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月华之下
最近织衣部发生了一件小事,常年派驻在外从事走商的嫆狐回到本部安享天年了。嫆狐年轻时候倒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但时运不济,一次狩猎中被野猪咬了,就此瘸了条腿。从那以后,他便只能做些省力气的活计了。
这些年来,嫆狐当初在族内的朋友凋零了大半,还在世的已不多,他的回归可谓风平浪静,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他此次还带回来一个少年人,据说是在牧水部认识的。这少年帮嫆狐打点生意,并非牧水部人,而是泽南西边一个小族人士,在牧水部走婚未成因仰慕织衣部风土人情就跟着一同过来了,并拜了嫆狐为义父。
嫆狐是个残疾人,一生未婚,虽氏族大家庭对他同样赡养,可终究不如有后人常伴身侧贴心,对于此少年的出现,大家并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嫆狐此举在情理之中且颇为高明。
嫆姓这一支的掌事者就是小女娃娃,能从简的事情绝对不会复杂化,给嫆狐安排了一个简单住处,按照惯例收录造册按月配给用度就算完事了。至于那少年人因未携带生庚与其出身部落的证明,就未纳入织衣部的花名册,但允许他跟嫆狐住一块。嫆狐是族内老人了,朋友少,但面子还在,大家也信得过,在他的要求下,织衣部嫆姓一支就给了少年一个走货郎的牌子,让他在织衣部安定下来。
这少年模样俊,初来时还引得不少妇人抛媚眼儿,可仅仅过了几日就连鬼都不上门了,无他,主要是这少年不讲卫生,面皮虽白净可天天的不洗脸,脖颈里都是一层层的汗垢,隔老远就闻到偌大一股鱼腥味,就跟时刻背着一坛子臭鱼烂虾在身上一般,使人作呕。于是,但凡鼻子能出气儿的主,一见了他都要远远隔开数尺开外,实在避让不了就屏住呼吸,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身边快速擦身而过,然后才敢自由的喘息。
织衣部在泽南属于一等一的富庶之地,这么个邋遢少年自然惹人嫌,不乏有人在嫆狐面前数落,让他好歹也劝一劝,可不知嫆狐是老糊涂了还是真的耳又聋眼又花了,跟他讲话实在太费喉咙,往往还说不清楚,最后大家索性就懒得管了。
这少年虽不讨人喜,可也不是一无是处,最厉害的就是其深谙水性。反正,族人每次见他去捕鱼,从没见他带过鱼叉之类的工具,只手中拿着一根柳条,到了河边也不脱衣服,只见他将鞋子一甩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然后水面上的涟漪都没了,还不见他冒头。第一次见了此景的城门卫可吓得不轻,还以为这少年就此溺毙了,张罗着要撑船去找人时,他竟然从百十丈外的水面冒出头来,然后柳条还从一条近一人长的大鱼腮帮里穿过,一人一鱼就在那里扑腾,片刻之后,他就拽着这条大鱼回到岸上,浑身湿淋淋的扛着大鱼就朝集市方向跑去了。
这少年除了水性好,剖鱼更是一绝,去鳞、解体、去骨、分段、切片,一整套技巧使将出来,可谓眼花缭乱,就这样,以物易物找他现杀现卖换取鱼肉的氏族人倒是不少。于是,这个平日里大家伙唯恐避之不及的少年人,竟也在织衣部立住了脚跟。只是,除了找他买鱼,就再也无人愿意接近他了,属于新鲜感一过,就再也不引人注目的存在。
这个少年正是翎羽部梦真。
当年翎羽部主母干练妇人听嫆狐说起风琳腹中极可能是男婴,就在心中定下了一个计策,她虽随后死于风芸之手,但弥留之际仍将此计告诉了自己的兄弟以及当时年仅三岁的梦真。此计策说白了很简单,异能男婴不容于泽南,但对于翎羽部而言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若能让自己族内妙龄女子与成年后的此子结合,万一诞下孩子,则产生血脉异能传承的几率无疑将大大增加,重返泽南将变成现实。这十多年来,翎羽部主事人的一应举措无不是围绕此计隐秘进行着,可惜的是,他们虽获知此异能男童叫风池,但他一直被囚禁在神树岛,外人无法接近,直到近段时间嫆狐飞鸽传书,说有迹象表明风池已经离开了神树岛,被软禁在了它地,此计才算真正有了实施的空间。
不过,嫆狐得来的消息是否确凿,他无法保证,因为这个消息是他根据与姬兴亲近者的一些言语推断出来的,正所谓说者无心闻者有意,倒是被他估算了个大概。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非嫆狐这位暮年之人所能胜任了,他冒着风险将梦真带到织衣部便完成了全部的任务。
时间一晃,梦真就在织衣部呆了半年,嫆狐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看着支撑不了多久,一旦其归西,届时她的去留都成了问题。可无论她怎么心焦,也无可奈何,风池的音讯就像是被织衣部上上下下刻意隐藏了,没有任何人说起,甚至年轻一辈中听都未听说过主母除了女儿风铃外还有一个幼子。她虽身怀武技,但不敢去跟踪姬兴,只远远的打量了这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几眼,就知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对方凌厉的目光及散发的气势,显然是武技非凡的外在体现,想跟踪一个狩猎老手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朗月,华光明耀。
透窗而来的皎皎银辉,投射在梦真紧蹙的眉头,使得其沾满水珠的美睫多了几分愁苦之意。
月华之下,她坐在水盆里的身体凹凸有致,完美无瑕,充盈着年轻的风韵与鲜活。这既是上天的厚赐,也是她自己精心准备的祭品,可是那个可以品味此祭品的人却藏于深幕之后,杳无音讯。
每天,她都要穿两层衣服,内里是不透水的豚皮衣裙,将她呼之欲出的曼妙身材紧紧包裹住,使女性特征不那么明显,腰部系上一个不显眼的皮囊,皮囊内填塞臭鱼,然后再在外面套上一层麻布衣裳,用草木灰将脖颈抹黑了才出门。这半年来,她天天如此,这种伪装成功逼退了任何一个想靠近她的人。
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她都要把自己泡在水盆里,去除掉那几乎可使人窒息的鱼腥味方可入睡。
还要坚持多久?她没有答案,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母亲当时离去时的样子,回忆她说过的那些话,作为激励自己的动力。
如果月有情衷,可晓伊人心绪?
“咦——”
蓦然一声诧异的吟哦,发自她殷红的唇间。
她扑簌的大眼睛忽然圆睁,就像看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画面,直愣愣的盯着窗外的夜空,随后就像触发了她孩童时期那强烈的好奇心,“呼啦”一声钻出水盆,捡了件衣裳捂住胸口,跳到窗棱边,昂起修长的脖颈凝神望去。
第93章 天象(1)
空明的夜空盛开了一朵莲,乍一看,呈灰白色,再细看,叶片由浅淡的湛蓝与游离的浅灰色云雾构成,明暗交织,勾勒出花瓣清晰的线条。莲心处同样以灰白云雾虚幻成型,由莲心开始,一片片的花瓣如有生命一般,向着广袤的天宇之下慢慢打开,却又无声无息。它就这般突兀的出现在天边,悬于苍穹,似乎本来就镶嵌在此处一般,成为天幕之上不多点缀之物中闪耀的一极。
在它不远处的圆月及周遭的繁星点点,似乎也法与之争鸣,成了死物一般,渐渐变得暗淡起来。而莲花依旧在绽放,不停的从莲心向外翻转,此莲的体型也由初始时的圆月大小,开始膨胀起来,向四面八方扩张。莲花以花瓣为触角不断侵蚀着天幕,看起来好像速度并不快,肉眼能清晰的捕捉到每一片花瓣的舒卷,可每一片花瓣显现又收缩之后,更大的花瓣又从内翻滚而出,重重叠叠,似无尽头。
一刻之前,它还只在窗台上显现出大致的形貌,三刻之后,已经占据了窗台的所有视界,仍在无限扩散之中。
梦真看着此诡谲莫名又似乎蕴含无限神圣的一幕,整个人都痴了,保持昂首的姿势硬生生伫立了近半个时辰之久,直到夜来的风掠过肌肤,一阵寒冷忽然透体而过,她才从失神之中觉醒过来,一时之间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她这般赤立在窗边,若被外人见了,必然横生枝节。她惊慌的茫然四顾,才发现四下里依然静悄悄的,整个织衣部之人仍在梦中酣睡,无人发现天空的奇景。
这莲花究竟预示着什么?是福?还是祸?
梦真无法想象,惊奇中又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惊惧从心底里升起,她急忙裹上豚皮衣裙,又飞快的捡起麻布衣裳披挂在身上,这才开门而出,疾步穿过不大的堂屋,在对面嫆狐的房门上擂了几拳,边擂边喊:“义父,你醒醒,快出来看看这是什么?”
“诶唷,这么晚不睡,看什么哟?”
房内,传来嫆狐一声长一声短的抱怨。
“义父,快出来,要么我拆门了!”梦真说道。
“好好好……”嫆狐身体虽每况愈下,在人前装成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实际耳聪目明,脑子是非常清晰的。不消片刻,屋内就传来火石碰撞的声响,很快其佝偻的身躯就出现在梦真眼前,手中还拿着个青铜灯盏。
“快来!”梦真不待嫆狐问询,架着他就往外走,这情形就像提着一只活了十余年的老鸡,只剩下一把枯骨构成的躯壳,几乎不用花费什么力气。
“姑奶奶,你轻一点……”
嫆狐一口气没吐出来,就被梦真提到了地坪之中,身躯颤了几颤,差点没一屁股跌倒在地。
屋外,很是亮堂,似乎整个世界都沐浴在灰白色的霞光里,固然没有白天太阳升起时明媚,可也能将方圆十来丈远的距离看得清清楚楚。
“义父,你抬头!”梦真迫不及待地喊道。
“哦……诶呀……”
嫆狐前一声是应答梦真的要求,后一声则是看到天空呈现的异相给吓着了,一口气没回过来,整个人就往后倒,好在梦真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快……”嫆狐拼出吃奶的力气,狠命喘息了几口气,一边咳嗽一边用枯朽的死死抓住梦真手臂,断断续续说道,“你……快去通知辅母……”
“义父,我如何去得?”梦真从进织衣部开始就没与风铃照过面,同为女性,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隐瞒住异能者的眼睛,更可况风铃虽貌似年轻,同样是修行了数十载的资深异能者了。
“你……去……必须去……”嫆狐胡须乱抖,异常坚决,“天威难测……福祸难料,让辅母赶紧通知主母,天有变……”
“若我被发觉了,又当如何?”梦真进退维谷。
“那又如何?我织衣部可是有两千余口人啊……人命关天……”嫆狐跺着脚说道。
“好!你先坐下歇息,我去去就回……”
事已至此,就如嫆狐所言,此等天象太过匪夷所思,福祸难料,就算翎羽部重返泽南的使命再如何重要,也抵不过织衣部两千余口人的性命。梦真想扶嫆狐先坐在石阶上,可对方心急如焚,一个劲的催促她快走,她只能一咬牙,撒开脚丫子快步朝高台大院方向飞奔而去。
梦真跑的速度极快,矫健身姿,如一阵风一般穿过一幢幢的民房,已经能目视那突出于前方的巨大山石,以及那安然卧伏的黝黑楼宇。
“前方何人?”一声压着嗓门的低喝从一侧响起。
一个灰色的人影同样向这边急速跑来,与梦真只差两丈许距离。
梦真听闻此言,心底一颤,这个声音她是熟悉的,因为此人是与她的目标人物极为亲近之人,她曾远远打量过他,并将他的声音牢牢记在了心里。
“是姬兴姬舅舅吗?”梦真急忙站定,拱手垂头施礼道。
“你认识我?”姬兴依稀觉得似乎见过此人,可一时竟想不起来。
“晚辈之前一直跟嫆舅姥爷在牧水部走商。”梦真回道,以晚辈之礼侍之。
“哦,你且回去,暂莫声张,以免人心惊惶,由我前去通知辅母与主母……”姬兴说完,将袍摆往腰间一扎,快步向高台跨纵而去。
与所有氏族人一样,姬兴原本也已经进入梦乡,可睡到半夜突然被一股发自神魂的恐惧警醒,整个人心绪不宁,一推窗就发现了天空的异相,当下毫不犹豫的就往高台跑来,不想正好撞见了同样前往高台的梦真。事有轻重缓急,即便他对梦真有些陌生,眼下也不是计较的时候。
梦真看着姬兴高大挺拔的背影,一时想到那神秘的风池,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想必他定也是个翩翩少年郎吧,一颗芳心悸动不已,当她抬首望天时,又有一种难解的担忧之色笼罩心头。
第94章 天象(2)
天籁,从空中缥缈响起,若隐若现,似有若无。
如梵语,似仙吟,如空灵玄幻天章之演化,似排山倒海众生之念想,窸窸窣窣,无穷无尽,难以听得其真谛。
当人们抬头仰视那朵不断绽放的巨型神莲时,它直接穿透耳蜗,萦回于脑海,且声音越来越来大,渐渐使人再也听不到天地之间其它的任何声响。当人们惊愕中低下头来,神魂里密密麻麻的吟唱又消失不见了,天澄宇清,前景如梦。
只是,那悬于天际的幻化之莲没有丝毫停顿,徐徐推进,在云梦泽上空盛开,再盛开……其直径在极速膨大,十丈、百丈、千丈……
雾霭,伴随着莲瓣纷飞起舞,无数的灰白光华如霏霏细雨漫天洒落,随着其不断扩张,此莲在天宇中显得格外的雄伟与壮观,仿佛一位怀揣无尽法能的大神,在世间显现出了其冰山一角,却已然惊世骇俗!连浩瀚的星空,也因此莲的持续绽放,显得离凡尘近了。天幕被压低,云层下浮,仿佛拿一柄强力的弓箭,就能让箭矢捅上这不速之客。当然,这只是人的错觉,因为它实在是太大了,平素看来雄壮无比的巍峨神树,体积竟比不过其中的一片莲花瓣。如果非要将二者做比拟,扶桑神树大抵上就是一根纤细的、趴在花瓣上的干草屑,仅此而已。
可怕的是,莲花还在扩大,从遥远的云梦泽之上延伸而来,覆盖了泽南小半的天空。
“是小叔吗?”
高台大院内,响起风铃的问询。
随后,院门无风自开,透过大门望去,风铃清冷的身影正独自站在院子正中昂首望天,面颊上涌现出难以置信的骇然之色。
风铃作为血脉异能传承者,与其母亲一样,为了避免被凡俗之情牵扯太多精力,也没有与自己夫君住在一块,而是独居此高台大院,以辅母之身份统辖织衣部。实际上,织衣部经过这么多年发展,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管理体系,加上这些年风调雨顺,部族内已经极少有什么烦心之事需要请示她了,自有下面诸多分工的领队之人处理一应事务。风雀过逝后,风铃也就没有再从族内寻找贴身丫头使唤。
“原来你也醒了……”姬兴的脚步缓了下来。
“天象畸变,若还沉湎于梦境而不自知,这么些年的功法岂不白练了?”风铃道,“只是娘亲到现在还未到此,也不知她如何打算的……”
“我在……”
话音落处,风琳的身影瞬息之间从房顶闪现,下一刻就落在了其女儿身侧。
“娘亲何时来的?”风铃惊问。
“大概有一个多时辰了。”风琳瞅着女儿面孔,勉强一笑。
“那为何不唤我?”
“还好意思说……体察万物变化原是我辈本能,就算是在睡梦之中亦可感应,你先是痴于吐纳不理外界,未融于自然;后又专注于一点,神识如同无物,如此练功又怎会有太多长进?”
“一见面就知道教训我!”风铃不满。
“这哪是训你?”
“不跟你说了,如此天象,我等究竟该怎么办?”风铃干脆问道。
“若是福,坦然受之,若是祸,亦坦然受之。”
“啊?”
闻言,风铃与姬兴不由得面面相觑。
风琳叹息一声,明亮的眼眸望着似乎近在咫尺的偌大巨莲,苦笑道:“天威浩荡,又岂是我等微末之人所能揣度与抵挡的,任何举措皆是徒劳无功罢了,若天顷祸至,我们就陪着族人们一起走吧,也算没有辜负历代主母的嘱托……族人们多在梦中未醒,无知无觉,甚好……”
说完,风琳飘然而起,在大院二楼的廊轩稳住身形,盘膝坐了下去。她的前后举动,看似波澜不惊,实际内心起伏不定。她也从天象中看出了一些端倪,此神秘巨莲的中心点远在云梦泽之中千里之外,按理绝不是冲他们小小的泽南而来,泽南陆地上的芸芸众生不过是蝼蚁,绝无法引起如此声势浩大的苍天之变!
是因为他么?
风琳早就想到了那个人,也只可能是那个人!
“不知池儿他们可曾发现了此……”姬兴对身患怪病的儿子放心不下。
“池儿和我妹妹尚在安睡,无妨的。”风琳说道。
此时,在高耸雪峰之上的一处断崖边,正有一人一兽仰头注视着天空。
不知从何处刮起的飓风,凛冽吹袭过这座巨大的山体,使得断崖边的山风犹如刀削斧劈,这一人一兽的脸部肌肉亦如被沸水煮过的白面皮,鼓凹不定。
灰蓝天幕就在头顶,似乎触手可及。
从此处眺望天际盛开的巨莲又是另一番景象。莲花的形态已经不见了,更像是一个立体的凸出于天幕的巨大半球状剑球呈现于前端,那些无穷涌现的花瓣锋利异常,带着难以匹敌的杀伐冷血之意,而伴随剑刃游离闪现的雾霭就是剑锋冒出的森森寒芒!
与此同时,耳朵里听到的天籁也不再是仙语梵音,而是莫可名状的恐怖嘶吼,如打开了幽冥之门,成千上万、十万百万的苦痛惨嚎此起彼伏,期间还伴随着冰冷的毫无生气与人性的残暴肆笑,笑声入魔如鬼,使人神智迷离;若听得久了,就感觉被魑魅魍魉占据了脑海的各个角落,摄魂夺魄,浑身冰凉,心底生机渐灭,几近万劫不复。
体魄威武的皓首大猩猩在此天威面前,升不起丝毫抵御之念,庞大的身躯筛糠般抖动,后退几步,垂下头颅,这才将那股摄魂之力摆脱。同样的动作,它已经重复了数次,原本与高州同处在一个平面的它已经爬伏到了对方身后丈许之远。
与皓首大猩猩不同,高州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可能是他本就神魂颠倒,已经习惯了神魂不受控制,此天象固然诡谲难明,但对于他而言如同在本就浑浊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块石子一般,只不过水更浑了而已,又有什么要紧呢?
此刻,他正站在一开始就立定的一小块岩石上,一手捏着胡须,一面摇头晃脑,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
“奇怪了,天上这个东西道爷好像见过的……”
“就是长得和原来有点不大像……”
“在哪见过呢?怎么想不起来了?”
第95章 万山之祖
高州冥思苦想而不可得,猛地回头,问道:“畜牲,天上那玩意道爷以前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你可知道爷是何时见过的?”
皓首大猩猩本就对高州左一声畜牲又一声畜牲的极为不满,又听对方问了句这般极度无聊的问题,不免火起,丑陋的兽脸一阵扭曲,大嘴一张,露出一口森然獠牙,冲高州大吼了一声。
“你看你看,你这畜牲就是无趣,问你点事情答不上来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发脾气,你这什么态度?”高州不屑道。
皓首大猩猩在这泽南雪峰之巅称王称霸已经数百载了,期间不知打败了多少意欲抢占此风水宝地的精怪首领,是名副其实的泽南百兽之王。可高州来了之后一切都变样了,这人族修士疯疯癫癫,颐指气使的,偏偏还奈何他不得,着实令它兽心不稳,无数次差点被气得从雪峰上跳下去。它狠狠盯了高州一眼,吭哧吭哧的喘息了几口气,一跃,离开了此地。
高州看着皓首大猩猩的背影,如一位老学究似的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一甩袖子,摇头道:“孺畜不可教也!”
在泽南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里,有一座不大的小山丘,繁茂的巨型棕榈树将此区域重重覆盖。即便是白天,也少有光线能穿透这片由无数宽阔绿叶搭建的角落,阴暗、潮湿,且密不透风。
这时,一颗巨型棕榈毫无征兆的“咔嚓”一响,庞大的植株轰然倒塌,将绿帐厚重的帷幕洞出一个窟窿。
离地丈许之处有一块数丈见方的顽石,石上一洞窟,洞窟内坐着一个近乎全身赤裸的人。
此人披头散发,浑身上下爬满了青苔,似乎连面皮上都长了一层霉菌,呈现斑斓之状。他眉目中有一股怨毒与淫邪交织的狠厉之色,曾经披挂在身上的精美长袍早已不复旧貌,形如破布,与泥土黏糊在一块,残破的布角依稀可辨识出此袍上曾绣着一个精致的团,只是这会已完全无法辨识了。
如果风芸在这里,一眼即可认出,此人正是与她有过交集的赵紫。
从风芸练习邪功东窗事发那晚开始,赵紫就逃离了织衣部,在随后泽南众部落的大举追缉下,他依仗秘术与随身携带的灵石为依仗逃到了这里,不想一呆就是十余年。
一位堂堂高阶修士,被低阶异能修士追缉倒也罢了,一群凡人牵着驯化的野犬居然也敢漫山遍野的搜捕他,可他偏偏还不敢动杀机,只能落荒而逃,这无疑被他视为奇耻大辱。
在生存与尊严面前,他咬着牙选择了前者,因为一旦露了行踪,若有强大异能者亲至,或者是触动了某些盘踞在领地内的精怪,他自认难以幸免。
他的本命飞虫亦越发虚弱了,一点一点的消耗着灵性,他只能以灵石与自身精血不断为飞虫续命,也使得他的法力一降再降。如此一来,他哪里都不敢去,在这虫豸遍地的密林一呆就是十余年之久,因为以其身体状况,凶猛的野兽与最功法低浅的异能者,都有可能对他造成致命伤害。毫无疑问,他对织衣部乃至对整个泽南,无论是异能者还是普通凡人的仇恨一涨再涨,甚至若非此仇恨在不断激励着他,他在此山穷水尽之处或许还熬不到现在。
法力急剧衰退的后遗症也在无时无刻的折磨着他,他原本还算周正的面容如同枯木,辟谷术已经不足以维持身体运转,为了补充体力,甚至不得不随手抓起蝎虫充饥,日复一日,疲惫不堪。
就在刚才,若非他的本命飞虫示警,他甚至都不知道头顶的天空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可当他凝聚全身法力劈倒一颗遮挡在前的棕榈树之后,天空中的异相令他浑身一震,并非吃惊,而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疑惑。
十余年前,他遵照师门之命,与同门的几位至交好友一起前往有“万山之祖”之称的昆仑山脉一处秘境寻找一味灵药,此秘境虽只属于昆仑山脉延绵起伏无数巨峰中的一座,但此处占地面积太大了,于是几人决定分头寻找,不想他在此遇到了师门死敌唤灵宗的高州。
赵紫所在的阴兽门与唤灵宗同为中土八大上古宗门之一,甚至所修功法也有雷同之处,如果非要区分二者所习功法的分别,则唤灵宗为阳,以自身功法凝聚本命灵兽,灵兽战斗时多以阳刚的火系功法为主;阴兽门为阴,获取灵兽的方式其中之一为进入师门秘境驯服阴兽为自己的本命灵兽,灵兽战斗时以水系演化而来的冰系为主;也正因为如此,双方互指对方为旁门左道而自己才是正统,久而久之,两个宗门为了正统之争大打出手,势成水火,双方门派弟子一旦相遇几乎不死不休。
正当赵紫与高州生死相搏互有受伤时,天空骤然出现异相,一朵曼妙的巨莲在他们头顶绽放,其情景正如此刻所见。也就在这时,他们脚下忽然山崩地裂,延绵无数里的巨大山峦竟然活了过来,二人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此山峦前端出现一条不知缘何形成的巨大波纹隧洞,只一冲,二人就进入了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隧洞中,无数乱流闪电一般涌来几乎将二人生生撕裂。
事发突然,二人纵横一世何曾有过此等匪夷所思的境遇,早就罢了争斗,仓皇中只来得及各自抓住一块山石,拼死运转护体真气,在强大的拉扯之力下其余压箱底的保命技能竟压根施展不出。
那股离心之力摧枯拉朽,原本坚实的山崖与山体纷纷如龟甲般开裂、松动,随后大大小小的剥离成块,骤然向身后砸去,且无章可循,一旦被砸中必成肉酱!
赵紫和高州二人只能各凭本事,腾挪跌宕,躲避接踵而至的袭击,最后分散在乱局之中。然而,延绵千里的群峦竟无可容身之地,赵紫将身法之术用到了极致,虽躲开了巨石的冲击,某些细小的石块仍避无可避的砸在了护体真气上,又破罩而入,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眼看着法力不继护体真气即将破裂而无法幸免时,他眼前突然一空,竟已处身在一片浩瀚的汪洋之上,随后那条巨大山峦急速俯冲,无数座小山纷纷脱离依附的主体,暴风骤雨一般朝着赵紫砸来,危急关头,赵紫唤出阴兽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而人与兽皆负重伤,伤了元气,若非意外遇到了风芸,他或许已经死在此蛮荒之地。
现在,那朵诡异的莲花又出现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赵紫满是死气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狠狠盯着脚下的地面,毫无疑问,若再经历一次当日情形,此命休矣。
一时之间,他肝胆俱裂!
第96章 潜龙腾渊
“汪汪——”
小黑犬对着闯棱外显现出的一角天空发出稚嫩的吼叫。
它方才叫得两声,乌溜溜的眼珠子离流露出恐惧之色,夹着短尾巴向后挪了挪身体,然后又叫唤起来。
它本是蜷着身体睡在山洞门口的门槛处的,突然雪亮的夜空惊醒了它的酣睡,而天空中那朵盛开的白莲大抵上是它狗生所见最不可思议的一幕,色厉内荏的边叫边退,慢慢的挪到了风池脚边。
十年过去,小黑犬还是不见长大,仍就拳头大小,走路磕磕碰碰时不时跌跤,只是其原先光秃秃的身上长了些许杂毛,看起来毛茸茸的,倒是好看了几分。在这幽闭的盆地里,它成了风芸与风池这个仅两口人家庭的一份子,风芸的原话是这黑坨坨幸亏还有点趣,否则真要给它扔到兔子洞去。
它见风池依然未醒,便伸出舌头在他脚底板上撩了一撩。
风池一缩腿,又一伸腿,小黑犬毫不意外的被踹中了,弹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但它并没退缩,再次向着脚板发起了进攻。这一次它再没被踢飞,风池已一咕噜坐了起来。
随后,风池发现屋外一片雪亮,透过窗棱射进的白光,居然将黑黝黝的洞窟要照亮了半边,不由诧异。
“汪汪——”
小黑犬叫唤,一面摇着尾巴。
“小家伙,外面怎么了?”风池一把抓起黑犬,起身朝洞外走去,同时加快了脚步,一出洞门就看见了天空中那朵不停幻化的巨大莲花,不由大惊失色,立即穿越石径疾步朝风芸所居山洞跑去。
“二娘,快看!”
“池儿,怎么啦?外面怎么这般亮堂?”
风芸所居住的山洞凹进崖壁有十多丈深,对于洞外的感知要薄弱得多,可毕竟不是常人,风池这一喊,她便马上听到且发觉了洞外的变化。
“天上有东西……”风池喊,一手指天。
“噤声!”风芸已急速奔至洞口,将风池指天的手压了下来。
“二娘,这是……”
风池还想询问,风芸压低声腔说了声“跟我来”,便拉着他朝自己居所一头扎了进去。
二人在进入山东丈许距离处停了下来,风芸这才一捋额前头发,郑重说道:“池儿,此等天象绝非寻常,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好……天上那朵莲花是什么……”
“二娘不知道,二娘从未见过……”
“二娘也不知道么?”
“莫说二娘,就是你娘亲也是不知晓的……”风芸一颗心砰砰狂跳,急促说完此言,随后面向神树方向双膝跪地,念念有词,无非是祈祷神树保佑平安之类的祈愿之词,但她神情格外专注。
风池不知道的是,在远离他千余里之外的云梦泽之渊,有一双慈祥的眼睛正端详着他,眼睛里有不舍,也有欣慰之色,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察觉。自从他服用高州送来的药丸之后,慢慢的他的洞察之力下降了,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年幼时见过的那位白胡子老头。
“孩子,老夫的大劫来了,你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悠长的叹息,发自云梦泽之底,一处洞府之内。
敖旷盘膝坐在石床上,收回凝聚的目光,一抬头,仰望那朵巨莲。
“哼……哈哈哈哈……”
敖旷冷哼一声,随即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挖苦之意。
“鼠辈,时至今日,莫非还要试探老夫伤愈与否,如此胆小龌龊,居然还被委以重任,实在是可笑至极!”敖旷边笑边摇头,笑声里有英雄末路的悲凉,也有不屈的意念为之沸腾!
这朵巨莲对世人而言是惊世骇俗的异相,对敖旷说来,这只是对方投鼠忌器虚张声势而已。
“你不敢直接来找老夫,老夫就去找你吧!”
敖旷鄙夷的笑道,从石床上站起,向前踱得几步,其苍老的面容竟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年轻起来,最后竟如少年人一般,皓面朱唇,焕发出勃勃英气,而且一对炯炯双瞳也变得赤红,如火焰在燃烧!
巨莲依旧在空中盛开,与一个时辰前比较,其离大地的距离似乎越发近了,使得头顶的天空传来强大的压迫之力。
飓风,骤然而至!呼啸着,如千军万马降凡尘,掠过原本平静的云梦泽,掀起十余丈高的巨浪,向着泽南大陆迸涌而去。
“轰——”
水浪飞击崖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地动山摇。
浪花与砾岩相碰,被划割成无数的白条,有些继续向着内陆深入,有些则被树木与耸峙的石丘格挡,退了回来。然而,浪不止,风不停,无数水浪一层接一层的向内陆挺近,越堆越高,已然没过织衣部所在的一些低洼之地,渐渐往上延伸,也许再过半个时辰,整个泽南将成为一片汪洋。
飓风同样席卷泽南内陆,不时有粗大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或“咔擦”一响在呜咽中段成两截。
空中,飞舞着无数枝条与树叶的混合物,遮天蔽日。
房顶被掀去了,无数人在睡梦中被惊醒,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
就连那颗无数年来岿然不动的扶桑神树,其庞大的树干,也传来了“嘎嘎”的声响,与飓风相抗!
然而,风不止,浪不停,无数杂物在空中飘零,恍如末日。
“娘亲——”
风铃见此情形,面白如纸,忍不住喊道。
她希望风琳能做点什么,因为她是织衣部首领,更是整个泽南部落一众血脉异能者中的第一人。
高台大院的地势最高,首当其冲被飓风掀去了屋顶,连房子也倒塌了数间,风琳站在倒塌的房垛上,双手紧紧交叠握在一起,狂风吹过她的脸颊她的发,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如一只停在扶柳之尖的蓝蜻蜓。她恍如星辰的眼眸里,有焦灼也有不解,只能运转全身法力将神识向着云梦泽延伸,她想找到那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才能救泽南。
然而,这一次无人回应她的试探。
“我们先去救人,夫君你且找个安稳之地!”风琳吩咐道,与风铃一起投身飓风之中。
“你们小心!”姬兴喊道,在残垣断壁之下蹲下身躯,稳住身形。
天威之下,姬兴纵有一身本事,也无处使唤,他只能寄希望于部族少一点伤亡,希望风琳母女能多救几个人……
“嗷——”
一声厉吼,高亢、嘹亮、仿佛天地之灵刹那觉醒时爆发出的震动!
其声撼地!
其威冲天!
顷刻间,一股无形之力以云梦泽之渊为原点,席卷寰宇。
于是,风停了,浪止了。
天地之廓,陡然一片沉静。
若非倾倒的房梁与残垣断壁依然历历在目,若非孩童们的哭声仍在次序,若非受创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否则,恐怕会错以为先前如同末日的景象只是南柯一梦。
啸声余音未尽,每一个惊惶的灵魂在慌乱中亦清晰可闻,就如耳畔响起了这么一个高贵、神秘的声音,然后怦怦乱跳的心脏突然就镇定下来,同时心底涌起了无限勇气。
啸声尽处,天之巅那朵诡谲的巨莲放肆绽放的形态陡然一滞,就如有生命一般条件反射的竟往回缩了一缩。此状颇有些滑稽,若非要将此情形做一个比喻,就像一条恶犬对着路人龇牙咧齿,极尽狂躁之能事,终究惹火了路人,当路人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意欲投掷时,一抬头才发现它夹着尾巴缩回了屋内。
然而,如此夸张玄妙之天象终不是恶犬可比的,那些张开的花瓣一缩之后,云蒸雾绕的莲芯处蓦然出现一个硕大无朋的漩涡,伴随七彩云霞闪烁不定,其内还蕴含着白色的雷电“呲呲”交集,恍如在聚集某种能量。
很快,漩涡越转越快,漩涡中心处出现一片蓝色的星空,湛蓝、深邃、繁星点点,这是一片完全不同的星空,似来自悠远的天域之际,就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闸门,将不同的穹宇连接到了一起。
几乎是同时,那高亢、嘹亮,来自天地之灵的长啸再度响起,一道百丈之巨的滚滚洪流从云梦泽中升腾而起,直插天际!
半空中浪花翻涌处,一条神骏无匹的巨龙显露真容,马首、狮颅、鳄嘴,鲸须,头颅上顶着两支鹿角,布满鳞片的身体似蟒蛇背脊却又长着一条横贯身体的背翎,四足五爪,爪若鹰爪,尾部有鳍,整体呈暗青色,周身流光溢彩,云蒸霞蔚,威猛之势,有睥睨万千生、灵直上霄汉之概!
巨龙甫一现身,其原本就庞大的身躯急剧扩大,然后一摆龙首,围着泽南大陆绕了一圈,接连游弋了三圈之后,其浩然身躯已经遮蔽了整个泽南大陆的天空,无数的氏族人一仰头,就能看见头顶那锃亮的巨大鳞片,及闪耀着霞辉的遮天躯干。
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巨龙赤红如朝日的双瞳朝着泽南大地某个角落轻轻扫了一眼,随后一摆尾,其蜿蜒身躯向着天空那朵诡谲之莲的莲心处飞去。
其神骏的身躯逐渐缩小,越来越远,却是离莲心处的天域越发近了。
此时,那片天域似乎害怕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幕,所有的繁星如躲避一般都不见了,湛蓝星空陡然蒙上了一层蠢蠢欲动的鲜红血色……
第97章 霞光
先前巨莲掀起的飓风,将泽南的一众生灵尽数惊醒了,无论是异能传承者还是普通凡人,亦或是雪峰之巅与丛林之中的成年精怪,均看见了巨龙腾渊的这一幕,纷纷叩首下去,顶礼膜拜。
但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风琳,她飞身至一株折断的古柳之上,翘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巨龙轮廓,星眸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人则是风池。当巨龙第一声长啸传来时,某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感召促使他不顾风芸阻拦,执意跑出山洞仰望星空,巨龙盘旋之姿,就像是在跟他做告别,尤其是最后巨龙一对赤瞳向他望来时,明明看不出巨龙眼瞳里的变化,可他却感觉到了某种温情与不舍交织袭来,他的心揪了起来,说不清,道不明,某种依恋之意在心底同时升起,看着,望着,眺视着,巨龙矫健的形态如冥冥中镌刻心底的图腾,随之牵系,萦绕,勾连……泪水忽然滑落眼角,他没有察觉,只是将投射的目光专注着那道蜿蜒游弋的灵影……
“呜呜……”
小黑犬在风池臂弯里发出呜咽。
它小小的眼睛里,竟也如它的主人一般,被一层潮湿的水润覆盖,同样望着天际,不安的挪动颤抖着它弱小的身体。
巨莲莲心处,那血红色的天域越发赤红了,粘稠如漆。
“嗷——”
暗青色的庞然神龙,在连接域外星空的莲心通道之前竟如鳝蛇一般大小了,但它义无反顾,再次将昂然啸声充盈天地之间,然后一头扎了进去!
咔嚓!
一道宽阔无比的白色闪电划破寂夜!
整个天幕就像被一道利刃毫不留情的一劈而开,一分为二!
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灰白的天地,使得黑夜如同白昼,将泽南被丛林覆盖的山川河谷照得纤毫毕现,分外亮堂!
在那白光里,在那匍匐在地的妇人身后,一位正值壮年的少年人抱着一只小黑犬,眼里噙着泪,仰望星空,这景象就像一副图画,成为这个莫可名状夜晚的定格!
霞光!
翻滚如浪的霞光!
霞光殷红如血,与灰白流云相间,以云梦泽之上那朵消逝的巨莲为原点,向着无尽的天空扩散开去,水面映照天空倒影,山峦润染水域波光,将整个寰宇之下直接披上了一层浓烈的华美外衣,娇媚、艳丽、动人心魄,只是这美妙光景就如海棠在雨疏风骤之夜拼力散发的芳华,绿肥红瘦之中,已然可见凋零的凄凉。
只是,这使人心旷神怡难得一见的奇景,刚刚经历了大祸的氏族人无心鉴赏,哭喊声,嘈杂声,在泽南大大小小的部落中此起彼伏。
弥天的霞光为氏族人的灾后自救提供了绝佳的照明,在各部族首领的指挥下,起初的纷乱终于过去,由乱而治……
巨莲降世所带来的洪流与飓风,给生活在泽南这片土地上勤勤恳恳的氏族人,带来了难以弥补的伤害。有人在倒塌的残垣下挖掘被掩埋的亲朋好友,有人在给血流满面的族人治疗伤势,有孩子独自坐在老树下放声大哭,有妇人声嘶力竭、汗流浃背的正经历临产……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天际的霞光究竟持续了多久,一直忙于灾后重建,累了吃饭,困了睡觉,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了月亮与太阳在天空出现了七次,只是它们就像影子一般只是一个轮廓,从东起向西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似乎不敢与霞光争辉,不敢惊扰霞光迸发的美丽。
于是,这漫天霞光就一直持续出现在泽南的天空,无风亦无雨,整整七日。
只是,日月每轮换一次,霞光就缩小了一圈,到了第七日月亮挂在中天时,它已经只剩很小的一团,且伸缩不止,也越来越红艳,红得晃眼,红得凄美。
这七天里,风芸一直忙于打理原本晾晒在外又被飓风吹散的苎麻,以及凌乱的廊檐,惊散的家畜等等,做这些活计她是不太擅长的,因为这些年来这等琐碎杂事压根无需劳烦她动手,风池都会抢着去做,即便她想插手风池也不让,很是孝顺让她多休息。可自从霞光映照天际的那晚,风芸感觉风池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显得心不在焉,看似在帮忙整理,实际什么活计都无法持续,刚搬起一块石头,拿在手中就忘了放下去,眼睛望着头顶不断变换的云霞,痴了。
期间,风琳忙里偷闲来了趟山谷盆地,看望自己的妹妹与儿子是否依然如故,可风池就像没察觉到她的出现一般,眼瞳从她身上扫过一次又一次,眼睛里却空无一物,只是凝神仰望头顶,直到脖子酸了才扭了一扭,调整一下之后又朝天上远望,那片渐渐缩小的霞光牵系了他所有的心神。
就连那只小黑犬也跟它的主人一般,趴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瞪大黑瞳望着天空,时不时喉咙里发出轻浅的呜咽。
风琳难得来一趟此地,风芸本想提醒风池其生母的到来,但风琳摇着头阻止了,星眸复杂的盯着自己儿子片刻后,一扭头,走了。
这情形怎么看都有些莫名其妙,风芸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说道:“池儿,那霞光都出现几天了,别看了……”
“它变小了……”
“池儿,二娘和你都是苦命人,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奢望的,别看也别想了。”
“二娘,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想。”
“那你为何……”
“不知道,就是忍不住想看着……”
言尽于此,风池已偏过头,专注凝视那被黑暗夜空包围的仅剩晒垫大小的滚滚霞光。
霞光依然在闪耀,只是闪动的频率越来越慢,如一盏风中摇曳的烛火,但每一次光斓的喷发都像是竭尽全力,直至成为一个虚弱的红点,最后完全被黑暗吞噬。
起风了,带来云梦泽潮湿的水汽。
水汽和着风抚过单薄衣襟,穿过织物缝隙,一丝冰浸入体。
黑天,今夜有雨。
在泽南人迹罕至的角落里,那片棕榈树林被数日前肆虐的飓风摧毁殆尽,整个地域如同被犁过,到处是树木被连根拔起之后留下的深坑,破败而颓废,若想恢复昔日繁盛,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当霞光被黑暗彻底吞噬,赵紫依然呆呆的凝视天际,神往、沉醉等等各种情绪都在他满是霉斑的脸颊上一一呈现,这十多年来人鬼不如的日子,让他更加渴望自身的强大,尤其见到那朵巨莲与神龙的碰撞之后,这种渴望强大的情绪就像火一般在他心底燃烧。
突然,他感觉一阵轻松,这十余年来的压抑然消失了。
他一怔,随后急速看向平坦如枯朽老树的前胸,那只长相奇丑无比的阴兽竟不再将口器死死盯着他的皮肉,而是颤了颤翅膀之后,陷入沉睡中。
赵紫打量着这只与自己性命相连的本命飞虫,闭上眼睛感知它的状况,半晌,他张开眼睛,惊喜流露,喃喃道:“终于结束了吗?”
这丛林野地突然响起凄厉的长笑之声,声音干涩且别扭,似将肺部的浓痰也牵扯了出来,使人分外不舒服,犹如鬼哭狼嚎。
第98章 大恸无形
雨,漫天零落。
这雨,来得突然且快,电闪雷鸣之后,这雨下得越发急促,雨借风势,在漆黑夜空里肆意挥洒,如同瓢泼,就像要掩盖此地发生的一切。
不过,无论这雨如何急促,也无法洗刷掉这些日子来篆刻在氏族人心底的记忆,注定会成为一个传说,一段故事,口口相传。
风芸和往常一样,在自己的洞室内盘膝坐下,打算吐纳着度过这个雨夜。数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恍如一梦,同时也在其心里填埋了太多的疑惑。此疑惑来源于风池的魂不守舍,也来源于风琳那莫测高深的态度。可她明白,自己的法力太低微了,风琳瞒着她必然有其道理,同时也将她一度泯灭的修炼之念重新激发了起来,就算修炼一途再难,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坚持下去。
隐约的,洞室外隐约传来小黑犬的吠声。
风芸诧异,马上站起,向洞外走去。
天,漆黑如墨。
陡然的明亮,来自天空划过的闪电。
在风芸视线里出现了一道人影,浑身湿透正站在雨中,仰望天空,一动不动。
犬吠,来自它脚底下的黑犬,它是如此不安,围着他转来转去。
“池儿,怎么啦?快进来!”
风芸吃了一惊,急忙奔将过去,拉住风池手臂。
触手处,风芸猛然感觉到一股极强的炽热袭来,同时又是一股极寒伴随。
她一哆嗦,抽回手,发现自己手掌处被烙伤了,而手背则凝聚了一层冰,同样将手背的皮肤冻裂了,扎心的疼。
“池儿……”风芸急唤,“又发病了吗?”
这次发病是不正常的,近年来,风池通常半年才发病一次,而上次发病仅在两月之前,怎可能又发作了呢?而且,风池对病情的抵御能力越来越强,发病时也能保持头脑清晰,不会像现在这般形同原木,毫无知觉。而且,从风池体内透出的水火之力犹胜往昔。
就在风芸进退维谷时,风池僵硬的身体突然佝偻着半跪下去,双手撑地,大口喘息。
紧接着,他喉咙里同时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种是风芸曾听过的,与云梦泽中神龙腾渊时刻发出的啸声类似,另一种则如鸟雀之鸣,可又不完全不同,声调更加高亢而尖利。
随后,风池发出极度痛苦的嘶吼,就像有某种未知的生物将活生生挤爆他的身体,从血肉里钻出来一般,衣裳绽裂,浑身的骨头与皮肉时大时小,不规则的运动着,十分骇人。
“啊——”
风池昂天大吼!
刹那间,其头颅骨头一阵蠕动,头顶赫然出现两只硕大犄角,双目红如灯笼,双手双足延伸,呈现出遒劲的利爪状,手足上的皮肤涌出一块块青色鳞片,在夜雨浇泼之下,一头阴暗不明的龙形怪兽替换了风池的人形。
风芸呆住了,愣在当地。以前风池发病时,固然身体会不断出现某种变化,但从未固定形成某种灵物的具体形象,她脑子里飞转如电,想起云梦泽中神龙腾渊的一幕,两相对比之下,二者竟如此相像……可是,这怎么可能?
“汪汪……”
小黑犬意识到了某种危险,冲龙形怪兽吠了两声,似是想唤醒变身中的风池,见对方闻如未闻,便跌跌撞撞冲风芸跑来,张口咬着她裙摆,向后扯去。
风芸猛然醒悟,一把抓起黑犬,就想往自己洞室内走。
却是迟了,黑黝黝的夜幕中,一股强悍无匹的飓风连同一截闪耀着青色鳞片的巨大尾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在她后背,她甚至来不及施展化茧术护身,整个人就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啪啪的骨裂之声清晰传来,她被那股巨力击飞数丈之外,砸在了坚实的灰岩上,随后跌落,血肉模糊。
雨滴落在泥地低浅的水洼,溅起一团团浑浊的水雾。
风芸满嘴鲜血,艰难抬头,透过花白的发丝,看见了一根如同钢鞭般的粗大尾巴,在本能的四下扫荡。
“池儿……”风芸哆嗦嘴唇,牵挂的眼瞳里神光如灯熄灭。
小黑犬在狂吠。也许是风芸保护了它,也可能是它吞食风池之血后经历了洗礼,皮厚肉糙,龙尾致命的一击,它除了跌了个仰八叉外,并未造成实质性伤害。它是如此着急,畏畏缩缩的远远对着龙形怪兽吼叫几声,又对着风芸一通轻吠,似乎是想告知风池,又似乎想唤醒女主人。
但二者都未理睬它,一个人在雨地里挣扎,另一个人伏在泥水中一动不动。
“呜呜……”
小黑犬发出凄婉的哀鸣。
它伸出舌头,不停舔舐风芸面颊,可惜对方毫无回应。
它便越发急了,围着她转来转去。
蓦然,风池又是一声大吼。
其龙形之状迅速畸变,头生肉冠,脸部前突如喙,双臂演化成一对布满细密火红绒毛的翅膀,一只巨大火鸟骤然呈现,散发出炽热高温,将落下的雨滴烤得挥发了,冒出腾腾蒸汽。火鸟扇了扇翅膀,却无法凌空而起,离地三尺左右又掉落在地,发出刺鼻的焦糊气味,就像一团滚烫的烈焰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一般,浑身乌烟瘴气。
半晌,火鸟的形态急剧萎缩,再度幻化为人形。
风池衣裳褴褛的蜷卧在地,身躯不停颤抖,幻化形态带来的剧烈疼痛犹未完全散去,如有无数短刀在割裂皮肉,却无法让自己昏迷过去。
“汪汪……”
小黑犬终于敢靠近自己的主人,对着他发出求助的信号。
“汪汪……”
它焦急的在风池面前左右扑腾,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风池顺着它的指引,忍着身体不适强硬的扭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亲人,倒在血波中的样子。
“二娘……”他蠕动喉结。
“二娘……你怎么啦?”他再次喊道,趟着泥水,连滚带爬的向风芸快跑去。
在风芸近前,风池跪地呆呆看着,看着这位从小到大养育并带大自己的亲人,她是一位那么开朗而泼辣的妇人,在他面前又是一位慈祥、温暖的母亲,十多年来,形影不离。她花白的发丝里,流淌着他温馨的记忆。可是,就是这样一位至亲之人,眼下却突然不见了往日的音容笑貌。
“二娘……”风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与此同时,之前的记忆却隐隐约约笼罩风池心中,如钢针扎向心田,正是因为他病发时无意识的举动,导致了惨事发生。
风池坐在泥水中,将风芸趋于冷却的身体抱在身前,看着她失去血色的脸,将额头贴上去,泪水像无根的水,夺眶而出。
他一遍遍的将她搂紧了,可她无知无觉。
当凄厉的长啸穿透长空,哭声如枯木成灰,已然哭笑模辩,似癫如狂……
只是这嚎啕哭声也难以穿透雷雨交织之下的夜空,在这遗忘的角落里,悲伤被黑暗阻隔,被雨幕掩埋。
渐渐地,风池喉咙嘶哑了,咳着血……
大恸无形,大悲失声!
只是,相拥的二人与一条同样孤独的小犬构成的夜景,对于经历了无数人间之殇的雨滴而言,不会兴起任何波澜。
第99章 稠雨之夜
神树岛。
氤氲雨雾里,盘膝坐在阁楼坐塌上的风琳突然警醒。
这些天来,她一直忙于部族的灾后重建及救死扶伤等事务,可谓心力交瘁。这晚风雨紧,一应的事情都只能停下来,她便打算忙里偷闲恢复一下数日来消耗的体力,可刚入定没多久,一股发自神魂的悸动突然袭来,她施展在风芸身上的印记没有了任何感应,冰凉如铁。
“妹妹……”
风琳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泛涌,霍地站起,真气外放包裹着她,如一只燕子穿过廊檐,向着雨幕中急速掠去。
对于普通氏族人而言难以翻越的山峦与沟壑,于现在的风琳而言早已不是障碍,翩然身姿如蜻蜓点水,一个起落就是数十丈之外,飞快出了织衣部的高大围城,直奔围城外的江流之心。这一路,她不断牵引印记,确定风芸一直呆在划定的盆地里没有外出,甚至都没有半分移动,可印记依然没有任何反馈传来。她当然知晓这意味这什么,心神揪紧了,向着目标方向一路狂奔。
依稀犬吠传来,伴随着黑犬喉咙里低沉的哀鸣。它最先发觉了风琳的到来,似是给她打招呼,又似在告知她这里发生的一切。
雨,依旧在下。
雨丝借着天空的一缕微光,勾勒出两个人的轮廓。
一个人赤裸着脊背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人。
怀中的人湿漉漉的,手臂无力的垂倒在地,凌乱发丝之下,脸白如纸,双目紧闭,早已没了呼吸。
“妹妹……”
“芸丫头……”
风琳喊着,无论她和这个妹妹之间曾有过什么嫌隙,毕竟血浓于水;而最近十多年来,风芸又不计前嫌一手带大了风池,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甚至比亲儿子还亲,亲情的纽带岂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割裂的,只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浓郁。
风琳闪亮的星眸泛起荧光,泪水涌出眼眶,难以置信的瞅着风芸冰冷的身体,银牙紧咬,连连摇头,似不敢相信,而眼前的景象在一次次击穿她心底的痛楚。
“芸丫头……你怎就这么去了?”风琳俯身在风芸身前,双手一遍又一遍的摩挲过她冰冷的脸颊,然后,她一把抓住风池手臂,厉声喝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
风琳的介入,终究将一直沉默如死的风池惊醒了,他望着母亲,蠕动嘴唇,嘶哑的喉咙里不成生气的吐出几个字。
“我……害死了二娘,我害死了她……”
“是我害死了二娘,你听到了吗……”
风池的嗓音嘶哑如朽木,眉睫颤动,抖动凝聚的雨滴。
“娘,帮帮我……让我去陪二娘吧……我是怪物……”风池拼力说道,“你早就知道我是怪物了,留着我做什么,杀了我吧……”
“池儿……”风琳看着风池一心求死的眼神,内心大恸,摇头道,“不,你不是怪物,你是染了怪病。”
“不要骗我了……我都知道了……”风池垂泪道,“我变化出来的样子,与数日前……那条飞天的怪物一模一样。”
“我试过了,死不了……你看……”风池哭笑莫辨的悲嗷,看着着自己母亲,手一伸,将那把随身挂在腰间的匕首握住,不待风琳反应过来,就向着自己胸膛捅了一个窟窿,血还未来得涌出,皮肉内卷,伤口飞速愈合起来。从第一次发病开始,风池逐渐适应了水火相冲的痛苦,虽然每次发病依然难熬,可其身体的恢复能力也愈来愈强,普通外伤已经不足以对他造成致命伤害,犹如不死之身。
“池儿,住手!”风琳死死抓住儿子握刀的手,阻止他自残。
“娘,帮帮我,我累了……让我陪二娘一起走吧……”
“不……这不是你的错,池儿,这不是你的错。”
“是不是我的错有什么关系?我累了,让我跟二娘一起走吧,帮我……”风池用喉咙里挤出的话音苦苦哀求。
“不,我不允许,为娘不允许你死!”风琳哭喊到,“你二娘已经走了,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吗?我不同意……”
“哈哈……我真有那么重要么,有么?”风池咬着牙大笑,与母亲极度相像的眼瞳里迸发处精芒,眼神复杂,包含着可悲与可叹,就像看一个笑话一般望着母亲,“你是大神通之人,我拿刀自残……你却无法阻止……”
“哈哈……”风池疯魔一般哭笑不已,慢慢将风芸冰冷的尸体放在地上,背对着风琳,双手在湿漉的泥泞里翻刨起来,捡去碎石,掀开新鲜的泥土,“你走吧,我会好好安葬二娘的……从今往后,你和爹,还有大姐,都别再来这里了……今晚开始,这里就是我和二娘的坟墓,二娘已经死了……我也已经死了……”
风琳凝望着儿子倔强的后背,冷雨可以洗刷掉了他后背的污泥,却无法将染血的灵魂归于空白。
她失声痛哭,既为风芸的陨落,也为儿子的言语。
他太苦了,一出生就是整个泽南的异端,受到泽南众部落首领的诘难,以及她刻意的刁难,没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孤独伴随着他从幼年走到成年,而一次次的发病又给他本就极度无趣的生活设置了重重障碍,直至今晚,终究了无生趣。
风芸的一生同样命运多舛,一出生,母亲就怀疑她是翎羽部练邪功的主母亡魂所化,所以对她不冷不热,不愿教她任何术法。她的童年,在不被肯定与怀疑中度过,乃至性格偏激。到成年了,她没有像风琳一般有生育,也无法继承神树之灵,一辈子活在姐姐的阴影里,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命运抗争,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可一次次被命运击穿,最后连自由都丧失了。
正因为风芸与风池的人生有太多否定与不被认可,近乎相同的命运将二人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二人并非亲生母子,却胜过亲生母子。
风琳这个生母,不是局外人,却像个局外人,她一直无法走进风池心中,就像她此刻只能端详到他的后背一般,她与儿子之间始终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亦不敢询问自己的内心,就像风池所言,他拿刀自残那一刻,她真的无法阻止吗?还是不由自主的,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骤雨之夜。
眼泪是热的,却也是冷的!
一道亮光,拖着长长的尾焰直冲长空,随后炸裂开来,如点点流星四散。
紧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
连续三道亮光,如在织衣部城寨西南方向的天宇中点燃了三盏明灯,在此寂夜中看来分外醒目。
高台大院之上,数日前被飓风损毁的诸多阁楼还未来得及修复,到处是残垣断壁,只剩下一间稍稍完整的偏房,倔强的宣誓着此处曾经的荣光。风铃就住在这间还算完整的偏房里,主持部族事务。她看着天空的亮光,震惊之余又有些意外。亮光传来的方向分明是软禁风池的所在,而能用真气激发如此醒目标识者必是自己母亲无疑,可就算母亲术法通玄,要做到这种程度定然是全力施为,且连发三道究竟所为何事?她不由心弦一紧,暗忖莫非有何意外发生不成?
她想到这里,马上起身朝姬兴所住之地飞身而去。
稠雨之夜,氏族人皆已入了梦境,此三道骤然乍现的亮光并未引起更多人注意。不过,对于个别时刻保持警醒的人而言,此三道亮光已经足以让人惊梦。
亮光从窗台一角仅仅投射下短暂的光华,梦真便睁开了朦胧的眼睛,随即快速起身,依窗远眺。
嫆狐的这套房子位于背风处,并未在飓风中遭遇很大破坏,不过两日时间,她便将房子重新修葺得焕然一新。嫆狐垂垂老朽,也很幸运的躲过了灾祸。这几日来,梦真全程参与了织衣部的灾后重建,她很小心的规避了人多之处,未被人发现她的女儿之身。
同时,她有幸远远见到了织衣部的主母风琳与辅母风铃母子二人,她们飒爽的英姿与高来高去的神通,在她渴望的心田里注入了无穷动力——若是翎羽部有一位蕴含血脉异能传承的主母,那该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
三道亮光已然从天边消逝,梦真看得仔细,光源来自城外。她早就听闻嫆狐说过,织衣部的异能者就是用此方式传达消息,且异能者的耳目与感知能力远超常人,所以她并不急于出动一窥究竟,而是重新回到床上躺好了,默数时间流逝,大约一刻之后,她复而翻身起床,将豚皮紧身衣甲仔细拾掇整齐,大腿两侧绑上两把青铜匕首,这才披上宽松的麻布衣裳,从窗口一跃而出。
屋外夜雨绵密,嫆狐在屋内鼾声正浓,是极好的行动掩护。
梦真侧耳听了听动静,穿过雨幕,向着城外方向悄然潜去。
她自幼修习武技,行动极其敏捷,落地无声,很快就到达了靠近城门的老树边,抓住一根老藤滑出了城。
城外,夜雨落在夜河,交织着雨声水声风声。
梦真略一定神,咬了咬牙,似是下了决心,将麻布外衣脱去藏在古柳树洞,仅着贴身的豚皮内衣,跃入水中。
对于孤悬云梦泽中的翎羽部众人而言,水中讨生活,自然需要精湛的水性,而梦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健康且平滑的肌肉与完美的体型,使得她在水中如鱼得水,随波而下,瞬息远遁。
夜间凫水是要冒很大风险的,水中的大鱼就足以致命。梦真当然知晓其中的诀窍,所以一下水后就靠着岸边游弋,既不深入河心,也不敢弄出水声,全靠摆动双腿驱动身体前进与控制方向。同时,她贴身穿戴的豚皮内衣,亦是绝佳的凫水装备,不仅能减少水流的阻力,还可为她提供很好的掩护。
夜间的水很凉,但她的心是火热的。
她有种预感,似乎自己一直期盼的事情,会在今晚露出眉目。
那个一直苦苦追寻追寻的他会喜欢自己吗?他是个好看的青年吗?她没有去考虑,只是一遍遍在脑海里回忆亮光出现的大致方位,奋力前游,就像飞蛾扑火。
第100章 不配苟活
青石小径,婉转成行,穿密林而过。有泉眼发于山间,复与林间渗水交融,渐具声势,于山下低洼处汇聚成一小潭,宽不过五丈,水仅及膝。凌凌波光,清澈见底,水草葱绿,游鱼穿梭。
一低矮草堂立于浅水之上。草堂仅八尺见方,茅檐低矮,以普通杉木搭建而成,颇为精巧的设置了栏杆,木桌长凳,恰可容纳八人左右怡然休憩。
此等专门用于休息的草堂原先是没有的,这十年的风调雨顺使得族人们亦有了闲情逸致建设一些丰富生活的建筑或物件。因草堂所在依山伴水,风光靓丽,虽地处偏僻,但自落成之日起,便不乏族内妇人们邀朋结友的前来缝制衣裳或浆洗衣物,附近过路者总可闻此处传来的笑声。虽前段时间草堂毁于飓风,但已经习惯了此草堂的氏族人愣是又将它支棱了起来。
今日天高气爽,草堂内又有人来此消磨时间了,五个男人一个女人。
桌上摆了盐水煮肉块和几样不知明目的野果,以及一壶果酒。
五个男人并非别个,而是十余年前来织衣部的姬兴、姬阳、姚秋、姚涛、姜明五位老兄弟。女人却甚是年轻,虽长相普通,可圆圆的鼻头笑起来甚是讨喜,且手脚勤快,给男人们倒酒切肉的熟稔异常,忙完了便从后背勾着姬阳脖子拥着他,满脸都是幸福之色。
姬阳在灰石部时并不讨女人喜欢,也不知为何,自打进了织衣部突然桃花运绽放,竟接二连三的换了几任阿妹,且越换越年轻,这一位是两年前缠上他的,两人在一起还如新婚燕尔一般,甚是黏人。
“兴,喝酒啊,怎么总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姬阳不满道。
他身后的女人同样眼巴巴的用纳闷的眼神瞅向姬兴。
“喝酒……”姬兴一扬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这时,姚涛冲自家兄弟使了个眼色。
姚秋看了看几人神情,似乎笃定要自己开口了,不由面有难色,干咳一声,润了润喉咙,这才张口道:“兴,十五年前我等跟随你来到这织衣部走婚,可谓不虚此行,而今功德圆满,似否该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什么诺言?”姬兴心不在焉。
“我等该回旧部了,之前有姚猛支撑尚无大碍,可如今他染病了,后辈中又无可顶梁者,是故族内驳杂多端,长此以往恐徒耗这十余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大好局面……”
姚秋的话未落音,那边女人不依了,一把揪住姬阳耳朵,叫道:“阳,你们要回旧部?他们走可以,你不行,我不同意!”
“诶唷——”姬阳吃痛,一把将女人搂住了,“没说现在就走,再说即便回了旧部,我还可以加入商队,时不时来看你的嘛,只是届时你若有了新阿哥……”
姬阳说着说着,竟是荤路子了,却把女人哄得面孔红一阵白一阵的,竟软乎了下来。他见女人不再闹腾,便又示意姚秋继续说话,定要让姬兴有个肯定答复。
“他乡再好,终不如自己故乡,我等虽不如青壮时体力强健,可一身武技与人生阅历皆在,传之后辈,义之所在!”姚秋正色道,“我等回归旧部,主母必委以重任,拨乱反正,以正风气,保我族十年之安定,定然可成!”
姬兴眉头紧蹙,不发一言。
“砰”的一响,却是姬阳朝桌子上擂了一拳。
“哼!你迟迟不予答复,莫非是舍不得美娇娘!”姬阳怒道。他与姬兴同姓,乃是本家,说话便无甚顾忌,且似乎一早就想好了说词,又道:“风主母貌如天仙,风华绝代,术法通玄,原是人间罕见,正因如此,你现今趋于老迈而彼年轻如故,已不甚匹配,即便其对你缠绵依旧,无非顾念旧情而已,莫非真要等到她耐心耗尽下令驱人,你颜面扫地方才甘心吗?”
姬阳既然敞开了话匣子,就索性挑明了,说道:“我等旧部姜主母,虽不若风主母雅致,可亦是一等一的人才,如此多年孑然一身,他人不知,我等却是知晓的,她无非是在等一个人而已,以她的身份,配你姬兴还是绰绰有余的!”
姬兴闻言,面色阴沉,始终不发一言。
“此言差矣,兴不是这等样人,之所以迟疑不决必是有难言之隐!”姜明一摆手,打断了姬阳。
“有何难言之隐?”姬阳一愣。
“你仔细想想!”姜明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写了个“子”字。
姬阳恍然,不确定的问道:“莫非……”
姬兴这才点了点头。
姚秋环顾四周,见无外人,压低嗓门道:“其实,此事早不是秘密,风池诞生之时,泽南诸多部落兴师问罪,加上他如此多年皆不在人前现身,必是应验了那个传言,只是大家都装聋作哑不予提及罢了。”
“就算应验了传言又如何?以风主母之能,莫非还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暗中加害不成?”姬阳冷笑道。
姜明摇头道:“话虽如此,可即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岂可轻视?”
一众人议论纷纷,就连姬阳的女人也加入了进来。
姬兴始终没吭声,心思已经飞远。
在那个暴风骤雨之夜,他在睡梦中被风铃唤醒,二人急急赶往事发地。在那儿,她见到了雨水中风芸冰冷的尸体和衣裳褴褛、形容枯槁的风池。面对姬兴和风铃的到来,风池没有向他们请安,甚至都没正眼看它们一眼,只知道用双手机械的扒开泥土与石块,扒出一个大坑。
风琳仪态尽失,就那么跪坐在泥水之中,且与风池保持了丈许距离,哭得像个泪人。
风铃询问这是怎么啦,没有人应答。
当风铃和姬兴试图接近风芸时,只知晓埋头苦干的风池陡然爆发出一声吼,吼声嘶哑,却从其身体里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威势。
“走开!”这是风池给出的答复。
很显然,风琳远远哭泣的样子,亦是因为风池不愿其靠近之故。不过,姬兴却从风琳的哭泣里,感受到了某些意味难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因为这不像风琳的作风,她固然有软弱的时候,可从不似今晚这般颓然。可惜的是,风琳没做任何解释。
终于,那个曾在织衣部叱咤风云的泼辣人物风芸的遗体被泥土覆盖,化为了一抔坟塚,孤独的立在这片盆地中央。
这时,风池才站起身来,首先朝风铃鞠了一躬,复又双膝着地,在姬兴面前跪下,大礼下拜,哑声道:“父亲在上,十余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此拜为谢,弑母者不配苟活于世,石浣衣已死,今后此地便是浣衣坟墓,与二娘为伴,仅此而已,勿念。”
姬兴看着自己刚刚成年的儿子,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大致,同时亦一眼看出了风池心底里的绝望,或者说是哀莫大于心死。作为父亲,他不知如何劝解,也无法解开风池的心结,因为这个家庭本就是一个怪胎。更何况,依照氏族传统,遵循娘亲舅大原则,他这个父亲在家庭中本就是地位最低的一个。如果真是风池在发病时错杀了风芸,这个伤对于风池而言太大了,永难愈合,亦只能交给时间来稀释。
风池从头至尾都没有去看风琳一眼,好像其不存在。
按照氏族传统,有人离世,当跳傩舞娱神,以期逝者亡灵洗脱罪孽,早得超脱,得入轮回,可练习邪功被幽禁的风芸无法享受这样的殊荣。但是,姬兴依然郑重其事的在这漆黑雨夜中围着风芸的遗体跳起了一个人的傩舞,他光着上身,祭神跳鬼,喉咙时不时发出战斗的号子,一举一动,没有半分草率。
风池一直脱离部落生活,之前并不知晓傩舞之于逝者的意义,亦从姬兴的举动中明白了几分,他大哭之时,一次接一次的对着风芸遗体与跳傩舞的父亲纳头大拜。
“你们走吧,我的坟墓,我自己砌……”最后,风池下了的逐客令。然后,他就默默的走到了盆地入口处,不知疲倦的采集山石,将谷口一点点的封闭起来。
这个过程中,风琳泪眼婆娑的一直看着自己儿子,可惜,二人的目光没有任何交集。
风琳是被姬兴拦腰抱起出的山谷盆地,她整个人虚脱了,难以成行。
盆地谷口很狭窄,仅可容一人步行通过,填塞起来并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就在谷口,姬兴抱着风琳和风铃在一边看着,看着风池一点点的用巨石将谷口填埋起来,从腿部,到腰部,再到头部,直至风池的身影完全淹没在石墙之后。
“对不起……”
姬兴听到了从娇妻口中吐出的细如蚊讷的声音。
究竟有何所指,他不知道,而以风琳的状态来说,他不便问询,以免触动她本就不堪的心神。而此事过去之后,他又找不到再问的理由与契机,因为这些天来,风琳没有再返回神树岛,而是在盆地之上找了处山洞,默默地注视着下方的风池,就如着了魔,从她的眼瞳里,他看到了刻骨铭心的伤痕,他不忍碰触。
第101章 千沟万壑
“兴,无论有何牵扯,你长于灰石部,返回与否,我等亦不再劝,凭你一言而决!”姚秋再次打断了众人的喧扰,也扯断了姬兴苦痛的回忆。
姬兴兀自给自己倒了杯酒,导入腹中,面孔赤红,已有了熏然醉意。
“兴并非忘本之人,他乡虽好,非我辈长眠之地,此身尙可用,自当回归旧部以报部族养育之恩!”姬兴沉吟片刻,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决心,慨然道:“我等在春暖花开之日到的这织衣部,回首一顾犹如昨日,明年春暖,我等即返回旧部,可否?”
“甚好!”姬阳哈哈大笑。
余下之人亦连连点头,似乎对姬兴之言分外满意,可女人不乐意了,在姬阳腰脖子上狠狠揪了一把,疼得他直咧嘴。
唯独姜明,似有所思,虽也跟着一阵貌似释然之笑,可面皮之下颇有疑虑。今**迫姬兴之举,他便是始作俑者,幕后授意者乃是姜鹊。其实在他看来五人中随便回去两人便可支撑起部族事务,缘何上次走商回到旧部时,姜鹊将他拉到一边话里有话的定要他们五人一同返回旧部,且越快越好,又不愿明言其中关节。当然,他知晓本族主母精通巫神之术,此意必有所指,便依言而行了。至于姬阳和姚家兄弟都蒙在鼓里,一个个都认为回归旧部是光荣之举,此为大义,并无不妥。
“明,你缘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也舍不得美娇娘?”姬阳打趣道。
“哪有?”姜明一举酒杯,“喝酒!”
“喝酒!哈哈!”
秋,是红色的。
漫山的枫叶点缀在绿色的帷帐里,如泼散了无数的水彩,一团团一层层晕染开来,放眼望去,极尽绚烂。
风是季节的使者,从天际而来,拂过平原,掠过山岗,裹挟着片片红叶,从犀牛尖耸的角尖滑过,在游鱼泛起的水泡轻触,一路招蜂引蝶,最后沿着山脊呼啸而上,带着一身风尘卷动飘飘衣袂,又放肆撩拨蓝色琉璃簪边乌黑发丝,将一点湿润吹入扑闪眉睫里。于是,那双如星辰一般明亮的瞳眸里泛起水雾,朦胧了心间,晶莹泪滴从瓷白的面颊坠落……
风琳站在陡峭的悬崖边,远远凝视那个孤独的身影。
已经很多天了,那个身影一直跪在一座同样孤寂的坟塚前,一动不动,不吃也不喝,就那么衣衫褴褛地跪着。
他饿吗?
他的膝盖疼吗?
她在心里幻想了无数场景,想将这个孤独灵魂包裹的身体拥在怀里,用温暖怀抱抚平他心底的悲伤,只是……
骤雨之夜,他看她的眼神可悲且可叹,他的问诘冰冷如铁。
“你是大神通之人,我拿刀自残……你却无法阻止……”
刀扎进胸膛,她看得清清楚楚,当刀再拔出来,伤口快速愈合,她同样看得清清楚楚。
血浓于水,血亦是热的。
随着这一幕的发生,血却变得冷了。
她这些天来一直在苦苦思量,那一瞬间,究竟是自己犹豫了吗?还是因为风芸的突然离去以及现场的状况撼动了自己的心神?以致来不及阻止,甚至来不及表现出点点阻止的意图?
她无法向他解释,甚至难以用坚强的理由说服自己当时的迟疑。
母子之情,如千沟万壑,无法填平。
素手两指微微并,她将脸颊的冰凉轻拭,心梦了无痕。
从黑夜至白天,从薄明晨光至星河漫天,从潇潇雨歇又至艳阳高照,不知道多少日子,付之于流逝的时间里。究竟有多少天过去了,风池没有去想。这些天来,他一直跪在风芸墓前,如同石化。双腿已经没了知觉,他不在乎,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同样不在乎,甚至若这番将自己饿死了,他反而感到分外庆幸。
然而,他的身体就像个意外,刀扎进胸膛会飞速愈合,饥饿感亦会在多日不进食后消失。就连那只黑色的小犬,虽趴在他的身侧无精打采的样子,连续多日滴水未进,同样没有死亡,只时不时发出微弱嘶吼,似乎在留恋风芸的离世,又似乎在感慨风池无以复加的负罪感。回忆,却像春天潮湿季节里那总也干不透的茅檐,晶莹的水滴,一滴一滴,滴落脑海,滴入心田,似乱麻,如梦呓。
“池儿,你看你看,衣服又弄脏了。”
“池儿,别玩泥巴了,快回来吃饭。”
“池儿,天冷了别脱衣服,会着凉的。”
“池儿……”
一遍又一遍的,风芸往昔的音容笑貌在风池记忆深处泛起,她像一阵春风,温暖了他从幼年道到成年的所有时光。
在风池看来,她是一个真实贴己的完美母亲。
她是如此爽朗,她放声大笑时,使人如沐春风。
她是如此坚强,盘膝坐在那里不停修习那总也无法长进的功法,却将眉头攒得紧紧的,腮帮子鼓得溜圆。
她是如此勇敢,面对姐姐的强权,她从未有半点退缩。
她是如此真实,将一腔母爱尽数赋予了和她并无直接血缘关系的儿子。
而风琳则完全不同了,她是那般高冷,出尘,仿佛不是这个人间的人物。
如果可以选择,风池宁可风芸就是自己的生母,和她在一起,没有任何压力,从小到大只有无尽的呵护,哪怕一丁点的责备,她也舍不得展露。可现实太无情了,鲜血淋漓,风芸死在他发病时无意识的举动里,这是多么的讽刺,又是多么的不公。
他的心里只剩下恨,恨自己,恨这世界给予自己的一切。
他没有发现,在遥远的角落里,有一双温柔的眼眸在凝望。
他亦没有发现,那双凝望的眼眸里,晶莹的泪珠为他而流淌。
“娘子……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不知何时,姬兴已经站到了风琳身侧。
风琳摇头,半晌,才道:“我要守着他……”
“回去吧,他不想看见我们,守着又有何用呢?”
“他不认我了吗?是吗?”
风琳悲从中来,扑进姬兴怀中,哽咽难平。
“他怎可能不认你,无论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有什么误解,终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因为你是他的生身母亲。”姬兴扶住风琳后背,肯定的说道,“娘子,回去吧,族人还等着你呢,坚强一些。”
片片枫叶,旋转着,飞舞着,飘散。
第102章 问吉凶
泽南原始的丛林之上,一个人在飞驰。
他行进的速度极快,只能看到一连串飘忽不定的身影,刹那远去。
伴随这个身影的还有一连串的嘀咕声,如蜜蜂之舞,嗡嗡不停。
“奶奶的,道爷怎么总觉得心神不宁呢?”
“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
“奶奶的……”
这时,正在姬兴劝说下欲离开此地的风琳突然停下脚步,回首朝身后望去。
不一会,一个顶着乱草般头颅的邋遢道人出现在姬兴眼前,正是高州。他一见风铃,立刻笑眯眯的啧啧有声,咂舌道:“咿呀,看不出来,你这妇人修炼速度真快啊,这么快就摸到了聚元境的真正门槛,境界稳固下来了,不错不错!”
“什么聚元境?只是妇人所修功法刚有小成而已。”风琳道。
“对对对,你我修习功法的门径不同,这些你原也是不懂的。”高州依然保持微笑,似乎对风琳很是感兴趣,上上下下打量数遍,摸着胡须道,“若是在中土,你这样的妇人可是抢破手啊,居然就便宜了这么个啥都没有的凡人!”
“什么抢破手?”风琳秀眉微蹙,对高州凭生几分提防之意。
“这个……有辱斯文,就不细说了!”高州打了个哈哈,“道爷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的聚元境顶阶,没想到风道友短短十来年就稳固了聚元境初阶,你我也算同阶修士了,以后咱们就以道友相称如何?”
“但凭高先……道友之意。”
“甚好,甚好……”高州说完,又饶有兴趣的打量起风琳来,眼睛里冒着光,颇有刮目相看之意。只是他这个邋遢与疯癫并存的形象怎么看都有几分登徒子气息,倒让风琳心弦绷紧了,小心提放着对方。
姬兴见状,插话道:“不知高先生缘何到此?”
高州回过神来,猛地一拍双手,道:“奶奶的……”
“咳……福生无量,让风道友见笑了。”高州之前在风琳面前是非常放肆的,大概是觉得对方功法大进,已经是与自己同阶修士的缘故,反而注重起体面来,可装腔作势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贫……贫道这十来天总是心神不定,搞得连觉得睡不着,就到处走走,顺便过来看看咯。”高州说到这里,似乎反应过来,“你两个站在这荒山野岭却是作甚?难道也跟贫道一般睡不着?”
风琳和姬兴相对无言。
他们二人不吭声,不代表高州看不出来,神识一扫就发现了山谷下方盆地中的异状,脚一蹬地,凌空而起,径直朝目标而去。风琳也不多言,一甩云袖,卷起姬兴尾随而行。
高州落地时故意将声音弄得很大,“咚”的一响,连周围的地块都震了一震,碎石飞溅。跪在坟冢前的风池却连动都未动,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就连趴在他小腿一侧的黑犬也只稍稍瞄了高州一眼,打个哈欠,重新放下脑袋昏昏欲睡。
高州见自己偌大声势而来,对方却无动于衷,不免颇感无趣,问道:“小子,你吃饱了撑的,总盯着一个土包看啥?”
这次,风池喉咙里反复滚动,发出声来,道:“这是我二娘,我害死了她……”
“你二娘?”高州挠了挠头皮,终于想起一个人来,不由顿足道:“她,她死了?哎,这个女人皮相上看岁数是大了些,可也还算好看咧,可惜,可惜……”
高州对风芸的风姿曾有过“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评价,也难怪他这般惋惜了。不过,他所在的中土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在他修道生涯之中见过的貌美女修不少,香消玉殒者亦数不胜数,叹息一番后很快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又道:“你老跪着作甚?还能把死人跪活不成?”
“疯子,不屑与言!”风池道,不再理会对方。
高州并不动怒,复又看了看风池一身的破烂衣裳,皱眉道:“咦,又发病了?没道理啊……时间没到啊……”
风琳法力不如高州深厚,又带着一个人,这会才堪堪赶到。她见风池不理睬高州,便插话道:“道友所言不差,就在数日之前,天空彩霞消逝之后,池儿突然发病了。”
“没道理啊!不对不对,这个不对!”高州喃喃念道,围着坟塚转起圈圈来,不时瞄一眼风池,有种找不到根由的迷惘。
在高州的记忆深处,有一道镌刻在其脑海中的指令,就是关于风池的发病时间与发病特征的。这道指令来自敖旷,之前也确实如敖旷预料的那样,丝毫不差。可自从敖旷飞天后,风池与敖旷之间的血脉牵连竟提前诱发了病情,这原本是危及性命的时刻,可因风芸的意外死亡,使得风池在肉体的剧痛与精神的极度绝望中挺了过来,水火两种属性没有更进一步的迸发,而是在相持中出现了某种融合。所以,这一次发病风池并没有如以前一般,浑身血液被抽干,只能麻木的躺着无法动弹,而是很快就恢复了身体机能,甚至肉身具备了某种不死之力。可以说,从风芸死亡之后开始,敖旷费尽心机占卜得来的窥天之法,在此出现了很大的偏差。这是敖旷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这也难怪作为执行傀儡的高州迷糊了。
“池儿发病不假,道友缘何总说不对?”风琳问。
“这……”高州语塞,急得抓耳挠腮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道友可知十余日前天空之莲是何种天象?”风琳知道巨龙必是敖旷所化,巨龙直扑巨莲而去,彩霞染天七日方绝,究竟是福是祸她一概不知,而高州来自泽南之外,见多识广,不解之处或许能解析一二。
“何种天象贫道也不晓得,可贫道好像以前见过,还有那条巨龙,就是想不起来了……在哪见过的?”高州又陷入苦思中。
“那道友可知天象吉凶?”风琳直奔主题。
“大凶!”高州精神错乱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只要有外人打岔,之前的矛盾纠葛概可抛开不论,只专注眼前之问。
“何以见得?”风琳面色微变。她对敖旷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可她知道风池的来历,不免有此一问。
“哼,贫道修炼至今,不知经历过多少九死一生之事,是吉是凶,岂会感觉不到?”高州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不过其跳脱的思维立刻又转了向,从怀中摸出一粒丹药来,递到风池面前。
此时,之前一直紧盯着坟塚的风池竟突然偏离目光,投向自己母亲。
风琳听闻高州之言有些发怔,猛然感觉到儿子眼神,不由立刻收敛心绪,却是迟了,她心有所思的样子终究落入了风池眼中,他不动声色偏过头去。
“这是道爷……贫道炼制的丹药,快拿着,服下去!”高州催促。
“先生请回吧,死则死耳,我求之不得。”风池拒绝。
“你不吃药,那……那道爷怎么练功?道爷可是要修炼至登云境的,你敢坏我道行!”高州怒道。
“先生大可一张拍死我,岂不痛快?”风池说话时,眼神里流露出希望之色。既然活着痛苦,依高州的神通要置他于死地实在太容易了,而这也正是他盼望的。
风琳的心顿时揪紧,她可不确定一个疯子会做什么。
然而,风琳却是想多了,敖旷在高州记忆中的镌刻岂会不顾及此条?果然,高州闻言竟意外讪笑起来,没有与风池争论之意,甚至连一点强迫的念头都没有,只见他眼珠子一转,似想到了什么,猛地俯身抓住风池腿边黑犬,还不待这小家伙回过神来,一粒丹药瞬间滑入其腹中。
“哈哈!道爷实在是太聪明了,你不吃可以啊,道爷给你狗吃!哈哈,想挡住道爷修炼,门都没有,道爷我实在太聪明了……”高州畅快大笑,脚一蹬地,飘忽远处,刹那间只剩一个拳头大的身影,远远还传来其“道爷聪明”的自我褒奖之声,至于黑犬吃下丹药有何后果,那完全不在其算计之中了。
那边高州刚走,这边小黑犬就起了偌大反应,只见它瘦瘦小小的身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发了疯一般四下里狂奔,速度之快,飞沙走石。其叫声也比平时洪亮且吠个不停,癫狂之状,使人担心若撞到石头什么的,会不会把小脑袋磕破。半晌,它又吭哧吭哧的转了回来,浑身湿漉漉的,似乎使尽了全身力气,走路时腿脖子都在发抖,慢慢腾腾爬到风池身边躺了下去。
丹药本是敖旷用高阶异兽之血炼制,又经过了高州身体吸纳中和,对于黑犬这等本无灵性的犬类无疑是大补之物,有易筋伐髓之效。大概也是其兽生幸运,它原本一身黑色杂毛,竟隐隐有了些许光泽,连眼珠子也比先前光亮了许多。只是丹药的药性过于猛烈,吞下后反应过于刺激。
当然,此丹药对于现在的风池而言却是百害而无一利了。敖旷以五行丹药稀释风池水、火两种顶级血脉,这么做只会损坏他的修炼资质与灵性,使其在术法领悟与修炼难上加难,本就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现在,风池体内水火两种血脉出现融合迹象,即便发病,很大概率没了性命之忧,恰恰又回到了敖旷最初的设想,这同样脱离了敖旷的计算。
“池儿,我去宰杀两只兔子,咱们爷俩好好吃顿烤肉如何,你已经很多天未进食了。”姬兴挤出一丝笑容,商量着问。
“你……”风池看着姬兴,眼神中有怜悯,可他终究说出了那句伤人之言,“你真是我生身之父吗?”
“他当然是!不要忘了,你除了叫风池,还有一个名字叫石浣衣,这是你父亲给你取的!”风琳说完,气得面色煞白,浑身发抖。
风池不理睬母亲,仔细的看着姬兴,似乎在他身上寻找与自己体貌特征的共通之处,最后,他朝姬兴深深一拜。
姬兴心中五味杂陈,见他对自己恭谨依旧,便点了点头。
“兴,我们走吧!”风琳不待姬兴搭话,施展化茧术,卷起他就走。两人凌空而去的样子,就像两只蹁跹的蓝色蝴蝶,随风而舞。
姬兴发现身侧风琳吹弹得破的脸颊,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的伤心来自儿子对她的无视,现在又加上了儿子对她人品的猜疑。
第103章 神树之下
巍巍神树,傲然于天,锦鸟云集,天籁相和。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姬兴双目微眯,远远眺望神树。
风琳就站在姬兴身侧,昂着头看着他侧脸,他已经不如年轻时俊朗了,鬓染微霜,可她看他的眼神依然如十多年前沙洲之上的遇见之时一般,眼瞳里流露出欣赏与温存。这个男人,她是由衷喜欢的。
从她带姬兴到神树岛开始,他就望着神树方向,风琳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她在等。
“池儿……他不仅仅只是你我的孩子,是吗?”姬兴问。
“是,其实我曾跟你说过,你当时不信。”风琳没有任何隐瞒,她已经打定主意,他问什么她就说什么,知无不言。
“就是你做噩梦,说被人掳了去,然后你就怀孕了。”
“实际上,那不是噩梦……本来,我们也不可能有孩子的,如果不是有人以莫大神通助力的话。”
“就是那条飞天之龙吗?”
“嗯……应该是,我讨厌他!”
“所以,你也讨厌池儿?”
“不,不全是!”风琳作为高阶血脉异能传承者,早已不同于常人,对于所经历的人和事通常都能保持相对清晰的记忆,可那晚在所谓噩梦的恍惚之中,她被吓傻了,对所发生的事情意外的出现了模糊,想了想,才道:“他是我的孩子,我怎会不喜欢他?可他又不属于我,我甚至……都不了解他,从他出生时就是如此,我无法像一个正常母亲一般对待他,我……”
“无须解释什么,池儿终究有一天会理解你的。”姬兴温和一笑,抓住风琳的手,又道,“你说,那个……他,为何要帮我们诞下池儿?”
“因为你!”
“我?”姬兴惊讶了。
“嗯,因为你。”
风琳开始娓娓道来,说起了梦境中发生的事,提到了高州,甚至谈到了敖旷对她的言词羞辱,一边说,脸上还留有余悸。
“哼,这人偌大神通,却好不通情理,我也讨厌他。”姬兴佯怒道。
风琳一愣,定睛看了夫君一眼,抿着唇,忍了忍还是笑出声来。
“娘子,你究竟打算如何安置池儿,莫非就这么关他一辈子吗?”
“我哪敢呐!那人曾有言,说他不属于这里,还送与我四个字——顺其自然,我原是无需这般操心池儿的,我们的孩子,我们却管不着,你说可笑不可笑?”风琳眼珠子一红,颤声道,“他还害了我妹妹……”
“哎……”
姬兴听闻关于自己孩子的这般多事,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本来在他看来自己与孩子之间是亲密无间的,可现在似乎彼此之间被一层无形帷幕隔离了开来,不那么真切了。
对此,他只能报以一声苦笑。
很快,他就释然了。
“十多年前,我还在灰石部,就想着有朝一日能找一位心仪的阿妹喜结连理,早日诞下后人,上天待我不薄,不仅让我遇到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娘子,还有了一个或许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这是我姬兴之幸,我知足了……”姬兴咬了咬牙,似下了决心,对着神树双膝跪下,朗声道,“神树为鉴,兴年少轻狂之时曾许下与娘子生死相依之誓言,然我二人仙凡殊途,兴以凡躯高攀凤枝原是不该,若再存一己私念则必不为天地所容,今收回昔日誓,还娘子自由身,拜上!”
姬兴说完,对着扶桑神树磕了三个响头。
他做这些的时候,风琳就在一边看着,不言不语,半晌之后忽叹息一声,落寞之意浮现脸颊。
“娘子何必如此?我如今双鬓斑白,而你依然年轻貌美如你我初见,再十年我即便未归天亦必是垂垂老朽,怎敢羁绊娘子他日幸福?”姬兴望着她瓷白的面颊,道,“我记得昔年娘子亦曾起誓,不若……”
风琳摇头。
“为何?”姬兴急问,他清晰地记得风琳曾许下“以神树之灵发誓,你若归西,琳不独活”的言语,且犹在他之前。
泽南民风淳朴,极重誓,风琳此举让姬兴感动之余又如坐针毡。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归旧部?”风琳反问道。
“明年春。”
“灰石部来我族共五人,你等回去三两个亦足以支撑起部族事务,缘何五人皆要走?”风琳星眸闪烁,拉住姬兴的手,“你且留下来可好?”
“娘子盛情,我本不该拒绝,然而我十五岁前全赖部族养活,十九岁离开部族来此,而今已三十有五,若不趁着有用之身回馈部族养育之恩,落土之时怕不得安身,还请娘子体谅。”
“哎……”风琳闻言,叹息道,“韶华易逝,听夫君这一算,忽然惊觉我在这世间已度过如此多载光阴了……”
“娘子风华正茂,来日方长,不必伤怀。”
“你若要走,需答应我一个条件!”风琳咬了咬唇,面孔笼上一层红润。
“娘子但说无妨。”
“你回归旧部后,不可与姜鹊不清不楚,需敬而远之!”
姬兴未料到是这样一个要求,爽朗一笑,将风琳搂在怀中,说道:“谨遵娘子吩咐。”
“我会去看你……”
“好!”姬兴听闻此言,内心分外高兴,一时有些笑得合不拢嘴,忽又想到什么,“娘子,你昔年之誓,务必收回,否则……”
“傻,现在神树即我,我即神树,懂么?”
“嗯?这是何意?”
“总之,你无需为此操心就对了。”风琳道,有些事情,她确实无法向姬兴说清楚,她本身就拥有神树之灵,又在风池的帮助下早已与神树心神相通。此外,她虽不精通占卜之术,但修炼到如此境界亦可冥冥中参悟到些许天机,自己当初起誓必有所指,而她也感觉到了某种威胁的存在。
“兴,这段时间你无需在族内参与劳作了,就守着池儿吧,我大概要离开族内一些时间。”风琳说道。
“娘子要去哪?”姬兴纳闷。
“去找一个人。”
“找人?莫非是找高先生?”
“你倒提醒了我,若找不到那人,是要请他帮忙一二的。”
姬兴依然不解,风琳摇头,说了句“莫问”,就不再多言了。
第104章 夜羽惊魂
明月皎皎,风高夜白。
已是子时,万籁俱寂,织衣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屋内冒起了腾腾热气,这个时间了竟还有人在沐浴更衣。
透过雾霭,湿漉漉的螓首之下,年轻的脸颊上一对水灵的眸子正凝视着窗外天空的一角。眸子时不时闪烁,像是在心底勾勒着某个梦想,又有些难以决断的优柔,以致一抹愁容不经意的浮现在粉红的额头,倒是让她本就充满活力的面庞更显娇艳了。
她正是梦真。
每天深夜洗澡,是她来了织衣部后养成的习惯,无他,只是为了洗去一身臭鱼烂虾弥散的恶臭腥味。
今晚沐浴之前,她将盛放臭鱼的皮囊埋进了土里,打算不再继续以走货郎的身份厮混下去,那个在她心里规划了太久的梦想,总算等到了可以实施的契机。为了将自己打扮得香喷喷的,吸引那个人,浴盆内还撒了些阴干了的桂花,以致整间屋子里都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沁人心脾。这是她在离开翎羽部前从年长的妇人那里学习来的,据说此香固然清淡无比,可对青壮小伙子有一种无形的杀伤力。
早在一个月前的夜晚,她顺着江流潜游而下,在临水之滨的一处沙地,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足印,借着此痕迹,她大致上摸到了囚禁风池的所在。当然,她只是在水中远远观察,未敢上岸侦查,因为嫆狐一早就警告过她,异能传承者的神通广大,切不可妄动露了行藏。
她只能返回,等待机会。
终于,在十日之前,一向不露面的织衣部主母戴着草帽出现在族内的议事堂,一众人等商量了半日之后,便离开了部落,随行者还包括妃妈妈与嬴妈妈。部落辅母与嫆姓的小丫头继续留守部落。
梦真打听过,这十日过去,妃妈妈和嬴妈妈皆未返回部落,想必此行之事颇为要紧。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梦真寻思,这应该是自己的机会到了,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次,哪怕因此身死也在所不惜。
子时,织衣部的族人们应该都进入梦想了。
梦真不再犹豫,从浴盆内站起,撩拨起一溜水花。她有着一副健康匀称又不乏娉婷之态的年轻躯体,肌肉饱满而富有弹性,丰圆的胸脯与臀部昭示着无限美好。很快,她取出一身崭新的豚皮衣裳,将自己妖娆的身姿紧紧包裹了起来,又披上麻布外套,走出房门。
这一次,还没等到她去敲响嫆狐的房门,对方已经走了出来。
“你……打算去了吗?”嫆狐手扶门框,嗫嚅着问。
“干爹,你怎知道我要出门的?”梦真诧异。
“我虽然老朽了,这点事情,还是能猜到的。”嫆狐露出一丝笑,点点头,“你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吧。”
“大恩不言谢,干爹,梦真就此别过……”梦真说完,跪在地上对着嫆狐磕头。
“不必如此,要说感谢的是我才是,去吧,就算天塌下来,老夫也无怨无悔。”嫆狐摆了摆手,神情淡然。
梦真颔首,将房门打开一角,闪身而出。
当嫆狐快走几步,欲合上房门时,屋外早已不见梦真身影。
“主母在上,非狐不懂族内规矩,实在是狐收了翎羽部莫大恩惠,须知恩图报,否则,狐难以心安,狐之后人在他部亦无法立足啊。”嫆狐兀自喃喃。
此时,梦真已经出了织衣部的围城,跃入水中,朝着下游方向急速潜游。
豚皮衣裳能有效减少水的阻力,更使得梦真的身躯在水中如鱼一般灵活,只是鱼生不懂世事艰险,有一口吃的便上钩;而人不同,哪怕粉身碎骨,咬着牙也要顶上去,只为了追寻那万中无一的梦想。
梦真就像一尾朝气蓬勃的美人鱼,夜间水冷,她可以忍受;水里可能有精怪出没,她凛然无惧;她纯洁无暇的眼瞳里只有炽热,将心底的希翼化成无穷的体力,以极快的速度,乘风破浪,追寻梦想而去。
银辉万丈,搅动晚秋沉寂的夜。
水泽中心处,时不时响起大鱼拨弄水面响起的那一声“哗啦”。
梦真回到了上次探查到的大致地点,无论其内心有多么强大,女人终究是怕黑的,两把青铜匕首她早早握在了手中,顺着沙洲沿岸缓步而行。她不敢离山体太近,担心遇到夜间觅食的猛兽;她也不打算继续顺着河边的浅流前行,因为夜间涉水主要靠运气,她不敢保证自己的运气一直都这么好,实际上之前横渡江流之时,她将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因发力过猛,心脏到现在还砰砰跳个不停。
河边有柳,遒劲挺拔。梦真每走到树边,都要停下来仔细观察一阵,再确定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走。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依然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难道上次的摸索出现了偏差,自己估计错了?梦真有些不确定了,烦闷之意笼罩心头,她站在水边有些进退维谷,眼瞳里流露出失望之色。
月影,将她的背影拉得老长,孤单孑然。
她站在原地足有半刻之久,直到夜风掠过她裸露的手臂与腿部,起了一身浅浅的鸡皮疙瘩,她才从失神中警醒过来。
只能沿着山体再查找一番了,她心想,蹙着眉头思索一阵,一跺脚,下定了决心。
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次,她在沿河的山体之上找到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缝隙,里面黑黝黝的,初看似乎就是很浅的一个缺口。她没有犹豫,抓紧匕首,放低身体,保持戒备一步一步朝内走去。
越往内走,越是宽敞。
梦真的心渐渐提了起来,她预感自己正一步步接近最初的梦想,可同样的,她难以预计前方会有什么阻力在等着自己。
没走多远,前方突然无路,只剩一堵两丈来高的崖壁。
她定睛看去,发现这并非什么崖壁,而是一堵人为堆砌起来的石墙,石块垒得很规整。
四面依然静悄悄的,好像此地并无人据守。
一抹笑容,浮现在她唇角。
她将左手匕首插入腿部刀鞘内,另一把匕首叼在嘴里,作势就要攀岩而上。
“咻——”
就在梦真站立的这条甬道之上,猛然传来破空之声。
这个声音梦真再熟悉不过了,在翎羽部时,还因练习此术不得要领被教授师傅狠狠骂过几句,正是羽箭破空时发出的呼啸。
来不及多想,梦真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往一侧山崖扑去,揉身在崖壁上攀爬几步,又飞快转变身形,从通道中狂奔,并不时转换落脚点,不敢在原地有片刻逗留。
通道仅可容纳一人通过,羽箭又是从黑暗中射来,本是避无可避。好在梦真的武技亦非常人可比,愣是在间不容发之中接连躲过了连续三支箭矢,人已经处在了平坦的沙滩上。此处地势相对开阔,且沙滩上还有几株粗大的古柳为依托,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若再想伤她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至此,梦真揪紧的心总算稍有平复,此处近水,三丈之外就是汩汩流淌的河流。她心知能在此地镇守者绝非常人,怕是织衣部的骁勇之士,自己固然武力非凡,未必能力敌,故一出通道就急速往水流方向狂奔。
但显然迟了,一道人影从柳树后走了出来,手中还握着一张木弓。此人就站在月亮之下,月华映衬出其一个轮廓,连面部都看不清楚。
第105章 希望
梦真心中一沉,才知道自己高兴太早,从羽箭射出的角度判断,此人之前明明还位于山崖之上,此刻竟绕到了自己前面,堵住出路的同时,还占据了绝佳位置,因为月光是直射她面部的,她的一举一动在对方眼中无所遁形。
梦真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手中紧握住两把匕首,惊魂未定的凝视对方。
“这射箭之术我原是不太擅长,没想到练习了如此多年还是不堪入目,罢了……”来人看了看手中木弓,一把扔到了地上,这才对梦真说道,“你偷偷潜入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梦真不答话,只紧了紧手中匕首。
“哼,看你刚才躲避箭矢的身法,一身武技倒是不弱,但你若以此自持,怕是打错了主意。”来人淡淡说道,一根齐眉短棍出现在手中。
显然,来人弃腰间利刃不用,而以短棍应敌,必然自持武技高深,同时亦有留下活口仔细盘问的打算。
“不是想夺路而逃吗?怎么还不动手?你若是怕了,那就放下武器,报上姓名与来意,我或可放你一条生路。”来人对梦真手中匕首视同无物,大言不惭的说道。
梦真咬了咬牙,没有搭话,弓着身子,右腿往后伸出半步,摆出了抵御姿势。
“不说话吗?那就打到你说话为止!”来人喝道,一挥短棍,直走中路,尚在数步之外,短棍猛地横起,棍头朝她面门捅来。
梦真并不与对方接触,竟一转身,朝水边急速跑去。
“想走?”来人言语中不乏轻视之意,短棍一摆,朝梦真头顶扫来。
哪知梦真此举实为以退为进之计,双腿往地面一踏,弹射而起,双手匕首举起,朝来人合身扑去,试图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来人似乎看穿了她的举止,千钧一发之际,竟猛地收住了大开的胸腹之处,以短棍接连拨开扎向其前胸与腹部的连环刺杀,使得梦真的进攻全部落空。
不过,梦真固然没有建功,却获得了先手,两人攻守易处。
梦真见数次击杀落空,亦也不恋战,再度朝流水方向急蹿,似乎其先前的拼力搏杀,就是为了争取这一线之机。
“咦?”来人似乎对梦真虚实相间的聪明之举颇为惊讶。
梦真只是不理,埋头狂奔,眼看再走两步就要跨入水中,忽觉右腿脚后跟处一痛,其急奔的身形陡然一窒。
就是这片刻迟滞,延缓了她跃入水中翩然而去的希翼,不得不就地一滚,躲开头顶挟风而至的一棒。
“啪!”木棍点地,将一块卵石击成了两半。
此幕落在梦真眼中,她一张脸瞬间煞白。很显然,来人虽言词相逼,又辅以武力,但出手极有分寸,可以说每一招都留有余力,否则以此人的莫大力气,先前敲在她脚后跟的一棍就能废去她一条腿。
“说吧,你跟着嫆狐进入我部究竟意欲何为?”来人好整以暇的问。
“我跟你拼啦!”梦真绝望的叫道,脚尖一挑,数块鹅卵石直射来人面门,与此同时,她紧随而上,朝对方下盘攻去。
这一次,梦真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只攻不守,全力施为,甚至都没有兴起半点趁机跃水潜逃的念头,因为来人太强了,强大到她想稍作喘息也是件奢侈的事情,只有拼命,唯有拼命,或许才能让对方有把手的可能。
这一次,梦真的念头同样落空了,对于她不管不顾的竭力厮杀,来人压根波澜不惊,每守两招,必然会攻出一招,也就是这攻出的一招必定击打在梦真身上,从双手,到双足,后背、臀部、肩头,一次次的,例无虚发。不消片刻,梦真就完全没有了抵抗力,浑身火辣辣的,只能跪坐在地上疼得发抖,匕首也握不住了,被击飞到了远处。她就像一只被剐去双角的麋鹿,唯有任人宰割了。
其实,梦真的武技在部落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之一了,也是她敢于孤身犯险的资本,可惜这一次她遇到的不是常人,此人被冠以“泽南第一勇士”的名号,而名号是由各个部落的武技强者对他的推崇之词堆砌而成。
“在部落里每一个女人都是地位尊崇的,我不杀你,给你点教训也是你自找的。”来人看着披头散发跌坐于地的梦真,似乎没了耐心,从怀中取出一物握在手中,言语中依然有几分劝慰之意,“你既然不肯说话,我就通知辅母前来提你过去,届时……”
“姬兴舅舅!”梦真急唤,泪水不争气的涌出眼眶。
她知道,从头至尾姬兴都在手下留情,如果自己再不识抬举,恐怕就错失了这唯一的机会。而一旦风铃前来,作为一个部落的主事之人,是决不会允许任何人窥视部族秘密的,无论出于何种理由。
来人当然姬兴,他看了眼张皇失措的梦真,蹙着眉头,将手中之物重新放入怀中。此物是风琳出门前交与他的,是由一团蕴含法力的真气凝聚而成的气团,若遇紧急事情,将之投向天空,风铃即可闻讯而来。
“梦真到此,实在是迫不得已,还望姬舅舅成全!”梦真说完,跪在地上向姬兴纳头大拜。
“不必如此,你先说来意吧。”姬兴一侧身,意为不受此大礼。在氏族内,女性地位尊高,即便是父女之间,女儿也无需向父亲大礼参拜的,要拜也是拜娘舅。梦真以“舅舅”之名称呼姬兴,就是对男性最顶格的敬称了。
“舅舅之子,可是风池,又名石浣衣?”梦真豁出去了,索性问道。
姬兴双目一眯,盯着这个年轻的女人,一时不知其所指,故不答,亦等于是默认了。
“我叫梦真,来自翎羽部,今晚至此,是为舅舅之子风池而来。”
“翎羽部?”姬兴骇然出声,亦瞬间明白对方缘何会到此了。
“正是,我是翎羽部主母的妹妹,并无戟害风池之意,而是……”梦真说到这里,蓦然脸红,余下的话倒不便马上出口了。
“我子从诞生起一直深居浅出,近年来甚至完全不现于人前,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惦记上了。”姬兴苦笑,“贵部给了嫆狐莫大恩惠吧?”
“干爹在翎羽部有后。”
“这就难怪了,如此,就算是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梦真亦如是,就算是死,也要见见风池。”
“大可不必,池儿未必与你合适。”
“舅舅可知,为了今日之事,我母亲死在了织衣部辅母风芸的手中?”
“有这等事?”
“那时我才三岁一点,母亲带我驾船来泽南,不巧遇上了她这个煞星……母亲临死前拉住我的手,让我记住自己名字,记住名字的意义,梦真,就是梦想成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带着族人们重返泽南……”梦真含泪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再次拜服在地,“舅舅,我的族人们苦啊,飘于水上,朝不保夕……”
若非这十年风调雨顺,泽南大陆之上的各氏族依然在困苦中挣扎,即便如此,绝大多数部族之人也仅够吃饱而已。同样的,姬兴出身的灰石部,也是在找到盐矿后才改变了部族面貌。飘于云梦泽中的翎羽部,孤悬于水上,与各部毫无来往,又无异能者主持,抵御自然灾害和疾病等等所要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
姬兴自然明晓梦真所言不虚,亦能体会对方挣扎求生的艰难,一时怔怔不语。
“舅舅,我翎羽部诸人,就算有莫大过错,几十年下来死伤无数,那笔债也早还清了,我想带着族人重回泽南这有错吗?为何你们都这么狠心,生而为人,缘何我族就偏偏为泽南各部不容?”梦真字字血泪,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她亦不笨,见姬兴并无责难且对翎羽部颇为同情,自然趁热打铁说道起部族内的桩桩苦痛历时来。
姬兴默不吭声,只是眉头越蹙越紧。
“同样的,舅舅之子风池又有何错,是否蕴含异能血脉是他能选择的么?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他能选择的么?既然不是,他被囚于此地,与世隔绝,又是做了何等罪孽深重之事?这不平,何其无辜啊!”梦真抹去脸颊泪水,对着姬兴又哭又笑的放肆谩言。
“够了!”姬兴怒道。
若说姬兴这辈子有何遗憾或抱恨之处,那就是自己的孩子了,这是他的软肋,可他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氏族男性成年,莫不以诞下子嗣为一生荣耀,舅舅从灰石部远涉至此,亦是为此……而今连自己孩子的唯一荣耀,也要褫夺么?”
梦真此言一出,似在姬兴心头割开了一条口子,鲜血淋漓。
但梦真不知道的是,姬兴更心痛的是自己刚刚成年的孩子,自诩为“活死人”,连向活之心都没有了,又何来荣耀可言?
“罢了……罢了……”姬兴雄赳赳的汉子,被梦真之言激得红了眼眶,虎着脸沉思一阵,忽定睛看了看梦真月光下姣好的面容与健康的身体略略点点头,说道:“你……原是配得上我儿的,倒是我儿不如了……”
“谢舅舅成全!”梦真喜极而泣。
“风芸是我儿二娘,犹胜亲娘,在他面前不可提及……此外,若我儿不待见你,你就说是二娘生前就帮他选定的阿妹,他或许会接纳你的。”姬兴目光闪烁看着梦真,他想,或许这个来自翎羽部的年轻女人能让风池重新燃起活下来的念头,这比什么都重要。
“风芸辅母过世了?”梦真杏眼圆睁,骇然惊问。
十多年前风芸出现在楼船之时,梦真并未看见风芸真容,可其母亲的离世,在其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以后的年月里,她也曾听人说起过这个仇人的种种传闻,只言片语里,都说织衣部辅母是个人见人怕的厉害角色。不过从那以后,泽南各部族就流传出风芸被织衣部主母囚禁的传闻,其极少在人前走动露面了。通常,血脉异能者若不因故折损寿元,寿命比常人高多了,活到百岁以上是很平常的,而且异能者离世也必然是震动部落上下的大事,可风芸陨落的消息居然在整个织衣部秘而不宣,也难怪梦真动容了。
“此事,亦不可在我儿面前提及……切记!”姬兴郑重而道。
“嗯!”梦真连连点头,再次对姬兴大礼参拜。
姬兴没有回避,如苍松挺立,生受了。
梦真不再犹豫,起身站起,再次朝通道走去,初始几步她还趔趄者,忍着浑身钻心的疼,可几步之后就轻快起来,什么疼痛都忘记了,一路小跑,且越跑越快,面颊上的泪痕尚未来得及凝固,青春的微笑就已绽放在眉梢与唇角,因为希翼,就在前方……
这关乎部族重返泽南的希望啊!
姬兴望着那道倩影消失在黑暗之中,良久,收回目光,抬头仰望漫天星河,吐出一口气,喃喃念道:“琳,此事未经过你同意,是我僭越了……”
第106章 女人是老虎
四下里,静悄悄。
梦真曾无数次想象过风池的囚禁之地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是守卫密布亦或是机关重重?她攀过石砌的围墙,落地的刹那,眼前出现的居然是一片广袤的平原,没有守卫,没有机关,甚至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四野清幽,除了静,还是静。
两山夹峙,越往里面走越宽敞,草原上稍稍点缀着几丛低矮的石林,间或长着几株参天古树。晚秋风袭袭,凉爽中透着季节的甘冽,月华之下虽不辨草木之容,但在梦真看来,这一切都是清新而迷醉的,恰如母亲在年节时酿制的甜酒,仅闻上一闻,就已经心田满满了。
初来乍到,梦真固然欣喜,但依然小心翼翼,毕竟这么大一片原野,难保有野兽出没的,可随着往内深入,她放心了,因为她一路所见的野兔与山鸡等等,压根就不怕人,对她的贸然闯入完全无视。这是在没有肉食动物出现时,才会在食草动物身上出现的异状,因为没有天敌,自然也就无须防备。
不知走了多久,梦真终于看见了人活动的痕迹,她的心砰砰跳动起来。
痕迹来自前方不远处一个坍塌的凉棚,几根粗大的木支柱尙突兀矗立着,而掀掉的屋顶七零八落铺散在乱草之中。地上有径,铺满了斑斓石块,石块表面似乎被人打磨过,能看到钝器敲击的凹凸。除此之外,小径两侧依次排列着一圈圈用石头刻意围起来的苗圃,想来之前也曾繁花似锦,只是现在破败了,泥土翻卷,残根断枝,满目萧条。动手妆点之人,是有一具热爱生活的灵魂吧?否则艰难讨生活之余,是不会有人在意茶余饭后这点点情趣的。这一切想必皆毁于月前的飓风,只是,为什么不再收拾?是什么阻碍了原本的勤快?
懒散了,还是懈怠了,任凭荒芜。
梦真秀眉微拧,心生疑惑。
这时,她只觉脚下一软,似乎踩到了什么。
她所在的翎羽部海岛,是蛇类繁衍的圣地,因此族人们在长期恶劣条件下的实践中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踩到软乎乎的东西不是第一时间缩脚,而是乘势用力脚尖一挑,将威胁远远踢开。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梦真将这突然的软东西踢出丈许开外。
此物不大,看起来黑溜溜毛茸茸的,“吧嗒”一声落地后,其立刻弹了起来,似是从梦中初醒,不辨东西,故先敞开嗓门四面八方一通狂吠,随后其一双在黑暗中散发出琉璃色的小眼珠子发现了不速之客,顿时毛发如炸窝般竖起,对着梦真放肆咆哮起来。可惜的是,它这般咋咋呼呼的样子不仅没让人知难而退,反而向它走了过来。它便有些怕了,夹着尾巴往后缩得几步,叫上几声,又慌不迭的往后退,色厉内荏的样子特别猥琐。
这是一只狗?梦真不确定了,听叫声是的,可这么一拳头大的狗就能满地跑她还是第一见。她所在的翎羽部是没有狗的,但织衣部有驯化的犬类,而这些驯化犬类的后代成了人类忠实的伙伴。这个小家伙出现在这里,说明她要找的人应该就在附近了。
果然,这小犬跌跌撞撞往附近一处山崖跑去,梦真就在后面饶有兴趣地撵着,不紧不慢的。
不消片刻,小犬就在一处崖壁上的门洞前停了下来,四条小短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撑地,越过高高的门槛钻了进去,隐约的,还能听到其不甘的叫嚣声。
梦真借着月光打量这近在咫尺的门洞,洞室是天然形成的,可此地主人别具心裁的用木头做了门廊与门槛,缝隙处用石块码砌填实了,与平常人家的大门别无二致。
他就在里面吗?
梦真略微停顿,收拾心情,鼓起勇气一步跨了进去。
里面一片漆黑,这是从外面月光亮堂处走进室内的必然反应,梦真定足站立了片刻才适应过来,依稀的,深浅不一的阴影勾勒出室内大致轮廓。
洞室不大,进深不过三丈许多,陈设十分简朴,一张桌子与两条凳子就是全部家俬,再往内迷糊城一团的大概是床铺所在位置了,床上有人,但一声不吭,其怀中还抱着兀自低吼不已的那只小犬。
梦真没来由的有些紧张,润了润喉咙,说道:“你好,我叫梦真,来自翎羽部,你是风池吗?”
陡然的,对面燃起两点火苗般的红光,倏忽闪烁,似人的眼睛。
“啊!”这等诡谲情景梦真从未见过,下意识的掩嘴惊呼,往后退开两步。
也许是她的惊惶同样惊扰了对方,红点一闪即逝。
“你果然继承了血脉异能!”梦真惊喜交加。
她不说此言尚好,此言一出,无形的,一股压抑的氛围骤然笼罩洞室之内,那个模糊的人影陡然僵直了,一动不动。只是梦真感觉不到这份异样,她内心涌动着羞涩、惊疑、欣喜,混合交织,使得她涨红了面孔。她不知晓的是,哪怕是处于如此黑暗境地,她的神态与一举一动尽数落入了对方眼帘,分外清晰,如白昼视物,毫无阻碍。
“我……能跟你说说话吗?”梦真问,见对方依然没有反应,又试探的问询,“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欢迎我么……”
话没落音,那道人影蓦然向梦真冲来,她一惊,还未确定要采取何种方式应对时,人影似被老虎追撵一般,擦着墙壁飞快从她身侧跑了过去,一下蹿到了门外。
“欸——”梦真想伸手拦住他,却是慢了,她几步赶到门边时,外头空荡荡一片,早不见了踪影。
她红唇微张,杏眼圆睁,整个人有些蒙。
“噗呲!”片刻,她露出一口银牙,忍不住笑了。
“这人真有意思,我有那么可怕吗?”她嘀咕着摇了摇头,也没打算四处寻找,人生地不熟的,如果对方刻意避而不见是不可能找到他的。虽然不乏尴尬,很快她就释然了,自己是姬兴放进来的,等于已经获得了姬兴心照不宣的承认,是有依仗的,既然如此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住下来,风池血气方刚的年纪,迟早是囊中之物,这么一想她觉得浑身都是底气。
恰好,她已经适应了洞室内乌黑的环境,勉强可视物,从桌子上找到一盏油灯,便用火石点燃了。
灯火如豆,昏黄的灯光给冰冷的洞室增添了几许暖意。
她看了看大开的木门,想了想,没有去合拢的意思,顺势坐在了床上。床很软,也很暖和,远不是在嫆狐家自己的那些个铺盖可比,这激发了她的好奇心,将被褥铺垫什么的都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然后以带着少女的几分憧憬与羞涩,双腿一收,舒舒服服躺了下去,再用被褥将自己蒙头盖住了。她窃以为,只要风池不傻,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他应该明白的。夜亦深,加上之前与姬兴的奋力一搏,疲倦如无形的蛛网瞬息将她包围,她还来不及猜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在迷糊中沉沉睡去。
天似穹庐,似铭印着看不见的刻度,圆月以此为轨迹,缓缓潜移。
今夜幽梦,梦妖娆,浮现唇角的一抹微笑,挂在梦真熟睡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如弯月一般,睁开时,想必是满目春风。
在某个角落里,一双泛着赤芒的瞳孔正注视着梦真,虽然离得很远,可她恬静熟睡的样子与被褥下凹凸有致的身姿依然清晰跃入眼帘,就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一次次冲击他被孤独包裹的年轻心萌。
许是观察得有些久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这才发现自己同样被一对眼睛注视着。眼芒来自它怀中的小黑犬,眨巴眨巴的,琉璃色眼珠里都是疑惑,大概它不懂主人这么心事重重的究竟在瞅个啥,以致于它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人畜相视,四目相对,又不约而同急速分开。
他眼里的赤芒隐匿,转身向黑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