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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夕幼     沧泱尘txt下载     沧泱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1 人生若如初相见(2)

    罗熙一扬眉毛,“真心?”

    有须臾的静默,外头风声簌簌,渐次入耳,大概正在撩拨着密密匝匝的苍数翠叶,哗然之声才会这样的此起彼伏,经久不休。我冷了脸色,心里一片阴厉,“陛下不曾付出过,并不代表天底下所有人都不会对他人付出赤诚之心。”

    他的神色逐渐温和,伸手抚摸着我的面颊,浅浅一笑,那样淡然,那样轻柔,“淼淼,朕来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会不在乎自己最爱的女人的清白,”他眼神一流转,嘴唇慢慢贴近我的耳根,语气平静到不能再平静,仅仅说出的几个字,也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好像是一把寒冰制成的锥子深深的锥到了我的心里,寒意极冷极冷的渗进去,寒得生出丝丝缕缕的疼痛,“除非那个男子根本不爱那个女子。”

    我一挣,通身的冰冷中透出一抹茫然和诧异,这是我能感觉到的,即便我拼命想在罗熙面前掩饰,但我知道最后我一定会被看穿,摇着头说:“不可能!”语气中听来满是自信和肯定。

    罗熙轻眯着眼睛看我,胶结的气氛实在让人觉得窒息,他细碎如麦芒般的眸光精准的戳刺着我已经有些发慌的心,“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笑一笑,他沉静片刻,缓缓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告诉朕理由。”

    我脑中一嗡,心中发抖,静了静心神,实在想找一个绝然不可被反驳的理由,可是我竟然找不到,只能淡淡说:“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他好几次都差点因为我而死。”

    他冷笑,握着我下巴的手明显加了几分力道,“你以为之前在建康所有的一切相遇也好,照顾也好,全是偶然吗?你以为他在雅岐城为你挡了的那一刀真的只是因为爱你吗?”

    我沉默与他对视,静静说:“难道不是吗?”冷哼一声,“即便陛下长了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办法歪曲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不管陛下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

    他唇角浮着讥笑,问:“你不信?”

    我直视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不信。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自己心里感觉到的。”

    罗熙的眸子依旧看不出丝毫愠怒,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希望看到他眼中生起怒意,“你分明知道有的时候并不能相信眼睛里面看到的东西。”

    下颚隐隐作痛,我蹙了蹙眉头,“可是如果看到的是事实,那么,就能相信无疑。”

    “事实,”他一下松开握住我的下巴的手,“好,那就让朕来告诉你,什么才叫事实。”

    我心里十分愕然,眼神只是盯着罗熙,一动不动,心里的惊恐已经上升到了极点。

    他面色阴沉,宛如千年寒冰中散发出来的一股透骨的寒意,“你与他初次相见就不是偶然,而是他早已筹谋很久的事情,”他目光里有一丝幽幽的光泽,“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人物,手里更不知道沾了多少污秽,他早在与你初次相见的半年前就已经和当年的李太仆达成了共识,让这个世间再无太仆府二小姐,而多一个要秘密送进皇宫中的姬女子,”轻轻一摆袖,“而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只不过都没有成功而已。”

    我手足发麻,几乎不能动弹,只觉得当头狠狠的被人敲了几棍,眩晕得我无法思考,“不可能,我不相信,”深吸一口气,静一静心思,“老爷既然从一开始就打了这个主意,那后来又为什么要在先帝的良驹上动手脚,他没有理由。”我拼命想找出罗熙话里的漏洞来拼命说服自己。

    可他的声音平和又蛊惑,“因为后来他看到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

    “他发现了朕对你的心思。”

    我双唇微微哆嗦,本能的摇着头,“照陛下所说沧泱一定是要把我送入宫的,但是后来他并没有把我交到先帝的手上。”

    他温柔无比的抚摸着我的面颊,“当然,因为他看到了你最大的利用价值,他舍不得,他要把这份独一无二的价值最大化。”

    我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着,“什么利用价值?”

    罗熙伸手为我扶正发髻上的双翅金羽玉明珠步摇,让三缕水晶丝线串着的夜明珠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颊边,又为我提一提粉黄色纹银结花绫罗缎挂,“因为朕告诉他,你长得很像已经故去多年的贵妃。”

    我木然问:“你们早就认识?”

    他笑,“同在前朝走动,怎可能不认识?”

    我用舌尖压住牙齿的颤抖,“那晚在酒肆并非你们第一次见面,又为何要装作不认识?”

    光线暗淡的沉影里,他眸光深邃好像无尽黑洞,隐隐生出一抹幽紫色的刀光,冷锐坚硬,“为什么?淼淼你想不到吗?”

    我泄气,垂下眼眸,不禁恍惚道:“因为我,不能让我心里有所怀疑,否则一切的布置全盘皆败。”

    “是,”殿中帷帘已放下,暮色迷离,熏熏然穿过纱帘的细风,仿佛时光倏然逆转,又回到那时我以为的快乐日子,“只有你全然放下戒心,才能全然任之摆布。”

    “那次入宫祝寿也是有意为之?”

    “自然,”他笑叹一声,“听说当时本还在发愁怎样策动你能进宫,不想,你自己倒是助了此事一臂之力。”

    “那次策马?”

    罗熙点头,“朕虽然错过了,但朕知道你可是见到了先帝,你还要问朕吗?”

    “容大人也知道这件事?”

    “知道。”

    “建宁也知道么?”

    “知道。”

    “我一直以为那次策马是意外。”

    “是意外,只不过在所有的硌绊意外频发下,最终结果却能如愿走到人心想的那一步,中间就一定有着某人某些精心的布局,比如,支走朕,又比如,正好被先帝发现的巧合……”

    “好了!不要再说了!”

    我凄然唏嘘,点头又摇头,心中悲凉之意更加深重,忽的脑子里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一亮,犹如在茫茫大海中好容易抓住了一块浮木一样,“可是他为我挡刀的这份情谊实在深重,陛下却不能否认什么。”

    罗熙轻引一笑,“你是云南王府二小姐,他救你,不过是职责所在。”

    我心头陡然一凉,摇一摇头,“不是的。”

    罗熙道:“你以为他这三年是在雅岐城做什么,”容色冷静似一拨清水,“说难听点,不过就是当云南王的一条狗罢了,他三年来什么事情没做过,什么人没杀过?”

    我静静的看着他,“我并不知道他这三年都做了什么。”

    罗熙扫了我一眼,哂一哂,又道:“更何况还有朕在,如果你死了,朕会让他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他心里很清楚,”呼出一口气,“说白了,他救你,也是在救他自己。”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原来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成为了一颗棋子,在我以为最安然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权力争斗下的一颗棋子。

    我心头酸麻不已,“在你们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罗熙微笑道:“所以,朕告诉你,朕自私,他比朕更自私,”语气浅淡决绝,“你从最初就只是他的掌中玩物,你却还认为这所有的一切是他对你的爱,多么可笑!”

    我看着他,“陛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垂眸低语,“早点告诉我,我岂不是能早点死心?”

    他轻轻一叹,“朕,还是不忍心。”

    我眦目问:“那为什么陛下现在又要来告诉我?”我只觉得愤怒而心痛,眼底却没有一丝泪意。

    他轻笑道:“因为朕要你知道,这天底下,只有朕才与你般配。”

    我退却几步,无穷无尽的痛苦恐惧密密的扎入心头,摇头说:“你们都太可怕了。”

    他眉眼平和,“可怕的不是朕,是这场旋涡,可是这场旋涡又是由谁而起的呢?”

    燕来殿潇湘竹色葱茏,越加衬得寂寞空庭晚来秋风津津,杜鹃花瓣最底下点缀着紫色的斑点,最上面的花瓣呈深色的丹红,下面是桃粉色,花瓣把颜色过度的恰倒到好处。夜幕降临,哀凉的天空像被浓墨铺洒过一般的乌黑,上头几颗零星暗淡的星子坠在一旁。就像我此刻凄凉的心境,堕入地狱一般,“他要当吕不韦,可我却不愿意作秦姬。”

    罗熙声线轻润,仿佛出云霁月,神色却迷蒙幽深,“跟朕回宫吧,你的确是朕曾经驱逐出宫的人,但朕一定会尽己所能保护你,遵守诺言,不会让你差了人去,更不会叫你受他人任何之气。”

    我轻轻盯着罗熙,心底蓦然一软,却又因为心头撕扯般的疼痛和绝望,身子猛然一震,不受自己控制,垂下眼眸,“我再想想。”

    他靠近我,语气无比恳切,“跟朕回宫,好么?”

    我闭目摇头,脑子里混乱至极,“陛下,别逼我。”

152 人生若如初相见(3)

    朝阳暮起,勤鸟出林,彩云万里,枝影重重,墙壁上被射入的灿烂阳光生生割裂出左一道,右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可我却没有心思去想上面映着的到底何种物色,只是觉得一种压抑的苍茫之感迫上心头,仿佛一块石头狠狠的局促在那里,使我不能动弹一分。

    菊香身形愈加消瘦,端着一碗羹,看着我道:“二小姐,你自从昨晚上回来就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不进粒米又不休息,身子不疲倦吗?”

    我朝她清淡一笑,“我无事,不过是想要静一静。”

    菊香神色黯然,微微抬手,好让羹碗承托在我面前,望住我说:“这是奴婢刚为二小姐热过的蛋羹,二小姐好歹吃一点。”

    无可言状的感动如潮水一般涤荡在我心上,神思游离的一个瞬间,惟听见窗外风声萧索,胸前沉闷,一点食欲都没有,只得摆摆手道:“我不饿。”

    菊香把羹碗放在桌上后,悄步过来安慰我道:“二小姐,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以前多难的日子二小姐不都过来了,万望二小姐要珍惜自己才好。”

    我笑一笑,缓缓摇头说:“不一样的。”

    菊香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心底的苦涩蔓延到嘴角,随即化出一抹苦笑,“以前不管多难过,我都会想着还有他在,他是珍惜我的,他是爱我的,捱过当下的苦难,之后的日子便会越来越好,心里终归是有着期盼的,”叹一叹,垂下头,眼睛盯着手腕上的黑曜石,一颗一颗浑圆发着黑子色的光亮,那是煞人的讽刺,每每余光扫到,都会心痛无比,“可现在……信念和期待都没有了。”

    菊香面上渗出浓厚的忧虑,细语道:“陛下到底对二小姐说了什么?”

    我沉吟片刻,轻轻搓着一颗颗光滑的珠子,点滴的寒意如冷雨寥落在心上,冰凉凉,湿漉漉,不论多暖的光色都是烘不干的,自嘲道:“不是陛下对我说了什么,而是如果那些话根本说服不了我,我又怎会相信。”

    菊香眼中似是露着一抹幽深寥落的光芒,“奴婢不懂,二小姐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指的是明世子,但是,明世子一直对二小姐很好,一片赤诚真心,奴婢看在眼里,一分不落,那是真真的情意。”

    我仰头瞧着菊香,浅淡的眉头蹙得好像一盏枝条弯曲卷入秋风,飘摇掩映着远处青乌色的群山层叠不休,“一片赤诚真心,你也被他骗到了,是不是?”

    轻叹一声,我又冷笑道:“装得多好,多叫人信任呐!”

    菊香眼中的瞳光明灭不定,“装的?”

    我无声的点了点头,“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骗我,利用我。”

    菊香不可置信道:“明世子吗?”又摇了摇头,“不可能!”

    我只是一笑,不想再与菊香多说什么,因为每说一次,每想一次关于他的事情,就是等同于再多伤害自己一分,“没什么不可能的,娘亲果然说得不错,这世间,人心最是难测,”扫过菊香一眼,“趁你还未堕入与我一般的深渊,先嘱咐你一句,有些事情是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很多时候,你往往都是被自己的眼睛所骗,否则,最后弄得遍体鳞伤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菊香缓缓蹲跪在我脚边,双手抚着我的膝盖道:“二小姐的话,奴婢记住了,奴婢只希望能一辈子陪在二小姐的身边伺候。”

    我拍了拍她的手说:“不可能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菊香瞅着我说:“不,二小姐去哪里,奴婢就跟着去哪里。”

    我长长叹息一句道:“分离的不舍带来的酸痛也是你要体会的,”顿一顿,“你以后某一日不再伺候我的时候,要记住,在这个世间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菊香问:“二小姐何出此言?”

    我深吸一口气,想到建宁,眼眶中便会感觉到有温热的湿气上涌,大滴的泪水止不住的洇晕在脸上,仿佛开了一小朵颜色浅淡的暗梅散乱的绽开,“人心的复杂变化委实多端,我一直以为公主是最为单纯不过的人,可她的心里居然也能藏下这么多的事情,面上还这样的多年不露声色,我以真心待她,竟到头来才发现全是我自己的一番黄粱梦罢了,是梦就终会醒来,却不曾想,梦醒时,心会这样痛。”

    菊香安抚说:“公主本身就是皇宫里长大的人,许多事情许都看在眼里多了,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大概也是常事,对公主来说,心里藏着事且不露声色应该早已成为了本能。二小姐这一刻认清了身边人的性子倒也算好事,不然便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世间越久,认清时,心里越痛,现在这般光景实在是二小姐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伸手拂去面上的泪痕,眼中干涩难耐,恍如一条枯溪,只有厚厚的泥土淤塞着,竟无一点涟漪波动,“你说的是。”

    菊香小心翼翼道:“可是话虽这么说,奴婢终究不相信明世子和公主对二小姐都是假意,奴婢虽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也不知道三年前二小姐都经历过什么,但是,在云南王府的这些日子里,奴婢看着时光裹挟着许多事故,那些眼睛里流露出的情感,真的不像是假的。”

    我尽量克制着自己心里莫大的悲哀,语气由颤抖变得平淡起来,“再不像是假的,他们终究也是骗了我整整四年。”

    菊香道:“奴婢的意思是,或许公主和明世子有不能告诉二小姐的苦衷呢?”

    我低头笑了笑,“不会的,他们若想告诉我,终归有机会能告诉我,我们在云南王府整整三年的时间,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对我坦白,可是他没有,他依然选择瞒着我,”夺眶而出的热泪委实滚烫,划过我腮边,好像灼伤了一片肌肤,“陛下说得没错,我一直都是他的掌上玩物,喜欢就拿来逗一逗,不喜欢就送给别人,”我反复喃喃说,“难怪,他对于很多事情都看得这样淡,都好像不在乎。”

    菊香微微惊讶,“那么,二小姐预备日后怎么办?”

    我颔首,语气却是坚定,“该面对的事情躲也躲不掉,有些事情,有些疑惑,我也一定要去找他们问清楚,我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糊涂下去。”更加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蒙在鼓里离开。我要告诉他们,我绝不是他们掌上玩物,我也不是他们能随意控制的。我要告诉他们,我一旦失望,就再也不会回头。而我的灵魂,永远只属于我自己。

    菊香的神色一瞬息的恍惚,哀伤而多愁分明清晰的流露出对我的担忧,“二小姐,你可不能丢下奴婢。”

    我自悔或是方才眼睛里闪过一丝决意赴死的荒凉,吓到了她,轻轻一笑,“刚刚不是说了,人生不散的筵席。”

    菊香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笑,“那你是什么意思?”

    菊香盯着我半晌,很快转笑说:“许是奴婢想错了,二小姐是这样坚强刚毅的女子,怎么会轻易……”

    我笑问:“轻易什么?”

    她答:“没什么,二小姐。”

    我暗暗笑,轻易想到死么……

153 人生若如初相见(4)

    建宁在窗内漫卷珠帘,香乍起,叶下茸金繁蕊,一抹难言的清妍风致,探出半个身子来,“是谁?”

    桂花爬上枝头,挡住了树缝隙透过的光,一片绿葱葱,散发出丝丝清香,侵入心脾,我踮起脚,折断树枝,拿在手上,淡黄的月桂中,似是看到了一丝不舍和凄凉,慢慢朝前走去,黯然道:“公主,是我。”

    建宁见是我,面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平和道:“淼淼,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么?”

    我看着建宁,挣眉问:“告别?”

    建宁笑得清淡,再加上她现在的弱柳扶风般颦比西子的身影,便更加我见犹怜起来,“是啊,过两日我就要随三哥回建康了。三哥没有跟你说起此事吗?”

    我摇了摇头,走近她,轻声说:“我不知道公主也要回去,”抬眼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建宁面上的每一个表情,我简直不能相信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简单如桃花一般灿烂的女子生生欺骗了我四年,不曾对我吐露过一个字,并且面对我时没有一丝愧疚神色,我把她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她却这样对我,我的心就好像被人狠狠剜出了一个血窟窿一般的痛,“我以为陛下会让公主待在云南王府养伤。”

    建宁不解笑问:“养伤?”

    我瞅了建宁一眼,随即自嘲一笑,是啊,像建宁这样在皇宫中长大的皇族中人怎么会受到伤害,从来都是她们伤害别人,既然根本没有受伤自是谈不上养伤。

    建宁盯着我,神色忧虑,问:“淼淼,你今日怎么了?”停了一会儿,拉过我的手,“看上去怪怪的。”

    建宁的手心还是那样温暖,或许正是这股温暖迷惑了我,使我全付真心,没有一丝防备,“没什么,”淡淡一笑,“我说的是心伤,”眼神蜿蜒像一条小蛇钻进建宁瞳孔之间,观察着她,“不过,公主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我若不知前事,竟根本看不来公主心里有为哥哥难过伤心呢!”

    建宁的神情淡泊而镇定,“难不成伤心痛苦就一定要表露在外在上吗?”

    我笑问:“那么公主心里面还难过吗?”叹息一声,改口说:“不,我不应该这样问,我应该问公主心里可曾为哥哥痛过一丝一毫?”

    建宁单薄的衣衫被晚来的凉风吹得鼓起,看上去有些禁不住,她的神色有些失落,又带着些许的凄凉,声音似乎也随着凉风忽起忽落,“淼淼,你怎么会这样说?你怎么能全然否定我对吴耀的感情,你怎么会?”

    我的语气是阴森的,是含着戾气而悲怨的,“因为你是皇族。”

    建宁问:“我是皇族怎么了?”蹙眉又说:“你不能因为我三哥就也把我一起否定了,你知道的,我和我三哥根本不一样。”

    我叹息,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不真切了,也太讽刺了,声调止不住的铿锵,“不,”我仰面深吸一口气后,眼睛看着建宁,说,“你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一样的没有心,没有感情,你们心里装得是权力,是利用,是筹谋,而我,只是你们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公主,每当你看到我为你掏心掏肺时是不是都在暗暗的嘲笑我的愚蠢?”风卷起鬓角的碎发轻轻摩挲在脸颊,有些痒,“我如是,哥哥亦如是。”

    建宁忙抓住我的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她,“陛下都跟我说了,”把手从她手里硬生生抽出来,“我全都知道了,公主不必再演了。”

    建宁急道:“我对你是真的,对吴耀也是真的,难不成这些年的相处还不够说明我的真心吗?”她的面色看上去有些躁红,“三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真的?”我神色一凛,“公主不必再说了,给对方都留一些余地吧,有些话明白说出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建宁盯着我,目光亮如雨夜里仅有的一颗明星,“三哥是三哥,我是我,你不能把我们两人混为一谈,你不能只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你倒是说说,他跟你说什么了?”

    我问:“公主一定要我说明白吗?”

    建宁道:“是,我绝不能忍受别人肆意的抹黑我!”

    我道:“如果不是抹黑呢?”

    建宁道:“那我也要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我怔怔的望着她,清冷而忧愁,“筹谋把我送入皇宫给先帝做姬女子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建宁显然的眉心一颤,默了半晌,低低说:“知道。”

    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建宁紧锁着眉头,回道:“一直都知道,从第一次在金粟寺里见到你之后就知道了。”

    我心一抽痛,强忍着泪意,“你一直都在骗我。”

    晚风沁凉,建宁桃花般红润的面上被吹出了一丝苍白,“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这里面牵扯了太多人,那时我的确不能告诉你。”

    我心中酸楚,含泪道:“可是后来你也没有告诉我。”

    建宁道:“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叫你难过呢?”

    我道:“所以,我就一直被蒙在鼓里像傻子一样被你们玩弄利用,居然还心存感动?”

    建宁摇头道:“我有想过告诉你的,就在我刚来到云南王府那几日,我真的想过告诉你的,可是,我又看到你跟沧……你们在一起,我又怎么忍心告诉你这么残忍的真相呢?”

    我唇齿颤抖,问:“他来找过你?”

    建宁点头,“是,找过。”

    我问:“聊得这件事?”

    建宁道:“是。”

    我心里精光闪过,眸子紧紧盯着建宁,悄言问:“哥哥知道这件事情吗?”

    建宁看着我慌张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知道。”

    知道。

    原来全世界都知道,只有我,只有我是不知道的。

    我心里的信念在一点一滴的崩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我身边所有的所有除了都是谎言,要么就是被谎言包裹着,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从眼眶中迸出,语气颤抖着说:“你应该告诉我的,至少,我可以选择。”

    建宁道:“我们都觉得就让这件事情随风而逝,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我摇头,“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我跟一个思想这么肮脏的人在一起吗?”

    建宁道:“可是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目光坚定道:“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纠缠这么久。”

    建宁蹙眉问:“你会怎样?离开吗?去哪里呢?”她望着我的眸光中露出一丝戚戚,“天下虽大,可是想要找一处容身之所也并非容易的事情,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以为你离开了,我三哥就不会派人四处寻你吗?”叹一叹,“若是被三哥寻到了,你即便不愿意进宫也就非进不可了呀,你愿意吗?”

    我悄声道:“我不愿意。”

    建宁轻拍了拍我的手背道:“那不就成了,好歹你待在这里有人能够保护你,至少你是自由的,你不用被三哥逼迫着进宫为妃。”

    我嗤笑道:“保护我?”我摇一摇头,“我固然不愿意入宫为妃,但也绝不会留在沧泱的身边。”

    建宁道:“那你要怎么样?”

    我喃喃道:“我不知道。”

    建宁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无论是我三哥也好,还是沧泱也好,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而且都爱着你,你从两个当中选择一个,并没什么好委屈的,是,即便他们以前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但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我的沉默如夜空中的一际星子,许久后,我开口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心思都实在太可怕了,跟他们这样深沉的人在一起,哪里会有真正的快乐,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和算计,”声音悄然,“他们放不下的。”

    建宁叹道:“那又能怎么办呢?谁让他们是如此出生,如此经历,天注定的东西,谁又能改变呢?”

    我垂眸道:“人生若只如初见时的纯粹明澈,该多好,可笑的是,即便是初见时,也并非纯粹,一幅纯白画卷其实在初见时分就已经被点上了污渍,只是我迟钝的缘故,一直没有发现罢了。”

154 人生若如初相见(5)

    ……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李商隐何曾不是在前朝激烈的党争中被弄得心疲力竭,才会发出如此一番感慨,漂泊的生活,孤独的处境,都勾连着他生出对红尘欲物否定的态度。其实我也一样。

    佛教认为大千世界全在微尘之中,人,也不过只是微尘而已。李商隐彻悟了这个道理,所以能用淡泊之心面对仕途荣辱。可我却无法领悟,无法抽身出来不再纠缠爱憎,或许,我此生就与佛家禅意无缘吧!

    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于我这种放不下执念的人来说,大概也只能是一种愿望了。

    黄叶落索的季节,时而可见萧瑟,时而却又恍如春季般盎然,实在难分四季。

    虽说从建宁那里回来后我就坐在案前像是认真的执书看着,一动不动,但实际上,与其说我在看书,倒还不如说是借看书之形闷闷想着自己的心事。而恰好这份心事却又不愿意被他人看穿。我心里一直都是不安焦灼的,好像有一股暗流在身体里上下涌动着,一浪一浪泛出悔恨和悲哀。

    菊香又点燃了一盏檀香,沉静馥郁的气息浓浓厚厚的环绕着我,缓缓向上飘散,我紧紧握住手里的书页一丝不能放松。

    菊香轻声道:“二小姐白日里去见过公主了?”

    我点头,就算掩饰的再好,嘴里吐出来的字句也总能透露几点凄凄然意味,“见过了,什么都说清楚了,再没有一点误会。”

    菊香微笑道:“事情说开了就好,奴婢就说公主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欺骗二小姐的。”

    我轻笑一声,嘴边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淡去,眼睛已望住了菊香,“可是公主承认了。”

    菊香面上的笑渐渐散去,问:“公主承认什么了?”

    我道:“公主说,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菊香蹙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呢?”

    我垂眸看着乌黑光滑正反出幽幽光泽的地面,我似乎能感受到它的坚硬硌在人身上一定是钻心的疼,“陛下没有骗我,只是我自己以往都是天真的活在自己构建的美梦中罢了,”几缕青灰从透明灯罩中漏了出来,飘散落在地上,干净光亮一如明镜般几乎可以照出人清晰的轮廓,仅一点灰尘浮在表面上就会十分显眼,“至少这件事情陛下没有骗我,至少这件事情是真的。”

    菊香目光中似有一丝怜悯神色,许是我看错了,许是我太敏感,但不论怎样,我心里都并不舒服,“二小姐。”

    我没理睬。

    盯地面盯得久了,眼睛花得再看其他东西都好像是一团白茫茫的影子,“也正是这件事一击轻易的打碎了我心里所有的信念,”目光转而扫过菊香,又悄声说,“不要用这样的神色看着我。”

    菊香怔一怔,忙低眸道:“奴婢知道。”

    四周静悄悄的,竟没有一点声音,就连往常院子里叽喳叫着的暮鸟们此刻都没了啼唤。我依旧一人坐在案前,时而信手撩拨着眼前五福簇金香炉里袅袅上浮的几缕轻烟,触手便消散无形。菊香则是默默的站在一旁端着灯盏,目光始终看着地面,不言不语。

    忽而听得门外像是有人哭泣的声音,我眉心一蹙,抬脸看了看菊香,问:“你听到了吗?”

    菊香回神过来,愣愣问:“什么?”

    我指了指门,“外面可是有人在哭泣?”

    菊香想一想,随即苦笑,“一定是凝香躲在墙根底下难过呢。”

    我一头雾水,“凝香?”很快就思虑过来,叹气问:“自从哥哥走后凝香一直都这样吗?”

    菊香缓缓点头,“是,”呼出一口气,“世子走后,凝香日日以泪洗面,但又怕被旁人看出端倪来牵扯到二小姐,也就只能夜里偷偷躲在无人处静静难受思人哭泣。”

    我瞧着菊香说:“这都多少日子了。”

    菊香道:“谁说不是呢?”

    我不解问:“凝香日日如此,我之前怎得没有听到?”

    菊香道:“也不是日日如此,有时凝香夜里当值就不会这样了,而且凝香谨慎并不只在一处地方。”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她这又是何苦呢?”摇了摇头,“两人早已了断两清,心里便不该再有挂念,如她这般记在心里,最后苦的不还是自己,再心碎,也不会有人来关切她一分的。”

    菊香低声道:“奴婢看着二小姐也好,凝香也好,实在不明白情爱真的这样伤人吗?”叹一叹,“如果当真如此,奴婢宁愿永远不要。”

    我问:“凝香是什么时候把她的事情告诉你的?”

    菊香说:“她那个死犟性子怎么肯告诉奴婢?”

    我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菊香轻轻一笑,“奴婢日日与凝香共住一处,怎会看不出来她的心事?”又是一声叹息,“不过都是心知肚明却不言说罢了。”

    我点点头,“的确,凭着你的机灵这么长时间相处不看出来才真是难为你呢!”

    菊香低低道:“奴婢宁可自己什么都看不出来才好,这样也不用跟着难过心酸了。”

    我拉过她的手道:“难为你了。”

    菊香摇头,“不是难为奴婢,是眼睁睁看着二小姐心伤,看着凝香心痛,却不能分担承受一点,无计可施得紧。”

    我心里一窘,指尖一颤,“只能承受,无计可施,说的不错。可是该承受这些的是我们,你无须分担。”

    菊香道:“奴婢见着二小姐这样,宁可终生一人,再不愿为了某个男子黯然神伤。”

    我微笑道:“你不该因为我,或是因为凝香而否定天底下所有的情爱。许多情爱其实是幸福甜蜜大过悲哀绝望的,而人常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是真的。”

    菊香看着我问:“可是奴婢见到的不是这样的幸福美好,却多是哀怨的,凄冷的,睹物思人的。”

    我眼中一温,鼻头一酸,却无眼泪可流,轻言道:“只是你看到的无论是我还是凝香,都是无福之人罢了。”

    菊香道:“不可能的,二小姐这么善良,一定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

    我翻开自己的掌心望着三道连续深浅不一的掌纹,“许是福气不在此处吧,”又抬眸看着菊香,“可你不一样,你的情爱永远不会被牵扯进这样庞大的网络中来,你一定会遇见一个能够跟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有情人。”

    菊香思忖了一下,“不,奴婢不要。”

    我问:“为什么?”

    菊香说:“奴婢以为陛下、明世子还有世子三人已经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了,连他们都会让二小姐,让凝香这样难过,换成别人一定不会更好。而奴婢已经看到了情爱的痛苦之处便不愿再委身于中。”

    我摇头道:“许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人心背景复杂不堪,更何况在与你说的三人相处的时候,根本免不了会有皇权筹谋深深潜藏在看似平静的波澜之下,和他们在一起看似明媚无边,金玉其外,但是感情于他们来说也绝计不会单单只是感情。本以为有人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但我现在才看清楚,但凡搅杂在这些纷纷扰扰里头的人,就没有能独善其身的,”眼神浅浅的看着菊香,我知道她现在并不能理解我所说的话,“如果你能遇到一个对待感情简单纯粹的人,那便是你的幸运了。我没能遇到,希望你能。”

    菊香一笑,“二小姐说笑了,连二小姐都遇不到的人,奴婢怎么可能遇到,况且奴婢就连自己什么时候能赎身走出云南王府都不知道呢!”

    我道:“人生际遇谁有能说得清。”

    菊香低头不言。

    耳边絮絮的呜咽声依然在,我瞧了一眼窗外,“凝香也不容易,”侧脸对着菊香交代道,“你去把我锦绣匣子里头装着的一块玉佩拿出来。”

    菊香应道:“是。”抬脚悄步去了,找了半晌,双手捧着通透无比的丹色鸳鸯玉佩走过来,“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如血色沁在里面似的鸳鸯玉佩,触手生温,是吴耀很久之前交给我的。那是一个桃花纷飞的日子,日光清亮得刺眼,却把花瓣衬得光彩熠熠,吴耀从腰间五色猫眼宝石玉带上扯下这块玉佩递给我道:“这一生,我和凝香终归无缘分,你把这个玉佩交给她,再带上一句话。”

    我接过,问:“什么话?”

    他掸了掸自己肩头落积一尘的花瓣,“江悠悠,化为石,别回头。”

    我只觉心里一阵伤感,“凝香照顾我也有一段日子了,竟从来不知你跟她……”

    吴耀笑,“都过去了,小的时候我们总在一块儿玩,渐渐的,就互生青梅之情,”叹一叹,“算了,既然没有缘分在一起相守,倒不如早些诀别。”

    我点头,“我会把你的意思带到的,”想一想,“不过,你不觉得这样对凝香太残忍了吗?”

    他说:“残忍?”摇了摇头,“这种残忍是一时的,但是,如果我一直吊着她,天长地久才是真的残忍,并且遗留一世痛苦。”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这玉佩给她?睹物思人吗?”

    他淡淡一笑,“好歹相识一场。”

    那时我虽然并不太明白吴耀的做法,但还是答应了吴耀。后来我把话带到了,却没有把鸳鸯玉佩交给凝香。因为我觉得既然吴耀把话说得那样决然,就不该再给对方一丝念想,所以,两年来,这玉佩就一直在我这里。吴耀偶尔来借着看我的名义实际上是来看凝香时,目光总会下意识的游离在凝香腰间,我便知晓他是什么意思,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东西时,他脸上的失落失望就像头顶飘过的云彩一般翩翩浮现,再明显不过。

    而凝香话语间却决绝得很,许是被吴耀的那一句:“江悠悠,化为石,别回头。”伤了心吧。我时常想,如果凝香看到吴耀留给她那样一块珍惜贴身的鸳鸯玉佩,还会如此决然吗?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吴耀并不是真的想要凝香忘了他,只是借着一个由头想把那块贴身玉佩送给凝香罢了,告诉凝香:“我就在这里,一切由你决定。”而我,却一意孤行的剥夺了凝香选择的权力。其实,她两年里并非决绝,只是心中有一股怒意,她是生吴耀那句话的气整整生了两年。她从没放下过吴耀。

    一段真挚的感情就白白被我破坏了。吴耀当时真是错信了我,他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到底有没有把东西交给凝香?

    我瞅了一眼菊香手里散着涔涔精光的玉佩,“交给凝香,这是属于她的。”

    菊香不明所以,“什么?”

    我微笑道:“你交给她,她便会明白,虽然迟了,但也应该不是全无意义。我当时没有给她,是想让她彻底放下。今日我才发觉,是我错了,是我耽误了她。”

    菊香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应声道:“是。”

155 人生若如初相见(6)

    一缕清亮的日光透过窗隙弯弯折折的照进来,紫鱼尾麟毛纱帘迎着光色熠熠闪烁着灰金色的雍容华贵,卷荡起一室粼粼似水纹样的波光。天明时的清澈蓬勃并不能带给我一线生机,寂寞空庭锁清秋,时光终究是寂静凄冷的,一如我心。唤了菊香进来,简单的收拾一下,披上雪色织锦披风,独自偷摸着出了府。不能被人发现,特别是罗熙,否则我的计划就会无法实行。自然记得今天是约了沧泱的日子,而我也到了该做出决断的时候。

    心里一阵酸麻,从云南王府到薰山半腰,以我的骑术驰着一骥快马左右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可我却觉得今日这距离似乎出奇的远,好像是走过了半生缠绵哀怨的时光一般。脑子里面的一幕幕就这样不停的过着,不觉手心早已沁满汗珠,紧握着缰绳一股黏腻腻的潮意让我不大舒服,身子向后微微一仰,骏马发出了一声脆长的嘶鸣,我从马背上跨下来的瞬间,目光扫过沧泱站在不远处等待着的背影,脚跟一软,将要摔倒,好在我拉了一把手边的马鞍稳住了。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冰凉的山风触在我的脸颊,寒意令我一阵刺痛,“你来的很早。”

    只我们两人四目静静相对,他的声音清越如四周翠绿的草木,新鲜的晨风,“你有话要对我说。”

    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问我,而是在心中早就肯定的断言。我的视线向他身后眺了一眼,峭壁前缭绕着的雾气把这浊世仿佛妆点成了仙境一般,轻声道:“是,我有话要对你说。”

    薰山峭壁下面是一泓泉眼,平日里虽说不上是波涛骇浪,但总归也不是平静得无一丝涟漪,再怎样柔和,也都是能淹死人的。而这雾气就是从下面蜿蜒蒸腾上来,茫茫无尽中,我早已打定了主意。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笑得平和,道:“你穿红色,很好看。”

    遥想起,那一年元宵,我也是穿着红色攒云衣衫。那晚无论是街边绚丽多彩的灯火,还是活灵活现的狮子龙灯,一片花枝招展、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仿佛就在昨日。那时候的快乐是真的快乐。可现在想起来心里滚滚生出的讽刺也的确是真的讽刺。

    我嘴角使劲扯出一丝笑来,忽想到:“其实那个时候公主就已经在无意间把答案告诉我过了,只是那时我没有发觉。”

    他挑一挑眉毛,“什么?”

    我轻笑了笑,叹道:“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巧合,就像那晚元宵我以为是在路上偶然遇到的公主,但其实是公主特意来找我才会这么刚好遇到,”我喃喃念,“哪里就这么巧呢,”又缓缓垂眸说,“就好像你我初遇时也并非偶然一样,全部都是有意为之罢了。”

    他眉眼平和,语气清淡,“你终于知道了。”

    我的目光如一缕冷霜凝结在他身上,“是,我终于知道了,你骗了我整整四年,如果不是陛下告诉我,你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澄澈,宛如流光涟涟,唇齿微动,“是。”

    我道:“我早该意识到了,大夫人虽然一直与我不对付,但也从未想过要害我性命,即便要害我性命,何以又让我死的那么不透彻,居然还能醒过来?老爷一直没有管过我,任我生死,何以会突然转性对我青眼有加?”我咬一咬嘴唇,眉间抖动,“这一切的一切现在仔细想来都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不合常理,可我却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一直傻傻的以为是你救了我,是你,偶然救了我。”

    他面色如常,仿佛清透湛蓝的天空不挂一丝云彩那样柔和,“你所说的这些,全部都是我的安排,是我去找李太仆,因为我听说太仆府里头有一个不太受宠的二小姐,长相灵动有余,乖巧却不足,还是个庶出,而我正好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子安排入宫,稳固自己在先帝心里的信任。当然,李太仆大约也有他的衡量。我们因而就联手了。”

    我虽然知道,但听他说出来还是心痛难当,感觉快要窒息,凄凄问:“为什么?”

    他道:“因为我要自由,只有先帝信任我,对我放松下来,我才有机会。”

    我又问:“为什么偏偏是我?”语气中含着谴责上天对我不公的意味。

    他停了一会儿,沉声道:“乖巧可以后天教导,可是想要找一个长相清秀附和心意的却是万里挑一,”看着我,“你刚好是那一个长相合心意的。”

    我笑,“是因为我长得像贵妃?”

    他答:“这事后来我才知道。一开始选择你是因为先帝喜欢清秀灵动的女子。”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不再骗骗我?”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不说你不知道?”笑一笑,“如果你说,我一定相信,就算不相信,我也能骗自己一辈子。”

    他看着我,摇一摇头道:“你不会的,你根本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一辈子,你不是那样的女子,如果你是,你今日便不会来找我说这些话。”

    我颔首一笑说:“是,你说得对。我根本没有办法骗自己一辈子,没有办法……”

    他浅笑一笑,“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无尽的温软和痛苦像雨点一般落在心上,“回不去了,”几个字从口中蹦出来,清晰又明朗,悲戚又决绝,分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这一刻面对着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道,“我是那么的相信你,付出一颗真心对你,而你却一直都在骗我,利用我。即便能回去,我也不愿意回去了,因为那是一个谎言,一个由所有我在意的人一起编造出的谎言,像是雅岐城外的罂粟花那样,美丽却有剧毒,伤人杀人于缥缈无知觉之间。”

    他身子微微一颤,面上浮现出来的痛意像是平静水面上被人无意的投入坚硬的石子,“我是瞒了你,但我发誓只有这一件事。”

    他清润的声音是那样亲切,那样熟悉,那样温和。我凄切道:“这一件事,还不够吗?”

    他静静的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接着说:“仅仅这一件事情就已经否定了我们的开始,没有了原本的开始也就没有了该有的结局。我们的感情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深深卷入了权力斗争中。还是你一手策划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到底在坚持的东西是什么,”笑一笑,问他,“你有没有尝过所有你一直相信的东西就在一瞬间崩塌的那种感觉?”

    他轻轻说:“没有。”

    我冷淡道:“你知道么,我感受到了,那是一种绝望,是一种怀疑,对自己的怀疑,对世间的怀疑,对你的怀疑,拜你所赐,我已经没有能力去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他颔首,眸子里已经满是自责和愧疚,“是我的错。”

    我扯笑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错在不该付出真心,我想,就算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这样做。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一定不会选择喜欢上你。”

    他问:“真的吗?”神色幽暗迷离,无一丝晨曦清微。

    我苦笑道:“可是时光已过,永远没有再来一次。我终究是逃不过的。”

    他急切道:“你就不能忘记这件事情吗?”

    我无力的看着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心里的火焰,“忘记,谈何容易。”

    他继续道:“其实,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这一件事情而放弃对方。”

    我不断的呼吸着,眼中酸痛难当,终于知道泪尽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感受,我看着他的面目,实在不想克制了,大声说:“你放过我吧。难道你想让我以后的日子一面对你就会记起曾经被你利用过,被你欺骗过的这些往事吗?”

    他目光中温润的颜色渐渐暗淡下去,小声说:“我只骗过你这一次,”随即,又盯着我问,“所以,你要离开我,随他入宫为妃?”

    我坚定道:“是,我要离开你,永远离开你。”

    他眼角苍冷,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也好。”

    我心中悲凉之意更加深重,他是不是早就想摆脱我了?我这话是不是正中他下怀了?不觉轻笑了笑,道:“陛下说得没错,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会不在乎自己女人的清白,除非,那个男子根本就不爱那个女子,”我戚戚问,“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是不是?”说完,我便朝峭壁边跨过去,所有的一切配合得好像演练过一般的天衣无缝,山风忽然猎猎吹起,头顶上的云彩飘过,死死遮住了本还算明媚和煦的阳光。我已经无路可退,小心向后面望了一眼,根本不见底的高度,使我的身子不由颤颤发抖,今日着的衣衫裙裾颇为单薄,被冷风刮得在背后峭壁悬空处正左右狂摆,身上仅余的热气慢慢散去,一阵寒冷袭来,身躯渐渐僵硬,脚下着实站不稳,明显不受控的摇晃着,好像马上就会掉下去一样。

    他脸色微变,忍不住朝我走了一步,我却往峭壁边又缩了缩脚,抬臂指着他吼道:“不要过来!”

    他一惊,连连摆手道:“好,好,我不过去,我不过去,”展开双臂,面上的笑容因为恐惧看上去极不自然,“淼淼,太危险了,你先过来,好不好?”

    我又问他一遍,“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他蹙着眉头,还是没有回答。他大概在忖度着怎样才能把我弄过去,但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山风在耳边激荡,发出呼呼的咆哮,我看着他复杂难为的神色,心里突然也不想要知道答案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什么答案于我来说其实也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是我的一个执念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他说了爱我,想来也只是在安抚我的情绪。如果爱,不该是在一瞬间就脱口而出的么?

    我轻轻往后踏空退了一步,整个人已然跌落下去。他反应倒是很快,一个飞跃,趴倒在峭壁上头的大石边死死拽住了我的衣袖,狂喊道:“不是!不是的!我是爱你的!一直都是爱你的!”

    他的声音明显在发抖,神色慌张到极致,眉头已经蹙得连在了一起,深深的两道沟壑嵌押在眉心,原本如月光一般清朗的眸子当下变得焦躁急切,里头像是簇着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焦躁嘶吼着的声音,几近沙哑,“淼淼!快上来!只要你上来想怎样惩罚我都可以!快点上来!只要你上来!”

    我的衣袖被撕扯得“呲啦呲啦”直响,单薄的纱锦正一点一点的因不堪重负而絮絮撕断着。我却没有一丝想要上去的意思,或者说没有一丝生的**,悄然看了他最后一眼,心里终究还是选择相信了他方才说的那番话,那番说爱我的话。

    够了。

    袖口的最后一点牵连终于断落,我伴着狂风,伴着泉声,急速的垂落下去,目光似乎看到他紧紧的握着那片纱锦红得像火一般,在峭壁上挥舞着手臂,嘶吼着的声音惊骇万分,一直在喊:“淼淼!”

    是,在喊我的名字。

    那抹红色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一个小红点。

    他发溃的声音随着风飘散如烟。

    终于,终于结束了。

    似乎一切烦扰悲哀都消散如烟,只有满目苍凉的天空,白云飘去,又见一束明媚的阳光,那样刺眼,我忍不住抬手挡了挡,峭壁这样高,脸颊边的狂风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割开了我的皮肉。我随时等待着触碰水面的那一刻。

    心脏像是一尾游鱼那般深深沉到了水底,已经没有一丝知觉。

    我很安心,因为我都已经计划好了,我怕痛,所以才会选择薰山,只有这里的峭壁底下是一方泉眼,落地时不会很痛,但足以把我震晕,而我也不会游泳……许久后,四周只剩下“嗡嗡”的鸣响,我几乎不能呼吸,眼睛痛,脸颊痛,鼻子痛……在落地前我就已经闭上眼失去了大半意识,我的身子像是堕入了深渊,“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是我所剩的最后一丝意识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156 桃花依旧笑春风(1)

    罗熙又带我出宫来玩儿了,因为他总认为我整天被闷在寂寂深宫里一定会觉得很是无趣。其实也不尽然,我每日晨曦时分给皇后请安,晌午时分找瑾月姑姑聊天,傍晚时分去瞧一眼那个被罗熙锁在佛珠堂带发修行的失宠公主来满足一下自己满满的好奇心,秋思告诉我,她名唤建宁,原先是太后的掌上明珠,后来嫁入了云南王府,恩爱异常,可惜其夫早殇,心痛难当,回到建康就以死相求罗熙恩典准许她带发修行,不见世人。罗熙大怒,却也准了。我想,这个建宁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自己的夫君,否则也不会嫁到雅岐城那么远的地方去,更加不会在云南王世子死后着意带发修行,不问尘世。

    如果换成我就做不到。

    茶肆里的说书先生正讲得唾沫横飞,故事刚好讲到最跌宕起伏之处,旁桌人全都昂着脖子想听个究竟。我却没什么兴趣,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我都陪着罗熙听过八百遍了,每次出来他都要带我来这个茶肆听这个故事,真不知道这个故事有哪里吸引人的,他堂堂一国之君,几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居然偏偏会如此牵挂这个故事。

    我晃了晃手里的青瓷茶盏,云雾缭绕般的雾气蒸腾而上,一汪缱绻,“红衣女子割袍断情,伤痛难当,跳崖而亡,青衣公子终于看破红尘,剃发出家。”

    不就是一个草草的结局,有什么好期待的,既不出人意表,又似乎不在情理之中。说书先生怔了一怔,摇着扇子问我:“你怎么知晓?”

    我摇一摇头,“什么我怎么知晓,你天天在这里说这一个故事,有人知晓结局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的视线环顾一圈,叹一叹,“你也就只能诓一诓这些呆愣的痴傻学子,稍微有点情趣的世家公子都不会来听这样矫情的故事。”

    说书先生震了一下身子,“那你又为什么来?”

    “我?”我指着自己沉沉呼出一口气来,“我是陪别人来的,要是我自己才不会来呢!”

    说书先生眉毛一扬,扫了一圈茶肆,笑道:“你以为他们真傻啊,好歹也都是将来要入仕途的后起之秀,你可知道这个故事是当今陛下下诏命我日日在这里讲述的?”

    我瞧了一眼身边正在端坐着喝茶看戏的罗熙面上平和,没有一丝涟漪,心里不由的暗暗赞叹果然是为君之人,对着这样尴尬的处境还能这样从容不迫,好像什么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一样。不过,说书人的话我虽然是头一次知晓,却并不惊讶,早就听传言说,这个故事里头罗熙也是一角儿,可惜,直到最后也没能得到芳心罢了。

    现在看来,传闻果然不虚!

    我轻叹一口气,暗暗揣摩,罗熙每次出宫都要带我来听这个故事,可见他对那位姑娘用情至深,如果他能把那份深情放一半在我身上就好了!

    我酸道:“那又怎么样,人死都死了,天天用一些无谓的手段怀念着,放不下,又有什么意思?”说着,我的眼睛就不自主的就瞥向了罗熙。

    罗熙放下茶盏,回看了我一眼,淡淡说:“没意思?”

    我道:“当然没意思,不仅当今陛下没意思,依我看,故事里头的红衣女子也没什么意思。”

    说书先生忙问:“何解?”

    周围人一时全部用疑惑且震惊的眼神盯着我,那灼灼目光里头好像都在惊讶我居然敢说当今陛下的心思手段没什么意思。

    我看着这些人,心里想如果他们知道我身边坐着的这位翩翩公子正是当今陛下会不会直接被吓晕过去?

    我笑一笑,“谁都知道逝者已矣,当期来朝,可陛下却偏偏要沉迷于过去,是不是没意思?”又道,“至于那故事里面的红衣女子,如果换成是我,我一定不会像她那样做。”

    说书先生点点头,“小姐虽然说得不错,但是人与人都是不一样的,对生死的选择自然也不尽相同。”

    我不在意的“嗯”了一声,把手中的青瓷茶盏往桌上一敲,起身朝外头走去。罗熙跟了上来一把拽住我,看了我许久,满脸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缓缓问:“如果是你,你会怎样选择?”

    我仰面睨着他,“我就是不想告诉你。”我心里的怒火已经熊熊燃起,火舌凶狠的吐露窜涌在身体里每一个角落。

    他是当真没看出来我生气了么?

    居然还明目张胆的问我这样一个问题。

    我瞪了他一眼,用力甩开他的手,径直往人群中挤进去。

    今天是七夕会,许多少男少女们都趁着今晚出来携手而行,相告卿卿心意,共聚水边遥放花灯许下愿望。都说,今日放下花灯中许的愿望一定都会成真的。

    本以为罗熙带我出来也是游玩许愿希冀来日的,抱着欢天喜地的心情,还特意叫冬雪、秋思好好帮我打扮了一番,却不曾想反倒惹了满心不快醋意。

    自我入宫以来,圣眷隆恩不断,人人都以为我是罗熙最宠爱的妃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恩宠不减反增,众人便又都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但是这一切都只是表面上的东西,没有人会知道,尊荣皇恩如我这般,却也会在私下里跟另一个人吃醋较劲。我一想起这个人,就总会觉得不安心。而方才说书先生的话,让我到今天才完全确定这个人就是罗熙每次都拉着我陪他出宫听的故事里头的红衣女子香消玉殒后深深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抹影子。

    一抹他永远触碰不到的影子。

    呵!不过是一抹影子,我居然都争不过。

    许是刚刚的事情,叫我心神不定,胸中顿时生出一股无趣之感。我随手拽着路边垂下来的柳条枝叶,柳叶长出嫩绿的小芽儿娇滴滴的,掐在指尖也是鲜嫩的很,我一面走,一面嘴硬嘟囔说:“有什么了不起!人生在世,无非吃、喝、玩、乐四大闲事最为愉悦,我才不要为了他伤神呢!”

    黯然一说,才发觉我竟然已经走到了无人处,从四下里的安静也能大概判断出,此地离方才热闹的晚市绝然有了好一段距离,我忙回头,没有看到一丝人影,一时无措大喊:“陛……”差点忘了我们是微服前来,又立即改口喊:“公子!”

    无人应答。

    我心很慌,以前出宫从没有离开过他半步,即便有,他也会让侍卫左右跟着保护于我,可是唯独今晚只有我和罗熙两人出来,好死不死的还跟他吵了一嘴,赌气撞入人群中。

    我现在真是后悔死了!

    再找不到他,我等会儿又要怎么回宫呢?

    正想着,不远处像是有一个人站在无灯火处死死的注视着我,一身瓷白色的纱织长衫,外头罩着一件红色镶着金边的侧袍,上头镶银镂空水波纹兰花挂扣勾着两边袍角在胸前润泽生光,周身打扮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出家的和尚。

    他姿容清冷,根本不像凡尘中人,一张面无表情仿若九尺寒冰然却又十分俊朗的脸,高挺的鼻梁,薄薄却紧抿的唇,挡不住他眉宇之间充斥着的扎眼英气,目光里静静含着一抹冷似寒冰的精芒。这是我半生看过最干净的面容,似乎不曾沾染过一点杂尘,也是最凛冽的眼神,像是无穷无尽冰雪中寒风刺骨到没有一丝温度。不知道他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故才会变成这样。

    我浑身一震,缓神过来,赶紧回头抬脚要离开。

    他很快,比罗熙更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力气很大,把我捏得很疼。我蹙起眉头,回身看着他说:“你轻点!”

    他看着我的眼神奇怪极了,里头似乎有一种怜惜之意,似乎还有一种愧疚之情,可是我并不认识他,“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他双眸漆黑,却亮如寒星,我端量着他,基本能肯定他应该是个出家和尚,心里不觉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惋惜,长得这么好看,做了和尚还真是可惜。

    我眼光向来很高,除了罗熙,便没有一人能再入得了我眼里过。但他,似乎是要成为罗熙之后的第二个人了。

    他目光深邃,幽暗如深沉大海,语气深沉却有些颤抖,“淼淼,一年未见,你还是这样清秀好看,一点都没有变。”难道他也怕么?可他在怕什么呢?我不过一介小女子而已,能对他做什么呢?

    我身躯一抖,十分讶异,“渺渺”是我的小字,他是如何得知的?

    我惘然的看着他问:“你是何人?”

    他淡淡一笑,“淼淼,你无须假装不认识我,当初是我的错,你选择入宫为妃,我成全你,也不怪你,我只想你能原谅我。”

    这人说话好生奇怪,“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他的眼神有些落寞,“你还是不愿原谅我么!”

    我疑惑道:“我们好像并没有什么交集,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他盯了我半晌,“淼淼,你怎么了?”面上露出十分担心的容色。

    我一头雾水,“我好好的啊,没怎么啊!”忍不住说:“你这人好奇怪啊!”

    他道:“在雅岐城……”

    我恍然大悟,一听便知他一定是从外城来的,还是被方才茶肆里的说书先生诓骗了一番,他十有**是想要这样跟我搭讪,我忙打断道:“我知道雅岐城四季如春,可是我并不向往,”又叹了一声,“你一定是被茶肆里说书的骗了,建康城里的女子并非都期望着去雅岐城一观春色的,你这样说是钓不到心上人的。”

    他问:“什么?”

    我笑看着他,“出家人难道不应该六根清净吗?”

    他神色更加迷惑,“啊?”

    我见他样子窘迫,忽然好笑起来,算了,就不为难他了,既然六根未净,我不如就指点他一二也好,好让他在成佛前也体味一下情爱缠绵滋味,“你不明白女子的心思,茶肆里的这个故事虽说风靡了建康城里的大半女子情窦心思,但是,她们所向往的并非雅岐城,而是故事里面的青衣公子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我望着他焦急的样子,捂嘴一笑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靠近他,轻声说:“还有陛下。”

    他不解,“他?”

    我盯着他,很是震惊,这人到底什么来头,知道我小字就算了,竟然还敢直呼罗熙为他,“陛下就是那个故事里始终没有得到红衣女子的那个角儿,”又嘱咐,“不要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

    他点头,没正常一会儿,他又用那种深情的眼神看着我,“你过得好吗?”

    我“哦”了一声,笑道:“好啊,当然好啊!”

    他笑,“那我就放心了。”

    我一时怔住了,只觉他笑得真是好看,比罗熙还要好看,就像是九天花雨迎着和煦的日光纷纷而落,明媚又蓬勃。他抬手在我眼前挥了挥,问:“淼淼,你怎么了?”

    我肩头一颤,问他:“你还没回答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小字的?”

    他想一想,说:“淼淼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说呢!

    他果然是认错人了!

    我抿了抿嘴说:“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他看着我,肯定说:“你是。”

    我叹出一口气,道:“我不是淼淼,我是渺渺。”

    他蹙眉,“什么意思?”

    我急切摆手道:“我不是‘淼淼兮予怀’的‘淼淼’,我是‘沉沉月向波心出,渺渺人从天际来’的‘渺渺’。”

    他想一想,“渺渺人从天际来?”随即他冷笑了笑,摇了摇头,问我:“是谁跟你说的?”

    我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因为我总不能告诉他是罗熙跟我说的吧!

    他低声道:“一定是他。”

    我探问:“谁?”

    他唇齿微动,“罗熙。”

    我大惊,“你到底是谁?”

    他说:“沧泱。”

    这两个字听起来倒有点熟悉,大约是我以前读到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句,也读到过“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一句,而这两句正好都是我喜欢的诗词,所以才会这样的吧。这好像叫移情之感。

    但要说这是一个名字,我着实是不知道。而眼前这个奇怪的人,我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也的确根本不曾认识。

    等了一会儿,我敛色说:“太迟了,我要走了。”

157 桃花依旧笑春风(2)

    刚一转身,我就被他拉住胳膊,一点也动弹不得。他说话的语气中似是带着三分黯然恳求的意思,“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一路找你到建康才找到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么?”

    我大睁着眼睛看他,不解始终彷徨在心头,只觉得面前这个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才会一直对我说一些既奇怪又让人听不懂的话,不禁呼出一口气来,解释道:“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太晚了,我要回……”一个大喘气,还好已经到嘴边的“宫”字没一下蹦出来,生生被我咽了回去,又稍稍低了低头,“我要回家了,不然我就惨了。”

    他蹙起的眉头像是春日里被微风浅浅吹起的波浪,反问:“惨了?”

    我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点了点头,“是啊,”思虑了一会儿,又说,“我家里族人庞大,规矩颇多,今日是偷偷出来玩儿的,要是被发现了,挨一顿训倒是没什么,反正我脸皮够厚,但如果要是挨了一顿板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我必须要走了。”说完,我拍了拍他的肩。

    他语气突然没来由的燥火起来,“他居然不护着你?”

    我见他的性情如此多变,一时倒也被唬得不轻,要不是瞧他长得好看,我绝不会跟他在这僻静处私下里说这么多废话,唇齿颤颤问:“你说谁?”

    他森森道:“还能有谁,就是那个把你带入宫的人。”

    我心一紧,他怎么知道我是宫里的人,“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目光好像暗夜里闪过的一抹璀璨流星,关切看着我问:“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神色相当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怔怔望着他,僵硬的咧嘴一笑,什么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记得,而且都记的很清楚,小时候的事都是娘亲亲口告诉我的,我是左将军府的独生女,从小锦衣玉食,左将军蒙特是我爹,他一直把我视作自己的掌上明珠。不过,有一次我跟着爹去郊外骑马,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头磕到了坚硬的石头上导致我有些记忆不太完整,但娘亲说了,我那些不大完整的记忆丢了就丢了,并无甚大碍。半年后,我养好伤势就入宫侍奉罗熙左右,专宠至今。我眨了眨眼睛,仰面问他:“你说,我不记得什么了?”

    他沉默了许久,叹声道:“其实,你不记得也好。”

    我看他根本就是说不出来,这样奇怪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招惹,谁晓得他什么时候控制不住自己便会像饿狼一样的扑上来伤害我?

    我趁着他出神似乎有一隙放松,赶紧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转身就走,我脚步快得几乎就要跑起来,一面走,一面想:罗熙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还不来救我?这个怪人到底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

    我估摸走了应该也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才敢回过头去轻瞟一眼,发现那个叫沧泱的人居然一直跟在我后面,始终保持着一尺的距离。他目光一动不动的凝望追随着我,就像是在看着自己最珍视的宝贝,生怕被别人偷去一般。我与他素不相识,可他却总是以这种眼神盯着我,实在叫人害怕。

    谁能想到我会遇上这样的人,脚步不自觉的就更加快了些,要赶紧找到罗熙回宫去,不然就太危险了。

    还满口说我认识他,我怎么会认识这样可怕的人!

    我终于看到了人潮,紧走几步跟上,这才稍稍放心下来,随着人潮走应该是安全的。走了一会儿,回到茶肆门前时我就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门外头有侍卫把守着,我朝里面偷偷望了一眼,看见是罗熙一人坐在正中,面无表情,桌上的青瓷茶盏已成碎片,他脚边还跪着茶肆老板和白日里的那个说书先生,两人撑着身子的双臂似乎都在止不住的发颤,一声拍桌,纹花五福镶金玉楠木桌腿上似乎隐隐裂出了一跳极细的痕迹,有一股凛然的皇者之气扑面而来,“还知道回来!”

    我自然是会被发现的,因为罗熙对我太熟悉了,就如同我对他的熟悉一般,熟悉到除非你问我他有多少根头发我没数过以外,其它所有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不管是味道也好,还是声音也罢。若是味道,一里之外我都能闻出来是不是他。若是声音,一声叹息我就了解他心情究竟是好是坏。

    我幽幽叹出一口气,悄步走进去,左右瞧着他果真是生气了,推一推他肩,娇声软语道:“我刚刚迷路了。”

    罗熙抬起眼睫,目光从我面上扫过,神色些许松快下来,沉声道:“不认识路还非要乱跑!”语气愈加又急又切起来,忍不住继续朝我大声说:“若是你走丢了或是被什么心存不轨的人撸去了该如何是好?这些在你跟朕赌气时可曾有想过?”

    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他手腕微微向前一抖,薄薄的衣袖从我指尖轻轻滑过,人又往前踱了两步。

    我转了转眼珠,跑到他面前望着他,咬一咬嘴唇,语气娇嗔说:“都怪你,我差点都回不来了。”

    这法子我百用百灵,今天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忙扶住我的肩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看他面色担忧,心里虽然十分开心,但还是继续轻蹙眉头说:“你不知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怪人,”说着,不由的往门外探了一眼,生怕那个叫沧泱的人还跟着我,见茶肆门外空荡荡一片,才回过头来接着说道,“他一直跟着我,纠缠我,还说他认识我,我怎么可能认识这样一个怪人,我看他一定是得了失心疯认错了人,好在我后来甩掉了他。”

    罗熙“哦”了一声,指尖抚了抚我肩头上一绺垂落下来的发丝,“渺渺不用怕,朕在这里,没人可以伤害你的。”他一面说,一面帮我把头发细细梳卷在发鬓间插的那根水晶珍珠贝壳步摇上头。

    我点头,“今日这件事情想想真是后怕,不过就算我有错,可陛下也一样有错。”

    他笑对着我问:“朕有何错?”

    我扬眉道:“陛下就错在不该今日惹我生气。”

    他“嗯”了一声,朝我又走近一步,“这么说来,朕,的确有错。”

    我们两人的身子几乎已经紧紧贴在一起,我面上一热,忙往后退了一步,悄言嘟囔道:“陛下,还有人呢!”

    他扫视一圈,摆了摆手,众人退下。

    过了一会儿,茶肆空阔寂静无人,气氛一时有些凝重,我望着罗熙,小心翼翼开口问:“陛下,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啊?”

    他一把搂我入怀,“以后不许离开朕身边半步。”

    我垂眸,小声答道:“知道了。”

    他呼出的热气在我耳垂边来回穿梭,我往他身上蹭了蹭,他的声音低沉,是我喜欢的那种,“你知不知道方才找不到你半分人影时,朕有多着急?”

    我悄声说:“我知道,”停一停,又轻轻说,“见陛下连禁宫里的侍卫都找来了就知道陛下有多着急了。”

    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像是门外头挂着的一盏又一盏花灯悠然晃散出来的柔和光亮,“你知道就好,朕可不能失去你。”

    我浅浅笑道:“陛下不会失去我的,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我会永远陪在陛下身边……”话才说了一半我就停住了。

    罗熙摸了摸我的额头,低问:“怎么了?”

    我摇一摇头,“没什么。”

    他问道:“怎么不说了?”

    我低声回道:“怕陛下不爱听。”

    他软语道:“你说,朕爱听,你说什么朕都爱听,只要你在朕的身边。”

    我柔声道:“就怕陛下终有一日会腻我,烦我,有了新欢后就会把我拒之门外了。”

    他更紧了紧环着我的手臂,深重说:“不会的,”嘴边勾起浅浅的微笑,那样好看,那样温柔,“只要你在朕的身边。”

158 桃花依旧笑春风(3)

    总算安然回到宫中,罗熙陪着我走到婉仪殿前。远远的就望见里头烛火通亮照得竟如白昼,一颗本已经安定下来的心又恍然悬起,我侧头看一看罗熙,眉头不觉的就紧皱起来,“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抚了抚我的头顶,弯下身子好让嘴唇贴在我耳边,“走,”说着,他就拉着我的手朝里面走去,“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略往后缩了缩,“万一是太后……”

    他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笑着道:“你就这么怕太后?”我撅着嘴盯着他不说话,他笑叹一叹,又说:“放心,万事有朕。”

    我点头,随他慢慢走进去,心绪如画轴尚未拢起,便见秋思喜滋滋的迎了出来,朝我们行了礼,笑说道:“娘娘可回来了,奴婢们等了许久,都快等不及了呢!”

    我有些迷惑,看了一眼罗熙,又往殿里面瞅了瞅,问:“急什么?我不过和陛下去了一两个时辰而已,什么事情这样沉不住气?”

    秋思笑得合不拢嘴,眼睛拼命往罗熙那里瞟,想要给我暗示,“这事说起来还是陛下的心意好!”

    我盯了罗熙一眼,他面色倒是如常,并未看出什么异常,不过也是,在外头他何时能叫人看出一星半点的心思,若有心隐瞒我,我必定看不出来一丝端倪,“到底是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瞒着我吗?”

    他浅笑道:“不过是怕你一个人呆着发闷,特意寻个人来陪你几日罢了。”

    话音刚落,就见到湘湘穿了一身湛蓝色的翠罗长衫,内里衬着云雾烟草瓷花百褶裙,螺鬓梳得平滑高耸,其间插着一枝簇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在肩头摇曳熠熠,柳叶眉细长入鬓,不描而黛,面上皮肤白腻如凝脂,樱桃般的绛唇一抿,又如含朱丹,一颦一笑皆是动人心魂的。

    她满面笑意的走出来,先朝罗熙恭敬请安,起身后,又对着我行礼道:“昭仪娘娘万安,胡氏湘湘给娘娘请安。”

    我又惊又喜,忙把她扶起,含笑问:“你怎么来了?”

    湘湘瞟了瞟罗熙,拉过我,轻声说道:“是陛下把我召进宫来陪你的。”

    我扭头望着罗熙,满心里都是感动,没想到他这样为我考虑周全,颔下首,走近他身边低声道:“陛下……”

    他眉眼间灼灼神情宛如石榴花正开得烈艳,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指尖,“不过是小事一桩,就让你感动成这样就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众人,不由的面上一羞,只握拳在他胸口狠捶了一下,嗔道:“陛下,你今儿怎得这样不知避嫌。”

    他轻轻闷“哼”一声,把我的拳头一下握在手心包裹着,唇际靠近我额头,悄言道:“朕与渺渺说情话还需要避何嫌?”笑一笑,“朕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朕心只中意于你一人。”

    我微笑,推一推他,歪着头道:“时候不早了,今儿婉仪殿来了客人,自然是无法分身服侍陛下了。”

    湘湘刚想要说话,我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看我一眼,含笑退下。

    罗熙轻叹一声,“罢了,谁叫朕出了这个主意,”指尖在我鼻尖上轻点一下,“朕回御书房批奏折了,你早些休息。”

    我点头,他才转身,我忙拉住他,想一想,说:“陛下何不趁今晚去看看皇后娘娘。”

    罗熙打量着我,眉头紧锁,“朕的渺渺何时变得这样大方?”

    我抿了抿嘴,说:“将心比心,陛下该去看看皇后娘娘。”

    罗熙神色渐渐肃然下来,一会儿,平静道:“也好。”

    我忙道:“冬雪,送陛下出去。”

    冬雪答了一句:“是。”

    我望着罗熙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湘湘出声道:“娘娘既不情愿,这又是何必呢?”

    我回身对上湘湘那双晶莹灵动的有情目,强笑道:“没法子,口不对心罢了,在后宫里生活就是这样的,即便再不情愿也要适时的把他推出去,”含笑扫视着她,“有时,我真是羡慕你。“

    她眉心倏然一跳,头有些低垂下去,凄然道:“我有什么可羡慕的,不过是得到了人,却永远得不到他的心罢了。”

    一听这话,我更加仔细的打量了她半晌,眼睫低垂着,嘴角藏着一丝清冷,整个人又失去了几分风华,七魂在,六魄早无,没有生气得宛如寒冬里的枯枝一样,“你和容大人的感情竟无一点起色吗?”

    她摇头道:“容若的心一直都在那个人的身上,我一分都难以撼动。”眼中的凄苦神色又甚几分。

    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道:“那个天天在佛珠堂念经的公主如何能跟你相比,终归有一天容大人的心思会回到你身上的,毕竟你才是他明媒娶回家的正妻,”温和一笑,“而不论容大人多喜欢公主都好,但怎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湘湘点了点头,目光轻柔,对我道:“还好有渺渺你这样一个知己,不然我可能会被自己怄死。”

    我柔声道:“做什么要跟自己怄气呢,伤得可不是自己的身子?”

    湘湘蹙眉说:“我真是弄不懂,容若他怎么就对公主如此死心塌地,”叹着缓缓摇头,“都这么多年了,他对公主的情意心思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她用手指一圈一圈的绕着腰带上垂下的纱絮,“日日看在眼里,我怎么能不怄气?”

    我疑惑道:“都说公主当年和云南王世子伉俪情深,云南王世子死后,公主就为他在佛珠堂念经超度,再没见过任何人,容大人又怎会牵扯进公主的一段情网当中?”想了一会儿,我又轻轻问:“容大人莫不是一直都在单相思吗?”

    湘湘摇头说:“容若和公主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听说,容若和公主的确有一段情,可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好像那时陛下才刚刚登基不久,”耸了耸肩,“我那时并不认识容若,又怎会知晓内情?”

    我“嗯”了一声,叹道:“在之前居然还有这么多内情,只是可惜我也入宫不久,实在帮不到你,”又道,“要不要我去陛下那里帮你打探打探?”

    湘湘忙拉了拉我,道:“千万不要,”又悄言说,“这些事情其实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问:“为何?”

    她道:“皇家密辛怎能轻易叫人打听去,更叫人担心的是,有些事情若一旦触碰到,便无法预测到底会牵扯出多少桩已经尘封案子来,更无法知晓究竟会连累到多少人的生死。”

    我垂眸道:“也是,如果当真因为你我的私情而不小心引出了这些祸事,到时你我又焉能不为此而深深自责?”

    她恳切道:“就是这个话,所以娘娘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去打探已经过去的那些往事,我只想安安静静的过平淡日子。”

    我淡淡一笑,温言道:“我明白,那么你和容大人的感情又该怎么办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语气浅淡如夜空上的那一轮清月,“是我的就终归会是我的,不是我的强求也无用。”

    我笑道:“你现在怎得又能看得开了?”又玩笑说:“方才我看你那个凄切的样子,还以为你因情所困得魔怔了呢?”

    她轻嗔我一眼,“渺渺!我跟你说得都是心里话,你倒反过来打趣!”

    我笑问:“心里话是哪一句?”

    她娇怯得有些焦急,面庞涨的红红的,“都是!”

    我看着她,轻言道:“你还真是矛盾。”

    她摇头,“我的烦扰是真,但对此的无可奈何也是真,而最后除了看开也确然是没别的法子了。”

    我惊讶问:“然后你就真看开了?”

    她沉声道:“看开了。”

    我一笑,她也跟着笑,“那你还真厉害,可以去参禅了,”抿了抿唇,“如果换成是我,我肯定看不开也放不下。”

    湘湘笑起来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娘娘,你不会的,陛下那么宠爱你,怎会有与我一样的一天,绝不会的,你不知道建康城里多少世家女子正羡慕着娘娘呢!”

    我低头笑意弥漫,心里蓦地一软,仿佛被春日暖阳和煦轻晒一般温暖,“是么?你们都觉得陛下对我很好?”

    湘湘点头,“自然的。”

    秋思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可听了我这话,也忙陪笑答:“其它的奴婢不敢说,只这一件奴婢看在眼里可是真真的,陛下对娘娘的情意绝对世无其二,瑾月姑姑总说娘娘好福气,瑾月姑姑可是宫里的老人了,连她都这么说,还能有假?”

    我好奇问:“瑾月姑姑真是这么说得?”

    秋思睁大眼睛道:“奴婢怎敢骗娘娘?”

    我敛目想了想,“也是,”一会儿,又问,“冬雪送陛下怎得还没回来?”

    秋思道:“天太暗了,陛下身边又没公公领路,必是要掌灯到御书房才能回来的。”

    我“嗯”了一声,也没多言语,只执了湘湘的手进去。我刚脱下烟粉锦绣轻纱罗裙,准备洗漱,冬雪就回来了,交代说罗熙已经去了皇后娘娘的坤极殿。我面上忍着像是没什么波动,可心中早就黯然得只剩下一片凄凄了。而后,我和湘湘简单洗漱完毕,便同躺一处,通宵夜聊,互诉私话。秋思、冬雪静静陪站了半晌才轻悄的熄了灯火,仅柄着两盏琉璃烛灯退了出去。

159 桃花依旧笑春风(4)

    昨晚上我和湘湘因许久未见有好多话说,一聊起来就忘记了时辰,大约快三更时才睡着。烟翠色的蝉翼纱帘上映着一缕缕金灿灿的朝阳明媚而温柔,织绣的镂空细花筛着斑驳的淡黄,清风乍起,光色跳跃,搅起满地碎金翠玉,稠密绚丽。

    伴随着门的一声轻响,秋思悄步走进来,敛着呼吸声小心用兰花银雕镶宝石挂勾仔细牵起飘垂在地上的帷帐流苏,目光一流转,发现我已经醒来,便轻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该起了。”

    我点点头,撑着手臂坐起半身,又稍推了推里边还在睡着的湘湘,她发出一声娇音,掀开被子伸了个懒腰,才肯缓缓睁眼,“昨晚实在睡得太迟了。”

    我不禁笑,“宫中每日事情甚多,该起来了,你既进了宫来,就少不得要适应一下了。”

    她亦笑,“我都睡糊涂了,都忘记了现在人还在宫中呢,”揉一揉眼睛,“入宫前容若还再三交代过我说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我瞧了瞧秋思,见她也忍不住捂嘴笑,我忙轻瞪了她一眼,说:“你这小蹄子被我惯的越发没了规矩,尽知道在这里笑,还不赶快去准备着。”

    秋思含笑抿了抿嘴,低声道:“是。”

    我看着湘湘,轻轻摇头道:“你这发懒性子总归要改一改了,长此以往,断然不行,也多亏了大人一家包容于你,要换了别家可还了得,婆媳不要翻了天去?”

    湘湘淡淡一笑,“以前怎么不闹?”

    我忙好奇问:“竟闹过?那后来呢?”

    湘湘叹道:“自然是闹过的,一连教训了我三年才罢,后来我想着毕竟已为人妇,便不再是往日胡府里的惯养小姐,也把这性子收敛了一些,谁曾想,不到一年,家中公婆皆相继逝去,而容若平日里又不是一个处处计较的人,无长辈管束,我自然就被养得越发懒待了。”

    我笑叹道:“多亏你在阴曹地府时投胎了个好人家,让你自小衣食不愁的,再又嫁了个好人家,年年俸禄多少能养得起你些,若是你错投在贫苦人家,见你这样的,还不得把你买了换银子去方才能安心。”

    湘湘笑意在脸上洋溢开来,又在我臂上轻拍一下,“就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最是不能饶过人的。”

    我轻笑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轻叹一下,“还说容大人对你不好,依我看,好得没有十分却也有九分了,凭你这样,还要怎么待你才算好?”

    正说笑着,秋思就领着庄婕妤进来了,人还未走近,庄婕妤便已经带着笑吟吟的声音便先至耳边:“咱们昭仪娘娘好大的面子,一早起来就听说,陛下为了博红颜一笑竟把湘湘都请进宫里来了,”随即又是一笑,“谁不知道容大人和容夫人两人伉俪情深,鸳鸯双飞,也不知陛下怎得拆散这两人的?”

    我淡淡道:“不过是陛下见我终日惶惶,小惠恩泽罢了。”

    庄婕妤瞟我一眼道:“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场面话么?”

    我笑一笑,“我与姐姐自然是无须的,只是平日里说惯了,一下顺口话也就出来了,”秋思转过来帮我卷了卷袖子,再把用芙蓉花水拧过的帕子递到我面前来,我依势接过,一边擦了脸,一边笑看着庄婕妤满脸逗趣的样子,“还说呢,昨儿还跟我诉苦来着。”

    庄婕妤本就是个好热闹的,我话一说,立刻就起了十分兴趣,目光灼灼望着我问:“谁诉苦?”

    我扬了下眉毛,指了指正坐在镜子前被冬雪服侍着梳发的湘湘,“还有谁?”

    庄婕妤走过去,静静盯着镜子里的湘湘,不觉发起怔来,许久后,才缓过神来道:“好些日子未见湘湘妹妹,我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个伶俐丫头,说话逗的太后开心,还平白赏了她一件紫狐皮制的大氅,穿上真是好看极了,”停一停,又说,“如今出落得竟倒也如美人一般了,看着今日面色谁又能想得到当日的顽皮。”

    将近一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正是恰似一江春水伴着两岸香风缓缓流去不复返,昨日我见到湘湘的时候也和庄婕妤一样的有些恍如隔世般的怔忪感觉,那时湘湘还是个没长开的纯真女子,而今却出落得嫣然华贵,泽泽生蕴,就如同一颗在熠熠发光的珍珠,她时而散发出的凄清也好,婉然也好,活泼也好,全都像是点缀在这颗珍珠上的耀眼宝石,使之入眼愈加的耀目灼灼,仿佛能在世间散尽无上芳华。

    湘湘听言,轻轻鼓了鼓嘴,又幽幽夺下冬雪手里正在她发丝间柔柔滑动着的梳子,猛的起身跑到庄婕妤面前,横了她一眼,竖眉道:“难不成现在后宫里肆意胡说都不需领罚的吗?”

    反正我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淡淡笑道:“若当真是胡说,自然是要领罚的。”

    湘湘一背手,清了清嗓子道:“那就先给她来个二十板子尝尝滋味!”

    庄婕妤转身过来,笑着捏了捏湘湘的面腮,“你这小丫头到宫里来就安生些吧,到底还轮不到你做陛下的主,你以为皇宫中是跟家里一样可任你胡闹的?”

    湘湘一脸的不服气,昂着头说:“分明是你先来打趣我的。”

    庄婕妤假作无辜状,继续玩笑道:“我哪一句是打趣?哪一句说得不是实情?”

    湘湘与人相处时一向灵动嘴快,“我若是美人,那渺渺岂不是天仙下凡了?”

    我忙过去轻敲了她一下说:“说什么呢!”

    庄婕妤捂嘴望着我笑,“这话倒也不错。”

    湘湘又是一喜,说话也就彻底没了个把门的,“还有,方才说得什么伉俪情深,什么鸳鸯双飞,你这是来挖苦我的吗?”

    庄婕妤的目光掠过湘湘扫到我面上,里头透着一抹担忧神色。我立马明白缘由,忙拽住湘湘,嘱咐道:“你这话在皇宫里可不能口无遮拦的说,在我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千万不要再提起了。”

    湘湘轻蹙眉头问:“为什么?”顿一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为什么不能说?”

    我和庄婕妤对视一眼后,庄婕妤道:“宫里没有一处是不透风的墙,如果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了,可是要大做文章的,到那时,若一个弄不好,龙颜震怒,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湘湘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我低声道:“你这婚事可是陛下、太后指婚,你说你过得不幸福,这话不就是在打陛下和太后的脸吗?”

    湘湘面色一紧,连连点头道:“是了,对亏了两位姐姐,否则我肯定要闯大祸。”

    好容易收拾完,秋思、冬雪退出去了半晌,原是烹了鲜茶奉上来,三人坐下吃茶,庄婕妤拈着茶盖,似有心事,许久后,才道:“可去拜见过太后了?”

    湘湘闻言立即蹙起眉来,声音低低道:“我实在不想去。”

    庄婕妤牢牢盯着湘湘问:“为什么?”

    湘湘叹出一口气道:“我害怕,万一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怕是要连累家里人。”

    庄婕妤淡淡一笑,“好歹是长大了,终归知道怕了。”

    湘湘抿了一口茶,悄声说:“哪能还跟小时候一样不懂事,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况且,我还听说如今庄文太后性子愈加厉害了,哪有不怕的道理。”

    庄婕妤的眸子里似是拢了极淡的薄雾般,点头道:“这话不错,现在太后心思愈加严苛,实在叫人胆寒,有时遇上看不透的地方,就是我都有些害怕。”许久不语,只把目光无意一般的落在我面上。

    我微叹一声,“你又有什么可怕的,危险坎坷到底都还在我这儿呢!”

    湘湘好奇,“渺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庄婕妤蹙起眉来,“太后也不知什么原因就是总看不惯渺渺,十次请安有九次言语刁难,”摇一摇头,“许是陛下太宠着渺渺了,太后怕陛下无心政事,最后会弄得跟……”缓一缓,声音更加低,“跟先帝一样。”

    我赶紧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面上为难道:“不要胡说了。”

    庄婕妤轻叹道:“是,这话决意不能乱说,我们私下里听了也就罢了,”又想了想,“不过,我却觉得太后是多虑了,陛下怎会与先帝相同,以前陛下有四年时间未入后宫,据传闻说是为了一个女子,那时后宫人都十分担心自己日后前途,后来陛下亲征云南王府,回来后居然就什么都好了,后宫也入了,哪里跟传闻中先帝的萎靡景况有一丝相同?”

    我心里深以为然,但依然还是有些担心,“谁又知道陛下心里究竟还有没有那个女子。”

    庄婕妤道:“你这话傻了,如果陛下心里当真还有那女子,你又怎么会有如今这份荣耀隆宠在身?”

    湘湘一听,眉宇间浮现出浅浅的笑靥,“庄姐姐这话当真不错,渺渺,你这是杞人忧天。”

    我颔首,“或许是吧。”

    庄婕妤道:“什么或许是。就是。”

    我想一想,“尚还记得我刚入宫时,幸得你二人相救扶持,不然哪里还有我一分地位。”

    庄婕妤笑,“怎么也想不到那时你二人会一同入宫,两顶轿子,一前一后,一个是被择为妃,一个是承恩小住。更加想不到你二人竟会为了一支簪子争吵起来。”

    湘湘跟着笑道:“那时真是不打不相识,自小长大还没人敢像渺渺那样对我大声说话,据理力争的,那时我心中实在来气,一掌就把渺渺推到御花园旁边的池子里去了。”

    我道:“幸好庄姐姐路过叫人来救了我,又在太后和陛下面前帮我说话,我才逃过一劫,”叹一叹,“想来,那个时候太后对我的印象大概就不太好了吧。”

    庄婕妤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怪天意了。”

    湘湘忙对我道:“我还帮你顶了责罚,你怎么就忘了?”

    庄婕妤说:“那责罚本身就是你的。”

    湘湘道:“谁说的,”轻轻放下茶盏,“要不是我自己承认了那簪子是从地上捡的,原不是我的,我想,太后和陛下肯定就相信了那沈婕妤所编排的瞎话了。”

    我微笑,“是是是,多亏了有你们,你们对我的好,我自然不会忘记。”

    庄婕妤笑一笑,拨弄着茶盏盖子上的琉璃珠,默了许久,沉吟道:“我以为无论太后如何好歹都还是要见一见的,这是礼数,太后本就对渺渺意见颇大,更不能失了规矩。”

    我瞧了一眼湘湘,深以为然,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珐琅戒指上嵌刻的细腻花纹,“姐姐说得对,到底还是该见一见,陛下原就是为了我的一时开心才兴师动众的把湘湘接进宫来小住,不去沈婕妤又要说我仗着陛下恩宠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

    庄婕妤起身把湘湘发鬓间的簇金鸾凤戏珠簪子抽了出来,从我妆奁盒子中择了一支堆纱云雾缥缈合欢花细钿簪子插在湘湘鬓发间隐隐生光,却又不夺目,“太后如今喜欢素净些的家常装饰,利落精神就好,别太出挑刻意,落了口实。”

    我笑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到。”

    庄婕妤说:“我也不过是在这后宫中比你多待了几年罢了。”

    而后,我搀着庄婕妤同行,领着湘湘往太后的慈宁宫中去。冬雪和秋思一如既往的跟在后头。庄文太后才用过早膳在跟沈婕妤说话,见我和庄婕妤进来请安,微微敛目道:“难得你们有孝心都凑到一块儿来了,”不由看着湘湘,问,“蒙昭仪,你身后那丫头看着倒眼生,但模样却好,不像是一直伺候你的。”

    庄婕妤笑盈盈道:“也难怪太后不认得了,快一年未见,湘湘妹妹出落得更加精致,宛如美人一般的。”

    太后甚为惊讶,兴头愈浓,“原来你就是一年前跟蒙昭仪一同入宫说话逗得我乐得肚子疼的那个胡家女儿胡湘湘,”又道,“快上前来给我好好看看。”

    我悄悄拽了拽湘湘的衣角,湘湘上前去请安,我道:“妹妹昨日就进宫了,陛下见我终日百无聊赖就想到妹妹灵动有趣,跟我又熟识,才让她进宫来稍陪我几日。”

    太后拉着湘湘的手细细瞧着,看上去着实喜欢的样子,“要不我说呢,容家那儿子还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可怜见的做夫人,”又对着湘湘说,“若不是你早许了容家,我还真是想把你这孩子接到宫里来长久住着。”

    湘湘拘谨道:“湘湘命薄,还是没这个福气。”

    太后含笑问道:“你爹可好?”

    湘湘回道:“爹性子懒散,又没什么能力,只能赋个闲差,不过娘亲总说,这样最好,平静日子里知足才是长乐之法,倒也是落个清闲。”

    太后点点头,只拉着湘湘的手看,面上不免露出几分惋惜。沈婕妤也跟着笑,“妹妹长相叫人看着欢喜,以往活泼的性子现又添了几分沉静,难怪太后喜欢,就连我看着也觉得喜欢。”

    沈婕妤一身青色春梅蜀锦袍子,淡雅秀丽,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说话时颊边微现梨涡,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太后若是喜欢就多留湘湘妹妹在宫中住些日子吧。”

    太后微微颔首,朝着湘湘问:“丫头,你觉得呢?”

    沈婕妤微笑,“太后留妹妹,妹妹怎会不愿意?”

    太后笑道:“终归也是有人家的了,终归还是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湘湘遇事倒也算不娇不怯,轻唤了一声“太后”又伶俐道:“若太后挽留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太后发话依着宫里的规矩,我定是要搬住处的,一人独居一殿,虽是好,却又太过张扬,我原就是陛下请入宫来陪昭仪姐姐说话的,而且我近来又喜欢清静,就让我伴在姐姐的婉仪宫陪着,不麻烦挪地方了,好不好?”

    太后嘴边的笑容渐渐凝住了,恍然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又笑起来,“好,你难得进宫一趟,就依着你。”

    湘湘行礼,轻轻道:“多谢太后。”

    太后微微点头,转脸对我道:“你这个湘湘妹妹还是年幼时的样子,就喜欢黏着你,你一定要好生照看着,万不能亏待了她。”

    我身子微微前倾,陪笑道:“是,我明白。”

    太后轻轻叹息一声,靠在手边锦绣软枕上,望着案几上一盆清脂的白玉兰花暗暗出神,“果真是不一样的性子,才相互吸引得紧。”

    我心里已然猜到几分意思,但也不能点破,只笑道:“湘湘妹妹的性子比我好多了。”

    太后含着一丝笑道:“湘湘性子终究算是活泼,她虽说喜欢清静,但也不能太过委屈憋闷了她,没事就带着她四处转转看看。”

    我笑吟吟道:“自然是不能委屈的,我想妹妹说喜欢清静是不想总是撞上陛下礼节繁琐,我早已经叫人为妹妹把左偏殿的翠竹堂收拾出来了,那里安静,杂人也不多,不会污着妹妹的。”

    庄婕妤浅笑道:“那翠竹堂最精巧之处还不在此。”

    太后讶然道:“哦?”

    庄婕妤颔首道:“翠竹堂虽是安静,却有一条小道可直通御花园牡丹一处,赏花游玩极为方便,不用如别处一般需绕路而行。”

    沈婕妤剥了个蜜桔送到太后手中,“看来陛下当真宠爱蒙昭仪,我都不知道婉仪殿还有这个巧宗,怪不得当初陛下一定要把婉仪殿替蒙昭仪留着。”

    太后瞧了一眼蒙昭仪,“你如今眼界怎也变得这样窄,只要皇帝喜欢,婉仪殿一巧宗又算得了什么。”

    我才发觉,今儿竟没见到随侍的瑾月姑姑,便好奇出口一问:“太后,今儿怎么不见瑾月姑姑?”

    太后嘴角轻轻一引,“你找瑾月有事?”

    我忙摇头,“无事,我就是有些好奇罢了。”

    太后颔首,“既无事,有些与自己不相干的话就不必多问。”

    我点头,“是。”

160 蝶花交相错(1)

    又闲聊了一刻,终是告退了出来,郁郁葱葱的绿植一眼望过去着实叫人感到神清气爽,就像一大块未经雕琢的碧玉翡翠那般晶莹剔透。

    庄婕妤沉沉的呼出一口气来,“还好还好,今日太后没有多加为难于你,方才湘湘说不想挪住处时,我看到太后脸色霎时一阵铁青,心里还道了句不好,幸而后来太后面色转圜过来,没有怪罪。”

    一路走至玉带苑,彼时满苑日光正好,风气和暖宜人,打眼就瞧见有几只五颜六色的蝴蝶,姿态轻盈,在娇艳的花丛中翩翩翻飞,穿梭往来。

    刚要出声,衣袖就被湘湘向下拉了拉,我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是在示意我噤声,我轻轻一笑,自是没有开口。她随即朝我投来一道盎然而感激的目光,再就追在蝴蝶后面用双手胡乱扑着,不知不觉的就越扑越远。我瞧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不觉一声叹息,“太后今日给足了湘湘面子,不过是因为陛下于二十三年初登基时,胡寺卿站对了阵营帮了陛下一把罢了。”

    庄婕妤点头,“所谓天家恩泽庇佑,说白了也就是一份于陛下来说要慢慢还的人情而已,”她随手摘了一枝身旁的洁白的栀子花,凑到鼻尖闻一闻,“就如你我选秀得以入宫伺候陛陪伴下左右,再如你我现今坐稳了的这个位分,哪一桩,哪一件没有勾连着当年母家的胜负抉择?不过都是陛下还当年夺位那份人情的手段。”

    我淡淡一笑,“姐姐这话说得差矣。即便是我,也不敢说现在的位分是坐稳了的,世事多变,前朝局势更是波诡云谲,不仅仅是当年,现在母家的兴衰荣辱何尝不是一样牵连着你我的生死,”又轻轻一叹,“不得不说胡寺卿实在是有远见之人,天下太平时,其实急流勇退,明哲保身,韬光养晦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掺杂眼前的许多明争暗斗,才是能保全一家平安的唯一方法。”

    庄婕妤苦笑了笑,“是啊,看着湘湘面上的笑容才觉得真正的快乐仿佛已经是离我很遥远的东西,再看看后宫中人,谁又能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轻轻牵引一笑,淡然道:“你我都晓得,在这宫中时日越待得长久,就越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又何况是笑,就是哭,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正说着,却见前头一抹鹅黄色从纵横交错的枝钗间一闪而过,后面跟着的几名宫女皆低眉敛目,看这身边人谨慎小心,不敢动一点声色的架势,想来那抹影子必是冯淑仪,除了她,这后宫中也无人管束身边宫女管束得如此严苛,待走得近了,一下便看清了她此刻微微惊惶的面容,她一定也是惶然见到我也在,避之不及,神色一瞬的失措,但很快就缓了过来,蹁跹上前,屈膝道:“妹妹给姐姐请安了。”

    我浅浅一笑,望着她道:“冯淑仪,起来吧,不必多礼。”

    湘湘一听到“冯淑仪”三个字,立马小跑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端详了她许久,笑得清浅,脆声道:“都说南梁后宫里除了昭仪姐姐,就属冯淑仪最是倾国倾城,如今一看,觉得外面传言不实,大抵也不过如此。”

    我虽知湘湘说话一向心直口快,但也没想到她竟这般一分城府也无,不觉心里一惊,忙拉过她道:“湘湘!”又对着冯淑仪一欠身,“湘湘妹妹年纪小,说话不周全,还望冯淑仪不要与她计较。”

    冯淑仪脸色早已青白,身子一怔,冷言道:“姐姐说话,妹妹自然不敢计较,”又细细打量了湘湘两眼,“我道是谁,原是嫁入容家那个不得宠的胡湘湘,我听人说仗着家里几分权势硬生生的占了容夫人这个名号整整四年时间,终还是有名无实罢了,”轻轻一叹,“只可惜到了如今以往母家的那份淡薄权势也消散如烟了。”目光死死盯在湘湘身上,似是要剜出一个血窟窿来才甘心。

    湘湘即便带着几分怒意却也被冯淑仪的话哄住生出来的九分羞愧压了下去,失声道:“这是我夫妻之间的事情,又与你何干?”

    冯淑仪嘴角的笑意渐深,“人人皆晓得,成婚男女行了合卺礼才算得是夫妻,可据我所知,容大人好似还未碰过妹妹一根手指头?”

    湘湘羞得面上通红,再无话可说。我总不能叫湘湘入宫受这样大的委屈,便道:“我和妹妹长久居于深宫之中,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又怎是我们这些外人能知晓的?”

    冯淑仪笑得花枝招展,容色愈发得意,“姐姐说得对,妹妹不过是听信外面那些在坊间的沸沸传言罢了,不过,若不是真的,如此不好的传言容大人竟还让之留在市井之间传得这样甚嚣尘上,扇到我们这些人的耳朵里,还以为容大人心里对湘湘妹妹一点情意也无呢!”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却也没什么的,依着容大人如今的权势地位一时想要肃清这些传言也是简单,湘湘妹妹不必过于在意。”

    冯淑仪还在得意时,只听到“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毫不留情的扇在了她脸上,讶异一看正是满面忿忿不平的庄婕妤挺身出来。我大惊,委实想不通平日里端庄贤淑事事思虑周全的庄婕妤,今日怎会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情。

    冯淑仪霎时发怒,但也没立时还手,只是手指着庄婕妤发难道:“凭你一个小小的婕妤竟也敢掌捆于我,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

    我倒希望冯淑仪当场还一巴掌回去,可她并不是这样愚钝的人,晓得这么做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淑仪这是还要去慈宁宫请安吗?”我又婉然笑一笑,“我们方才从慈宁宫出来,太后今儿心情不错,看着湘湘妹妹很是投缘呢!”

    冯淑仪瞪住我道:“这后宫中向来都是循规蹈矩,容不得一丝僭越,而今,庄婕妤以下犯上,恐怕是跟着昭仪娘娘时日久了,学会了上行下效吧!”

    我想一想,“淑仪这话可是说得有些过了,若说上行下效,这上行指的又是谁呢?”假装忖度的样子,一会儿,我出口道:“冯淑仪指的难不成是陛下于我的一些恩典?若非不是陛下,我便也实在想不出淑仪这话的意思,不如淑仪与我说一说这话里的道理?”

    冯淑仪深吸一口气,面色厉荏道:“不管怎么说,庄婕妤素来与姐姐交好,如今因这两句话不合就这般僭越掌捆于我,若是姐姐不给我个公道,那我就只好依着章法办事了。”

    我盈盈一笑道:“妹妹息怒,这事本就是庄婕妤做得不对,我自然不会包庇于她。但若是依着章法左右也不过就是要了她一条命,于妹妹来说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妹妹容我救了庄婕妤一命,不要把事情闹大,妹妹还可提出一个交换的要求,于妹妹来说也是能得好处的,妹妹觉得呢?”

    冯淑仪敛目考虑了一会儿,应声道:“好,此事我就暂且咽了下去,就是不知道我的条件姐姐能否满足于我?”

    我淡淡笑道:“我既说了,只要我能做到的,就绝计不会反悔,冯淑仪应是知道我的脾性的。”

    冯淑仪目光在我身上逡巡道:“我见着姐姐向来说话算话,我今日才信姐姐一分。”

    我点头,“这样就好。”

    冯淑仪朝我轻轻一笑,心里似已有见地,却没有即刻明言,只是将修手一伸,后头的两名宫女便上来小心扶着她,往慈宁宫的方向一步一摇的去了。

    我望着冯淑仪的背影,不由深深一叹,“此事终归是妥善了。”

    庄婕妤面上神色愧然,“都是我不好,一时冲动,还连累了你应了她一个条件,说不好以后一段日子还要受她摆布。”

    我摇一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我不明白你一向端庄周全,今日怎会这样不计后果的出手打她?”

    庄婕妤黯然一笑道:“再端庄周全之人也总有冲动的时候。”

    我微微一叹,是啊,再端庄周全之人也总有冲动的时候,只是没触碰到心底里的那片逆鳞罢了,也不知冯淑仪方才的哪句话无意间激怒了一向性子温和的庄婕妤。

    湘湘尚还红着脸,“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我微笑拉过悲切凄然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湘湘,吟吟逍遥道:“想来是无事的,不用担心,这后宫妃嫔里除了皇后娘娘以外,还有谁能拿我怎么样的?”

    庄婕妤深深一笑,“好在皇后娘娘却是一个不愿与人结怨好相处的。”

    我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湘湘身上拂过,“你更加不要太过在意冯淑仪方才的话,她那是故意乱说的。”

    湘湘摇头,“她不是乱说的,她说的都是真的,”眼中迸出幽暗的光芒,含着几分倔意,几分通透,“即便容若可以很轻易的肃清那些传言,他也是不愿意去做的。”

    我温言道:“其实传言都是一传十,十传百,想要肃清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容大人总不好以公徇私的来解决此事。你若是将这些话果真往心里去了,那才是钻了牛角尖。”

    湘湘轻声道:“渺渺,其实你不用安慰我,很多事情我也能看的明白,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罢了。冯淑仪方才的话不过是一棒子把我从自己营造的梦境中敲醒了。”

    庄婕妤问:“可是没道理啊,为何容大人不愿意去肃清这些传言呢?难不成还有人自己毁自己的名声吗?”

    湘湘语气郑重又凄然,道:“因为那些话都是真的。”

    庄婕妤身子微微一颤,鬓发间一枝小小的珍珠嵌碎玉珠钗上垂着的晶花短钿栗栗抖动,失色道:“什么?!这怎么可能?!”一脸不敢置信,又摇头说:“你们不是陛下和太后的赐婚吗?”

    湘湘低声道:“是。”

    庄婕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疑惑问:“那么你们是如何逃过检验素帕那一关的?”

    湘湘垂眸道:“他割了自己的手腕……”

    我见湘湘面色愈加难看,遂凝眉低喝道:“这事说来话长,还是不要再讲了!”

161 蝶花交相错(2)

    还未进婉仪殿,冬雪就已脚步匆匆的迎了出来,恍然见到湘湘一脸窘迫凄苦的样子,不免语气焦急问:“娘娘,夫人这是怎么了?”

    连冬雪都能看出几分情绪来,我心下随之一叹,转过头去扫了湘湘一眼,才轻声道:“没什么,夫人有些乏了,要进去休息一下。”

    湘湘抬眸凝望了我一眼,一会儿,低声回:“是,我很累了,想先进去休息一会儿。”

    我微微一笑,道:“好,让冬雪陪着你。”

    湘湘轻点了点头后,就回身一路小跑进去,很快没了身影。

    庄婕妤神色里浮现已然出一抹明显的困惑,就像一团薄薄的云雾缥缈笼罩在她面上,踌躇许久后,不由的缓缓出声道:“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实在不舒服,定要问个究竟来才好。”

    我点头道:“我明白,”过了会儿,又叹道,“我们进去说。”

    庄婕妤摆摆手道:“不好,湘湘刚刚才进去,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若在婉仪殿里我们谈论的声音不小心被她听去了,岂不是要她更难过,我们就在近处一面慢慢散步,一面慢慢说。”

    我想一想,“还是你考虑的周到。”

    风是柔和的,带着一股迷人的温暖和煦,从两颊轻轻拂过,悠悠扬起耳边垂下的鬓发,绵软得如同蝉翼,柔弱的花枝似乎也在极力的吸取着尘世气息,随时准备着宛如蝴蝶破茧般的冲破泥土掩埋,尽力拥抱着阳光的温度。

    在这样的季节里,徜徉在点墨花叶的诗情画意中,何其洒脱,何其潇洒!

    我垂了垂眸,出声问:“你是想知道当年湘湘和容大人成亲的一些事情吧?”

    庄婕妤轻蹙眉梢,“是,”又道,“我实在好奇他们当时可是陛下、太后赐婚,如何能逃得过陛下和太后的眼睛,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繁琐又苛刻的礼节程序,当时太后可是派了身边的瑾月姑姑去操持的,说是帮忙操持,实际上不就是派双眼睛去盯着吗?”

    我深吸一口气,“说实在的,诸多细节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毕竟我和你一样,并未曾有幸赶上真正去见识过,只是听湘湘之前说起这事,我一开始知道知道时,也十分惊讶,但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倒也觉得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庄婕妤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抿了抿唇,道:“据说当时成亲第二日湘湘和容大人一道进宫谢恩,奉上的素帕上的确有血,只是那血并非湘湘的,而是容大人用匕首割破了手腕取的血。”

    庄婕妤思索了一下,说:“确有耳闻说在民间这个法子都快被用烂了,”不免笑一笑,“没想到湘湘竟也会同意用如此铤而走险的法子。”

    我笑道:“法子烂也好,铤而走险也好,只要有用就成,不是吗?”

    庄婕妤问:“但湘湘怎会同意?”

    我苦笑道:“她不同意又能怎样?”摇一摇头,“这种事儿岂是只一方想就能成的?”又想了想,继续说:“她若坚持,一来有辱她自己的身份。二来,会叫容大人更加厌烦她罢了。她又不傻。”

    庄婕妤点头说:“这话倒是不错,”又问,“可是太后又怎会看不出?即便太后看不出那素帕的乾坤,那瑾月姑姑是太后派去的人,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湘湘和容大人到底有没有行合卺礼?”

    我轻笑道:“我想这个道理应该就要从容大人和公主的那份传言说起了。”

    庄婕妤目光一亮,小声道:“难不成容大人和那公主真的曾经在一起过?”

    我问:“我不知道是因为入宫太晚,你怎么会也不知道这事?”又泄下气来,“我本来还想问问你呢!”

    庄婕妤落寞道:“我入宫虽比你早些,却也早不了多少,我入宫时,正是公主出嫁前夕,只是一直有这种传言,但也并未见过公主和那容大人有什么交集。”

    我看着庄婕妤道:“虽说这事并没有被人抓到过什么把柄,但我总觉得没有空穴来风的传言。”

    她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顿一顿,“是陛下和太后把这事压下来了?”

    我点头,“我听说太后最是宠爱这个小公主,许是太后为了保住公主清白名节把这事情给掩埋下去了。”

    庄婕妤“嗯”了一声,“你说得对,”垂头思虑一会儿,“所以才会赐婚湘湘和容大人,实际上的意图并非成全,而是要断绝了公主念头。”

    我轻哂,“因而太后和陛下并不在意湘湘和容大人是否真的同床共枕,只是想做个样子给公主看,给天下人看罢了。”

    庄婕妤语气不屑道:“湘湘不过是太后给那个公主断绝念想的一颗棋子,”话语间怒意渐起,“湘湘这样美好的女子,难道就没有资格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我叹气道:“这世道本就是祸福相依的,百姓看上去这是皇家给湘湘的恩惠,可实际上是拿湘湘的幸福来换取公主的回心转意,现在湘湘看上去虽是不如意,但谁也说不好以后容大人会不会爱上湘湘呢?”

    庄婕妤言辞激烈道:“可公主才是容大人的心上人!”

    我笑道:“那后来公主嫁入云南王府不也爱上了云南王世子?”

    庄婕妤叹说:“公主真是好命,容大人已经算的上是俊俏郎君了吧,但听说那云南王世子可比容大人还要俊俏潇洒一些,就是换成你我,你敢说一定不会对这样的男子动心吗?”

    我瞅了她一眼,道:“我可不会,我也不愿,在我看来一生得一人心足矣,”轻轻一叹,“你以为公主是好当的吗?”

    庄婕妤玩笑道:“我要是投胎时能选,我一定选择当公主。”

    我笑道:“公主虽是在生活上比我们得意一些,自由一些,但是却永远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也永远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路,弄不好还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夫君惨死在自己哥哥的刀下,之后又要被逼着嫁给他人做妇,公主何曾不是皇权之下的一个傀儡,换成是你,你真的可以忍受这些难当的撕心裂肺之痛?”

    庄婕妤面色有些发白,“真的么?”又咬了咬嘴唇,连连摇头,“那我还是不要了。”

    我悄声说:“自然是真的,你不知道吗?”

    庄婕妤道:“我只是听说云南王世子犯了事才被……处死的。”

    我轻笑,“云南王一直是陛下的心腹大患,想要除之后快,你觉得陛下会容许云南王世子好好的活着然后再承袭云南王的爵位吗?”

    庄婕妤垂头沉默,不再言语。

    我向庄婕妤告辞后,因心里挂念着湘湘,疾步回到婉仪殿,才至大门外,便见冬雪正在前头满面焦急的左右踱步,一头细汗。我走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冬雪看到我回来了,忙拽住我说:“娘娘,你终于回来了,方才夫人跑进去却把奴婢关在房门外头,也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后来奴婢们听到门里头发出一声响,就也顾不得礼节闯进门去方看到夫人已经悬梁自尽了。”

    我头皮一麻,心中惶恐,张嘴缓了一会儿,噎了许久的话才可仓惶问出口:“夫人可有事?”

    冬雪扶住我,“娘娘放心,幸而奴婢们进去的快,已经救下来了,夫人正在里头休息,只是看上去情绪不佳。”

    我点头,心里又是急又是痛,抬脚就要往翠竹堂去,冬雪看了看我的脸色,拦住我道:“娘娘,先别进去,奴婢知道娘娘心里着急,但是现在夫人看上去应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

    我一面走,一面蹙眉道:“她这样不爱惜自己,我又怎能不说,”一会儿,又叹出一口气来,扶了扶额,“罢了。”

    冬雪跟在我身侧,道:“也是正好御医过来给娘娘送补品,娘娘不在,又撞上了夫人的事,巧合的很,否则再去御医院请还不知道要拖到何时呢!”

    我人停驻在翠竹堂外头,隔着云翳窗纱看到湘湘坐在床上难过的抽泣,心里也跟着不好受起来,连声叹气。冬雪疑惑问:“夫人方才出去还好好的,怎得回来就成这副模样了?”

    我敛眉沉声道:“还不是因为在慈宁宫外遇上了冯淑仪。”

    冬雪依旧不解,“遇上冯淑仪怎么了?难不成她还能针对从无碰过面的夫人?”

    我恨笑,“还不是见到湘湘与我在一处,湘湘又说了一句她不怎么爱听的话,”不免痛惜湘湘,“冯淑仪一听就不开心了,便说话都不会好好说了,专挑刺人心的话来羞辱湘湘,好在庄婕妤那一巴掌也算是给了她个教训。”

    冬雪讶异,“庄婕妤一向沉稳周全,不像是会容易冲动的人。”

    我呼出一口气,轻笑一笑,“再周全的人也总会有冲动管不住自己的时候。”

    冬雪点头,婉然说:“分明不是夫人的错,夫人何苦要惩罚自己,真是不值得。”

    没料到,湘湘已经从门内一步踏了出来,“的确不值得!”

    冬雪忙行礼。我朝她走过去,轻嗔道:“你怎么这样糊涂?”

    湘湘满面哀伤凄切仿佛愁云惨雾密布,“渺渺,是我错了,我后悔了,可是我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着实难过。”说着,她眼眶中晶莹的泪水就夺目而出。

    我轻叹一声,抬袖为她擦一擦,道:“怎么像小孩子似的这样爱哭,难道在自家府邸里也是这样的吗?”

    湘湘含泪,说话时声音颤颤的,“在家里我都是在没人处偷偷哭,”惨淡一笑,摇一摇头,鬓髻上插着的一支珍珠流苏左右晃动,丁零作响,“从成亲到现在也有三年多了,容若却从未对我动过什么心思,说好听了,是相敬如宾,实际上所有的关怀交代都并非出于爱意,不过都是个形式罢了,吵过也闹过,但时至今日他也没休了我,纵然千般心酸,万般悲切,我又还有什么立场在家里时时日日的呜咽哭泣呢?”

    湘湘这么一说,我心里便更加明了,轻声安慰道:“世上这么多夫妻,哪能每一对都如胶似漆恩爱异常呢?”目光逡巡在湘湘面上,“其实有的时候夫妻之间能够相敬如宾也已经不错了。笔墨丹青的日子不一定比不过相濡以沫。”

    湘湘凄然道:“渺渺,你也说了,是不错,不是很好。”

    周遭忽然沉静似水,落日时投出来的橘黄光线昏暗如飘着一层薄薄的云翳,始终挥之不去,我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那你就去改变他,去温暖他,去感动他。”

    湘湘面色惨白,一身月白色的寝衣衬得她更加清冷,“我温暖不了他,更无法感动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释放道,“他根本就不需要我!”说时,眼泪哗哗直淌。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所以,你就因为他不需要你就想到了死?”

    湘湘点头,一语一句都是那么触耳惊心,“是,他不需要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叫人羞辱吗?”

    我听着这话,着实怒火攻心,瞪着她,低喝道:“如果你死了能让他从此爱上你,能让羞辱你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我绝不拦你!但是可以吗?你分明知道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你还要这么做,你究竟是想要他一生愧疚,还是要我更添一分罪孽?你说你爱他,可是如果他为你今日的冲动而永远活在愧疚当中,你在阴曹地府就能安心吗?”歇了歇,又道:“没有容大人,你的生命就果真没有意义了吗?你别忘了,你还有爹娘,你还有知己朋友!”

    湘湘身子一颤抖,踉跄两步“咣当”一声跌靠在门框上,眼泪更胜,盈满了眼眶,眼珠轻轻一转,泪水已经滚落下来,啜泣得犹如一只受伤的白兔,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惜。

    她无力道:“渺渺,我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

    我静了静心,压着声音道:“湘湘,感情被夹诸于皇权之上是可怜悲哀,但是面对这样处境的又何曾止你一人,我是,庄婕妤也是,后宫中人都是,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那后宫里的人早就死绝了,遇事不能只知道一味逃避哭泣自怜自艾,一时的昏聩而不自知是可以原谅的,但之后必定要重新站起来,为人一世千万不能失了志气,你若再行伤害自己之事,便谁也救不了你,或许有人会为你的坎坷情路而为你惋惜一阵子,一段时间后,你依旧很快会被世间多数人忘记,唯一伤心的只有那些爱你的人。”

    湘湘终于抑制住喉头的抽泣哽咽,眼中的目光像是被浓雾罩住,无尽的悲伤、委屈、愧疚交织在一起愈加浓厚,她牢牢反抓住我的胳膊,滚烫的温度灼热着我的手臂,霎时,她嗓子里爆发出一声痛苦的悲号,脸靠在我肩上释放大哭不止,“为什么?”

    我抚着她的背脊因为呜咽而上下起伏,也跟着默默垂了两行清泪,推人及己,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罗熙后宫佳丽三千,却单单只待我极好。而我的心里也是有罗熙的。

    又叹息皇权筹谋之下断送了多少有情人双双热烈而真挚为对方的一颗心,又断送了多少纯情无辜女子原本可以选择自己去被人疼爱的机会,怕是无人能数的清了。

    我温言道:“人心都是肉做的,没人是石头,你做了多少,他是能感受到的,你如今可以想通了,回去后言语间就为他多考虑一点,生活上多做一些温暖人心的事儿,你的这份痴心,总会有回报的,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湘湘咬一咬嘴唇,“我明白,只是……”

    我望着她,“你还是放不下身段面子吗?”

    她低头,“我以前从未为别人做过,如今也不知该从何做起?”

    我安静道:“你若当真想做,就一定知道该怎样去做,可你若还是想逃避,甚至想放弃自己的性命,你若觉得能对得起你的爹娘,能对得起真心待你好的人,你就去做,我不会再拦你。”

    湘湘抬眸盯着我,里头似是有几分自责,有几分悔恨,“许是自小陪着家里人看那公子小姐的戏本就以为世间所有的男欢女爱皆应是这般一眼万年顺理成当的,却没想过,事实上还会有如此多的波折。”

    我沉声道:“那只是戏本而已,事实上,哪个人的感情不是百炼成钢,特别是像你我这样出身的人。”

    忆及过去,湘湘悲哀神色下更是浮出一抹沉醉颜色,“那时,虽是陛下和太后赐婚,但他也并未拒绝,仅仅定亲时的一面之缘,他倜傥如琼枝玉树,我便芳心暗许,自然以为他对我的感觉也是这般,可是嫁进去我才发现,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样美好。”

    我微笑道:“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想来你那时心里就不好过吧。”

    她凄苦窘迫道:“再不好过也熬过来了,无论容若怎样待我为无物都好,只是我忍不了别的不相干的人也给我脸色看,也拿此事嘲讽我。”

    我道:“事实如此,他人说得也不过实情而已,所以,你要在意的并不是他人说什么,而是你自己的日子,你今日会如此在意他人的话语,也正是因为那话正中下怀,若是你自己日子过得好,他人说什么又与你什么相干,你根本不会在乎,只会一笑了之。”

    她眼圈微红,样子又要哭泣,“他竟连这点子流言蜚语都不愿意为我压。”

    我死死看着她,说:“你竟还在意方才冯淑仪的话?”

    湘湘凄色道:“她说得对,我如何能不在意?”

    我目光瞥向别处,旁边一株杜鹃开得倒好,粉色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不由幽幽出声道:“容大人愿不愿意为你想法子去做是他的事,而你愿不愿意为他付出是你的事,就看谁能先迈出这一步,若你不迈,你们恐怕就要这样互相折磨着过一辈子了,虽共住一屋之檐下,却是最熟悉的陌路人。”

    湘湘点头,“你的道理,我明白。”

    我望着湘湘秋眸晶晶,她自小虽是娇宠,却也不至于遇上什么事都如今日这般崩溃,不过是冯淑仪正好择了她心中最大的急痛之事添油加醋的抨击于她才致当下结果。

    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杀人不见血,若湘湘今日没被拦住,在我婉仪殿自杀,我必要赔上一条命,就算陛下再宠我,也是凶多吉少的,一箭双雕之计,甚是精妙,也不觉的心脏暗暗一抽搐,沈婕妤虽然为人讨厌,但我最大最可怕的对手依然还是冯淑仪,日前也不是没领教过她的手段,但今日仅凭着三两句话就能让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按照她的想法去了断性命,也实在是让我不得不震惊。

    她究竟有多大的势力依靠,又究竟能得到多少精准的秘密消息。无人知晓。

162 蝶花交相错(3)

    晨起梳妆后,依例要往坤极殿请安,我到时,后宫女眷几乎全部都已经到齐,打眼一扫,只有沈婕妤尚未到达。雕梁画栋的宫殿中,皇后掀开金丝帘幕迤逦而来,被左右两名宫女扶着缓缓坐于凤仪之上,淡淡问道:“妹妹可都来了?”

    庄婕妤颔首微笑道:“沈婕妤也不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才耽搁了请安。”

    皇后身上穿着一件很是家常朴素的浅紫暗牡丹银丝花罗衫裙,衣襟上绣着小巧的紫苏花叶,倒显得老成持重,却与她本身气质并不相衬。

    皇后面上笑容温和,举手投足间让人宛如春风拂面,轻抬手指一指近侧的牡丹青鸾彩鸟九天纹木雕花椅,“蒙昭仪,入坐吧。”我抿唇一笑,端然入座,冯淑仪、庄婕妤分别按位次坐在左右两侧,下首留了个空处给沈婕妤。

    才拉了两句家常,冯淑仪嫣然一笑,朝我道:“听说昨儿容夫人在姐姐的婉仪宫悬梁自缢了?”

    我稍稍垂眸,含笑道:“冯淑仪消息竟如此灵通,后宫怕是无人能与冯淑仪相比。”

    冯淑仪看着袖口合欢花细密的金色针脚,尖尖十指捋了捋额前的一抹碎发,轻描淡写说:“我本在后宫就是一闲人而已,不过无聊时听听闲话罢了。”

    皇后身子极细微的一震,“容夫人?”

    我敛目,回道:“就是胡氏湘湘,自小与我,与庄婕妤一起长大,情分甚笃,陛下几日前召湘湘进来陪伴我两日。”

    皇后轻轻“哦”了一声,蹙起的眉头似悠远烟霭浮重的小山丘,“既如此,冯淑仪何以说在婉仪殿自缢?”

    我余光见冯淑仪唇角边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有一团浅薄的怒意萦绕,缓了缓,轻言道:“娘娘不必为此而忧心,昨日湘湘妹妹不过是念及家人,忽生感怀之心,觉得自己作为家中独女却未曾尽过一日孝道便嫁做人妇,一时没有想开心里羞愧至极,才会生出如此事故。想来湘湘妹妹年纪还小,时而会有想不开的地方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后点了点头,又关切问:“那可有伤着?”

    我摇一摇头,笑道:“那倒没有,昨日我已请御医帮妹妹请过脉了,万事无碍。”

    皇后歇出一口气来,“那就好,”她想了想,继续说,“既然容夫人有如此孝心,我便就成全了她,可好?”

    我看着皇后,忙起身谢恩道:“那我就替湘湘妹妹多谢皇后娘娘恩典了。”

    皇后笑道:“起来吧,我不过是见她有如此孝心,也委实是后宫众人皆无法得以成全之私心,就让她带我们行了这孝道又有何不好?”

    冯淑仪眼眸中蕴着清冷幽暗的笑意,“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今儿还真是在湘湘妹妹身上应验了。”

    皇后的语气像是披了一层秋霜般寒凉,口中却是依旧亲切,不偏不倚,“淑仪说容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也必是好话,容夫人怎么说左右也是出了事故的,若再留在后宫总有不妥,一时间流言四传起来,连累了蒙昭仪风誉更是不好,就擢容夫人明日出宫回门三日,以尽孝道,也略慰后宫众人之俯首孝心。”

    冯淑仪不以为然的撇过头,“既已嫁入皇宫,便生死都是皇家之人,现在再提母家,可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我起身盈盈一笑,目光扫过冯淑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们都曾是爹娘赋予之生命,都先是为人子女,再而才为人臣为妻妾,若是因为出嫁从夫便连孝道都能不尊,又有何颜面存于天地之间?”

    庄婕妤凝视着我,一会儿,含笑起身悠悠拜倒于皇后脚下,声音清亮道:“昭仪娘娘这话说得极是,虽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因此若连家人都翻脸不认了,想来竟比猪狗都不如,何以为人?”

    皇后沉稳道:“是了,”又笑看了我一眼,“蒙昭仪乃妃嫔中第一人,还能如此懂事行孝,说话中听,也难怪陛下宠爱她。”

    冯淑仪笑了笑,“纵是湘湘妹妹无甚大错,说到底只能怪孝心过浓,不过蒙昭仪婉仪殿内伺候的宫人是不是也太不谨慎了,竟连主子自缢之事都不曾知晓拦下,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又该如何补救?”她一扬眉头,又朝我补充言道:“姐姐应该也晓得太后有多看重这位容夫人!”

    我在座位上,拿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掀开盖子晕了晕雾气,“这事说白了倒也怪不得我婉仪殿的宫人,若非有人在慈宁宫外行绊言语间咄咄相逼,直刺人心,湘湘妹妹也不会一回翠竹堂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我都始料未及,婉仪殿宫人大多根本来不及知晓此事,更别说阻拦了,宫人再能干也并不能预知先事,冯淑仪又何苦出言为难她们呢?若一定要挑个人来顶这不谨慎的罪名,怕是我该首当其冲,冯淑仪可是要定我的罪?”

    冯淑仪掩面微微一笑道:“妹妹不过与姐姐开个玩笑,昭仪姐姐这是急了?”

    皇后问:“慈宁宫外有人咄咄相逼?此人是谁?”眸光一凛,“必不能轻饶的!”

    我斜光瞄了瞄冯淑仪,她倒是知晓我不会将她供出来,一脸的安之若素,轻笑道:“娘娘,那人想来也是无心的,大概也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湘湘妹妹也无甚大事,昨日我已经将她劝好了,湘湘妹妹也是淡然之人,定不愿将此事闹大,就不必再追究了吧”

    皇后面容端庄,徐徐道:“如果后宫中人都如蒙昭仪这般善良贤惠就不会生出这么些事端来了。”

    我笑道:“娘娘委实谬赞了。”

    皇后笑道:“你又何必如此谦虚,”眸光一闪,“正好我也告诉你一句话。”

    我稍稍俯身道:“谨遵娘娘教诲。”

    皇后道:“有一句话说,过于谦虚便是虚伪。你的确善良贤惠,受着就好,不必过谦。”

    我点头道:“娘娘说得是。”

    凝滞般的半晌沉默之后,沈婕妤扶着宫女的手伴着走动时无数珠翠轻撞而发出的玲珑清脆声响,忙忙走上前屈身拜倒,语气有些焦切道:“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微笑道:“沈婕妤入宫也有些年头了吧?怎会连请安时辰都能记错?”

    沈婕妤缓缓抬头,满面不知所措的茫然,“皇后娘娘好记性,我是与蒙昭仪同年入宫的,我并非记错了请安时辰,而是在来时路上遇到了点意外。”

    我的目光落停在她暖荷色的锦绣翠袄上,上头沾染了点滴泥渍,“衣不沾尘是宫中请安的基本礼仪,怎得婕妤一早上起来梳洗衣袄上还沾染了泥水?”

    她低头一望,忙慌张说:“方才来时太急,实在没有注意到,着实不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庄婕妤颔首道:“虽口中是这样说,但行动上却没这样做,若当真不敢不敬又怎会没有发现衣袄上沾染了泥尘,可见沈婕妤乃心口不一,”她上下打量了沈婕妤一番,“沈婕妤今日可止衣袄不净一错,就连发鬓间的珠钗翠寰都这般杂乱,迟了这么久,竟不知道整一整再来请安?”

    皇后摇一摇头,“请教习默默去沈婕妤住处重新教她三个月的礼仪规矩,此间禁足不可外出,自然也不必来坤极殿请安了。沈婕妤性子焦躁,惯是喜欢跟陛下胡闹撒娇,以往我都是看在眼里,却见陛下也并不吃你这一套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严加惩戒于你,可今日你却失仪至此,实在不能任再由你胡作非为下去,否则何以平后宫悠悠众口。沈婕妤学会了礼仪,学会了心口如一再踏足坤极殿请安吧。”

    沈婕妤泪光氤氲,嘴唇紧抿,面色羞愧得泛起红潮,实在是我见犹怜,我若是个男子看到心中必定不忍,也不知她这一套何以用在罗熙身上就毫无用处,“谨遵娘娘教诲。”

    我含兴的动一动嘴唇,“沈婕妤一向与冯淑仪交好,我见着冯淑仪方才的话有些僭越,不知是不是因为沾染了沈婕妤不好的习气?”

    冯淑仪分辨道:“姐姐多虑了,我方才只是根据闲言提出疑虑罢了,姐姐可不能因为牵扯到婉仪殿宫人就来冤枉妹妹,皇后娘娘是知道的,我向来胆子小,何敢与沈婕妤一般迟了时辰还一身污秽?”

    我笃定一笑,“淑仪不要多心,我只是随嘴一说罢了,也不过是嘱咐你多学规矩,千万不要与沈婕妤一般落到禁足田地才知要悔改。”

    沈婕妤和冯淑仪暗暗的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是忿忿神色,很快,沈婕妤又低下头去。

    皇后缓缓道:“若没什么其它的事情,我也乏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且散了,蒙昭仪留下与我说说话。”

    庄婕妤默然摒退,自无二话。眼角瞥见沈婕妤已耐不住露出几分嫉恨颜色。冯淑仪独自匆匆步出殿外,眉目间难掩忧虑。

    透进来的日光炫亮,庭下秋菊花英,便墨水池,颜花豆绿,种植牡丹奇色万千,灼灼如火的洛阳红、玉骨冰心的夜光白、端庄秀丽的魏紫……那一簇簇娇贵的品种,宛如婀娜多姿的九天仙子,玉笑珠香,冠绝群芳。

    皇后笑牵着我的手走进了内殿,挥手摒退众人,拉着我坐于她身旁道:“听闻你的膝盖近来不大舒爽,可好些了?”

    我低笑道:“好多了,不过小事而已,娘娘不必替我担心。”

    皇后浅笑颔首,呼出一口沉沉的气息,“还记得你刚入宫那日,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以后这后宫必将是你的天下,”这话一出,我心里有些许的愧疚,毕竟皇后不曾做过一件错事,可是却从未得到过帝王恩宠,她笑叹一叹,“你不必感到内疚,这不是你的错,反而我还应该感谢你,若不是因为你入宫,陛下怕是根本不会愿意踏足后宫半步。”

    皇后见我没有说话,只笑问:“你不好奇为什么吗?”

    我轻笑着看她,我不好奇,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清楚。她道:“是啊,你自然不会感到好奇,我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所以你也不必再瞒我,我早就知道。”

    我问:“娘娘知道什么?”

    皇后道:“我曾在陛下的御书房里无意间看到过一张画作,是陛下亲手所描画出来的丹青,那时我并不知道陛下所画女子是谁,直到你进宫后,我才知晓那上头的女子画的是你。刚知道时自然是醋意满满,可是到了后面也就慢慢释然了。”

    我震惊的望着皇后,“我?”

    皇后温和笑道:“是啊,就是你。那时我才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不惜将选秀之期提前,又为何要把选秀标准规定得如此严苛详细,其实目的是想减少后宫人纳入,陛下之心不过是只想叫你一人入宫罢了。入宫前,大概你就与陛下相识了吧?”

    罗熙自然是待我很好,但皇后却并不知晓,我并非他心里唯一之人,那个影子……而皇后一直以为罗熙把全部心意自始至终都付诸于我一人身上之说词,我也实在承受不起。

    我并未回答,只道:“皇后娘娘言重了,陛下是帝王绝不可能只钟情于我一人,陛下往日对我稍好些也不过是看我初入宫闱不大懂得规矩,至于踏入后宫之事,我想只是个巧合吧,我自然也希望陛下属于钟情我一人,但我也知晓于帝王来说这是绝不可能的。”

    皇后稍稍垂眸道:“我再如何也跟了陛下四年多,陛下的心思如何我多少也是能看出些的,陛下做事情向来只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之,从不管他人后世会如何评价,他心里有多想废了我的皇后之位,有多想彻底遣散后宫众人,只拥你为唯一皇后。这些我都明白。可是陛下终究没有随着自己的性子。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怔怔的望着她,“为什么?”

    她道:“因为陛下不愿把你放在最亮眼处,陛下想要保护你,不被后世妄加揣测评判,不被史册添油加醋成祸国妖姬,陛下想留给你一片身前身后的清净。我想,这大约也是你所愿。”

    我入宫以来只知道皇后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却没有细细打量过她,在这深宫之中多么寂寞,金钗玉寰下的无限哀凉。作为皇后,既得不到帝王的宠信,也得不到夫君的宠爱,是一件多么可怕而绝望的事情。我道:“陛下会永远尊你为皇后的。”

    她道:“看你和陛下就知道,皇后又如何,不过只是白担着一个名头罢了,我自然知道你不会介意这些,今日我跟你说这话,只是希望你不要跟沈婕妤她们过多计较什么,你已经得到了陛下的心,而她们与我一样都是可怜人。”

    我道:“娘娘,并非是我要与她们计较什么,而是她们从未放过我。”

    皇后笑一笑说:“这个我自然明白,我会想法子叫她们停下手来,否则对她们来说也并无好处。”

    我点头,“如果能这样自然是最好。”

    她道:“自见到你以来,我心里就十分清楚,这后宫中人除你之外恐怕陛下都不会让她们有膝下子嗣,我也一样,往日陛下不踏足后宫半步自然不会有,而今后宫有你,便更加不会有,前些日子思及于此,我住在这坤极殿着实日夜胆颤,今日与你相聊一番,倒安心许多。”

    我道:“皇后娘娘,”默然半晌,“你不必忧心,我不是个不懂得道理的人,而世事也不一定皆如娘娘所料,娘娘实在不必说此萧条之语。”

    皇后道:“我自然是清楚你的为人,我今日虽有私心想探一探你的口风,但我留意了你这么久,对你一直都是放心的,只是我作为皇后,着实为陛下子嗣焦急,此事也只能仰仗于你。”

    我想了想道:“我并没有争宠之心,也从未想过要对付什么人,我的所作所为不过都是在保全自己罢了,至于子嗣,陛下正是盛年,后宫又姐妹众多,能有子嗣之人绝非我一人而已,娘娘多虑了。”

    皇后轻叹道:“希望如此吧。”

163 蝶花交相错(4)

    皇后的话叫我有些难受,傍晚的阳光尚且还有着几许澄明,本就是梨花初开的时节,信步走至佛珠堂前,因这处是整个皇宫里梨花开得最为繁盛的地方,虬曲的梨树枝条上,洁白的梨花静静地绽放着,就像是源源不断的浪花,在阳光的映照下,在春风的吹拂下,跳跃着、舞动着,洁白如雪,银光闪闪,忽然一阵风吹来,便有几朵花轻轻地飘落下来,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一层层雪白的花瓣,我舍不得踩踏,生怕踩坏了它。

    四名宫女守立在佛珠堂前,门窗都紧紧闭着,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好奇起来,便对着跟在身侧的秋思说:“你去随便寻个由头把那在堂前守着的四名宫女支开。”

    秋思轻蹙了下眉头,“娘娘,可是陛下曾下过旨意说谁也不得打扰公主清修,无诏更不得私自闯入窥探。”

    我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没事的,你去吧,就是旁人窥探不得,难道连我也窥探不得吗?”又说:“况且我也不是一时兴起,我自有我的道理,即便陛下知晓,也无甚关系,你尽管听我的,去就是。”

    秋思面色虽有些为难,却到底也走上前,我隐在灌木中盯着,也不晓得秋思到底对那四个宫女说了什么,竟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那些宫女就毫无怀疑的跟在秋思后头离开了。

    我瞧着她们走远了,才缓步进去,愈近时,脚步就愈有些踌躇,不觉就已在门庭外停驻了半晌,沉静下似乎听得了里头的一些声响,我眉头一颤,果然不出所料,否则,好好的大白天,偏要死锁着门窗做什么。四五月的时节,周围风光如画,一派旎漪景象,我左右看了看,发现有一窗角下年久失修,细细的漏出了一跳窗棂缝隙,便蹑脚走过去屈身蹲在那里偷偷虚目朝里头看去。

    桌上供着一奉琉璃紫翠玛瑙藤蔓纹路香炉里似是点着凝神静气的檀香,一缕青烟飘摇上浮宛如白色蚕丝细线,再轻轻弥漫在空气中,味道散开,甚是浓郁。我揉了揉鼻子,见公主肃然立于阶下,一袭青灰色薄纱烟丝裙袍衬得面上神色很是淡漠而疏离,清冷的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垂目看着手指上戴着的一枚簇金攒花五彩戒指。

    而容大人就背手站在对面,手中捏着一方素色丝帕,两人沉默相望许久,既像形同陌路,又像相惜知己,周遭淡淡的充斥着一股悲伤凄冷气场。

    目光落在那方素色丝帕上,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这两人的关系绝不简单,忍不住暗暗为湘湘觉得委屈。公主嘴角浅浅勾起,轻笑一声,“外头日光这样好,大人怎得会跑到我这里来寻不愉快?”

    容大人面上含着一缕苦笑,“公主说笑了,臣这两年来不是一直都在给自己找不愉快吗?”

    公主蹙眉道:“所以大人预备何时才放弃,我心已死,这佛珠堂便是我后半生的栖身之所,大人不必多加挂怀,大人应该去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眼睫轻垂,淡淡一笑,“听说,容夫人是个大家闺秀,人也有趣的很,想来大人会过得很好。”

    容大人满目皆是哀伤,眼圈被沁得微红,嗓音略有些深沉,“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在,我的心里便只有你。”

    公主颤了颤眉梢,就好像蜻蜓振翅点水,十分灵动,神色却带着浓浓的凄然,“那么容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是在逼我离开吗?”散漫而讥讽的笑容慢慢浮在脸上,她又道:“我作为堂堂南梁公主最后竟连一片落脚的清净地都寻不到吗?”

    容大人很是局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公主嗔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容大人沉默了会子,一把抓住公主的手腕,公主挣扎了几下毫无作用,“我带你走。”我心一怔,容大人是要带公主私奔么,那湘湘怎么办,容大人可有为湘湘考虑过一分?

    公主震惊的望着他,面色由略带欣喜变为颓败的凄然,竭力转了两下手腕,轻声道:“算了吧,”又静静的想了会子,含泪说,“若是在六年前,我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很开心,也必然会随你离开,可是现在,不行。”

    容大人使劲一拽,公主踉跄着摔入他怀中,“为什么不行?”

    公主抗拒的推一推他,“太迟了。”

    容大人问:“为什么?”

    公主抬眸说:“你知道的,我心如死灰,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眼神死死的盯着容大人,决绝道,“吴耀死了,他死了!”

    容大人语气显得几许激烈,“那又有什么关系,终归你我是在一处的!”

    公主瞪着他半晌,眼圈通红,用力推开他道:“怎么会没有关系!吴耀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嫁入云南王府,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发展到无法挽回的一步?”

    容大人控住公主的肩道:“这跟你没有关系!吴耀的死是前朝纷争不可避免的结果,是稳固皇权最重要的一步棋,跟你根本就没有关系,即便当时不是你嫁过去,陛下也一样有办法治了他的罪!”

    公主眸光黯然得像墨黑色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声音渐渐低下去,“是啊,皇权,前朝,淼淼曾经也这么跟我说过,”摇了摇头,眼中一滴豆大的泪珠滑落,“我只是一颗棋子。”

    淼淼,她是谁?她是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的那抹影子么?淼淼,渺渺,好像啊……

    容大人抬手抚上公主的脸颊,“你是棋子,我又何尝不是,只要待在建康一天,待在皇宫一天,我们就任人摆布一天,我现在身无旁骛,更是无牵无挂,我带你走,好不好?”

    公主敛目摇了摇头,“不好,我不能走。”

    容大人言辞激烈问:“为什么?”

    公主沉声说:“我不能让吴耀白死,我还有我的使命,他告诉我的,我不能叫天下百姓受到伤害,我看着三哥,我要看着他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到那个时候,才是我离开的时候。”

    容大人面色变得苍白如纸,“又是因为云南王世子,”朝着公主紧跨一步,问,“告诉我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着他?告诉我实话,你心里面还有我的位置吗?”

    公主叹息一声,眼中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是,他一直都在我心里,从未离开过,至于大人,在我这里却早已经过去了。”

    容大人苦笑凝滞在脸上,退后几步,失望道:“早已经过去了,原来如此。”

    公主轻笑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意思,以前我无牵无挂一心只有你时,你因为家族无法抽身,无法全心全意的对我,而现在,你我倒是反过来了,我却有了包袱不能与你在一起,更不能任性的随你一块离开。”

    容大人摇头,沉默了半晌,幽幽垂眸道:“并不是因为这许多条条框框,而是因为你我都未曾爱对方到骨子里,时机不对罢了。”

    公主点头,眼睛里掺杂着一点历经世事的苍茫,道:“细想想,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路走来竟一个都未占到,也不知多年来坚持的情意到底有何意义,既不能给天下百姓带来和平繁荣,也不能为前朝权势平衡天家利弊,而你我却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你道好笑不好笑?”

    容大人蹙着的眉头好似连在了一起,“你我情意珍贵之处根本不该用这些东西来衡量。”

    公主好笑道:“不该么?”眼波在容大人面上逡巡,“我生来使命就是如此,而我的感情自然也是与之牵连的,逃不掉的。”

    容大人嘴唇嗫嚅,“你……”

    公主抬手打断,低声道:“不要说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你家中有你更该去呵护的人,不要因为我而再辜负一个爱你的女子了,如果那样的话,我的罪孽就更加深重了。”

    容大人蹙眉说:“你有何罪孽?”叹一叹,“我求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许多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许多事情根本都是无法预料的。”

    公主摇一摇头,“你不懂,你走吧。”

    正暗暗出神,只听得门框一声“吱吖”,容大人从里面垂头步出来,我只蜷缩在一角,目光淡淡的望着他越走越远,许是方才在佛珠堂里的对话令他太过伤情的缘故,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164 碎玉谋(1)

    我的生辰在五月十五,自罗熙要为我做生辰的消息传出,婉仪殿门槛前往来拜谒的人群就开始络绎不绝,耳根子没有清闲过一日,无论是宫外一等诰命夫人至三等诰命夫人,还是宫内尊贵如皇后,低微至脸面嬷嬷,无一不亲自来陪笑祝贺并送上厚礼。冯淑仪往日固然与我不太合得来,但在这种门面事上功夫倒也是得下十足功夫。

    每日循规蹈矩的迎来送往累得我身心俱疲,总算熬到了这两日,秋思和冬雪也明白我的意思,基本上是能推脱的就推脱掉,能藏躲的时候就藏躲起来。

    更是吩咐人在窗廊下摆了一把碎玉鎏金锦绣刻纹躺椅,上头铺好一层鹅羽锦绣蚕丝软垫,人躺在上面盖着一方薄薄的簇金丝杂织鸭绒毯,很是舒适,看着漫天飘落的桃花瓣,碧浅深红,染香衣袖,花间醉,寒烟翠,密密层层,宛如一片朝霞。

    整个婉仪殿都忙得不可开交,独我一人在此处偷得浮生半日闲,风光静好,慵懒寂静,似是有清浅又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空气里掺杂着一抹男子气息,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他,我一时兴起,故意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依旧躺着,看他想怎样。

    罗熙搭坐在我身畔,顺势就要躺下,清风徐来,隔着花瓣的喷香,吻由额间蜿蜒至双唇,我忙直起身推开他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满目皆是笑意,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青天白日的,你在怕什么,以往在御书房伺候时也没见你怕过朕啊?”

    我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低头娇嗔道:“陛下就知道欺负人家。”

    他凑近脸来,“今日气色不错,想来明日渺渺必能艳冠群芳。”

    我问:“陛下不是一向不喜奢华的吗?”

    罗熙含情道:“明日乃你的生辰,自然是要跟平日里与众不同些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

    罗熙面上似乎隐着些许秘密神色,笑盯着我看了许久,稍一抬手,便鱼贯进来数十位公公,个个敛眉低目,样子很是恭敬,手上都端着木质托盘,上头皆用红布掩着。

    我有些不明所以,望着他问:“陛下,这些是什么?”

    他朝我一笑,唇角轻勾,又挥了挥手,掩着托盘的红布一下就都被公公们各自小心扯开,当无数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这么明晃晃的出现在我眼前时,心中不由的一怔,从左而右看去,入眼的每一件都是积金累玉,巧夺天工之作。我才明白过来,原是他今日特意亲自领了贺礼过来,金箔钩一铺,五彩玛瑙碎玉一盘,和合同心五福雀丝毯一副,如意血玉靠枕一方,烟香嵌琉璃石坠白狐毛皮大氅一件,同心玉手镯两对,代清丝帛暖风雀翎羽潇湘衣一袭,纯金金刚经手藉三卷,玉雁髓膏脂一盒,进贡水烟浴盐十盒,各色时新衣料九匹。

    虽觉铺张,却仍欢喜,我笑靥道:“想着我家里也算是大户,这些东西竟连见都没见过,陛下今儿全都送了我,就不怕哪日去了其他各宫姐妹处被闹着算账?”

    他伸手拿过雀翎羽轻轻搭在我肩头,比看道:“这蓝金光熠熠生辉十分衬你,明日在生辰上就穿这个去。”

    我俏然道:“明日我若穿这个,大殿之上定然是一片哗然,各宫姐妹也要吃醋的紧,陛下还是安生些吧。”

    罗熙把下巴靠在我肩头,轻声道:“她们吃她们的醋,与你又何干?”

    我好奇问:“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怕吗?”

    他轻笑道:“朕有何惧,顶多就是几个月不见她们罢了。”

    我打趣问:“分明后宫三千,几个月不见,陛下难道就不想念吗?”

    他凝视着我道:“朕有你一人足矣,至于后宫里的其他人,朕就只好对不住她们了。”

    罗熙的话不禁让我想起皇后,心里替她觉得一片哀凉。

    于我来说,帝王所给的隆宠犹盛,生活包裹在软香金玉之中,触目堆砌繁华似锦,自然是欢喜的,但这欢喜背后又不免含着一股隐隐的担忧。

    坐拥着天底下的无上荣华,日子过得尽是流光溢彩,我只怕自己正在悬崖边上却蒙昧不知,稍一不慎失足便是千古恨。追究获宠因果竟就连我自己都不甚明了,恐只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我倒也晓得,可若罗熙对我的心是真的,我也就并不在乎那些说烂的俗世道理。

    却唯一怕是我现在所享受着的一切,很有可能是罗熙因为对另一人的愧疚之情无处可泄才把荣宠都转移在我身上,如若这样,我着实心亏,也着实讽刺。

    但即便我多不愿意多么担忧又如何,已入了这深宫皇庭,很多事情也都由不得自己的心意了。

    我淡淡问:“陛下的这句话可是发自内心?”

    罗熙笑看着我说:“自然是。”他的眼神那么恳切,恳切的叫我无法不相信他的话。

    我道:“渺渺对陛下的心也是真的,只要陛下不负渺渺,渺渺就也绝不相负。”

    生辰的筵席开在婉月苑的清重殿内,地面铺满琉璃彩砖,一殿雍容华彩,金碧辉煌,祖母绿色的墙壁上用金玉雕刻着精美绝伦的蟠龙盘旋九天和凤凰于飞两种花纹,内置檐上的四个翘角都系着一只纯金制的风铃流苏,一阵轻风吹过,风铃会自然的发出“叮叮泠泠”的悦耳响声,清越无比,宛如有仙踏祥云而来抚了一手天外弦音,檐廊外还存着一袭白瓦飞流夹着百年苍树看似参差顿挫,实际上却错落有致,一木一叶皆被栽培修剪得精巧又不失注目。

    几乎有头有脸的王宫大臣们都领着各自家眷来了,满殿人影交叠,我不免要周旋于后妃和命妇之间,笑容满溢,蜂绕蝶舞,不得一刻休闲,根本无心去理会面上笑容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我忙碌得头昏脑涨,竟有些后悔这样的大肆张扬举办生辰筵席,十分怀念我那张被遗忘在桃花树下的躺椅。

    堂而皇之的贺词说完,衣冠楚楚的人也都见罢,铿锵瑟瑟的丝竹之声悠然响起,身着耀眼洁白刺绣红梅舞衣的舞者,手持花瓣一般的桃红绢扇,舞姿轻灵,身轻似燕,肢体柔软如云絮,双臂舒展仿佛无骨,步步生莲般地曼妙舞姿,如花间飞舞的蝴蝶,又像燕子伏巢,更比鹊鸟夜惊。

    这是容大人带湘湘第一次入宫来出席这样盛大的筵席,我旁观觉得她的状态恢复得甚好,大概她并不知晓容大人和公主的纠葛吧,其实我也没准备告诉她,不知道反而好,有时糊涂一点的活着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湘湘坐在席上,面色更加沉静婉转了些,宛如无风水面上不曾掀起一丝涟漪那般安宁,如今的湘湘已经不是当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了,随着年纪的增长,随之一同养起来的是愈发稳重内敛的性子。

    酒至半巡,歌舞已经换过三轮,大抵都是那些成日里排练的曲调,没什么新鲜的,见过众人,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冯淑仪,她正好也朝我谄眉一笑,我自然清楚她的意思。

    昨晚上,夜空中的星星就像是一颗一颗洒在深蓝色布上的碎金子,晶莹透亮,光辉熠熠,正当我陶醉在这般如诗如画的意境中时,秋思便告诉我说冯淑仪来了婉仪殿,霎时一阵夜风贯入,背脊甚凉。她进来,面上含着盈盈笑容,却让我感受不到一丝好意,“昭仪姐姐前些时候对妹妹我的承诺不知姐姐还记得否?”

    欠的人情,终究是要还的,我也没什么好推脱的,“自然记得。”

    冯淑仪淡淡一笑,“陛下专门为姐姐的生辰办这么盛大的筵席,姐姐真是深受陛下宠爱,羡煞旁人,但妹妹可就没姐姐这么好的福气了,还盼着姐姐在吃山珍海味的同时给妹妹留一盏汤喝。”

    我轻撇了撇嘴角,“妹妹这话是在恶心我吗?”

    冯淑仪道:“岂敢。”

    我笑,“淑仪没什么不敢的,我从未想过要与后宫众人争什么宠,可是我这话即便告诉了妹妹,且是真心的,想来妹妹你也未必会相信。”

    冯淑仪道:“若姐姐这么说的话,那么妹妹接下来的所求,姐姐必定会答应妹妹。”

    我抬眸看她,“只要我力所能及就没什么可不答应的,你说吧,想要什么?”

    冯淑仪道:“妹妹想要明日的筵席上献歌一曲,姐姐可能答应?”

    我浅浅一笑,“谁都知道妹妹的歌喉万中挑一,妹妹是想明日在姐姐的筵席上大出风头,给陛下留个深刻印象。”

    冯淑仪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姐姐好计较。”

    正想着,见罗熙朝我过来,道:“这雀翎羽果然没赏错,满殿蜂蝶,可只有你穿才算的上是相得益彰,”身子又往我边上凑了凑,声音低迷,“渺渺今日美艳绝伦。”

    我笑道:“陛下,今日佳人甚多,有出阁的诰命夫人,也有未出阁的王公小姐,可有看上的?”

    罗熙目光紧紧盯着我,半晌,吩咐道:“蒙昭仪有些微醉了,去上些瓜果来解酒。”

    宫女忙捧上垂在井里刚湃好的各色鲜果,冰雪一般的混色水晶梼杌大盘里盛着蜜桔清澄,西瓜鲜红,桃子香粉,葡萄晶紫。我看了一眼,道:“今日的歌舞虽然精美但却无甚心意,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亲眷,不如来玩一些轻松新奇的可好?”

    罗熙回座,笑道:“今儿本就是你的舞台,你倒说说有什么想法。”

    我道:“后宫姐妹众多,除了尚在禁足的沈婕妤不在外,其余的姐妹都在,既然能侍奉陛下左右,就一定是各有所长的,不如就让后宫姐妹趁此机会在陛下面前一展所长如何?”

    皇后想一想说:“这样会不会有失皇家庄重?”

    我笑道:“最近外面总有谣传说我独霸陛下,狐媚惑主,善妒到不给后宫其他姐妹一点机会,如今我在自己的筵席上这么提议也是想封住悠悠之口,同时我也有私心,想叫外面人看看我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他们口中那般独霸善妒,又妖媚惑主的红颜祸水。”

    罗熙点头道:“这个想法朕听着倒有趣的很,就按蒙昭仪说的来。”

    我笑道:“我先说好,后宫其他姐妹大多有所长,可我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我想了一下,无论后宫姐妹要上来表演什么,不谈好坏,我都赠送一颗小明珠略表心意,陛下说好不好?”

    罗熙笑看着我,“借花献佛,你们说这小女子聪明不聪明,把朕往日赏给她的,现在倒做自己的人情送了出去。”

    我抿嘴轻轻一笑,“陛下既赏了我,就是我的,”目光微微流转,“也好叫各宫姐妹们都沾一沾喜气去。”

    罗熙道:“都随你吧。”

    庄婕妤在一旁道:“那若是学艺不精的,或是与之前技艺相撞的,想上是不是也可以上呢?”

    我笑道:“又不是选状元,哪有这么严苛,只是开心热闹一下罢了,自然可以,即便不精通皮毛总是懂些的吧。”

    筵席也开了大半日,琴瑟乐曲也听得很腻,后宫妃嫔向来都是为了争宠出尽法宝,今日见我如此提议,觉得有趣之余,更是都存了十分争得头筹引罗熙瞧上一眼的心思,跟身边宫女附耳低语一番,模样跃跃欲试。

    庄婕妤的琴意天下无双,皇后钦点她奏了一曲《雨霖铃》,美妙灵动的琴声从指间流泻而出,似丝丝细徜徉过心间,柔美恬静,舒软安逸,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

    皇后气性平和,无争斗之心,只拿来笔墨大笔一挥行云流水间落笔如云烟,成就一副对联,两个宫女一人一边徐徐展开,众人看了都啧啧称赞,上联为:人如天上珠星聚,下联为:春到筵前柏酒香。字体看似张扬跋扈,实则是丝毫不受束缚所致,整行一笔而下,有如神仙般的纵逸,来去无踪。

    冯淑仪缓缓上前,双手微拳,“庄婕妤和皇后娘娘实在是璞玉在前,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只能献歌一曲而已。”

    我微笑道:“冯淑仪不必过谦,谁都知道冯淑仪的歌喉宛如鸾鸣莺啼,今日我能有幸听到,也算是沾了陛下的光。”

    罗熙含情看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筵席,这个主意又是你想出来的,自然是朕沾了你的光。”

    皇后笑道:“无论是谁沾了谁的光都好,平日里与冯淑仪说话就觉得她声音甚是细腻,今日我也好奇想着听赏听赏。”

    庄婕妤道:“不知姐姐想要唱哪首曲子?”

    冯淑仪眉毛一扬,“哦?”又一笑,“难道妹妹想为我伴奏不成?”

    庄婕妤道:“许久不练,我的琴技早就生疏了,刚才已是丢人,现在又何能为姐姐伴奏,恐玷污了姐姐婉转歌喉。”

    冯淑仪温文道:“方才听过庄婕妤的琴声,只觉得天下无双,若婕妤肯赏脸为我伴奏,自当是求之不得。”

    我道:“既如此,庄婕妤就为冯淑仪伴一伴,也无不可。”

    庄婕妤望了我一眼,又垂眸道:“那我就只好再献一次丑了。”

    冯淑仪道:“我只唱那首《鹧鸪天》。”

    我轻笑一声,“鹧鸪天。

    吹破残烟入夜风。

    一轩明月上帘栊。

    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

    碧云归去认无踪。

    只应会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罗熙道:“去取先贵妃的落霞琴来。”忙有公公奉了那日罗熙领我在贵妃寝宫所见到的那具琴来。先贵妃昔日得幸于先皇,贵妃进宫当日,皇帝便特赐一琴名“落霞”、一箫名“孤鹜”为定情之物。先贵妃去后,这一琴一笛便留在了宫中保存至今。

    庄婕妤试了两下音,便胸有成竹的看向我。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乐起,歌起。冯淑仪的歌喉如同百灵鸟一样婉转悠扬,优美的旋律,华彩的前奏,丰满的和声,唱出了春秋的美妙,夏冬的难忘,也唱出了情意浓浓,缠绵悱恻,让人竟甘愿在她的歌声里流连,沉沦。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愈翻愈险,愈险愈奇。冯淑仪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而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

    乐毕,歌毕。

    我陶醉其中,作为女子都泛起些许心动,目光不免看向罗熙,以为他必定要为其倾倒,却不想他面上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变化,神色与之前听庄婕妤的琴声,赏皇后的对联都是一般无二,只是垂眸道了一句:“不错。”

    冯淑仪脸色窘然,更是含着些许不解,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颔首行礼道:“雕虫小技,博陛下一笑罢了。”

    罗熙想了想,“今日正主并非是朕。”

    冯淑仪忙道:“陛下恕罪。自然,此歌也是想博蒙昭仪一笑。”

    我含笑道:“妹妹聪慧,能唱他人不能唱之歌曲,不知陛下觉得如何,我早已经是为妹妹歌喉倾倒了。”

    冯淑仪柔声道:“多谢姐姐夸赞,也多亏了庄婕妤美妙的琴奏,才使得歌声、琴声、词意三者相得益彰。”

    庄婕妤福了福身道:“淑仪客气了,我只是相助陪衬而已,算不得什么。”说完,就退了下来。

    罗熙点点头,又扫了冯淑仪一眼,淡淡道:“赏。”便再不看她,冯淑仪有一瞬的失神,随即施了一礼默默退了下去。

165 碎玉谋(2)

    本就不擅饮酒,此番又是几杯诰命夫人敬的桃花醉下肚,我自觉脸上开始慢慢滚烫起来,神思也袭来一阵恍惚朦胧,见众人兴致高涨对酒当歌,切切杂杂聊着不耐人生几何几何,就更是不好提前退席,不过嘱咐了冬雪几句,悄悄扶着秋思去殿外走一走,醒醒酒。

    外面的空气实在比殿内清新了许多,初暖乍寒之计,树枝上的叶芽慢慢地舒展,花朵的蓓蕾悄然初绽,沿着婉月苑一带池水闲庭漫步,柳树以清泉为明镜,好像飘扬着自己绿色的长发,又仿佛是绿色的油漆涂在明镜上面,让池水焕然一新,显得十分清丽明秀,越看越觉得柔美可爱。

    “扑哧——扑哧——”

    走得腿有些酸意,忽听见假山后面似乎有金属碰撞的闷声,虽极低极细,却一直不曾间断,我见四周寂静无人,本想着要好好赏一赏这番沉静景色,当下倒又被扰得不得安宁。秋思自然能看出我的厌烦,“娘娘,想来假山那边是哪个巡逻的侍卫在偷懒,奴婢去帮娘娘赶走他。”

    我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既是敢在这里偷懒的侍卫,脸皮必定稍厚些,恐你一人,他并不会遵你之言。”

    秋思点头道:“是,娘娘思虑周全。”

    我笑一笑,扶了她的手,一面走,一面道:“要说到思虑周全,我必然比不上庄婕妤。”

    秋思道:“庄婕妤有庄婕妤的周到之处,可娘娘也有娘娘的周到之处。”

    我笑看着秋思问:“这话怎么说?”

    秋思道:“庄婕妤的周到之处乃是在大局上,而娘娘的周到之处则显在心思细腻之上。”

    我道:“你可知道,要心思细腻倒是简单,要保持清醒时刻掌握大局才是最难的。”

    正说着,前方一个声音道:“是你。”

    树杈枝丫纵横之间,暮色四合,灯火未上,那人身姿隐在阴影处,根本看不清面目长相,只能大致看出是个男子,我心中一唬,险些没站稳,好在秋思机灵反应过来牢牢的扶住了我,问:“你是谁?”又厉声道:“出来!”

    他轻轻一哂,缓步走近,盯着我问道:“你果真认不出我了?”又笑嘻嘻道:“我可是还记得你。”

    抬眼见他站在面前,身上穿了一件敞袖的柳纹灰云兰花薄纱披肩袍,一支银色的刃柄斜斜横插在腰尾,神情安然又带着几分揣摩。我眉心一蹙,好不容易才从思绪中提取那一段早就被我抛诸脑后的记忆,“你是那晚非要说认识我的人,你的名字好像叫沧泱?”

    他舒了舒眉道:“幸而你还记得。”

    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究竟是何人?”

    他微笑道:“这皇宫也就能关得住你罢了,于我来说,自然是想出就出,想进就进,”停一停,看着我,“如果你想出去,我也可以带你一起出去。”

    秋思慌忙挡在我身前,呵斥道:“大胆!竟敢对娘娘出言不逊!你的脑袋还要不要!”

    他却不恼,嘴角浮起一抹清淡的笑,“淼淼,你想回家吗?”

    我倒被问得奇了,怔一怔,“我已然入了宫,成了昭仪娘娘,生死便都是陛下的人,皇宫就是我的家。”

    他一低头,“昭仪娘娘……”笑意变得森森,“都是我的错。”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这人说话好生奇怪,我一句都听不懂。”

    他淡淡道:“你自然是听不懂的,记忆都没了,又怎么能听得懂。”

    我问:“什么?”

    他浅笑道:“没什么。”

    我蹙眉道:“我并不认识你,可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还非要说我们认识,”眨了眨眼睛,问,“难道你认识的那个人长得跟我很像吗?”

    他微笑,沉声说:“是,很像。”

    我点头,“可是你要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轻哼一声,“不是么,”笑得漠然,“你快活吗?”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我觉得很是荒唐,也无从回答,只略垂了垂眼睫,正色道:“我出来太久了,陛下还在等我,先告辞了,”又嘱咐道,“你若不是宫中人也并非王公贵族的话就趁着筵席还未散赶紧出宫去吧,以免节外生枝。”说罢,我便拂袖而去,直到走远了,才渐渐放下心来。

    秋思问:“娘娘,那人……”

    我忙瞪住她说:“我不认识那人,日后也不要再提起。”

    秋思点头回:“奴婢明白。”

    还未入席,就有宫人来请,“陛下在恍清池边备下了庆贺娘娘生辰的贺礼,请娘娘移步一同观赏。”

    秋思轻轻一笑,“陛下待娘娘的心意最是奇巧,这次不知又要打什么主意。”

    我嗔了她一眼,“不许胡说,陛下也是你个小蹄子能议论的?”

    秋思抿嘴道:“是,娘娘,奴婢知错了。”

    于是,我抬步便往恍清池边去,我到时,四周早已围好了五彩锦绣帷幕,上头图案是游龙金凤和莺啼燕舞两色,云纱随风轻摆,煞是潋滟好看。

    众人皆依次入座,虽从底下不时传来几声低语,但大体也算是安静,一丝线索也无,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神色疑惑的看了罗熙一眼,他亦看着我,可却什么都没说,又转头笑吟吟的向不远处观望。

    底下忽有一诰命夫人问:“不知陛下为了昭仪娘娘做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罗熙道:“等会儿就知道了。”

    诰命夫人微笑道:“陛下为了昭仪娘娘竟如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似的卖起了关子。”

    罗熙含笑道:“今日本就是家宴,朕做一做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又如何?”

    诰命夫人看向我道:“若陛下做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那么昭仪娘娘一定依旧是相伴在侧。”

    我笑道:“夫人也信,陛下在跟夫人开玩笑呢!”

    五月中旬,池子里的莲花尚未到开绽时节,不过是一潭清澈碧水罢了,明净似银盘,但此刻,绿水间却遥遥浮来满池的五彩莲花灯,看不见从何而起,也不知至何而终,月光下花池清露折射出耀目的光辉,缥缈如云霞,灿烂如锦绣,波光碎影里摇曳着人与花的璀璨影子,宛如天上的繁星被摘到了人间一般。

    丹阳朝凤、凤凰于飞、香珠牡丹、双龙戏珠……根本不曾注意到,池水上空竟已经漫天飞舞着这些各色剪纸花灯,一盏盏,一部部,都在夜空中放出奇异的光彩,天上的凤凰好像真的扇起了翅膀欲要直上九天,金色双龙的尾部挂着一串串流苏,火舌般的互相跳跃抢夺着中间那颗硕大且生光熠熠的夜明珠,一躲一转,形态逼真,惟妙惟肖,实在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底下人的惊叹声,喝彩声,一时啧啧起伏,不绝于耳。

    我正目不暇接,突然冬雪托着一方金色莲花灯上来对我行礼,笑道:“娘娘生辰大喜,恍清池边放花灯祈福最是灵验。”

    我笑盈盈接过,瞧了罗熙一眼,柔声说:“既如此,便请陛下随我一块儿。”

    自然有内侍早早备好了灯,妥善的呈上来,罗熙含笑牵过我的手,道:“好,朕便陪你同去祈一福,许一愿。”

    这个环节其实并不需我们亲自去恍清边放置,只要在纸笺上写好希冀尘封后塞进花灯中的琉璃卷筒中即可。再而内侍会一环一环的传下去,最后小心的推入池水中,四方更有数十盏小灯护着这盏主灯一同随水飘然流去,远远看着,如同天上银河那样锦绣辉煌。

    兀地,一个清脆的哨声响起,一团彩色的光芒快速上升着,留下一线灰色的烟雾,“啪”的一声,似乎是朵牡丹在空中盛开了,再分裂成无数个小小的光点,竟如星辰陨落一般。

    “轰,轰,轰……”

    大批烟花从天上猛然倾泻下来,一时宛有红色和金色的两条瀑布,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气势。各种图案绽放在我眼前,孔雀开屏之后,又是天女散花,就好像一把把五彩缤纷的花伞,镶嵌着颗颗宝石在夜幕中慢慢流逝,渐渐就会变成一道星光瀑布慢慢地坠落下来,实在漂亮极了。

    如此美景,意料之外,又璀璨而不可思议,每一套都紧紧牵动着我的整颗心,也并不仅仅是我,在座有幸得见的诰命夫人也好,王公大臣也好,后宫妃嫔也好,没有不称赞羡慕的。

    罗熙看着我,目光中泛着满溢出来的深情,在我耳边悄言道:“朕这番安排,渺渺可欢喜?”

    我的容颜衬着雀翎羽,衬着漫天流星,噙着一抹娇俏笑容,“陛下心意甚厚,渺渺自然欢喜,”又歪头问,“只是不知道陛下怎得就能安排得如此妥当,时机竟不差分毫,陛下是将渺渺的心算准的吗?”想了一会儿,“而且这花灯究竟是如何放到空中去的?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我以前从未见过!”

    罗熙抿嘴一笑道:“这个法子就是皇后的功劳了。”

    我诧异的看着皇后,轻声道:“皇后娘娘。”

    皇后笑望着我道:“你若晓得孔明灯的道理,这个要放上去自然也就不难了。”

    我低笑,“渺渺才疏学浅,不如皇后娘娘博学多才。”

    皇后道:“你有你的好处,也是我学不来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恭敬行了一礼,“多谢皇后娘娘,”又转身盈盈一拜,伴着嫣然巧笑,“多谢陛下。”

    罗熙的目光亦是含情脉脉的落在我身上,“起来吧。”

    皇后提醒道:“你应该先谢陛下,我只是完善了其中一个难题罢了,这个想法到底大多还是陛下安排的。”

    我挣了挣眉,“是。”

    罗熙淡然的看了皇后一眼,道:“都是一家人,没这么多客套。况且我跟渺渺两人,根本无需言谢字。”

    皇后看了看罗熙,又看了看我,颔首轻声道:“是。”

    我看着皇后,心里伴着一阵不是滋味,如此贤德,若换成是我,我一定做不到。罗熙从未把她放在心里过,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礼度,却又不能放她出宫,白白拘禁了她一生。但我又能看出,其实皇后的心里是有罗熙的,只是她现在看得比较淡然而已,可谁又知道,这份看得开究竟是用多少辛酸眼泪换来的呢?

    罗熙为我过生辰,遇到了问题,皇后还得帮忙解决,我想,当时皇后心里的感觉应该就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的疼痛吧!也不知道,这生辰过一过到底伤害了多少人的心?

    罢了,世人千千万,我又不是圣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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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半世孤离,再承半世癫狂,幸你可慰我半世哀伤,愿融我半世冰霜,使这寸土恰似虚弥。你我再见时,尚记得佛的话语,却已忘记相问的初衷,只笑那浮华落尽,月色如洗,往事悄然而逝,飞花万盏。归来时,落花,流水,天高,地阔,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1.第一人称,反感勿进。2.本文架空!3.欢迎可爱的姐妹们来阅读啊,嘻嘻。沧泱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沧泱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沧泱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