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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夕幼     沧泱尘txt下载     沧泱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81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6)

    送走太医,我只领了秋思一道出门闲逛,说是闲逛,倒还不如说是由于方才太医告诉我的事情让我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就连偌大的婉仪殿都让我觉得憋闷,看着秋思、冬雪我不免心痛,骗我至今,想来也都娴熟了,却又看着她们一心对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待她们才好,因而只得要出来透透气。

    阳光这样灼热,刺痛了我的双眼,不由的抬手把绢子遮在额头,似乎后头是有人顶着烈阳过来,我听到了鞋底踩在一地脆叶上的“咔嚓”声,如璞玉般碎裂成渣,再迎风扬起被细细碎碎的卷入浩荡半空中,一径低着头朝前走,后头的脚步也继续跟着,不曾停下。

    秋思低声提醒,“娘娘,后头是宁亲王。”

    我听了淡淡一笑,驻足回头,语气懒洋洋问道:“宁亲王可是同路吗?”

    他未看我,只轻笑道:“是,”顿了顿,“同路,不知可能与娘娘共走一段?”

    目光所及处,宁亲王穿着蟒灰色的项银细花纹底锦服,大片的莲花纹在薄衣上头若影若现。一根落银簪束着一半以上头发高高的遂在脑后,颜色就像一池浓得化不开的墨。他玩世不恭的眸色神情下像是深藏着难解的结,幽暗森森,竹影错杂,就这样似笑非笑的凝立在那里。

    我点头,“当然可以,”又朝着身侧的秋思望了一眼,“你去后面跟着。”

    秋思了然,“奴婢明白。”

    宁亲王缓步过来,走在我身侧,“娘娘还真是好兴致,若换成是小王,绝然无法如娘娘一般闲逸。”

    我无奈一笑,“不然该怎么样呢?哭天抢地吗?”一面朝前走着,一面轻摇了摇头,“宁亲王可是不常入宫的,今日可是陛下召见吗?”

    他一扬眉毛,“娘娘或许对小王为人有什么误会,非要陛下召见,小王才会入宫吗?”

    我好奇问:“那么宁亲王能告诉我,你是怎样的为人吗?”

    他一拍脑袋,笑得刻意,“差点忘了,娘娘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女孩了,”眼眸望向远处嶙峋假山,轻轻一叹,“关于小王的风言风语多了,不过大多都是道听途说,只有一点,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眯眼问:“哪一点?”

    他抿唇笑道:“玩世不恭,”又道,“浪子终究是浪子,即便做了几件有血性的事情,也改不了本***子是永远不会回头的。”

    我好笑道:“宁亲王真是有意思,哪里有人这么说自己的,难不成你就不怕日后整个建康城中的闺阁小姐听了你的名声吓得掉头就跑吗?”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不已经是这样了吗?”朝前大跨两步,展了展臂,“天下之大,并非只建康城中有窈窕淑女。”

    我在后头跟着,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忽忆起初次见面时,他对我说得话,定一定神,幽幽开口道:“你早就认识我。”

    他脚步一顿,回首嬉笑道:“娘娘说什么,小王竟一时听不懂了。”

    我站住,看着他说:“南梁二十三年,你被陛下逐去文山州,在这之前,你我应该是相识的,”眼中微热,我嘴角硬生生勾出一抹笑来,“我初次见你时,你言语间的惊讶便就让我有所察觉,后来公主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既然我与公主、陛下、沧泱都是相识的,那么与你,也必然是相识的。我说得对吗?”

    他面色微微愕然,“你见过沧泱了?”

    我点头,“见过。”

    他又问:“你可是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我摇头,“没有,”歇了半晌,又道,“我只是在拼凑记忆罢了,我不想不明不白的活着。”

    他本燃起火焰般炯炯的神色,终还是慢慢暗淡了下去,“拼凑的记忆都带有主观的色彩,并不真实,况且陛下说得对,叫你知道那些灰暗往事对你不一定是好事,你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我怔怔的站着,反问:“好?”过了一会儿,我讽刺道:“像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这叫好?不知道自己是谁,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这叫好?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知道是谁,这叫好么?”

    他怆然一笑,“有的时候,有些情况,亲人还不如陌生人。”

    我问:“什么意思?”

    他拍了拍我的肩,“如果你知道以前你的亲人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一定会觉得有这样的亲人还不如没有。”

    我不解,“怎么会呢?”

    他笑,“你有一个姐姐,后来做了小王的王妃,你们的感情并不好,因为你是庶出,亲娘又早逝,阖府上下都把你当做丫鬟一般使,她经常会在小王面前对你冷嘲热讽,仔细想想,的确没说过你一句好话。”

    “她可以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她无义。”

    我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

    他嘴角的笑容却似乎是在讥讽着我,“你的确没有对她无义,你们用她的命换了我一条命。”

    我疑惑,“我们?”

    他道:“是啊,你还有陛下。”

    我蹙眉,喃喃道:“原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入宫。”

    他目光扫过我面上,“你是入宫了,不过好像是被迫的,也没有封妃,更没有名分,”他深深一叹,“不过,又好像不是陛下不给,而是你自己不要,因为这个事情闹了好大一阵子,后来我走了,就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了。”

    恍若有森冷的风凌厉刮入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带了白蒙蒙的氤氲之气,我也不知什么缘故,只是听他说起,心里一阵抽痛,“王妃,是怎么死的?”

    宁亲王环视一周,袖着手冷笑道:“重要么?”

    我忙道:“当然重要!”

    他眸光凄然,声音低微,“烧死的,是被你们烧死的,满意了吗?”

    我问:“在哪儿?”见他不明所以,又补充问:“她在哪儿被烧死的?”

    他吐出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悲伤,许久,才缓缓道出三个字来:“紫宸宫。”

    我迷惘,“紫宸宫?”摇一摇头,“我从未在宫中见过这个宫殿,你可是记错了?”

    宁亲王轻哼一声,横眉不语,半晌后,才道:“紫宸宫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可怕的晚上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怎会还有紫宸宫?”

    我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他看着我冷笑道:“说实话,我不怪你,也怪不了你,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四个字,她那样待你,我那样待你,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又问:“你怎么待我?”

    他凝视我道:“反正你记住,我不是个好人。我没有善待过你,也没有善待过你大姐。”

    我淡淡一笑,“你不是个好人,却也不是个坏人。只是人有点傻罢了。”

    他问:“何以见得?”

    我含笑道:“我明明知道我失忆了,还在我面前这样全盘托出,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不是傻是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你许多话就已经说漏嘴了,后来,还一直装作不知道,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是傻又是什么?”

    他松出一口气,“傻人有傻福,”唏嘘一声,“多年前,罗熙登基时,我心里不服却也无法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弟弟登位,现在方才幡然醒悟。”

    我笑,“醒悟什么?”

    他道:“帝王一点都不好当,一点都没意思,整天斗来斗去,防来防去的,要为了利益娶一堆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在眼皮下摆着,权衡利弊,身心俱疲,帝王做久了,人心里就没有信任了,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甚至还得防备着自己身边的女人。”

    我笑了笑,“你说得不错。”

    他眉毛一斜,“怎么?你现在后悔了?”

    我问:“我后悔什么?”

    他垂眸,“陛下之所以是陛下,当年你和沧泱可是头功啊!”

    我默然半晌,神色仓惶,“什么?!”

    他轻叹道:“他当时可是众望所归,你和沧泱可是一股在背后支持他的潜在势力,也因此,就连你爹,你亲爹,当年的李太仆也明里暗里的帮了他不少忙。”

    我忙问:“你说什么?我亲爹?他在哪?他现在在哪?”

    他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也不用这么关心你这个亲爹。”

    我问:“为什么?”

    他道:“你以前可是对整个太仆府没有一丝眷念的。”

    我又问:“为什么?”

    他道:“听你姐姐说起过,你自小到大过得凄惨无比,你这个亲爹看在眼里也就像没看到一样,甚至建康城极少有人知道太仆府里还有一个二小姐,所以,你从不叫他一声爹,只叫他老爷,也算是有气性吧,后来据说你是被大夫人毒害,连夜抬出府中拉到祖坟去埋葬,结果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被沧泱救了,他当时可不是现在这样,他当时可是国寺中的住持,有官职的。”

    我蹙眉,脑中纷乱如麻,“这太乱了,太乱了。”

    他一笑,“还有更乱的呢!”

    我拽着他的衣袖,“是什么?”

    他看着我道:“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

    他道:“沧泱救你也并非是一时兴起或是善心大发,当时我有查过,他本就是想利用你,却没想到半途你居然醒来,还引来了一群狼,我猜或是大夫人给你下毒时,一时手软,药量少了,才叫你居然半路上就醒过来了,他本是应该在祖坟接手的,却左等右等没个人影,心里一急,就叫跟着的人等在原地,自己跑出来沿路找了一晚上。”

    我轻嗤一声,斜目扫视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色舞一笑,“就好像自己亲眼看到了一样。”

    他神色高深莫测般,对我道:“因为后来小王我觉察到了当时罗熙的异样,发现这两人竟联起手来了,我就顺势往下查,就把一切都查出来了。”

    我一惊,脊背发凉,“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他讥笑一声,反问道:“你以为之前他送得还少吗?”

    我忙问:“后来呢?我入宫了吗?难不成我和先帝也……”

    他打量着我的面庞,“自然是没有的,因为他发现了你身上一个天大的好处。”

    我问:“是什么?”

    他朝我进了两步,我后退,“你这张脸长得实在是太像当年的冬贵妃了,他得要好好利用啊,绝不能暴殄天物不是?”

    我悄声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冷笑,“一个要自由,一个要权力。”

    我颤抖,低声问:“然后呢?”

    他不屑,“然后他们两个都爱上了你,都想要得到你,再然后,先帝薨逝。”

    不堪,真是不堪。

182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7)

    我一面散漫的走着,一面暗暗想,如果宁亲王说得都是真的,那么这些往事果真是知道倒不如不知,我无奈自嘲一笑,大概人都是这样的吧,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即便有千万个人告诫你这条路不好走,不该走,但自己总是会不死心的想要闯一闯,义无反顾的朝前奔去,等到一切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才发觉原来所有人说得都是对的,只是自己一意孤行罢了,直到最后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我就是这样。

    平静如流水一般潋滟的日子不好么,爹娘疼我,罗熙爱我,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这样的困扰,让自己无所适从,不知前路在何方。

    但是,人,总会好奇的不是么,没有正常人能够明白一个大脑一片空白的人是如何过日子的,那已经不能叫过日子,只能说……是“消磨”,那种内心里的空虚,就好像坠入一个无穷大的黑洞,那种袭来的恐惧和无助,没人能够消融,就是罗熙也不行,它会一直包裹着我,到我老,到我死。

    御书房的路仿佛很近,几步便到了,我站在门外,静静的仰面看着以鎏金雕琢的碧玉琉璃飞檐,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烁,异常美丽,上头盘旋着的两条神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一般。

    我略略一笑,踏上台阶,“里头除了陛下以外还有什么人么?”

    公公行礼,低着头答:“没什么人,”恭敬一服身,“娘娘请。”

    我“嗯”了一声,嘱咐公公守好门,并让秋思在外头候着,自己只身进去,秋思看了我的样子,面色急遽一紧,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在外人面前时十分不合规矩的,一脸害怕的神色,“娘娘……”

    我瞅了她一眼,轻声说:“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出来,你好好在外面候着。”

    秋思蹙眉,小声说:“奴婢记得,上一次,娘娘也是这样说的。”

    我有些不解,“上一次?”

    秋思忙敛了敛神色,笑道:“没什么,娘娘快进吧,奴婢在外头候着就是。”

    我点点头,转身入殿中深处,罗熙正伏案批阅着奏折,眉头时蹙时舒,修长却不甚浓密的眼睫随着目光的飘忽轻轻抖动着,像是微风吹惊了蜻蜓的双翅,莹亮的嘴唇仿佛在嗫嚅着什么奏折上的关键话语,远远看去,一片有红色朱笔注解的语句密密麻麻占满了本就不多的空白处,也不晓得这本奏折是哪位大人上的,罗熙怕是很不满意,再过一两日,等这折子返回到那位大人手上时,其中朱批言语大概是要他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了。

    我不免发出一声轻笑。

    罗熙徇声抬起头,目光在我脸上淡淡的落下,起身走至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道:“你来了,怎么也不先让人通报一声?”

    我玩笑道:“怎么?陛下难不成有秘密?”目光有意的左右找一找,“金屋藏娇?铜雀春深?”

    他嘴边笑意浮现,手却牵制着我道:“朕有必要么?”

    我挣目,不太明白罗熙的意思。

    他揽过我的肩,“朕心中的绝色此刻已然在朕的臂弯中,夫复何求?”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的感觉十分奇怪,有些难过,有些害怕,又有些开心,“陛下,你可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即便渺渺没有这个资格,皇后才是陛下的结发夫妻,但陛下你要知道渺渺入宫后,在渺渺的心中眼中,就是把陛下当做自己的夫君对待的。”

    他把我搂入怀中,“朕知道,卿心亦似朕心。”

    我低声说:“那么,陛下可知道,夫妻一体,夫妻之间是不能有谎言和欺骗的。”

    罗熙慢慢松开我,双手控住我的肩,声音低沉,“那是寻常夫妻,皇家不一样。”

    我问:“哪里不一样?”

    他道:“有些事情不能让你知道,因为太危险。”

    我望着他的眼睛,“所以,你就选择骗我?”

    他眸子里恍然生出一抹惜然的神色,“有时是无可奈何之举。”

    我浅声问:“让我知道自己是谁也会生出危险,也是无可奈何吗?”

    他目光打量着我,微有骇色,“你是听谁说的?”

    我垂眸不答。

    他又问:“你是听谁说的?”

    我依旧不答。

    罗熙放开手,回身踱了两步去案前,一挥袖将案上的茶盏扫落于地。

    我静静的看着地面上陶瓷碎裂的渣滓,叹出一口气,“陛下息怒。”

    罗熙面色深沉,几乎遏制不住怒气,喝道:“你叫朕如何息怒?!”

    我不卑不亢,想一想,更觉心如刀绞,“陛下,这不是我的错。”

    他登时大怒,“究竟是谁的错?是谁的错?!难不成是朕的错?!”

    我冷着脸说:“陛下,你为我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里面全是谎言。”

    他怒气更甚,望着我的目光里有痛苦,更有不解,“在你濒临死亡的时候,是朕救了你!在你感到时间绝望冰冷的时候,是朕在你身边!也是朕为你费心挑选了一个家!朕让你进宫!让你成为最受宠的妃子!让你成为天下女子最羡慕的那个!而你却出言污蔑了这一切,也污蔑了朕对你的感情!”

    我蹙眉,酸涩含泪道:“是么?!这只是陛下的借口罢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只有我自己被蒙在鼓里!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人!于我来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停了一会儿,“如果陛下真的爱我,就应该一早告诉我,我原本是怎么样的人,而不是用谎言来欺骗我,让我自己苦苦找寻!”

    他一把拽过我的肩,喝问道:“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你该知道的事情的?是谁?!”见我不答,他又道:“秋思?冬雪?建宁?!瑾月?!”

    我摇头,“你不要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轻笑一声,“你知道了又怎样呢?赶尽杀绝?你能杀一个,两个,但你能杀一百个,一千个吗?”

    他眸子漆黑一片仿佛望不见底的深渊,“你知道了多少?”

    我问:“陛下,你知道我最伤心的是什么吗?”

    他盯着我反问:“什么?”

    我泪眼涟涟,眼前一片模糊,“当我知道这一切不是天意时,你不会懂得我的绝望和心痛。我恨不得杀了你!可是我狠不下心!如果是天意,我可以接受,但是,这不是的!是你,是你毁了我!”

    他讽刺大笑一声,反问:“朕?”眉尖若蹙,下面隐着深邃的双眸,“朕是在救你!”

    我摇头,“你分明知道那时的我伤心欲绝,宁可死去,却还偏要救我,你知道一个大脑空白的人活着有多辛苦么?你看见了我的苦苦支撑却还是死死的瞒着我一切,甚至不惜织造一个假的身份让我相信我是另外一个人,”顿一顿,“不,不是另外一个人,而是一个根本不曾存在的人。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人,即便你把整个世界编织得多么真实,那也只会是假的!”

    罗熙的手被气得颤抖,此刻抚上我的面颊,冰凉似千年寒冰,“你不知道,知道那些阴郁的过去对于你来说没有一点好处。”

    我冷笑,“是对我没有好处,还是对陛下没有好处?”

    他竖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叹气,“陛下知道,如果让我知道了以前的一些事情,你永远都得不到我。”

    他怒声道:“胡说!?”

    我嘴角轻勾,反问:“我胡说?”

    他盯着我,语气决然不留一点余地,“朕早就得到你了!你奄奄一息时,朕不过就是帮你做出一个决定罢了!”

    我乏力一笑,“决定?”

    他抢声道:“一个选择跟朕在一起的决定!”缓了一会儿,眼帘渐渐微垂下去,平和了许多,“朕不是没有放手给过你们两人机会,是你们自己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刚刚平息下去的怒意,又被燃了起来,“是他沧泱自己不争气!怪得了谁?!况且他把你逼到何等境际?!逼得你跳崖自杀!”

    我挣着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辨些什么,只是听着,获取着,揣摩着。

    他手激动的摇晃着我,“朕救起你时,你几乎已经咽气,你知不知道?!你原本就没有生的意识,是朕把你硬拉回来的!既然朕救活了你,就绝不会再让你跟着他痛苦绝望了!朕就要为你重新寻个身份,让你重新开始生活,朕要把最好的都给你!朕要让你做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那个!你明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真的不知道该去怪谁了,只觉得事情越来越乱,越来越失去控制了,他有他的良苦用心,我有我的无可奈何,“陛下,那么,你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指间用力,死死的盯着我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顺势问:“我为什么会轻生?”

    罗熙缓一缓,扭头蔑然一笑,“为什么?”嘴角的弧度变得凌厉,“当然是因为他!”

    我试探,“沧泱么?”

    他身子微微一怔,神色有些许的疑惑,“你知道他?”随之摇一摇头,“你都知道了许多事,自然晓得他,”目光又缠在我面上,声音低沉,“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你以前是个怎样的人,你现在也体会不到你以前所受的痛苦,以前的你,从小到大,从身体到心上,你一直都是靠着一种信念信任活着的,你以为是沧泱救你于水火,是他重新塑造了你,给了你生命中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所以,你一直选择他,而非朕,但当你知道自己供奉在心上的信任信念都是错的,大错特错,你的世界自然就崩塌了。”

    罗熙这样说着。

    我平静道:“看起来,陛下你真的很了解以前的我。”

    他眼睛里透着深情,“朕一直很了解你,比他沧泱更了解你,只不过有的时候朕看着你也不愿意去伤害你。”

    我问:“可我的世界为什么会突然崩塌?”

    他默了半晌,才沉声道:“因为朕。”

    我心猛地一抽痛,“陛下?”

    他点头,“朕放你自由,可是上天又叫朕与你再相见,朕早就说过,如果朕再见到你不知道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事实上,朕根本控制不住,你因为他,对待朕实在狠心,朕心不服,便把隐瞒了多年的一切都告诉了你。”

    他对我这样坦诚,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我又说不出来,“陛下,答应我,以后很多事都不要再骗我瞒我了好么?”

    他叹出一口气,眸光柔情似水,“渺渺,你记住,无论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是因为太爱你。”

    包括我的姓氏、感情、经历,甚至于不惜拿我的生命做赌注么?

    我心不免沉沉一落,罗熙的爱,我到底能不能承受得来?

183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1)

    满天的星星,像黑夜里无数眨动的眼睛,又像一颗颗光闪闪、亮晶晶的夜明珠。我自御书房出来后就一言不发,秋思在等外面一定听见了我在里头和罗熙的对话,只一路低头扶着我万般谨慎千般小心的回到婉仪殿。

    我看出她圆润的面庞下藏着愧疚,便问:“许多事情何以要瞒我至此?”

    秋思神色窘迫,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娘娘,奴婢不敢违逆陛下的旨意。”

    冬雪端着刚泡好的一盏茶水正走到门边,见状忙过来把茶盏放在桌上,一下跪地道:“娘娘,奴婢不是有意要欺瞒娘娘的。”

    我苦笑,“你们不是有意的却什么都知道,每日看着我行尸走肉般的迷茫无助,还是一声都不吭。”

    秋思跪下说:“娘娘,奴婢不告诉娘娘实情,实在是因为不想娘娘再受一次伤害,虽然娘娘失忆心里偶有彷徨,可是日子却过得宁静而平和,”说着,眼里盈满了泪水,“一点一滴奴婢都看在眼里,现在的娘娘比起以前的二小姐,真的要幸福许多。”

    冬雪道:“娘娘,奴婢们是真的不想再看到娘娘受到一点伤害。”

    我皱眉,“你们说你们不想再让我受到伤害,殊不知你们已经伤害了我,”目光逡巡在两人的脸上,“纸是包不住火的,我终归是要知道的,若能早知道,纵使会心疼痛苦却也好过现在不敢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秋思挣着通红的眼眶,“娘娘,娘娘不能对奴婢失去信心,奴婢是一心对娘娘的啊!”

    冬雪附声道:“奴婢也是!”

    我轻轻一笑,这笑容里有几许无奈,几许自嘲,“据说,陛下刚登基时,我就被陛下拘在皇宫里过,那些时日里,我都经历了些什么,你们可知道?”

    秋思道:“奴婢们当然知道,那些时日一直都是奴婢们伺候着的,一桩一件都悲痛得让奴婢们不敢忘记。”

    我叹出一口气,刚开口准备细问,门外就传来公公低沉的声音,“太后乍然晕厥,后宫妃嫔需要轮流去慈宁宫侍疾。”

    我听了,忙让冬雪去开门,公公颔首请安,眼神直直盯着地砖,样子十分恭敬,果然是慈宁宫调教出来的宫人,名不虚传。我问:“公公可通知过冯淑仪和庄婕妤了?”

    公公道:“慈宁宫另分派三人去三宫通知,其他三位娘娘住处离得稍近些,想来应该已经到了。”

    我点头,慈宁宫真让人刮目,突发这样的状况还能临危不乱的调停,井井有条,“那就赶快请公公带路吧!”

    走至慈宁宫外庭园中,只觉得凉意拂面瑟瑟而来,不觉抱了抱双臂,秋思忙把手臂上搭着的袍子给我披上,忽闻得身后有人唤:“渺渺。”

    我回头,原来是庄婕妤,“庄姐姐,”她紧走两步,来至我面前,行了个半礼,我把她轻轻扶起,“我还以为你已然先到了。”

    庄婕妤摇了摇头,“我本已歇下了,一听到公公的传唤就马上起来梳洗,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我打眼看她也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候的彩华,心里稍稍安心,不过她向来是周全的,我又转眼看了看两位公公显得有些焦急的神色,便执了庄婕妤的手,轻声说:“咱们本就迟了,赶紧先进去看看情况吧!”

    庄婕妤“嗯”了一声,一面走,一面疑惑道:“太后身子向来硬朗,怎得会突然就晕厥了?”

    我想了想,“我也不晓得,前几日去请安时,太后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的,不亲眼一看,还真是不敢相信。”

    庄婕妤侧目道:“是了,方才公公来传话说太后乍然晕厥,要妃嫔侍疾,我还真是被这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在做糊涂梦,就使劲掐了自己一下,竟发现不是在做糊涂梦。”

    慈宁宫中灯火通明,宫人们进进出出,手忙脚乱,我瞅了一眼秋思道:“你在外头候着,太后病着,床边不宜人多。”

    秋思答:“是。”

    庄婕妤也对着彩华说:“你也在外头待着吧!”

    我单单和庄婕妤两人跨入宫中,皇后早在床边卷起袖子拧毛巾、端药盏,伺候得妥妥帖帖,冯淑仪则是站在一旁等待接手。太后已经醒了,只是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时不时干呕,看上去十分虚弱。御医全聚在外室斟酌如何下药,如何开方,瑾月姑姑跟在御医后面,听从交代布置,众人皆聚齐,唯独罗熙不在,难不成是因为下午我把他气着了?若真是如此,那我岂不是成了个罪魁?

    我和庄婕妤行过礼,就静立在一边,太后靠在玲珑软枕上,抚着胸口说:“皇后这孩子果然不错,内慧贤良,老实中肯,最先到服侍了我一晚上,手脚利落,倒也不嫌弃我邋遢,”环视一圈,哀叹一声,又问,“皇帝没来?”

    一时鸦雀无声,无人敢答,皇后几次嗫嚅了唇瓣,却还是没有开口,瑾月姑姑见状,忙小跑过来圆场道:“想来是陛下朝政繁忙,一时没顾及也是有的。”

    太后精神不大好,头发长长披散在枕上,青丝中夹着几缕灰白,“原是我老了,皇帝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心里了。”

    听太后的意思是要当众怪罪罗熙,我自然知道一个不孝的罪名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杀伤力有多大,少不得欠身道:“太后息怒,都是我的罪过,”略低一低头,“今儿下午我去御书房惹了陛下几分不快,本以为没什么的,可不想却误了太后,若是此番还叫太后误会陛下孝心,那我真的就是该死了。”

    冯淑仪言语带着暗暗的讽刺说:“陛下在重姐妹中最是宠爱蒙昭仪,想来也只有蒙昭仪能把陛下气成这个样子,竟连太后病重都无心来探望,这样的功力,我等还是望尘莫及,”轻轻一笑,“能相较的,恐怕也只有先帝的冬贵妃了!”

    冯淑仪话一时说得脱了口,惹得太后一阵不快,“先帝薨逝多少年了,那档子风花雪月的事,实在叫皇家难堪,以后谁都不准再提!”

    冯淑仪忙跪下连声道:“是。”

    皇后抚一抚太后的臂膀,温婉陪笑说:“太后,虽说病走如抽丝,但还是得多多保重才好,依我看,太后这病来得突然,一定是平日里烦扰动怒太多的缘故。”

    太后歇一歇,道:“是啊,我老了,有些事情也是有心无力,以后皇后就要多多劳苦,把这后宫众人从上到下的管理好。”说完,反手拍了拍皇后的手。

    太后转头看了我一眼,道:“罢了,你也不必自责,并非该怪你,”她目光又轻轻扫过庄婕妤和冯淑仪,“皇帝有皇帝的苦衷,我有我的道理,就是你们几个夹在中间左右都不是。”

    庄婕妤温和道:“陛下治国有方,太后还是要多多调养才好,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温良贤德、内外慧中,必然可以让后宫姐妹信服。”

    我忙道:“惟皇后娘娘马首是瞻。”

    冯淑仪虽带着几分不愿,却还是行礼道:“一切听从皇后娘娘。”

    太后点点头,慰声道:“后宫一心,养病时我也能安心些。”

    瑾月姑姑端来药碗,声音沧桑却温软,“奴婢服侍太后喝药吧。”

    皇后拦手,朝瑾月姑姑轻笑道:“我来吧。”

    太后“嗯”了一声,满意的看着皇后,瑾月姑姑只好猝回手来,接着便是碗盏轻触的清脆声。

    待太后服完药,瑾月姑姑道:“太后养病喜静,慈宁宫着实用不到这么多人,还望皇后娘娘裁夺裁夺。”

    皇后看了看众人,熬了一夜,每个人的脸色都憔悴不堪,双目下都隐隐藏着青色,“蒙昭仪和庄婕妤都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和冯淑仪也就够了。”

    我和庄婕妤对视一眼道:“不必,皇后娘娘才是辛苦,都伺候一晚上了,还是先回去休息,明儿再来换我和庄婕妤……”还未说完,就被皇后打断,柔声说,“你们不知道太后这里的习惯,还是回去吧!”

    太后微笑道:“皇后,你确实辛苦,回去休息一会儿,明儿再过来。”

    太后执意如此,皇后只得向我们交代了几句重要的话,便匆匆退下。

    太后瞧着冯淑仪,“你这孩子也来的早,也回去吧,明儿和皇后一块儿过来。”

    冯淑仪敛目行礼,应了一声“是。”便也随之退出。

    四下里,烛光摇曳,过了一会儿,瑾月姑姑低声道:“太后最近睡得都不安稳,总在睡梦中听太后喊太宗的名字。”

    太后喟叹道:“是啊,不觉已三代,以前总埋怨太宗对我的种种不好,而今,却总梦见那时青葱美好的样子,若人人都能如初相见一般多好。”

    我帮太后掖了掖被子,低低道:“太后,时候不早了,早点安歇吧。”

    太后却摇了摇手,“或许是晕厥的原因,现在反倒不困,”又朝我和庄婕妤招了招手,“你们都坐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们只好依着太后所言,估摸着她大概是要回忆一番往事才罢,反正今晚也睡不了了,就当故事听着打发时间也好,“太后,咱们洗耳恭听。”

    太后指一指我,笑道:“你呀,”摇一摇头,又叹出一口气,“我有时很想叫你来慈宁宫坐一坐,却又不敢,每每见你都会叫我忆起一个人来,又爱又恨呐!”

    我问:“是冬贵妃吗?”

    太后问:“你怎么知道?”

    我一笑,“陛下曾经跟我提起过。”

    太后“哦”了一声,“是啊,冬贵妃,先帝最宠爱的妃子,我也不知道先帝究竟喜欢她哪儿,曾经嫁过人不说,身份也不尊贵,根本不足以入后宫,可先帝却竟为了她废了皇后,还一路偏抬她至贵妃,最后她受不住尊荣早殇,先帝浑噩多年,一直走不出那个阴影,真是皇家之耻!”

    庄婕妤道:“所以太后是害怕渺渺会和当年的冬贵妃一样?”

    太后点头,“我第一次见你就不愿让你留在后宫,而那时的你自己也不愿留在后宫,便趁着前朝未稳想了法子逼着皇帝把你送出了宫,还让瑾月安排了你的身份,却不想,天意难违,短短几年,皇帝又把你带回来了,可我却没有理由将你驱逐出宫。”

    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或许就是男女之间最真挚的感情,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帝王之家都一样逃不过,”面上浅浅一笑,看着太后,“敢问太后一句,生也好,死也好,怨也罢,念也罢,太后与太宗相识一场,夫妻一场,太后能忘记与太宗的点滴情意么?”

    太后道:“有很长一段时间忘了,现在却又想起,才发现,终归是我对不起他。”

    我摇头,“太后,那不是忘了,那是埋藏在心底,因为只有这样,那时的你才有勇气活下去,太后从未忘过。”

    太后感叹一声:“是啊,从未忘过。”提起太宗,太后的目光就像遥远的星际上那颗最亮的星星,想来,太后和太宗的爱情一定很凄美。

    我道:“所以,太后将心比心,冬贵妃和先帝是一样的感情,也是应该珍惜的,应该得到尊重的。”

    太后神色一凛道:“那怎么一样,太宗从未因为我而像先帝那般不理睬朝政过,”眉尖蹙得好像山峦起伏,良久,太后狠狠一句道,“先帝实在太过了!”又道:“不过冬贵妃那孩子倒是个懂事的,难怪着人喜欢,那些年,有时我想要挑一挑她的刺,也心有不忍。”

    瑾月姑姑温言道:“是啊,冬贵妃在的那些年里但凡太后身子不适都是冬贵妃照应着,事无巨细的,十分妥帖。”

    我笑,“或许先帝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却是一个一往而深的好夫君,先帝和冬贵妃的感情更是羡煞旁人,世间又能有几对这样的才子佳人。”

    庄婕妤痴痴道:“一往而深,又是多少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冬贵妃善良温婉上天确实不该薄待了。到底入了后宫,得了帝王之宠,先帝又挂念那么多年,也算圆满了。”

    我反问,“圆满?”

    太后静静看了几眼庄婕妤,没有说话,安然默了半晌,又回看着我问:“难不成皇帝对昭仪的宠爱还满足不了昭仪你吗?怎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我摇头,“不是的,陛下对我的宠爱我很感激,也感觉到幸福,自然是满足的,只是却并非我内心最盼望的,因为陛下的爱是沉重的,就像我根本不清楚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可以肯定,我和陛下之间的感情里交错纵横了太多的人和事,其实,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分纯粹的感情罢了。”

    瑾月姑姑说:“感情是纯粹的,但是日子总是要有许多的磕绊难堪才能过下去的,娘娘千万不要钻了牛角尖。”

    太后道:“你这孩子就是想太多了,你看看外面有多少闺阁女子是那么的羡慕你,羡慕你能锦衣玉食站在山之巅云之角,羡慕你能得到帝王这样的无边宠爱,做人要懂得知足。知足才能常乐。”

184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2)

    昨晚上,太后又絮絮叨叨了许久才肯睡下,一宫人蹑手蹑脚的服侍了整夜,事项繁多却又不敢造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把太后吵醒。

    我和庄婕妤听从御医吩咐,要么烧艾熏药,要么拧巾换帕,好容易从夜晚月光朦胧时分熬到了东方泛出浅浅的鱼肚白,又没过一会儿,天色已然大亮,寅时三刻,瑾月姑姑走到我面前行礼,面带感激道:“昭仪娘娘忙了一夜辛苦了,奴婢琢磨着这个时候皇后和冯淑仪应该也快到了,还望昭仪娘娘保重贵体,先回去休息吧,不必再熬着了,孝心以至,若是当真熬出个好歹来,陛下开罪,奴婢可担当不起。”

    我扶起瑾月姑姑的手时,那般柔滑细腻,着实吓了我一跳,一点都不像年近花甲之人的手,略颔首缓了缓,才小声道:“无事的,太后身体有恙,作为后宫嫔妃照看本就是理所应当的,”想一想,继续说,“何况昨晚姑姑的一席话叫我恍然自悟。”

    瑾月姑姑问:“奴婢昨晚何曾说过什么话?”

    我苦笑,“是冬贵妃。姑姑说以前太后身体有恙时,先帝无暇分身,都是冬贵妃在照看,对比冬贵妃的所作所为,实在令我无地自容,帝王前朝事务繁多,无暇分身乃是常事,太后身上病痛也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冬贵妃身体力行代先帝在太后床前尽孝,呕肝沥胆,不辞劳苦,而我不仅未能如冬贵妃一般,还让陛下和太后在这种时候因为我生出了些许嫌隙。”

    瑾月姑姑忙道:“这是什么话,昨晚上娘娘一样是在为陛下尽孝,一样的尽心尽力,太后是知道的,”轻轻一叹,又道,“日后可以替陛下尽孝的日子多了去,娘娘若此时不保重贵体,太后没事,自己却落的一身病痛,岂不是给太后和陛下添堵,以后又怎样替陛下尽孝道呢?”

    我点头,“姑姑说得是。”

    她又道:“怎得没见婕妤娘娘,奴婢本也想嘱咐婕妤娘娘几句,却不见人。”

    我微笑,“没事,姑姑要嘱咐庄姐姐什么,我把话带到就是。”

    瑾月姑姑释然一笑道:“没什么重要的,还是一句话,保重贵体,若娘娘找着婕妤娘娘就让她一同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嗯”了一声,眼见着瑾月姑姑转身去了院中监督下面人熬药,自己心中猜着庄婕妤应该在何处,刚踏出宫中,庄婕妤就迎面走过来,笑问:“怎么?”

    我笑道:“瑾月姑姑叫我们早些回去休息,一会儿皇后和冯淑仪就来了。”

    庄婕妤点头说:“也好,”说着,展臂抻了个懒腰,“这一整晚茫茫碌碌的可真是折腾死我了。”

    我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她怔了一下,笑道:“我实在渴得紧困得紧,见里头全是御医和宫人围着太后团团转,我又不好劳烦他们,只得自己去小厨房弄杯茶来喝喝咯!”

    我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好了,茶也喝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说不准还能睡个回笼觉。”说着,我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于是,两人携着手一同出了慈宁宫,秋思和彩华还在大门口等着,互相靠着眯起了眼睛,公公见我们出来了,对我们请了安,又拍一拍迷迷糊糊的秋思和彩华,她俩都是一惊,看了我和庄婕妤,目光顿时煞亮起来,秋思娇声道:“娘娘终于出来了,叫奴婢好等!”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好了,别发牢骚了,我这不是出来了。”

    一旁的彩华却什么话都没说,只行了礼,依旧如来时一般扶着庄婕妤,举止间有着超越她这个年纪的稳重,不愧是跟着庄婕妤的人,调教的活生生宛如一个小庄婕妤。

    庄婕妤看了我一眼,道:“渺渺,我眼睛实在睁不动了,况你我住处并不同路,我就先去了。”

    我点头,笑道:“姐姐快回去吧,我也要赶紧回去休息一下了。”

    待我目送着庄婕妤消失在矮木拐角处,轻笑着摇了摇头,正欲抬脚回身,秋思便在我耳边道:“冯淑仪来了。”

    我还未及反应,只将身子一侧,冯淑仪就已然走到了我面前,她服一服身,莞尔笑道:“昭仪娘娘这就出来了?看来太后恢复得不错?”

    我本是困倦得紧,但看到她这一幅挑衅的样子,精神即刻打起了大半,“是,太后身子好难道不该是你我之所愿么?”

    冯淑仪轻轻一笑,神采奕奕,“娘娘这话可真是奇怪,我何曾说过不希望太后好的话?”

    我略垂眸,“那就好,”往慈宁宫里瞅了一眼,笑道,“淑仪快进去吧,一会儿皇后娘娘该来了。”

    她不屑的瞧了瞧门外的公公,丝毫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展一展眉,朝我更近了两步,悄言道:“昭仪娘娘,可否能借一步说话?”

    我眉头轻轻一蹙,实在不知道她又想打什么主意,我疲惫的很,并不愿去搭理,“淑仪娘娘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说完了,我还要回宫去,淑仪也要赶紧进去服侍着不是?”

    冯淑仪道:“有些话,是不能给第三个人听到的,娘娘应该也知道我母家是做什么的。”

    我头皮一紧,低声肃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紧不慢道:“自然是重要的事,昭仪娘娘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但我敢肯定娘娘若是不听,日后一定会后悔。”

    我眼神死死盯着她,一会儿,转过脸去,对秋思道:“你在等我一会儿,我和淑仪娘娘有几句话要说。”

    秋思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得应承着。

    冯淑仪也屏退了她身边的宫人,牵着我借了几步,走到一片树荫下,微笑道:“昭仪娘娘,你应该知道陛下近来在派人查我冯家。”

    我笑,“原来是为了这事,我劝你们冯家早些收手,不要再做一些无谓的挣扎了,跟陛下缴械投降吧!”

    “缴械投降?”冯淑仪满脸的不以为然,自信一笑,“陛下现在才开始动手不觉得太晚了么,陛下这么多年的放任,早就让我冯家把天底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我敛眸一笑,“你还不明白么,”语气坚定,“不管你冯家知道了多少事情,都无法撼动陛下的地位,最后输的一定是冯家。”

    冯淑仪摇头,“昭仪娘娘你错了,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今日会找你说这席话,不是自投罗网吗?你不好奇我是哪里来这样的自信?”

    我心一凛,“为何?”

    她面上的笑容似含有深意,“因为我,因为冯家,对此有必胜的把握。”

    我不屑,“你们以为仅仅凭着一些无谓的前朝重臣的家宅秘密就能撼动陛下的位置吗?”

    冯淑仪一扬眉毛,“仅凭着这些自然不行,但是冯家已经和云南王达成了协议,而且冯家还掌握了一件关于皇室的天大密辛。”

    我急忙问:“什么?”

    冯淑仪卖关子道:“这不能告诉你。”

    我拂袖轻笑,“你今日来找我不过就是想要打破陛下在建康的最后一道防线,说白了,就是想要联合我爹共同打击陛下,甚至把陛下拉下皇位,但是,如果你连筹码都不让我知道,我又怎么能相信你呢?蒙家又如何相信冯家?我从来不做必输的事,我爹也从来只打必胜的仗!”

    冯淑仪眼神中藏着一股妖媚,不过这是她惯常的神采,“昭仪果然是个明白人,只要蒙家一联合,陛下必输,”她嘴角一勾,我自当明了,只朝她跨了一步,小心附耳上去,她小声道,“血统不纯,来历不正。”

    我被这几个字骇得背脊一凉,竟一丝困意也无,精神没来由的紧张亢奋起来,忙问:“你说谁?”

    冯淑仪一笑,就像春日里的颤颤花枝,“还能是谁呢?”

    我皱眉,“怎么可能,人人皆知陛下的生母是太后的表侄女,”退后两步,打量着冯淑仪,“你莫不是在诓我?”

    冯淑仪无奈笑道:“昭仪娘娘莫不是被我这话吓得都语无伦次了?方才的精明又去哪儿了?”顿一顿,“即便是我要诓骗你,我怎会用这般拙劣的假话来行骗?”

    我想了想,像她这样精明的人,往日里知道利用愚钝的沈婕妤来做幌子,的确不会用这样漏洞百出,难以叫人信服的话来骗我,目光即刻锁住她道:“暂且信你,不过我现在不能给你答复。”我想着,无论怎样,先稳住她再说,至于事情到底是如何的,我自会想法子知晓。

    冯淑仪有些焦急问:“为何?”

    我轻笑,“你看,人在着急时难免失去冷静思考,并非我,淑仪不也一样?”我目光勾着她,笑一笑,“淑仪别急,我的意思是说,家里并非我做主,所以有些事情,我说了不算,我得想法子问问我爹。”

    她舒出一口气,“那就好办了,听说昭仪娘娘是蒙将军的独女,掌上明珠,娘娘开口将军怎会不听?”

    我抿嘴笑了笑,心里跟明镜似的,冯家那般神通广大怎么可能独独不知道我的来历,她是想借我的口来让爹以为是罗熙的意思,那么爹就自会认为冯家是可以信任的,结果不曾想到头来却是帮了仇家,届时爹自当以身殉国,这一计借刀杀人用的真是精明,却还是不小心露出了破绽,我静静看着她装腔作势的样子,不免好笑,“淑仪娘娘可真是太高看我在蒙家的位置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女儿而已,爹,他有自己的判断,我会把话带到,但究竟怎样,还要看爹的决断。”

    冯淑仪轻轻一笑,点头道:“好,只要昭仪娘娘把话带到,我相信蒙将军会做出最正确的决断的。”

    我“嗯”了一声,不再搭话。

    回到婉仪殿,我便独自倚靠在月窗下立着沉思,快到盛夏,连晚间的风都是温热的,几颗星子闪烁光华,洒落一地晶莹,殿中大瓮里装着罗熙午间着人送来的两大块比人一般高的冰块给我纳凉,哪里就这么禁不住热了呢?

    思绪飘散,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日间冯淑仪对我说的话,就像刻在了我脑中一样,为什么她会说那般看似不着边际的密辛,还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不可反驳,我需要知道一切,才能帮到罗熙,才能有希望去阻止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情,罗熙是一个好帝王,他不该被冯家这样暗算。

    而冬贵妃又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太后对她的感情是又爱又恨,时至今日都念念不忘,甚至因为她竟牵连到了我,只是因为我与她长得有些许相像,就连陪伴太后多年的瑾月姑姑在言语中对她也是不吝溢美之词,十分怀念。不过,太后突发病症,无人侍奉得如当年冬贵妃一般谨慎仔细,到底也是会感怀逝者的,许多人事,往往都要失去后,才能晓得那是多么美好难得。

    “娘娘,今日就早点安歇吧,昨儿劳了一晚上,今儿回来也没休息。”冬雪掀开紫粉色冰纹珠帘,试探地唤着独立窗前的我。

    秋思睡了一下午到现在还未醒来,那丫头昨晚大概是累极了,我不免一笑,轻轻道:“昨晚走得急,许多话还没来得及听你们说,现在正好我也不困了,你就跟我说说昨晚想要说得话。”

    冬雪应了一声,扶着我来到桌前坐下,并奉上了一盏蜂蜜水,“娘娘,奴婢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只晓得那时娘娘在宫中许多时候不算开心,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就是娘娘有孕的那些时日,公主几乎每日都要来看娘娘,陛下更是对娘娘爱如珍宝,”说着,便是垂眸一叹,一叹息中含着无限的悲凉和惋惜,“只可惜,娘娘的身体不好,那个孩子终究是没能保住。”

    我心一宕,仿佛跌入了无底的深渊,皱着眉头,简直不敢相信,“你是说,我早就曾与陛下有过孩子?”

    冬雪点头,“是啊,娘娘。”

    我问:“不是说,那时我并不爱陛下吗?怎么会有孩子?”

    冬雪摇头,“奴婢能看出来,那时娘娘并不情愿。”

    月光透过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锦绣桌布上,左右思索,大概明白了一些因果,却又问:“既然已经有了孩子,为何那时没有被封妃?”我犹豫许久,终还是蹙眉垂眸,轻颤问:“是……是陛下不愿意吗?”

    冬雪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陛下。”

    我暗暗舒出一口气,“那是为何?”

    冬雪小心翼翼的看着我说:“是娘娘不愿意,那时陛下再三向娘娘提起封妃一事,娘娘总是严词拒绝,没给过陛下一次好脸色。”

    听冬雪这么一说,我心里竟生出了几丝愧疚,我以前真的是这样对待罗熙的么?这么残忍么?我简直不敢相信冬雪口中的那个人会是我,“那后来孩子是怎么没的?”

    冬雪愁眉说:“奴婢也不清楚缘由,只知道那日娘娘突然说要去御书房找陛下,进去后只听到娘娘和陛下大吵了一架,后来,陛下在里面大唤御医,奴婢们进去时,只看到娘娘浑身是血的在陛下怀中。”

    单单是听着,我仿佛都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的惨烈,似乎都能闻到鼻尖汹涌着的血腥味,还有身体上无穷无尽的疼痛折磨。

185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3)

    站在慈宁宫外,耳边总会飘过一两声娇柔的猫唤,我左右寻一寻,怎么也没看到有野猫的身影。

    深宫重重,暮色四合,无数灯火浮荡在潇潇细雨中,散发着朦胧的光亮,之所以选择在这种天气单独来找瑾月姑姑就是不想叫人发现行踪,更不想节外生枝。

    瑾月姑姑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疾步走过来,湿风四面八方的吹在身上凉涔涔的委实不舒服,我不由的提一提腻在胳膊上的薄衫,又见瑾月姑姑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便知道她赶来的急切并不亚于我,不免驻足等候,稍走近时,她不施脂粉的面庞在一对门庭流苏大灯笼的光照下细纹毕现,无处逃遁。

    她过来朝我稍行了一礼,微微侧身道:“昭仪娘娘,实在久等,外头汛期雨水潮湿,还请入奴婢房中说话吧。”

    我点了点头,便随着她从东侧门入了慈宁宫,我见着一路幽静无人,便道:“瑾月姑姑,我本以为你不会见我。”

    她轻轻一笑,“娘娘为何这样觉得?”一面走,一面又说:“奴婢终归是奴婢,昭仪娘娘是主子,主子要问奴婢话,奴婢怎会敢不见呢?”

    我垂眸,“瑾月姑姑是在宫中伺候太后的老人了,身份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宫人奴婢,若是瑾月姑姑不想见我,自当有法子推脱。”

    瑾月姑姑摇一摇头,“昭仪娘娘又不是豺狼虎豹,奴婢没有理由不见。”

    我微笑,“我近来总找瑾月姑姑打探事情,姑姑阅人无数,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稍停了停,又启齿道,“况且,我和瑾月姑姑本无情分。”

    瑾月姑姑立在门前,回身看着我笑说:“嘴张在奴婢身上,若奴婢打定主意不愿叫娘娘知道的事情,娘娘又怎能打探得到,”说着,又回身推开房门,在桌上拿起火折子点了几盏灯,“更何况,奴婢和娘娘又怎会没有情分呢,不过是娘娘忘记罢了。”

    我收起纱织伞放在瑾月姑姑那把油纸伞旁边,上头用红色细线一寸一寸镶织的花纹就显得格外精致耀眼,歇了一口气,抬脚跟在后面进去,掸了掸身上的湿气,警惕的关起门来,对着瑾月姑姑笑道:“原来是姑姑故意放水。”

    她斟来一盏红枣茶,“昨儿秋思过来传话说娘娘今日今时会来见奴婢,奴婢便猜想到许是娘娘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要来找奴婢确定是否。”

    我深吸一口气,找了把桌边的椅子坐下,指尖摩挲着腕上的一对翠玉镯子,“我今日来找瑾月姑姑并非是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并非是为了自己的事儿。”

    瑾月姑姑沉静的侍立在一边,面色变得有些紧张,“那么,娘娘是来找奴婢问什么的?”

    话还未问出口,我心里也已经有些危殆起来,拖了半晌,才小声道:“是……关于陛下。”

    “陛下?”瑾月姑姑的面庞一颤,忙又问:“陛下有什么可问的?”

    我盯着她道:“前日,我侍疾出慈宁宫时正好遇上了冯淑仪,她跟我说了一些让我十分震惊,震惊得不敢相信的话,我觉得是她在胡说八道,可她却又那样坚持,那样笃定,让我不得不带着三分相信来问一问瑾月姑姑。”

    瑾月姑姑眉毛一挣,摇头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笑,“这样一来,瑾月姑姑你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一蹙眉,目光躲闪,“什么?”

    我笑得无奈,“方才我都还没说冯淑仪对我说了什么话,瑾月姑姑又是从何而答的呢?”

    她面色凝滞。

    我又道:“因为瑾月姑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没说出口的话,瑾月姑姑心中都有数,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瑾月姑姑还准备瞒着我吗?”

    瑾月姑姑叹了一口气,问:“冯淑仪跟你说了什么?”

    我仰面看着她,低声说:“冯淑仪告诉我,陛下并非皇室血脉,这个帝位陛下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瑾月姑姑阖目又睁开,“即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也别无他法。”

    我指尖一抽,缓缓问:“那么,冯淑仪说得都是真的?”

    瑾月姑姑点头,“是。”这一个字就好像一根钢针深深的插入我的胸膛,简直不敢相信,一时竟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真的?”

    直到瑾月姑姑用那种十分郑重的目光看着我,语气又那样笃定的对我说:“是的,冯淑仪说得不错。”

    而后,我才敢相信,胸膛里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缓了半晌气息,方问出自己的疑惑,“陛下不是太后的亲侄女所生吗?”

    瑾月姑姑道:“是。”

    我又是焦急,又是不解,“那为何?!”

    瑾月姑姑用一种含着深意的笑容看着我,许久未答。

    可我只从那种笑意中便知晓此事一定内有乾坤,不觉就泄下了一口气,心里有些难过,更有些愧疚,“这个帝位本该是属于宁亲王的。”

    瑾月姑姑断然说:“不!不是的!”

    我一头雾水,怔怔的望着她。

    她道:“宁亲王也好,陛下也好,他们两人都不是皇室血脉,所以谁坐帝位都是一样,那为何不让更适合的那个去坐呢!”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浑身瘫软无力,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般,当年除了夭折的大皇子和四皇子外,只有罗熙和宁亲王两个皇子,如果他们两人都不是,那……那这一切不是太毛骨悚然了么,我就连发出的声音都是在巍巍颤抖的,“这怎么可能?”

    瑾月姑姑欠身坐下,面色凝重,“既然冯淑仪已经把结果告诉娘娘了,那么奴婢就再给娘娘补充些过程和细节吧,”顿一顿,嘱咐我说,“奴婢接下来说得话或许会比刚才更加让人难以置信,希望娘娘不要过于震惊,也不要因此对陛下生出偏见来,在必要的危急时刻,求娘娘一定要帮助陛下。”

    我点头,“我答应你就是。”

    她“嗯”了一声,又说:“还要请娘娘帮奴婢保守这个秘密,千万不要让旁人知晓,即便是冯淑仪她能查到的也只是结果而已,其中的缘起缘灭是冯家永远也查不到的,奴婢和太后本想将这些往事带入棺材当中,永远埋藏于地下,可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我吞了口唾沫,点头道:“我答应,你说。”

    她叹息一声,道:“这话说来就要追溯到奴婢年轻的时候,那时奴婢正是花样年华,云南有一个江湖组织叫做‘红月宫’,奴婢便是这红月宫的总宫主,分管其它十二宫主,这红月宫的存在就是为了刺杀皇室,刺杀皇帝。”

    我心一抖,手猛地一攥衣角,“你是叛党?”

    她轻笑,“奴婢不是,但红月宫是。奴婢不得不为。”

    我问:“为什么不得不为?”

    瑾月姑姑道:“因为奴婢曾受大惠于红月宫。”

    我竖眉,“所以,你就为了完成红月宫的任务而进了宫?但这一切又有什么联系呢?”

    她眸光碧水般澄澈通透,“奴婢后来的确是隐瞒了身份年纪入了宫,也是因此而愧对了一个旧人。”

    我问:“谁?”

    瑾月姑姑沉声道:“云南王。”

    她说得坦阔,可我却头皮发麻,“云南王?”想一想,我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是了,你若和云南王没有这层关系,又怎能帮得了我?”

    她继续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笑,“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姑姑指的是你和云南王吧。”

    瑾月姑姑微笑道:“那时奴婢和云南王就是这样的,但不同的是,那个选择远行的是奴婢而非云南王,那时他问奴婢为什么要选择离开他,奴婢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什么也没留下,或许给他留下了一道决绝的背影吧,还记得小时候最开心的日子就是两人在云南王府的亭子上纳凉远眺。”说时,她笑得那样甜蜜,就像一个迎风起舞的翩翩少女。

    我问:“能和相爱的人相伴相守是多么美好的一生啊,你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呢?”

    她道:“因为奴婢是红月宫宫主,以奴婢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嫁入云南王府,而奴婢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害了他,更加不可能抛弃这个身份,而云南王也不可能抛弃他当时世子的身份,更何况奴婢离开时老云南王已经在筹备着给他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只要老云南王在一日,他永远不可能把奴婢娶进门,既然如此,与其在一起相互折磨,那么奴婢不如选择另一条路,一条奴婢该去走的路,该去完成的担子。既不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那么便不要让红月宫再对奴婢错付了恩惠。”

    我点头,“姑姑入宫后应该也经历了不少事吧?”

    瑾月姑姑“嗯”了一声,道:“奴婢入宫后便被派在胡淑仪的身边当差,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太后特别得太宗的喜爱,几乎是专房之宠,”淡淡看了我一眼,轻笑道,“就跟你现在差不多,”转而又道,“很快胡淑仪便怀孕了,太宗开心得不得了,大赦天下,邀众宗亲入宫同喜,自然里面也少不了云南王世子,在御花园荷花池旁是奴婢和他见到的最后一面,之后的几十年中,奴婢再未与他见过,但总能听到一些传闻。”

    还未及瑾月姑姑说完,我便忙问:“为什么是最后一面呢?”

    她道:“因为一个月后奴婢发现自己怀孕了,太后仁慈,知道后在奴婢的再三求告下留下了奴婢和奴婢的孩子。”

    我忙问:“那孩子呢?是谁?”

    瑾月姑姑凝视着我,眉心曲折成川,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只觉掌心冰凉,试探着说:“不会吧。”

    瑾月姑姑吁出一口气,“娘娘想的不错,因为后来谁也没想到会发生一件那么可怕的事情。”

    我颤抖道:“什么事?”

    她说:“奴婢在太后之前生产,太后把奴婢安顿在一偏殿里安养,几日后,太后却产下一个死胎,据说生下来时浑身都是瘀斑,青一块紫一块,而且骨瘦如柴,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整殿人都十分惧怕,若是叫太宗知道了,必然谁都逃不了干系,恐怕只有一死,太后这座靠山倒了,自然奴婢和奴婢的孩子也逃脱不了。”

    我皱眉道:“姑姑那时为何不飞书给云南王求救呢?”

    瑾月姑姑笑着摇一摇头,“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远水解不了近火。”

    我道:“所以……”

    她点头,“奴婢赶到时,一殿人都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这个时候奴婢的孩子在偏殿哭了起来,声音十分洪亮,门外的公公听到后便敲门催问是皇子还是公主,太后便在急中道:‘是皇子。’然后,便叫人把奴婢的孩子抱来偷梁换柱。许多年后,太后对奴婢说过,虽是下下之策,却也只能这样。”

    我虽然面上神色还算平静,但手脚早已冰凉的没有了知觉,只想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小一点再小一点,“先帝,竟然是姑姑和云南王的儿子。”

    瑾月姑姑神色带着些许无奈,“是,再后来太后终于弄清楚了自己亲生孩子的死因,一路过关斩将,扶持先帝登基,自己也登上了太后之位。”

    我忽然生出一问来:“瑾月姑姑,如果可以让你选择,你还会让先帝登上帝位么?”

    瑾月姑姑摇头,“奴婢不知道,”垂眸歇一歇,看着我,“娘娘你知道么,如果不这么做,等孩子长大又该如何?难不成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每日关在偏殿中不见天日么?还是说,让他继承奴婢的衣钵整日活在刀光剑影中?”她轻轻一叹,“或许这样的一种天意,一种选择,对于奴婢的这个孩子来说是最好的。”

    我好奇,“公主之前是嫁给云南王世子,为何云南王世子和先帝年纪相差甚大?”

    瑾月姑姑轻笑,“云南王世子吴耀是后来才出世的。”

    我“哦”了一声,点一点头,默然考虑了许久,才出声说:“这段往事若是传扬出去,必然会是笑柄,也必然会有人拿此事在陛下身上大做文章。”

    瑾月姑姑面色一沉,“所以,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让旁人知晓。”

    我点头,“我明白,”又思索片刻,“既然是这样,那么,陛下的身世便是绝对找不出破绽的,因为源头根本不在陛下这里,而冯家的人估计也只是道听途说,挖掘到了一些零碎的说法,倒也不足为惧。”

    只是乍然得知这样的一番密辛,我还需要在心里消化消化。

186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4)

    灰蒙蒙的天空飘洒着细柔柔的雨,拿一本书放在胸前,想象着陶渊明手拂无弦琴时的迷醉,隐隐约约就只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籁,舒畅之意正轻轻地随着经络游走。

    我懒散的倚在长榻上,不知天光几许,睡气还未完全散去,腾出手来缓缓抚了抚发鬓间散落在肩头的碎发,恍然回忆起在慈宁宫瑾月姑姑对我说的话,仿佛觉得不过是梦一场。

    似乎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走进来,伴着一阵迷惘又清新的栀子花香,想来是冬雪无疑,我合着眼睛,含笑道:“这个时节怎么还会有栀子花?”说着,揉一揉眼睛,终于挣了开。

    冬雪抿嘴一笑,“寻常地气下的栀子花自然是都谢败了,但宫中还有一处特别的地方,那里的栀子花期每年大概都要晚上两三个月呢!”

    我越听越觉得好奇,窗棂外悄悄然吹进一股凉风,我精神顿时抖擞起来,“哦”了一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

    正巧秋思端着热水进来,忙不迭问:“娘娘可是在说这栀子花的缘故?”

    我点头,“你们都晓得?”

    冬雪就着秋思手里的热水,拧了一把毛巾为我敷脸,“宫殿里的许多瓷器不能空置太久,娘娘又喜欢这些新鲜的香味,所以奴婢们平日里便会在宫中到处采花择花,自然就发现了这一处地气的与众不同,又因着这个巧宗没几人知晓,偏叫婉仪殿宫人们发现了,又怕知道的人多了,因而一般也不会提起,否则咱们便又要寻新的地界,一来麻烦,二来,也不一定就能再寻着第二处。”

    在蔷薇花水里泡过的温热毛巾让人觉得松弛,我“嗯”了一声,微笑道:“你们这起子日日在婉仪殿闹不够还跑去外头撒野,一个个没了个正形,反倒培出了你们这一身伶俐心机。”

    秋思吐了吐舌头,“娘娘只说这栀子花开得好不好?”

    我稍观望,镂架上青瓷细口瓶里洁白纯净的花瓣包裹着花蕊竞相怒放,像是身穿白色纱裙的豆蔻少女,又像是一朵由白玉雕成的花朵,更有一股袭人的淡香在空气中酝酿,“开得很好。”

    秋思笑道:“这是在后头的虚无苑采摘的。”

    我疑惑,“虚无苑?”想了想,又问:“宫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吗?”

    冬雪含笑说:“虚无苑本是先帝命人栽种奇花异草的地方,后来先帝驾崩慢慢的也就荒废了。”

    我有些不解,“栽种奇花异草本应是给人应季观赏,又偏何选在这么一处偏僻的地方,况且地气更是湿寒,生生错了花草该有的花期看着也无味啊!”

    冬雪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奇花异草先帝种来不是给人观赏的。”

    我问:“那种来做什么?”

    冬雪道:“是给先帝制仙丹用的。”

    我差点忘了先帝在冬贵妃死后一味的沉迷于悟佛尊道,不可自拔,不免付之一笑,“悟佛却不自悟终究是无用的,以为制了个仙丹就能修得正果,真是可悲可叹,先帝好歹也是南梁帝王,见识竟这样浅薄。”

    冬雪忙紧张说:“娘娘这种大逆不道之语可千万别再说了。”

    我瞟了冬雪一眼,偏道:“本来就是嘛,”又轻嗤一声,“每次想到太后总觉得是冬贵妃误了先帝坦途,我就觉得不公平,其实说白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根本就不干冬贵妃什么事,冬贵妃活着的时候对皇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死后又因为先帝的懦弱无法自持而被歪曲,所有人一下就抛开冬贵妃做的好事,全然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一个已经故去的女子身上,根本就是在掩盖先帝的软弱不堪大任!”

    冬雪不禁一声叹息,“奴婢也曾听老人们说过,冬贵妃确实是个好人,对宫人们都关怀备至,从不苛待,对皇后也十分尊敬,从无一分自大骄狂,后来先帝一蹶不振,有些人就会说冬贵妃是祸国妖妃,许多老宫人们曾多少都受过冬贵妃一分两分的雨露恩惠,也就私下里愤愤不平,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我“咦”了一下。

    秋思忙问:“娘娘,怎么了?”

    我展一展眉,发笑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先帝若要制仙丹到底是谁给他制?难不成还得请个道士长期住在皇宫里?”

    秋思挠了挠脑袋,过了一会儿,楞楞道:“奴婢也是听老人们说的,先帝悟佛通经大约三个月一次,重大节日时也会安排,基本都是国寺在位住持进宫给先帝说经,至于仙丹好像是御医院的人在帮着炼制,却从未成功过。”

    我一笑一叹,“先帝还真是能折腾。”

    秋思笑,“其实奴婢觉得太后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咱们陛下跟先帝一点儿都不一样。”

    我问:“这话怎么说?”

    秋思左右望了望,才敢小声道:“外面人人都说是因为先帝对冬贵妃用情至深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其实不然,奴婢觉得娘娘方才的话说得对,根本就是先帝自己懦弱不堪重负,”话说一半,缓了缓,又说,“奴婢听御书房伺候的公公说,陛下一早就把太医诏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下午太医就递上了辞呈告老还乡了。”

    我蹙眉,“太医?”我有些慌张,难不成是因为我罗熙才处置了太医?

    冬雪点头,“还有,据说这太医就是当初为先帝炼制仙丹的几位御医中的一位,其它几位前几年零零散散的都被陛下遣回乡了,只剩下太医一个。”

    听了冬雪的话,我又渐渐安下心来,好歹消解了一些我的愧疚,就算我是那个导火索,但究其根本原因也不尽然在我,但这话又生出了我另一个好奇来,“那为何陛下要留他至今日?”

    冬雪道:“因为太医的医术十分高明,太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得靠着太医调养着才好。”

    我点点头。

    秋思又道:“其实也不止太后,娘娘的身子那时也是太医调养的,所以,而今看来,奴婢以为是陛下在乎娘娘的身体,才留他至今日。”

    我问:“依你们看来,那时他将我照料的如何?”

    冬雪想了想,“娘娘当日小产幸亏有太医从旁照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秋思点了点头,“太医的确是一位好医者,对娘娘的身子也算是殚精竭虑了。”

    我思索片刻,沉沉呼出一口气,有些为难道:“照理说,太医曾经尽心尽力的照料过我的身子,如今,他被遣,虽不至于落难,却也比往日艰难,我是不是应该帮他去跟陛下说句好话?”

    冬雪忙道:“千万不要!”

    我看着她,笑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冬雪面色担忧回:“就连奴婢都晓得陛下的心思一旦决定了就难以更该,娘娘不要再去跟陛下硬碰硬了,否则只会两败俱伤。”

    冬雪说着,秋思过来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望着我的神色也是怯生生的,“是啊,娘娘,奴婢实在害怕,之前有几次闹着娘娘差点就交代了,歇了好久才缓过来。”

    我挑眉,“交代了?”

    秋思点头,“虽过了许多面,奴婢仍然记得那时的状况有多惨烈,又一次娘娘跟着容大人偷偷去了宁亲王府邸劝说宁亲王振作,正巧陛下来了,娘娘回来后,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奴婢们跪在外头就听见里头噼里啪啦的碎瓷声,又不知怎的,反正只听见房内争吵不休,过了一会儿陛下就大宣御医,奴婢进来见娘娘浑身是血,十分害怕,御医来把娘娘的后背上嵌进的碎瓷片拔出来敷了药养了好几日才好,陛下自然也悔不当初,有一段时间都不太敢碰娘娘了。”

    我问:“这样的情况有过几次?”

    秋思掰着手指头,“那时娘娘和陛下冲突甚多,奴婢一时也数不清了。”

    我叹息,“怎么会这样?”只觉得秋思、冬雪口中的自己和罗熙十分陌生,现在秋思说的这些事情,于我就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可那确确实实就是我曾经历过的事情,又不免好笑,“你们当时应该也想不到我和陛下还会有今日的相伴吧。”

    秋思点头,“奴婢以为娘娘当时出了宫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奴婢还因此难过了好久。”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傻丫头。”

187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5)

    时近傍晚,用过晚膳后正走在石子路上消食,一面踌躇着是否要在罗熙面前为太医说两句好话,一面又觉得这次事情并不简单,即便太医告老还乡一事原因不全在于我,但至少我也算得上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禁有些暗自悔过,如果我不曾去找过太医,如果我当时没有以权势压迫太医说出实情,或许他今日不会落得告老还乡的下场,说得好听些是“告老还乡”,说得难听些就是“罢黜”,说法不同,便不过是罗熙看在他侍奉妥帖的份上给了几分薄面罢了,不至于叫他离开的太过难堪。

    此时我若再去劝,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夕色渐浓,阳光终于耐不过时日磨砺,最终依依坠落在飞檐之外,熠熠生光的琉璃瓦片静静吞噬了最后一抹余晖,我望着斜阳嗟叹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美丽的斜阳是那么的瑰丽,却只是昙花一现的瞬间,想来便更觉心境寞落。

    近来愈加暑热,惟有晚间习习凉风叫人身心舒畅,秋思于旁问:“娘娘可是与平日一样要在这处多歇会子再走?”

    秋思抽出绢子来拂一拂石凳上的灰尘,我坐下,笑道:“自然是要的,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因着秋思、冬雪两人总是记挂着我的身子,竟一刻也不敢放松,何时何地都把我当作瓷娃娃一样护着,好像轻轻一摔就会碎似的,侍奉得小心翼翼,每每我坐在一处纳凉观景时,凡是石凳石桌或是阴僻潮湿处,都要回去取一丸子来给我吃着才肯放心,这丸子名曰:八宝,主要的疗效就是除湿气避淫邪,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话刚说完,秋思就疾步去了,正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很是无聊,只能看着虚无苑中满地的梨花白,颜色并不如牡丹般娇艳,但却是人间最纯净的色彩,风儿掠起一片片梨花,飘飘撒撒,时不时掠过一只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又抬眼见一株株梨树,微风拂来,花枝随风而动,宛如一位多谋的儒生,轻摇羽扇,潇洒飘逸,又像一位素衣剑客,衣袂飘飘,随风轻舞。较之牡丹的娇贵,桃花的妩媚,梨花所呈现的灿烂是质朴的,是单纯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忽传来一阵轻盈的埙声,声音很远,却让人陶醉,好像是从梨花深处飘散出来的,绮叠萦散,飘零流转,让人觉得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音声里隐隐流动着,很快,埙声便停止了。

    不是说这虚无苑被荒废许久,极少有人往来么,那埙声又是从何而发?

    我带着满心疑惑,悄步朝梨花更深处走进,大约穿过四五株密密的花树,便听到隐约几声私语,我藏身在一株开得繁盛的树后,见是一男一女在此私会,不由的一阵心惊,眉间一蹙,倒又生出好奇来,只想看看到底是何人竟如此大胆,敢在禁宫中互诉衷肠,缱绻相依。

    那女子侧身对着我,身着勾花轻云百褶缎裙,银色的丝线在裙摆处点缀数枝略带露水的梨花,微风吹起带动着宽大的裙摆,飘扬,飞舞,似乎散发着清幽的香气,笼罩着全身的图案恰好与眼前美景融为一体,没有一丝违和。当她把面庞稍稍又转过来一些时,我怔住了,浓黑的发丝挽作一个芙蓉髻,斜插着一支流苏扶月白玉簪与其耳坠搭配的相得益彰。

    我认识那簪子,之前在庄婕妤的妆奁台子上见过,当时我一眼看见,觉得不同凡响,还拿起问她:“这个白玉簪子倒是好看,陛下送得?”

    她一把夺取,笑道:“不是,只是从娘家带进宫来用的。”

    我当时只有些好奇,为何从娘家带进宫的簪子用物会这样崭新,却也没太过留心,不过以为大概是此物并不合庄婕妤的眼缘不曾多戴罢了,却没深想其中的不合理处——若是果然不合眼缘,又怎会带入宫中。

    之后,也几乎没见庄婕妤戴过,所以也就渐渐淡忘了,而今再见,我心中倒是也几分明了,淡雅如雾的月光下,男子双手扶着庄婕妤的双肩,头发黑玉般有淡淡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一身蓝色嵌金纹长袍,看装束不像是侍卫或是宫人,这样身姿颀长,含着皇族贵气的男子,皇宫中除了罗熙,惟有一人。

    四下安静,两人的谈话,我听得清晰,却也胆颤,庄婕妤一头扑进宁亲王的怀中说:“你我这样私会,早晚会被人发现的。”

    宁亲王道:“那又如何?”

    庄婕妤直起身子,望着宁亲王道:“难不成王爷忘了,我可是陛下的女人,”又一转身姿,她面上紧蹙着的眉头,我看得心碎,“若是此事被人发现了,告知陛下,你我皆无活路。”

    宁亲王从庄婕妤身后搂过她道:“那咱们就一起死,”面庞在庄婕妤发髻上磨蹭着,“庄儿,你怕死吗?”

    庄婕妤摇一摇头,微笑道:“我不怕死,”过了一会儿,神色变得有些肃然,“可是你不能死。”

    宁亲王笑着紧了紧臂膀,“你不想与我死在一块儿吗?”

    庄婕妤忙道:“不……不是的。”

    宁亲王道:“生不能同寝,但求死能同穴。”

    庄婕妤蹙着的眉头愈加紧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宁亲王阖眼淡淡道:“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所以我没有一丝恐惧,唯一怕的就是你不愿与我一道共赴黄泉。”

    庄婕妤陷在宁亲王的柔情蜜意里无法自拔,笑容含着无限缱绻,柔声说:“能与你在一起,我还会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宁亲王微笑道:“我在文山州戍守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轻轻一个吻落在庄婕妤的额头,“只怕你锦衣玉食尚无法看清生死,更无法为我干脆的抛舍尘世繁华。”

    庄婕妤面色一凛,挣开他的怀抱,面对着他说:“王爷以为我是什么人?贪生怕死之徒吗?我对王爷的感情苍天可鉴,王爷还看不清楚吗?”

    宁亲王忙执起庄婕妤的手道:“不,我明白,我知道。”说着,手轻轻抚上庄婕妤的面颊,帮她撩过侧面香尘粘上的几根青丝。

    庄婕妤摇头,“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对你的爱意是怎样的决绝,如果你明白,今日便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你不信我!”

    宁亲王一把搂过庄婕妤道:“我信你!就算方才我还有一点儿怀疑的心思,但那样的一点心思却也被现在这样坚定的你完全打散了!”又道:“人道海水深,不抵卿意半!海水尚有涯,卿意渺无畔!”

    庄婕妤看着宁亲王,过了一会儿,眼中似乎含着泪意,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晶晶亮光,面色带着些许惨白,带着些许破釜沉舟的意味,举手誓言道:“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宁亲王忙抓住庄婕妤悬在半空的手,摇头道:“不必。”

    远远儿的,秋思正在唤我,我忙回身要走,却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只驻足在那里不敢再动,秋思的声音越喊越大,竟也闯入了林子来,我虽心急,却也无计可施,到底还是惊动了两人,宁亲王朝我的方向低喝道:“谁?!”

    这时秋思也找到了我,我忙示意她噤声,庄婕妤也往这里走来,我没有法子,无处可藏,只好现身,“是我。”

    庄婕妤瞪大了眼睛,显然被骇了一跳,“渺渺。”

    宁亲王蹙着眉,“昭仪娘娘,怎么是你?”

    秋思拉一拉我,“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庄婕妤见到秋思也跟在我身后,面色愈加难看,白如死灰,“你们……可听见了什么?”

    我轻笑,“全听见了。”

    秋思却不明所以,小声问:“娘娘,听见了什么?”

    我转头瞄了秋思一眼,嘱咐道:“你先退下,到外面守着,不许对人说我们在这里。”

    秋思道:“是,奴婢明白。”说着,秋思退下。

    我见秋思走远了,叹息一声,才道:“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庄婕妤面色凝重,疾步到我面前来,拉住我道:“我知道,我对不起陛下,我有失妇德,但求你不要告诉陛下去,好么?”

    我摇头。

    庄婕妤轻轻甩开我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含泪道:“你为什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呢?对你有什么好处?”她缓了缓气息,又道,“陛下根本就不爱我!你不说!陛下根本不会注意到!”

    我轻笑一声,笑中藏着一丝讽刺,问:“你们不是已经决定要一同赴死了吗?”

    庄婕妤一时满面怒色,却无言以对。

    眼前的庄婕妤我几乎快不认识了,她还是那个周全温柔的庄婕妤么,我心中虽痛,却还摇了摇头,“我方才的话你误解了。”

    庄婕妤和宁亲王都是一脸迷色的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道:“你们不应该决意一同去赴死,这样是不对的。”

    宁亲王笑,“哪里不对?”

    我望着宁亲王的笑容,竟觉得有几丝阴森,“谁说过你们两人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亲王厉声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轻哼一声,“你连尝试都没有尝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可能?”

    他道:“有些事情,不用尝试就知道一定会失败。”

    我笑,“你实在太自以为是了,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无法揣度到最后的结果的,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不是么,”吁出一口气,“比如,多年前你永远也想不到我有一日会心甘情愿的成为陛下的妃子,又比如……”

    我话还未说完,宁亲王便打断我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我蔑然的直视着他,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我偏要说!”轻笑了笑,又紧逼道,“其实你都清楚,只是你不愿意去做,”我抬手指着庄婕妤,问他,“你真的爱她吗?”

    宁亲王看了庄婕妤一眼,“我自然爱她。”

    我道:“你爱她,你居然还这样大言不惭的挑唆她跟你一块儿去死,什么生不能同寝,死同穴,都是你的花言巧语,推诿之词!你若当真爱她,当真还算是一个大丈夫的话,你就应该带着她远走高飞,即便最后可能被抓回来,可能会被处以极刑,但那样终归是不留遗憾,况且还有一种结局,那便是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亲王深吸一口气,“谈何容易。”

    我看着他,“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如若不然,便是时机未到。”

    宁亲王颔下首去,不再说话,面色依旧严肃。

    庄婕妤跑过来,拽住我的衣袖,求道:“渺渺,你帮我们吧,好不好?”

    “我?”我忙摇头,一把抽出自己的衣袖,向后退两步欲要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不行,我不能做这样对不起陛下的事情,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我若帮了你,我会心存愧疚的。”

    庄婕妤含泪道:“只有你帮我们,我们才有逃出去的机会,陛下那么宠爱你,就算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你的,”她看着我,又道,“你想想刚入宫时,我对你多好,处处维护着你,我这一两年里究竟对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呀,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她这么说,一时让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其实话说到这个地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也清楚了,她之前哪里是全心帮我,都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利来则聚,利去则散,往日里我曾以为的真心实意,如今倒变成了她用来绑架我的枷锁,实在让人唏嘘!

188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6)

    天际边翻腾着紫红的朝霞,半掩在院子中桂树的后面,向即将苏醒的大地喷薄出如金子般耀目的光芒。逐渐拨开层层云彩,太阳像火球一般出现了,把火一样的热气倾泻到树木上、檐角上、窗棂上和整个皇城中。

    庄婕妤一色油嫩嫩的绿衫轻薄如云雾,宽大的敞袖敞服制领看上去很是清凉,腰带上的丝绦镶着几串冰清玉洁的水晶香珠,坠坠地垂落着,行动时便会发出几声清脆如莺啼般的响声。

    秋思捧了一盏“红窟”来,我笑让道:“红窟一茶难得,请庄婕妤也尝尝。”

    她捧起轻轻一嗅,“果然香气扑鼻,”对着我笑得客气,“昭仪娘娘怎的不叫我姐姐了?”

    我笑叹一声,“庄婕妤不也称我为‘昭仪娘娘’了么,”摇一摇头,“不知为什么但凡被我称作‘姐姐’的人都没能一起走到最后,或许我和‘姐姐’这个词还有人不太合八字吧!”

    庄婕妤品了茶色,笑说:“茶汤剔透无一丝浑浊之色,这样的好茶整个后宫恐怕也只有昭仪娘娘这儿有了。”说着,她便随手放下。

    我问:“庄婕妤是信不过我么,何不一饮?”见她略有迟疑,我淡然一笑,“不想,庄婕妤一夜间竟与我生疏至此,”又是垂眸一叹,“也可能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庄婕妤从未把我放在心里过。”

    庄婕妤忙道:“虽然你我联合是大势所趋,但一年多来我对昭仪娘娘的姐妹情谊是真的,”她面上有些歉疚神色,“娘娘勿要生气,我不饮娘娘的茶是因为……因为……”

    我看她说话吞吐,便问:“因为什么?”

    庄婕妤只是垂首闪躲着我投去的目光,好像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一急,“说啊!?”

    她犹豫地从唇齿间挤出了极轻的几个字:“因为我现在不宜饮茶。”

    我蹙眉,“不宜饮茶?”想了想,“哦”了一声说:“庄婕妤身子不适,应差宫人去御医院请御医来看看才是。”说着,我便看了一眼秋思,吩咐道:“庄婕妤身子不适,你去请个御医来给庄婕妤看看。”

    秋思福了福身,道了:“是。”转身欲走,庄婕妤猛地一把拽住她,说:“不许去!”

    我觉察出几分不对来,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庄婕妤别过脸去,面色烧红,“我……我可能有身孕了。”这话一出,秋思身子明显一晃,神色紧张得快要崩裂。

    我也是一骇,脱口道:“什么?!”瞬间反应过来,“这孩子是宁亲王的?!”

    庄婕妤点头。

    我歇了歇气,问:“你没有请御医诊脉,如何确定?”

    她愁眉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又道:“我的信期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诧异之后,我心中随即有股子怒意油然而生,“你们在后宫私自偷偷见面就算了,居然已经珠胎暗结,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起身“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拽着我的衣袖,求道:“半年以来,陛下都未曾碰过我,这事我也只能瞒着,不敢跟任何人说,若是传扬出去,我、王爷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会没命,”她一面说,拽着我的手一面在颤抖着,“陛下的脾性,你是最清楚的呀!”

    我深吸一口气,“你既知道,你还这么去做!?”

    庄婕妤含泪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我即便知道前方是陷阱,我也跳。”

    我看着她,又问:“这事宁亲王知不知道?”

    庄婕妤缓缓摇头,“我还没敢告诉他。”

    我怒上心头,低喝道:“这是他的孩子,你有何不敢说的?”

    庄婕妤只是低头哭泣。

    我满脑子凌乱,带着怒火说:“就昨晚,他还要带着你还有他的孩子一起去死呢!”我瞟了庄婕妤一眼,实在无法不生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之感,“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你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她略略沉吟,低声道:“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可是我被困在这寂寞深宫中,除了陛下就是宫人……”

    我吁出一口气,“你可以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想法子啊,你什么都不说,一直掩藏着自己,假装看淡一切,张口闭口对我都是欺骗,”无奈一笑,“你但凡相信我一点,你但凡付出真心一点,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轻嗤一声,“你现在让我帮你,你让我怎么帮你?!”

    她只是波澜不定地望着我,眼中蓄泪,似有哀求的暗影,“陛下那么宠爱你,你一定可以帮我的!”

    我拽起袖子抖落她的手,“纵然陛下宠爱我,那我就应该利用陛下对我的宠爱来帮你和宁亲王偷梁换柱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眉梢一挣,“这事我帮不了你!”

    庄婕妤彻底泄气,只瘫坐在原地不动。

    我瞥她一眼说:“我也只是空有陛下的宠爱而已,毕竟执掌六宫的不是我,我又能如何?”

    她细细探究我的神色,极欲在我面上寻出任何一丝破绽,“那昨晚你还口口声声的叫我们远走高飞?”

    我大为失声,蹙眉道:“那是你们两人的事情,我从未想过要插手,昨晚我也只是规劝而已,”垂眸敛色,淡淡说,“我能承诺你的,只有在此事未传扬出去之前始终帮你保守住这个秘密,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庄婕妤头也不抬,“好歹两年姐妹般的相处最后竟换得一个这样的结果。”说完,她深深望了我一眼。

    我回视着她,“你还不明白么,不是我不帮你,是我根本就帮不了你,于情于理,我都帮不了你,在这深宫中,我和你是一样的,谁的处境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不妨去求求你母家,或许你爹娘能帮你。”

    她摇头,“不会的,若是叫他们知道,我腹中的孩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我在后宫作为筹码,作为眼线,能给他们带去的线索利益太多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我轻叹一声,思索片刻,幽幽道:“那么,也只有皇后娘娘能帮你了,执掌六宫绶印,也只有她能将你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出宫去,”话刚说一般,我见她眸光一亮,我忙又一盆凉水泼上去,“不过,你也别太抱什么希望,一来,若皇后娘娘帮了你,你离去后的事情又该如何解释,二来,若陛下大怒,皇后娘娘必然也不会好果子吃,更别说,你是和宁亲王一块儿失踪的了。”

    庄婕妤一愣,方才眸中焕发出的希望光芒现已然凝成雪亮如针的一点,慢慢隐退到凝着泪珠的羽睫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如死灰般的沉默,黯然垂下一滴泪来。

    半晌,待庄婕妤收拾好心情离开,秋思才用满含讶异的语气道:“庄婕妤……庄婕妤一向沉稳持重,看着不像是能做出这等事情来的人啊!”

    我瞅了她一眼,“你刚才没听庄婕妤说么,她被困于深宫寂寞难耐,难得见宁亲王贵气倜傥,随之生出情意一往而深也自是必然的,所有的一切错处,她都归咎于一个‘情’字上了,着实聪明,如此一来,我又能怪罪她什么呢?”牵起嘴角,轻轻一笑,继续说,“是怪罪她用情太深,还是怪罪她心生情愫?”随即摇一摇头,“都不对,都不能怪,因为这些全是人性使然,无人能逃得过,又何来怪罪之说。”

    秋思撇了撇嘴,“庄婕妤刚才的话语还有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分明就是在逼娘娘帮她。”

    我笑,“无论她怎样,我要不要帮她不还是在我,”目光轻扫过秋思的面庞,“我还没怎样呢,你怎么就被气成这副模样了?”

    秋思嘟着嘴说:“奴婢知道,庄婕妤这样极尽可怜的样子哀求,娘娘一定会心软想法子帮她的,她就是抓住了娘娘这一点才会这样表现的。”

    我瞧着秋思微笑,“你倒是替我考虑。”

    秋思道:“奴婢一心为娘娘的,”又蔑然的哼一声,“说到底分明是庄婕妤自己不检点,现在闹成这样,旁人看着还以为是咱们娘娘亏欠她什么了呢!”

    我叹息道:“清者自清,既然没有亏欠,自当胸怀坦荡荡,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与我相关的流言蜚语还少么,你可有见我在意过?”

    秋思摇了摇头,犹豫道:“这事……娘娘准备告诉陛下或是皇后娘娘吗?”

    我忙道:“这事清楚就行了,本来我是谁都不想说的,你既知道了,却也不准在外面乱说,刚刚我答应过得,会帮她保守秘密就不能食言,弄不好就是三条人命,她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陛下的脾性若是知晓了必然不会留下活口,而皇后娘娘向来不会瞒陛下什么,一样不能说。”

    秋思蹙眉道:“那这样说来,庄婕妤岂不是……”

    我点头,“无路可走。”

    秋思问:“那方才娘娘让庄婕妤找皇后娘娘是……”

    我摇一摇头道:“方才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想着能给她一丝希冀也好,不然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秋思一声叹息,“这事……”

    我侧过脸去,看了秋思一眼,轻笑了笑,无奈道:“若是有一点法子我又怎会不帮她呢?”我又抿了抿嘴,目光在暗花锦绣的桌布上逡巡着,“好歹姐妹一场,总不至于眼睁睁的看着她死无动于衷。”

189 未攻城,先攻心(1)

    澄澈日光滢滢透过鹅黄窗纱,我伏在案上用各色丹青认真填补着上次描画的花样子,正垂头私私考虑着在画布上跃然的菊花到底是用淡粉上色好还是用翠青上色好,鼻尖一阵发痒,就不经意的拿起笔头戳了戳,秋思点了沉香进来,一时殿内烟雾缭绕,华幕低垂,窗外藤芷寂寂,落地无声,忽闻一声清脆如银铃般的发笑,我好奇抬眸一望,原是秋思立在不远处,我瞅着她道:“笑什么?”

    秋思捂着嘴,笑容却从眼睛里迸出来,“奴婢是瞧着娘娘的样子,竟没想到还有事情竟也能把娘娘难成这样。”她一面说着,一面拧了一把毛巾递给我。

    我不解的看着她,“递毛巾给我做什么?”

    秋思轻笑了笑,指一指自己的鼻尖,我一蹙眉,忙走到镜子前,才发现自己的鼻尖上沾染了五颜六色的丹青,我无奈的耸了耸肩,一边用湿毛巾擦着,一边笑说:“定是方才上色时换笔时不小心把笔头弄脏了,我也没发现,一直想着那朵菊花该上个什么颜色好。”

    秋思走过去,捧起案上的画布,又扫了一圈丹青,想了想,笑说:“奴婢认为还是淡粉色来得好。”

    我笑问:“为何这样说?”

    秋思轻巧答:“娘娘是想把这句话绣在陛下赐的那匹蜀锦上头,蜀锦的颜色清淡灵巧,属靛蓝,若是再绣上翠青的菊花岂不寡淡,还是淡粉色带来一丝明亮的好,娘娘说呢?”

    我点头,“你说得不错。”

    风过处,窗棂微微一晃,日光闪过如剑锋一般凌厉,我眼睛不自觉的躲了一下,秋思干脆推开窗角,外头的天空宁静清然,就连麻雀也只是懒洋洋的栖在枝头,没有了飞翔的**。

    冬雪端了一碟小厨房刚做好的核桃酥进来,笑说:“娘娘也画累了,吃点核桃酥歇歇神吧,刚做好还有些温热呢!”

    我走过去在桌边坐下,秋思在旁边打着扇子,“这天气也难为你们还在炉子边打转,”挑起一块入口,甜而不腻,口齿生香,不觉赞道,“好吃!”

    冬雪满足的笑道:“这算什么的,奴婢们自来都是习惯的,只要娘娘觉得好,奴婢们做什么都是甘之如饴。”

    我笑,又往窗外看了看,玩笑道:“这天儿这么热,恐怕建康淮河里的水都要被熬干了吧!”

    秋思神色里像是藏了玄机,小声道:“说起淮河,前两日奴婢听说淮河那里的确是发生了一件十分离奇的事情。”

    我听着,一时兴起问:“什么离奇的事情?”

    秋思正要说,冬雪忙打手拍了秋思一下,“这有什么好说的!”

    我瞪了冬雪一眼,“你别打岔,”又扭头问秋思,“你快说!到底什么离奇的事情?”

    秋思清一清嗓子,煞有其事道:“奴婢听外头的公公说,前几日有人在清晨时分去淮河打水,见到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的竹筒绵延数百里不断绝,也不知是什么人放进去的,后来,有人拾起将竹筒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放着一张纸笺,娘娘道是离奇不离奇?”

    我抱臂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定是有人有意为之,又问:“可知道那纸笺上头写的什么话?”

    秋思摇了摇头,“这奴婢倒是就不知道了。”

    我勃然笑道:“你不知道,有人一定知道。”

    秋思问:“谁?”

    我看着她道:“陛下。陛下一定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一回事。”

    秋思言语间有些为难,“就算陛下知道,奴婢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替娘娘去问陛下这事吧?”

    我起身,敲打了一下她的头,“你不能替我去问,我可以自己去问啊!”

    秋思、冬雪还在面面相觑间,我一刻都没有迟疑,信步就往外头走去,依稀听到冬雪在身后埋怨,“让你别说,你偏说,娘娘的性子知道了必然想要弄清楚原委,又不得安歇。”

    秋思嘟囔道:“可是娘娘想听嘛……整日在这宫中闷着迟早要闷出病来,若是再不听些新奇事日子得多难过……”

    冬雪道:“那你也该挑拣着些说,怎么出口就是这件?”

    秋思还要回嘴,我回身道:“你们还走不走了?”

    秋思、冬雪互瞥了一眼,忙就跟上脚来,一道出了婉仪殿。

    辇轿已然备好,我却不大想坐,秋思便在一旁帮我撑着锦绣伞遮阳,冬雪摒退辇轿跟在后头,一路只见景色颇好,杉树枝头的芽簇已经颇为肥壮,嫩嫩的,映着天色闪闪发亮,却也炎热,连蜻蜓都只敢贴着树荫处飞,好像怕阳光伤了自己的翅膀似的,一派如梦幻一样的安谧使得一切生灵都宛如入睡了一般,虽有金铃子一类草虫丝丝的叫声,但声音也是那样的细弱而遥远。

    路过明珠堂时,见到堂外有公公守着,心生奇怪,想着明珠堂从未有公公这般谨慎守候,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走近一看,才认出是罗熙身边的近人,便上前问:“公公竟有空在这明珠堂闲逛,陛下那里没有差事吗?”

    公公忙请了安,低头道:“昭仪娘娘错怪奴才了,奴才正是陪伴陛下来这明珠堂的。”

    我指了指里头,问:“陛下在里面?”

    公公点头道:“是,陛下一个人在里面,吩咐奴才们在外守候。”

    我笑,“那我也要进去看看。”

    公公忙拦住我,“陛下吩咐了,不准任何人进入。”

    我摆出架子来,“也包括我吗?”

    公公颔首不敢说话。

    我肃声道:“陛下对我的宠爱你们也都是知道的,若是挡了我,到时有你们好果子吃,”看着公公神色显出了些许慌张,我便乘胜追击,“进去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承担就是,与你们无干,”又对着秋思、冬雪交代说,“你们两个也和公公一道在外头候着,我自己进去。”

    公公放行,明珠堂盛夏里倒是别有风味,院子四周都围着绿油油的雨前茶,左右各有紫色的七彩扶桑和带刺的万贯海棠,眼前一处更有满藤盛开的蔷薇花盘绕着,姹紫嫣红,花香四溢,竟引来了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归来鸟,细爪落在了蔷薇花上,尖喙轻轻的啄了啄薄艳的蔷薇花瓣,就好像这片盛满蔷薇花的院子,就是自己家园一样,不必再四处漂泊。

    突然,罗熙在堂内的一声清吼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必须去!”

    建宁也丝毫不逊色:

    “我就不去!凭什么让我去!?”

    罗熙的声音里充斥着凌人的气势,“因为你是南梁公主!”

    我悄步走近,扒在门缝间偷偷看进去,伴随着一阵瓷盏碎裂的声音,建宁强硬回嘴说:“你分明知道这事根本上并不在于我,”又是轻哼一声,“我看你是想把我支走,”讽刺一笑,“然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开战!”

    罗熙“咣当”一声,一掌拍在桌案上,尽力压抑着怒火,“云南王局势因为吴耀的原因才屯兵多拿,作为公主你心里竟连这点大局观都没有么?!天下这局势就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不开战行么?!”他一声吁气,勃然指着南面道:“人家兵马俱齐,随时准备挥师进犯,”又甩开手来狠指着建宁,咬牙切齿说,“你以为朕想开战么,你要搞清楚,现在不是朕非要开战,而是云南王不放过朕!”说时,罗熙的指尖用力到颤抖,我似乎都能看到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建宁轻笑一声,“皇兄你竟还知道云南王挥兵缘故,云南王不放过你,云南王当然不会放过你,”她眸光狠厉的瞪着罗熙,“你杀了人家的独子,他怎么可能不记恨于心,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我心一震,脑中意识如轮盘飞转,罗熙杀了云南王独子,不也就是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弟弟,我看着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罗熙,不敢想象,如果他明了一切,会是怎样的心情?

    罗熙缓了一会儿,语气中虽带着几分轻颤,言语却是利落,“杀他,朕,从未后悔过,”转头回看着建宁,语气笃定,“吴耀,必须死!”

    建宁面色无限凄惶,眼中含着的仇恨是杀夫之仇,散发出的阴鸷仿佛要把罗熙包裹在里头吞噬掉才甘心一般,迫视着罗熙,步步紧逼,“你真狠,”又掏出匕首,从裙边撕拉下一角来,含着泪光道,“从今往后,我以前的那个三哥便死了。”

    罗熙面部抽搐了一下,抬手控住建宁的双肩,蹙眉厉声说:“几日前,有人在淮河河面上发现无数竹筒,绵延百里不断绝,你可知竹筒里面的纸笺写着什么?”

    建宁含着激荡的泪水,挣开罗熙,背过面去,深吸一口气道:“我自当知晓。”

    罗熙道:“那你也应该知道其中利害!”

    建宁道:“我知道!”

    罗熙面色发青,“你既知道,便应明白谁才是挑起这次祸端的源头,无论你是作为南梁公主还是作为云南王世子妃都无法推脱不去,你要知道,只有你去谈和才有可能让云南王起退兵之意!”他踱了两步,眯一眯眼,冷冷道:“朕想,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吴耀死前的遗愿吧!”

    建宁思索片刻,轻哼一声,淡淡道:“你放心,我会去的,即便是为了吴耀,他一定不希望云南王做这样的傻事,但你该也知道云南王此次的出兵是谁在其中促成的,能形成如今这样的局面也绝非仅仅是因为吴耀,里头更利害的缘由,也不必我多说吧,”她又回头盯着罗熙,言辞恨恨,眼中精光闪过,“皇兄,你必须答应我,不许趁着我不在的时候乱来!”

    罗熙眸中掠过一瞬息的杀机,却不是对建宁的,所以很快就平息下来,雍雍阖目道:“在你没回来之前,朕不会的。”

    我静静颔首,暗暗思索着建宁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我怎么都想不透,但我知道,不管如何,眼下看来,建宁此行根本去不得,便强忍住心下渐生的寒意,考虑片刻说法,才一把推开门喝声道:“不行!公主不能去!”

    罗熙看见我身躯猛地一震,问:“你怎么来了?”

    我缓缓走近,“本想找陛下却不想路过明珠堂见陛下在这里就进来看看,不小心听到了陛下和公主的谈话,”顿一顿,目光轻轻然望着罗熙,“若是陛下想要治我的罪,我也无话可说。”

    罗熙拉过去,蹙眉道:“朕怎么可能治你的罪呢?”语气跟方才对建宁说话时截然不同,我微笑,却也没觉得怎样,因为他对我一直都是与众不同的。

    我深深的望着他,柔声道:“渺渺有一句话要说。”

    罗熙满面温情,嘴边带着如清风一般的笑容,“你说。”

    我坚声道:“不能让公主去谈判,因为公主一旦去了云南王必然不会放过公主,一定会拿下公主,让她做人质,若是此时开战,云南王拿公主要挟陛下,陛下又该当如何?岂不是要受制于人?”

    罗熙还未说话,建宁于旁轻笑一声,走过来对我说:“你放心,届时,他一定不会管我生死的。”语气中含着千万失望,千万悲痛,千万颓败,千万仇隙……

    我摇头,朝她走过去,轻声说:“我相信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建宁牵过我的手,眼眶中充满了泪花,却只使劲不让它流下,身子慢慢靠近我,悄声说:“他是,他的狠绝终有一天你会想起来,但就算你想不起拉也没什么关系,因为终有一天你会发现他的真面目。”说完,她就一把推开我。

    建宁的话使我心中寒意涔涔

    罗熙在背后扶住我,轻声问:“没事吧?”

    我微笑,“没事。”仰面望着罗熙眸中柔情绰态宛如春华秋实碧海潮生,我只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罗熙恍然轻拍了拍我的肩说:“建宁必须去,只有她才能劝得动云南王改变主意,也只有如此天下百姓才有一线希望。”

    建宁蔑然一笑,呼出一口气道:“皇兄谬赞了,其中原委你我最清楚不过,云南王是冲着吴耀来的,但听说云南王只是坐镇而已,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实权都握在他身边的那个帮手手上,大多事情都是那人在安排,”又不禁颔首发笑两声,挑目凝视罗熙,“皇兄以为那人是冲着什么来的呢?”语气中仿佛大有深意。

    罗熙瞪着建宁的眸子里好似也藏着深深的郁结,一如雨天里窗外乌沉沉的天色,只有意识的把我护在身后,压了压嗓音,淡然的瞅着建宁,厉然道:“有些话不必你来提醒朕,只做好你该做的就行。”

190 未攻城,先攻心(2)

    晚些时候,御书房殿内侍奉的宫人们都退下去了,偌大的宫殿中只剩我和罗熙两人,空寂而沉静,正午时欣欣然的盛华日光,已然渐渐转变成了一片暮气氤氲的橘黄色,晓日的灼光璨彩早在眼中慢消慢融干净,随即而来的则是一派衰飒苍凉的夕暮气韵。

    几晌前的光色惟其盛烈,惟其蓬然粲放如花,可那不过只是虚哀的争荣竞秀,装笑装颦,到底还不是要隐遁入夕暮的尽头,正值韶华盛极时分,却殊不知盛极反趋于衰朽,绚烂之极反归于涣灭。须得知悟那“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天理。

    罗熙颇有疲累乏意,默然扶额坐在五福锦绣蛟龙靠椅上缓缓闭了眼去,胸口沉闷的起伏着,呼吸不似平常均匀。

    我立在案前看了那些话,心中也不免跟着担忧起来,遂一直下意识紧握着手中的纸笺不肯放松,自顾垂头思索片刻,才发觉自己养了三寸长的指甲已然深深的嵌入掌心肉中,不由的叹息一声,喃喃念:“王承民意,奉天伐罪,旌旗所向……今拥雄兵十万,战将百员,欲与足下会猎于建康,共商大事,永结强盟……盼足下顺应天命,望风而归,以免自误……”过了一会儿,我轻轻把纸笺放回案上,见罗熙修长的眼睫还在颤动宛如蝴蝶栖落在花枝上被和风触动的双翅,便小声道,“陛下以为朝中除了冯家还有谁将与云南王勾结?”

    他哂笑,懒洋洋道:“无人。”

    我讶异,“无人?”怀疑的目光淡淡扫过方才刚被我放下的纸笺,“可是纸笺上分明说‘欲与足下会猎于建康’之语,怎会无人?”想了想,又道:“难不成云南王是故意在挑唆?”

    罗熙静默半晌,悠悠睁开眼来望着我,转了转脖子,脖颈间发出几声清晰的“嘎啦”,他将身子撑着坐直,叹道:“朕早些日子已经将朝中上下全部查明,除了冯家‘望风而归’外,再无他人,云南王这一计策就是故意想要扰乱朕的视线,兴起风浪,等着朝中内讧,这样局势便会不稳,而他们就正好趁虚而入,使朕不战自败。”

    我轻笑,“好一个布局,”点了点头,“这应该就叫,未攻城,先攻心。”

    香炉里的卷烟四散开来,隔在我和罗熙之间,弥漫得眼前朦胧一片,目光竟无法穿透,恍然看着只觉他面色如秋月在一泓天泉静如银盘的水面上,一触就将要破碎般。

    他眉心猝然耸动起来,轻叹道:“是,不过这攻的可不止朕的心,还有建康城中千万百姓的心,”静了一会儿,他眉宇紧紧锁住,又道,“淮河在建康城中穿梭环绕,绵延不绝,竹筒漂浮在水面上被麻绳一个接一个的连起来数百里不绝,即便朕已经派人全部拾起,这两日却总还有从远处漂过来的许多,简直防不胜防,多不胜数,大可想一想,建康城中百姓每日浣衣、取水、洗菜,人人唾手可得,有多少人拾取过这些竹筒,又有多少人打开来看过里面的纸笺,再而口口相传,”他说着,不免摇一摇头,“朕听说市井之间已经有许多传闻,人人自危,民心惶惶。”

    我问:“那么陛下可有应对之法?”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叹息,许久后,罗熙才轻声说:“过两日,朕会和皇后一起去金粟寺斋戒为国祈福十日再归。”

    我想了想,有些茫然,“陛下……什么时候改了性子……”

    他眯眼对我笑,却不答话。

    忽有个想法在脑中一晃,我瞬间明白过来,眉目猛然一蹙,“不行,这太危险了,陛下去不得,”又道,“陛下是想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对不对?”

    他微笑,“是,朕就是想要云南王来偷袭朕。”

    我眉梢一抖,神色恍如寒霜般冻住,“陛下就算再想赢也不该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危险当中,侍卫多在皇宫中护卫若陛下有什么意外又如何能去及时相救?而驻扎在城外十里处的大军更是无法能得知陛下即刻安危,若是陛下出了什么闪失,又要我如何呢?”

    罗熙盯着我说:“若朕果真出了什么事,你可自寻出路,”又叹道,“朕以己身为饵对于云南王来说应该十分诱惑,他一定会派人来偷袭朕,这个机会又实在太难得,所以朕推测云南王派来的人一定是朕想的那个人。”

    我问:“陛下将自己置于危险中就是为了引出那个人?”

    他点头。

    我问:“那人是谁?”

    他看着我,“那人,你应该也是认得的,届时,朕若得手,你自会知晓。”

    我心中一动,一把拽住他的绣着龙纹的玄彩衣袖,颔首焦急道:“此行即便陛下安排好一切,也还是有莫大潜在的危险,因为很多事情并不是陛下凭一己之力能掌控住的,更何况皇后娘娘更乃万贵之躯,实在不应该去冒这样的风险,”我面满凄伤,又缓缓说,“陛下,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罗熙立马断然道:“不行!”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看着我的眼神里含着萧索决绝,起身搂我入怀,下颌轻轻顶着我的额际,“你给朕好好的待在宫中,过几日,建康城中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更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乱子,你必须给朕好好的待在皇宫里不许乱跑,听到没有?”

    我含泪摇头,“陛下……你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呢?”静一静,我仰目看着他,“难道是陛下嫌弃我没有皇后娘娘身份尊贵,不配和你一同赴险么?”

    他怆然摇头,“朕这一去恐是九死一生,若当真……若当真云南王入了朕的圈套想要拿下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若云南王识破了朕的圈套那么情况更是危险,朕如何忍心带你涉入这般险境。”

    我道:“皇后娘娘温婉贤德,从未做过什么错事,待人接物都是极好的,陛下又如何忍心将她带入这等险境?”

    罗熙神色悲戚道:“若是朕只身一人前去,恐有破绽不能叫人信服,皇后的确恪尽己守,但是南梁有难,皇后作为一国之母与朕一道挺身而出也是应当的,若是最后皇后真的……殁了,朕会追封她的谥号弥补于她。”

    我蹙眉道:“陛下这样对皇后娘娘不公平,皇后娘娘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了,皇后娘娘也根本无力保护自己,与陛下这样同去根本等同于送死,”我的目光在罗熙面上悄然扫过,“陛下,你我两心相知,互无隐瞒,我更是知晓其中一切因果,”顿一顿,“并且天下众人皆知我是陛下宠妃,若让我陪陛下一道前去才是最能让人信服的不是么?”

    他道:“渺渺,你是朕最在意的人,朕是绝不可能让你与朕一道去的,不要再说了。”语气认真又决绝。

    我望着罗熙万分笃定的神情,便明白就算我说破了嘴也是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心里不由的暗暗发凉,“陛下,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罗熙悄言道:“朕答应你。”窗外柔和的日光扫不去他身上的黯淡,几束花叶流影印在他削直的背上,环境烘托的越发叫人觉得萧索。

    我一时无言,沉默了片刻,才依着早已在心中埋了许久的话说下,“陛下,你能不能别让公主去谈和?”过了一会儿,我又补充道:“太危险了。”

    罗熙盯着我叹息说:“云南王的心病就是云南王世子,当初是朕下令斩杀了云南王世子,云南王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在此时趁着时机成熟时挥师而来,建宁乃云南王世子妃,当初建宁并不愿回来,与云南王一众人交情甚笃,也只有建宁去才有可能说动云南王退兵。”

    我忙道:“可公主不是说,云南王世子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云南王年纪也大了,最主要的是因为云南王身边的那个帮手,搞清楚那人是谁还有他的意图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罗熙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气,一如锋利的冰凌要割破人的喉咙,“朕自然知道那人是谁还有他的意图。”

    我问:“是什么?”

    他抓住我的手腕轻轻一笑,“这些都是朝堂上的事,与你无关,”又加大了手掌里的力气,握得我手有些胀痛,“你必须答应朕,朕不在的十日里,你不许擅作主张出宫来寻朕。”

    我身躯一震,仿佛什么都瞒不过他似的,目光闪躲,唇齿间有些磕碜,“我……我……”

    他眸光一凛,“朕说对了是不是?”语气有些着急,越说越凶,“你真的是打着这个主意对不对?”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很是委屈,“是,我是打着这个主意,可那又怎么样,陛下不带我去,我又无法改变陛下的心意,只能自己揣度着走些歪门邪道,”我抿一抿嘴,积蓄着情绪,一会儿,我瞅着罗熙说,“我就是没有办法放陛下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危险,十日,整整十日,实在是太久了,陛下要我怎样担心才够呢?!”说完,眼眶中的热泪不争气的落下,根本控制不住。

    罗熙拢住我的肩膀,“朕又何尝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可朕又能如何呢?朕是朕,朕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儿女私情,朕还要为整个天下负责,你明白吗?”

    我咬了咬嘴唇,“我明白!”舌尖似乎有一丝血腥,却盖不过心中的苦涩,“我就是明白才没有请求陛下不要去,而是请求跟陛下一块去啊!”

    罗熙颔首,“可是朕不能让你身陷险境,更不能让你出事,如果你有一丝闪失,朕会恨死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在我耳畔低声说,“就算朕求你,为了朕,一定好好待在皇宫里好么?”

    我心一惊,从未听过罗熙语气如此委曲求全,可他却因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

191 十日斋(1)

    隔日,罗熙和皇后将要离开皇宫去金粟寺祈福十日,此前,据说罗熙在前朝更是为了这事与许多大臣起了莫大的口角争执,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便纷纷踏至而来,但无论何种,几乎都是在暗戳戳的指责罗熙,一说他胆小怕事,还未开战竟已带着皇后躲进了国寺避难,又一说他胸无大志没有图王霸业的宏伟风采和帝王气度,只知一味的求神拜佛,与先帝一般无二。

    内情我心知肚明,对于这些流言,不过就一笑了之。

    大早上,皇后就把我叫到坤极殿并对我嘱咐道:“昨日我与陛下一道商量过,这后宫除了我就只你位分最高,太后身子近日又不大爽朗,我与陛下去寺中祈福时,后宫诸事恐还要暂时多多劳烦妹妹代为管理。”

    我忙推脱道:“皇后娘娘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行的。”

    皇后却对我笑道:“你一定行的,我和陛下都觉得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挣眉,半信半疑问:“陛下也是这样说的么?”

    皇后点头,十分笃定,“这是自然,方才也说了,是和陛下商量过才定下来的,妹妹无须推脱,不过十日而已。”

    我当然明白罗熙此举的意思,他是想要用权力把我捆绑在皇宫之中,让我无暇顾及宫外之事,也算是绞尽脑汁了,可我心里还是有几分惶恐抗拒,“可是执掌六宫之权责任实在重大,我怕做的不好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皇后笑着执起我的手轻拍了拍,“妹妹不必担心,其实掌管六宫也很简单的,只要处事公正严明,能做到不偏不倚,恩威并施便好,若实在有不懂的,便多多去慈宁宫请教太后。”

    我见皇后心情大好,没有一点为她高兴却反而更为她生出许多的忧虑来,皇后应该以为此行只是一次简单的祈福祭祀,但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境况会是怎样的危险,“多谢皇后娘娘的提点,我争取不负陛下和皇后娘娘的信任。”

    皇后缓缓点头。

    我踌躇了很久,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皇后娘娘你一定要小心,平安归来。”

    皇后微笑道:“说来金粟寺离皇宫也不算很远,建康城秩序井然,不必担忧什么。”

    我“嗯”了一声。

    走在去慈宁宫请安的路上,头顶的阳光越发猛烈,仿佛一阵燃烧的火焰要炽热人的灵魂一般。

    既然罗熙和皇后要去祈福,还把执掌六宫之权暂时交给了我,那我何不好好利用一番,庄婕妤自我入宫以来前前后后也帮了我不少,在她未遇到宁亲王之前,我们感情甚笃,既然她已经和宁亲王两情相悦,那我便趁此机会还了她这一年来的人情也好。

    但此事只我一人的力量肯定是不成的,我琢磨了许久,才决定去探探太后的口风,出言求她帮忙。

    太后当年能托瑾月姑姑把我送出宫去,而今必然也能将庄婕妤送出宫去。

    入了慈宁宫,午间的日光透过墨绿色的蝉翼窗纱映进殿室,格花长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一道浅一道地,仿佛画了一地的水墨竹枝。

    我见太后精神尚好,一手支颐着头看着案上景泰蓝瓷瓶中供着的一枝蝴蝶兰。

    徇目看去,一片片花瓣就好像蝴蝶的翅膀,柔软又脆弱,仿佛在等着别人来保护它似的,我笑道:“太后今儿的精神看起来很好。”

    太后瞥了我一眼,“到底是老了,管不动了,看这外头的光色,也该是正午了,皇帝和皇后想必已然出宫祈福,皇帝和皇后既把协理六宫之权暂时给了你,大致也是神思熟虑的决定,你可不能辜负了皇帝和皇后对你的信任。”

    我大为惶恐,慌忙跪下道:“我无才无德,实难堪当大任,还需太后教导。”

    太后嘴角轻轻一引,叫我起来,淡淡说:“我能教你什么呢,这些关窍是该你自己去悟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在何处施恩,又还在何处施罚,里头许多种种学问教是教不会的,更得看你自己的悟性。”

    我瞠目听着,心中愈加感慨皇后的不易,“太后,我只是暂时执掌六宫之权而已,待皇后娘娘归来,我自当将绶印奉还,只愿做一个富贵闲人,过自己安谧祥和的日子。”

    太后悄然叹出一口气来,点点头,“你能生出这个想法,也算是你的福气,殊不知,高处不胜寒,手中握着的权力越大,烦恼也会越多,日子渐渐的便会十分无趣,失了女子该有的闺阁之乐。”

    说着,瑾月姑姑捧了景瓷金箔环纹盖碗上前来奉茶,里头汤色如盈盈青翠的一叶绿竹,清香袅袅升起,我朝瑾月姑姑客气的笑了笑,握着茶碗手指轻轻发颤,过了半晌,我颔首启齿道:“我有一事想要求太后恩典,只是这事实在是有些……”不曾想到,这话竟这样羞耻,还未说出口来,我已经狭促得不知该怎样措辞。

    太后银丝微微凌乱,只用一枝长翅松鹤碧玉簪挽住,大概是发觉了我的异样,只沉声道:“你说。”

    我起身跪在坚硬的五彩琉璃地砖上,膝盖磕得生疼,犹豫了许久,终是把心一横,缓缓道:“庄婕妤本身一直不受陛下宠爱,日子过得寂寞惨淡,又逢前些时候宁亲王进宫述职,”越说声音越消弭,期间忍不住抬头望了太后一眼,竟打量不出太后一分神色态度,也就继续说,“二人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前日傍晚时分我偶然撞见庄婕妤和宁亲王在虚无苑中互诉衷肠,实在让人感慨不已,我自知愚钝难成大事,只能来求太后……来求太后看有没有法子帮帮他们二人。”

    太后沉着脸看我,默了片刻,忽握拳一锤案角,“大胆!”眼角中有一股无法消减的怒气盛行,转脸对瑾月姑姑吩咐道:“去把宁亲王和庄婕妤抓到慈宁宫来问话!”

    我忙磕了头,“太后息怒。”

    瑾月姑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十分为难,问我道:“昭仪娘娘,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确定了?”

    我看着瑾月姑姑缓缓点头,瑾月姑姑双手紧紧握住,过了一会儿,我灵光一现,蹙眉道:“太后可知我为何来求您帮他们?”

    太后怒气未减,眼中似有火光迸发,沉声问:“为何?”

    我垂眸道:“那日傍晚太后绝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

    太后抚胸顺一顺气息,“那你便说来听听。”

    我想了想,“如果撇开宁亲王和庄婕妤的头衔来看,我见到的便是一对相爱相知却无法相守的有情人,他们两人竟相约一同赴死,生不能同眠,死则同穴,庄婕妤和宁亲王面对死亡竟无一丝惧怕,只为了维护对方的那片真情,这还不够让人感动敬佩么,”笑着摇一摇头,“若换成是我,我一定做不到这样的视死如归,况且说起来庄婕妤和宁亲王也都是可怜人。”

    太后怒哼一声,“荣华富贵在享,锦绣前程在握,竟也能算作可怜人?那么天底下那些平头百姓岂不是都别活了?”

    我摇头,含着酸涩的笑容说:“平民百姓日子虽过得清苦些却尚有自由,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想走的路,可庄婕妤和宁亲王一出生就已经被决定了命运,一入宫门深似海,一生都要在皇宫中沉沉浮浮,担惊受怕,更何况庄婕妤并不受陛下的宠爱,皇宫对庄婕妤来说,就好像一个精致的笼子关着一只灵巧的画眉,画眉是不属于笼子的,它应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宁亲王虽说是陛下的哥哥,但是当年夺权争斗不休,成王败寇,好容易逃出生天,只能在文山州过着苦寒的生活,将作为王爷身上一贯所带的纨绔消磨的一分不剩,所谓的锦绣前程,不过都是假象,外人不明就里罢了,其中的孤寂、酸涩、不甘堆砌了多少,除了宁亲王自己恐无人知晓,”顿了顿,又道,“而今,两人心心相印,就请太后帮帮他们吧!”

    太后盯着我道:“这是大逆不道!”

    我诚然道:“我何曾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我知道后,何曾不生气,可是后来想想,比起杀了他们,成全才更有意义不是吗?”

    太后叹息一声,“这是多此一举,”又无奈的摆摆手,“你叫他们断了便是。”

    我皱眉摇头,语气有些激动起伏,“断不了了,若是太后不帮他们,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肯还会引起不可挽回的轩然大波,而今正值多事之秋,实在不能再兴起什么事端来。”

    太后指着我问:“你还有什么隐瞒?”指尖极细微的颤颤发抖。

    我俯首,心一硬,阖眸道:“庄婕妤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孩子是宁亲王的。”

    太后面色大震,青白相间,坐在凤头五雀交椅上的身子一晃似要跌落,瑾月姑姑忙过去扶住,太后手支着头歇了许久,方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我沉吟,“此事在告诉太后前除了我,并无第三人知晓,就连宁亲王都不知晓。”

    太后以手覆额,眉宇间透出烦恼神色,“你做的很好。”

    我失笑,“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属实是庄婕妤糊涂,我也是不敢擅动,害怕事情更加恶化,所以,今日特来求太后想想法子,太后也不会想看到庄婕妤和宁亲王被陛下斩杀的情景吧,更何况庄婕妤现在还是一尸两命。”

    太后微微叹气,“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急道:“当年太后既能把我送出宫去,现在就一定有办法把庄婕妤送出宫去。”

    太后瞠目看着我道:“这怎么一样!”

    我目光淡淡扫过太后,轻声问:“怎么不一样?”

    太后目光紧盯着我道:“当年把你送出宫实乃迫不得已,不想叫你误了皇帝,误了国事,兹事体大才不得不把你送出宫去,”说着,揉一揉太阳穴,“你可知道为了把你送出宫花费我多大的代价。”

    我抿了抿唇道:“可是再怎么说宁亲王和陛下是兄弟,太后也不会想看到兄弟相残的惨剧吧,”说时,我目光轻轻瞥了一眼瑾月姑姑,“若是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传扬出去,皇家颜面何存?”

    瑾月姑姑神色虽能看出有十分的焦急,却也不搭话。

    太后思虑了片刻,面色并不好,朝我摆了摆手,“你先去罢,我再想想。”

    我轻声道:“若是太后想帮他们,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太后点点头,又朝我摆了摆手,我只得请安告退。

    足下步履踩着落英缤纷,我一步步缓缓走在慈宁宫廊上,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到底是为庄婕妤搏了一片自由清净,还是将她亲手推入万丈悬崖,一不小心撞到了呈药给太后的小宫女身上,小宫女抬头见是我,忙跪倒在地上道:“奴婢一时没注意来人是娘娘,惊扰了娘娘贵体,还请娘娘恕罪!”

    我让她起来,轻笑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有心事走路没看来人,拐角处本就容易相撞,你不必挂怀,我不会怪罪于你。”

    宫女颤巍巍的起身,行礼道:“多谢娘娘恩典。”

    我看了一眼木盘上托着的药碗,里面的汤药正散着腾腾热气,入鼻的味道倒是苦的很,“这是呈给太后的药?”

    宫女点头,“是。”

    我微笑道:“太后喝药也有一段时日了,身子看起来是好些了,恐怕再喝几日药就会大好的。”

    宫女敛眸,神色有些凄然。

    我忙问:“怎么了?”

    宫女叹道:“娘娘有所不知,太后的光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特别好,坏的时候……”声音小了些,“实在让人害怕。”

    我蹙眉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宫女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太后一早都是喝太医当时开的方子,效果尚可,后来太医突然告老还乡过来拜别太后时,重新给这方子加了几味药,起先太后喝了觉得身子轻盈,似是有大好症状,又一连喝了几日,可太后的状态却反而竟不如前了,时好时坏的,也不知是方子不受用的缘故还是什么。”

    我道:“那瑾月姑姑就没再请御医过来瞧瞧方子?”

    宫女道:“自然是请过的,但御医看了说方子正合太后脾性,恐是太后虚弱之故,便开了一副调理补气的大补汤药给太后。”

    我问:“那你们可有把补药每日熬给太后进补?”

    宫女点头,“有,却还是不见大好。”

    我笑,“身子的调理如何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垂眸想一想,又说,“过两日若是慈宁宫得空可遣人拿着方子到我这里来取些补品,恐是方子上头有些补品以往用得不大好,并非上品才误了药效,正好前些日子陛下赠了些给我,说是外夷进献的,给了我也用不着,若是能给太后入药调理倒也是好的。”

    宫女面上神色恳然,“是。奴婢必把这话带给瑾月姑姑。”

    我点了点头,起步离去。

192 十日斋(2)

    初升的阳光晒干了荷叶上昨夜的雨滴,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习习风过,簌簌荷叶一团团的舞动起来,正是“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一句。

    我眯着眼,不由叹一声,“此时外头风光正好,庄婕妤也不知一个人躲在何处担惊受怕呢!”

    秋思撑着伞站在我身畔,劝慰道:“庄婕妤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会无事的。”

    我摇一摇头,“一早便遣冬雪去慈宁宫探口风,直到现在还未回来,大概太后还是不愿帮他们吧。”

    秋思道:“娘娘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太后果真不愿出手帮忙,那也只能说是庄婕妤的命不好,怪不得任何人,娘娘无须自责。”

    天色一发的蔚蓝明净如一方通透璞玉,枝丫上被烈日灼成焦黄新绿的叶片,倒把天地生生隔离成碎碎的好几小块,不时会有缠绵的风卷过,带下枝头薄脆的叶瓣,在眼前翻飞着落下,宛如一只只旧黄的枯叶蝶,我随手接过一片,盛着在光线下细看。

    忽听身后冬雪请安的声音,忙回身去问:“怎得去了这么久,到底怎么样?”

    冬雪行了礼后,笑道:“慈宁宫上下调教甚严,不比其它宫殿来得轻巧,奴婢软硬兼施这才得到一些消息,”她面上的笑容又绽开几分,朝我更近了一步,小声说,“太后的意思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笑,“这么说,太后是答应要帮庄婕妤了。”

    冬雪含笑点头。

    不知觉中,手里的脆叶早已被我捏得粉碎如齑粉,心中的一颗大石终于落下,“如此,也就两不相欠了。”

    秋思笑道:“这样娘娘也该放心了,太后既然决定帮忙就一定能为庄婕妤寻个好去处的。”

    我“嗯”了一声,“想来太后行事谨慎,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冬雪道:“是啊,奴婢冷眼见情形安排估摸着送庄婕妤出宫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娘娘尽可安心了。”

    秋思道:“这两日娘娘为了庄婕妤的事情劳心劳力的,还伤了不少神,现下太后全权接手此事,娘娘也该歇歇了。”

    正说着,公公从远处匆匆跑来,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我一下就想到了罗熙,心中霎时绽出了一丝冰冷,浑身如置冰窖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冬雪会意,迎上前去问:“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公公“扑通”一声跪在一尺外的地方,见他面色苍白如纸,我忙走过去问:“可是陛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公公带着哭腔说:“陛下遇袭,”四字一出,我心一宕仿佛落入千丈,只得用尽所有力气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听他继续说,“容大人誓死护主,被一箭穿心,当即就没了!”

    我眉心紧紧一蹙,头猛然一昏,秋思扶了我一把,我推开她,更近一步问:“那陛下呢?”

    公公颔首,颤颤道:“陛下没事,娘娘安心。”

    我沉沉的呼出一口气,眸中焦灼难耐,不禁紧握双拳,疾步就往回走,一刻都不愿停留,来人竟连容大人都挡不住,可见陛下这时情况有多危险,口中慌张道:“陛下不能出事。”

    秋思跟在身后,不停问:“娘娘,怎么了?”

    我沉声说:“赶快回去收拾一下,我要去金粟寺找陛下!”

    秋思目光凛然,一个箭步拦在我身前,“不行啊,娘娘,娘娘暂理六宫,若娘娘离开皇宫,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我着急说:“宫中有侍卫保护能怎样,何况还有太后坐镇,必然无事,”说着,目光一扬,又朝着秋思低喝道,“快让开!”

    秋思重重的跪在地上磕头,“娘娘,太后身体本就不大康健,况且还有庄婕妤的事情要处理,如何能分身出来协理六宫?”

    我心中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难受至极,鼻尖酸涩,眼前已经模糊,“我不管!”

    我欲绕开秋思继续向前去,她却在身后抱住我的腿,“娘娘想一想,陛下遇袭必然是有预谋为之,而容大人护住了陛下,短期内陛下便不会再有危险,”我脑中纷乱如麻,只觉得罗熙处境危难,我不能丢他一个人去面对,便一味的用力想要挣脱,却忽视了许多其它的隐患,直到秋思的一句话于我就像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那般的叫人醍醐灌顶,“可是容大人已经没了,容夫人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才是真正的危险啊!”

    我整个人都怔住了,方才被巨大的恐慌扰乱的意识这时开始渐渐清明起来,站在原地在心里忖度了半晌,冬雪和公公终于追了上来,也一道跪拜在我脚边求告。

    我问:“这个消息可是最先传到宫中?”

    公公垂头道:“是,奴才一得到消息便来最先告诉娘娘,其他人实在不敢说。”

    我问:“宫外呢?”

    公公答:“宫外的消息都是封锁的,除了陛下身边的近人尚无人知晓。”

    我道:“很好,”想一想,又说,“不仅仅是宫外,六宫中也不准有人讹传什么,这个消息至我而止,明白吗?”

    公公道:“是。”

    我道:“晓谕六宫,若是当下有人以讹传讹关于陛下祈福之事,便打入大牢,处以极刑。”

    公公磕头道:“是。”

    我提起的心这才缓缓落下,抚着胸口叹了叹,“还好,”又对公公吩咐道,“快去容府把容夫人接到宫中来,就说闲来无事,我想找她拉拉家常,其它的什么都不必多说。”

    公公应声退下。

    我看了看跪倒在地上的秋思、冬雪,叹息一声,垂眸道:“你们都起来吧!”

    秋思、冬雪抬眼见我暂时没有出宫的意思了,才肯起身左右扶着我回到婉仪殿。

    望着月窗外滚烫的日光、滚烫的景色,竟连同整个人也变成滚烫滚烫的了,门边角落摆放着两瓮紫窑金文大缸,里头盛着满满的碎冰,滚着木质摇扇却散出凉丝丝的冷气,殿内的水晶珠帘逶迤倾泻,透出晶莹润泽的光芒,地面倒映着泪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空灵虚幻,美景如花隔云端,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

    我随手抓着桃木发梳死死的攥在手心,细密的梳齿尖尖麻麻的硌在肌肤上,思绪被掌心如冰裂般的无端疼痛硬拉了回来,我手猛地一颤,低唤一声“哎呀”,松开手来。

    秋思忙跑过来,掰开我的拳头,指缝间似有猩红的颜色弥漫出来,又看了看妆台上歪扭的物什,“娘娘一定是被这发梳戳破了手,奴婢去那金疮药来。”

    我张开手来,抽出绢子轻轻擦拭一番,“不必了,没什么事情,小伤而已,”垂眸顿一顿,又急切问,“容夫人进宫了吗?”

    秋思摇一摇头,“奴婢不晓得,但是冬雪已经去接了,看外头光景,大概这一时三刻也就该到了。”话音未落,却见一抹淡黄跨过殿门蹁跹而至,看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清花钗,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手撑着腰际,一手扶着凸出而浑圆的腹部,正要委身向我行礼,我忙起身拦住,“你身子不便,就免了吧!”

    湘湘朝我笑道:“是。”一时初相见的面色恭敬又谦和。

    看着她一脸幸福的模样,我鼻头愈加酸涩,强忍着眼中泪光,牵着她坐下道:“这些时日过得如何?”

    湘湘面露红光,娇俏道:“自然是好的,”嘴边溢出一抹笑意,笑得那样干净,以往那种两厢亲和的感觉又回来了,“从我有身孕以来仿佛一切都不同了,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容若对我也很是关心,”说着,她倒反问我,“娘娘呢?”

    我笑,“流光似水,岁月静好。”

    秋思端来一盏花蜜,湘湘接过,瞧了秋思一眼,笑道:“姐姐身边的小丫头被调教的甚是机灵,难得她还记得有孕之人不宜饮茶。”

    秋思行了礼,嘴角一引,“娘娘牵挂着夫人,奴婢自然也不敢怠慢。”

    我扫过秋思一眼,轻拍了拍湘湘的手,“她也不过是吃了一堑才长了一智。”

    湘湘抿嘴一笑,喝了一口,轻轻放下杯盏,又像是有什么话想说,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问我:“娘娘,既已入了宫来,我便有一事相问。”

    我笑道:“什么事?”

    湘湘轻蹙一蹙眉脚,“容若前两日与陛下一道去了金粟寺祈福,虽说容若怎么都不肯对我透露,我晓得他是害怕我知道影响了身子,但前两日,我从娘家听说陛下此行十分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而容若必是要保护在陛下和皇后娘娘左右的,我心乱如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稍稍缓一缓气息,垂眸抓住我的手,轻声问,“我听说,而今宫中是姐姐在协理六宫,想来多多少少也会有几分陛下的消息,可否托姐姐也帮我留意留意容若的安危?”

    我心蓦地一软,缓了口气,按住湘湘的手,温和道:“我虽暂时替皇后娘娘执掌六宫绶印,这些日子也未曾听到什么关于陛下的消息,料想他们此时应当是安全的吧,”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似乎带着淡淡的忧愁,心下不忍,又柔声哄道,“你就安心在宫中住几日,若是有什么消息也好第一时间知道,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子还有腹中的孩子。”

    湘湘点头,笑得婉约,“那就恼不得要在宫中多住几日了,”随即一笑嫣然,“只怕会扰了姐姐清净。”

    我微笑,“怎么会呢,我求之不得。”

    秋思给杯盏中添了点热水,顺势说:“是啊,这皇宫虽富丽堂皇,但娘娘整日一个人住着也闷得发慌,现在夫人来了,娘娘也说话的伴儿。”

    湘湘“嗯”了一声,目光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发问:“来了快半日也怎么不见庄姐姐,上次我来小住的时候,庄姐姐来的可比现在快多了,”她看了看我的面色,挣一挣眉,又紧张问,“可是姐姐和庄姐姐发生了什么误会,生分了?”

    我笑,“怎么会呢?”又道:“你多心了,你庄姐姐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不愿出来见人,也不愿人去探望她,许是过阵子就会好了。”

    湘湘“哦”了一声,点一点头,我看着她,还是像个孩子一般,如何能承受得住撕心裂肺的丧夫之痛,我不免在心中暗暗一叹。

    我目光落在她腹部,轻声道:“你现在身子愈发重了,六宫中也就我这婉仪殿最是便宜,还是落住在左偏殿的翠竹堂可好?”

    湘湘笑,“这样最好,我和姐姐住在一处又好见面聊天,有什么消息也好第一时间知道,翠竹堂又清净,无人来烦我,姐姐知道的,我是不愿意常见外人的。”

    我点头,“好,”侧脸对着秋思道,“还不快着人把偏殿收拾出来,劳了一日了,让容夫人能早些休息才好。”

    秋思应了一声就下去安排了。

193 十日斋(3)

    更晚些时候,暮色四合,殿内都掌上了宫灯,饭毕,我盘腿倚在小榻上就着明晃晃的烛火仔细在模子上拓下上好色的荼花纹案。

    湘湘坐在一旁笑瞥我一眼,又垂下头去缝补着婴儿肚兜。我余光瞄到她面上忍不住的笑意,不解问道:“你在笑什么?”

    湘湘轻轻一叹,脱下顶针戒指,“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我会和姐姐在烛下做各自女红,”说着,她双手拽着刚做好的肚兜抖了抖,递到我面前来,又问,“姐姐觉得我这个肚兜做的怎样?”

    将肚兜捏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淡粉色的烟纱绡质地绵柔,绝非寻常材料,一点不会伤害婴儿幼嫩的肌肤,上头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竟找不出一点线头,绣着的青雾荷花入眼栩栩如生,顿生清新之感,我不由一笑,“好则好矣,只是……选的纱料颜色还有面上绣的荷花图案女孩尚可用,但若你此胎生得是男孩,岂不显得太过小气?”

    湘湘随之嫣然笑道:“女孩才好呢!我就想生个女孩!”

    我笑,“天下妇人皆愿一举得男,你却不同,倒是为何?”

    湘湘抿一抿嘴,“男孩有什么好的,又淘气,又费神,天天的之乎者也终究没什么意趣,还是女孩好,每日我可以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羡煞众人,然后等她长大些,我还可以教她女红,教她诗词,教她歌赋,与她说些娘们间的闺房密语。”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轻笑道:“听你这么说,我竟也觉得好,仿佛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一佳人已经跃然在我眼前了。”

    湘湘还要再说话时,耳边却听到一句:

    “什么佳人呐?”

    音色通透而尖锐。

    在她身后紧跟着的秋思、冬雪也匆匆进来,跪在地上请罪,“娘娘,奴婢没拦住淑仪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我摆了摆手,示意秋思、冬雪退下。

    冯淑仪含着一缕寒笑缓缓走近,一身浅玫色宫装在金色烛光下有花瓣一般明艳的色彩,我在一怔之后,心里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觉得她此行来者不善,便骤然起身,使她的脚步不得不在仓促中停下,挡在她身前合理笑道:“都这么晚了,淑仪娘娘来我这婉仪殿有何贵干?”说着,我望一眼窗外夜幕就像一条厚重的毯子,蓝幽幽的夜空中忽现出一颗流星划过一道孤寂的弧线,宛如织女抛出的锦线,转瞬即逝。

    湘湘起身行礼,欲要离开,冯淑仪却轻声一笑,随即紧紧的握住湘湘手腕,泰然注视着她,湘湘眉目一紧,“请淑仪娘娘放手让我回去,后宫中事我等诰妇实在不宜旁听。”

    冯淑仪冷笑,“谁说我来是要说后宫中的事,难道我还不能跟昭仪娘娘还有夫人闲聊两句吗?”

    我慢条斯理的拨动着皓腕间佩戴的血玉手镯,笑吟吟问:“不知淑仪有何指教?”默了一会儿,又道:“而今乃是我代皇后娘娘协理六宫,淑仪若是有什么话想说,只跟我说便可,容夫人怀有身孕不宜劳累,你就先放她回去休息吧。”

    冯淑仪嘴角一牵,松开手来,湘湘盯了她一眼,转身要走,冯淑仪却轻笑道:“我来是想向娘娘告知关于陛下和容大人的安危,以免娘娘担心不是?”

    湘湘刚到门边,一听这话忙掉头疾步回来,拽着冯淑仪的衣袖,焦急问:“你知道我家大人安危如何?”

    冯淑仪含笑瞥着湘湘道:“自然,”淡淡一笑,语气傲然且带着略略的讥讽,“难不成夫人忘记我冯家是做什么的了吗?”过了一会儿,她又意味深长的望着我说:“娘娘竟这样平静,可是娘娘已然知晓一切?”

    湘湘蹙眉,侧过脸来看我,“什么?!”

    我心起伏一惊,狠狠的瞪着冯淑仪震慑道:“你不要信口胡说!”又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此行机密异常,其中许多内情岂是能让旁人得知的?”

    湘湘稍平了平气息,“娘娘说得对,”又瞠目对冯淑仪道,“这些事情关乎生死,若是有人肆意散布不实消息,可是死罪!”

    冯淑仪轻松笑道:“旁人?何为旁人?”她眸中射出一道冷厉光芒,“我冯家在皇城司做事向来谨慎,所得消息从无错漏,若是我今日所言有一分不实,自当以死谢罪!绝无怨言!”

    我早已明白冯淑仪来的目的,心里犹如被猛兽尖爪抓挠,嘴到底长在她身上,我着实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道:“我已晓谕六宫,若是有人以讹传讹,散布关于陛下祈福一事的消息,即刻打入大牢,处以极刑。”

    冯淑仪缓缓点头,“娘娘也说了,以讹传讹才被处以极刑,况且我只对娘娘和夫人说并未向他人散布什么消息,自然无事。”

    湘湘一时心急如焚,一把抓住冯淑仪的胳膊便往前拖,连声问:“娘娘,你快告诉我,我家大人好不好?”

    我旋即喝道:“不许说!”

    冯淑仪“哦”了一声,不觉失笑,“娘娘方才还说自己不知内情,现在又不让我说,可是怕吓坏了容夫人?”

    湘湘与我要好,而容大人又是罗熙的左膀右臂,冯淑仪自然要对付她,因为对付她就等同于对付我和罗熙,我指着冯淑仪道:“你若敢说,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冯淑仪笑,“我说了一句实话,娘娘就想要了我的命,哪有这么简单?”又作悠悠思考状,“娘娘若果真这么做了,那我南梁律法何在?恐无法叫天下人信服吧!”

    湘湘似是明白了什么,拼命晃动着冯淑仪的胳膊,“你快说!快说我家大人到底怎么?!快说!快说呀!”

    冯淑仪一扬眉毛,神色仿佛在向我示威,一把拽过湘湘,缓缓说:“容大人今儿一早已护主而亡,望娘娘节哀,不要太过悲切,”言语越说越慢,目光逡巡在湘湘的腹部,“以免伤了腹中胎儿。”

    也不知湘湘哪里来的极大力气,长长十根指甲狠狠扣进冯淑仪胳膊肉里,浅玫色的宫装上竟沁出十点血丝宛如锦布上开出朵朵殷红的梅,眼睛直直瞪着冯淑仪,“不可能,不可能的,你骗我,我才不会上当……”

    冯淑仪甩开手,摇一摇头,笑叹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只是何以昭仪娘娘千般万般的想要瞒你?”

    湘湘用力一把推开她,面色变得苍白不堪,惊惶之下胡乱去摸带在身边的百花香囊,因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她双手发颤,一抖之下香囊竟从手中掉落,她含泪像后踉跄了两步迫不及待弯腰想要去捡,却身子笨重,不小心一屁股跌在地上,我想要去扶,却也已经迟了。

    目光的尽头,惨黄荼蘼的灯光照在湘湘几近扭曲的面上,我怔在原地,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莫大的悲伤、自责、悔恨都在通过洞口迅速喷涌出来,看她身下流出的鲜血缓缓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弥漫靠近脚边,我头脑一片空白,我本能的奔到湘湘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并朝外大喊:“去御医院请御医过来!”而她的手里则死死握着青灰色的百花香囊。

    秋思、冬雪进来见到这个景象,仿佛都吓坏了,身子瑟瑟颤抖着急忙退出,我晓得她们是请御医去了。

    湘湘痛得只挺着身板呼吸,说不出话来,目光定定地盯着满殿被门外微风吹过晃动的烛光,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寂然阖上眼睛。

    婉仪殿通明的灯火驱不散我心里的阴霾恐惧,御医都已经前来,一殿的宫人、御医、稳婆都在婉仪殿进进出出的忙碌着。

    内殿被帘子隔起,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除了不时传出的几声痛苦又凄厉的呻吟,再无半点动静。宫人端进来的清水,待端出时便成了血水,连同毛巾也被染得污迹斑斑,我感觉鼻内被血腥味填满,殿中虽点着沉水香,却竟一点都闻不到,我心惊肉跳,几次要冲进去,秋思再三拉住我道:“娘娘不可进去,稳婆、御医都在里面侍候着,夫人必定没事的。”

    冬雪絮絮道:“夫人此胎还未足六七月,只怕是生下来也活不成,而今只求大人无事罢。”

    我心底冰凉,浑身如置九尺寒冰窖中,侧过脸去,眼睛死死盯着站在纱帘边暗暗偷笑的冯淑仪,简直恨不得能一刀捅死她,我走到跟前,一把拉过她,“你分明知道湘湘有了身孕不能受到过分惊吓,你还特意连夜来聊及此事,你想要对付我就直接冲我来,何必再拖一个人下水!”

    她敛起笑容,拽过我的手臂,神色没了方才的跋扈,倒变得委屈起来,我见犹怜般,“娘娘,我本是好意,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利落的甩开她的手,心底的伤痛与焦灼难耐,狠狠一掌扇在她脸上,指着她鼻子嫌恶道:“若是湘湘无事便罢,若是湘湘有什么事,我必叫你偿命!”

    响亮的耳光叫殿中宫人都低下了头,冬雪过来扶住我的臂膀道:“娘娘……小心伤了自己的身子,况夫人还在里面生死不明……娘娘一定要保重……”

    我深吸一口气,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觉得掌心有些隐隐的发麻,下手应是极重的,我不由握了握拳。

    再看冯淑仪已然发髻歪斜,鬓间几缕青丝散落在肩头,柔萸的皮肤上慢慢现出五个洇着血的掌印肿胀起来如五指山一般,鲜红如面上绽开的牡丹,烈艳又刺眼,直挺挺的跪下道:“昭仪娘娘息怒,陛下、皇后未归,六宫诸事都还指望着娘娘,我虽是无意伤害容夫人,但若容夫人有何事故,不用娘娘多说,我自当赔命。”

    我瞪着她,心中怒火更胜,“呵!说得多么动听!多么无私呐!你赔命?就你那条贱命?赔得起么?!”我的目光似尖利的刀锋刮过冯淑仪,“我告诉你,若是湘湘有事,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冯淑仪低声道:“娘娘说的是。”

    过了片刻,几乎感觉腿脚僵立得麻木,只听见内殿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婴儿啼哭,仅仅只是一声,便剩下一片悄无声息。

    稳婆满手鲜血的出来,一脸悲戚神色,“夫人受惊早产,胎儿已经娩出可惜月份实在太小,已无一丝气息,”说着,一磕头,“奴婢已经尽力了。”

    我手紧紧抓住稳婆的双肩,缓了缓,问:“大人呢?大人怎么样?”

    稳婆死死的坑着头,双肩颤动不止,“夫人一直出血不止,御医们还在里头救治,恐……恐是不好……”话说着,稳婆便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奴婢接生这么多年,实在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情况。”

    我焦急道:“你再进去看看情况。”说时,我余光扫见冯淑仪跪在旁嘴角悄然浮现的一抹笑意,心中顿时怒不可遏,只走过去狠狠的踹了她心窝一脚,她随即翻滚在地上,嘴里呕出一口鲜血来,可我心里的气却没少半分。

    稳婆依言进去半晌才出来,面色悲戚,怀里抱着孩子,我接过细瞧,身量的确小得吓人,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皮肤褶皱而透明,有些微微发乌青色,气息微薄得如同蜘蛛吐出的一缕细丝,仿佛一阵风都能使之飘散如烟。我话语间有些轻抖,“这孩子能活下来吗?”

    稳婆摇头无言。

    我把孩子交给秋思,叹息一声,又问:“夫人怎么样了?”

    稳婆支支吾吾了许久也说不清楚,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好,御医垂头出来,跪在我身前,哭声道:“娘娘,臣实在尽力了,夫人……夫人大概还有一盏茶的功夫……”

    我拽着御医的衣领,低喝道:“你必须给我救活她,否则我要整个御医院陪葬!”

    御医身子几乎完全伏贴在地面上,“娘娘,夫人早产又受大惊,流血不止,臣等医术不精,实在回天乏术。”

    我拂开众人,一个箭步就冲进去,里头浓重的血腥气比外殿闻得更甚,湘湘整个人蜷缩在月白色的纱帐之中,我有些微微骇然,走近坐在床边,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嘴唇青紫,额际发丝被汗水黏腻在一块,仿佛一朵被冰雪慢慢覆盖的梅花,她缓缓睁眼,疲惫已极,稍一动身子,被褥下的一角被无意揭开,里头被鲜红浸湿,我诧异之余,更觉万分悲痛愧疚。

    她伸出手来,对我笑问道:“姐姐……”

    我忙握住,“我在。”

    她颤声问:“孩子……怎么样?”歇了歇,又道:“我刚刚好像听到孩子的哭声了……”

    我笑,“稳婆抱出去了,我看过,孩子很好,你放心。”

    她松下一口气,“那就好……”缓一缓,又道,“姐姐,孩子……就拜托你了。”

    我忍不住含泪,强笑道:“我会的,我明白,你放心。”

    湘湘气若游丝就好像她刚刚生出来的那个孩子一把,问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虽不知道,却还是哽咽道:“是女孩,是个女孩子。”

    她落泪道:“只可惜……我不能陪伴她左右……”

    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她手心的冰冷,“胡说,你要好好休息,养好身子,何愁不得陪伴?”

    她摇一摇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不能……不能了……”

    我低低道:“你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呢?”

    湘湘仿佛睡得香甜并没有回答我,我静静放下她的手,才发现她另一只手心里尚还握着那只百花香囊。

    我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人儿再无一丝气息,鼻头酸痛,眼中泪水终于肆无忌惮的夺眶而出。

    半晌后,我抹了抹泪痕,深吸一口气,缓步掀帘出去,秋思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满面泪痕愁苦,泪眼涟涟,“娘娘……小世子,半刻前断气了……”

    说完,一殿宫人皆跪在地上鸦雀无声。

    一会儿,我昏昏问:“孩子是男是女?”

    稳婆俯首又着重道:“是小世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惨笑一笑,笑得凄切又讽刺,“小世子……”

    我觉得殿内无比憋闷,快要喘不上气来,只麻木的欲朝外面走去,裙边轻轻拂过冯淑仪的肩头时,我脑子仿佛被什么击了一下,视线悄然落在冯淑仪的身上,心中霎时弥漫出一股恶心,“将这毒妇拉下去,暂时禁足在自己宫中,待陛下回宫再行顶夺!”

194 十日斋(4)

    就这样,我呆望着小轩窗外一抹晨曦徐徐拉开了新一日的帷幕,又是一个绚丽多彩的早晨,微光暖风挟带着草叶清新降临人间。突如而来的变故使我的心底蒙上了一层难言的阴郁,昨晚的一尸两命传入慈宁宫中亦使一向喜爱湘湘的太后伤痛难已,方才传来太后懿旨,除了破格追封她为一等诰命夫人之外,一切丧仪皆按宫中后妃仪制,给予她死后无上尊荣。

    事情前后缘由辗转瑾月姑姑告诉太后,太后盛怒之下却终究不发一言,良久才嘱咐关于冯淑仪还是等罗熙回来再行交代,之后又当众称赞我昨晚后事处理得很好,不愠不急,冷静理智,很有自己当年的风范。

    秋思将小米粥并几样咸菜轻悄的摆在桌上,柔声劝我道:“娘娘,从昨晚到今日一直也没休息,好歹喝点米粥养养肠胃。”

    我食指与拇指间的汤匙被我揉搓着滚来滚去,恨不得将心里的愤恨全都倾注于上头,半晌,觉得指尖些许疼痛,终于冷冷出声问:“冯淑仪那毒妇如何了?”

    秋思轻一蹙眉,“冯淑仪被禁足在合欢殿倒是安静的很,不叫也不闹,更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静静的待在殿中淡然度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过了一会儿,秋思又道,“对了,听外头人说冯淑仪一回去就换上了缟素衣物,说要为容夫人尽点心意。”

    我冷哼一声,丢下汤匙,猛地一拍桌子,碗里的小米粥溅出来大半,“告诉下面人,从今日起不准给冯淑仪送一点吃食,就说是我的口谕,违令者斩,”秋思应声要出去传话,我又道,“等一下。”

    秋思问:“娘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抚摩着食指上的红宝石镂花银戒,斜眼瞧了瞧外头渐渐升起的骄阳,垂眸冷冷一笑道:“也不用日日送冰块过去了,”嘴角勉强一牵,“既然冯淑仪这么有心要为容夫人披麻戴孝尽心意,我就成全了她,方方面面都替她想到,也好各处做得像样些。”

    秋思抿嘴一笑,高声应道:“是!”

    其实我心里除了悲痛,更是十分担心,罗熙去金粟寺祈福才短短两天时日就遭遇偷袭,一切发展得速度快得让人害怕。罗熙身边没了容大人保护岂不是更加危险,就好像两头猛兽相互撕咬却有一头先失了坚硬的盔甲把自己最薄弱的地方全部暴露给敌人,又稍过了半晌,太后遣了瑾月姑姑来看我,慰问了几句:“昭仪娘娘也不要太过伤心了,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终究还活着,奴婢相信,太后也相信昭仪娘娘已经尽力了。”

    我淡淡说道:“虽时日不常,却也毕竟相识一场,此番乍然离去,说全然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瑾月姑姑微笑,面色十分释然,“这皇宫当中波诡云谲,这些事情都是免不了的,历经的多了也就麻木了,若是娘娘有什么不便之处,尽可来慈宁宫告知奴婢,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帮助娘娘。”

    我眉宇一抖,轻声问:“当真?”

    瑾月姑姑笑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打量着她问:“那瑾月姑姑可有法子避开耳目助我出宫一趟?”

    瑾月姑姑叹息一声道:“几日前昭仪娘娘还在慈宁宫求太后帮庄婕妤和宁亲王出宫,怎得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我心中胶着难耐,一把握住瑾月姑姑的手,蹙眉摇头,“姑姑,我实在有些担心陛下安危,”说到一半,我忽感诧异,瑾月姑姑的手居然不比寻常年迈妇人的松垮,反而紧致细嫩无比,又缓一缓神,“求姑姑帮我,我只需一日,看见陛下安全无恙,我便马上回宫,不会耽误任何事情的。”

    瑾月姑姑反拍了拍我的手,“只怕娘娘出了宫去见到陛下就不会再想回来了。”

    我焦急道:“瑾月姑姑你放心,我会顾全大局的。”

    她疑窦丛生,似乎十分不信任我,“届时娘娘当真能抛下陛下回宫?”

    我点头,郑重道:“只要陛下无事,我便立即回宫。”

    她“嗯”了一声,点一点头,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一阵,“那么,奴婢可助娘娘一臂之力,酉时一刻,东宫门下闸前,甬道自会有马车来接。”

    我欣然一笑,心里感激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连连谢道:“多谢姑姑。”

    瑾月姑姑轻笑着看我,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娘娘没别的什么问题想问奴婢了么?”

    我挣了挣眉,不解其意,“瑾月姑姑指的是……”

    瑾月姑姑抿嘴微笑,略略低头垂眸,伸出手来要牵我,我把左手递出,她一面翻覆着看,一面道:“方才娘娘握住奴婢的手时似是有一瞬的诧异,娘娘心里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我心中对瑾月姑姑的细致敏感很是感佩,摇一摇头,轻笑道:“我只露出了这点蛛丝马迹竟都没能瞒住瑾月姑姑,”叹出一口气来,又道,“我本没有打听是觉得这是瑾月姑姑自己的事情,姑姑若想告诉我,不用我打听姑姑也会说,姑姑若不想告诉我,我也没有理由去盘问姑姑原因来满足自己的一点好奇心。”

    瑾月姑姑笑道:“奴婢也在这宫中打滚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时刻警惕已经成为了奴婢的日常,”她的目光幽幽扫过窗外的一株绿植,油亮亮的颜色叫人看着欢愉,“许多事情奴婢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无人问起,所以奴婢也就不愿多话。”

    瑾月姑姑说得这番话让我心中不由的感到悲戚恐惧,担惊受怕的日子如果注定也会成为我的一生,时刻警惕如果终有一天成为我的本能,实在无法想象那时的我会成为什么样子。

    我本身对瑾月姑姑的私事并不太感兴趣,不过有时总会觉得她的话是在不断警示我什么,让人心惊不已,“姑姑,我刚才只是有些诧异罢了,其实很久之前我就发现过瑾月姑姑肤质细腻不似常人,只是一直没有太过在意,时日久了,也就淡忘了。”

    她浅笑道:“奴婢前段日子记得对你说过一些往事。”

    我道:“是,我还记得。”

    瑾月姑姑叹道:“年轻时在红月宫练就过一种玉女功夫,这种功夫共有十层,练至三层能保持容颜长久不衰,练至六层能保持行动灵活自如延年益寿,练至十层便能长生不老。”

    我笑着摇头不言。

    瑾月姑姑问:“你笑什么?”

    只因我从不信什么长生不老,认定都是欺骗糊弄,却不明白为什么始终有人相信,千百年来更是一直有人追随。我抬眼看了看瑾月姑姑问:“姑姑,那么你练了几层?”

    瑾月姑姑道:“奴婢懒惰才习得四层而已。”

    我疑声问:“姑姑当真相信长生不老之说?”

    瑾月姑姑沉声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功夫名为玉女劫,必须自小练就方能成大圆满,奴婢就是练得迟了,据说这是西域秘术,许多西域女子都是练了这个功夫,只是……”

    我不以为然,轻笑问:“只是什么?”

    瑾月姑姑叹道:“只是这功夫练到第九层时会有一劫。”

    我又问:“那会怎样?”

    瑾月姑姑道:“整个人会在一夜之间失去气息心跳,跟活死人一般,皮肉却不会腐烂,有的人悟性高沉睡个十年便会醒来得大圆满,而有的人悟性低许沉睡个千百年都是有可能的,不懂其中关窍的人便会以为人已死了,入土为安,实则不然。”

    我摇摇头道:“不瞒姑姑说,我从不信这些什么长生不老的怪谈,其实如果人一生能意义非凡多姿多彩的度过,尝尽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即便只活十年已经足够,但如果人一生浑浑噩噩庸碌度日就算活了个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又有何意趣,最终会成为一种痛苦,一种折磨。”

    瑾月姑姑盯着我看了半晌,笑道:“若是天底下的人都能有娘娘这般彻悟江湖上便也不会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腥风血雨了。”

    我蹙眉,“腥风血雨?”

    瑾月姑姑点头,轻应道:“是啊,奴婢还记得小的时候红月宫老宫主就是因为江湖上有门派想来夺这玉女劫才会不敌被打断周身经脉而亡,自此后,红月宫便没了往日荣耀。”

    我问:“那么玉女劫呢?”

    瑾月姑姑面露难色,“本来奴婢是一直带在身边的,五年前不知什么原因竟丢失了。”

    我忙道:“会不会是被什么江湖人给不怀好意夺走了?”

    瑾月姑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会的,”看着我,又道,“本来奴婢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若玉女劫重出江湖,必定又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可是这些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想来就也并非如此了。”

    我点头,琢磨说:“这样害人的东西还是要早些找到然后一把火烧了为好,以除后患。”

    瑾月姑姑扯一扯嘴角,沉默了半晌,“许是天意罢,若能长埋黄土之中再不被人发现倒也算好。”

195 十日斋(5)

    我到金粟寺的时候夜色就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根本化不开,草丛中到处都有蝈蝈烦躁而凄切的叫声,野花的香气静静弥漫在空气中,如水的月光铺洒下来为大地织了一张柔软的网,把周遭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东西都被笼上了这张柔软的网,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看到的那样真实鲜明,因为它们此刻都有着一抹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本身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固有的神秘,使人心里生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修建在城郊的金粟寺是南梁第一佛寺,也是先帝钦点国寺,虽矗立在层峦叠嶂、崇山峻岭的山腰处,却葺有一条通路可直达建康城最繁荣处,抬眼望去,隐约露出的殿阁檐角巍峨入云、气象万千,就连殿顶用的瓦片都与皇宫一般无二,极为富丽辉煌。

    下了马车被山峰一扑身上便觉得有些寒凉,秋思赶忙跳下车来给我披上了云霞锦绣斗篷,“娘娘可千万别因来这一趟倒被山风吹坏了身子。”

    我笑道:“哪里就这么经不得风吹了。”

    眼前的雾谷,如同一条溢满奶浆的河流,舒适温柔地躺在山的怀抱里,远处,群山环绕,绵延绵亘,优美逶迤的山岭,蜿蜒盘旋,犹如一条正在酣睡的巨龙,俯瞰足下,白云弥漫,云雾缭绕,好似一举倾泄而下的瀑布。

    苍茫的暮色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树木郁郁葱葱,绿植滴翠,云雾开合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袅袅入耳,反让我沉坠的心稍稍沉淀,莫名生出一种熟悉之感,朝前踱了两步,悄声说:“我好像以前来过这里。”

    秋思笑道:“娘娘以前怎么会来这种古刹?”

    我脑中似有碎片一闪而过,但可惜,瞬间的灵光一现后剩下的便是白纸一张,轻摇一摇头,“我不记得了。”

    秋思道:“记不得娘娘就别总逆着自己来,否则身子又要不舒服了。”

    我轻声道:“没事的。”

    正观望间,几尺外有两个年轻的小和尚掌灯说笑着走了过来,身着土黄色的袍服,不饰纹案,手腕上都挂着一串琉璃珠,看见我们,稍一施礼问:“施主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秋思上前回了一礼,道:“我们娘娘是宫中的昭仪娘娘,小师父还不赶紧跪下请安?”

    两个小和尚面面相觑,一听忙就要跪,慌张至极,我一笑,摆摆手道:“罢了,你们都是出家人也不必循这份俗礼。”

    小和尚道:“寺中无人告知,实在不知昭仪娘娘今日到访,真是怠慢了。”

    我摇头,“我本也是微服出宫,你们在寺中不知晓也是有的,你们且带路领我前去便好。”

    小和尚福一福身,恭敬的让出半个身子来,我扶了秋思一同随着他们走,忍不住询问:“陛下在寺中可好?”

    小和尚温和道:“陛下一切安好,娘娘尽可安心。”

    我叹道:“我实在担心陛下安危,听说日前陛下遇袭一事真是叫人吓得心惊肉跳,必要来看一看才能安心,”侧眼瞥了他们一眼,又问,“刺客可抓住了?”

    小和尚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小僧们整日都是晨钟暮鼓,这些红尘中事,委实不太清楚,等会儿娘娘见了陛下问一问不就知道其中经过了?”

    我笑道:“小师父说得也是。”

    绕过几间低矮的空置平房,终于来到正殿前,小和尚却驻足不进,秋思问:“怎么不进去?”

    小和尚道:“娘娘大概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自陛下来后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危,住持吩咐来人一律都要经过通传验明身份才能进寺,”他轻轻一叹,微微躬一下身,继续说,“只能劳烦娘娘身边的婢女跟小僧进去走一趟验明身份才好。”

    秋思竖眉道:“这是陛下最宠爱的昭仪娘娘,也要通传验明吗?!”

    小和尚不卑不亢道:“任何人都必须要经过通传证实身份。”

    我笑问:“若是我偏不验又会如何?”

    小和尚“阿弥陀佛”一声,“那么,一来,娘娘恐无法进寺,二来,小僧们恐亦要受罚。”

    我心下暗暗感叹,不愧是国寺,就连这些小和尚行事说话都不愠不色,滴水不漏般的缜密,只轻轻一笑,对秋思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坏了规矩,你就随小师父们走一趟,宫中人见到你随即也就明白了,大概也不会耽误太长时间,我就在这里等着便是。”

    秋思蹙眉踌躇道:“可是……这样太委屈娘娘了。”

    我瞅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秋思只好行礼随着小和尚进去。

    余光扫见灰色的阶台上开满了一簇簇鲜艳的花朵,聚集在叶片下,犹如无数只蝴蝶,微微张开翅膀,停在空中,凝然不动,不曾想到在这香火不断的金粟寺前的石阶上居然还会开出这样优雅的花朵,我笑着摇了摇头,“想来这里平时每日也是香客络绎不绝之处,凭着这两日好容易开出的这些花,倒是不免以后会被人随意践踏了。”

    忽有声音回道:“娘娘可听说过佛祖和垫脚石的故事?”

    不必回头,我也大致猜出几分来人,不免冷言冷语道:“云南王派你来偷袭陛下,却没成功可是大发雷霆?”又是一笑,回头道:“你胆子真大,失手了竟还敢在此处瞎转悠!”

    一身蔚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皆用金灰色的丝线绣着柳叶纹案,靛乌色的裤脚扎在锦靴之中,一副时刻准备战斗的衣束,他对我笑道:“见你并不好奇何以我未被俘虏,难道你早就知道?”

    我笑,若是你被俘虏了,罗熙也不必再在这里假意祈福,“沧泱,我本来的确以为你被俘了,可是当下看到你行动自如还能出现在我的面前谈笑风生就不用多问什么了,一切都再清楚不过,”揣摩着看他一眼,“你逃脱了。”

    他点头,“可你还没回答我方才问你的话呢?”

    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他,脑中就会想起罗熙差点被他袭击受迫的危险,就会想起湘湘一尸两命的悲戚,就会想起容大人护主而亡的凄痛,眼眶不禁湿润,恨恨道:“你问我,我就一定要回答吗?”

    他淡淡一笑,眉心却曲折成川,“你自然可以不必回答,”他琥珀色双眸有温润如水般的光泽,扫过我面上时隐隐透出一抹难言的悲哀,略带着笑意摇头,疑声问我,“你现在可是十分恨我?”

    我目光落在他面上,答:“是,我恨你。”

    他问:“可是因为我此前袭击罗熙差点得手让你痛失所爱?”

    我却缓缓摇头。

    他不解,语气焦急得像是求知若渴的孩子,面色倒仿佛多了一份轻松,“那是因为什么?”

    我凝视着他说:“因为你挑起了一场战争,因为你天下人都要为你陪葬,因为你太平盛世下的繁荣昌盛都将会付之一炬,因为你错误的选择,因为你的一念之差,湘湘死了,一尸两命,”说着,我眼中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滚动,歇了口气,不禁发问,“你究竟还要多少人的性命才肯罢休?”

    他身子一震,靠近我身旁,握住我的手,轻声道:“为了你,纵使让天下人陪葬又何妨?”言语中略有颤抖。

    我抬眸睨了沧泱一眼,忙甩开他的手,退后两步,“我是昭仪娘娘,请你自重,”蹙一蹙眉,再继续说,“你刚刚的话我实在承担不起,如果真是为了我,那就请你赶快回心转意,不要再胡作非为下去了,为天下人多着想一些,或者,换句话说,为我积点德吧!不要让我赔命!”

    他疾步过来,“我在胡作非为?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你赔命?”

    我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目光,那一如月色般温润的光彩包裹着我,十分熟悉的感觉,但当我想更贴近时,心却开始痛起来,呼吸变得局促,我只得抽身,过了一会儿,我道:“难道不是你在胡作非为么,”说着,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都不记得了,我锲而不舍的追寻过,也有人对我说起往事,但你可知道,我听完那些事情之后是什么感觉吗?”

    他忙问:“什么感觉?”

    我幽幽抬眸,“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我心里毫无波澜,”顿一顿,“所以,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有过什么恩怨,若是因我而起的,你也全放下吧,”更加重了一些语气,“就连我都不记得了,你还在坚持什么呢,为了这些无谓的往事将一个又一个性命填补进去实在无益,况且将天下无关人的生死牵扯进我们这些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上,更是实在不该,也不公平啊!”

    他摇头,语气笃定道:“分明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忘记那是没有办法,可是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痛楚时时刻刻都在切割着我,让我痛不欲生,淼淼,你告诉我,如何放下?”

    我深吸一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不禁叹息一声,“你刚刚不是问我知不知道佛祖和垫脚石的故事么?”

    他轻笑,“你知道么?”

    我凝视着他道:“我知道。”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眼睛直直的看着我。

    我又重复一遍,“我现在告诉你,我知道这个故事。”

    他“哦”了一声,“你知道,那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来:“从前有座山,人们百在此山上修建庙宇,需要石头修建台阶及雕造佛像,于是采石工人就在附近的石山上开采巨石,然后将这块巨石一块一块地分割出来度抬回建庙处。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建,庙宇终于建好了。随着香客的不断增多,庙里的香火也越来越旺,络绎不绝问的香客踩着石阶进入大殿内,非常虔诚地跪在石佛面前膜拜和上香。

    大殿外的一块石阶心生嫉妒,对殿内的石佛抱怨道:‘石佛老弟,我们原本是同一块巨石,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游客要踩着我来拜你呢?’

    石佛听后,微微感慨道:‘石阶老兄啊,想当初,我们被分割后一起运过来,石匠觉得你完美无瑕,是先对你敲敲琢琢,准备把你雕成佛像,我当时还羡慕呢,因为你怕疼,所回以石匠没办法,就选择了我,虽然我有些瑕疵,但石匠巧夺天工,对我细心雕琢,你我的区别在于,我愿意接受石匠的雕琢罢了。’”

    我说完,沧泱点点头道:“所以,你方才感叹阶台上的那些花会被践踏,其实换个方向想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他微微一笑,继续说,“或许这些践踏是上天给它们的雕琢,好让这些花的生命力变得更加顽强,来年开得更美更盛。”

    我轻声说:“那你为何不再换一个方向想?”

    他问:“什么?”

    我叹道:“或许你现在所受的一切痛苦也是上天给你的雕琢呢,”低一低眸,又道,“你本该是佛像上的巨石受人膜拜,可你现在却偏要做被香客踩在脚下的垫脚石,需知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他还要说话,寺门“吱吖”一下应声打开,里面伴随着许多交杂而匆匆的脚步声,四下里半空倏然亮起了幢幢灯火,煞的人眼生疼,万盏宫灯一时和天上的星光速成一片,就像燃起了一簇簇永不会熄灭的礼花,里面有人模糊喊道:“谁抓住刺客陛下赏黄金百两!”

    我随即震惊的看了沧泱一眼,小声道:“是你?”

    他浅笑道:“是我,今日来打探军情,却不小心踩到了檐上瓦片被罗熙发现了。”

    我忙推一推他,“那你还不快走?!竟还与我聊了这么多话,你是疯了吗?!”

    他嘴角溢出一缕苦笑,“我想我是疯了。”

    我瞅着他,“快走啊!等着里面人出来抓你吗?!不要命了?!”

    沧泱的声音在耳畔带着几分恍惚缠绵,“你不是希望免去这一场战争么,叫他抓了我去,这场战争自然就樯橹间灰飞烟灭了。”

    我忙乱道:“我本意是希望你能放下执念,这不是谁抓了谁就能解决的问题,”眼看着大门就要打开,我明白只要里面人一出来,他就走不了了,可他却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我一着急就猛地用力一推他臂膀,发怒低喝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还不赶紧离开?!”

    他一面呆看着我满目不舍神情,一面小步缓缓后退,我的视线在寺门和沧泱之间不断来回徘徊着,待他整个人渐渐没入远处一片黑暗中,我才稍稍安下心来,眼中却是一阵酸涩。

    片刻,寺门终于打开,高手护卫皆从门内虚列而出,见只有我一人,便秩序井然的排成两队敛色等候着,我站在外头目光往更深处望去,那令我魂牵梦绕的身影果然正朝我疾步走过来。

    我忙小跑着迎上前去,一头扑进罗熙的怀里,仰面问:“陛下,你没事吧?”

    罗熙扶着我臂膀,左右打量我,“朕没事,你呢?”

    我摇一摇头,假装讶异,“我当然没事了,我能有什么事?”

    他浅浅松出一口气,蹙眉问:“可有看到闲杂人等?”

    我略一闪躲,一瞬垂眸摇头,轻声道:“没有,”又问,“怎么了?”

    他“嗯”了一声道:“没什么,”抬手抚一抚我的额,“你没事就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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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泱尘介绍:
我受半世孤离,再承半世癫狂,幸你可慰我半世哀伤,愿融我半世冰霜,使这寸土恰似虚弥。你我再见时,尚记得佛的话语,却已忘记相问的初衷,只笑那浮华落尽,月色如洗,往事悄然而逝,飞花万盏。归来时,落花,流水,天高,地阔,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1.第一人称,反感勿进。2.本文架空!3.欢迎可爱的姐妹们来阅读啊,嘻嘻。沧泱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泱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泱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