了,今晚上是要便宜哪个哦?”姬阳大笑着调侃。
“便宜你个臭小子行不行?你敢来爬姐姐的楼子,姐姐就让你进屋!”女人笑道,“别说姐姐亏待了你……”
姬阳早被青春躁动了数年,一撩拨就上头,大叫:“这可是你说的,奶奶个腿,要不是你跟我同姓,我今晚上准去爬楼子!”
“喔唷,你还晓得咱俩同姓啊,你要不怕被阉,晚上来吧。”女人这话匣子一开,似乎不把姬阳憋出内伤来是不会罢休的,拍着肥厚胸脯的同时敞开嘴笑道,“姐姐保证洗得干干净净,弄得香喷喷的,就看你有没那狗胆咯。”
“你……”姬阳脸涨得通红,愣是没回上话来。
嬉笑怒骂能活跃辛勤劳动之余的气氛,这一来二去,先前对晚饭可能饿肚子的担忧与愤懑也减轻了不少,只那妘姓精壮汉子有些闷闷不乐。
“好了,都少说几句,没有大鱼,有些小鱼小虾也行的,不差这一顿!你们还年轻着哩,往后的日子更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要争这一时长短。”老嬷嬷似乎在劝慰年轻女人对妘姓汉子的态度,干瘪的手指抬了抬,对那几名在水边玩泥巴的小孩说道:“你们抓了几天的鱼了,去拿过来吧,该回家了。”
那几名孩童顿时高兴起来,糊满了泥巴的身子如一条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嘻哈着,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去收取他们的鱼虾去了。
食物充沛时,小鱼小虾氏族大家庭是瞅不上眼的,平时都是孩子们闲得无聊时拿来烧烤了当零食吃,大人从不过问。
这几个小孩跟着大人来河边玩了多天了,老嬷嬷主动发话让他们上缴鱼获,这是成人才有的待遇,长脸面的事情,他们觉得打娘胎出来头一回被重视了。
“好多呢——”几名孩童从预设的“陷阱”中扒拉出一窝窝的小鱼小虾来,如炸窝了的小鸟,顿时欢呼起来。
“我去折几根柳条来串鱼……”姬阳说道,几步蹿上岸,朝最近的一颗大柳树跑去。
柳条柔软而富韧性,将之从泥鳅鳝鱼的鱼鳃处穿过,串在一起是最便捷的携带方法。
许是被几个孩童的嬉闹惊扰了,平缓河流中心灰蓝色的水面忽起一个十余丈大的涟漪,猛然扩散,层层波纹在某样巨力的扭曲下,轰然间涌起丈许高的浪头,以非一般的速度向几名天真浪漫的孩童扑去!
这一幕极不正常,仿佛水面下藏匿者一条庞然大物!
“快跑!”姬兴大吼,与此同时,整个人犹如离弦之箭,向那翻涌的浪头急奔而去。
三名妘姓汉子同样呼吼着,各拿着削尖的竹标直奔几名孩童,他们因位置靠前,还跑在姬兴前面。
几名孩童这才发现了异常,看着身后滚滚白浪,吓得面如土色,也顾不得鱼虾了,哇哇惊叫着,向大人这边飞跑过来。
一名年纪幼小的女童明显慌了神,刚迈开步子就摔了一跤,好不容易一脸泥泞地爬起身来,扑面的浪头又瞬息将她淹没在内。
跑在女童前方的几名小孩被浪花一打,推出去数尺开去,离飞奔而至的几名妘姓汉子倒离得近了些。
但那名女童就没这般幸运了,一颗硕大的尖锥状头颅从白浪中现出,双眼如铜铃,嘴部两侧触须有小儿手臂大小,阔口一张,将女童囫囵吞了下去,竟然是一条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的巨型鲶鱼!
灰石部的渔场突然没了鱼,想必都是被这条巨型鲶鱼吃光了。
巨鲶毫不费力吞下女童后,竟还不满足,暴突的双目凶光一闪,又瞅向剩下几名孩童,对于越来越近的几名汉子它似乎不屑一顾,只见它粗壮浑圆的尾部一发力,朝泥沙地下一拍,身躯腾空而起,河道一跃便到了回水湾里,再度张开了血盆大口。
此时,三名妘姓汉子已然赶到几名孩童身边,其中两人右手一挥,竹梭镖冲巨鲶的大嘴呼啸而去,同时双手将几名孩童夹在腋下,回头就跑。
那名精壮汉子却独自一人横在巨鲶身前,全神戒备。
三人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这是在常年狩猎过程中养成的近乎本能的反应,投掷梭镖阻拦敌人,救人,一人执武器断后为救人者提供掩护。
那两杆梭镖虽然是紧急情况下投出,仍不下数百斤力道,正常情况下势必将打乱巨鲶进攻节奏,甚至造成不小损伤,可让精壮汉子大吃一惊的情形发生了,巨鲶张开的巨口一喷,一道水柱激射而出,两杆梭镖顿时失了准头,抛到了一边,随后其庞大的身躯冲精壮汉子冲了过来。
精壮汉子身后是来自同一部族的兄弟与孩童,身前是庞然巨兽,他退无可退,大喝一声,所有力气灌注双手,举起梭镖对着那硕大无朋的大脑袋用力扎去。
第9章 兽底游魂
“不要力敌,投标!快躲!”姬兴正朝事发点飞奔,见精壮汉子危急,大喊道。
可终究有些迟了,巨鲶的大口一合,便将梭镖咬住,再一甩大脑袋,就将精壮汉子连人带杆抛到了半空!
巨鲶粗壮的腰身一拧,泥黄色尾部重重地击打在精壮汉子身上,“啪”的一声闷响,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随之传出,精壮汉子就如一个破麻袋般跌落数丈开外,在泥水中翻滚了几下,人事不知。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几乎是眨眼之间,那两名救人的汉子才刚回头跑了几步,甚至都没发觉同伴遭了不测。
“阿哥——”河岸上传来年轻女子凄厉的呼喊。
救人的俩汉子耸然一惊,急忙回头看去,他们选择的撤退路线是离开浅水滩,走在坚硬灰岩质的河岸上,却在无形中将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巨鲶似乎还具备几分神智,轻松扫平了眼前的障碍后,恋恋不舍的朝那几名虎口逃生的孩童瞄了一眼,想了想,这才挥动两只鱼鳍,扭着三丈来长庞然身躯朝精壮汉子落地处爬去,虽是浅水区,它大半身躯都裸露在空气中,行动不如深水处顺捷,可移动速度依然很快。
毫无疑问,它想将已无反抗之力的精壮汉子也一并吞入腹中。
“畜牲,尔敢!”姬兴大吼一声,手中梭镖如流星般冲巨鲶投射而去,梭镖竟不偏不倚直直地扎入了其防护能力最薄弱的左眼眶内。
也是这巨鲶活该倒霉,姬兴那一声吼,让它有些烦躁,原是想扭过头去将这碍手碍脚的家伙打发掉,不曾想这不回头还好,这一回头几乎是将眼窝子直接送到了梭镖锋利的枪尖。
“哞……”巨鲶负痛,发出如水牛般的吼叫,在浅水滩头连连翻滚,搅起浊浪的同时,也将浅水滩变成了烂泥滩。
姬阳趁巨鲶疼得打滚的片刻,扛着几根梭镖跑到了近前的岸边,二话不说就将梭镖冲那巨鲶掷了过去。
让人惊掉下巴的事情发生了!
巨鲶覆盖了粘液的外皮就如同盔甲般,锋利的梭镖居然扎不进去,枪尖与外皮一触碰,再一弹,就滑到了泥水中。
“别投了,太远扎不进去!给我,你们想办法去救人!”姬兴说道,解开绑在胸前的石制匕首,一边缓缓朝岸边的姬阳靠去,将仅剩的三杆梭镖扣在了右手臂弯。
此时,巨鲶已经从初始时的激烈翻滚停顿下来,用一只残存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姬兴,恨不能将他也一口生吞下去。
一人一鱼彼此对视。
“嘶——”姬兴浑身肌肉紧绷如弹簧,双膝弯曲,半躬身体,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吼,如同一头丛林凶兽。
这吼声就如同挑衅,巨鲶终于按捺不住,狂怒着朝对方扑去,速度极快,可这毕竟是浅水区域,它庞大的身躯显得有些笨拙。
姬兴并不正面应对,忽弹身而起,梭镖往巨鲶身体上一点,借势躲了过去。
巨鲶接连数次都扑了个空,它如此大的身躯在浅水处腾挪,极耗体力,当它速度放慢,想停下来稍作歇息的刹那,姬兴却忽然纵身而起,堪堪从阔大鱼嘴边避开,半空中再一个鹞子大翻身,一把勾住那杆扎入巨鲶眼眶内的梭镖,用力一拔!
“滋溜”,铃铛般大小的眼珠串在镖尖,被应声拔出,空洞的眼眶里顿时血流如注!
巨鲶痛得吼叫连连,浑身肌肉痉挛,又一次从泥塘里翻滚起来。
姬兴毫不松懈的冷冷旁观,并没有趋身向前的打算。
鲶鱼翻滚的角度与幅度都是随机的,无迹可寻,外皮又厚实无比,姬兴没有把握能刺透其盔甲般的防御,一不小心反而可能将自己陷进去。
他知道眼前这庞然大物绝不是一般的鲶鱼,只有先消耗其体力,才有将其彻底宰杀的可能。
巨鲶折腾一番后,再度安静下来,鱼鳃风箱一般扑棱,腹部伸缩不定,独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姬兴。
片刻之后,它回过头去,似乎想离开此地。
显然,巨鲶失去一只眼睛后的疼痛不仅消耗了大量体力,也使得它对姬兴有了深深的忌惮。
“哪里走!”姬兴将匕首叼在嘴里,左手拿起梭镖就向鲶鱼那三尺来宽的尾鳍掷去。
鲶鱼尾部肌肉与鱼鳍连接处血管丰富,肌肉厚度也相对薄弱,果然,第一支梭镖虽被鱼尾一扫而开,却在其尾部留下了一块淤青,第二支梭镖再度扎在淤青处,其皮肉立刻外翻,淌出血来。
巨鲶固然疼痛,可依然不管不顾朝河道爬去,只要到了深水中,它完全可借水势将紧追不舍的姬兴卷入洪流中。
姬兴浓眉一皱,将手中一支梭镖向前一插,长约丈许的梭镖没入泥沙中只留下一个枪尾兀自闪动不已。
姬兴如一头下山黑豹,一脚踏在闪动的枪尾,借势长身而起,跃起两丈来高,双手握住尙串着眼珠的梭镖,以全身力气连人带杆直扑鲶鱼尾部!
“噗”!
巨鲶眼看着滔滔河水就在眼前,甚至其不多的灵智里还升起了一股恶毒的怨念,尾部却突然传来剧痛,将它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灰石部都是选用陈年老竹做梭镖,竹竿长而直,适合抓握,表皮金黄色,放在特制的陶器里配上动物油脂煮熟过,极为坚韧。
“嗯哞!”巨鲶吃痛的瞬间,一甩尾巴,竟没有挣脱束缚,又痛又急之下,它硕大的头颅连同躯干直立而起,向姬兴狠狠压来,如此大的身躯,若被其压实了,怕是会顷刻间碾压成一堆肉酱。
姬兴似乎早有预料,凛然无惧,急退两步,将原本插在沙土中的梭镖一把扯出,尖头斜着朝上,抢尾扎进泥沙,当它刚做好这一切,头顶处一黑,巨鲶庞大的身躯如一座小山般压了下来。
一声巨响,泥水四溅,那杆梭镖从巨鲶腹部捅进去,从其背脊处直透而出。
顿时,血水、泥水、巨鲶的垂死挣扎,如失去控制的洪水猛兽席卷了大半个渔场。
此时,姬阳等三人才刚刚将精壮汉子从泥淖中救出,一连串剧烈声响伴随着强烈震动传来,三人来不及回头去看,只见岸边上一众人等在拼命朝他们招手,那几个小孩甚至都蹦了起来,显然身后的情形万分紧急。
姬阳边跑边回头喊了声姬兴的姓名,瞬间被卷起的泥水劈头盖脸浇了个湿透,便再也顾不得其它,只能加速往岸上跑去。
天幕渐渐阴沉了下来,河边长势喜人的蓬草间袅袅升起了一团团薄薄的雾霭,山水之间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披挂了层深色轻纱,一切都变得朦胧了。
可就在这寂阒无人的碧水之滨,竟有一道身影破空而来,在一颗老柳树的枝头驻足而立。
轻盈的柳枝,居然托起了整整一个活人!
此人年约三旬,面紫琼鼻,一对细长的双眼精光四射,一缕长须垂在下颌,脑后挽着一个发髻,考究的皂靴底部粘着还未脱落的泥土。
此人并非别个,正是高州。
他四下打量片刻,叹息一声,掏出一面画着无数山山水水的陈旧卷轴。
“不是这里,我究竟在哪儿?”
此话若是被外人听见,想必会惊掉下巴,一个活脱脱的人,且看起来还有道骨仙风的样子,居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那他又是如何到达这片地域的?
须臾,他将织锦随手放入怀中,茫然四顾。
晚风徐徐,捎来远处的淡淡气息。
“咦,此等地域居然有一只精怪,就是等级太低了些,不堪大用……”他喃喃说道,耳朵动了动,诧异道,“咦,普通人敢与精怪搏斗,似乎还快打赢了,这倒是少见!”
“罢了罢了,本不想多事,既然到了这里就索性去看一看吧……”
说完,他脚往柳枝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消失在暮色中。
第10章 死里逃生
今日的灰石寨很不平静。
通常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关闭寨门,点燃篝火,族人们汇聚一堂分食烧烤的时刻。
年轻的男男女女亦会在篝火明明灭灭中,打起手鼓,吹响笛萧,一面载歌载舞,一面与心仪的阿哥阿妹说情话、抛媚眼儿,约定生生不息的良辰美景。
往日的恬淡因几名孩童大呼小叫跑进寨门后,变得截然不同了,寨子里里外外喧嚣一片。
姬云、姜鹊及诸多妇孺残弱纷纷走出屋子,带着惊惶与关心,纷纷问询发生了何种大事。
“姬阳领队的渔场那边出祸事了,鱼把人吞了!”也不知是谁在喊。
“开玩笑!我们今天都没打到几条鱼,未必姬阳就硬是烧了高香,他领队的渔场鱼大到能把人吞下去,说什么鬼话?”
五名壮年汉子从一侧房门走出,其中一人年岁在三十多岁,其余全是青壮小伙,他们手中还各自拿着梭镖,是分工去往另一渔场的几人。
他们刚刚将捕获的鱼放到食堂,因所获太少,还被管事的妇人揶揄了一顿,心里压着火气。
“谁说鬼话?是七娃子他们跑回来说的,叫我们带人过去帮忙!”
“七娃子?”一名年约十八岁,身形威猛,面目阴沉的汉子喝道:“给我滚出来,要是扯谎,可饶不了你!”
一满脸泥巴的男童从人群中钻出,见自己的舅舅辈发火,显得有点心虚,眼神躲躲闪闪的,小声说道:“姚猛舅舅,是真的,老嬷嬷叫我们回来喊人去帮忙,妘三叔受伤了,姬兴舅舅还在跟大鱼打架呢……”
“姬兴今天不是负责拔草吗?他也去了?”
五名汉子闻言互相看了一眼,一时惊疑未定,他们的狩猎日常中,可从未听闻有什么鱼能伤人,甚至还有人鱼打架的传闻,若是真的,那究竟是条什么大鱼?
“姚猛,不管事情真假,先过去看看再说,若是七娃子他们无事生非,回头再教训也不迟!”姬云一个残疾之人,本不愿出声,所谓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他身体完好之时,又何必说此毫无营养、委曲求全的话语。
“我晓得!”姚猛的父亲与姬云是当年寨子内公认的两把狩猎好手,同时也是竞争对手。
姬云没残废前,姚猛尚畏惧几分,现今姚猛也成了寨内的中流砥柱,对姬云也就没那么恭敬了。
“猛子,怎么跟你二舅说话的?老虎固然没了牙齿,同样是老虎,你还嫩着呢。”那名三十多岁汉子喝道。
此人和姚猛母亲是一奶同胞,名副其实的姚猛亲舅舅,有这个资格说话,同时也有这个分量。
“是……”姚猛应了一声,昂起的头颅却并无半分愧疚,直直盯了姬云一眼,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只是当姚猛的目光闪过姜鹊时,在她丰满的身体狠狠剐了一眼,硬着脖子回过头去。
“你们五个,跟我去河边看看,其他人留下,该做什么做什么!”
一个悠长的声音传来,手执骨质拐杖的鸠面老妪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言语中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应族人忙垂下头去,口呼“主母”。
鸠面老妪一马当先,行走速度极快,只几个闪动就走到了寨门附近,手一招,将墙上火把拿在手中,再一晃就消失在寨门口。
外表看起来垂垂老矣的老妪,其行走速度快捷如斯!不过寨内诸人皆知主母并非一般人,倒并不惊讶。
姚猛等五人赶紧追了上去。
姬云看着空荡荡的寨门,收回目光,发觉身边之妻有些异样,便道:“娘子,我们去食堂帮忙吧,姚猛生父死在和我一同狩猎途中,他对我有怨也是情有可原。”
姜鹊“唔”了一声,面孔一阵白又一阵红,姚猛离去前那放肆的眼光,在她心里打下了一个诡谲的烙印。
在她看来,如果姬兴和姚猛都是难以驯服的野兽,姬兴则是头大象,固然勇猛异常,可人畜无害。
姚猛不同,他更像一头豹子,虽没有姬兴的气场,却更加嗜血更具攻击性。
姬云见妻子不说话,还以为她心存他念,又道:“姚猛虽然桀骜不驯,但也是我们寨内不多的几名好手,只要他不明显冒犯于你,还望莫要刻意针对他……”
猛兽再是凶恶也有弱点,在这个以女性为尊的氏族部落内,正值生育年龄的姜鹊有莫大权威。
此外,她若对垂涎其容貌的某些个青壮软语几句,就能让姚猛无声无息消失在某次狩猎中。
只是姜鹊显然有几分心不在焉,对于姬云的话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渔场内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剧烈波动之后,逐渐沉寂。
巨鲶垂死前的挣扎果然骇人,整个渔场已不复先前模样,沙石泥土如被全部犁过一般,四下里坑坑洼洼,沟壑纵横。
鲶鱼泛白的腹部朝天,黑色血浆从插入其身体的梭镖及张开的巨大鱼嘴汩汩下淌,终于不再动弹了。
姬阳三人将妘姓精壮汉子救上岸后,来不及查看对方伤情,就将他交给了一众老弱妇孺,各自掏出防身的石制匕首,蹑手蹑脚缓缓向如小山般的巨鲶靠近。
三人小心翼翼,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这头巨鲶给他们造成的心理冲击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他们的腿脖子都在瑟瑟发抖。
“兴……兴哥……”姬阳鼓起勇气轻唤。
巨鲶破坏的区域极大,泥沙覆盖之下,如果姬兴掉在地上被碾压了,想找到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能寄希望对方还有那么一口气,能听到他们的呼唤。
“兴哥!”姬阳壮着胆子,放大嗓门。
这时,巨鲶腹部黏着的一团泥土似乎松动了,越张越开,最后“吧嗒”一响落在地上。
“兴哥……是兴哥!”姬阳很快发现这团泥人就是生死未卜的姬兴,连忙蹿上前去,抹去姬兴脸上的污泥,见对方一对眼睛也正木讷地看着自己,顿时大喜过望,大叫起来,“兴哥还活着,还活着……”
第11章 五行根骨
这番人鱼之斗,可谓是姬兴成年以来最为凶险的一次搏斗,也是离鬼门关最近的一次。
当巨鲶的腹部被梭镖扎入并碾压下来的刹那,他依仗敏捷的身法堪堪避开,随后巨鲶的垂死挣扎又将他推到了生死边缘。
千钧一发之际,他迫无无奈用匕首连刺带划的捅向鱼腹,匕首刺不透巨鲶皮肤,却可被锋利的刃口划开,他随机应变,一手抓住划开的鱼表皮,另一只手抓住梭镖尾巴,整个人贴在鱼腹上,虽受了些小伤,可终究躲过了没顶之灾,没被压成肉糜,只是这一番折腾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快,救人!”姬兴猛吸得几口气,又想起什么,立马站起身来,用匕首去破开鱼腹。
女娃对于一个部落的长远发展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但凡有一线生机,氏族人都不会放弃。
其实,女童被巨鲶吞入腹中这般久,按理早就断气,姬兴所说的救人,不过是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想法罢了。
死亡后的巨鲶似乎没有了之前恐怖的防御能力,粗粝的鱼皮也松软了许多,匕首很快就划开了一条长长的豁口。
不过此鱼实在是太大了,腹部的肌肉与脂肪层层堆叠,四个人着实费了一通力气,才挖出一个可容纳一人钻入的孔洞来。
姬兴二话不说爬了进去,不一会,他就抱着女童钻了出来。
几人手忙脚乱除去覆盖在女童身上的黏液,可惜的是,女童双目紧闭,身体虽还保持着柔韧,却已然没了呼吸,全身上下都呈现出青淤之色。
“抱给老嬷嬷看看。”姬阳提醒。
老嬷嬷是灰石部除了主母以外活得最久的人了,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活得久自然见多识广一些,或许有办法也不一定的。
于是,四人簇拥着女童飞快往岸上跑去。
在一颗歪脖子树下,几名妇人或蹲或坐的围在一旁,气氛很压抑。
那位妘姓精壮汉子全身骨头都碎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是活不成了。
现场只听闻年轻女子的哭声,她或许万分后悔,不该开那么放肆的玩笑,如果不是那么绝情的话语,精壮汉子心里不会藏着事,也可能在危急关头躲得一条性命。
当姬兴抱着女童走到老嬷嬷身前时,她灰蒙蒙的眼珠如一口早已干枯的老井,用枯朽的手摸过女童的口鼻、胸腹,最终摇了摇头,说不出的悲伤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抬首望天,颤巍巍喊道:“老天爷呀,你不开眼啊,你要收人把我老婆子带去就行了,你不要糟践年轻人啊……”
“三妹,何出此言?”夜幕中传来鸠面老妪的问询。
鸠面老妪甫一站定,就扣住精壮汉子手腕,又朝其深深凹进去的胸部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随后又将女童的小手握住,聚精会神地凝视不动,半晌,叹息一声。
此时,姚猛等五人也赶上前来,正好撞见一大一小两具僵直的尸体。
姚猛怒道:“姬兴,你怎么搞的?你号称寨内第一勇士,也配?!”
如果不是因为姚猛狂妄之言,藏匿于黑暗中的高州也许看看就走了。
只闻黑暗中一声冷哼,一个低沉且飘忽的声音说道:“嘿嘿,好大的口气,他不配莫非你就配了……”
鸠面老妪最先发现声音传来之处,满是褶皱的眼皮一跳,刚想有所动作,但自身法力似乎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她心中骇然,生生止住。
“是谁?”
“什么人?”
姚猛和姬兴一前一后厉喝,同时出于本能的各自握紧了手中武器。
一道灰色的影子,只一晃,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家还未看清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这道影子再一闪就到了姬兴面前,抬起右手,伸出两指,点在他额头上。
也是奇怪,姬兴明明察觉到了灰影的举动,竟然无法规避,随后他发觉自己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活活困住,连手指尖都无法动弹一下。
同时,他感觉有一道气流如蛇一般从自己眉尖蹿入,以极快的速度游走全身。
随后,他全身一震,那种异常感受突然就不见了,整个人恢复了自由。
姬兴接连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定睛向灰影看去,只见来人相貌清癯,面色平静,怎么看也不像个有啥力气的人,可自己竟毫无还手之力,这么一思量,他竟然出了身冷汗。
“可惜了,年轻人……”高州明亮的眼睛里闪过惋惜之色,他对姬兴以凡胎肉身搏杀巨鲶这样的精怪,原是十分欣赏的。
姬兴一头雾水,令他更诧异的是,作为部族主心骨的鸠面老妪此刻如隐身了一般,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尊客此言何意?”姬兴问。
“那头鲶鱼是死于你手吧?”高州一指渔场方向。
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四面一片漆黑,姚猛等人压根就没看见那头传说中吃人的大鲶鱼究竟在何处。
姬兴却凭借直觉感到,高州看似随手一指,就如同看见了那头巨鲶一般,诧异道:“莫非尊客一直在附近……”
高州莫测高深的一笑,似乎听到一个笑话。
“姬兴,前辈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莫要多问!”鸠面老妪插话。
“是……不瞒尊客……”
“叫前辈!”鸠面老妪不容置疑的吩咐。
“无妨。”高州笑道:“那头巨鲶不是你凭蛮力杀死的吧?”
“前……前辈所言不差,用了点技法,能杀死那头畜牲也是侥幸。”
“嘿嘿,生死搏杀何来侥幸之言,如果仅凭侥幸,你现在早成了一具尸体!一个普通人凭肉身杀了一头下阶精怪,若非贫道就在附近还真不敢相信,所以说你可惜了……”高州见姬兴满脸疑惑,又补充道,“你没有五行根骨,我先前还以为看错了,才又出手测试的,明白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这些部落对男性具有五行根骨是十分忌讳的,怕是还在襁褓中就夭折了吧?”
高州这番话说到后面明显动了一丝怒气,他从土龙上死里逃生,对附近部族的习俗隐秘倒打探到了不少。
第12章 福生无量
不过高州这番说词显然是对牛弹琴,除了鸠面老妪外,其他人只一阵阵的茫然相觑。
姬兴也是一知半解,昔年其母并未告之详情。
“前辈,各部族传承不同,不可一概而论的。”鸠面老妪解释道,“我部迄今为止,还从未诞生过具备异能的男童……”
高州不理会鸠面老妪,几步走到女童身前,一掐诀,两手之中升起一团五色霞光,一闪一闪,分外夺目。
“福生无量,既然到了这里,也算有缘,那就结一段善缘吧。”高州说完,俯下身去对着女童一阵指指点点,不消片刻,女童竟“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不啻平地惊雷!大家伙才知道这位神秘的灰袍人竟然身具莫大神通,能起死回生,一众人等目瞪口呆,随即又万分欣喜起来。
高州淡淡一笑,正欲飘然而去。
“前辈!”姬兴对这位神秘人由先前的惊惧转为了彻底的折服。
“想让我救你另一位同伴?非我不为,实在无力回天。”高州一眼看出了姬兴所想,转过身去。
“前辈,且慢!”这次是鸠面老妪出声,她朝高州正正式式施了一礼,满是诚挚的说道,“前辈对我族有大恩,若是不急赶路,可否请您大驾在寨内歇脚一二,让晚辈报您恩德之万一。”
“哦,你莫非还有什么珍藏不成?”高州随口问道。
鸠面老妪一窒,面露尴尬。
高州见状,淡然一笑,想了想,忽道:“还真有,虽然不堪大用,但想来也足够了。”
鸠面老妪喜道:“前辈但取无妨。”
“未免惊世骇俗,除了他以外,你让其他人都退下吧。”高州指了指姬兴。
老妪自然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刻耽搁,马上吩咐余下人等离开。
姚猛等人心底再是好奇,但老妪发话焉敢不听,现场很快就人去一空。
见此,高州单手掐诀,只一招,那头巨大鲶鱼倏忽之间就凭空跨越空间,摄取到了近前,悬在离他头顶数尺处。
这头精怪虽早已死亡,仍腥风阵阵。
老妪见此鲶鱼这般之大,不免吓了一跳,她自问以自己的实力面对此怪,亦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
这时,高州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银光闪闪的,一见就不是凡物,一阵烟花缭乱之后,就如庖丁解牛一般,鲶鱼背脊的皮肤尽数被剥去,叠成厚实的一团,再缩小,被高州收去。
几乎是同时,一颗核桃大小的淡黄色圆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姬兴面前,他便急忙用手接住了。
“这是精怪的内丹,你且留着吧,此外,剩下的鱼皮是制作防具的好材料,莫要暴殄天物拿去果腹,至于此精怪之血,用之涂抹全身,也能起到一定强身健体的功效,小友,你我有缘,缘尽于此。”高州说完,转过身去,对老妪说道,“道友可有附近地图?”
“前辈道法高深莫测,堪比陆地神仙,晚辈不敢担当此称呼。”鸠面老妪拿出一块兽皮,双手递上,“晚辈早年也曾远游过数次,一应地理情状,尽在此图中。”
“嘿嘿,陆地神仙……”高州跟着念叨一句,露出一丝古怪微笑,倒像是自嘲,他仔细看了看老妪递来的地图,眉头再次皱起,“果然是云梦泽!且问道友,此地是处于大泽之中还是大泽之南?就无一条可向北而行的道路?”
“这……前辈所问晚辈不知,昔年也只走过这么几个地方,每次皆被云梦泽所阻,近些年来晚辈身体每况愈下,短距离还勉强支撑,但已经走不出五里,此图还是年轻时画下的。”老妪恭恭敬敬答道。
“也好,既然这些方向没有出路,也就不用去了,省去我不少时间。我也不白拿你的地图,看尔等之人,皆面有菜色,体虚者众,想必是日常饮食中未食盐之故,向南离此约百里外悬崖下有一处隐藏的矿盐,你等可去挖些来,对贵族有益无害。记住,此物不可多食,仅可做调味之用!”高州嘱咐道,喧了一声道号,离地而起悬在半空,再一晃,无了影迹。
“恭送前辈!”鸠面老妪连忙躬身说道。
姬兴头次见一个人有如此本事,来无影去无踪的,但此等本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固然感觉惊艳绝伦,但并不羡慕,倒是听闻盐对族人有莫大功效,心中甚喜,急不可待的问道:“盐矿?主母,什么是盐?”
“这……”鸠面老妪显然是第一次听闻世间还有如此奇物。
或许二人的对话被刚刚离去的高州听到了,黑暗中一物破空而来,被鸠面老妪一把抓住。
二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块干肉,但与部族自行做出保存的干肉颇有不同,干肉略有湿度,表面沾着层亮晶晶的粉末。
此时,高州早已度过小河,但是其强大的耳力仍能听到二人的对话声,听闻此二人竟然不知盐为何物,他差点气得吐血,这才隔空传了块干肉过去。
此刻,他一边御空飞行,一边腹诽不已,揣度这究竟是什么鸟不拉屎的穷山恶水,没发现一处灵脉,遇到的少数几个部落也都如灰石部一般,由身具异能的女性掌权,这些女性的血脉人兽混杂,很难说清楚究竟是人还是兽,本领低微却不事修炼,可对维持族群发展分外热心,还与无根骨者婚配生育,真真令人瞠目结舌,无法可想。诡异的是,兽与怪在此活得非常滋润,强大者连他都需退避三舍,这些强大怪兽也轻易不离开领地,不互相争斗,安然自处,似乎被什么规则束缚,这一点他怎么也揣摩不透,如同一个谜。
当然,高州在想什么,姬兴完全不知道,他正咬着一块从老妪手中撕下来的干肉,只嚼了两口,就迫不及待将干肉咽下了肚,差点连小舌头都给吞了,然后发出从未有过的感叹:“真好吃啊!主母,再给我一点……”
“再给你撕一小块,不能多给了……回头熬锅汤,让大家伙都尝尝……臭小子,别扯了!”
这一老一少因为一块腌制过的干肉讨价还价起来。
第13章 傩舞
烈火熊熊。燃烧的枯木堆叠在一起,发出炙热的光芒。
在热流冲击下,木屑、火星漫天飞舞,遇冷化成了白灰纷扬下落,如雪,落在了人们的头发、眉尖、胡须上,短暂停留之后,又被风吹得了无踪迹。
一个个的身影,戴着五彩斑斓的鬼怪面具,头顶插着艳丽的禽鸟羽毛,手拿梭镖或弓箭,伴随木棒敲击石鼓的声响,却是在跳着一支古老相传的傩舞。
此舞原始而粗犷,祭神跳鬼,娱神避祸,以期逝者的亡灵洗脱罪孽,早得超脱,得入轮回。
跳舞的都是灰石寨内的成年男性,女人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孩童们则规规矩矩跪在一张草席前。
草席上躺着的是妘姓精壮汉子,作为逝者,这场隆重的祭祀活动就是为他举办的。
精壮汉子虽是长石部人,但只要来了灰石部,就是灰石部的一份子,这是氏族人必须遵循的传统礼仪。
精壮汉子的妻子及几名老妇人在给精壮汉子擦拭身体,洗去泥污和血迹,并换上崭新的遮羞兽皮,他生前战斗、狩猎时使用的梭镖、石刀、石锤、藤索等物摆放在一旁,作为其下葬时的陪葬品。
老嬷嬷唱起了挽歌,嗓音嘶哑且艰涩,如老树在风中呜咽,却有一股苍凉且肃杀的气息在并不婉转的腔调中流传。
待歌声停止时,坐在蒲草团上的鸠面老妪喊道:“上丧宴!”
在氏族人长期与恶劣自然环境搏斗中,死于凶兽者常有人在,但无不是豺狼虎豹,从未出现过如此巨大的鲶鱼。
那条鲶鱼早就被分解了,灰石部男女老幼全体出动,背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其从渔场扛到了食堂,肉块几乎将整个食堂盛放食物的干草地都铺满了。
取此鲶的一块肉,分割成无数细条,用竹棍叉住烤熟后就是今晚丧食。
平素众人进食是按照人头分配的,但丧宴不同,摆出来的食物可以敞开肚皮吃。
高州扔给鸠面老妪的肉干添入野菜后,真被做成了一大瓦罐子肉汤,由两名汉子抬着热气腾腾的陶制鼎镬,依次舀一勺放进各人盛食物的竹筒中。
对于从未知咸味为何滋味的氏族人来说,这一份肉汤如同上天厚赐,姬阳一点点品尝的样子,可谓陶醉万分。
对于姬兴而言就有些索然寡味了,那一丁丁几乎感觉不到的咸味,远不如纯粹的肉干来得酣畅淋漓,而他对于获得食盐的欲望,也更加浓烈了。
当然,他之前按照高州的吩咐,将剩余鱼皮和鱼血首先收集了起来。
鱼皮按照两尺见方一块分成了若干份堆叠在一起,收集来的鱼血同样用竹筒装了,一应物品全摆在姬兴面前。
按照氏族内规矩,这些东西他完全可以据为己有,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主母,兴有话说。”姬兴对鸠面老妪躬身说道。
“有话就说吧,我的勇士。”老妪露出难得的笑容。
在此之前,她从未以“勇士”之名称呼过任何人,这无疑是在全族面前给予姬兴最高的褒奖。
坐在姬兴不远处的姚猛闻言,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
姬兴道:“主母,那位前辈离去前有言,此精怪的鱼皮可做上等防具,鱼血可健体,我想分给族内精壮之人。”
对于此等皆大欢喜的事情,鸠面老妪自然乐见其成,于是姬兴以主导者的身份离席而起,姬阳抱着一应物品跟随帮忙,凡受到姬兴赠物者,必起身致谢。
当姬兴将鱼皮递到姚猛身前时,他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犹疑,一张脸阴晴不定。
“快拿着!雄鹰始终翱翔于蓝天,山雀才盯着地上的几只虫子!”姚猛舅舅推了外甥一把,冲姬兴笑道,“兴,你就是那只雄鹰,注定翱翔千里,莫要跟姚猛这只小山雀一般见识。”
姬兴只是一笑,对方言语中有激励他外出之意,显然认为他掩盖了姚猛的光芒。
“谢了!”姚猛不得不低头,接过鱼皮鱼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自认一身本事绝不逊色于姬兴,只是对方运气太好,碰到巨鲶的不是自己,否则定可将此所谓精怪宰杀当场。
姬兴无意多逗留,转身往下一人走去。不一会,他就在姬云面前停下身来,说道:“二舅,这是给你的。”
姬云有片刻错愕,他少了一臂,无异于老虎失去了牙齿,他太久无人关注了。
猛虎从来横行于山野,而不是迟暮时其它猛兽牙缝里的施舍。
姬云望着姬兴认真的面孔,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哈哈说道:“好,好,我收下了!”
随后,他又瞟了姚猛亲舅一眼,压低嗓音说道:“那只老狐狸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即便是雄鹰,也是灰石部的雄鹰!”
姬兴拒绝了姜鹊,但姬云是打心眼里希望留下姬兴为部族效力的。
姬兴没有正面回应姬云,反而说出了邀请的话语:“二舅,主母同意我出远门为部族谋一桩大好处,此事若成必将振兴我部,不过此行甚远,福祸难料,二舅熟谙兽迹辨识之道,跟我一起去吧。”
“好!几年没有跟你一起狩猎了,正好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我的本事不都是二舅教的。”
“那不一样!今日之前你叫我跟你去狩猎,我肯定不会去,怕拖了大家伙的后腿,但有此物在手,我定可助你一臂之力!”姬云显得很兴奋,忽想到什么,从坐席底下拿出把晶莹剔透、长约三尺的骨质刀具来,随手对着一段木头剁去,碗口粗的实木一刀两断,而刀刃完好无损。
姬兴恍然大悟,喜道:“这莫非是用鱼骨做成的?”
“正是那头大鱼的骨头!夫君尝试磨制了一把刀,又绑了一杆梭镖,非常合用。”姜鹊笑盈盈插话,“所有鱼骨都存在仓库,你们若需要,自己去取。”
“甚好,甚好……”姬兴不敢看向姜鹊,客套两句,便走开了。
对此,姜鹊自然不满,对其背影白了一眼。
关于巨鲶鱼骨的功能高州自然知晓,之所以先前不向姬兴提及,实在是以其眼光看来此等物品太低级了,压根不屑一顾。
丧宴就在篝火摇曳中缓缓进行,有人大快朵颐,有人席地而眠,有人跑到仓库拿出精怪骨头霍霍地磨制趁手的工具。
期间,姬兴欲将那颗精怪内丹送给鸠面老妪,她却不肯收。此内丹固然珍贵,她却不知此物究竟有何用途,而且是高州递给姬兴的,她不敢指染。为避免同族眼馋,她又当众言明,此物归姬兴所有,任何人不得索取。
于是,姬兴只好将此物用一块兔皮包裹了,挂在腰带上。
第14章 神谕
灰石部的丧礼直到太阳初升,族人将精壮汉子下葬后才结束。
下葬地就在部落不远的一处小山岗上,这处山岗是部落里所有人的最终归宿,族人们相信,先民与祖辈的英魂即便入了天堂,仍会庇佑着后人。
丧礼结束后,全部落的人都去睡觉了,一起进入恬淡梦乡。
姬兴从自己栖身的地坑中醒来时,透过茅草缝隙朝外看去,正好看见了那一轮红日,感觉它很像昨晚高州送给自己的那颗精怪内丹,只不过太阳更大也更璀璨。
他不由一笑,把这无聊的想法挥在脑后,随之兴奋地爬起身来,走出地坑,径直往姬云所住房屋走去。
在昨晚的丧宴上,姬兴已经和鸠面老妪商定,尽快找到高州所说的食盐,有了此物,与周围部落交换物资时可获大利,更能引得附近其它部落的年青女人来灰石部安家落户,逐渐壮大自己的部族。
当然,在动身之前,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按照高州给出的消息,那处产盐地应该在雪峰附近,上百里的路程,远远超出了氏族人平时的狩猎范围。
姬兴走得最远的一次,是冬季穿过泽泥部地界狩猎,离雪峰尚距五十多里时,远远看了眼那被无数群山环绕的巨大山峰,为此还差点跟泽泥部发生冲突。
几十里距离,以高州的神通轻描淡写之间就到达了,而姬兴等人前往则需水路并行、翻山越岭,还需避开沿途部落。
此次出行又是在冬季之前,正是狼虫虎豹出没之时,他们想要到达产盐地不定要付出多大代价,自然准备越充分越好。
姬兴按照鸠面老妪的意思组建了一只六人队伍,除了姬云、姬阳外,还包括一名姜姓、两名姚姓青年,全是寨内出生的精壮汉子。
至于从其他部落走婚在本部的人中固然不乏骁勇者,却是一人未选。
姬兴原本是想拉上姚猛同行的,二人固然时常竞争,但比的都是明面上的实力,外出狩猎时倒不至于另生龌龊,鸠面老妪却未同意,原因也很简单,此趟采盐之旅无法预计途中风险,若有个万一,她不可能将寨内战力最顶尖的二人全部搭进去。
姬兴到达姬云屋子时,是姜鹊开的门,她睡眼蓬松的,也没穿戴好,胸前的丰满露出小半截,使得他眼睛都没地儿放。
“他不在。”姜鹊懒洋洋说道。
“哦,那我去找他。”姬兴回身就走。
“你为什么喊他一起出远门?”
“二舅在我心里,始终是灰石部的勇士!”
“那只是你认为,你都不知道他被熊活活扯掉一只手,究竟造成了多大的损伤,他已经大不如前了。”姜鹊看了姬兴一眼,“虽然不知你们出去做什么,但你必须向我保证,这次出门保证他囫囵去囫囵回。”
“若有什么危险,兴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护得二舅周全。”姬兴起誓。
“没让你拼命,只是让你多劝着他一点,少逞能。”姜鹊捋了捋头发,又问,“你真不进来坐会吗?没准他一会就回来了。”
姬兴摇头,跳下吊脚楼,急匆匆离开了。
倒是旁边有早起的妇人见了这一幕,纷纷打趣起来,有说姬兴这么早就来给舅娘请安的,也有说他看起来龙精虎猛怎如此短暂的,一阵阵的笑声洋溢,将姬兴闹了个面红耳涨,自然跑得比兔子还快了。
只姜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瞳里有了一丝哀怨。
姬云就在寨门外一截大石上手脚并用的精磨用精怪骨制成的武器,姬兴很快就找到了他,两人汇合一处,又寻了处无人所在,仔细合计此趟远足而行的诸多要领,因用鱼皮制作防具还需要一定步骤,尙需时日才能完成,二人拟定先集合队伍,用新制成的武器去附近猎取几头水牛试试,尽可能在他们离开前,为寨内准备多一点食物。
水牛通常成群结队在河边芦苇荡里徜徉,在灰石部以往的狩猎中,很少猎杀水牛,谁也不敢藐视它们的力量与那一对牛角,可谓稍有不慎就能让猎者后悔终生。
实际在氏族以往狩猎过程中,为了规避风险,选择的大多是中小型的动物,比如鹿、狍子、兔、山鸡等等,人虽是猎人,有时也是其他猛兽的猎物。
不过,依仗新得工具之利,姬兴和姬云觉得猎杀水牛应该比以往要简单得多。
姬兴很快将六人小队凑齐了,各自拿着新制武器,前往水牛出没之地。
果然,此次狩猎很顺利,几人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一头体格强健的水牛放倒在地,虽然遇到了公牛围攻,但令人意外的情形发生了,它们固然愤怒异常,作势进攻,却不敢靠近姬兴,对其余五人倒是毫无畏惧。
可姬兴只要去协助某人,公牛愣是硬生生的将冲出的蹄子收了回去。
最后,几人想到古怪肯定出在姬兴携带的那颗内丹上,于是他将内丹交给旁人,那些公牛就对他毫不客气冲将过来。
对于此发现,几人自然喜出望外,对于远足寻找食盐,更多了几分把握。
眨眼间,半月时间过去。
清晨,微露,已是中秋。
鸠面老妪站在澧水河边的一块大石上,目送自己部族内的六名勇士跳上新扎的竹排,顺流而下,渐行渐远。
姬兴六人共装备了两张弓,四杆梭镖,六把防身短刀,若干羽箭,以及两日左右口粮,火石、火把等,各自背上还背着数个困扎在一起的口袋,没有携带盾牌,他们此行是轻装上阵,力求背最多的食盐回家。
鸠面老妪亲自相送,这在灰石部是极其少见的,寨内诸人猜测此行必然不简单,但也没人敢上前问询什么。
此时,水田中种植的黍物,黄橙橙的,快要到了收成的时候。
鸠面老妪向着回家的路不紧不慢的走着,满是褶皱覆盖的眉眼里,有不舍也有欣慰,这就是她至死不渝为之守护的部族啊!
在她执掌灰石部的数十年里,她利用巫神之术,成功躲过了数次天灾,人口也得到了一定发展,而今,她冥冥中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
上一代灰石部首领在逝去前一年找到她,要求她跟随其学习巫神之术,并欲将整个部族托付时,她才刚刚十三岁。
她当时很害怕,问主母为什么选她一个黄毛丫头,给出的原因竟是她的手背上长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印记,此乃神明给予的昭示。
她实话实说,这块印记其实是经过树林时被不知名的毛虫哲了一下后才出现的,大概是伤口还没恢复,并不是什么神明指引。
前主母却告诉她说,泽南各个部族的首领传承不尽相同,但灰石部的传承方式从未发生过改变,当部族首领寿元即将耗尽时,族内必将出现一名女性接班人,这是一代代相传的,哪怕现主母外突然死亡,在部族一众普通女性之中,必然有一人身上显现神迹。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谁也不知道,可这个规律从未被打破。
对前主母之言,鸠面老妪直到现在依然将信将疑,全部族内的女性,无论年老年幼她都查看了不止数次,可惜没有任何发现。
同时,前主母还告诉她学习巫神之术有很大好处,学习得越深入寿元就越长,稍有小成活到百岁毫无问题,不过此术施展起来折损寿元,须慎用,而且一旦学习巫神之法,亦必将丧失生育能力。
就这样,她接过了前主母的衣钵,实际上她也没得选择。
但她对前主母所言丧失生育能力却是不信,氏族的成年女性无不以诞下孩子为荣,她成年以后终于有了相爱的阿哥,可无一长久相处超过三年者,原因都是因为她始终没能生育。之后,她心如死灰,将全部精力与爱都奉献给了部落,将每个部落里出生的人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支撑着她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而随着巫神之术的越发精湛,她双手上的鳞片越来越多,连她自己都感到迷惘,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兽。
“啪——”一声轻响。
鸠面老妪一愣,望向自己脚下,却是踩在一截树枝上,树枝应声而断。
她抬头四顾,部落还是原来的样子,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云笼罩心头,且愈发强烈。
她不由面色一变,凝望姬兴等人离去的方向片刻,便便急匆匆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期间有人向她请安,她也恍如未闻。
第15章 伤痛流沙
龟壳中心占地三尺的火塘又被点燃了,鸠面老妪在火塘边跪并念念有词,随后殷红的鲜血一滴滴从她枯瘦的手臂落入火塘中,她口念咒语的声音更是急促,原来花白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肌肉与骨头亦似乎发生了萎缩,整个人都矮了一截。
当咒语停歇,那火塘如被人浇了猛油,噼里啪啦声大作,腾腾热焰比先前足足胀大了三倍左右。
她精神有些萎靡不振,可望着巨大的火团,她苍老的面孔上却露出欣慰的笑容,心中的石头落地,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可是,萦绕其脑海的压抑感仍未消退,于是她站起身来,走向一边的储物架。
她凝望着其中的一层,迟疑起来,似乎下了决心,颤抖着双手,从其中选出六个刻画着不同图案的龟甲来,最后盘膝坐在地上。
轻浅的咒语再度响起,老妪双目紧闭,将六个叠在一起的龟甲随手往地上抛去,然后睁开眼睛,万分紧张的向几个龟甲一个个看去,神情极为紧张。
“啪”的一响,如树枝断裂的声音。
其中一只龟甲光滑的甲壳像是被看不见的石斧砍中,毫无征兆的一裂为二!
鸠面老妪的面孔如突然失血般变得煞白,身体开始颤抖,一颗心狠狠揪了揪了起来。
她又往剩余的几只龟甲看去,好在,再无龟甲出现一分为二的情况,可龟甲上铭刻的图案随着时间推移却发生了变化,原本清晰的纹路,渐渐模糊起来,以致最后几乎看不清楚上面原有的痕迹。
“这……就是代价吗……”
鸠面老妪下颌抖擞不停,巨大的伤痛如流沙,瞬息之间将她彻底掩埋,浑浊而咸涩的眼泪伴随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无人的角落。
临近晚饭时分,天空下起小雨,灰石部的晚餐因降雨改在食堂进行。
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一个以木头做支撑,屋顶以晒干的蒿草搭建而成的简陋草棚,东面主位以石块混合黏土砌了一堵挡墙,墙面挂着些风干肉之类的食物,墙体下方放着几张草垫子,这便是寨内几位德高望重者所坐之地了。
毫无疑问,鸠面老妪坐在中间,只是她形容枯槁,端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远不是大家伙清晨所见时精神。
食堂中间如平时一样,点燃了篝火,食物就摆放在周围,烤熟了就可食用了。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整整大半个月没有熬汤了,今儿却又以野菜、肉脯等熬了一陶镬,按人头每人分了一份。
“娘亲,汤不好喝,我要喝上回那种。”有孩子嘀嘀咕咕抱怨起来,这不说不打紧,一有人提起就像在油锅里撒了几滴水,几乎所有孩子都闹腾起来,更有甚者在干草上打着滚嚷嚷,鼻涕眼泪一大把,定要喝上回喝的汤,吵得不亦乐乎。
一众大人们虽嘴上不言语,但也感觉这汤似乎少了点味道,但具体少了什么味,又全都说不上来。
姚猛单手端着盛汤的竹筒,一手撑着膝盖,斜视了一众哭闹孩童,心情显得极为烦躁。
通常,寨内晚饭时间是所有人团聚的时候,一起说说白天狩猎或耕种时的见闻,或与妇人插科打诨,可今儿场内明显少了六人。
姚猛听族人谈及是鸠面老妪亲自相送这六人出门,他们这么晚都没回寨子,怕是瞒着众人在进行某种隐秘的大事。
一向自视极高的姚猛不淡定了,此等要紧事情他居然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在他看来这是自己在族内地位下降了,别说不如姬兴了,甚至还不如姬云一个残废,他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以致面庞上满是狠厉之色。
加上旁边孩童哭闹不休,他便愈发心烦意乱,将盛汤的竹筒一甩,热汤泼了一地,整个人霍地站起,就欲起身离开!
“放肆!”鸠面老妪蓦然喝道。
姚猛迈向屋外的腿顿时定住,面色更加难看。
按照部落传统,有主母在的场合,孩童除外,一应成年人无不毕恭毕敬。
姚猛此举,一是浪费食物,在此原始艰难的环境里,浪费食物本身就是可耻的,二是对主母不敬,此乃犯了大忌。
姚猛亲舅之前就觉得鸠面老妪的神情不对劲,姚猛此举岂非自己朝火坑里跳么?
他见状不妙,立刻从人群中站起,一把抓住姚猛狠狠抽了两巴掌,骂道:“混账东西,你没长眼睛吗,主母大人在前你也敢甩东西,谁给你的胆子?快,跪下,给主母大人认错!”
姚猛双目怒瞪若裂,眼球充血,对亲舅的打骂显然并不服气。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晓得自己是谁了不成?”姚猛亲舅见他硬着脖子不肯低头,不免心头大急,别看鸠面老妪这般老态龙钟的样子,他可是亲眼见过她当年从手里化出一团火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烧成了灰烬。
姚猛亲舅劈头盖脸又是两巴掌打过去,一咬牙,竟从腰部抽出一把骨刀来,厉声喝道:“你是我养大的,你要么向主母认错,要么死!”
这时,姚猛才清醒过来,转向鸠面老妪单膝下跪,拱手说道:“猛向主母请罪,还请主母饶恕……”
鸠面老妪耷拉的眼帘露出一条缝,说道:“起来吧,罚你将食堂加盖三倍大小,要求三面有墙有窗,一面有门有窗,室内再多建几个火塘,火塘两尺外周围离地半尺铺木,听明白了吗?”
姚猛听得脸色都变了,这无疑是个大工程,以其一己之力不定要干多久,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不知何时完工才符合主母心意?”
“越快越好,最迟在下雪前完成,这是罚!平时狩猎你同样不可缺席,这是你的义务。”鸠面老妪似乎在向众人道明意图,“建好以后,冬天下雪孩子们也有个专门取暖的窝……”
这么一来,食堂内刚刚还有些紧张的气氛顿时消退,大家伙露出恍然明悟的笑容。
也是,每到冬天就是最难熬的时候,有个专门给孩童取暖的地方,畏冷的大人们也能跟着受益,比在吊脚楼内用陶盆装几个火籽取暖要强得多。
当然也更安全,毕竟人多嘛,完全可以轮流着晚上添柴,一宿都不会被冻着,更不必当心引发大火。
“猛,领命!”姚猛道,“主母,我就先离开了……”
“去吧。”鸠面老妪挥了挥手。
姚猛被这么一整治,先前那些哭喊着汤不好喝的孩童们也老实了,几口就将汤汤水水喝了个干净。
“你们记住这个滋味,好好记住,不要忘记了……”鸠面老妪说完,同样端起门前的竹筒,将菜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