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楔子(1)
南梁二十二年,都城建康。
正值春末夏初之季,金粟天街羌笛响,江南小雨润如酥。
宝殿之内,众僧正以维那起腔,齐声唱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而后引磬随之而奏,清脆空灵。
佛前一人,身披绫罗袈裟,手捧足金钵器,颈挂翠玉念串,现自承前任住持皈依洗礼,三请三拜,静听是妄。
师曰: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旁生。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和南圣众。
“一尘,日后为师便将这半生心血交付于你了,你定要好生修行,为师当先去了。”
此番话音刚落,众僧便皆亲眼见着前任住持双眼微闭,气息渐呼渐弱。
不过是含笑圆寂,魂入大荒了。
“为何是我?我本名为沧泱,从来不是一尘。”佛前这人心中实则藏有千千之结,更是挂念红尘,姑且尚未悟解道。
不仅仅是他自己不愿,其实于此众僧也亦然不愿。
一个个的口中虽不曾间断的唱念着《大悲咒》,但实则却乃各怀心思,有口无心——
“为何是他,一无资历,二无佛意。”
“难道我寺百年历史,还无人不成?”
“若非生辰中选,又怎会是他!”
“号为一尘,实则处处是尘。”
“倘不是陛下钦选此人,住持又怎会愿意传此衣钵。”
“哪里能怪师兄们不服,此人就连我也不服。”
……
002 楔子(2)
荒野之间,除了些许早夏时节惯有的单一蝉鸣之外,剩下的便是如休的黑暗,不过一轮浸了水似的弯月高悬于空,静默的看着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目睹着花前月下又或是多舛奸鄙。
“喂,不如咱哥俩也不走远了,就把她埋在这儿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受宠的正经小姐。”
一个家仆穿着的粗俗男子,“啪”的一下将肩上的木担肆意放下,那被木担提着的朽木棺材只沉沉的摔在了泥土地上,底部生生的裂出了两条胳膊长的口子。
“不好吧,好歹这也是太仆家的二小姐,怎么也应该让她葬入祖坟吧。”于后头抬着的另一人也顺着将木担放下,心中却还有些不忍的说道。
“这个二小姐的娘老早就被她克死了,这么多年来,太仆府中谁不知道二小姐活得还不如丫鬟,被退了三次婚不说,如今服毒自杀还要连累我们抬着她走了这么老远的路,真是衰星下凡。”前头那人边活动着自己累脱了的肩膀,边如此说道。
“那……埋了她?”后头那人听着这话一时心中也跟着动摇了,故而从棺后斜探出了脑袋,朝着前头那人试问道。
“埋了埋了,就算把她喂了狼,也是不会有人知道的。”前头那人不过站立起来,斩钉截铁地不耐烦道。
没用多久,两人就挖出了一个深坑,但就在这棺材刚放下去正准备铲土掩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从里面发出了猛烈地捶打之声,他们一时间皆被吓得不敢动,全因这棺材过于朽烂,仅仅才三两下,棺盖就被捶出了一个大洞。
而后,只看到从那洞中竟探出一个头来。
是二小姐的头!
那无比瑰秀的面庞,一眼便能让人记住,且挥之不去!
没错,二小姐死而复生了!
于欣喜之余,他们却又想到临出门时,大夫人厉色交代下来的两句话——
“她既出了这个门,就别让她再回来了!”
他们当时本还对着大夫人嬉皮笑脸地回道:“人都没气儿了,如何还能回来?”
大夫人不过对着棺材轻笑道:“这个死丫头命硬的很,我不大放心才吩咐你们两句,反正她若回来了,你们就别想继续留在府中!”
现下,两人只一左一右的站着,愣了一瞬后,才双双反应过来,默契的看向对方,互视了一眼,顿时便通意到——
在这无人的荒野之间,且夜色正浓之时,正好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斩草除根,岂不快哉!
刚在棺材里死而复生的二小姐好不容易才从深坑里扒爬出来,还没顾得及看清周围的一切,当然也没有觉察到危险的步步逼近。
忽而——
二小姐感到自己的脖颈之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了,阵阵呕痛之余,更几乎无法呼吸。
她慌乱地抬起双手用力的拽住环嵌在脖肉里的草绳,于拼命的挣扎周旋中,身子又重重地砸回到棺材板上。
后面的两人一人一脚,一道死死地将二小姐踩在棺沿边,片片血迹只顺着草绳渗入了棺板之上。
就在二小姐全身力竭,将要放弃时——
四下里突然狼声大作,且越来越近。听到声音,两人即刻便收住了力气,下意识的用余光一扫,发现身边竟有不下十双亮着的狼眼,手脚不过又是一软。
命大的二小姐逃出贼手,一时脱力的趴在棺板上不停地呕咳着。
“我们走吧,保命要紧,别管这个害人的二小姐了!”其中一人扔掉手中的草绳,对着另一人如此说道。
“夜里遇到狼群可不是小事,我还不想缺胳膊少腿。”另一人直直地望着那十双眼睛,惧怕地应道。
“反正这二小姐留在此处,被狼群包围也是个死!”他们汗流浃背地躲在深坑里絮叨了这么许久后,方相互笃定地示意了一眼,自拔腿就爬出了深坑,更向远方跑去。
可谁知——
相峙之下,其实本未尝有事,但就在这耐不住的一动后,狼群便亦皆看准时机随之而上,略过了深坑,飞速的径直往刚刚两人逃跑的方向奔去。
而二小姐见狼群好像都暂时离开了这块地方,便赶紧又从深坑之中爬将上来,意料之中的更是废了一番力气。
也不管自己身上的皮肉之痛,也不拘究竟是往何处而去,只是有一个意念,那便是——
逃命要紧!
幸而奔波了一路,终是回到了建康城中,打更三下,已过丑时。
二小姐一个人拖着疲躯,不人不鬼的荡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之中,穿过一扇又一扇堂榭门前。
将要筋疲力尽之时,身前竟现出不知从哪里来的昂藏身影,“海内同路之人皆是朋友!”
“同路之人更为何解?”二小姐昏昏沉沉的,以此向那身影反问道。
那身影自于暗中发出两声朗笑后,复又出声回道:“无家可归,无可依托,随世飘荡皆为同路。”
003 初见时(1)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
我于睡梦中,隐隐听到有人在遥远地唱着什么,像是梵音,又像是佛经……
难不成我已经入了混沌?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即便只能模糊看到四周的摆设,我也知道这不是家中,不是我日常住的柴房,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嘶,好痛!”我本想将脸再侧过去一点,或许能更容易分辨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可刚一动,便觉得脖颈之间无比的扯痛。
我还能感到痛,也就是说,我还活着?
那我又怎么会躺在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仿佛记得自己在家中的井边打水,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小玲端了一碗燕窝羹来给我,说是大夫人赏的,之后我便欢天喜地的接过燕窝羹,开心得连水桶都忘了拿。
小心翼翼地捧着燕窝羹回到柴房中,不过细细地品尝着这碗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未喝过的燕窝羹。
再而,我的肚子竟不知何故的骤然疼了起来,本想出去找人,但我还未及走出柴房就一头栽到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拼拼凑凑下,我明白了过来,大夫人想让我死,想让我永远的离开。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即便如此,我仍始终都没料到她居然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对付我。
平日里口口声声自称名门闺秀,实则品行却是已然烂到根里了。
想来我那个姐姐从小就跟着这样的娘亲,长成那般娇扈模样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正觉讽刺,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清朗俊逸的大和尚,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于床边对着我稍显冷淡地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了?”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茫然地仰面望着他道:“你是何人?”
那大和尚语气平和地向我解释道:“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看你昨晚无家可归,又受了重伤,好心收留你于寺中暂住罢了,还望你不要误会。”
我内心的不安,促使着我继续问道:“那这是……哪里?”
“这是金粟寺,昨晚你自己跟着爬上来的,你倒不记得了?”大和尚观察了一下四周,觉得并无异常,又看了看我,亦是一头雾水。
我指着自己正整齐挂在一旁屏风上的外套,更试探问道:“那我的衣服?”
“没人碰过,”大和尚把已经十分温了的药碗递于我面前,坦然地补充说,“你这房间在我方才进来之前,除了你自己根本就没有人再进来过!”
我自慎慎地接过药碗,磕磕巴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大和尚略带轻蔑的一笑,道:“因为我是这里的住持。”
我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后,便苦着脸向站在床边的大和尚连声称谢道:“谢……谢!”
大和尚朝我点了点头,然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大概是没忍住好奇,才脱口感慨问道:“从昨儿到现在,看起来,你的生活貌似也不怎么如意吧?”
我扬了扬眉反问道:“这话怎么说?”
大和尚却只摇了摇头,“还是不说得好。”
我低了低头,被这话吸引住,不由地小声坚持道:“你说啊,你说说看。”
大和尚顾忌地别过脸去,侧着我暗自的了然微微扯笑后,才转过来委婉地对我说道:“只有从来没被好好对待过的人,在接受别人的好意时,才会像你这样小心翼翼,且不知所措的忙着感谢。”
他这一句话,让我心中立时便有如五雷轰顶般的震恸。
果真,弹指已过的十八年,自三岁时娘亲去后,我在那个家中就从来没有再感受到过一丝善意,生病时也从来没有人给我端来过一碗药,甚至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么多话。
想着想着只不自觉的就掉下了泪来,喃喃道:“你说得对,你说得真对……”
大和尚于旁轻轻叹了口气,“世间的又一个天涯沦落人。”
004 初见时(2)
据大和尚说,我睡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傍晚时分了,而且我现在肚子正饿的“咕咕”叫,所以,我的本能告诉我——
要去找饭吃!
既然有大和尚,那这里应该就是寺庙了,不过,我在家中被像犯人一样的拘管了十八年,从来都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根本不知道寺庙是长成什么样的?到底有没有饭吃?
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决定先去找大和尚,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可大和尚早就从我房里出去不见了踪影,他又能去哪儿呢?
容我想想——
和尚……和尚,对了,他刚刚好像说过自己是这里的住持,那么应该寺庙里的所有和尚都认识他的吧,逮一个问问不就得了。
嗯……我今儿真是难得的聪明!
你说赶巧不赶巧,我才这么想着,窗外便刚好走过一个小和尚。
我立刻就对着外面昂头喊道:“小师父,小师父!”
小和尚不过退后了几步,于窗间对着我“阿弥陀佛”了一声后,只问道:“施主,何事?”
我很快地从门内绕将出去,礼貌地向小和尚出声询问道:“小师父,我想请问一下,你们住持现下在哪儿?”
“住持?”他先是藐蔑地重复了一下,接着又把情绪皆敛于目光之中,摇了摇头,“小僧不清楚。”
我活过的十八年中,虽然浑浑噩噩,但是也掌握了一样东西——
叫做察言观色。
这可是我十八年里在家中学会的最重要的保命技能之一。
一看眼前这小和尚的态度,我心里就已有七八分肯定,那大和尚在寺庙中估计没有什么威信,恐怕说话也同样没有什么人听。
可那大和尚再怎么不济,也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相信的人了。
“施主如果没别的什么事,小僧就先离去了。”小和尚见我没再说话,便先行开口道。
我不过对着小和尚“哦”了一声,就抢在小和尚前面转身并顺着廊边漫无目的的逛将出去了。
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顶部的琉璃檐瓦片片交叠着,金色灿烂的霞彩披展下来,本肃然的营造当下倒被沐浴得分外璀璨辉煌起来。
这个寺院很大,香火也很好,都快申时了,还有人立在宝殿前簇拥着,团团等着入内排队拜祭。
我不熟路地在整个寺内绕来绕去,没一会儿功夫,就已走得腿脚发软,后背也在止不住地冒汗。
却怎么都找不到大和尚的身影。
在返回房中的路上,我正好路经寺庙后院的一个鲤鱼池,翡翠般的水面静如处子,微风吹过,也只是拂起丝丝淡淡的笑纹,天光云影全都倒映在里面,那么轻盈,那么柔和。
这里比起方才的宝殿清净了许多,放眼看去,但见好像是有一人坐在鲤鱼池中央的水亭当中,故而,我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亦往亭中而去。
“大和尚!”我越走近越觉得那个身影很是熟悉,入亭之后,我站在那人身后自半猜半疑地斜过身子,探出头去瞄了一眼,指着他惊喜喊道。
大和尚看到我,面上也泛起了些许的波澜问道:“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走到他面前,一时心下竟毫无根据的羞涩了起来,不自主的前后晃着肩道:“我?我随便走走,顺便……找你有点事。”
“你不好好休息,找我有什么事?”大和尚语气当中有些不解的问道。
“我饿了,想找你带我去吃饭。”大和尚听到我这话后,语塞着没有出声,而我又急道:“不会吧,大和尚你要出尔反尔吗,你带我来到你这寺庙中,难道不应该管我的一日三餐,茶水铺盖吗?”
大和尚忽的扶额笑了笑,说道:“你这人真有趣啊……难不成我救了你就必须要包吃包住吗?”我无话可说,只低了低头,他觉察着小心的看了看我,又语气缓和说:“你既饿了,就不知道自己去饭堂么?”
我蹙眉抬起头来,困惑地问道:“饭堂?”
大和尚见我这副模样,于是,不免惊讶地问道:“寺庙中但凡用饭都是去饭堂的,你不知道?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没进过寺庙。”
我不过呆呆地左右摆了摆头,说:“十八年来,我……困在家中没有出来过,不太晓得外面是个什么样子。”
大和尚更为诧异地向前,朝我扣问道:“一次也没有?”
可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正常,阐然回道:“对啊。”
“那你应该不会知道这里是国寺了?”大和尚扬眉对我试言道。
“国寺?”
这下反换我震惊了。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你不是要吃饭吗,时间也差不多了,看你第一次出来,就好好的带你去见识见识。”在我余惊未了时,大和尚看了看亭外的天色,又跟我说道。
“见识见识?”我不太明白地重复疑惑道。
“怎么,你不敢?”大和尚挑起入鬓的眉梢语气激将道。
而我立于大和尚身旁,为了面子,无谓的死撑大话道:“嘁,我死都死过了,有什么不敢的!”
005 人世繁华,不可误(1)
我长了十八年,这么繁华的夜间街市,还是头一次见。
酒肆歌台,明灯错落,习习香尘,彩鸾归去。
而我身边的大和尚也俨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更因此,我于心中已打鼓了一路,现下只实在是忍不住的侧过头去,悄声向他问道:“我说,你究竟是不是和尚啊?”
“当然,你没有听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吗?”大和尚假装正经的用一种略带讽刺的目光斜看着我这般说道。
“我是没见过世面,不过,你这头发还蛮真的。”我反瞟了他一眼,自对着他没心没肺的调侃道。
大和尚只怨念的眯眼瞥着我,并纠正道:“这是真头发!”
“真?真头发?怎么可能?”我一时惊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你不信?你不信可以扯一扯啊!”大和尚说着便把头低了下来,我甩手就很不客气的大力一拽,“哇塞!真的哎!那……那你平时是光头啊,你这头发长得也忒快了吧?”
大和尚虽被我拽得痛到捂头皮,但同时也被我逗得,竟大笑着停不下来,“你这小丫头可真是……孤陋寡闻,你就没有……听说过坊间的‘易容之术’吗?”
我只摇了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
大和尚了然地指了指我,不过乐呵呵的丢下一句:“对对对,你可是十八年没有出过家门的人。”之后,便背手径直向前走去。
我当然不愿被落在后头,抬脚便跑追了上去,一脸顽皮的复对着大和尚说道:“这么说来,你也不是看破红尘的样子啊!”
见大和尚没有答话,我又道:“看你这架势估计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出来流连于街市了吧?何况,还易容蓄发,蒙骗众人!”
大和尚却于旁更瞄了我一眼,回道:“废话,我当然没有看破红尘了,我是看你有眼缘才带你出来见识见识的,你可别出卖我啊。”
而我又问道:“你既然不想当和尚干嘛还要当住持啊?”
大和尚不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反正非我所愿就是了。”
“喂,你不是说那座寺是国寺吗,你这么搞岂不是欺君之罪,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这个念头忽然于我脑中一闪,只嘴一快便就不防头的与他小声说了出来。
可大和尚反很是潇洒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万一你被什么人认出来了呢?”我轻声嘟囔道。
大和尚一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对着我说道:“住持又不用人人都见,先不说且问你怎么认?再则,我自视一般人还真没那个眼力能一下看穿我的易容之术,所以,我要是被杀头了,那就肯定是被你害的!”
我面上不自觉的一紧,稍欠底气,“干嘛不走了?”
“到了!”大和尚微微弯下身来,凑到我眼前如此说道。
我自很奇怪的朝着大和尚手指的方向看去——
入眼的竟是一家很大的酒肆,里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我只向后倒了两步,“这里很贵吧,我们还是吃对面摊子上的糖芋苗吧!”
大和尚满眼看我都是不争气的样子,不过是强拽着我走进了酒肆当中——
“这位公子,您跟您的丫鬟想坐在哪儿,要点些什么啊?”
才刚进门,就有一个小二热情的对着大和尚如此招待问道。
“丫鬟?”我又气又羞的嘀咕道。
大和尚无奈的看着我暗自一笑后,只向那小二吩咐道:“本公子自然是要上等雅座,琼浆玉露,至于……我这个丫鬟,好打发的很,一只脆皮烤鸭、一锅当归鸡汤、一盒金陵龙须糖即可。”
小二勉强记下后,便连声应着,并将我们安排在了离戏台最近的位置上。
“喂,你点这么多,不会付不起钱吧?”我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试探道。
“其实我担心的不是付不起钱,而是怕你吃不完浪费!”大和尚已然沉浸在戏台上正唱着的白曲之中,不过抽着空子回应我道。
“这唱的都是什么啊?”我不过以手挫着头,完全不明白地说道。
大和尚于旁直直地朝我勾笑一番并点明道:“这唱的正是金陵四十八景,可明白?”
“四十八景?”
建康城中居然有这么多景色,我活了这么大,就连一处都没有去过,若前两天真的就那么死掉的话,那可真是亏大了!
我正出神想着,方才大和尚点的东西也全部都上来了,简直是喷香扑鼻,令人垂涎三尺,可以说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于此间,大和尚品着酒,听着曲。
而我呢,啃着鸭腿,喝着鸡汤,好不逍遥!
这时——
旁桌却不知何故,接二连三发出的杯碟碎地之声,把我与大和尚都吓了一跳!
“鬼啊,鬼啊,鬼啊!”
随后我们才发现原是一个女子磕倒在地上,无意间碰翻了旁桌那位公子手上和桌上的杯碟。
我听着那女子惨烈的喊叫声,只觉得有些熟悉,因此,我自起身跑到那女子的面前,贴近一看——
居然是大夫人的女儿,我的大姐——
茯苓!
我不过厌恶地斜了她一眼,本不想管她,但又想来,好歹我与她也是名义上的姐妹,故只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她拽起道:“起来,别这么丢人现眼行不行?”
众人见我这番行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互相交头接耳的蜚语纷纷——
近处桌上一人道:“这小妮子是谁啊,居然敢这么跟太仆家的大小姐说话。”
另有一人道:“这李大小姐连我们都不敢惹!”
小二刚从二楼下来,看到这里像是出了什么事,只跑将过来,瞧了一眼,“哎?这不是刚刚那位公子旁边的小丫鬟吗?这是怎么了?”
小二身旁忽现一人,摆了摆手道:“别提了,太仆家的大小姐不知又在发什么酒疯!”
小二了解清楚后,不过亦言道:“哦!又是她,每次都要喝,长相又一般,酒品呢,更是极差!以后谁娶了她才真是倒霉呢!”
与此同时,更不知是从哪里白白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说:“是啊,这么看起来,好像还不如旁边那个小丫头呢!”
本出于好意将我那倨傲的大姐艰难地从地上拽扶了起来后,而她却意料之中的一把就将我推开,像是疯了一般的指着我,并旋转着吼道:“你走开,你走开,你是鬼,你不是人,你走开啊!”
我没站住,向后踉跄了两步,好在大和尚及时出现在我身后,稳住了我。
“大姐!”我自没有办法的扇了她一巴掌,并如此亮声喊道。
而后,她便昏死了过去。
正好,我抬眼见着以往在她身边伺候的四儿已然从人群中挤将了进来,便就跟着大和尚一道悄悄的出了酒肆。
“你出来能不能别惹事?”大和尚有些着急地走在前面教训我道。
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刺耳呢?
忍不住说:“我惹事?我真是本在桌上吃,锅从天上来,明明是我姐以为我死了,自己把自己吓得失了智,怎么能怪我呢!”
“还失了智,我看你姐本来就没什么智,太仆家的大小姐,竟是这副模样!蠢钝如猪!”我见着大和尚一提起我姐就那么嗤之以鼻的神情,不禁在心里偷偷的暗爽了起来!
刚拐过巷口,便看见方才被打翻杯碟的旁桌公子正堵在我与大和尚的路前,盯着我们,语气却是和善,道:“刚刚在这建康城最大的酒肆中真是看到了一出好戏码,我今儿也算不需此行了!”
大和尚自敛起了神色,“有何指教?”
而那公子只是轻松一笑,说道:“指教不敢,就是想和二位交个朋友!”
大和尚谨慎回道:“今日就不必了,若来日有缘再见时,我们再谈!”
说着,大和尚便拽着我反身径直走去。
这么一绕,路上生生多浪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算是安然回到了寺中。
006 人世繁华,不可误(2)
今早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想着昨晚之事,居然有点后怕,幸而大和尚的身份没被人识破,不然可真是我的过错了!
但那位公子看着也不像坏人,可能……就是哪家的富贵儿郎吧!
不过,大和尚又会易容之术,又出手阔绰,显然也不是一般人,这么一个挂念红尘的和尚,竟然还是这个什么国寺的住持!
外面的世界,奇怪,奇怪得很呐!
我正托头冥想着,窗外廊上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了几个小和尚,一面互相簇拥走着,一面激烈地讨论着——
“快快快!”
“怎么了?”
“前面说有人要以万金来给我寺的佛像重铸金身!”
“走走走,去看看!”
……
一时间,我也被这话吸引住了,便亦起身出门,只跟在他们身后,准备去凑个热闹。
一直走到宝殿旁,忽见那几个小和尚都停住扒在门边傻头傻脑的探眼看去。
我站在他们的后面,心中很是不爽——
哼!
经文上不是常说什么前因后果么,如今这些小和尚抢了我的好位置,以后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一报还一报,不爽不错的!
但是——
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在外面看呢?
他们不敢进去,可我敢啊!
于是,我不仅这么想了,还这么做了。
我悄摸摸地从宝殿的后门挪进去,一个人躲在佛像的侧后方,心里美滋滋地以为自己万无一失,觉得蹲伏在这里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整个场面,完完整整地听到全部的对话了。
前面,大和尚人模人样的披上了闪闪发亮的袈裟,手里还似模似样的碰着足金钵器,看上去很是沉重。
始终恭候着那个说要为佛像重铸金身的人。
几乎所有的僧侣都朝着宝殿正门的方向翘首以盼着,我也提着一口气昂着脖子探望着。
却忽的感到外力刺激着我的头皮一紧,像是被什么大力扯拽着,进而焕出的剧烈疼痛立时便自头顶贯传至脖颈之间。
惊惧中,我无法思考更多,只下意识的“哎呀”了一声,大和尚立马便抬脚围着佛像绕了半圈来到后面,看到了我被反身钳制住的惨狈模样,面上带着些许疑窦,些许愠意,些许惶恐。
我感觉钳制着我的力量渐渐变小,身后似有声音抑着发出一问,道:“怎么是你?”
接着,我就如同逃不脱的玩偶一般,又被掌控着一把借力转过身来,视线互相交接下,默然的确认过后,那人面上分明可辨的一阵青,一阵白,“你又是……”
而我,同样的,也是吓了一大跳,眼前的一切使我没有办法即刻消化,我的心从来没有跳得像今天这么快过。
这人,他不是昨晚的那个要跟我与大和尚交朋友的富贵公子吗?
想来,百里建康城,这么多街道,这么多角角落落,竟还能遇到,若不是天意指引又该如何做解?
我心下一慌,无比慎然地看向大和尚,他却面上毫无波澜地走到那公子身前,道:“贫僧法号一尘,乃本寺住持,不知施主此话何意?”
那公子听言一脸考究的神色,“哦,没事,只觉大师很像我昨晚见的一位故人。”
也弄不清楚那公子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要知道,如果他把昨晚的事抖露出去,大和尚就犯了欺君之罪,而我唯一的依靠也就这么没有了,说不准我还会被牵连其中,来个几年牢狱之灾也不一定。
故而,我理所当然的认为应该试探试探他,半晌间,终是横下一条心来,强装轻松,走到他面前晃悠着说道:“公子潇洒富贵,一身正气,自然不会与我们这样的人计较的哦?”
“若我果真一身正气,便自然不能作假。”那公子一脸戏谑地向我凑近着这般说道。
“公子难道没有听说过,善意的谎言吗?”我亦看着他,毫不露怯。
“善意的谎言……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公子终于直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说道。
大和尚进而看准上前道:“无量福慧,转转增胜。”
那公子轻哼了哼,再不过仰面大笑了两声,“一个假和尚,一个真小姐,有趣有趣!”
说罢,他便摇着扇子转身离去,“重铸金身事宜,稍后会有人来此对接,至于真真假假,我们三日后在建康城外,三里旷野见,不见不散!”
007 波澜现(1)
大和尚前两日一直都在忙着洽谈为佛像重铸金身的事情,而我,却一直都在担心着“假和尚”的话柄。
当时那公子所约定之期,便是今日。
“大和尚,大和尚,今日我们是不是要去城外的三里旷野应约啊?”
一早,我便推开大和尚禅房的木门,不管不顾地跑将进去问道。
谁知,我左找右找,就是没有看到大和尚的身影。
走出禅房,我总觉得奇怪得很,卯时还未到呢,不在禅房却能上哪儿去?
他又不是那种一心向佛的大和尚,寺中的早课晚课,十次里面能见到他去一次就不错了。
所以,我就只好随手拽来一个身边刚巧路过的小和尚,问道:“小师父,你知不知道你们住持现在哪儿啊?”
“哦,寅时三刻小僧在场地里晨练的时候,看到住持一个人出寺去了。”
恍然明了,原来,大和尚筹谋着丢下我,自己去了,那怎么能行,定要跟上去看看到底谈妥了没有。
“小师父,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我对着那小和尚道了谢后,便跑到寺中的马厩里挑了一匹良驹,不过是骑着它甩鞭往寺外扬长而去。
三里旷野,其实并不远,骑着马很快就到了,我还因为不识路的缘故,下马问了好几次路来着,前后加起来,白白耽误的时间大约也有一炷香了。
“白义!”
我驰越到大和尚与那位公子面前拉缰停下,并潇洒地从马背上跨将下来,却看到大和尚对我怒瞪着双眼,并如此大呼道。
“白义?”我望着大和尚,不解地重复疑问道。
“小姐,你骑得这匹可是良驹中的上等啊。”那公子亦上前指着我身后的那匹白马称道。
“我当然知道了,就是它好我才会选的嘛!”我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并转身侧手摸着那匹马额间的一簇金毛,在阳光之下特别闪耀好看。
“去去去,白义我都舍不得骑,你居然把它骑了出来!”大和尚快步走到我身旁拎着我的半边衣裳把我扔到了一边,自抚着那匹白马,满眼都是疼惜的样子。
“喂,大和尚,你有没有搞错啊,在你眼里,我居然还不如它?”我一时忿忿不平地从大和尚身后偷袭着推了他一下道。
可他却迎面回我一笑,反问道:“那你以为呢?”
大和尚真是欠揍,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心中的火气便莫名的不打一处来。
这时,那公子却抢站在我身前,和着稀泥道:“马虽是好马,但小姐的骑术也是天下无双的,敢问师从何人?”
我不过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道:“公子谬赞了,并无师从。”
“那就是无师自通了?”那公子继而又道。
“不是,因为我自小就在家中的马厩帮忙,所以自然略懂一二。”我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太仆家的二小姐居然会去马厩帮忙,也算是奇闻了。”那公子散开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扇子,轻摇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我又是好奇,又怕说漏了嘴,万一他是诈我的呢,那岂不是上当了?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知道。”那公子的样子就仿佛已将一切都了然于胸似的。
而又道:“哎,我有一个主意,方才我正与……一尘大师,聊到该如何一决胜负,正好,我对骑术也有一定的涉猎,若一尘大师不介意,便就让这位小姐代你与我一决胜负如何?若小姐赢了,关于大师之事,我绝对只字不提,若不才,我赢了,你们……今后就得听我差遣。”
大和尚到现在都还于一边摸顺着白义的毛,也不知是哪里惯出来的毛病!
但同时也点头道:“好。”
什么嘛,这两人就这么决定了?
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啊!
特别是大和尚,拜托,我还生着你的气呢!
算了算了,谁让我是“寄人篱下”呢?偏偏这个大和尚还是我现在唯一的靠山。
“哦,大和尚你要我帮你比赛可以,但我要骑这!匹!马!”我暗藏祸心地蹦跶到大和尚身边,一手指着白义昂头要道。
大和尚咬牙切切地盯着我,面色很是难看,踌躇了许久,方不舍道:“行了行了,借你行了吧!”
我当下奸计得逞,倒是宽心了许多。
那公子却从远处牵来一匹马,全身油棕,只在两眼之间的地方有一道闪电图案,我一看便知:“真是好马,”扭头又对着大和尚道,“看看,被比下去了吧,还不一定就赢呢!”
那公子于远处向我跟大和尚打着手势,叫我们到旁边那两颗大树那儿去,有了标志物,便可把那里当做起始点与终点。
围场一周。
嗯,挺公平。
转而,我与那公子已皆骑上马去,马蹄踏在青草上都是跃跃欲试。
大和尚当做仲裁于前吹哨,若我和那公子任何一人犯规,他自有权褫夺比赛资格。
空气越来越安静,我心里亦越来越紧张。
一声哨响——
我和那公子一同“驾”声而去,势均力敌,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虽已入了夏,但迎面而来的风却仍然是冷的。
眼见那公子快要超过了一个马头,我便甩起鞭子狠抽了那白义几下,瞬时间我就反超了他很多。
可能是刚刚的几鞭子抽得重了,那白义的速度已经快要顶过我的控制范围了。
于疾驰中,我似有似无地听到了从后头飘过来的声音——
“停……”
“停下……”
但我没有理会,依旧骑着白义朝前奔着,只尽量的握紧缰绳,夹紧马腹,因为这场比赛,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赢!
眼看着就要冲过终点,我努力的曲身回头瞄了一下,见那公子复追了上来,故而,我自又对着白义的屁股抡了一鞭子,只听白义嚎叫了一声,飞越着抢先踏过了终点。
然而,现在我却没有办法让白义停下,它只像发了疯一样的朝前面的石头猛撞过去。
我为求自保只能从它背上生生跳下,顺着山坡急速的滚了下去,虽天旋地转,但仍能感觉到半边身子像是被什么压制保护着,没有受到任何的刮痛。
可额头却是在滚动时重重的撞到了一块坚硬的大石上,一股分明的热流慢慢的从发间湿到了两颊,在不断的嗡鸣声里,我渐渐的失去了意识。
“给我醒过来。”
“快点,醒醒……”
“没事吧,她也太拼命了吧!”
迷蒙中,半知半觉的睁开眼,奇怪的是,眼前所看到的大和尚,还有那公子,居然都变成了一圈一圈的晕色,虽觉头痛欲裂,但也没有忘记对着大和尚道:“大和尚,我们赢了。”
大和尚脸上带着几道浅细的血痕,看着我感动地点了点头,“是,赢了。”
我笑笑,再而又向左道:“公子,你要信守诺言……”
说完,我便失了意识。
008 波澜现(2)
房内,正摇曳着的烛火忽明忽暗的晃在眼前,我嘴里一直不自觉的喃喃念着这句:“大和尚,我们赢了,你不用死了……”
隐隐地,我似是看到大和尚坐于床沿边,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又温柔地抬手反复试着我额上毛巾的温度,但开口却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你这傻子,又不关你的事,干嘛这么拼命呢?”
我仅存的一丝意识若隐若现,“靠山,唯一的依靠……”
大和尚凝视着我,一时笑了笑,微微低下头来,问我道:“我们认识也有几日了,竟还不知道你的闺名。”
我半眯着眼,随口回:“淼,淼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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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后,我于翌日清晨醒来,除了头还有些痛之外,其它地方好像都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本自觉是福大命大,直到我在房中转悠时脚下鬼使神差般的踩到了一缕挂穗才发现事情好像不是这样简单。
我好奇的退了两步,弯腰将这挂穗捡起,拎到眼前看了几番后,竟是感到熟悉的很,上面全部都是用金色与玄色的丝线相间着夹编起来,如此独特的配法……
我似是记得大和尚腕间戴得黑曜香串上似是有一个差不多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的,若不是他的,我反给了他,那原本丢失的那个人,岂不是要急坏了?
不过倒也简单,且待我想个法子试一试他不就知道了!
妙的很,房门刚被人推开,转头一看正好就是大和尚端着药碗进来了,“淼……”
嗯?
“淼”不是我的小字吗,大和尚是怎么知道的?
我故看着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大和尚假装无意地闪躲着我的眼神道。
“分明就有,”我抬手指着大和尚煞有其事地来到他面前,“你方才说了‘淼’。”
“‘淼’又如何?”大和尚继续闪躲着嘴硬道。
“‘淼淼’,是我的小字,我没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我一面说着,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和尚。
“哦,原来是你小字啊,淼淼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大和尚反身将药碗放于一旁的矮桌上,再回身过来对我如此说问道。
我自嘲的一笑道:“哪里是这个好意思。”
大和尚皱了皱眉道:“愿闻其详。”
我道:“真要说起来,话可就长了,皆因我刚出生时,有一个癞头和尚到我家门前来说我八字克亲,想化了我去,又说只有如此或许方能避免一场人世漂折,但当时我母亲正是家中宠妾,断然不肯,故此,那赖头和尚就出言道:‘既你们不肯那就必要给她起上一个压得住的名字,否则大小皆年岁不保。’所以我父亲便给我取了《法王寺碑》当中的‘炎炎烈火,淼淼洪波’里的‘淼淼’二字,可是最后我娘亲还是在我三岁那年去世了。”
大和尚听过原委之后,且叹了一声,“原是这个道理,这个意思不好,怎么就八字克亲了,定是那癞头和尚瞎说诓你们的,不想你爹娘还真信了,反正你现在也算是脱离那个家了,就改用我那个意思岂不是好?”
我轻笑着对他昂了昂头,逗挑打趣道:“哦,人家癞头和尚说的不对,你这假和尚说的就对了?也不知是谁在诓我!”
大和尚嗔愠地瞥着我,“是啊是啊,我这个假和尚昨晚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你一晚上,今儿一早还要被你这女人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一时嘴快,话漏了馅儿。
他眉目流转间,微露慌张。
想一想,关于昨晚的事儿,我竟一点印象都没存下,记忆在滚下山坡昏迷后就完全断片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照顾我也是应该的,我可是为了保住他的小命,才会从马上跳下来,滚到山坡底下的。
偶然间,我的眼光一下探到了大和尚的腕上,顿然发觉自己竟差点忘记了正事,“上次见你腕上的黑曜香串很是好看,能借我把玩把玩吗?”
大和尚只如弃履般的将那串子脱下腕来丢给我,“给!”
我拿在手上前后一比,便知我捡到的穗子就是大和尚这串子上的。
我掂了掂,就将那穗子与串子皆一道扔回给大和尚,“看来昨晚你真是照顾了我一宿,自己掉了东西都不知道,今天幸而是被我捡着了,若是明儿被别的什么人捡着了呢?还不知又要兴出什么风浪来,你可见过有哪个和尚腕上带着黑曜香串的?”
大和尚却是收起那串子,看了我一眼道:“这黑曜香串本是不打紧,可这矮桌上的药再不喝可就要凉了,到时,还要劳烦我帮你去热,不又是麻烦?你说对吧,淼淼?”
“你喊我什么?”他说完前半段的时候我便乖乖拿起药碗准备喝药,但当我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那刚入口的药,一时全都没忍住的喷了出来。
大和尚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只在旁边乐道:“淼淼啊,有问题吗?”
“问题是没有,但为什么我的名字从你大和尚的嘴里唤出来,就那么别扭呢?”而后,我抹了抹嘴上的药汁,又碎碎道:“还是个假和尚。”
009 波澜现(3)
磕拜、烧香、求佛、问签……
每日家出入寺中的善男信女,总是络绎不绝,一个个的却都是在重复着这些事情,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在求些什么?
我到现在才发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不明白求人不如求己,什么事情都是需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有收获的道理。
佛本就是授人以渔,如果自己不努力,每次单单只是想着天下掉馅儿饼这般的好事,那再怎么求都是没有用的。
“让让让……”
也不知是从哪里抬来的一顶华丽非常的轿子,正从寺门口大摇大摆的进来,而寺道两边本就狭窄,许多行人于旁躲闪不及,就被轿夫借力使力的撞了个人仰马翻。
我扫眼只见到左边的那个轿夫摇摇晃晃的将要撞倒一个无故站在寺道中央找着娘亲的小孩子,“娘亲,娘亲……”
我忙从石马背上跳跨下来,一把抱起那个小孩子,往一旁跑去,而那几个轿夫大概是眼前突然有一黑影晃了一下,四人便都乱了阵脚,将肩上的华丽轿子抬得左歪右倒。
气得那坐在里面的人直吼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个轿子都抬不好,天天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说着,那里面的人便将帘子一把掀开,我一面抱着怀里的孩子,一面扭过头去眯眼一看——
还真是冤家路窄!
那四个轿夫把轿子停下后,里面的人好像也看到了我,手指着这个方向,面上阵阵发青,“那……那……她……她……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才死了呢!作为太仆家的大夫人居然咒自己的二女儿早点死,你还算是个人吗?”我不过将那孩子放下牵着,再站起身来自对着大夫人评理道。
“李淼淼,你可真不要脸,一个黄花大闺女有家不回,居然躲到了这金粟寺来!”大夫人绕着我上下打量了一圈,语气蹩脚的大喊大叫道。
“家?我哪还有家,再说了,金粟寺怎么了?我每日于此修身养性,乐得自在,怎么?大夫人好似看不起这堂堂国寺啊!”我理直气壮的回道。
“呦呦呦,出去了几日,嘴皮子功夫见长啊!”大夫人伸手便如往日一般的在我额头上点指着骂道。
“我……”
我欲还嘴时,大和尚只从宝殿正门踏出来,“何人于此清净地喧哗?”
大夫人立刻敛了敛色道:“高僧见谅,本妇深知这小蹄子叨扰多时,正替您教训着呢!”
“你是?”大和尚眉宇之间,倒是不露声色。
大夫人满脸傲然的昂了昂脖子道:“本妇乃李太仆家的大夫人。”
“那方才你教训的便是你的女儿咯!”大和尚顺水推舟的问道。
谁知大夫人嫌恶的瞥了我一眼后,又往旁边隔了两步,“这小蹄子才不是我的女儿呢!”
“是看出来了,确实不像!”大和尚微微笑道。
“就是,跟她娘一样,一脸的狐媚!”大夫人翻了个白眼道。
“既如此,这位夫人方才又是以何身份在本寺中当众羞辱于她呢?”大和尚明明白白的当着围起的众人向大夫人问道。
大夫人一时语塞:“本夫人我想教训就教训,关你和尚什么事?”
大和尚道:“本是不关贫僧的事,但你在寺中如此,扰了修行的清净,就关贫僧的事了。”
这大和尚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帮着我,不错不错!
“你这大和尚我看是被她那个样子给迷住了吧!”
这话我听着甚是恶心,刚想上前理论,却被大和尚拦了下来,左右在场的众僧皆道了一句“善哉!”后,大和尚方道:“好歹这金粟寺也不是别的什么小门小寺,而是国寺,如何容得你一介妇人这样放肆,在寺中大吵大嚷不说,还撞倒了寺中许多于此上香的行人,其中还包括老弱和妇孺,这笔账贫僧该替他们一道跟你算算!”
“算!你想怎么算?”大夫人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样子。
“道歉,当众道歉此事算完!”我从大和尚身后跳将出来道。
周围围着的一干行人,皆起哄道:“道歉!道歉!”
“道歉!道歉!”
“道歉!道歉!”
“道歉!道歉!”
……
大夫人却甩起脸子不认人道:“我呸!我堂堂太仆大夫人,出身万贾之家,给你们道歉,谁给你们的脸啊!”
010 波澜现(4)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是啊,不是亲生的女儿就得给你这样羞辱啊!”
“太仆家的……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她家的那个大女儿叫茯苓的,每日都在酒肆中喝的烂醉,酒品还差。”
……
我一时心中有些发毛,生怕这人那晚也在,现下反把我与大和尚认出来,故而自把头更低了低。
又却好在大夫人那张不管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的嘴太过讨厌,一下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编排我太仆家的女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狗改不了吃屎!”
想想看,每日都跑到那种酒肆中砸万金喝酒的人能有几个受得了这种闲气的?
那人一下就被激怒了,“你这臭婆娘,摆人的道子,自己长得丑也就算了,生出来的女儿也跟着丑,看你和你女儿就知道那句俗话说的没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臭婆娘的女儿丑一窝,我可真为太仆老爷感到伤心,娶了你这么一位大夫人,了不得啊了不得!”
我正在旁边听得“咯咯”笑着,不想抬眼只见大夫人扒过众人,跳着脚却要走,我自上前拦道:“站住!”
大夫人不得不勉强停住,只没好气的对我吼道:“你又想干嘛?”
“你不向我道歉可以,反正我也被你骂了这么多年了,但你必须要跟我娘亲道歉!”我向下指着地道。
“哦,你说那个狐媚子啊!我偏不!看你能把本夫人怎么样!”大夫人站在我面前悠然的抱臂冷笑道。
我直直的瞪着她,一怒之下,便转身入了宝殿当中,从问签桌上拿起一方石砚,跑跨出去想都没想的直接连砚带墨全部砸泼到了大夫人的脸上和身上。
大夫人立时便倒地哭嗓道:“杀人啦,和尚寺杀人啦!不得了啦,救命啊!”
我再又不管不顾的上前,狠狠的踹了大夫人一脚道:“你千万不要错认了,现在踹你的是我,方才砸你的,泼你的也是我,不要牵连到无关的人身上!”
远处,丫鬟小玲循声跑来。
此时,大和尚一把就将我从大夫人身旁拉了过来,以一种凌厉的眼神警告了我之后,而对着地上的大夫人道:“这位夫人,请你就此作罢吧,你的所作所为,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再这样闹下去,到时到了官府那儿,你也是讨不着好的!”
“官府?对啊,我要去官府告你们,你们给我等着!”大夫人浑浊的眼珠在那带着几颗眼屎的眼眶中转了两圈道。
小玲扶起大夫人,大夫人却反瞪了她一眼,训道:“叫你在寺门外守着,谁让你过来的!”
小玲低头道:“奴婢听见这边声响,怕大夫人吃了亏去。”
大夫人翻了翻眼珠,低喝道:“下去!”
小玲退下。
大夫人回脸过来,着重指了指我道:“李淼淼,你给我等着!”
又恶声对大和尚道:“还有你!”
大和尚微微一笑,悠悠道:“贫僧恭候。”
大夫人不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只重新端上架子,转身步步离去。
而后——
“妞妞,妞妞,原来你在这儿,让娘亲好找,下次别再乱跑了!”
我救下的那个小孩子一下便扑到了她娘亲的怀里,“娘亲,是那个姐姐救的我!”
那清秀妇人牵着孩子过来连声向我道谢,“多谢姑娘相救。”
我回道:“小事。”
待人群散尽后,我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跟在大和尚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和尚,你说大夫人不会真的去告官吧?”
“会啊,我看她那个样子就会。”大和尚边走边无所谓地说道。
“那怎么办啊,官府大人跟我爹的关系特别铁,大夫人如果真去告,那我们不是完了?”我焦急地念叨着。
“现在知道急了,刚才不还大言不惭的在那儿说踹她的是你,砸她的是你,泼她的也是你,不要牵连到无关的人身上吗?”大和尚一般的打趣我道。
“我是不想连累金粟寺嘛,也不想连累你,你本是好意救我,若祸及于你,我悔不当初!”我自噘着嘴懊悔地说道。
“好了,你放心,只要你不再给我惹事,我便自有办法。”大和尚说完,嘴角便现出了一抹神秘的勾笑。
011 波澜现(5)
不得不说,大和尚猜得很准。
今儿一早寺门口便有官府派来的人说有封口信要给大和尚,我估摸着十有**就是昨天大夫人那事。
真受不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大夫人这样的人,把嘴一张就只会到处乱说话,她不要那张老脸,我还要面子呢,就算我也不要面子了,那金粟寺呢?大和尚呢?
再怎么说这金粟寺也是国寺啊,脏水被她泼了一盆又一盆,凭着这么闹,那还得了?
对了,昨晚大和尚不是说他有办法的吗!
我倒想看看,大和尚究竟有什么法子?
“大和尚,大和尚?”
我走到廊上,扒在木门后头,将头伸长出去往大和尚的禅房里探了探。
咦?人呢?怎么没有啊?
“喂,你要偷东西啊,在这儿干嘛呢?”
突然间只感觉后脑勺好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敲了一下,我抖了一个冷机灵便回手扇了过去,当看清是大和尚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收手了,在一道清脆的“啪”声过后,我很是不好意思的收手上前问询道:“大和尚,你……你没事吧。”
大和尚不过是捂着脸道:“你认为呢?”
“那谁让你从我身后敲我后脑勺的嘛,我这是正当防卫。”我小声解释道。
“那你又干什么要扒在我门边呢?”大和尚怨愤的看着我反将了我一军。
我的目光渐渐地低了下去,盯着自己因紧张而互相缠绕着的手指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法子对付大夫人嘛,今儿一早官府不就来了口信了吗,肯定是昨天那事儿。”
大和尚翻脸不屑的对着我道了一句:“小聪明!”
这话说得。
我是小聪明,那你是大智慧吗?
“走吧!”大和尚又抬手轻拍了一下我正发着愣的脑袋说道。
我跟在他身后问道:“去哪?”
“当然是官府了,你惹的事自己不要去出面解决吗?”大和尚侧过脸来朝我问道。
“什么叫我惹的事啊,大夫人昨天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是个人都想教训她好吗?”我亮声为自己开脱道。
“别人教训她可以,你就不行,再说了,别人只是逞口舌之快,你呢?昨天那砚台是不是你砸的?那墨是不是你泼的呢?最后的那两脚又是不是你踹的呢?”大和尚咧着嘴向我问道。
我虽然赖皮,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我倒还懂,而且大和尚现在不是正要与我一同去帮忙解决此事么,也算是可以了,故我承认道:“是是是!”
到了官府门前,大和尚再三交代我道:“等会儿进去,你别说话,一切见我眼色行事,明白吗?”
“知道了,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我委曲求全的出声后,大和尚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便领着我进去了。
“大人!就是那个小坏蹄子连着那个大和尚一同欺负于本夫人,快将他们定罪!”
刚走进去,就听到大夫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厅堂。
“大夫人,您能不能安静点,别吵了!”我这话出口的太快,一时忘了大和尚方才于门前的交代,不过暗暗的回头看向大和尚。
大和尚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就乖巧的退到了他的身后。
堂上的大人道:“诸事尚还未清,不过刚才这小丫头说得也对,大夫人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说话声音稍微低一点为好,本官这一早上也算是领教了,现在头确实被你搞的痛的很。”
“大人!”大夫人又是一声尖锐的喊声。
堂上的大人一手托着头,一手摆了摆道:“行了,行了,本官自有公断!”
大和尚摸准了时机,抽身走上前来道:“大人,昨日这位夫人公然辱骂国寺不知该当何罪?”
堂上的大人听言打眼仔细一瞧——
见大和尚一身上下的御赐袈裟、御赐金钵、御赐念串、御赐持杖。
哪里还敢再多说一句。
恭问道:“你是金粟寺中的住持一尘大师?”
大和尚应道:“正是,”进而又添了一句,“别的皆可不提,就是这御赐持杖,倒可上打奸臣,下处恶民,不知大人今日可想……”
大和尚还没有明说,堂上的大人便已连连否认道:“不不不。”
“大人!”大夫人看着声焰倒是消下去了很多。
“李杨氏,此时皆系于你,但念在你为太仆夫人的份上,暂免你之罪,若有再犯,二者并罚!可听清楚了?”
大夫人不服道:“大人,这不对啊!”
“你闭嘴,本官断案,还有你插嘴的份儿吗?如若再不退下,本官就要赐你杖责之刑了!”
大夫人见着堂上的大人有些愠怒了,这才肯恨恨的退将下去,不再胡搅蛮缠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真的对大和尚心生出了敬佩之心,“大和尚,你真厉害啊,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就把这事儿给解决了。”
大和尚舒了口气道:“哪里是我厉害,是这身金装厉害,要佩服你就佩服它吧!”
大和尚抖了抖自己的袈裟,我伸手悄摸摸的碰了一下,“滑滑的,挺好看,不过你这身衣裳也不是经常穿啊,今天你能把它亮出来帮我,也是对我不错了。”
大和尚白了我一眼,“你知道就好,以后别给我惹事了。”
我与大和尚正聊着,突然就被一个从翠红楼里踉踉跄跄绊出来的男子撞到了,我还未说什么,那男子却先骂道:“死丫头,走路不长眼睛啊!”
大和尚一把扶住我,挺身而出道:“贫僧明明看到是你先撞的她!”
那男子靠在墙边,指着大和尚,边吐边道:“死和尚,死秃驴!我堂堂……算了,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大和尚不过待他往前离去时,从后头抬腿踹了他一脚,那男子意料之中的摔了个人仰马翻,再于地上滚了三滚,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吓得屁滚尿流。
我与大和尚看着他这个怂样,一时双双笑得肚子都痛。
012 若为孤星是为谁(1)
“你说今年奇怪不奇怪,前儿不是刚有人用万金来给我寺的佛像重铸了金身吗?”
“对呀!”
“现在宝殿上又来了一个人说要给我寺重铸一个更奢华的金身!”
我一时竖耳听着很是好奇,便也来到了宝殿之上想要一看究竟。
“一尘大师,听说前段时间有一位公子来到这里给你们金粟寺的佛像重铸了金身,可有此事?”
诶?
他不是昨儿晚上被大和尚踹到地上打滚的那个人吗?
“小师父,小师父,上面那个穿着锦绣纹衣的公子是何来历啊?”我随手戳了戳旁边的小和尚这般问道。
“他呀,他是当朝二皇子。”那小和尚缩头缩脑的对我说道。
“二皇子?就这种资质?”
我满脸上都写着震惊。
“你可别小看了这个人,今儿早上我们都看到了,他可是坐着皇家轿撵来的,你看,现在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方才还叫他二爷来着的。”小和尚说着便指了指宝殿里面的人。
还好他昨天晚上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要不然岂不是又得罪了一尊大大的“活佛”!
“阿弥陀佛,本寺的佛像前段时间已重铸过金身,此乃百年开光之物,短期内不宜再动。”大和尚与那二皇子面对面站着,却丝毫不露怯色。
“那一尘大师的意思就是领我三弟的情,倒不给本小爷面子喽?”那二皇子只痞里痞气的围着大和尚绕了一圈道。
三弟?
他说得三弟莫不是那个跟我策马打赌的公子?
我的天!
这下篓子捅得有点大。
不过,上次那个公子与眼前的这个二皇子相比起来,简直要好太多了,他既承诺了我与大和尚,应该就会言而有信的吧,毕竟是“君子之约”嘛!
“王爷,金粟寺乃出家人的清修之地,凡事皆要讲个先来后到的道理,还望王爷不要误会贫僧的意思。”大和尚不偏不倚地说道。
“说来说去,小爷我今天就是铸不了这金身了是吧?”那二皇子掸了掸衣裳上头沾染到的些许青灰,略带挑衅地说道。
大和尚将手里的金钵放于一旁的供台上,合十道:“是。”
“行!”二皇子仰了仰头道。
行?他会这么好说话吗?
依我以往在家中历人的经验来看,越是龌龊的人,就越是难摆脱,像他这样的,不算数一,也是数二,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打发走!
“不过呢,你不让小爷铸,陛下就必定不会高兴,过几日又是陛下寿辰,陛下这一不高兴,一尘大师应该也明白会是怎样的后果了,哦?”
我就知道!
这简直就是**裸的威胁!
大和尚,你一定要挺住啊,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贫僧想来,陛下应是这世上最明事理之人,更是尊经重道,若陛下知晓当中缘由,必然不会咄咄相逼的!”大和尚只浅浅一笑,以退为进道。
“既如此,那便算了,不过,本想重铸国寺金身当做父皇三日后的寿辰贺礼,而今却生生错失了,不知一尘大师可能提点于小爷一番?”
这二皇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讹了大和尚一笔不说,倘若三日后这份礼无恙送出,那么这孝顺儿子的名头自然就是他的,但若到时这份礼出了点什么问题,那么所有的差错则便全是由大和尚替他顶着。
稳赚不赔!
“此事终归孝道二字,不论送什么,陛下都会是开心的,这话……贫僧倒也说不好,不如就交给这金粟寺中的各方神佛来决定罢。”
大和尚还是厉害,这种法子都能让他想出来!
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这些佛像都是死的,该如何决定啊?”二皇子环顾了一圈自又问道。
“王爷此话差矣,这各方神佛可正都看着你呢!”大和尚摆出一副玄乎其玄的架势对着那二皇子唬道。
“你就说怎么决定嘛!废话那么多!”二皇子突然就变了脸色,不耐烦地斥言道。
大和尚不过是从供台上双手捧下一罐签筒递给二皇子,“劳烦王爷掣一掣,便就有答案了。”
二皇子不情不愿的接过那签筒,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随意的掣出一根签来,自有气无力地念道:“什么什么,三春过尽,什么东西啊?”又转头问向大和尚,“这什么意思啊?”
而大和尚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家伙,他当下怎么会懂得解这个签嘛!
“这……意思就是……”
大和尚自还在踌躇间,那二皇子也不知怎么的就从蒲团上弹起来道:“哦!我明白了,‘春’嘛,不就是女人嘛!这签的意思啊就是你们寺要帮小爷我挑个女子送给我父皇!”
我不由的想,这二皇子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这么清奇的呢?
正当我还在心中鄙视于他的时候,二皇子却突然的反指向我站的这块地方道:“那个小妮子长得不错,就她了!”
我一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象,只伸出手来指着自己莫名的向那二皇子确认道:“我?”
013 若为孤星是为谁(2)
那二皇子一脸轻浮的看着我,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对,就是你!”
还真是见了鬼了!
我只默契的与大和尚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意味深长的反问道:“王爷,你确定吗?”
“这有什么可不确定的?”那二皇子满脸的不以为意。
“王爷有所不知,这女子之所以会在本寺常住,就是因为她的八字不佳。”大和尚这话看似是在提点那二皇子,实则却是与我一唱一和。
“哦?如何不佳?”二皇子听到这个缘由后,有些动摇地问道。
“天煞。”大和尚随便想了个由头回道。
“何为天煞?”那二皇子进而又问道。
大和尚随即解道:“天煞即为劫煞加孤辰寡宿,隔角星叠加,阴阳差错,属刑克,刑夫克妻,刑子克女,丧夫再嫁,丧妻再娶,无一幸免,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六亲无缘,刑亲克友,孤独终老。”
大和尚这番话说得连我都被吓到了,还算似模似样。
不过……若此事传扬出去,那我以后的名声不就全毁了么!
如此,哪还有人会愿意跟我在一起啊!
也罢,不要想那么多了,还是得先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
我可不想真的晚年凄惨,继而老死宫中!
那二皇子被大和尚唬的连退了两步,如临大敌般的上下打量着我,惊叹道:“天哪,这小小女子,怎么会有这么硬的命格啊!以后谁若娶了她,那不等同于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吗?”
“正是因为如此,这女子才会被家人扫地出门,来到贫僧这金粟寺中避难。”大和尚于旁更加码说道。
大和尚今天这招釜底抽薪用得算是炉火纯青,抽得我连底子都没了。
二皇子此刻自陷入了深深的为难之中,“那该如何是好?”
“王爷若执意想让此女进宫,本寺也可……”
大和尚后面的半句还未出口,便被那二皇子决然打断道:“算了算了,她命格太硬,万一经我手送给了陛下,反祸及小爷自身就不太好了。”
“王爷此话说得甚对!”大和尚出声有意恭维道。
“既送不了女子,那我该送什么好呢?”那二皇子想了一下,看来没什么头绪,复而转头对着大和尚问道,“大师可有解了?”
就凭二皇子那个猪脑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会信的,只要想个既不得罪人,又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就行了?
故我道:“说来说去,二爷其实就是想在陛下大寿那一天于声势上略胜三爷一筹罢了,可是三爷已经抢先重铸了金身,而金粟寺的佛像于短期内又不能再铸,唉,真是麻烦啊,不过呢,小女子有个法子,不知二位可想一听?”
大和尚道:“洗耳恭听。”
二皇子道:“说来听听。”
我于这两人的面前扬了扬眉,背手道之:“三爷是重铸了佛像金身嘛,那二爷就请那放置佛像的所在,当中的住持不就好了!”
但二皇子还没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只问道:“什么意思啊?”
我无言想,可真够蠢的,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
一时间,气氛变得无比的微妙。
大和尚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那二皇子,自是解围道:“这女子的意思是,让王爷在陛下的寿宴上请贫僧前去洗度洗度,有益陛下,更有益皇宫的洁净。”
那草包这才幡然醒悟过来,“是这个意思啊,嗯……”
而后又考虑了半晌方接着道:“好,就这么定了,到时自会有人来接,记得在陛下的面前多说点小爷我的好话。”
这人脑子不灵光,歪心思倒挺多,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临走时,还瞥了我一眼,且在我身边甩下了这么一句话:“天煞孤星,以后说话记得说清楚点!”
什么?
到底是我说得不清楚还是你自己太蠢,竟一点儿都认不清吗?
居然跟我说这种话,谁给你的自信啊!
是你那髻上插的两朵绿花,还是你脖子上挂的那只金猪啊?
我不禁站在原地起意念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那二皇子刚走出两步又回身来朝我问道:“你说什么?”
“哦,不对,是猪粪,”我假装无意的侧过头去,“没什么,王爷走好!”
大和尚将那二皇子送走后,回来戳了戳我的额头,“你呀,怎么什么都敢说!”
我却理直气壮道:“我有说错吗?”
大和尚也是拿我没办法,“错倒没错,就是没规矩,容易惹祸上身。”
我堆笑,安然道:“没事的,反正他也听不懂。”
014 禅意起(1)
“无聊啊,无聊啊,好无聊啊,简直是太……无聊了!”
我正趴在石桥栏杆上眼里看着鲤鱼,嘴上却是一番哀叹。
忽听到身后好像是大和尚的声音:“你撅在这儿干嘛呢?”
回头一瞥,见确实是大和尚,只道:“你不会看吗,不就是看鲤鱼呗!”
大和尚疑惑道:“看鲤鱼?”
我回道:“是啊,你看它们在水面上扑腾着多快乐,我就没有它们那么快乐了!”
大和尚也走到栏杆边上低头向下瞧了一眼,笑道:“你又不是鱼,哪里知道它们是快乐的呢?”
我想了想,说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它们是快乐的呢?”
大和尚自是又道:“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而你本来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它们的快乐也是可以确定的。”
我复了然道:“大和尚,这话扯远了,我们应该回到最初的说法,你问我:‘你不是鱼,哪里知道它们是快乐的?’这句话很明显说明你很清楚我知道,那么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我是在这石桥栏杆上知道的。”
大和尚于旁脆声道:“不错嘛,你竟然还知道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故事。”
也不知道他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这才回嘴道:“你以为我跟我大姐一样的不学无术吗?”
大和尚听言,只抱臂若有所思道:“看你这番光景,太仆府也不像是会帮你请教书先生的样子。”
我昂头道:“他们不帮我请先生,我难道不能自学成才吗?”
大和尚似笑非笑:“自学成才?”
我反问道:“你不信?”
大和尚翘了翘嘴角,“还真有点不信!”
居然被大和尚轻视了!
不能忍。
我只皮笑肉不笑道:“大和尚,我跟你说啊,我呢,还被拘在家里的时候,早上挑水砍柴,下午烧火洗衣,但等入了夜,我便会偷偷的从窗户上爬到我爹的书房里,三千书海,我随便选,随便看,想想那个时候,过得可比现在充实多了。”
大和尚眯眼看着我,再问道:“那为何我寺三万藏书,你却不曾翻过一本呢?”
我解释说:“我对佛经才没有兴趣呢,而且那个藏经阁门口有人把守,我怎么知道能不能进去啊!”
别我糊里糊涂的擅自闯进去后,又告诉我惹出了什么祸事来,连着被你说,我才不要呢!还是规规矩矩的好!
我刚说完,大和尚自一声不吭的,拉起我便下了石桥。
我拖赖道:“喂喂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大和尚严肃道:“藏金阁!”
我畏缩道:“不要吧,我不想惹事!”
大和尚继续板着脸道:“我堂堂住持,还没有权利带你去藏经阁一观吗?”
我愣了一下,“你这话,我不明白。”
大和尚却直接道:“你不用明白!跟着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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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和尚一起走入藏经阁中,几丈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的摆着各式大大小小的书籍——
有素锦的,有五彩的,有皮封的还有线封的……
周围四壁皆是金漆图层,就着烛光将这藏经阁照得异常煞亮,当下晃得我竟有些晕晕的。
“我想告诉你的是,这藏经阁中并不仅仅只有各类佛经,还有武学典籍、诗词歌赋、历史话本等等等等,你若想看,拿着我的通牒,随时都可以进来。”
大和尚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金红相间的卡册递给我。
我缓缓地接过,“大和尚,这又是为什么?”
他道:“一来,是成全你的好学之心;二来,也是成全了我自己。”
我还是不太明白的摇了摇头,但我也不想明白,就算明白了又怎样?
做人嘛,还是难得糊涂来得比较快乐。
因而,我便转移了念头,回身从自己能够到的地方随便的抽出了一册书,上面写着《乐府集录》,“乐府诗我读过的,不好不好,我不喜欢,什么‘孔雀东南飞’都实在太过让人伤感。”
大和尚于旁听此幽幽出声道:“那你再重选一本便是。”
我自“嗯”了一声,就将手中的《乐府集录》放回了架上,而又看中了一本我自己够不到的,便抬手指着并对大和尚道:“我想要那个!”
大和尚一笑后,不过轻易的将它抽出飞扔给了我,“接着。”
我从空中双手抓到它后,只赶忙翻正过来,看到“田园”二字,欣喜道:“这个我喜欢!自由!舒畅!”
大和尚听到是这本后,亦抬步走过来,看着道:“这本我也喜欢!”
我侧脸望了他一眼,问道:“何以喜欢?”
大和尚回道:“向往。”
015 禅意起(2)
还有一日陛下的寿辰就到了,也就是说,大和尚即日便要入宫去。
我近两日间也有一搭没一搭的从一些小和尚口中得知当今陛下的这次四十大寿,乃是难得一遇的皇家喜事。
如此一来,就也难怪宫中的两位皇子会前后脚的来到金粟寺抢着要为佛像重铸金身了!
因为无人不知,自南梁五年时四皇子早夭以致贵妃悲伤至极薨逝后,陛下便开始一味的沉迷于悟佛而不可收拾,一生中最重讲经尊道,余者皆在其次,幸好早年留下的二皇子与三皇子现都已顺利的长大成人。
据说南梁三年时,贵妃入宫隆承盛宠,与陛下恩爱有加,仅月余,便晋封为贵妃,四皇子出生后,陛下十分看重,更为此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举行颁布皇第一子诞生诏书的隆重庆典,之后更是大赦天下。
真是令人惋惜!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亭子里,一面想着这档子事儿,一面伤感的悲叹着。
“唉!”
“唉!”
“唉!怎么会这样呢?”
“唉!真是太不公平了。”
……
“什么不公平啊?”
听来,也只有大和尚了。
皆因前两日大和尚在二皇子面前诌出我是“天煞”命格的这个说法,且又在寺里很快的传开了,所以那些小和尚现在看到我唯恐避之不及,怎么会主动来跟我搭话呢?
“我在想陛下的事情。”我努了努嘴,背着出声说道。
大和尚诧异的问:“陛下的事情?”
我回头道:“对呀!”
大和尚又道:“你在想陛下哪方面的事情啊?”
我答道:“情事!”
大和尚重复道:“情事?”
我站起来,想起又叹了口气道:“我听见小和尚们这两日都在说当年陛下、贵妃还有四皇子的事,真是一场悲剧。”
大和尚只对我沉声道:“这事可是禁言,私下说说也就罢了,以后若在人前千万不能提起,以免落下什么把柄。”
我疑惑道:“禁言?为何?”
大和尚解释道:“我听前任住持说因为当年陛下是要于寺中出家的。”
我忙问道:“然后呢?”
大和尚继续道:“后来前任住持正要为陛下剃发时,被太后当场逮了回去,在那位子上一坐便到了今日。”
我茅塞顿开道:“原来如此,这样看来,其实陛下也不容易,我突然能够理解他了。”
大和尚抿嘴笑了一下,“一边是责任,一边是真心,对于当时的陛下来说,总要辜负一个的。”
我在大和尚面前抻了抻膀子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真想看看陛下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很少有帝王会是像他这样的情种。”
大和尚只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我侧眼看着他,脑中似有金光忽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转上心来,“大和尚,你过两日不是要进宫吗?”
大和尚瞥了我一眼,不过左右躲闪着道:“那又怎样?”
我泼皮的拉住大和尚的衣袖,死皮赖脸道:“带我去嘛!带我去嘛!”
大和尚断然说:“不行,你可有见过和尚带着女子入宫讲经洗度的!”
我振振有词的说:“陛下不是特许国寺住持可以带人入宫讲经洗度的吗?”
大和尚为难道:“陛下说的特许对象是和尚!”
我呛言道:“你不也是假的?”
而后想了想又道:“对了,大和尚你不是会易容吗,你也给我易一易啊,我不说话,就没有人能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