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碎玉谋(3)
慈宁宫中,瑾月姑姑正从暖阁内端出一套茶具,杯盖上纹着青蓝色的梅花图案,在杯身白色底蕴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素雅,日光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一抹淡淡的鹅黄色印落在空旷沉寂的宫殿中生生成了酱紫乌朱颜色。
茶汤热腾腾的溢出馥郁清香,我素手轻握起青花茶杯,一角天青色的杯盏,好像江南不曾沾染过任何喧嚣的烟雨渐渐浮现在眼前,“不知道太后今日单独要我前来是出了什么事故吗?”
太后面前裂纹云水渐色花斛里供着两枝袅娜的牡丹,黄澄澄金子一般的颜色在夕光下生出一派富丽堂皇气质,花朵文静地偎依在绿叶上泛着鲜亮的光纹。
太后的目光离开牡丹落在我面上,“无事,就是念及自你这孩子入宫,我都没有好好的跟你说过体己话,”一会儿,又微笑问道,“昭仪觉得我这两枝牡丹开得如何?”
茶盏托于掌心,几片毫尾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我实在不懂得花艺,只以为这花开得蓬勃,甚是好看。”
太后怡然一笑,指一指牡丹,“这三千花种中,我最是喜欢牡丹一色,昭仪可喜欢?”
我陪笑道:“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牡丹雍容华贵,乃是国色,我怎敢谈及喜欢,平日里亦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太后这话实在叫我惶恐。”
太后扯一扯嘴角,牵强一笑,“你这话倒不老实了。”
我轻笑道:“太后的意思,我不明白。”
她伸手抚了抚和睦中夹杂着几丝银白的鬓角,“牡丹乃花中之冠,天底下哪里会有不喜欢的女子,即便是不喜欢牡丹的花貌,也一定不会不喜欢牡丹的地位。”
我心中一刺,“我不是太后心里认为的那种人,”不由的微微一笑,“看起来我和太后果真是没有机会好好聊过,竟已叫自己被误解至此,我实在委屈的很。”
太后轻哼一声,缓缓撑起身子,“你说我误解你,不如你倒干脆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
瑾月姑姑斟过一盏北雪燕窝汤呈在太后面前,笑道:“皇后娘娘常和昭仪娘娘聊天,两人相处得很是和睦亲近。”
太后接过碗盏,用勺子匀了两下,“这原就是该当的,她们同是后宫妃嫔,又都侍奉皇帝左右,自然是要同心同德才好。”
瑾月姑姑笑叹道:“只可惜后宫至今仍未有妃嫔传来子嗣方面的好消息。”
太后指尖轻颤,将碗盏放在一边,笑瞥了瑾月姑姑一眼,淡淡道:“皇帝正值盛年,后宫里头佼佼者也众多,倒是不急。”
瑾月姑姑神色如常,含笑道:“这话是奴婢多嘴了。”
我深吸一口气,平和道:“太后说得对,后宫姐妹众多,不乏多才多艺能讨得陛下喜欢的。子嗣只是早晚而已,想来是无碍的。”
太后打量我,“没料到,你竟看得这么开。”
我垂眸浅笑,缓缓道:“不瞒太后,我自入宫侍奉陛下左右便承盛宠,心里已是万般不安,如今更是愈加不安。”
太后问:“不安,”笑一笑,“一枝独秀,专房承宠,你心里应该欢喜才是。”
我抬一抬眼,“我确实欢喜,但太后不明白我为什么欢喜,于我来说,无论什么位分都是一样的,我之所陪伴在陛下左右,是为了自己的心意,我心里有陛下,陛下心里也有我就够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为了得个一心人罢了,但我也明白,陛下终究是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不可能永远独宠我一人,所以,只要陛下心里有我就好,”眉心一动,继续说,“假如有一日我心灰意冷,就算陛下用皇后之位挽回,也终是无用。我看重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虚荣繁华,陛下越是将这些东西加诸于我身上,我心里越是不安。”
太后眉目灼灼,端然道:“一人心?皇后?”喉间发出一声冷笑,“你这话是僭越,你可知道就凭着今日这番话,我便能治你死罪。”
我恭敬笑道:“我自然知道,可我更知道太后想听一听我的心里话,因为太后害怕了。”
太后略向后靠一靠,“你说,我怕什么?”
我颔首,“之前,皇后娘娘有对我说过,自她第一次见我起,就肯定后宫会是我一人的天下,皇后娘娘未对我说这话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如若放在一个月前,我一定不明白太后的用意,”低一低眸,“但现在我明白了,太后是怕终有一日,我会取代皇后的位置,甚至取代整个后宫的位置,太后更怕陛下会走上先帝的老路,南梁再也禁不起一次耽误了。”
太后点头,“你既晓得,我便也不必绕弯子了,”眼帘微垂,看着小指上的金缕玉杂花托蝉护甲,“昔日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安史之乱全因唐玄宗对杨玉怀的过度宠爱而起,南唐李煜的灭国又何曾能与小周后撇得了干系,这里头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因为皇帝对于后宫妃嫔独宠而起,独宠而终,所以,蒙昭仪是想做褒姒,还是杨贵妃,亦或是走上小周后的路?”
我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道:“太后这话不对,太后也是后宫女子,实在不应该把所有男人的过错全都推卸到女子的身上,西周灭亡是因为周幽王昏庸淫乐,即便没有褒姒,也会有其他女子,安史之乱是安禄山与史思明背叛唐朝后发动的战争,是同唐朝争夺统治权的内战,至于小周后的路,想来我也是走不了的,据说小周后深得钟太后的喜爱,可我的处境却不相同,而且我根本不是小周后,我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按理,我本不该驳太后的话,但是我没有办法把这些呼之于口的话长久的憋在心里难受,我知道太后不喜欢听假话,所以我的这番心里话太后一定是不会怪罪的。”
太后的容色被昏黄的夕光衬得有些虚浮,“但无论怎样,皇帝对你的宠爱也已经太过了,即便皇帝对此不以为然,可我也要提醒提醒你,荒淫无度是会成性的,我希望你能保持清醒,不要陷在金玉的流光溢彩中不可自拔了,”叹出一口气,“李煜不过只是用嵌有金线的红丝罗帐为小周后装饰墙壁就被说成奢侈,而你再看看眼前景象,你可知前日皇帝为你办的那场生辰筵席花了多少银子,简直是靡费无度,虚耗国库。”
我心里重重一颤,仿佛谁的指甲狠狠掐在我心上,生生地疼,颔首道:“太后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前日陛下为我办了生辰筵席,很是铺张,我虽感恩愉悦,心里也始终不安,始终叫我感恩愉悦的是陛下对我的一番心意,而非身外物质,奢华豪侈的纸醉金迷只能带来一时的快乐,若要长久,靠的便不会是这些,”我不止的叹息好像蝴蝶悄然无声的翅翼,“而今,云南王打着要为世子报仇的旗号伺机起兵造反,我实在不该任由陛下为我虚耗浪费,一想到这里,我心就总会不由的抽痛起来,所以,我昨儿就已决心此生不再大过生辰,只是还未及向陛下和太后禀明。”
太后默默瞅我片刻,点头道:“好,你也算是个懂事的。”
瑾月姑姑眉梢如枯叶般颤抖,讪讪说:“云南王应该不会造反的,太后可否……”
但太后并未理会瑾月姑姑的话,只是继续对我说:“这些侍奉皇帝左右的道理你明白就好,后宫佳丽三千,不可能永远只取你一瓢饮,我知道皇帝心里有你,但即便皇帝心里有你,也还是得顾忌前朝,你既然是个懂事理的,就应该晓得适时排解的重要,看得出来你和先贵妃是不同的,你知道,我不希望看到因为你的争风吃醋而毁了朝纲,毁了皇帝。明白么?”
我行了一礼,回道:“明白,”又含着合理的微笑道,“太后若喜欢这牡丹一色,我便每日都着人五更去御花园挑最新鲜的送来给太后赏玩。”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幽幽扫了瑾月姑姑一眼,随之倦倦一笑道:“你去吧,到底上年纪了,才说几句话就有些累了。”
167 碎玉谋(4)
窗外月季花开得鼎盛,水灵灵的小叶片透着嫩红,浅浅的红晕向叶片四周渗开去,就像一幅水墨画那般毫不矫饰,素净淡雅。每一朵花都有七八层花瓣紧紧的裹着花蕊,慢慢的舒展开来,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娇羞的露出或黄、或粉、或白的脸庞,亭亭玉立,似是有晶莹的露珠在花叶里滚动着,否则为何会在阳光下闪闪流光。
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后宫生活,也摆正了自己后妃的地位身份,入宫一年来,对于后妃来说,该承受什么,该得到什么,我都再清楚不过了,或许,我会如太后,如皇后所言成为罗熙一生最宠爱的妃嫔,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我永远无法成为那个能与之结发白首恩爱两不疑的人,我永远无法成为能与之并肩的妻。这虽是我心中所想,却也不能逆天而行,更不能让罗熙为难,毕竟我爱他。
所以,我只能学着乖巧,学着懂事,学着成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看上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许多个沉寂的深夜,树梢上偶尔会传来一两声莺啼,罗熙就俯身在婉仪殿幽幽的烛光下批阅着一本又一本的奏折,每当我见到他扶额发出几声扼腕的叹息时,便知晓定又是云南王所属边况紧急而为此不由的堪忧烦扰。
我总会仔细斟来一盏雨前龙井,趁着氤氲的水汽还未散去前,静弹一首《春江花月夜》。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水曲曲折折地绕着花草丛生的原野流淌,月光照射着开遍鲜花的树林好像细密的雪珠在闪烁。月色如霜,所以霜飞无从觉察。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江水、天空成一色,没有一点微小灰尘,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轮孤月高悬空中。江边上什么人最初看见月亮,江上的月亮哪一年最初照耀着人?
一个深沉、寥廓、宁静的境界,最能叫人静下心来,自然隽永又宛转悠扬的韵律,仿佛恍然间就洗净了六朝宫体的浓脂腻粉,宛如一阵干净清新的晚风扑面而来。
据说罗熙的哥哥宁亲王罗全当初被罗熙贬黜去戍守文山州苦寒边关,至今五年有余,一直安分守己,更有言称赞宁亲王乃德王,几年间,时常会有边陲小国来挑衅滋事,他便亲自下场指挥,且治军严明,下令士兵不准动百姓一砖一瓦,不允许多拿百姓一品一税,作战时,总与麾下属士同商同量,同饮同寝,并不因为亲王身份而略生骄矜,领地范围里臣属爱戴,无一不服。
只是近日他却似乎不太安静起来。
一连几日看见插着羽毛的加急秘密奏折,罗熙不免心烦,一动不动的紧蹙着眉头许久,伴着沉重的叹息,忽然一拍桌案,忍无可忍,怒言道:“罗全到底想干什么!”
坚硬的青竹梅花君子纹紫玉案发出的闷脆声响,令我心一惊,忙上前握住罗熙的手,翻覆揉搓目光所见他掌心竟洇出了一道血红的伤痕,想来他必是气急了。我不禁心疼道:“陛下息怒,若是因为他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伤了自己身子才是大大的不值。”
罗熙呼出一口气,语气深沉,“朕当日念及他是朕二哥的份上不曾杀他,谁曾想他不报皇恩也就罢了,现如今羽翼颇丰,竟还与云南王联起手来想要对付朕,”面上浮现一抹冰冷的笑意,“朕心里念及骨肉亲情,可他却视朕为洪水猛兽,仇人宿敌!真令人寒心!”
我沉吟会子,低声说:“若是宁亲王既不念及骨肉兄弟情谊,也不念及自己深受的皇恩,我以为,陛下对宁亲王也不必手软。”
罗熙煞有其事的看着我,眼神带着几分探寻意思,“哦?”
我垂眸,道:“陛下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微微颔首,轻笑了笑,抚着他掌心的纹路,“陛下晓得的,我这人就是这样,别人对我好,我便也对他好,可若是有人先对我不仁,就休怪我日后不义,好的,我当百倍奉还,不好的,亦是如此。”
罗熙指一指桌上堆积的奏折,“你可知晓朕所烦扰的乃是国事和军事,不能意气用事的。”
我瞥了桌上一眼,笑道:“我自然不懂得前朝之事,我只知道宁亲王是陛下的骨肉兄弟,既是兄弟就该共同进退,一致对外,怎能像他这样不仁不义。”
罗熙淡淡一笑,“也不怪他,当初夺位之时,他就应该恨毒了朕,朕也知道,他从不曾把朕当成过兄弟,也只能恨生在帝王家。”
我轻哼一声,“无论如何,天底下哪里有哥哥这么在背后捅弟弟刀子的,依我看,他那‘德王’的称号,当真是名不副实。”
罗熙抬手摸了摸我的额际,笑道:“皇家的一切亲情也好,友情也罢,全都是裹挟着前朝权力纷争的,更加没有真正的兄弟、母子,母凭子贵,子凭母贵,都是相互利用而已,若能看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益驱导的假象,就也能明白天底下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在皇家发生的。”
我看着罗熙黯然的神情,心里生出的心疼又多了几分,柔声道:“渺渺陪在陛下身边是真心,不是利用,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陛下,渺渺也不会。”
他双手捏住我的肩,“如果朕失了天下,便就只有你了。”
两日后,罗熙再度收到来自文山州边关的秘密急报,极言边关将要变天,云南王和宁亲王已经初步达成飞鸽协议。罗熙反复思量后,决定急召罗全回建康述职。
春末夏初的时节,暑气渐生,空中没有一丝云,周围也没有一点风,高低树木都无精打采地像个孩子,一脸懒洋洋地站在那里。草丛中,蛐蛐撕着嗓子呼喊着,一声盖过一声,粉红色的荷花现在不再像羞答答的小姑娘了,她摇摆着身子,露出那张笑脸,正缓缓跳着优美的舞蹈。
水光在午阳下折射出银煞煞的涟漪晃得我睁不开眼,我不由抬手挡住额头,“今天的光景倒是不错,从池子里飘过来的莲香也是好闻的。”
不知是谁人在旁边说话,“荷花香味甚是怡人,但却总叫人感觉少了几分烟火气,出淤泥而不染的遗世独立将人排在千里之外又有何意趣?”
这人对我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我跟他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虽温和有度,却也始终给我一种不合时宜的观感。他的气息陌生又孤绝,似是很少与人攀谈,周身风雅的气质中夹杂着边关北风的苦寒与刀剑枪戟的血腥。我识破他的身份,突然觉得心中一紧,这是我第一次见传闻中的宁亲王,整颗心在胸腔里极快的跳动着,福了福身,口吻语气并不佳,“宁亲王。”
我睁开眼,见他逆着光线站在那里,一身蓝色的锦袍,腰上系着一根寸长的金色腰带,上头垂着一块碧绿色的环形玉佩,深谙的眸中多情又冷漠,“又见面了。”
我眉头轻颤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看着我,足足有一刻,似是也有一瞬的恍惚,“我说,我们又见面了,五年了,我以为你早就不在皇宫里了,却不想你竟成了后妃,”侧头轻言一声,“所以说这世间事还真不是常人可以预见的,人心终归是会变得,你说对吧?”
我有些讶异问:“宁亲王难道认识我吗?”
他随即挑眉一笑,“难道你不认识我?”
宁亲王不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认识我的人,我脑子混乱得已经无法思考,只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惊动和恐慌,缓缓摇头,轻声说:“我不认识你。”说得轻巧又顺口。
他闻言一怔,目光倏然看向我,问我的话似大有深意,“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事情?”
我轻扯着嘴角,尽量回忆,脑子里面却是一片空白,“娘亲说我骑马时摔下来撞到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之前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就和其他家的小姐一样,居于闺阁之中,深入简出。”
宁亲王的眉眼略略低垂,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双唇轻颤,如同蜻蜓点水时的薄翼,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我问道:“宁亲王想说什么?”
他小心翼翼道:“娘亲?”
我点头,“怎么了?”
他低声问:“你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眼睛里含着的几丝猩红让我有些害怕起来。
我目光恬静,“我家是左将军府,我是蒙特的独生女,”顿了一下,本应是理所当然,声音里竟却生出了一点怀疑的语调,“难道不是吗?”
他淡淡一笑,口中道:“蒙特……”语气里含着讥讽,喃喃道,“这五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心中触动,低声道:“你的话,我听不懂。”
他扭头笑看着满池新荷随风遥举,“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是天意,既是天意,我就还是不要去打破的好。”
我轻嗤道:“宁亲王说话半含半露,有些奇怪。”
他却微笑道:“我是说你这样倒也挺好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卷素色丝绸,淡然不染喧嚣,又问,“你还是在御书房伺候?”
我不解反问:“御书房?”
宁亲王刚要继续说话,就被罗熙深沉而略带强硬的声音打断,“二哥,还没出宫?”
宁亲王微微失色,躬身行礼,“陛下怎也会有兴趣过来赏莲,若我未记错,陛下最喜欢的应该是腊月梅花。”
罗熙大步来到我身边,朝宁亲王摆了摆手,含笑道:“还劳着二哥记挂,朕确实喜欢腊月梅花,但渺渺却喜欢六月满池的映日荷花,”看着我的眼睛里尽是温柔,“朕是陪她来看的。”
我回笑,“是,我喜欢。”
罗熙满目宠溺的笑盯着我,轻轻挽起我的手,耳语道:“相信渺渺已经知道他是宁亲王了。”
我点头,“是,早看出来了。”
罗熙转而侧目望着宁亲王,郑重说:“她是蒙昭仪,左将军蒙特的独生女。”我若没听错的话,罗熙的音调里似乎带着几分深沉。
宁亲王挑了下眉毛,缓缓移向别处的目光,变得散漫而没有聚焦,“左将军蒙特,”他笑得诡异,“我戍守文山州多年,以前蒙特时常找我一同喝酒,很是熟悉,只是近两年被陛下调来建康,才喝的少了。”
罗熙指尖极轻的颤了一下,面上依旧含笑,“正好,朕这趟召你回来述职,你们可以在一起好好叙叙旧。”他话语间透着凌厉,故意拉长“叙旧”二字。
宁亲王的眸子里似凝聚了边关沙场冷月如钩的寒气,“那便只好依了陛下所言。”
168 碎玉谋(5)
坤极殿里的气息有点不同寻常,像是在某个角落藏起了一头凶猛的恶兽虎视眈眈,只等着一个契机发作,这种沉暮让我觉得这头恶兽受人唆使并非一两日,且一旦咬住什么便会永不松口。
皇后坐于正座之上,安之若素的模样,面上没有一丝笑意,“昨儿太后着人来嘱咐我把你早些放出来,说是小戒即可,终究你也没犯了什么大错。”
沈婕妤于阶下行大礼,一袭素琼脂玉色青衫托得她神情疏离而冷漠,一双水眸里婉转着无尽的委屈与不甘,“太后明察秋毫,那日我的确不是有意要冒犯皇后娘娘。”
冯淑仪坐在我对首正悠然的端着茶盏品色,事不关己一般的高高挂起,“那日娘娘到底没问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使绊子想要诬陷沈婕妤。”
我早已料到沈婕妤的事情必定是冯淑仪在太后面前似有若无的说了什么,轻笑道:“冯淑仪这话倒是有趣,沈婕妤向来树敌颇多,若要查起来,又要查到何时,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礼数到底是沈婕妤的错,即便有人要诬陷沈婕妤,她也是后宫中的老人了,自己竟不知道要小心些,当日沈婕妤已经是请安迟了,却还不回去把脏衣服换了,蓬头垢面的过来污了皇后娘娘的眼睛,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轻叹一声,“我倒是很好奇太后向来颐养天年,极少过问后宫诸事,况且沈婕妤这事并未曾掀起什么浪潮来,太后又是如何知晓的?何以又要插手?可是何人在太后面前碎嘴说了什么?”
庄婕妤轻哼一声,再而卷起袖口轻碰了碰我的手,于旁陪笑唱和道:“谁都知道冯淑仪和沈婕妤向来交好,姐妹情深,姐妹情深,昭仪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我抿嘴笑,“是,”又看向皇后,缓手拍了拍胸脯说,“到底是我小鸡肚肠了。”
皇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回看着我说:“自古以来,清者自清,也不必逞口舌之快。”
我点头,“娘娘教训得是,只是娘娘知道的,我性子忍不住事,若我没做过,别人却把屎盆子往我头上叩,我少不得要为自己分辨几句的。”
皇后唇角轻扬,含笑道:“蒙昭仪行事向来清白果断,并非是挑事之人,我自是相信蒙昭仪不会做此等自降身价的事情。”
沈婕妤轻蔑的瞥了我一眼,“巧言诡辩。”
冯淑仪抚胸淡淡一笑,“那日去给太后请安反被问及沈婕妤近况,我就免不得提了一嘴,却不曾想到太后会亲自着人来找皇后商量。”
庄婕妤轻叹一声,“依我看,恐怕不止是提了一嘴吧,”目光灼灼的盯着冯淑仪,“恐怕说得可要尽心尽力呢!”轻笑了笑,“毕竟也并非旁人的事情,淑仪娘娘说对吧?”
我笑道:“庄婕妤这话可就说错了,那是一时忘我,情真意切,被你这么一说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伸手按一按鬓边鎏金的玛瑙孔雀蓝水晶簪子,眸子看向冯淑仪,“听说淑仪棋下得甚好,我那里正好刚得了两瓮上好的翠玉棋子,有空可到婉仪殿赏玩赏玩。”
冯淑仪身子微微一震,双眸颜色冰凉如沁了水的碎玉翡翠,透出一股森森,“外供的翠玉棋子我是见都没有见过呢,恐污了陛下对昭仪娘娘的一片心意。”
一阵清风灌入伴着浓郁的龙涎香气,罗熙缓步走进来,一身玄色龙锦金绣长袍,身子傲然挺直,好似冬雪中凌寒而开的腊梅,坤极殿内除我之外的后妃都已经有许久未见过罗熙龙颜,一时间竟看呆了,皇后忙下来行礼,我次之,后宫妃嫔见了才想起规矩,赶紧一齐跪下,不过一瞬间,就是乌压压的一地罗裙。
罗熙清笑两声,“朕难得过来看看,怎么就都只知道跪着了?”
我没有起来,依旧跪在原地,道:“陛下可还记得曾经送给我两瓮翠玉棋子?”
罗熙含笑道:“自然记得,你先起来再说,”见我起身坐下,才又道,“那是朝贡之物,仅此两瓮,你说那时说是好看,朕就都赏给了你,怎么了?”
我笑端起茶盏轻轻一嗅,“陛下知道我的,只知道好看,却向来懒怠的很,对棋艺并没有什么研究,那两瓮棋子放在我那里也是浪费,我听人说后宫棋艺属冯淑仪最佳,我便想把那两瓮棋子转送冯淑仪,陛下觉得可好?”
罗熙挣眉道:“既然已经送给了你,便自然任你处置,无需再问过朕,”想一想,眼角眉梢透着些许疑虑,“渺渺你对于朕送给你的东西该如何处置向来不会这样大费周章的问过朕,今日倒是奇了。”
我低低叹息一声,泛着淡淡的笑容,“方才陛下未来前,我邀冯淑仪去婉仪殿赏玩那翠玉棋子,冯淑仪以陛下心意推脱,我实在害怕极了,又不想暴殄天物,既然正好陛下驾临,便先问过陛下。”
罗熙对冯淑仪道:“蒙昭仪位分高你一截,仅在皇后之下,刚才更是为你跪于地上请恩典,你倒坐得安泰。”
冯淑仪见罗熙话中有责怪之意,忙起身跪下,“陛下恕罪。”
皇后笑道:“陛下难得来与众姐妹闲坐一番,还是不要动气的好。”
罗熙“嗯”了一声,望着冯淑仪,“蒙昭仪侍奉在朕身旁时日长久,自然比你更懂得朕心意,蒙昭仪既邀你赏玩,你去便是,她若说要赏你,你亦拿着便是,”目光又看向我,“朕与蒙昭仪从来没有外人般客套。”
冯淑仪面上虽有不屑之色,嘴上却还得道:“是。”
罗熙“嗯”了一声,“起来吧。”
皇后面对罗熙于自己的忽视恐怕早已经司空见惯了,对于罗熙口中满是向着我的恩宠,皇后更只是一笑置之。她盈盈屈身道:“原都是我的过错,空握着协理六宫的权力,却也无法妥善的斡旋安抚后宫姐妹,今日更是叫陛下动气。”
我亦只得从座位上起来跪下,“皇后娘娘若要这样说,我也是有过错的,我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也是应该受罚的。”
罗熙抬手扶皇后起来,“皇后如何把此等小事说得这样隆重?”
皇后略略抬眸,轻言道:“是。”
罗熙眼光扫视着我,“你也起来吧。”
我一笑,刚想起身,沈婕妤便从座位上施施然过来,居高临下轻蔑的看了我一眼,成竹在胸道:“陛下,昭仪娘娘不能起来,我还有话要说。”
罗熙打量着她,沉声道:“你说。”
沈婕妤目光徐徐环视,嘴角隐着一层浅淡若无的笑意,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指着我道:“蒙昭仪深夜私会男子,**后宫,其罪当连诛九族!”
她话音刚落,众人脸上的神情仿佛全凝固住了,一如冬日房檐上结起的冰凌,皇后忙失色道:“宫规森严,蒙昭仪一直循规蹈矩,从未有过半分逾越,沈婕妤万不可信口雌黄!”
我心遽然一紧,心底里某个蠢蠢欲动的角落正慌张漫生出一股寒意,整个人瑟瑟发抖,全身僵硬得几乎不能动弹,只抬头一个动作,就好像已经听到了脖颈骨骼中发出的“咯咯”声。
沈婕妤笃定道:“千真万确,我乃亲眼所见。”
罗熙面色铁青,顿时恼怒,大动肝火,疾步过来朝沈婕妤面上劈手就是一巴掌,“胡言乱语!”
清脆响亮的耳光一个接着一个,我脑中渐渐嗡鸣,只觉得罗熙瞪着沈婕妤的目光像要吃人一般,又仿佛寒锋利刃一刀一刀的割在她身上。沈婕妤唇齿间有鲜血涌出,糊了一嘴,她摔在地上一手捂着半边脸,一手指着我满面都是笑靥如花的痛快神色。
皇后问:“沈婕妤你可有确凿证据?”
沈婕妤伏在地上,举手起誓道:“那日蒙昭仪生辰宫筵,我因思过未去成,在御花园边上亲眼看见蒙昭仪和男子举止亲昵,言行无状,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庄婕妤轻轻一笑,银铃般的音色在空阔凝重的坤极殿中显得尤为抢耳,“想来沈婕妤一定晓得人死后入了十八层地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地狱中有一层是专门对付沈婕妤话中添油加醋喜欢说谎的人,据说是黑白无常用钉子死死的钉在舌头上,不能说话,不能喝水,不能吃饭,永世都不得超生。”
沈婕妤在地上听得颤颤发抖,“那又与我何干!我口中无一句虚言,一字一句皆是属实!”说完,她冷漠阴厉的眼神依旧回过来死死的盯着我不肯放松。
我心里愈加寒冷,只含泪绝然的望着罗熙,“陛下……我没有。”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黯淡下来,殿中人的目光都凝滞在罗熙的身上,他目光中神色阴翳,仿佛山雨欲来时半空中沉重的乌云,问沈婕妤道:“你既说蒙昭仪私会男子,**后宫,那你便再说说那男子是何人,朕想来你一定见到真容!”
沈婕妤寒毒的笑意叫我感到恶心窒息,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满面神情漠漠,似有一瞬的踌躇,眼睛狠狠的扫过我,随即里头嫉恨的光色一闪,猛然回神过来,压着声音从嗓子里中脱口蹦出几个字:“宁亲王罗全!”
我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平息,心口无比闷窒的呼吸也渐渐舒畅起来,颔首扯一扯嘴角发出一声冷笑,淡淡问道:“宁亲王?沈婕妤确定吗?”
沈婕妤语气笃定道:“自然确定。”
罗熙目光若是一把冰冷的剑戟,恐怕已经把沈婕妤劈成两半,庄婕妤亦是松了口气,道:“宁亲王?”忍不住又大笑道:“沈婕妤即便要嫁祸他人,也要能圆过场来才是。”
沈婕妤面上掠过一丝惊惶,很快又缓和抢问:“你什么意思?”
冯淑仪容色一沉,低眸道:“沈婕妤,没想到你竟这样恶毒,编这番胡话来诓骗陛下!”
罗熙额上气得青筋暴起,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刮过,薄唇紧紧抿住,眸底因难平的怒气而充斥着血色,他伸出右手狠狠的捏住沈婕妤的下颚,“沈家一派忠烈,怎就生出你这么个女儿!实在太叫朕失望了!”
罗熙的左手悬在半空中将落未落,皇后见状忙上前想要劝阻,罗熙手一挥将她无情的推在地上,皇后双膝吃痛,面色焦灼无奈,后面有两个宫女看到,大步上来把皇后艰难扶起。
沈婕妤拼命摇头,“陛下,你相信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的确看到了,我没有说谎话!”
罗熙眉头狠狠一蹙,眦目欲裂,目光里全是厌恶的神色,手里一松,沈婕妤跌滚在地上,呛咳几声,手捂着胸口,背部起伏,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又回身过来,死命拉着罗熙的袍角,“陛下,陛下,你信我。”
罗熙迅疾的一拉袍角,转过身去,不想再看沈婕妤一眼,语气有力肃然道:“朕念极你沈氏一族劳苦功高,便饶你一死,打入冷宫,日后若无朕谕,永远不得擅出,”又朝禁宫侍卫摆了摆手,“拉下去!”
沈婕妤不断的挣扎,呼喝道:“我冤枉,我的确看到蒙昭仪和宁亲王私会!陛下!”
罗熙目中皆是烈火般赤色,忍无可忍,回身指着她吼道:“你再说一句朕叫人把你舌头剪下来!”
一道舒朗的声音打破了殿中死灰般的沉寂,视线所及,宁亲王身着青紫色的五蟒锦绣纹袍阔步迈进来,行云流水般的朝罗熙行了礼,面庞中带着几分寒气,双眸似是无底洞般黑邃,“陛下,本意是来给皇弟妹请安,却不想竟正好碰上殿内有人吵嚷着蒙昭仪与我深夜私会,**后宫,觉得甚是好笑,便想着进来一探究竟。”
沈婕妤微微色变,柔软细腻光洁如白月的面上猛然散出骇人的冷笑,挺了挺被侍卫死死扣住的身子,“宁亲王来得还真是及时,不知到底是巧合,还是怕事情败露才有意为之?”
宁亲王斜目往沈婕妤身上扫过,扬眉不羁一笑,“看起来后宫里的女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长相艳则艳矣,只是说话似乎欠缺考虑得很,”眯着眼睛又打量了她几眼,转而笑对着罗熙道,“我今日来请安可是抵过折子才来的,陛下晓得,皇后自然也是打过招呼的,根本不存在所谓巧合。”
罗熙眼皮也未动一下,只“嗯”了一声。
沈婕妤面上一惊,“你……”
宁亲王浅笑道:“我吗?怎样?”想一想,又继续说起来,“幸而递了折子,否则还真是说不清了,还有一话要告诉这位娘娘,蒙昭仪生辰筵席时我还未进宫,几日前我刚快马加鞭抵达建康城。”
沈婕妤差点晕厥,“不可能!”
宁亲王好笑道:“你不相信?”
沈婕妤平了平气息,侧目看了看罗熙,含怒顿足道:“我不相信,我分明看到了,”敛目思虑,话锋突然一变,“宁亲王在边关待了多年,自然身上也是带着些许功夫的,想要隐人耳目,蒙混进宫私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宁亲王平和问:“你话说得这样肯定,就连我都快相信了,那么你一定看得清晰,”轻蔑一笑,“你倒说说看那日我穿得什么样式颜色的衣服,蒙昭仪又穿得什么样式颜色的衣服?”
庄婕妤抿了抿嘴,道:“是啊,你若看到了,就一定说得出来,那日你未能出席,只要你能说出来蒙昭仪穿得什么样式的衣服,你的话就还有几分可信,但你若说不出来,或是说得不对,污蔑妃嫔亲王之罪,够你株连九族的!”
沈婕妤面上露出难色,眼神漂浮不定,忍不住落泪,略微哽咽道:“我……我站的远,没看清晰,蒙昭仪似乎……似乎是穿得红色纱衣……”
皇后一声“大胆”制住了沈婕妤喉咙里的啜泣,“蒙昭仪那晚穿得是陛下御赐的雀翎羽!”
庄婕妤轻蔑一笑道:“那晚众人都见到蒙昭仪身上的雀翎羽光色耀目灼人,十里之外便能清晰辨出。”
沈婕妤缓缓道:“那晚那处没有灯火,许是……许是我看错了。”
罗熙脸颊上随即化出一抹狠绝,朝着沈婕妤吼道:“你当朕是摆设么!”蹙着的眉头宛如起伏凌云的两阙山峰绵延相连,又道:“宁亲王如何,蒙昭仪如何,朕心里全都有数,还轮不着你在这里出言不逊!”
皇后水波般粼粼的双眸里含着柔和的光泽,“陛下,别跟她一般见识。”
罗熙烦恶的瞥着沈婕妤,随即闭上深眸,低声说:“拖下去,朕不想再看到她。”
我心里十分感激宁亲王在关键时刻向我施以援手,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只好微微侧目对上他的视线轻视一眼,略表心意。
宁亲王嘴角现出一抹浅淡似无的笑意,出声说:“陛下对待后宫中人委实太过轻纵,此女若放在我府中做姬妾,断然不会敢行如此之事。”
皇后微微沉吟,眸色敏锐道:“皇后掌协理六宫之权,发生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的过错,更是惊扰了圣驾,劳烦宁亲王,我愿抄宫规十遍作为责罚以儆效尤。”
罗熙伸手向她,“不能怪你,起来吧。”
宁亲王轻叹道:“五年未归建康,一回来就看了这么大一场后宫闹剧,老天待我不薄啊!”
罗熙涩然一笑道:“朕后宫不宁,叫宁亲王见笑了。”
宁亲王笑,“陛下心思都放在前朝皇权纷争上了,哪里还有余力来管理这错综复杂的后宫?”
罗熙轻轻点头,深邃的目光拂过宁亲王面上,付之淡淡一笑,“朕的确是无力应对,”说着,罗熙低头看我,眼底萦绕的愧色与浓重的宠溺牢牢织成一张大网,兜头兜脸向我扑来,我回望着他,眼眶湿润,天旋地转间,他弯身下来一把将我抱起,转身扬长而去,只往身后留下一句,“更是无心应对!”
我轻轻仰望着罗熙,唤道:“陛下……”
罗熙低低“嗯”了一声,紧蹙了许久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目光落在我面上,里面尽是复杂的意味,他修长的睫毛如羽翼一般,柔软的唇轻轻贴在我的额际,悄然谦声道:“渺渺,委屈你了。”
我对上那熟悉的眸光,心里清楚,此时此刻这片光彩犹如树下绿荫,里面所包裹着的人,只有我。
169 碎玉谋(6)
我心虽然大生出惶恐,却又不好挣扎,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即便挣扎了也是拗不过他,只好低声道:“陛下,我可以自己走。”
罗熙瞪了我一眼,轻嗔道:“不行,你膝盖不好,方才还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跪了那么久,”眼睫微微一扇,满脸高傲不可更改的神气,“朕偏要抱你回去。”
我还是有些犹豫,声音更弱了些,“可是旁人会……”
罗熙面色渐渐缓和趋于寻常,低声道:“朕如何待你,后宫里的人也不是这一两日才知道,朕在,谁敢说你什么?”
我听言面上霎时羞得滚烫,抿了抿嘴,不再言语,只好顺从的蜷在罗熙怀里,任由他抱着我回婉仪殿,我的面颊紧贴在他下颚边缘,这不是第一次靠他这样近,但心脏在胸腔里却还是会无法控制的跳动。
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龙锦金绣长袍在霖霖的阳光下散发着皎洁的柔光,漆金色的丝线密密层层勾勒出细致的图案纵横交错流光熠熠,上面隐约浮动着的龙涎香气因时间不断推移当下已经变得极为淡薄,却又好似是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那么浑然天成,令人陶醉。
一路有宫女见到罗熙抱着我走过,都是面带讶异的慌乱俯身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请安,低着头不敢抬眼,待我们过去时,才仅仅用余光偷过几眼破碎的图像。罗熙的步子一直稳稳当当,不疾不徐,轻风过耳处伴着我发鬓间斜斜插着的水晶珍珠钗环流苏相互摇摆碰撞出的清脆响声,羡煞而去。
彼时廊外木架上攀附的一陇蔷薇花挽着几丝淡淡的轻风,小池里清凌凌的水映照着天卷残云,漏传高阁,数点萤虫悄然流过花径花荫,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被荡漾出一种花非花的朦朦胧胧。
我被罗熙放在榻上,打眼从窗格内远远望出去,看见秋思和冬雪正在庭子里把新摘的桃花瓣撕碎装进玉磨里碾碎制成桃花胭脂,两人都是言笑晏晏的样子,好不快活。
罗熙轻叹一声,整个人松垮下来,躺身歪在榻上,眯着眼睛端睨我,徐徐说:“要不朕下个旨意,让你以后都不用前去坤极殿请安算了,免得像今日一般惹来一身腥。”
我收回视线,回看着罗熙,浅笑道:“千万别,”又是轻轻一叹,“饶是现在这样我在外面都被说成什么了,要是陛下再为我下这么个旨意,我可真就要被说成祸国妖妃了。”
罗熙抿了抿嘴,“朕还真是有些后悔了。”
我好奇,笑问道:“后悔什么?”
他闲散的把手背覆在额上,淡淡道:“若是朕不曾封你为妃,就不会有如今这般困局,朕想怎么对你好就怎么对你好,根本不关他人什么事,现在可倒好,想对你好些,还要怕外面那些不相干人的闲言碎语,委实憋屈。”
我笑,“陛下若非封我为妃,我又如何能进宫?”
他抬手将我一拉,我便撞入了他怀中,一脸得意,悄声对我笑道:“朕啊,朕就把你藏在御书房,谁也见不得碰不得,让你日日只能看见朕陪着朕。”
我伏在他胸口,轻轻抠着衣裳上头的细绣,玩笑说:“那我岂不是无名无分?”
他垂眸,温和的目光如春风般悠悠触在我面上,一边用指尖卷着我额后的发梢玩儿,一边安然问我道:“你在乎吗?”我挣目还未及回答,他就摇一摇头,继续又说:“以前朕就是怕你无名无分的跟着朕才想着封你为妃,想着天底下哪有女子不在乎名分的,即便说不在乎,心里也一定是在乎的,可是直到后来晋你为昭仪时,朕才发现,你,是真的不在乎名分这种东西。”说着,他放下手来用指尖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心颇动,以往只觉得他是放眼天下不会被儿女情长拖累的帝王,一直以为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影子,我或许是一个替身而已,从没想到他竟也这样知我心意,一时有些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轻笑一番,打趣道:“我在不在乎是一回事,陛下做不做,给不给是另外一回事,难不成有些东西我不在乎,陛下就不给我了?”侧目看见墙角矮桌上摆着的玛瑙簇云刻纹金穗摆饰,便抬手指一指说,“难不成我不在乎这些金器之物,就说明我这婉仪殿不需要这些东西装饰了?”又扭头看见梳妆台上的金玉梳柄,蔷薇硝粉,抿嘴一笑,“难不成我不在乎用什么胭脂水粉,就说明我不需要为悦己者容了?”
清风揽过月窗,罗熙抬手弹了一下我额头,“朕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这么多句,”笑嗔道,“大胆。”
我推了他一手,晃了晃脑袋,不以为然。
罗熙笑慰道:“好了,”掌心抚上我的额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若渺渺的悦己者是朕的话,那自然就是要的。”
我好笑问:“若不是陛下呢?”
罗熙身子一怔,“不是朕……”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若不是朕,那朕就必定要知道那人是谁。”
我微笑,“如果我的心都不在陛下身上了,陛下即便知道那人是谁又能如何呢?”
罗熙看着我的目光很是凌厉,“朕去杀了那人,叫那人不再存于天地间。”
我嫣然一笑,装作煞有其事的样子,“可是我会伤心的,怎么办?”
罗熙沉重的凝视我,不言不语,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嘴里喃喃碎碎的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就是因为怕你伤心,所以朕才没……”
我翻了个身,轻轻握住罗熙在我额上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开口问:“今日沈婕妤说的话,陛下一点儿都没有相信吗?”
他拢了拢怀里的我,道:“朕为什么要相信她,”叹一叹,“就算是铁证如山摆在朕的面前,只要你跟朕说你没有,朕就愿意相信你没有,就怕你连解释都不愿意跟朕解释。”
我心内的感动就像湖泊上一阵狂风刮过那般的波澜起伏,是啊,他是天下的王,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事实究竟如何,而是他愿意相信谁,“陛下也知道沈家一门忠烈,沈婕妤又是沈家门楣中最得宠的女儿,陛下把她打入冷宫就不担心沈家反戈,况且此时南梁并不安定,陛下千万不要因为我,因为一时之气而误了大事。”
罗熙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弧,“沈家又如何,沈婕妤能够进宫也是仗着家里权势,朕不得不给沈家一个面子,一旦入了后宫便就是皇家的人,她既犯了错,就得认,”忽然捂嘴发出两声轻咳,垂眸看我,“其实仗着沈家对朕的情谊,她若是安分守本朕自然不会亏待,至少锦绣荣华,富贵一生,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来招惹你,招惹朕。”说完,他又侧头咳了几声。
我忙直起身子扯过他袖口,担心问:“陛下怎么了?”
他随即“嗳”了一声,一脸看似十分虚弱的模样,险些被他骗了,只是拉过我手腕时却又很是有力,敛目对我撒娇道:“渺渺,朕好像生病了。”
我看穿他的诡计,甩开他的手,含笑道:“那我去给陛下请御医。”说着,我就要起身离开。
他猛地拽过我,一个踉跄就跌在他身上,四目相对间,他又扬了扬眉,悄声责怪说:“分明是你太重了,朕一路抱你回来都累伤着了。”
我在他胸口锤了一下,咬唇道:“陛下乱说,我一点都不重。”
他盯着我,面上笑逐颜开,“嗯,不重。”嘴里虽这样说,但神情早已经出卖了他真实想法。
我侧了侧身子,轻哼一声,余光瞥见罗熙笑得灿烂一如窗外开得繁茂的桃花,反倒觉得那么不真实,不敢相信他竟还有这样狡黠且孩子气的一面。
170 杨柳岸,晓风残月(1)
一簇簇鲜艳的花朵,聚集在叶片下,犹如无数只蝴蝶,微微张开翅膀,停在空中,岿然不动。
庄婕妤连日来为了罗熙并未对沈婕妤赶尽杀绝一事而始终耿耿于怀,许是因为庄婕妤的父亲在前朝向来与沈家政见不合,沈家又一直得太后宠信,等了那么久,如今好容易抓住了沈婕妤的一个把柄结果却没有如愿一网打尽,也就愈发的闷闷不乐。
庄婕妤支着头伏在桌上,眼见着方才被自己抛在半空中的水晶石子将要落下来也懒怠再伸手,我忙够腰接住三颗水晶石子,“庄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嘛,从进门来就是满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庄婕妤紧咬了下嘴唇,踌躇道:“有些话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
我见她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也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神色明灭不定,与往日大不相同,早料到她有话要说,只放下石子,摆了摆手叫人全都退了出去,身子朝前倾了倾,轻笑一声道:“姐姐跟我怎么也客套起来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她胸口起伏不定,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渺渺,你就甘心吗?”
我神思一晃,反握了她的手说:“哟,姐姐手怎么这么凉!”
她婉转看我一眼,叹道:“你可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缩回手去,心里有些为难说:“到底我们和沈婕妤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苦非要赶尽杀绝,她现在被打入冷宫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恳然的看着她,“姐姐,人命关天,谨慎谨慎啊!”
庄婕妤端起桌上茶盏并不饮,“有件事情在我心里埋了很久,本来不想告诉你的,现在倒是不得不说了。”
我皱眉问:“什么事情?”
她眸子宛若秋水一转,道:“你可还记得那时你初入宫闱,有一日秋思领了月银浑身湿透回来一脸惶恐,你询问却无果,后来跟我聊起过?”
我点头,“自然记得,”虽时日久长,那件事却一直都是我心中的刺,当下再又提起此事,我心里已然有了些许数,语气不免焦急起来,“庄姐姐你知道其中缘由是不是,”看她微微点头,我又道,“你既知道前因后果,那时你又为何不告诉我呢?”
庄婕妤垂眸,三寸长的青葱似的指甲边缘刮着茶盏上头的银色纹边发出“嚓嚓”的磨声,“那日没告诉你,是害怕你初入宫不懂得规矩一时听了会意气用事,毁了自己大好前程。”
我着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庄婕妤容色有些灰蒙蒙,恨声说:“那日秋思从内务府领了月银出来就被沈婕妤身边的一个小公公按到了井里,幸而我路过看到了全程,及时搭救了井里的秋思,否则秋思必死无疑,把她救起后,我为保全大局便只好叫秋思受了委屈,把这件事瞒下去。”
我叹出一口气,“难怪那日我怎么问秋思都问不出话来,”垂头想一想,“姐姐做得是对的,当日若是叫我知道,我必定咽不下这口气要为秋思讨个公道。”
庄婕妤冷笑,“更叫人生气的是那时沈家于前朝恩宠甚隆,又因着太后的牵连,可谓是一家独大,如大山一般难以撼动分毫。”
我起身恭敬行了一礼,庄婕妤忙扶住我,面色带着几分惊恐,“你这是做什么?”
我笑道:“多谢姐姐搭救秋思,救了她一命。”
庄婕妤瞅着我说:“你也不必谢我,到底是秋思自己福大命大,我刚巧路过碰上。”
我点头,“竟不知晓这背后竟然还有沈婕妤戳的一刀,”抬眼望着庄婕妤,心生感动,“我初入宫闱若非姐姐于旁扶持,我恐怕活不到今日。”
庄婕妤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掼,盏中茶水飞溅出来,“前朝沈家总生与我父亲作对,简直是司马昭之心却好在陛下英明决断任人唯贤!后宫沈婕妤也不安生,尽力笼络太后,胡说八道祸乱宫闱,前日更是不惜代价诬陷你和宁亲王,若非宁亲王留了一手,在陛下面前当真是摘不干净,你能忍得她,可我却容不得她!”
我叹息,“她不过只是一颗被废弃的棋子而已,如果姐姐实在容不得她,咱们便除去她就是,也好叫我为秋思讨回一口恶气。”
庄婕妤牙关紧咬,狠啐一口说:“管她什么棋子,炮也好,马也好,先吃了再说!”
我轻笑一声,低头掸了掸身上的茶珠,“姐姐倒也不必太过动怒,她只是出言诬陷,最大的罪名也只是以下犯上,到底也没做出什么实质的错事,况且那日我的确出去了一会儿,致使她的话也并非全无对证可言,她说看错了眼,倒也不乏是一种说辞,所以陛下才念在沈家的份儿上饶了她一命。”
庄婕妤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我悠悠起身,重新斟了一盏普洱在她面前,道:“只要咱们让她做出点出格的举动并且叫所有人都刚好看到,姐姐心愿便可成,而我这里,秋思的气也算是出了。”
庄婕妤思索道:“就连前日之事陛下都未决意杀她,”苦苦一笑,“况且她也不傻,明知自己重罪在身,怎还能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我淡淡一笑道:“姐姐莫要担心,我心里已有一番计较,她自己不做,咱们可以请君入瓮,其中关键还在于陛下。”
庄婕妤不解,“陛下?”
我微笑道:“沈家功高震主,我猜想陛下心里对此早有不满,只是开罪总要师出有名,不好无端挑起矛头,若是沈婕妤在陛下不杀恩典后不仅不知悔改还更进一步残害后宫嫔妃,沈婕妤最后可落得个什么样的名声,沈家又可落得个什么样的罪名,不就都是陛下说了算?”
庄婕妤这才有了笑容,“何况陛下现在这样宠爱你,是绝不能容许别人对你有丝毫伤害的,”顿了片刻,又道,“说到最后这关键其实并非在陛下,而是在于你。”
我轻轻一叹道:“原是想放过她的,却不知竟已积怨这般深久,就如积水成渊,一朝发洪,即使千年的树下盘根错节,但里头烂了的根也不得不去拔除干净。”
日前,罗熙凝神看了沈家递上来的折子,一叹气后,好似无意的戏言问我,“人狷狂到最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我正好拿了卷《唐诗》在读,便用李白的《侠客行》答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罗熙道:“这首既是《侠客行》便就是说侠客的,怎能与朝堂之人相提并论?”
我笑道:“本是说侠客的心理举动,带入黄沙大漠的情景后,读来觉得很是粗狂豪迈心里更生出一种对侠客狷狂的敬佩之情,自然他们刀剑舔血劫富济贫做了不少好事才是有资本的,但若是人并非侠客,并非有着侠客一般心肠,那这几句话读起来就着实叫人害怕了。”
罗熙含笑,轻声说:“三国时关羽狷狂失了荆州,马谡狷狂失了街亭,可见狷狂到最后定无一丝好处。”
我淡淡一笑,心之了然罗熙所言深意却没有说更多话,只是继续翻了书页。
我见庄婕妤正深深沉思,大概是在精心布局,“近来我见姐姐对陛下更加冷淡了。”
她漠漠一笑,“我又能如何?”眸光清浅,抬面瞧我一眼又低下去,“我很清楚,陛下的心思从未放在我身上过,既不得宠爱,又何苦去谄眉争宠,失了自己的身份。”
我沉静问:“难道姐姐就甘心这样在后宫了此一生吗?”
她好奇,“听了我这番放弃言语,你该是最高兴的那个才是,怎得这般催我去与你争宠?”又是打量“噗嗤”一笑,“难不成,觉得高处不胜寒了?”
我睨了她一眼,“人家为姐姐担心,姐姐却反过来打趣,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作势侧身一倚,“姐姐全当我没说过罢了。”
庄婕妤横脸看我,哄声笑道:“还真生气了?”
我撇了撇嘴,垂目道:“没有,”又静一静,“我是害怕因为承宠之事,姐姐有一日会与我生分,在我心里,陛下固然重要,可姐姐也很重要。”
庄婕妤微微摇头,“不会的,不许你多心。”
我“嗯”了一声。
庄婕妤执过我的手,微笑道:“如果我是小鸡肚肠之人你初入宫时,我又怎会扶持于你至今日光景,”叹了叹,“陛下的整颗心都系在你身上,那种眼神,那种情感,不仅我看出来了,皇后娘娘也看出来了,咱们日后还要天长地久的过下去,脸面终究还是要的,为了争宠失了脸面,失了姐妹情分才是不好,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现在大观全局皇后娘娘也不是,人要看开些,既然在‘情’字上没有机缘,那么韬光养晦为母家绸缪挣得前程才是正经,”双手轻轻一摊,“这不,眼下事若成了,不仅是你,我也跟着沾光。”
我笑问:“沾光?”
她点一点头,“若你虑得对,那咱们这也算是帮了陛下一把。”
171 杨柳岸,晓风残月(2)
次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十里荷花间,满池的碧水鲜莲,入眼雅致莹澈,岸边筑有一折九曲白瓦水桥蜿蜒可直通向池心,扶手栏杆皆以月玉石修葺刀刻成形,四畔雕镂龙凤空纹,午日下头水波初兴,柳枝窈窕,天光交织,水影徘徊,一派清陌之色,池子两边近水处绿芷娇兰,发得蓬蓬勃勃。
我一面赏着早夏风光,一面头里领着冬雪、秋思来到花池一旁,视线所及之处,乃是一道艳丽乖张的扎目色彩,她红色衣衫被池风吹动,衣袂翩然似举,水色潋滟之间,倒映出她纤弱的身影于水面上,如仙莲初开,杜鹃含蕊,沈婕妤果然是来赴约了,我嘴角不觉勾出一抹浅笑来,“秋思,你往日里受的那番气今儿到底是能帮你出了。”
秋思冷眼瞪着那抹鲜亮的身影,道:“她来是来了,可娘娘要怎样才能让沈婕妤就范呢?”
冬雪面上露出些许的忧虑神色来,“是啊,等会儿庄婕妤就要带着众人来了,若是沈婕妤没有依着娘娘的想法出手,反而好好的在这儿,到时候就真的说不清了。”
我笑道:“你们放心,只要她人来了,我就自有办法应付。”
昨晚月光穿过树荫,漏下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一豆烛火下,我伏在案上细细模仿着罗熙的笔触,在纸笺上写下了许多男女附耳软侬之语,卿切如鸳鸯,甜蜜如蜂蜜,并假以罗熙的名义邀约沈婕妤翌日巳时到花池旁小聚,落款写完便欲递给冬雪送去冷宫。
庄婕妤坐在一旁,神色严肃,我刚抬手纸笺便就被她忙抢过去,边看边道:“沈婕妤也是见过陛下笔迹的,她会不会看穿我们的谋划?”
我轻出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姐姐放心吧,我这里头的字都是仔细模仿着陛下的笔迹来的,哪能那么容易就叫人看出来,况且沈婕妤此时应该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空,眼前突然见到这张纸笺,看了里头的字字句句,必定会欣喜若狂,这种心境下,她又怎能再腾出心思灵窍来识破我们的谋划?”
庄婕妤点头说:“也是,她若是这种人才,也不会落得而今如此田地。”
我“嗯”了一声,又嘱咐道:“姐姐可要算好了时辰,明日巳时三刻一定要把众人从坤极殿带到花池去。”
庄婕妤想一想,神情忽而略略有些为难,烦扰道:“其他人倒还好说,只是陛下明日不一定就会去坤极殿,可是陛下的意思又很重要。”
我微笑道:“姐姐这就不用担心了,明日乃十五满月之日,陛下一定会去坤极殿静坐,姐姐只管把众人带到让他们看见一场好戏就是。”
庄婕妤点头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把这十五满月之日给忘了。”
我笑,“姐姐是当局者迷,又太过紧张的缘故,才竟将这每月十五帝后必然一聚的古礼给忘了,确实该打。”
彼时清风拂过脸颊,我吩咐秋思、冬雪不许挪动地方,候在原地等我,自己则是慢慢行了几步走上前去,脚下玉鞋翡翠纳底擦刮过柔嫩青草碎苗时不经意发出“沙沙”的明悦响声,沈婕妤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娇悦的面色立刻变得严峻起来,很快里头又夹杂着几分恼怒,瞪眼指着我,高扯嗓子问:“怎么是你?”
我笑,“沈婕妤又以为是谁呢?”
她指尖捏了捏自己刺着合欢纹案的精致袖边,神气道:“这个时候昭仪娘娘不去坤极殿请安,反而来这花池做什么?”
我嘴边蓄着浅浅的笑意,“沈婕妤被陛下打入冷宫禁了足,竟然还敢偷偷跑出来,想来应该花了不少银子贿赂了守卫吧?”
她面上拂过石榴花一般的俏艳颜色,含情道:“陛下约我前来相聚,我又怎能够失约?”说着,便抬眸凝视着我,目光里尽是炫耀神情。
我道:“沈婕妤难不成只在冷宫待了几天就把宫中规矩忘了干净?”
她心虚的稍敛了敛眉目,俯身朝我行了一礼,“给昭仪请安。”
我本不欲跟她多加纠缠礼法,不过轻应一声使她起身,含笑道:“陛下向来守时守约,既邀你前来,怎得都快三刻了还不到?”
沈婕妤昂着脖子眺望一会儿,侧脸恨恨瞅着我说:“本就是私私会面,陛下一定是见着你也在便不好现身了。”
花红柳绿间,莺莺燕燕,香风席席,我不时用余光轻扫着来处,眼角终于看到那抹盼望已久的熟悉玄黄,一路踏尘而至,周围伴随着钗鬓流苏泠泠落落的幽幽声响,还有一行锦绣红妆朱颜婉转后宫女子或明媚或娇柔的说笑风姿。
我暗自欣喜,随口吟道:“纤云弄巧,传寄锦书,忆往日柔情似水,佳期惆怅,忍顾鹊桥归路,盼与佳人金风玉露更相逢,好胜却人间无数,莲字巳时,日洒花池,待卿卿一聚后,再虑后事归矣。”
沈婕妤听后一时大为惊愕,话语已然结巴起来,“你……你怎会知道陛下写给我的东西?”
我笑道:“我想知道,自有法子。”
沈婕妤恼羞成怒,一把拽过我,气急狠瞪着我道:“你这贱人,居然偷看陛下写给我的书信!”
我笑得嫣然,悄声说:“偷看又怎样,不妨告诉你,今日,陛下不会来了。”
沈婕妤早已气得口鼻扭曲,“是你,是你跟陛下说了什么对不对?”
我婉然道:“我既有法子知道陛下写给你纸笺里的内容,便同样有法子劝陛下不要再见你。”
沈婕妤喉咙里不断出着粗气,气势汹汹朝我逼近一步,她身边的宫女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娘娘,来日方长……”
她一个耳光甩在那宫女脸上,骂道:“好个胆小如鼠只知自保的东西,要你有何用!”那宫女就俯身站在那里,一边流泪,一边任她胡骂着,就在她要扇那宫女第二个耳光时,我随即抬手牵制住她的手腕,并高喊道:“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声音撕心裂肺,面目惊惶仓乱。
沈婕妤神情陡变,诧异的看着我,拼命的想要缩回手去,“你要做什么?”
我手死死拽住她,假意一个踉跄,跌在她身上,扯着嗓子喊:“求求你!不要!不要!”
沈婕妤一时不知所措,只要摆脱我,也顾不上身份,使劲捶打我道:“你要做什么!放开!”
我忙盖过她的声音,尖锐哭搡道:“沈婕妤,我从未想过害你,可你却要对我下杀手,为什么?为什么!”
她正要张口,不远处庄婕妤的声音嘶吼道:“沈婕妤你在做什么!还不放开蒙昭仪!”
沈婕妤闻声看去,我随即抢声道:“救我!救我!”说着,便松开沈婕妤的手,生生投入池中,全身立刻就被汹涌而来的冰凉池水瞬间淹没,脑中的意识只剩下一片空白,只能听到水波在耳边不停拍打碎裂的声音,我奋力的在水中挣扎,水花无情的溅起,窒息感突如其来,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整个身子在慢慢的往下坠,往下坠.....就在我最无望要放弃的时候,指尖忽而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像是被人死死拽住,我微微挣开眼,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心头顿时纷乱如麻,又是感动,又是愧疚,眼眶不知是酸是痛,泪水池水涤荡着交融在一起,做梦一般的场景,仿佛是不信,但望着眼前陪我一同下沉的人并非幻像,却又由不得我不信了。
他一把揽过我的腰肢,右手从我身后抄过去,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一刹那的无语凝噎,他将头轻轻一俯,我猝不及防,好像时间被定格了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在我的唇角轻啄了下,柔软冰凉的唇随后附在了我的唇上,一股温润清泽的气流从我口里畅通入胸中,觉得心脏的跳动又重新加快了起来,我双手挽住他的脖颈,贪婪的攫取着每一丝气息。
罗熙抱着我终于浮了上来,一时间岸上众人皆是鸦雀无声,皇后猛地一晃神,忙高声指挥宫人道:“快!快救人!把陛下和蒙昭仪拉上来!”
沈婕妤垂首站在那里哭泣不休,罗熙上来看她一眼,厌恶怒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这几年你在朕身边虽无作为,但是朕也没有亏待过你一星半点,何以你还要心存嫉妒,去使心计害别人?!”
沈婕妤哭泣半晌,跪伏在罗熙脚下,哭诉道:“陛下,我没有!”举臂直直指着我,“是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什么都没做!”
我轻轻蹙眉,露出委屈神色,“沈婕妤,你何以要这样说?”
庄婕妤上前安静行了礼,问沈婕妤道:“方才我们一行人走过来,十几双眼睛都见到沈婕妤和蒙昭仪争执,蒙昭仪一直在对你求饶,你却一直在纠缠,你说沈婕妤自己跳下去,难不成沈婕妤是自寻死路吗?”神色一凛,“若非陛下没有一丝犹豫也跟着跳下去把人救得快,恐怕沈婕妤此刻已经香消玉殒了。”
罗熙十指发白,紧紧攥拳负手在身后,沉声道:“朕以往念在沈家扶持朕当年登基有功的份上许多事才不跟你多计较,觉得你虽娇生惯养却还不至于存害人之心,而今看来是朕看错你了,”脸色不由一变,阴森如浓雾之外无迹可寻的黑洞,“传朕圣谕:婕妤沈氏,入宫侍驾四载,无《关雎》之德,而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即今日起,废除位分,降为庶人,特赐鸩酒一杯。”
沈婕妤只是默然流泪,不再为自己辩白一句,我心下揣度,或许她知道自己已经百口莫辩,又或许她还在相信着那张纸笺是罗熙亲笔书就,以为罗熙是做戏给众人看,只要好好陪着演完这场戏,罗熙就会想法子赦免她的罪责。
我心口掠过一丝没由来的难过,拂袖轻咳两声,罗熙忙过来关切问:“你觉得还好吗?”
我扶着秋思、冬雪的手,轻轻摇头说:“陛下,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罗熙轻声道:“朕陪你回去。”
我垂眸看了看这一地的纷乱,问:“那这里怎么办?”
罗熙轻叹一声,回身嫌恶的扫了一眼沈婕妤,便对皇后正色道:“皇后,这里接下去的事就交给你来处理。”
皇后点了点头,一欠身道:“是,”又温婉朝左右宫女吩咐道,“你们赶紧先请御医去婉仪殿瞧瞧陛下和蒙昭仪有没有事。”
宫女恭敬道:“奴婢遵旨。”
172 杨柳岸,晓风残月(3)
虽是落了水,御医很快就来看过,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喝了几口凉水,人受了惊吓,不过好生休息几日便罢了。时近六月,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因庄婕妤的段玉堂中有一树高硕的白玉兰,在不久前春日甘甜雨露的滋润下,新芽一晃就长成了嫩绿的叶片,像翡翠一般,夏风吹过,满树的叶片花瓣如蝴蝶振翅,伴着清香阵阵,很是优雅好看,再加上枝峭叠叠生得茂密,仿佛一把巨型的打伞,遮住午日骄阳,带给人一片清凉。
近两日,秋思和冬雪总喜欢拘着我在婉仪殿将养,弄得我实在憋闷,偶然一次谈话间却知道了段玉堂的这个巧宗,哪里能放过,便总喜欢往庄婕妤一处跑。
仰目望去,那皎洁无暇的玉兰花树,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如皑皑白雪挂满枝梢,如只只白鸽飞落枝头,如雨露桃花朵朵绽放,如日落西山下的一片彩霞压满枝梢。
庄婕妤掰着指头算日子,“今儿五月二十日,顶多过了五月二十五日,沈婕妤必死无疑,”她抬脸“咯吱”笑出了声,凝视我又说,“倒也不枉你这拼力一搏。”
我笑一笑,并未作声。
庄婕妤拉过我的手,埋怨道:“你也忒实诚了,做戏便做戏,你又何苦真的自己跳入那池子里,幸而现在是早夏时节,池水不算很凉,若是早些日子,你这一跳必是要生一场大病来。”
我抿嘴道:“做戏若是不真,何以叫众人信服,我若不真的跳下去,岸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是有人能看出破绽的。”
庄婕妤轻叹一声道:“那日见你真的投身入池可真是吓死我了,好在陛下来得快,想都没想,也直接就跟着跳下去救你,我在上头冷眼看着皇后和冯淑仪,她两个见到这番景况,被吓得脸霎时都是青紫的,陛下跳入水中时,皇后措手不及甚至险些晕厥过去。”
秋思悄然跪在我身边道:“都怪奴婢,若不是因为奴婢一事,娘娘也不必如此涉险。”
我轻笑道:“你不必过于自责,也并非全都是为了你。”
秋思起身,冬雪于旁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忍不住忿忿道:“那个沈氏实在过分,听说这几日间一直在冷宫污言秽语的怨咒咱们娘娘!”
我淡淡一笑,“不必计较,她也就剩这几日的光景了。”
冬雪道:“一些看管冷宫的公公侍卫说,陛下昨日就赐了鸩酒一盏,只可恶沈氏一直不肯就死,非要嚷着再见陛下一面,陛下日理万机,又哪里有时间见她?”
庄婕妤瞧我一眼,“这沈氏还真是个一根筋,”又莞尔一笑,“心里头竟还以为你那封情书真是陛下的手笔呢!”
我道:“她倒也痴,”轻轻一叹,问,“可去回过皇后娘娘了?”
冬雪道:“回过了,皇后娘娘也不管,只说‘了结了就是’一句话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庄婕妤问:“可回过陛下了?”
冬雪道:“陛下理都没理,传话的公公默跪了半晌,只能丧丧的退了出来,也不晓得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庄婕妤看我一眼,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叹道:“冷宫看管的侍卫公公一堆竟都这样没担当,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都对付不了。”
冬雪恨声道:“沈氏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受人诬陷,并不知为何要受死,即便要死也必先见了陛下一面说清再死,绝不愿做一个屈死鬼。”
我冷冷一笑,“既如此,那我便少不得去冷宫走一趟了,正好送一送,也叫她能死个明白。”
我刚从座上起身,秋思一惊,忙跪在我脚边,求道:“冷宫是什么地方,娘娘千金之体,绝不能去的!”
我抬眼望一望枝丫见漏入的几缕金煞煞的阳光,抚一抚发鬓间些许凌乱的珍珠流苏,“我是必去的,沈氏不肯就死这事虽看上去无关紧要,但若是真的放任不管闹起来可是要牵连不少人,里头首当其冲的就是我和庄婕妤。”
这么一说,秋思也体味到了当中的莫大隐患,便也就命人备了代步肩舆与冬雪一道跟我过去。
冷宫原名为三生殿,许是名字取的不好,“三生”乃有词云:长门不复留,六宫粉黛弃,三生望情楼。当年汉武帝金屋藏娇何其恩宠,自太子妃至中宫皇后,何其荣耀,最后因无所出输给了卫子夫,被囚于长门宫,又何其悲凉。
三生殿本来是一处鲜少的僻静休养之所,曾经也富丽堂皇并锦盛繁荣过,只是许多年前一位嫔妃因惹了先祖的不快被禁足在自己寝殿中,住在三生殿虽远离是非,却也远离先祖视线,一旦忘记便难以再受关注,何况后宫佳丽三千,久而久之,这位嫔妃就被彻底抛诸脑后了,又不知过了多长时日,竟连希冀全无,人熬尽白头,郁郁寡欢,自缢而终。私下里许多年老的嬷嬷都会说这三生殿内积怨太深,阴气太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口口相传,就很少有入宫嫔妃被安排在这一处住所,后来接连着安排过的几位似乎也都没什么好下场,要么疯癫,要么自尽,渐渐地,宫人都对这里敬而远之,三生殿便成为了被废黜的嫔妃关押等死的地方,故名:冷宫。
还未进冷宫,就已经听见沈氏满嘴肮脏的叫骂话语,凌厉恶毒简直不堪入耳,我命抬肩舆的小公公在外待着,自己径直往里走去。一干公公内侍见我进来,忙齐齐跪下请安,来赐鸩酒的乃罗熙御书房内贴身侍奉的公公,他施礼起身道:“昭仪娘娘,你看看,从昨儿一直闹到现在,竟一刻都不休的,虽是废妃,但也是沈家进宫的人,咱们没有口谕也不敢强行动粗。”
我道:“没干系,我这不是来劝了么,毕竟生死面前,谁都是要拼一拼的,也不能全怪她。”
公公陪笑道:“昭仪娘娘可真是奴才们的活菩萨啊!”
开门关门,沈氏见我只带了冬雪进来,歇了两口气,坐在灰尘仆仆的冷宫正椅上,朝我挑衅笑道:“我竟从未能看出,你一直柔弱不堪一握的肌瘦憔悴面色下竟藏着这般大胆,冷宫这种地方你也敢来。”
我安然一笑,“未做亏心事,我又有何不敢的?”
她狂笑一声道:“未做亏心事,你嫁祸于我,还不算亏心事?”
我平和道:“嫁祸于你是因为你本就该死,况且我以自己性命为赌注,若是上天想要收我,也不会等至今日。”
沈氏狠盯着我,目光像是一道道凌厉的刀光向我袭过来,“你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我微笑,“不心狠一些,又怎样在这暗潮汹涌如履薄冰的后宫里生存?”
沈氏冷笑道:“你终于如愿了,今日还来做什么?”
我抽出手绢来掸一掸空气中飞扬的灰尘,轻笑道:“听说你不肯就死,来看看怎么回事,你若有何心愿未了,或许我能帮你一帮也未可知。”
她冷笑看我,啐了一口,语气讽刺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会帮我?”
冬雪拉起袖子帮我擦了擦椅面,我坐下道:“其实你我也没有那么大的仇怨,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秋思按入井中,要将她溺死,我未知此事时,并不想要你性命。”
沈氏冷哼道:“我才不信你,你根本就是步步为营想置我于死地才罢!”
我轻轻一笑,“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那日你请安被罚一事并非是我动手,只是有人想借着你来诬陷我罢了,但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皇后娘娘的心思。”
沈氏问:“那人是谁?”垂头一虑,恨恨道:“必定是庄婕妤那个贱人!”
我摇头,“庄婕妤向来与我一条心,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退一万步来说,以她的周全手段,即便是做,也不会做的这样明显。”
沈氏神色变了又变,好似明白了什么,随之又尖声笑道:“就算是冯淑仪又如何?”
我沉声道:“你被利用了却还不自知。”
沈氏扬一扬眉头,轻蔑道:“凭我沈家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我又怎会将她放在眼里,好容易挣得淑仪位分,还不是靠着她死去的父亲才爬上去的!”
我笑叹一句:“你如今又有何脸面嘲讽冯淑仪,难不成你真的以为自己当年能入宫与你的家族并不相干吗?”
我的话语冷冽如冰雪,沈氏面色顿时苍白,明知故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笑,“你真的以为陛下对你有过男女情意吗?”
沈氏声音颤抖,“当然,否则……否则陛下不会叫人巴巴的给我送来那张纸笺……陛下……我要见陛下……只要我说清楚,陛下一定不会舍得杀我的。”
我垂眸,含笑问道:“那又为何陛下此番连见都不愿意见你一面呢?”
她指着我,“一定是你这个贱人从中作梗!”
我摸了摸身上的五彩绡,低笑道:“别自己骗自己了,现正在外头等着的,还有昨晚给陛下传话的,可都是陛下身边侍奉的公公,我又有何本事从这些人中作出什么梗来,若是陛下想见你,又怎会到现在还不来?”轻声一叹,“我也不妨告诉你,不仅陛下不愿见你,就连皇后娘娘也不愿见你,你可知为什么?”
沈氏摇头,“不会的。”
我语气平缓,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道:“因为就连皇后娘娘都知道你是必死无疑,陛下对你没有分毫情意可言。”
沈氏瞠目含泪说:“那张纸笺分明是陛下所写,我认识陛下的字迹……”
我出言打断道:“那是我写的。”
沈氏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不可能!绝无可能!”
我压着嗓音,极力道:“那就是我写的,我模仿着陛下的字迹写的,你还没看清么,这就是个圈套,否则我如何嫁祸于你?”
沈氏颓然的弯下身子倒在椅背上,强撑着一口气说:“即便……即便那是圈套,即便陛下对我无情,可是我沈家扶持陛下登基有功,威名赫赫,就凭着这一点,陛下也不会杀我,如果陛下知道你的圈套,陛下不会放过你!”
我轻笑一声,平静道:“你实在太天真了,没有人告诉过你么,你侍奉在侧的夫君是南梁帝王,沈氏一族功高震主,向来与陛下政见不合,容忍许久,陛下想要除去沈家势力不是一两日了,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而我,只是看准看这一点给陛下一个开刀的借口罢了,这个刀口即便我不递,终有一日,陛下自己也会寻着的,并且时日不会太久,而陛下若是知晓缘由,也只会按照我的意思顺水推舟,至于你,不过是沈氏一族沉沦的一个开端预兆。”
沈氏流泪,沉声说气话:“想我沈家一心为陛下忠心耿耿,最后居然落得个如此田地,真是不值得!”
我垂下眼睫,叹出一口气来,语气凌厉道:“忠心耿耿,嘴上说说罢了,实际上并无佐证,难不成沈家还要借着当初扶持登基之功跋扈身姿凌驾于皇权之上?”
沈氏静了半晌,忽的眸色一亮,目光旋即钉在我面上,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大声道:“还有太后!太后不会不管我沈氏一族的!不会不管的!”
我笑叹道:“太后?”微微摇一摇头,“你也太过高看你沈家了,太后再宠信沈家都好,说到底太后还是陛下的母后,血脉相连,你沈家又算什么,顶多也不过是太后嫡系的臣子而已,太后跟着先帝一路过来,又怎会不晓得天下宏图和你沈家孰轻孰重?”
她吐出闷在胸中的浊气,默然许久,冬雪扶我起身,正转身移步,公公带了人进来,与我见了礼,将盛着鸩酒的月白琉璃盏端在沈氏面前,向她恭恭敬敬道:“奉陛下懿旨,请沈氏自裁以谢罪。”
沈氏瞟了他一眼,冷冷道:“陛下就厌恶我至如此地步么,”她说着便狂笑不止,满面却又皆是泪水滴落,“自裁?谢罪?”一把打翻公公黑木盘上的鸩酒,面上涨得通红,疾声呼喝道:“我有何罪?我沈氏有何罪?凭什么自裁?凭什么?!”过了片刻,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脸颊泪水干涸成泪痕,只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公公面色为难,问我道:“这鸩酒金贵得很,仅此一杯,打翻了又如何是好?”
我理一理脸颊边垂下的秀发,缓缓道:“想来陛下也不愿再见到她,鸩酒既打翻了,你们也都是见惯生死的人,出手对付她还不容易得很,找个相对体面的法子赶紧打发了,陛下这两日已经头疼得很了,千万别再叫她继续扰了宫闱宁静,完事公公也好去跟陛下交差不是,否则每日耗在这里,陛下那边又要何人去服侍呢?”
公公颔首,面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笑意,回道:“奴才明白了。”
我“嗯”了一声,微微点一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173 杨柳岸,晓风残月(4)
人许是都会这样的吧!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我眼前总时不时的浮现出沈氏以往如沐春风般得意的音容笑貌,对于她的死,我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大体感觉不过就是了了桩不算大的心事。可与我光景截然相反的是,庄婕妤此番之后日子倒是一发过得更为舒心惬意了,仿佛心中溃烂了多年的一块脓血终于被切了干净,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时而来婉仪殿找我,或是弹琴下棋,或是作画吟诗,又或是描鸾刺花……
淡薄如霁辉的阳光夺窗而入,一场场绵绵夏雨的浸润,不仅没叫天气稍许凉爽些,反而更加闷热黏腻起来,庄婕妤两指之间正紧夹着玉子,一副垂睫思索模样,灼灼眼神在面前的一方棋盘上认真逡巡着,揣摩半晌才落下子来,我打眼一看,忙捡起棋子道:“不算不算,我方才走错了!”
她轻打了一下我的手,笑嗔道:“怎得这样赖皮,今儿都悔三次了,这次绝不能容你了。”
我闷闷哼了一声,扔下棋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来,“不玩了,大局已定,我必是又要输了。”
庄婕妤笑,“以前与你一块下棋时,也未见你如此没有风度,今儿倒是怎么了?”
冬雪端来一碟蝴蝶酥,“婕妤不知道,咱们娘娘自打从冷宫回来就一直是这样心事不宁的。”
庄婕妤神色也变得担忧起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沈氏就死于你我来说应该是大喜事啊,怎么不仅不开心,还这样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朝冬雪摆摆手,“你去吧。”
冬雪行礼道“是”后,便退出去了。
我摇一摇头,叹道:“沈氏死前倒没觉着什么,沈氏死后我反而觉得她的死与我有着不可分割的牵扯,心里头难受的很,有如千斤担一般沉重。”
庄婕妤想一想,柔声劝道:“你千万不能这样想,若非要说她的死和谁有牵扯,那么后宫中人便都逃脱不了干系了,”又压了压声音,“你我谋划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真,皇后娘娘见死不救,陛下顺水推舟也是真,还有冯淑仪起了个开端更是真。”
我一惊,一把握住她手腕,问:“你也看出来了?”
庄婕妤挣眉,“你指的是?”
我垂眸,“始作俑者,”顿一顿,“这一切的开端是冯淑仪。”
庄婕妤点头,“是。”
我蹙眉,沉叹道:“其实冯淑仪才最是可怕,她是借着我们的手除去了沈氏。”
庄婕妤身子猛然一震,“你的意思,我们中圈套了?”
我抿了抿嘴,答:“是,也不是。”
庄婕妤向前稍俯一俯身子,“什么意思?”
我道:“沈氏向来受她唆使而不自知,是冯淑仪手里最是锋利的一杆枪,早晚都是威胁,即便你我不除去,冯淑仪也好,陛下也好,总有人要出手除去,想来冯淑仪应该也知道陛下的意思,所以才兴了这么一出,正好借我们的手除去。而对于我们来说,也正好做了个顺水人情给陛下。”
庄婕妤疑惑道:“既然冯淑仪也明白陛下的意思,那她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做了这个人情,反而把这等便宜叫我们占了?”
我笑,“这就是冯淑仪的高明之处,”挑目看了庄婕妤一眼,继续说,“冯家是做什么的,你也不想想,况且在这后宫之中安身立命,绝不好做出头鸟,在恰当的时机推波助澜就很好。”
庄婕妤思索一番,缓缓说:“冯氏一族掌管我朝皇城司内务,乃运送谍报之人,向来暗中独自行事,据说这皇城司里有三十六天罡线,七十二地煞点,鲜少有人亲眼见过,十分机密。”
我轻笑,“冯淑仪自然不能在陛下面前显露出自己知道很多的样子,否则,若让陛下看出冯家在用皇城司之名,行己之便,冯家这皇城司里的位置就不知道能不能坐稳了,”想了想,继续说,“我估摸着,她是想先把沈氏推出去试试水,看陛下究竟如何处置,心里好有个数。”
庄婕妤讽刺一笑,“真是居心叵测,”随之眸光一凛,“可这不也恰恰说明了,冯氏一族心里有鬼么!”
我笑而不言,托起茶盏喝了一口清澈温热的铁观音。
六月初的时候,罗熙意欲让我爹蒙特进位卫将军。在早朝时议了几次,冯家虽有不快,其背后支持一党也是竭力反对。然而爹还是在罗熙的坚持下被授予三公级将军,二品卫将军一职。
设卫将军一员,以亲信嫡系任之,总领建康城南北军,是防卫部队的统帅,金印紫绶。所以,这一变动必定是罗熙为了防备云南王进犯的守御之举,也正说明了两厢掎角之势下局面的紧张,这些年来,大战都是一触即发,却谁都不敢先迈出这一步,就好像挂在心尖上的一滴血块,摇摇欲坠,又血肉相连。
罗熙预备的以守为攻、以逸待劳之法倒也不失为明智决定,届时云南王若要进犯就必须日行三千里,即使赶到三军也已经是风尘仆仆,疲乏劳累至极,这样一来,罗熙把握的胜算便又多了三成。
可是,我更不免为爹的安危时时悬心,捏着一把汗,罗熙如今重用于爹,必然会引起冯氏一族以及其党羽的不满,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支箭羽瞄准,都是不可预估的,何况爹在明,而冯氏一族却在暗,若有一日,百箭从四面八方齐发时,又该如何躲避?
爹承左将军衔位后,每日言行皆是小心翼翼,罗熙赐的天蚕软甲一刻不曾离身,在外只作安分守己形状。冯淑仪和我在后宫中明面上虽平淡和睦,但无论是她还是我心底根本都清楚对方乃自己死敌。冯家恨不得将我蒙家抽筋剥骨,食肉啖骨,又怎会肯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放任。
仅仅一墙之隔,却也无计可施。
我擅自懊恼,只能在心中暗暗为家中祈福,日子就这样似水缓缓流逝过去,无波无澜的倒也算平静,我才渐渐安心。
就在这个时候,容府中有喜事传来,说湘湘有了身孕。太后一直喜欢湘湘福厚浓慧,知晓后忙下了道旨意,将湘湘即刻邀了入宫来。秋思打探回来说,现下人已在慈宁宫说笑许久了。
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这不论是对于他们夫妻感情还是对于湘湘在容府中的地位,无疑都是一件极大的好事。我因不大想去慈宁宫凑无谓热闹,就赶紧吩咐了秋思,替我带句话给湘湘,请她闲时来婉仪殿相聚详聊。
翌日,湘湘得空就来婉仪殿拜见。
她穿着霞色天云纱裙,一身摇曳的向我行礼问安,我忙含笑扶起她,满面欢喜神色道:“如今你的身子可是金贵,千万别折煞了我才好。”
湘湘坐在早备好的鹅羽软垫上,脸颊红润有光,大是满足姿态,手心总有意无意的护着微凸小腹,一举一动都极其自然的环绕着一股少妇慈母般的详蔼光环。
也不知什么缘故,我心里突然袭来一阵刺痛,痛得我忍不住用手抚住自己的胸口。秋思本在一旁斟茶伺候,见我这样,疾步过来失色问:“娘娘,怎么了?”
一时我也想不出个究竟,湘湘坐在面前也是担忧的看着我。我不能让自己影响了湘湘此刻初为人母喜悦的心情,勉强深吸一口气,笑道:“无事,”又问,“几个月了?”
湘湘面上带着幸福的红晕,“才刚两个月。”
我听后,嘱咐道:“那可要小心着些,”见湘湘端起茶盏来,忙对秋思说,“有了身孕的人不宜饮茶,怎么还上,赶紧去小厨房换成香奶来。”
秋思道了一句:“奴婢该死。”便赶紧撤下了茶盏,退出去换了。
湘湘笑说:“哪里就像你一般的这么夸张了?”
我摆摆手,道:“有身孕可不是小事,天底下多少女子如花般的年纪偏折在了生育这一关没能跨过去,照顾的人自然要勤谨些,”轻嗔了她一眼,“你这样不当回事,必定是身边伺候的人没有经验或是不够尽心。”
湘湘不由的敛袖一笑,“你这话说得就好像自己生育过一样的,竟比我还要通熟几分,殊不知你却是个没生育过的,”转而她笑容变得促狭起来,问我,“渺渺,你入宫时日也不短了,又是专房之宠,怎得还没给陛下膝前添上个一儿半女?”
我脸面一羞,嗤了她一眼,道:“你说什么呢!这种事情哪里是能说有就有的呢?”
随后,又打趣笑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回去才多长时日,竟这么快就有了,我听到时心里倒还先被唬了一跳,你家容大人的任督二脉怎得突然就被你打通了?脑子竟变得这样清明起来,”我理一理领口,假意正襟危坐的样子,“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许是天意吧,自我从宫中回去,容若待我便不似往日冷淡,我本以为是他听到了什么传闻,知晓了我在宫中那两日发生的事故,一时心软,想要补偿我,可冷眼看他的样子,就觉得倒也不像,这次的心倒是真的很,”说着,湘湘的神情中显出对于生儿育女与生俱来的担心和忧虑,“我很希望自己能生个儿子,如若是个女儿,他一定会很失望吧。”
我眉梢轻颤,问:“你不会以为他对你转变只是想要个儿子吧?”
湘湘连连摇头道:“我绝非这样以为,”又叹道,“我只是担心容若的心在我这里还不知能保有多久,毕竟我从来不是他所钟爱的,若是能有个儿子,以后即便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我脑中忽忆及那日在佛珠堂听到容大人和公主相谈的只言片语,大概有数,便宽慰道:“我想,容大人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他既然回心转意了,就必定会好好待你的,而且生儿生女都是天定的,你就不要太过纠结于此,伤了心神,何况,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就可见一个好女儿比多少平庸儿子都强。”
湘湘稍欢喜了些,“只盼着容若也能一视同仁才好。”
我笑道:“容大人看起来也不是迂腐之辈,定然会的,你只放宽心十个月后,生下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就好,届时,你再入宫,将孩子带过来,我可是要好好抱一抱。”
湘湘嫣然一笑,“这是自然,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抱不抱得?”
我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她笑望着我,目光游移在我小腹上,“那时若你也有了身孕,我可就不敢劳你驾了,若是伤了你一份半点,真怕陛下会气煞了我。”
我立即笑瞪她一眼,嗔道:“你还说,”嘴里说着,我就颔首羞红了脸,一会儿,滑滑脱下手腕上佩着的一对白玉翡翠镯递过去,语气清脆道,“呐,这是我给孩子的定礼,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可是要做干娘的!”
她微微含笑,接过镯子拢于袖中,并勃然道:“这可是说定了,可不准赖账!”
我挑一挑眉,回道:“自然不会,定礼都送了,如何赖得?”
湘湘含笑沉默了半晌,神色忽然变得郑重起来,眼神左右轻扫,眉头蹙起如峰,唇齿间犹疑着说:“此次进宫我主要还得给你带个消息。”
我心如琴弦一般被狠狠拨动,眼皮一抖,“可是爹找到了你?”
她点了点头,“伯父派人来接我入宫时,嘱咐我说,一定要告诉你,家里很好,叫你不要为之担心,”静默了片刻,她的声音低了又低,“还有,千万要小心冯淑仪。”
我“嗯”了一声,“我早已料到了,还得烦你也帮我带句话给爹。”
湘湘正色问:“什么话?”
我垂眸,小心道:“冯家皇城司并非全然为了陛下,其中利害关系不言而喻,务必暗中寻其利己证据,以谋彻底铲除之!”
174 杨柳岸,晓风残月(5)
湘湘闻得此言,略想了想,身子往我方向侧一侧,小声道:“我也告诉你一句话,”小心竖起手来挡着嘴边,才继续说道,“前几日,未见容若总依诏频频往宫内跑,行事小心谨慎,便探问了他的口风,”话至于此,她神色又是一肃,“我听着意思,好像是陛下想暗中调查皇城司清白。”
我蹙眉挣目,郑重其事道:“可当真?”
湘湘眸光一转,道:“自然当真,我何时骗过你?”
我思索片刻,缓缓道:“难不成冯家在御前露出了什么马脚才叫陛下心生怀疑,”摇一摇头,“可是冯淑仪向来小心谨慎,冯家一举一动又是那般机密。”
湘湘讥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叹了叹,“历来帝王性子哪有不多疑的呢?”
我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她目光落在面前那盘蝴蝶酥上,“就是因为冯淑仪万般小心谨慎,冯家行事又太过机密的缘故,陛下才会生此怀疑,试想,若是光明磊落之徒,何需事事小心,步步谨慎?”
我恍然,不由的伸出大拇指,微笑感佩道:“果真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她低头抿嘴一笑,拿起一块蝴蝶酥,“我哪里能虑到这些,不过是那几日回娘家听见爹随口说的,甚觉有些道理,”说着,咬了一口手里的蝴蝶酥,大赞道:“好吃!”
我轻笑,“你要喜欢离宫时我让秋思给你送一盒出宫带着。”
湘湘连连点头,“方才在慈宁宫里,太后赏赐了好些东西,都没这一盒蝴蝶酥叫人来得称心。”
我轻轻一叹,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话说回来,胡中堂如此才华,如此智慧,就这样急流勇退也真是可惜了,若是有你胡家在朝上帮着陛下,帮着爹一些,或许现在情况便要得心应手很多。”
湘湘付之一笑,面上云淡风轻,“爹恐怕也是有他的考虑。”
我点头,“明白。”
湘湘由衷道:“你若是在宫中有何难处,尽管差人找我便是,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力。”
我心中一暖,握住湘湘的手道:“宫中倒没有什么,只是还盼着你能帮我稍稍照看着宫外一些,爹在外面危机四伏,我很怕他被奸人暗算。”
湘湘明白一笑,“这有何难,我必然尽力而为,再说了蒙将军和容若职务总有交集,里应外合才能帮到陛下,就这一点,便也绝不会叫蒙将军被暗算的。”
我满怀欢喜,“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过了。”
眼看着时日不早了,夕阳的余辉染红了在蓝天里游荡的白云,桃红色的云彩倒映在青色纱帘上像是被镶了亮晶晶的琉璃珠子,玫瑰的晚霞似是上头的一块锦绣图案,焕然一新,色彩缤纷。
因难得才能见上一面,心情极好,湘湘一时说想见识一下御花园初夏时分的生机景色,我便陪着出来一道颇有兴致的往御花园漫步而去,一路水光花色皆是夏意浓浓,在金光四射的余晖下平日里看惯的亭台楼阁都显得格外绮丽动人。
谁也不曾想到,路过佛珠堂时,湘湘忽然停下脚步驻足了一会儿,心生意趣说要进去拜谒公主,否则过门不入乃是不敬。我拗不过她,想着既然相安无事,两人见一见应该也无甚大碍,就也只好随着一道进去了。
打量四周,还是一样的门窗紧闭,四个宫女皆安静的立在门外等候,竟跟我上次看到的情况一般无二,心里“窜”的就冒出了一阵惶恐,忙拉一拉湘湘的衣角,打退堂鼓道:“这佛珠堂无谕是不得进入的,况且公主已在这里静修多时,我们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了吧?”
湘湘缓下步子,扭头看我一眼道:“那你方才怎得不跟我说清楚?”又细细打量我,眼神露出一点火星,好似是发现什么苗头,“不对,”面色倏忽暗淡骇人,“这下我就偏要进去看看了。”
才上一步台阶,两名宫女一路小跑着过来,拦住道:“这里是佛珠堂,公主在此静修,无谕不得擅入,”行礼后,又是一躬身,眼神不带一丝温度,“还请娘娘、夫人体谅。”
我忙笑道:“既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手里就腕过湘湘的胳膊,意欲带着她转身离开。
湘湘却一挥袖,掏出一块玉佩来,举在宫女的眼前,颜色通透至极,青翠不浊,“还不能进去吗?”
那两名宫女目光扫过阙面,神色一赫,随即“扑通”跪下,后头的见了这景况,便也只好跟着跪下,并亮声恭敬道:“娘娘请,夫人请。”
公主的贴身侍奉宫女绝非庸碌没见过世面之辈,她们看到湘湘手里的玉佩却这样敬畏,说明玉佩来历必定不凡。
但此时,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思考玉佩究竟如何,只期盼着推门而入后,容大人千万别出现在眼前。否则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然而事实总会向我们证明“怕什么,来什么”这句话的正确性。
他一身墨兰色长袍以银带束腰,一双眼睛澄澈得就像在水中浸过一般,眼角微微上扬,望向我们的目光是那样拮据,湘湘走上前去,两厢对视,眸光一瞬尽是哀凉。
他怔了半晌,开口问:“你怎会到这里来?”语气中带着些许惊讶。
湘湘嘴角一勾,轻蔑一笑,“我不该来么,”视线轻轻扫过容大人一旁的公主,面若粉桃,淡黄色的绡纱裙摆正随着贯门而入的微风上下摇曳,“幸而我来了。”
公主面庞光洁白皙,眼中却透着冷冷的精光,“这里是佛珠堂,旁人无谕不得擅入,你可知自己今日擅闯,我若要治你罪,你即刻便死?”
我心中遽然一紧,脚步微有凝滞,正待开口,湘湘抢先言道:“治我的罪?”说着,便从袖中拿出刚刚那块玉佩来,漫漫一笑,“你可认得?”
公主眉间微蹙,唇色倏然变得苍白,问:“你怎会有这个?”
湘湘嗤笑一声,“当年先帝将这块天合玉赐给家父,言明任他安置,陛下登基后,我胡家渐渐没落,再无可用之机缘,因而这块天合玉就成了我的嫁妆。”
我十分好奇,为何就连看到了这块玉佩都是震惊神色,上前问:“这玉佩究竟什么来历?”
湘湘随即道:“这玉佩乃天衔之物,未曾受过后天雕琢,上面的一刻一镂皆是自然天成,包括上面的‘罗’字,先帝当年出宫遇袭,偶然得之,且救了先帝一命,此物从此成了先朝圣物,见玉如见先帝,此玉一出,既可赦免死罪,亦可先斩后奏,”轻轻叹出一口气,“后来,有人说,这天合玉遭了江湖盗窃,不知所踪,其实是先帝暗中赐给了家父,成全家父为臣之忠、信、礼、义。”
我颔首揣摩,这样重要的宝物,先帝已去,胡家又无大势,罗熙竟然不曾收回,只能是他并不知道这国之圣物现正在湘湘手中。虽然是圣物,却也是烫手山芋,湘湘一直不拿出来也就罢了,谁也想不到东西会在湘湘手中,可当下又偏偏因一时意气而拿了出来,还叫许多人看见,我委实为她担心。我想,除了罗熙,应该更有许多江湖人士对此也虎视眈眈,毕竟冷眼一观就明白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谁又不垂涎?
我皱眉问湘湘说:“陛下可知晓这东西在你手里?”
湘湘一扯嘴角,“陛下知道,”看我一眼,“太后也知道。”
“那为何陛下不言收回,毕竟是国之圣物,放在你手里终归不安全。”
“渺渺,你这是什么意思?”
“湘湘,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国之圣物,价值连城,江湖中人定会觊觎,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拥有此物,着实太过危险了!”
公主凛然道:“先帝送出去的东西,我三哥又怎可收回,岂非违逆先帝?”
我笑而不语,只是觉得眼前公主实在天真,罗熙根本不会在意天下人如何评判,只做他想做的事情。
容大人一把揽过湘湘,冷峻道:“别闹了,我们回去!”
湘湘侧脸觑了容大人一眼,推开他道:“为什么回去?!我话还没说完呢!”
容大人一脸愁云,沉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湘湘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容大人和公主身上来回徘徊,“你就没什么想要解释的么?”
容大人还未开口,公主就已抢声道:“没什么可解释的!”
容大人只是面色为难,一言不发,却见额上的青筋累累暴动。
湘湘失笑道:“我的夫君无缘无故出现在你佛珠堂,还恰好被我撞见,公主,你反倒跟我说没什么可解释的,不觉得太可笑太搪塞了吗?”
公主垂眸,淡淡笑道:“并非无缘无故,”又抬眼睨了容大人一眼,“许多传言你应该也听过,他,对我有情,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嘴角勾出一抹平和,“可我对他早已无意,所以我说没什么可解释的。”
公主三言两语,湘湘听了不禁面上颜色大变,瞪着眼睛,里面散发出来的眸光几乎要把公主凌迟,“你若是对他无意,就该早早决断,这么多年纠缠牵扯不休,还用这佛珠堂来给你做幌子!立牌坊!作为南梁公主,你一不能苦百姓所苦!二不能弃自身执念!三全无成全他人安乐之心思!居然还能如此这般大言不惭,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公主不由牵连唇际,一抹笑意中仿佛带有淡淡的苦涩萧寒,言语只剩无力还口。
容大人紧蹙着眉头下是一双幽暗寒冷的冰眸,在湘湘耳边低喝道:“不要再说了!”
湘湘猛地侧过头,耳垂上的波斯贝壳龟甲坠子下端一卷锐利流苏顺着走势竟在容大人的脸颊边刮出一道细细的口子来,浅浅的红色浮现,湘湘看见身子霎然一遽,随后面色一软,但很快,她口中语气又怒意四起,“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我腹中还有你的骨肉,这几年,你待我如何,我待你又如何,对于许多事情我不过是打落牙齿往肚子咽罢了,你心里清楚,我何曾逼过你什么,话挑明了,你若是对我毫无情意,只早早儿的给我休书一封便罢,”嘴里一面说,眸中一面噙起泪来,“何苦把局面弄成如今这般?”
容大人左右为难,“事情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我结发多年,一个屋檐下生活,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
湘湘看着容大人一脸沉色,气息慢慢平静下来,闭目掉落一滴泪珠滑过腮边,“我自然清楚,所以才这般失望。”
半晌的静默后,公主冷冷道:“她既已有了身孕,我看你还是告诉她吧,不然再要闹出什么事来,我可担不了人命官司。”
这话一出,我心里忽现出一道光。
湘湘面部也是一抽搐,松一松眉梢,问:“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玄机么?”
容大人轻叹一声,微微点头,“当然,”接着说,“我是在与公主商量怎样帮助陛下暗中调查冯家且不打草惊蛇。”
这件事情亦是相关于我蒙家安危,正是此刻我心上最茫然的痛点,便急忙出声问:“陛下也怀疑冯家?”
公主疑声反问:“也?”
我抿一抿唇道:“我前些日子也怀疑过冯淑仪,从言谈中,发现她知道的消息实在庞大精准的让人害怕。”
容大人“嗯”了一声,“娘娘虑得不错,冯家本就行事机密,有些事情就连陛下都不曾得知,而且这些年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所以,陛下才想着抓一两个把柄在手上,好日后伺机而动,”他眸光深邃,深深凝视着我,一会儿,又低声嘱咐说,“而蒙将军的调遣也与此相关,这事实在牵连甚大,还望昭仪娘娘不要向旁人透露,以免打草惊蛇。”
我郑重回道:“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况且我蒙家生死也系在上头,容大人只管放心便是。”
湘湘侧目盯着容大人道:“就是因为怕打草惊蛇,竟连我都没告诉?”抬手就狠拍他一下,“你又当我是什么人?”
容大人慰言道:“一来,你有了身孕,告诉你也怕你担心,二来,你时常进宫或是哪一日不防头说了出来叫有心人听去,岂不坏了陛下大事?”神色一严,“这件事原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非必要,我也一定不会前来告诉公主!”
175 杨柳岸,晓风残月(6)
天色已经向晚,时而能听得窗外蟋蟀断断续续地叫声,风儿把树叶刮得沙沙作响,点点繁星,在泼墨般的画布上幽幽发出微弱的光茫。
案几上的金樽碧玉龙盏薰炉里焚着罗熙素习点惯的龙涎香,丝丝扣扣缱绻卷绕的灰烟缓缓在殿宇深处化开,入鼻是益发沉稳的娴静香味。
他坐在雕龙续凤的双摆大椅上,烟雾拂过他高挺的鼻梁山根,似乎有一股怒气凝结在双眉之间,如一滴浓墨,涤荡不开。
我虽知道他挂心烦扰的源头,却也不好抢先开口,只得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我刚打了个哈欠,旁边便有声音漫漫然道:“累了?”
我摇一摇头,轻声说:“不累,就是陛下总也不理我,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叹气,有些觉得乏味罢了。”
罗熙说话音色沉沉,疲倦中隐藏着些许愤怒,深深一叹,朝我摆了摆手道:“过来。”
我在茶盘中取了几朵晒干的白菊和桂花放入黑陶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悄步走近,将茶盏放在案上,伸手摸一摸他干涩的唇际,温润道:“陛下的双唇都起皮了,事情多烦恼都好,到底还是要先保重身子,不如润口茶。”
他展臂搂过我,淡淡一笑,又慢慢端起盏来喝了口茶,面色平和了许多,“你这样好奇的人,怎么不问朕在为何事叹息燥火?”
我恬静笑道:“陛下若想告诉我,早晚都会说的,我又何必在陛下最烦的时候问东问西,徒惹人厌呢?”
他眼神落在案上的一本金丝密折上,“南梁有一圣物乃天合玉,先帝所得,后来不知所踪,这些年,朕也一直在寻其下落,却始终不得音讯。”
我身子轻颤一下,问:“案上这密折可是说已经寻得了?”
罗熙微微摇头,“并未,”又道,“只是朕觉得皇城司上下百来号人,耗费了许多金钱物力,应该也不至于竟连一丝线索也无。”
我看着案上的折子,问:“这封密折是皇城司呈上来的?”
他轻轻一哂,点头道:“是啊,”眼睫悄然一落,“皇城司自古便是南梁提供谍纸情报的机构,专为在位帝王秘密查处暗中行一些不能为人言的诡秘之事,效率极高,踪迹极少有人能知,且皇城司享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我想了想,轻言问道:“陛下是在怀疑皇城司?”
见罗熙沉思不回,我又道:“皇城司现如今是冯家掌控,若是皇城司果真如陛下预料,那么冯家一定也脱不了干系,况还有冯淑仪在后宫时时将宫中动态看在眼里,两相里应外合,实在让人感到不安。”
他轻眨了两下眼,仰面缓缓靠在椅上,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山根,叹道:“你这话说得极直白,却也虑得极是,不过,这些都并非朕所最为忧虑之处。”
我不解问:“陛下连冯家里应外合都不为所惧,那么还有什么能叫陛下愁成这样?”
罗熙眸中精光扫过我面上,“你想想,皇城司是做什么的,搜集情报,这么些年,冯家掌控着皇城司大大小小的事务,防备又极其严密,很多事情冯家不说就连朕都不知道,若是冯家有异心,便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么长时间,足够冯家积兵屯粮,适时待发。”
我蹙眉,“积兵屯粮,适时待发?”
他一笑,拉过我的手抚一抚,“此兵非彼兵,冯家手里的兵个个都能以一敌百,才是最叫朕烦心的事情。”
我垂眸,“城中精兵良将全在陛下手中,何况皇城司能藏多少人,多少兵器,陛下不足为惧。”
罗熙嘴角牵起一抹柔笑,“所谓杀人无无形,冯家私下利用皇城司的便宜这些年究竟查了多少人,手里握着多少朝廷臣子不可告人的讳密之事,朕无法估量权衡,一旦冯家以此为要挟,朕想,应该没几人能抗得过放得下,到时必然一众倒戈相向,齐齐攻伐于朕,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顿一顿,又说,“或许,朕也有把柄落在了冯家的手上。”
我悚然,“若是陛下也有把柄落在冯家手上,岂不是说明陛下身边有冯家的眼线,岂不是说明就连皇宫中也并非万无一失?”心里霎时涌起一股担忧之意,“如果真是这样,陛下一定要尽快把那眼线逮出来,否则,陛下无论做什么都有可能是在冯家的注视下,这太危险了!”
他长叹一声,“不过你也不必这样忧虑,这只是朕心里对当下情况最差的预料。”
我心疼的看着他,“我从没想过,陛下的处境也会如此危险,”他将我袖口一拽,我顺势坐在他腿上,“可是,皇城司防备愈加严密,陛下何以早先不曾怀疑?”
他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尖,“皇城司虽不是军事重地,里头却也放着成千上万不为人知埋藏于地底许久的陈年秘事,一旦泄露便不可挽回,会发生什么无人能事先预料,所以历代皇城司看守防备皆是严密至极,并非是对朕,早先倒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我眉梢轻颤,“那又为何陛下现在会怀疑皇城司?”
他轻笑,“朕从未怀疑过皇城司,朕怀疑的是冯家。”
我身子微微一震,“为何?”又说:“冯家向来行事小心谨慎,步步都是如履薄冰般的,又有什么小辫子可叫陛下拿住怀疑的?”
他盯着我的眼睛,“连你都看出冯家事事小心谨慎,处处如履薄冰,你说朕怎能不怀疑?”
我漫漫笑道:“我并非看出冯家怎样,我能看出的端倪也只是关于冯淑仪罢了,”我见罗熙颇有兴趣模样,便继续说,“陛下还记得那日你诏湘湘入宫来陪我的事情吗?”
罗熙轻轻点头。
“翌日,庄婕妤来婉仪殿找我和湘湘小聚,后来一道去了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出来时正巧遇见了冯淑仪,湘湘一时嘴快便说了两句冯淑仪不爱听的话,冯淑仪一下就恼火起来不仅出言嘲讽了湘湘一通,更是当众以夫妻床笫这等私密之事来羞辱湘湘,说湘湘和容大人未曾行过合卺之礼,湘湘羞愧难当,回去后差点在婉仪殿上吊自缚。”
他的手在我的胳膊上来回轻抚,他这种如清风拂面般的安慰,我自然懂得,又浅浅一笑说:“好在宫人救得快,没生出什么事情来。”
罗熙轻声说:“所以,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怀疑?”
我微笑道:“湘湘和容大人夫妻之间的私密之事就连我和庄婕妤都不知晓,我们三人的感情如何,陛下知道,若是湘湘对我和庄婕妤都没说过的事情,那么冯淑仪又是怎样知道的呢,”想一想,“冯淑仪说是传闻,我倒不信,传闻是有,却不可能轻易的传入宫中,还知道的这样详细,这样确定,就好像是自己亲眼见到的一般。”
罗熙淡淡问:“那你何以不曾告诉朕?”
我摇头,反手与他十指相扣,“那时不过怀疑而已,我也没有证据,便不好开口,谁都晓得我后宫我之下便是冯淑仪,我也不想落人口实,被说成妒妇,”又悠悠一叹,“我的名声在外早就不甚太好,没有证据也就只能明哲保身咯!”
罗熙身子向后一撑,“你不信朕?”
我笑,“我信陛下,可是前朝之事也是错综复杂的,没有证据我更不敢信口胡说,”轻轻一挑眉,语气平和,“况且陛下自有圣裁,根本用不着我说什么,”笑容翩翩婉然,“不过是陛下今日说起,圣断已定,也佐证了我的怀疑,这才好把一些事情出言告诉陛下听。”
他黯然叹息一声,“这云南王在边境蠢蠢欲动,现在皇城中冯家又不安生,局势动荡不安,难呐,”目光低下又升起,反复在我面上徘徊,“若朕不是帝王或许就不会这般忧心烦恼,就可以只跟你整日厮守一处。”
我挣目道:“陛下乃英明之帝,何惧云南王,又何惧区区一个冯家皇城司?”轻声一笑,“天下之大,帝王可不是人人能当的,南梁若非陛下,不会有如今这般繁荣昌盛景象,陛下就不要妄自菲薄了。至于我,”认真思索片刻,“如果陛下真的整日与我厮守一处,很快,陛下就腻了,就不愿理睬我了,我要细水长流,源源不休。”
他嘴边的笑意淡薄如云彩,过了一会儿,沉声道:“云南王骑兵骁勇善战,个个能以一敌百,朕虽对云南王有所保留,云南王对朕亦是有所保留,他手上到底有多少兵马不出手是不知道的,朕虽这几年也暗中训练了不少,却也无十成把握。”
我了然,成竹轻声道:“陛下不必掩藏,其实陛下早就想好了,以守为攻,因为云南王无论兵马多么强悍,日趋三千里也必定疲乏不堪,长居云南之兵士霎时换了环境也少不了水土不服,这样一来,陛下的把握便又多了几分,根本不必畏惧。”
他神色忽变得饶有兴趣,只含笑问:“以守为攻,何以见得?”
我睨了他一眼,伸手捏一捏他的嘴角说:“否则陛下又怎会将我爹从外围调回城中授予三公级将军,任二品卫将军一职?”
罗熙紧紧握住我的手,眸中精光闪烁,“知朕者,不过渺渺也。”
我颔首,挑目勾视着罗熙,温言道:“不管怎样,蒙家会一直站在陛下身边的。”
176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1)
幽蓝的天幕上,明月如银盘一般形状,悄然喷射出无尽清冷的寒辉,这缕寒冷的月光,却又晶莹温润,像那轻咬了嘴唇满含了柔情的少女的美眸,像那无风淡阳里的一泓秋水,像那清空万里外一片蔚蓝。
本万籁俱寂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青瓷琉璃碎裂的“噼啪”声音,想必是秋思忙乱下摔碎了茶盏,我轻轻一笑,支起身子对着月窗外头玩笑说:“怎么这样不小心,打破了我哪件钟爱之物啊?”见无人应答,一会儿后,我又叹道:“罢了罢了,身外物倒不是顶要紧的,人没事就好。”
院子里还是没人回应。
我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平日里我虽然以一片赤诚之心不曾苛待过宫人半分,时而也会多加放纵,任凭着玩耍嬉戏展露天性,可她们却也知回报,事事总勤谨着伺候,从未如今日这般视我话为无物,一言说出便仿佛石沉大海般杳无回音。
我心一凛,忙放下手中的画册,起身疾步来到廊下,大呼:“秋思!冬雪!”心脏狂乱的起伏着,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才发现满院子的地上已然横七竖八躺满了宫人,我一眼就看到了秋思和冬雪,就在五步外的那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旁,琥珀刻桃花纹案的杯盏碎片伴着蜿蜒如小蛇般的温热茶水横流糟蹋一地,还在秋思手边冒着云云热气,事情一定就发生在一刹那,方才的一刹那,我一面想着,一面跑过去蹲下,摇晃着秋思无意识的身子,欲要判别一下她究竟是死是活,若是死,刺客便是心狠手辣只要人性命,若是活,一切便都还有回旋的余地,“秋思!秋思!你醒醒!”
我摸着秋思的手腕似乎还有脉搏,心稍稍安下,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就朝殿门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呐!有刺客!”
大概是夜太深的缘故,侍卫还未巡逻到此,我竭力喊了几声,竟一点动静也无,正要打开沉重的殿门,身后便有人像一阵风似的过来,一手叩住我的臂膀,一手死死的捂住我的嘴鼻。
我不能呼吸了,拼命挣扎,双手狠狠的掐着身后刺客的手臂,嗓子里发出细锐的啸声。
刺客把我掳到殿中,把我向后一抛,我被摔在坚硬的地面上,胳膊肘和胯骨都被硌得生疼,我艰难的爬起来,厉声问:“你是何人?”他虽一身黑衣,面部大半也被三角巾遮住,但那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眼眸却让我觉得很是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清澈又深不见底。
他缓缓摘下三角巾,轻唤道:“淼淼。”声音如清风,又如溪涧。
我心恍然一惊,我愣愣的望着他,月光透过窗子清冷皎洁,看到他面目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这人我的确见过,还不止一次,是他!
沧泱!
我不免轻蹙眉头道:“是你,”想一想,又道,“沧泱。”
他目光灼灼,回应道:“是,是我。”
我怒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就要同我一道朝外面走去,“我要带你走!离开这个地方!”
我用力推开他,“我不走!”心里就好像一个大酱缸,又是疑惑,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并忍不住朝他怒吼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在我甩开手的一刹那,他回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而我,也很不客气的瞪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现在局势很紧张微妙,云南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沉不住气发兵了,我不能让你再待在皇宫里,待在他身边了!”
沧泱的声音十分低沉,仿佛是一种命令,一种强迫。
“你就是个疯子!”
我瞪着他道。
一会儿,我反应过来,平了平气息,指着他疑声问:“你是云南王的人?”
他满面波澜不惊的模样,答:“是。”
我退后几步,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替云南王把我掳走做人质是不是?”低喝一声,“你们别做梦了!”眼眸一转,“陛下英明,绝不会为了我而坏了大局,毁了天下安定!”
他没有说话,一会儿,强拉着我的手腕,欲拽着我出去。
我抵不过,只能死死的抠住门边,指尖青紫发胀,手臂麻木颤抖,眼看着就要被拽走,情急之下道:“你若是再逼我,我就咬舌自尽,要你们只能得到一具无用的尸体!”
我话一说,他正用力的手掌明显抽搐了一下,力气即刻一松,我人霎时就重重的栽到了门框上,也不管碰到了哪里,一个箭步就冲到殿内在木架上拿起一把挑烛心的剪子抵在自己的下颚上,威胁道:“我现在就可以死给你看!”我没想到剪子居然这样锋利,才稍一用劲,鼻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温热滑腻的鲜血顺着剪柄流到了我手背上。
他忙抬臂阻止道:“好好好,我不逼你,你先把剪子放下!”
我深吸一口气,定睛凝视着他,“你发誓!”
他点头,依言道:“我发誓。”
我慢慢将剪子挪开下颚,放回到木架上,身子在不住的颤抖,头有些微微发晕,不过还能支撑得住,竖眉瞪着他道:“你伤了我婉仪殿一殿宫人,等会儿巡逻的侍卫就会发现,陛下一定会杀了你的!”
他盯着我的眼神有些隐忍,眼眶中血丝纵横交错得可怕,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冲过来捏住我的肩膀,低喝道:“陛下!陛下!陛下!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满嘴都是‘陛下’!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这个人!”
我也被激怒,仰面力争道:“为什么不能提?你凭什么不让我提?陛下是我的枕边人!是我的夫君!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额上青筋霎时暴起,“我绝不能再让你留在他身边了,无论如何,我今天都一定要把你带走!”
我不管不顾,随即冷厉一笑道:“本以为你还是个尊誓守诺的君子,没想到你却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他垂眸盯着我,不知过了多久,面色渐渐变得寒冷凄然,语气透着一股难言的失落,“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你会这样说我。”
我沉声冷言道:“你就是!”我极力想让每一个字都含着万千指责语气,要让每一个字都成为一根最长最利的针能直直刺穿他的心脏。
他眼睑潮红,把我向后一推,“你看看你现在活成了个什么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到底是谁,我竟已经认不清了!”
我挣目扬眉,语气讥讽,回嘴道:“你凭什么指责我?!你是我什么人?!我看你才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日放着光明正道不走,净干些偷鸡摸盗的勾当,一而再,再而三的潜入皇宫打探虚实,支持云南王行不端之事,胸中全无天下百姓,乃是不臣,不孝,无君,无道,简直是皓首匹夫,百年之贼!遗臭万年!若委实免不了一战,便堂堂正正!两军对峙!”说着,又是紧紧皱眉,“你们的手段这样卑鄙下作,简直连贼都不如!”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我的面上,目光明灭不定,沉声重复道:“贼?”又是轻蔑一笑,向我步步紧逼,竖眉喝声道:“谁是贼,你可晓得?!你可清楚?!”
我不惧,义正言辞说:“自然是你们云南王一流。”
他又低喝道:“错!”又道:“你口中的那个陛下,万民敬仰的陛下,他才是贼,真真切切的贼!”
我大声呼道:“你胡说!”
“我胡说?”他断然闷笑一声,打量着我问,“这些年,你就不奇怪吗?”
我目光闪躲,反问:“奇怪什么?”
他低笑道:“为什么你脑子里对于那些人对你说的事情是一片空白,你不好奇吗?你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发生过什么事,又是怎样长大的,你不好奇吗?你身边所谓的爹所谓的娘有告诉过你吗?”他随之轻嗤一声,默了半晌,才沉沉道:“因为你的记忆其实都是别人灌输给你的。”
我惊诧他用了‘灌输’一词,不由喃喃念:“灌输……”突然猛地一摇头,“不,不,不是的,”凌厉的盯着他说,“我娘亲告诉过我……她告诉过我……小时候我……”
话刚说一半,就被他打断,“人生数十载,又怎是她只字片语能涵盖得了的呢?”轻轻一哼,“如果我没料错,你这个所谓的娘亲应该从未跟你仔细说过关于你小时候至长大的一件事情吧,她不知道你真正喜欢什么,更不知道你暗戳戳的心思,她所清楚的都是流于表面罢了。”
我咬一咬嘴唇,“我入宫了,娘亲只是没有机会告诉我罢了。”
他蔑然道:“到底是没有机会,还是无从说起?”
我厌烦的盯着他,强声问:“难不成,你知道?”
他含情双眸直直的看着我,“我当然知道。”
我真的被他的话赫住了,心里十分凌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你说。”
他摇一摇头,哑声道:“不仅我知道,可以说人人都知道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还被傻傻的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我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
他对我缓缓说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公主知道,瑾月知道,太后知道,容若知道,御医也知道,至于你到底是谁,你的身份,更是没人不心知肚明,就连秋思、冬雪都知道。”
我虽面色看似平静,内心却实则早已波涛汹涌,“你既然早就清楚一切,为何第一次见面不说,第二次见面不说,偏偏到这个时候来告诉我?”
他垂眸,眸光黯然道:“我自然也有我的私心,他不愿叫你想起是为了得到你,而我不愿叫你想起是为了……”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你不恨我。”
我仰面,质问道:“那么,你现在无所谓了,所以你说了?”
他摇一摇头,“现在,”无奈一笑,望着我小声问,“现在这个情况,我不说,难道你就不恨我了么?”
我低低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呢?”
他轻笑,“不会的,你一定想知道,想弄清楚,这个世上不会有人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不会有人不想知道自己以往经历过的一切,更何况,你是一个这样多心的人。”
我颔首,“看你的面色,听你的语气,我之前的经历一定很令人伤心吧。”
他悄言道:“伤心也好,断肠也罢,都是属于你的一部分,我只是看不惯你这样糊里糊涂,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更受不了你对我如此的仇视排斥,”顿一顿,“如果,你记起了一切还是这样选择的话,我便成全你。”
说罢,四下里安静至极,似乎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忽闻得殿门外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窸窣,由远及近,我微一晃神,再看时,他已从月窗飞身而出,不知所踪,独留我一人在原地黯然失魂。
我不是蒙渺渺,那我到底是谁?
我之前又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那个叫沧泱的人与我又究竟有什么瓜葛?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么,也实在太可怕了些。
我悄步走到廊下,靠在门框上静静望着一地狼藉,静静的望着秋思、冬雪,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呐!
177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